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沧海小说1 海涯天劫 第一章 香兰含笑 一枚铜钱,外圆内方,翻转落定,铜绿间透出“嘉靖”二字。 掷钱的是一名账房,戴一顶破破烂烂的四方巾,穿一身青里泛白的旧布袍,衣衫凋敝,人却丰神。他双目如炬,盯着那枚铜钱沉吟,头顶古槐正茂,槐花点点,细白如星。 几个闲汉在一边赌钱,一个老汉连输两铺,咕哝两句,掉头赔笑道:“宁先生,这铜钱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借给小老儿翻本。” 账房摇头道:“这是卜卦,不是玩儿。” 老汉笑道:“你欺姓陆的没见识?补褂子当用针线,哪儿用得着铜钱呢?”伸手取钱,却被宁先生拨开,冷冷道:“这卜卦是算命,可不是缝衣裳。” 老汉道:“算命?算到了什么?”宁先生道:“算到一个乾卦。”老汉笑道:“钱卦?好哇,沾到这个‘钱’字,必是大富大贵的命了…”别的闲汉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陆大海你输疯了吧,一心只想到钱!” 宁先生也笑了笑,说道:“这话也不差,虽说此乾非彼钱,但《易经》卦辞有云:‘乾:元,亨,利,贞。’元亨利贞就有大富大贵的意思。这一卦,变爻落在‘初九’,‘潜龙勿用’乃是阳气潜藏之势,势如神剑在鞘,光焰敛藏,不出则已,出则威服四方。” 一干闲汉听得连连眨眼。陆大海笑道:“管他什么铜钱卦,元宝卦,这钱么,到了手才是真的。”自褡裢中抖出两文钱,两眼睁圆,厉声道,“爷爷豁出去了,来,都押小。” 当庄的闲汉嘻嘻一笑,正要摇骰子,陆大海却道:“慢着。”庄家道:“怎么,怕了?”陆大海怒道:“放屁,爷爷怕过谁?我一抬头,天也捅个窟窿,跺下脚,地也得抖三下。想当年我出海去流求、扶桑、高丽、苏门答剌的时候,你小娃儿还在娘肚子里撒娇呢!” 庄家被一番抢白,脸涨通红,几欲发作。但想此老脾气虽坏,赌品却高,几乎从不赊欠赌债,若是破了脸,没的断了一条财路,只得冷笑道:“陆大海你厉害,到时候输了可别向我小娃儿借钱。” 陆大海一听,登时后悔,但大话出口,好比覆水难收,无奈哼了一声。忽听宁先生问道:“老爷子出过海?” “干过好多年呢!”陆大海陡然来了精神,“后来闹起倭乱,赔光了本钱。回到中土,朝廷又厉行海禁,杀了无数船家。剩下的船家要么投奔倭寇,要么做了海贼。小老儿一无本钱,二不想为贼为寇,只好当个穷打渔的。不过俗话说得好,缩头乌龟最长命,想我那些同伴,要么被朝廷抄家杀头,要么被贼寇丢到海里喂了鱼,算来几十个人,活到如今的也只有小老儿我了。” 宁先生默然一时,叹道:“老爷子这话深合‘无为保身’之道。竞利逐名本是杀身之由,安贫乐道方为远祸之法。” 陆大海笑道:“宁先生你说的全是大道理,小老儿听不懂。但先生会算命,不妨算算,小老儿这一铺是输是赢?” 宁先生将手中铜钱连撒六次,说道:“这次为坤卦。变爻在‘上六’,爻辞曰:‘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他见陆大海瞠目不解,便笑道,“也就是说,阴气一旦过于旺盛,势必威逼阳气,阴阳二气难免大战一场。只不过自古阴不胜阳,邪不压正,老爷子这一铺败多胜少,若宁某卦象无差,当败在‘六五’之数。” 陆大海听得惊疑,众闲汉却已嚷着下注。庄家抓起竹筒一阵摇,突然掀开,众人屏息一瞧,却是一个六点,两个五点。 众人无不吃惊,陆大海更是傻眼。那庄家一面收钱,一面笑道:“六五,六五,一六二五,宁先生真是铁口直断。哈哈,陆大海,还赌么?” 陆大海一翻褡裢,却是空空,转头望去,那账房已然去远了。陆大海啐了一口,骂道:“晦气,这酸丁竟生了一张乌鸦嘴。” “你先别骂。”庄家龇牙冷笑,“这个宁先生可惹不得。你说,姚家多大的产业,家里的金山银山,几个账房算得糊涂,谁又没挨过胭脂虎的嘴巴?可自从宁先生来了,那算盘上就似住了神仙,一个月不到,别的账房统统卷铺盖滚蛋。如今姚家流水似的银子,都从他的十个指头上过去。如此一来,姚大官人还不当他是宝贝?你敢骂他,当心胭脂虎听到,撕了你的嘴!” 众闲汉均笑,陆大海却琢磨如何向众人借钱翻本。突然间,远处鼓乐大作,众闲汉一听,鼓噪起来:“姚家的戏班子来了,去瞧,去瞧。”将赌具一卷,一哄而散。 陆大海翻本无望,提起鱼篓,悻悻走了一程。俄尔,云色转浓,东南风起。他曾经出海,善辨风色,急向一棵李子树下趋避,站立方定,大雨刷刷而至,在地面上激起点点烟尘。 雨正急,忽有一名灰衣汉子披发袖手,背负一个包裹,孤零零漫步走来。陆大海心热叫道:“朋友,紧走两步,来这里躲避。” 那人不紧不慢,走到李子树前,忽地抬起头来,露出本来面目。陆大海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原来那人两眼空洞,面目苍白浮肿,绝似一具水中的浮尸。 “姚家庄还远么?”灰衣人开口说话,语调阴沉,一字一顿。陆大海心想这人不仅鬼模鬼样,嗓子里也透着一丝鬼气,支吾两下,小声答道:“往西去五里就是。”那人两眼一轮,一转身,蹒跚走了。 陆大海呆望那人背影,忽地惊觉,这人行走雨中,衣发鞋袜却很干爽。再一看,他身后的包裹之下,衣衫忽高忽低,似有龙蛇起伏,但凡雨水滴落,转瞬消失无痕。陆大海惊得目定口呆,望着那人消失在风雨之间。 那雨来去均快,很快云开日出。陆大海抖去雨水,失魂落魄地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一事,转身来到李子树下,攀住树干,“哗啦啦”摇下来十几个又青又大的李子。 刚刚塞入褡裢,忽听一声轻笑,陆大海一惊转身,只见一名女郎,碧眼桃腮,雪肤绿发,竟是少有的西洋夷女。 陆大海向日出海,也曾遇上过几个夷女,如此美貌者却是头一次见到。但见夷女容貌虽奇,却穿一身江南时兴的红罗衣裙,怀抱一只波斯猫,通体赛雪,慵懒可爱。 “老人家,”女子一口官话清脆爽利,“你知道姚家庄么?”陆大海听得暗暗称奇,口中答道:“不远,往西五里。” 夷女笑道:“多谢。”一边说,一边轻抚波斯猫的颈毛。那波斯猫侧头瞧了陆大海一眼,蓝幽幽的眼珠里竟有几分阴鸷。 陆大海没的心头一寒,忽听那夷女吃吃笑道:“北落师门,别拧淘气。”伸手在猫儿颈上挠了两下,猫儿吃痒缩身,耷下眼皮。陆大海心头的那股寒气至此方散,唯觉有些迷糊。 夷女又笑了笑,说道:“老人家,再给你提个醒,这路边的李子吃不得。”陆大海怪道:“怎么吃不得?”夷女嘻笑不答,向西走了,她举步舒缓,落足时却在一丈之外。陆大海生恐眼花,揉眼再瞧,夷女忽地没了踪影。 ------------ 沧海小说1 海涯天劫 第二章 水火交煎 陆渐不及动念,翻身爬起,忽见姚晴已被逼到了屋角。 胭脂虎连出狠招,均未凑功,心中也觉讶异。忽觉姚晴剑上余劲绵绵,久而不绝,不由笑道:“好丫头,原来‘玉髓功’你也偷学会了!”突地劲蓄剑上,“嗡”的一下绞住软剑,喝声“撒手”。 姚睛虎口剧痛,软剑从掌心一弹而出,悠晃晃地插在书案之上。胭脂虎一声厉笑,长剑正要刺下,忽听“哗啦”一声,侧眼瞧去,一排书架迎面压来。 这一变故出乎胭脂虎的意料,只见书页乱飞,状若飘雪,令她难辨东西。慌乱间,她只觉身侧风起,竟被人拦腰抱住。胭脂虎被这一抱,身法顿滞。姚睛趁隙纵到案前,拔回软剑。胭脂虎又惊又怒,低头望去,来人却是陆渐,当即掉转剑锋,向下刺出。不料长剑刺出之时,她心头一迷,那剑鬼使神差,竟然没有刺中陆渐,反而“夺”的一声,刺在了陆渐身后的墙上。 胭脂虎惊疑万分,不及拔剑,背心嗖地一凉,一截软剑透胸而出。她失声惨哼,旋身挥掌。姚晴手刃大仇,喜不自禁,一时间竟然忘了防备,她被这一掌扫中,虽有“玉髓功”护体,仍觉痛不可当,软剑再度脱手。 胭脂虎抬脚踢开陆渐,低头瞧着那一截明晃晃、亮晶晶的剑尖,只觉一阵晕眩:“我便要死了么…”再瞧四周,不止这书房,偌大的姚家庄都已是自己掌中之物,自己倘若死了,这辛苦得来的一切岂不尽都化为泡影? 刹那间,她满心的恐惧化为了不甘,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叫,不顾软剑还在体内,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尖声大叫:“救命,救命…”她一猜到姚晴偷学“断水剑法”,便生了杀机,欲置陆、姚二人于死地。又怕二人叫嚷起来引来旁人,是故进入书斋之前,借故将四周的奴婢遣开,这时她连声呼救,居然无人应答。回头一看,姚晴从后追来,只吓得她亡命狂奔。 这一剑刺穿肺部,胭脂虎一路奔跑,血水从伤处不绝冒出,在地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线。姚晴的脚力不如对手,可是循血追赶,始终不被落下。胭脂虎平时积威甚重,下人们忽见她披头散发,浑身浴血,胸背上还插了一口软剑,无不战战兢兢,望着她奔跑呼救,却无一个敢于上前。 姚晴见胭脂虎如此勇悍,心中又惊又怒,她为报杀母深仇,多年来忍辱负重,一招得手,忘乎所以,只顾咬牙紧追。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前厅,忽见厅中快步走出一名都雅男子,双目微陷,眉棱高挑,身着大红苏绸寿袍,见状面露惊色。胭脂虎一见这男子,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叫道:“寒哥,寒哥,小姐要杀我呢…” 都雅男子正是庄主姚江寒,胭脂虎在他发妻死后,趁虚而入,多年来与他颇有暖昧。当此性命交关之际,胭脂虎竟然忘了身份,唤出平日私密时的昵称。姚江寒听得大皱眉头,忽又听姚睛叫道:“爹爹,别听她胡说,她本领那么大,女儿怎么杀得了她?必是她失血太甚,脑子也糊涂了。” 姚江寒掉头望去,见女儿俏立远处,仪态娇弱,不觉疑惑道:“小陈,阿晴不会武功,怎么杀得了你?” 胭脂虎急道:“她…”忽觉创口剧痛,一时说不下去。姚晴瞧出便宜,忙道:“爹爹,你糊涂了吗?阿姨伤这么重,还不快给她止血包扎。” 姚旺寒见她关切神态,更无怀疑,定眼一瞧,只见那一剑刺穿左肺,气血喷涌,已无生理,不觉心头一惨,叹道:“小陈,到底谁害了你,我给你报仇!” 胭脂虎伤在肺部,说话艰难,只得指着姚晴,奋力欲言,不料姚睛抢先道:“我知道了,阿姨是说,伤她的贼人往那个方向逃了。”边说边对着身后胡乱指画,又向庄丁道,“呆着做什么?还不去追…”众人也不知究竟,顺她所指,没头苍蝇般乱碰。 胭脂虎怒急攻心,只觉眼前发黑,拼命鼓起余力,欲要吐声,姚晴早已踅上前来,凄然道:“爹爹,再不救,阿姨可就活不成了…”说罢,握住剑柄,“咻”的一声将软剑抽了出来。胭脂虎中气陡泄,创口血溅数尺,耳听姚晴一声尖叫:“爹爹,止血!”继而头脑一空,再也没了知觉。 姚江寒放下胭脂虎,恶狠狠地盯着女儿,厉声道:“蠢丫头,中剑之人拔剑即死,你不知道吗?”姚晴似乎也惊呆了,颤声道:“怎么,她死了?是…是我害了她?”言毕,秀目一转,竟然滚下两行眼泪,“我…我只当若不拔剑,怎么止血…” 姚江寒闻言醒悟:“是了,这孩子不会武功,对这些打杀之事更是一窍不通。”当即拍拍她肩,叹道,“罢了,不知者无罪。再说你便不拔剑,她也活不了了,早些拔剑,也是解脱。” 姚晴仍是啜泣,姚江寒瞧得暗暗点头:“小陈平日对她关怀有加,这孩子为她伤心落泪,足见有情有义。”殊不知姚晴此时大仇得报,喜极而泣,更想起亡母的冤屈,是故姚江寒越是安慰,她越是大放悲声,泪下如雨。 姚江寒天性凉薄,对胭脂虎之死初时有些难过,片刻也就淡然了,见姚晴久久哭泣,甚觉不耐,扬声叫道:“哪位朋友敢来我姚家庄杀人?有胆的,出来与姚某见个高下!”他这一声蓄足内力、全庄皆闻。 许久无人回应,他身旁的一名蓝袍道士拈须道:“姚施主高估这凶手了,试问当今武林,有几人敢捋‘干江不流’的虎须?施主若不叫他出来也还罢了,这一叫,只怕那凶手吓得落荒而逃,早就跑到几十里外去了。” 众宾客皆笑:“不错不错。”姚江寒被这道士的马屁拍得心中舒服,佯叹道:“清玄道长过奖了,姚某这手微末剑法,岂能入崂山高人的法眼?至于‘干江不流’这四个字,更是江湖朋友的谬赞,各位再也休提。” 清玄道人笑道:“姚施主过谦了,施主身为江北第一快剑,一剑既出,千江绝流,那是武林同道公认的,与和阗‘百日无光’裴玉关的‘灭焰刀’可谓并辔当世,各占春秋。” 姚江寒轻哼一声,淡淡说道:“姓裴的不过一介蛮夷,会两招三脚猫刀法,便自号‘百日无光’,分明是冲着姚某来的。将来有闲,姚某倒想去和阗走一遭,见识一下塞外风情。” 众宾客面面相对,清玄道人不料姚江寒如此自负,自己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忙笑道:“裴玉关与庄主齐名,本事却未必相当。只说兵器,剑者雍容华贵,为兵中之君,乃是资兼文武、君临天下的王者之器。至于刀么,虽说号称兵中之帅,但将帅再骁勇,也不过是君王手中的棋子。裴玉关以刀为兵器,与庄主一比,气度上便差了不止一筹。” 众人见他转口之间,不仅将前言的过失轻轻补上,马屁功夫更进一层,心中均感十分佩服。姚江寒更觉身心俱爽,哈哈笑道:“那么道长使枪,又是什么?” 清玄道人还没张口,姚江寒已接口笑道:“枪是兵中之贼,正配得上你这伶牙俐齿的老毛贼。” ------------ 沧海小说1 海涯天劫 第三章 浮槎渡海 陆渐钻过地道,只觉灼浪扑面,酷热难耐,地上遍是焦枯尸体,阵阵恶臭,中人欲呕。 陆渐唇舌干枯,心跳如雷,今日所见所闻,真如神魔相斗,就是祖父胡吹的海上奇遇也无法与之相比。但仙碧屡次冒险相救,恩义深重,陆渐见她伤心,甚觉不安,是以虽怀恐惧,仍是拼死前来。 他不知庄内情形,不敢贸然闯入,唯有缩在地道尽头。此时火势已弱了不少,只是烟雾弥漫,不知北落师门身在何处,忽听有人笑道:“阴九重,还要斗么?” 陆渐听出那是宁不空的声音,又惊又怕,赶忙伏在地道口偷偷望去,只见烟火中若有两道人影,一站一跪.遥遥相对。突然一阵风来,烟光散去,那站着的正是宁不空,跪着的却是阴九重。 阴九重已不复先前威风,浑身赤裸,那层光彩流溢的水甲消失无踪,肌肤之上布满烧灼痕迹,他双手撑地,喘息道:“宁师兄,大家都是八部中人,你今日若念香火之谊,放过小弟,师弟我感激不尽。” 宁不空“哦”了一声,淡淡地道:“你这副样了,拿什么来感激我?” 阴九重道:“水部的祖师画像如何?” 宁不空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阴九重又道:“再加山部的祖师画像呢?”宁不空一怔,阴九重不待他说话,急道:“若还不成,加上泽部的如何?” 宁不空沉默半晌,忽而笑道:“阴师弟好本事,没想到八部之中,竟有三部的祖师画像在你手里。” 阴九重笑道:“阴某这点儿伎俩,比之宁师兄远远不如,但不知师兄对这些画像有无兴趣?” “兴趣倒有!”宁不空笑了笑,说道,“师弟一丝不挂,又哪来什么画像?”阴九重叹道:“小弟纵有百十个胆子,与‘火仙剑’宁师兄交手,也不敢将画像带在身上。要是一把火烧了,岂不晦气?” 宁不空道:“阴九重,你又来跟我耍花枪,你是不是想说那些画像还在昆仑山的水部老巢?” “小弟不敢。”阴九重笑道,“方才师兄命小弟现身之前,小弟便将画像埋在东北墙角之下,宁师兄大可去取。” 宁不空眼珠一转,摇头道:“一事不烦二主,师弟埋下的,仍由师弟取出的好。” 阴九重知他谨慎,亲自转往墙角,埋首片刻,挖出一个包袱。宁不空道:“解开瞧瞧。”阴九重解开包袱,果然是三卷画像,纸质泛黄,色泽古旧。 宁不空微微一笑:“还有我火部的呢?”阴九重一呆,忙道:“是,是。”火部画像他一直攥在手里,恶战已久,竟尔忘了,当下与其他三幅画像放在一起。 宁不空点头笑道:“阴师弟果然是守信之人,若然不弃,你我不妨携手同心,将其他四幅画像弄到手如何?”阴九重喜道:“多谢师兄。”继而又道,“仙碧已知你我行踪,回去一说,天、地、风、雷、山、泽六部必定高手齐出,咱们势单力薄,怕是难以应付。” “她有伤在身,不会走远。”宁不空道,“待会儿我赶了上去,将她连带那对少年男女一并杀了。” 陆渐听得浑身发抖,越发不敢动弹,心中自怨自艾:“你这个胆小鬼,自告奋勇来找北落师门,怎么事到临头却只会躲在地道里装死?”他不断自责,仍是没有爬出地道的胆气。 阴九重笑道:“宁师兄,这些画像请先收好。”说罢,双手捧上。宁不空笑笑,手中接住画像,袖间火光一闪,阴九重忽地发声惨叫,身上腾起滚滚烈焰,凄声叫道:“宁不空,你出尔反尔?” 宁不空倒退两步,望着阴九重浑身浴火,失笑道:“蠢材,你的心思我还不明白?你不过落了下风,来行缓兵之计,待你缓过气来,岂有不杀了宁某、取回画像之理…”正要转身,忽听阴九重牙缝里发出咝咝之声,身子充气似的鼓胀起来,转眼间变成一团火球,向他迎面滚来。 宁不空脸色剧变,拼力后跃,忽听“砰”的一声,阴九重全身化为满天血雨,夹杂点点火光冲来。宁不空身在半空,被血雨火光罩个正着,发出一声惨叫,陨石般掉在地上。 陆渐瞧得心惊肉跳,大气也不敢出,过了半晌,见无动静.这才从地道中爬出。他四面瞧瞧,学着猫儿叫了两声,可是没有回应,正觉丧气,忽听高处传来一声猫叫。陆渐大喜抬头,只见北落师门踞在一棵燃烧的大树顶上,下方烈火熊熊,眼看就要烧到树梢。 原来,北落师门终是兽类,天性怕火,一见火起,立刻蹿到树上躲避。不料混战之时,大火点燃树木,自下直烧上去,北落师门弄巧成拙,只好越爬越高,以至于无法落地。 陆渐急道:“北落师门,快跳下来。”北落师门只是不动,陆渐又叫两声,北落师门眼见火焰烧至,避无可避,忽地纵将起来,尾巴直竖,当空落下。陆渐抢上两步,将它一把接住,连声道:“好猫儿,好猫儿…-” 正欢喜,肩上忽地一沉,搭上一只大手,陆渐心头涌起一股寒意,忽听宁不空哑着嗓子,慢慢说道:“小子,你来多久了?” 陆渐没料到他还活着,心头寒意更重,颤声道:“我…我刚来。宁不空吐了一口气,语气更加柔和:“是么,仙碧师妹呢?她在哪里?”陆渐正要回答,忽又想起他说过的话,不由寻思:“他说了要害姐姐,我怎么能让他知道姐姐在哪儿?”当下说道:“仙碧姐姐巳经走了。” 宁不空叹道:“小家伙你哄骗我么?北落师门还在,她怎么会走?你是不是听到我方才说的话,以为我要害她?”但听陆渐沉默,心中益发笃定,笑道,“我与仙碧师妹交情极好,她不也叫我师兄吗?那些话都是我编来骗阴九重的。再说了,仙碧师姊受了重伤,若是没我救治,难以治愈。” 陆渐将信将疑,心想仙碧的确伤重,不由得信了八九分,说道:“她在庄子外面。”宁不空道:“很好,你带我去见她。”陆渐便向前走,但觉宁不空的手始终搭在肩上,心中一时七上八下,走到地道口,说道:“从这里爬出去。” 宁不空涩声道:“爬出去?哼,忒麻烦了,小家伙,围墙还有多远?”陆渐心中奇怪:“墙有多远,你为何问我?”当下用脚伸量:“比一步多些,比两步少些。”宁不空又道:“墙有多高?”陆渐估了估:“比两个人高些,比三个人矮些。” 宁不空忽地抓住陆渐,飞身纵起,陆渐只觉耳边风响,身子飞快上升,眼见离墙顶不远,忽又遽然下沉,只听宁不空闷哼一声,手臂陡长,五指扣住墙顶,将二人悬在半空。 “小子,”宁不空喘气道,“你说的高矮不对!”陆衙更觉奇怪,心想我便说错了,你自己不会瞧么?想到这里,忍不住回头偷看,这一瞥,不禁心神大震。宁不空的脸上血肉模糊,难辨五官,陆渐不由心想:“莫非…莫非他瞧不见?” 这个猜测太过大胆,陆渐欲要再看,忽听宁不空喝声“起”,一个跟斗越墙而过,飘落在地,说道:“仙碧在哪儿’” ------------ 沧海小说1 海涯天劫 第四章 东瀛有女 众倭人卸货下船,载车向东。陆渐忍不住问:“宁先生,还要跟着他们吗?”宁不空道:“而今日本正处乱世。乱世之法,随强者生,随弱者死。我双目已盲,你又没什么本事,若要活命,须得找一位日本最强的诸侯作为依靠。” “最强的诸侯?”陆渐怔忡道,“宁先生找到了吗?”宁不空笑了笑:“也许。” 陆渐心中纳闷,跟随车队进发。沿途寺院众多,法宇千重,梵音缥缈,因为乱世艰辛,世人尽都沉溺于佛法,以求内心解脱。至于倭国民舍,俱为木造,矮檐蓬户,人畜杂居,相形于寺庙,甚为简陋不堪。 须臾出城,远野山青,淡云舒卷,如美人雪白娇靥上一抹笼烟黛眉。溪水纵横,明秀多石,水上横跨若干唐桥,弯曲无栏,如虹霓喷吐。田中耕作的倭人个个矮小黧黑,衣不遮体,田间道旁,残矛断箭随处可见。 一行人出了西国,经京都取道向东,途中关卡林立,税赀甚多,盗贼蜂起,屡有苦战。天幸宁不空以火部绝学暗中护持,才得有惊无险。如此早起晚宿,车马倥忽,日子尽管艰难,陆渐识字练功却未搁下。识字多亏宁不空监督,至于练功,陆渐但凡荒废一日,便觉空虚难受。练完朱雀七脉,再练玄武七脉,抵达尾张国界,他已练至三垣帝脉的“紫微”脉。双手越发敏锐,抚摸牛马,便知牛马血流缓急、疲惫与否碰触树木,便知树内汁液流动、或枯或荣。陆渐被这奇妙的感觉扰得坐卧不安,每次询问宁不空,宁不空总是装聋作哑、默然以对。 这一日,终至尾张国清洲城。清洲城砦矮小,规模远不及西国与京都。城下町有不少武士正在操练,望见车队,个个大叫狂呼,丢了枪矛奔来。鹈左卫门急命随从围住箱笼,以防众人偷抢。 一个中年倭汉走上前来,一拍鹈左卫门,哈哈笑道:“你这只水耗子,一走一年,总算回来了,大伙儿还以为你钻来钻去,钻到海里去了呢!” 鹈左卫门识得来人是织田家的家臣久佐间信盛,连忙问安,又问:“主公呢?”久佐间皱眉道:“那个呆子么,带着鹰打猎去了。”鹈左卫门道:“柴田大人在吗?我将货物跟他交割,先存在库房里,待主公回来发落。” “胜家却在。”久佐问眨了眨眼,“有我的份吗?”鹈左卫门笑道:“不敢遗漏大人,除了珠宝金银一份,还有上好的唐绸和茶叶,另有几样绝佳的茶具,都是天下少有的。”久佐问哈哈大笑,伸掌猛拍鹈左卫门的肩膀,他是力大的武将,鹈左卫门几被拍得趴在地上。 鹈左卫门在尾张武士中水性最佳,善于航海,更兼通晓华语,故而尾张的贵族家臣纷纷出资,委托他前往中国走私,鹈左卫门辛苦一年,至今始回。 众武士瞧过几样珍物,开了眼界,纷纷散去。鹈左卫门向宁不空道:“先生跟我入城,先住旅舍,待我与主公说了,再请先生入府。”宁不空摇头说:“无功不受禄,我二人的事你也不必告诉令主公,你只需为我们在城中当街处买一间房舍便是。” “买房子?”鹈左卫门吃惊道,“买房的钱…”宁不空道:“你跟我外甥打储,不是输掉了绸缎吗?我估算过了,那些绸缎换的钱,买一间房舍绰绰有余,买房后剩的钱归你,作为牙钱。” 鹈左卫门愁眉苦脸地应了,交割货物以后,买了一间当街的房屋给了宁、陆二人。宁不空要来笔墨木牌,写上“不空算馆”四字挂在门前。 城中军民见了都觉稀奇,纷纷前往观瞻。宁不空绝顶聪明,来倭途中留心学说倭语,到清洲时已然粗通,此时才能为倭民们起卦算命。他易理精深,人又狡黠,倭民中愚笨憨直者多,精明算计者少,但觉宁不空算无不中,一来二去,竟将之奉为神明,为求一卦,纷纷前来缴钱纳米。 陆渐白天在算馆打杂,入夜识字练功,三垣帝脉与二十八支脉不同,进境缓慢,多有惊险,天幸宁不空护法,方能履险如夷。半月过去,紫微脉练完,陆渐体内的空虚奇痒也与日俱增,纵不练功,也会不时发作,非要宁不空注入真气不可。 宁不空不知是何居心,不再有求必应,陆渐难受时也不救护,反而以此要挟,逼他多多识字。陆渐每日若不识满足够字数,或是违背他的心意,宁不空便不予真气,无论陆渐如何痛苦,均是听之任之。 这么经历几次,陆渐对宁不空又恨又怕,宁不空但有所令,无不全力以赴。饶是这样那诡异内功仍是无法不练,只因痛苦日增,快感也是口深,着实叫人无法割舍。 转眼过去月余。这一日,鹈左卫门带来一个少年,见了陆渐,垂头丧气地说:“这是我儿子仓兵卫,船上输给你的。” 陆渐早将此事忘到爪哇国去了,不想鹈左卫门事隔多日,忽又提起,心中好不惊讶,忽听宁不空道:“陆渐,你将所立的赔约给他,算是两清。”陆渐找出所立契约,已是皱巴巴一团。鹈左卫门接过契约,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渐奇道:“宁先生,人是你要来的?”宁不空点头道:“从今日起,你别有要事,馆中的杂务都交给这少年打理。”陆渐只觉怒气上涌,大声道:“你这不是拆散他们父子吗?” 宁不空忽地掉头,森然道:“你说什么?”他双目被毒血所伤,眼球萎缩,深陷颧下,有如两口深井,黑洞洞的十分骇人。 陆渐心头打了个突,不敢再言,再见那少年身形瘦小,两眼盯若自己,充满了恶毒恨意。 陆渐想他父子离散,心生怜悯,他这些日子也学了几句倭语,便问:“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咬牙道:“仓兵卫。”说到这里,他脖子一扬,叽里咕噜进出一串话来,瘦削的小脸挣得通红。陆渐忙问:“宁先生,他说什么?” 宁不空冷哼一声,说道:“他说你不配做他的主公,他将来要杀了你,追随织田国主。”皱了皱眉,又冷笑道,“陆渐,这小畜生绝非善类,你别把他当人便是。” 陆渐不忿道:“你又瞧不见,怎么知道他是好是坏?他被你逼得离开父母,说几句气话也是应该的。”宁不空冷冷道:“我眼睛看不见,心却瞧得见,你不听我话,必吃大亏。”当下以倭语喝令仓兵卫打扫挑水,烧火砍柴。说也奇怪,仓兵卫对陆渐凶狠,对宁不空却畏畏缩缩,无有不从。陆渐瞧得惊讶,见仓兵卫拿着扫帚,便欲相助,忽听宁不空喝道:“少管闲事,跟我进来!” 陆渐不敢违拗,随他人房,见宁不空端坐桌旁,桌面摆了两把新制的算盘。宁不空道:“今天我教你珠算,你用心看好了。”陆渐瞧宁不空用过这珠盘,便道:“我学它做什么?我又不做账房。”宁不空冷笑道:“你随我宁不空,若不懂算,岂不叫人笑话?”当下口说手比,传授算法口诀。陆渐依法施为,但觉那算珠像生在指头上似的,拨打起来十分如意。 两人一教一学,时光飞快,到了晚间方才停下。二人出门,忽见仓兵卫手持斧头,正蜷在一堆柴草前打盹。宁不空听到鼾声,面色一沉,提了干柴,不问青红皂白,将仓兵卫毒打一顿。仓兵卫趴在地上,放声大哭。宁不空抽打已毕,甩手去了,陆渐上前安慰。那知仓兵卫目光凶狠,冲着他大叫大喊。 ------------ 沧海小说1 海涯天劫 第五章 谁魔谁佛 陆渐回到房中,做完当日账目,天色已晚,吃了饭正要就寝,忽听“笃笃笃”有人敲窗。开门一瞧,阿市身着绯色和服,左手抱着北落师门,右手提了一个方盒,见了陆渐,绽唇而笑,烛光摇曳下,齿若细贝,美眸流辉,说不出的明艳照人。 陆渐奇道:“阿市公主,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阿市气道:“你不愿我来?”陆渐不知从何答起,阿市将方盒递在他手里,陆渐茫然接过,掌心忽又一暖,却被阿市握住。 “快来。”阿市不由分说,拉着他跑到附近的佛堂,但见一架木梯直通房檐。阿市拉着陆渐爬上房顶,笑道:“这里清净,没人打扰。”说罢,当先一跳,轻轻落在屋脊前。 这等跳跃,自不能与跳麻相比,陆渐如法施为,也跃到屋脊前。阿市将他拉到身边坐下,笑道:“陆渐,你打开盒子。”陆渐打开盒子,但闻香气扑鼻,乃是满满的一盒天妇罗。 “这是给你的奖赏,我亲手做的。”阿市目不转睛瞧着他道,“你尝尝看!” 陆渐尝了一只,说道:“这是虾。”又尝一只,道,“这是鱼。”阿市笑道:“好吃吗?”陆渐点头道:“好吃。”阿市一笑,忽又嗔道:“真是大白痴。” 这一座佛堂专供府内的武士参拜,为外宅的最高之处。此时坐在屋顶,只觉四周房舍低小.此处离天犹近。阿市举头望去,明月半缺,星光迷离,不觉微微出神。陆渐见状说道:“你看到南天那颗最亮的星了吗?那就是北落师门,也是这猫儿的名字。” 阿市回头瞧来,双眼含笑,陆渐被她瞧得不好意思,连忙低下眼皮,忽听阿市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不知怎的,我跟你在一起就很开心,就算这么坐着,不说一句话,心里面也是暖暖的。” 陆渐奇道:“和别人在一起就不开心吗?”阿市摇头道:“娘死得早,我都忘了跟她在一起是什么样子。其他见过的女子都是侍女,胆小怕事,多嘴多舌。至于男子,那就更不成话了,要么凶霸霸的叫人害怕,要么低三下四的让人厌恶。以前喜欢大哥,可是大哥也变了。越来越像爹,瞧他的眼神,我就想发抖。再说啊,就算跟以前的大哥在一起,也没有这么开心,像要飞起来似的。”阿市将北落师门放在膝上,迎着晚风张开双袖,仿佛一只绯色的大蝶,在月光下展开美丽的双翅。 陆渐呆了呆,正想说话,阿市忽地双臂一合,轻轻将他抱住,陆渐一惊,颤声道:“阿市公主…”忽听阿市柔声道:“别说话,我…我只想这样抱抱你呢!” 陆渐感觉她的身子火热起来,滚烫的脸颊贴若自己的脸,细白的牙齿似在轻啮自己的耳垂,这耳鬓厮磨令他难以自持,神魂颠倒间,脑中忽地闪过一张笑脸。 陆渐悚然而惊,急道:“阿市公主。”方欲推开阿市,定睛看时,忽又诧然。阿市双眼微闭,竟已含笑睡去,长长的睫毛便似两张乌黑的小扇子,在白玉般的双颊上轻轻颤动。 陆渐见她睡态可掬,不忍唤醒,伸手将她抱起,走到檐前,这一瞧忽地大惊,那上房的木梯竟已不知去向。此时阿市也惊醒过来,但觉身在陆渐怀中,羞不可抑,微微挣动。陆渐觉出,连忙将她放下。阿市听说梯子被拆,也不由失色,惊疑问,忽见远处火光闪动,向这方飘来。 二人大急,陆渐游目四顾,忽见远处生有一株大树,高及屋顶,他灵机一动,说道:“阿市公主,你藏在房顶.不要露面,我取梯子过来。”阿市心中慌乱,依言伏在屋脊边上,但见陆渐长吸一口气,飞身跃出,不由脱口轻呼。不料数月间,陆渐苦练“跳麻”,此时显出非凡脚力。这一跃丈余,他在半空中双臂伸直,“哗啦”一声,攀住枝丫,接着两腿勾住树干,慢慢滑落。他一旦落地,见木梯就放置在近处,正想上前扶起,忽听前方脚步声急,仓兵卫领着十余名武士匆匆赶来。 陆渐心一沉,放下木梯高叫:“仓兵卫,你上哪儿去?”仓兵卫见了他,只一愣,面露狠厉,冲一名武士叫道:“桥本师父,他诱骗了公主。” 武士年约四旬,体格敦实,胡须根根竖起,有如一蓬钢针,闻言皱眉道:“仓兵卫,你说的都是真话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 “句句都是真话。”仓兵卫大声说道,“桥本师父,我亲跟见他将公主骗到房顶上去的。”陆渐望着仓兵卫,口中苦涩难言,心知木梯也必然是他拆的,倘若自己没练过‘跳麻’,岂不被人逮个正着?自己生死事小,坏了阿市的名节却是罪人。 桥本喝道:“围住他。”呼啦一下,众武士将陆渐同在正中,陆渐念头疾转,忽地大声道:“桥本师父,公主自在内殿,怎么会来外宅呢?她那么聪明娇贵,又怎么会被我哄骗上房呢?” 桥本但觉有理,点头道:“说得是…”仓兵卫急道:“桥本大人,你别信他,我拆了上房的梯子,他能下来,公主却不能下来,一定还在房顶上面。” 桥本眉头大皱,此事匪夷所思,可也非同小可,倘若属实,不止败坏门风,贻羞诸国,自己身为织田武士之首,护卫不力,也脱不得干系,当下挥手道:“你们上房去瞧。” 两个武士应声去搬木梯,陆渐情急,飞身一纵,自二人之间穿过,“刷刷”两声,从两人腰问拔出刀来,搁在两名武士颈上。 两武士面色惨白,桥本更是一惊,心想这人身手好快,当即喝道:“大胆,你做什么?”陆渐道:“这梯子谁也不许碰。”仓兵卫兴奋得脸颊通红,大声说道:“桥本师父,你瞧见了吗?他心虚得很,不敢放人上去。”桥本一巴疑惑更甚,扬声道:“公主真的在房顶吗?” 陆渐道:“没有。”桥本怒道:“那你为何怕人上房?”陆渐无言以对,只得胡诌:“这梯子是坏的,人一踩就断了。”仓兵卫厉声道:“你说谎,这梯子好端端的,你分明是怕人瞧见公主。” 桥本点头道:“年轻人,你空手夺了我两名弟子的刀.本事很好。这样吧,我上房去瞧,公主若不在,我严惩仓兵卫,给你出气。”仓兵卫一听,脸色发白,唯有眼神倔强,死死盯着陆渐。 陆渐摇头道:“公主不在,各位请回吧!若要上房,除非踏着我上去。”他终是不善说谎,这话欲盖弥彰,桥本不由嘿嘿直笑,忽听两声厉叱,两名武士一左一右,挥刀劈向陆渐腰胁。 两人均是用刀好手,出刀又快又狠,陆渐若不撤刀自救,杀了两名武士,也难逃腰斩之厄。他不愿两败俱伤,双足一顿,使出“跳麻”之术,腾地拔起六尺,“叮”的一声,足下双刀彼此交斫,火星四迸。 “好!”桥本鼓起掌来。陆渐一个倒翻,犹未落地,两支朱枪闪电刺来。陆渐双刀一分,刀枪相交,刹那间,他已明了对方的劲力走向,双手自发自动,左刀下压,右刀上挑,“啪”的一声,一支朱枪被左刀压在地上,另一支朱枪则被右刀挑飞,嗖地蹿起丈余。 ------------ 沧海小说1 海涯天劫 第六章 金刚怒目 千神宗痛极而呼,不觉撒手扫向头顶。北落师门一抓得手,早巳跃往他处。千神宗一扫落空,哇哇怒叫。陆渐趁机滚下供桌,伸嘴叼起一截断刃,以断肘夹紧,向前一探,刺入千神宗的腰际。 千神宗先前连遭重创,金刚不坏身早已告破,只觉后腰一凉,浑身气力陡泻,再也抵不住“红莲化身断灭大法”。眼耳口鼻,但凡孔窍之内,均是喷出数尺血泉,骨骼咔咔乱响,被鱼和尚的大力挤得粉碎。 陆渐眼瞧千神宗九尺雄躯,顷刻化为一团血肉,只惊得倒退几步,“扑通”一声,再度跌倒。 鱼和尚晃了晃,跌坐于地,望着波斯猫长长一叹:“北落师门,三十年不见,没料到今日相见就欠了你一条性命。” 陆渐听得心头一震:“这位大师也认得北落师门?他说三十年不见,这猫儿岂不活了三十岁?”想以猫类寿命,决难活到如此年岁,一时好生不解,举目望去,波斯猫也十分疲累,懒懒趴在地上,幽蓝的双眼黯淡无神。 陆渐欲要挣起,又觉乏力,但见鱼和尚慢慢起身,走到阿市身前,伸出二指,轻轻捻断她四肢铁链,将她抱到一处锦缎上渡入真气。阿市的面颊渐趋红润,眼中也有了神采,想是安了心,一会儿便闭眼睡去。 鱼和尚安顿好阿市,又给陆渐接好断臂。陆渐称谢,鱼和尚注目他良久,眼中忽有悲悯之色,叹道:“此地藏垢纳污,不可久留,这些姬女都是孽徒掳来,命运凄惨,若是暴尸此地,荒野孤魂,更添悲凉。还请小檀越助贫僧一臂之力,让她等人土为安。” 陆渐道:“大师说得是。”二人一起动手,将众姬女和桥本等人埋在神社附近,鱼和尚几诵经文,为之超度。 事毕返转神社,瞧见千神宗的残骸,鱼和尚说道:“孽徒作恶万端,但终究曾为沙门,当以佛门之法荼灭。你带这位小姑娘先到外面等候。” 陆渐抱起阿市,又将北落师门放置肩头,出了神社未远,便见身后火光冲天,遥见鱼和尚足不点地,飘然而来,忙道:“大师。”鱼和尚点头道:“大家先找一地歇息。” 当下三人在旷野中燃起篝火,鱼和尚问起阿市如何被虏,以及陆渐如何救援,不禁讶道:“你竟然斩断慈航刀,破了不能破的石甲?” 陆渐挠头道:“我也觉奇怪,不知道怎样做到的。”鱼和尚微一沉吟,含笑道:“也不奇怪,只因你从头至尾,便非一人作战。”陆渐奇道:“还有谁?”鱼和尚瞧了萎靡不振的北落师门一眼,叹道:“那便是它了。” 陆渐茫然不解,鱼和尚道:“北落师门是天下罕有的灵兽,能激发你体内的潜能,若你只有五成本领,北落师门能令你发挥十成。只是它从来只受女子驾驭,不认男子为主,此次与你并肩作战,却是奇了怪了。” 陆渐将北落师门认阿市为主的事说了,鱼和尚叹道:“难怪,它虽是兽类,但情急护主,也懂得事急从权的道理。” 陆渐点点头,正要询问鱼和尚为何认得北落师门,忽觉一股钻心奇痒伴随巨大的空虚自“紫微”、“太微”、“天市”三脉同时涌起,来势竟是前所未有的猛烈,陆渐脑中巨响如雷,只来得及大叫一声,便失去了知觉。 恢复知觉时,陆渐感到身子很轻,几乎没了重量,眼前的一切却渐渐清晰。他发觉自己身处一个奇特的地方,一面光明耀眼,一面黑暗深沉,他处于黑暗和光明之间,身体若无形质,缥缈不定,既不能归于黑暗,也无法融入光明。 “我死了么?”陆渐迷惑起来,黑暗中若有光芒闪烁,逐次明亮起来,陆渐认得那是点点星光。无边的黑暗里,庞大的星图逐渐显现,紫微、太微、天市、东方苍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微茫众星以洹沙之数,斗转星移,永不停息。 突然,南方一颗星灼亮起来,仿佛一团火球,刺伤了他的眼睛。“北落师门!”陆渐大叫一声,只觉足下一虚,坠入万丈深渊。 陆渐大声惨叫,忽觉背脊触到实地,眼前清晰起来,近在咫尺,是一张美丽的少女面庞,双颊挂泪,似哭似笑。 “阿市。”他忽地清醒了些,身子依然无力,“我活着还是…”阿市掩住他口,含泪笑道:“当然是活着了,多亏大师救你。” 陆渐欲要起身,却连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你别妄自用力。”鱼和尚慢慢走来,他的容色越发枯稿,眼角皱纹也更见深刻,“我封住了你的三垣帝脉,暂且延缓了‘黑天劫’。” 陆渐诧道:“大师,您也知道‘黑天劫’?” “略知一二。”鱼和尚淡淡说道,“只因你遇上生平未有之强敌,借用劫力太过,劫力反噬也更厉害。” 陆渐的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忍不住问:“大师,您神通广大,能否帮我消除‘黑天劫’?”他二人以华语对答,阿市听不懂二人所说何事,但她冰雪聪明,察言观色,猜出是一件关系陆渐生死的大事,禁不住双手合十,向鱼和尚冉冉跪倒,软语说道:“愿大师大发慈悲,救救陆渐!” 鱼和尚双目微闭,良久说道:“孩子,你的劫主是谁?”陆渐说了。鱼和尚叹道:“果然是八部中人。‘火仙剑’宁不空为火部罕见奇才,并非易与之辈。”说罢这句,他再不多言,盘坐在地,合十冥想。 陆渐、阿市均是疲惫不堪,阿市伏在陆渐胸前睡去,陆渐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入眠。到了黎明时分,忽觉地皮震动,鱼和尚双目陡张,双手各拎一人,纵身跃上道边大树,藏入繁密枝叶之间。 不一阵,便见队队人马经过树下。阿市观其服饰,奇道:“这些士兵不是织田家的。”鱼和尚叹道:“这是今川义元的大军,看来沓县已被攻破,这些兵马是往鹫津、丸根两城去的,听说今川此次攻打尾张,号称三万大军,织田家的败亡已是不可避免的了。” 阿市听得俏脸发白,颤声道:“今川义元?大哥与他无怨无仇,他干吗要攻打我们?”鱼和尚道:“春秋无义战。乱世交战,利字当头,既无道义,更无道理可言。令兄织田信长虽然并未开罪今川家,但他统一尾张、西入京都,风头太劲,已深为各方诸侯所忌。今川家称雄东海,生恐信长坐大。前几日尾张东部遭遇海啸,今川义元趁机出兵,正是想要落井下石,一举灭亡尾张,拔除心头之刺。” 阿市听得悲愤难抑,眼中泪光闪动,忽听蹄声如雷,百骑人马呼啸而来,队中多人披戴盔甲,手提朱枪,后背插满小旗。阿市认得这是护卫国主的旗本,待得近了,又见那旗上写着今川的名号,不觉呼吸一紧,心儿突突直跳。 只听一个苍劲的声音叫道:“凌晨赶路辛苦,在树下歇一会儿,将养一下马力。”那队骑士勒马停住,一名戴着牛角头盔的武将跃下马来,早有随从展开软凳。武将也不解甲,就势坐下。另有几名武将也下了马,同之端坐。众旗本则横枪立马,将树下围得如铁桶一般。 ------------ 沧海小说1 海涯天劫 第七章 二三往事 “这第一个故事,说的是一样武器。”鱼和尚悠悠说道,“去此三百年前,中土有一个了不起的地方,名叫天机宫。宫中藏书亿万,宫中的能人多被称为算家,他们学究天人,智慧超卓。可惜,这智慧并没让他们永世无忧,终有一天引来了天大的灾祸。 “那时恰是宋灭元兴之际,戎马当道,衣冠委地。天机宫凭着奇技异能、敌国之富,成为复兴汉室的唯一希望。天机宫的弟子中有许多杰出之辈,在南方屡兴义军,对抗元廷。但因为宫中出了奸细,元廷终于知道了天机宫的所在,派了水陆大军攻打。那一役至为惨烈,元军五万精甲死伤过半,甚至元朝皇帝的儿子也战死在宫中。但终究寡不敌众,天机宫的亿万藏书到底焚于熊熊劫火,化为灰烬…” 陆渐忍不住问:“宫里的人呢?”鱼和尚道:“天幸宫中先辈早有防范,留下一条秘道,是故宫中的人大多逃了出来。”陆渐松了口气,连连点头。 “当时中土胡虏横行,幸存的算家无法立足,只得乘船退到东海的一座海岛上。他们智慧出众,又身怀毁宫之仇,一致决意向元人报复。而在这一众算家之中,又有一位大算家最为了得,此人才智武功俱通天道。只可惜,他在毁宫之时身负重伤,待得伤愈,复仇之事已然定下了。 “这位大算家深知冤冤相报、永无了之,本来不愿参与此事,但他为人甚重情义,几经周折,终于抗不过亲友苦求,加入复仇之列。此时元人势力如日中天,而天机宫新遭重创,若以人力对抗,不啻于以卵击石。是故那位大算家深思熟虑之后,提议建造一样威力绝大的神兵利器。而这一造,便花了十五年。“陆渐吃惊道:“十五年?这样久?” “这也不算久。”鱼和尚说道,“春秋之时,越王勾践复仇,尚且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前后花了二十年光阴。天机宫比之当日越国,尚且弱小许多。何况那武器规模庞大,构造精密,纵然智者云集、名匠荟萃,急切间也难造成。” 陆渐好奇问道:“那武器究竟是什么样子?”鱼和尚摇头道:“和尚也没瞧过,只是听先代祖师隐约提起。据说它能令地下泉眼进裂,陆上江河逆流,形成滔天洪水,吞没都市;还能激发龙卷飓风,从海面刮到陆地,更能聚云成雨,数月不止。” 陆渐听得目瞪口呆,这些话若不是从鱼和尚口中说出,他必然当成是陆大海吹嘘的海外奇谈。但鱼和尚一派肃然,足见绝非诳语,而是确有其事。 鱼和尚续道:“那一日,武器终于完工,在海上牛刀小试,一口气摧毁了三座无人荒岛。十五年之功终有大成,众人无不欢呼雀跃,唯独那位大算家闷闷不乐。他自设计武器之始,便觉十分犹豫,因为这武器威力太大,一旦运用,死伤必然惊人。他既是绝世智者,沉溺于探究智慧,明知如此,还是忍不住想要造出武器,一窥究竟,此时一瞧,不觉心生恐惧。 “武器既成,众人决意以牙还牙,首先摧毁元人的京城大都,大都若被荡平,天下必然大乱,届时便可趁机复兴汉室。要知道,元大都军民百万户,武器一旦运用,城中几乎无人能够幸免。只可惜,众人执著于复仇之念,早已顾不得这些了。”说到这里,鱼和尚不禁长叹一口气。 陆渐忍不住问道:“这武器真的用了吗?”鱼和尚道:“若是你,你会用吗?”陆渐摇头道:“我不会。”鱼和尚道:“你纵不用,别人终归是要用的,若是如此,你又如何应付?”陆渐想了想,低声说道:“我要么将武器毁了,要么将它藏起来。” 鱼和尚沉默半晌,叹道:“难得你有这份见识,与那位大算家不谋而合。他一见武器威力,动了毁掉的念头,可是十五年的心血,终不忍一朝毁弃。他矛盾再三,与妻子商议之后,设下一个骗局,将众人骗离武器。而后,他夫妻二人驾驭武器,离岛远去。当时众人发觉上当,纷纷乘船追赶,但那武器一旦运转,任何冲舟巨舰都休想靠近,众人唯有眼睁睁地瞧着他们驶向远方,从此以后再也没回来。” 陆渐听罢,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心中却是怅然,遥想那对夫妇背弃亲友、远别故土,也不知怀有何种心情。想了一阵,又问:“那对夫妇带走了武器,剩下的人就没再造一个吗?” “造是造了。”鱼和尚叹道,“但那位大算家带走了所有图纸。更何况,没有他的神妙计算,众人所造的武器威力全无。又过了十多年,岛上众人一事无成,终于心灰意冷,放弃复仇之念。只不过,那位大算家从此背上了无数骂名,终其一生,都被世人痛恨。” 鱼和尚说到这儿,再不多言,起身向西。两人走了一程,日已中天,陆渐遥见路旁有一所旅舍,竹墙矮檐,门前冷清,当下提议在此歇息。 两人来到门前,陆渐扬声道:“有人么?”连叫两声,门内走出一个老妪,腰背佝偻,皱纹满面,两眼浑浊不堪,似乎有些畏光。她瞧了两人一眼,退后半步,缩到檐下说道:“原来是讨吃的和尚。”倭国崇信佛法,僧人行走于国中,永无饿馁之患,是故那老妪一见鱼和尚装束,便知来意,哼了一声,说道:“进来吧。” 鱼和尚施礼道:“女施主,有扰了。”老妪默然后退。二人入内,鼻间一股陈腐之气袅绕不去,料是久无人来,窗沿壁角遍布灰尘。老妪转入内室,端出一个竹盘,盘上搁着几个雪白的饭团。 陆渐见这老妪如此穷苦,尚且殷勤待客,心中感激,在身上摸索到几枚制钱,递到她手里说:“嬷嬷收下。” 老妪捏住钱,眼也不抬,嘀咕道:“向来只有和尚要钱,竟有给钱的和尚吗?”陆渐道:“我不是和尚,自然要给钱。”老妪一指鱼和尚:“你不是和尚,他却是的,你跟着和尚,就是和尚。”陆渐见她年老昏聩,无从辩解,待那老妪退开,伸手取了一个饭团,饭团入手,陆渐心头忽惊,眼看鱼和尚要取饭团,急道:“大师,这饭团吃不得。” 鱼和尚应声错愕,忽见陆渐将饭团在桌上一摔,饭粒迸散,内中爬出一条三寸蜈松,颜色紫中透金,正是剧毒之物。 鱼和尚面色微沉,转眼瞧那老妪,老妪的脸上透出一丝诡笑。陆渐大喝一声,抓起一个饭团向她掷去。饭团击中老妪,只听“刷”的一声,老妪的身子应着饭团来势塌缩下去,变成了薄薄的一片。 此事奇诡万分,陆渐吃了一惊,抢步上前,但见地上只余一套衣裤、一张人皮面具。他拾起面具,入手濡湿,转过一看,几欲呕吐,面具后血肉模糊,竟是刚从人身上剥下来的。“当心。”鱼和尚一声疾喝,陆渐后颈一轻,已被他凌空提起,眼角余光扫过,一道雪亮刀光破土而出,自己若在原地,势必被这一刀断去双足。 身下一沉,已到梁上,陆渐转眼望去,鱼和尚目视下方,面色十分凝重。陆渐手按木梁,心中忽有所动,叫道:“横梁是空的!” 叫声方落,数道精光透梁而出,鱼和尚闻声有备,拂袖将三支钢镖扫飞,右拳势如雷霆,击中横梁。 ------------ 沧海小说1 海涯天劫 第八章 九变龙王 醒来时,朝阳如火,大河流金,陆渐举目望去,鱼和尚盘膝坐在船头,双颊一改枯槁,澄净莹润,微微透明,不觉奇怪道:“大师,你方才对我做了什么?” 鱼和尚淡淡一笑:“陆渐,和尚要去了。”陆渐奇道:“去哪里?”鱼和尚道:“去西方极乐世界,参见我佛。” “参见我佛?”陆渐呆了呆,喃喃道,“那…那不就是死么?”鱼和尚摇头笑道:“死者必入六道轮回,和尚这一去,却是跳出生死外,不在五行中了。” 陆渐心中大痛,不觉流出泪来,悲声道:“大师,你不是说好了,要带我去昆仑山,解开‘黑天劫’吗?” 鱼和尚叹道:“这几日来,你体内的劫力反噬越来越强,和尚所设的禁制越来越弱,此消彼长,所以宁不空才能用‘召奴’之术召你。若我无伤也就罢了,但与不能交手之后,我内伤复发,神通日减,已然无力封闭三垣帝脉。如此下去,不待我们离开日本,你的‘黑天劫’就会发作,和尚思来想去,唯有以‘红莲化身断灭大法’,在你的三垣帝脉处强行设下三重禁制。这三重禁制,足以支撑你回归中土,寻找‘黑天劫’的解脱之法…” 说到这儿,他勉力抬起手来,轻轻抚摸陆渐的头顶,微微笑道:“孩子,和尚不能陪着你,你要好生保重。还须牢记那四个故事,或许,故事中的那些人、那些事,你都会一一遇上的。” 他说到这儿,陆渐泣不成声,不甘道:“大师,咱们上岸去找大夫,求他治好你。” “傻孩子。”鱼和尚叹道,“‘红莲化身断灭大法’一经施展,浑身精血均会化为神通。当初在神社,我曾想用这法子与不能同归于尽,只因北落师门,方才苟存性命。如今不同,和尚身如空壳,轻轻一碰,就会破碎。正所谓‘断生入灭,万象俱空’,这大法行完之际,也就是和尚入灭之时。” 陆渐终于明白,为何鱼和尚的身子会越来越弱,不但无法抵挡鸟铳,连走路也会输给自己,全因为他这两日为了压制‘黑天劫’,自损佛体,以至于神通尽失。陆渐越想越悲,哭道:“大师,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鱼和尚笑道:“你是个好孩子,和尚倘若说了,只怕你宁可死了,也不肯接受和尚的恩惠。”说到此处,他举目望西,“时辰到了。好孩子,你若有心,可将和尚焚化了,所余舍利,携往天柱山三祖寺安放。”说罢,口颂一偈,“劫因欲生,苦因乐苦,霜飞眉上,剑由心出;世间疮痍,众生多苦,茕茕菩提,寂寂真如。” 偈语中充满了悲悯,鱼和尚吟诵已毕,溘然化去。陆渐号啕大哭,只觉今生今世,从没有如此难过。他虽不通佛法,但心中却已将这佛门高僧看成了祖父一般的长者,若是没有这位长者,他根本没有勇气对抗宁不空,更加无法抗拒《黑天书》的铁律,必然甘心为奴,在这倭夷小国了此残生。虽只寥寥数日,鱼和尚却教会了他何为勇,何为信,何为苍生,何为慈悲。直到最后,竟为了这个无亲无故的孩子付出了生命。 陆渐伤心之余,又觉茫然,鱼和尚在时,凡事均有他做主。而如今自己孤身一人,前途渺茫,不知该何去何从。昆仓山在何方?西城又在哪里?谁又能解开“黑天劫”?前方的一切,都须他独自面对,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令陆渐越发悲怆起来。 就在这时,双手忽生异兆,悄没声息间,水中探出一条长枪,直奔他的下身。这一枪阴毒刁转,陆渐大怒,反手攥住枪杆,使一个“神鱼相”,“哗啦”一声水响,一名黑衣忍者被拽出水面,不待他放开枪杆,陆渐又变“人相”,反足后踢,正中忍者心口。忍者口喷血雨,飞出五丈,重重跌在岸上。 才一动手,又听鸟铳连声,陆渐一顿足,竹筏一头下沉,一头竖起,有如一面大盾,“簌簌簌”,挡开铅弹。 竹筏竖起,陆渐也立足不住,背负鱼和尚的法体落入水中。法体入手,轻飘飘的竟无多少分量,陆渐心知必是精血耗竭所致,不觉悲从中来。 冥冥河水中,数张渔网四面兜来,网上鱼钩密布,在水底微微闪亮。陆渐恍然大悟,忍者发铳,是想将自己逼入水中,再以渔网活捉。当即一沉身,奋力踩踏,沉沙泛起,河水变得浑浊不堪。众忍者视力受阻,陆渐却凭借双手,洞悉入微,当下牵了西边渔网,缠住南边渔网,又扯东边渔网,裹住北边的忍者。众忍者牵扯不清,均以为已经抓住了陆渐,奋力扪扯,被渔网裹住者犹为辛苦,鱼钩入体,钻心刺骨,欲要呼叫,河水早已入口,气泡“咕噜噜”乱冒。 趁着混乱,陆渐身如游鱼,从渔网的缝隙间钻了出来,沿途踢起河沙掩护身形。刚要上岸,忽又想到岸上必有埋伏,略一沉思,默念道:“大师,得罪了。”忽地放手,将鱼和尚的法体托出水面。 岸上忍者瞧见浮尸,低声呼哨,纷纷抛出长索来钩住法体,却不料陆渐藏在法体下面,亦步亦趋,随之前行。 顷刻法体近岸,众忍者正要拉上,忽听“哗”的一声,一道水幕扑来。众忍者大惊,发出苦无飞镖,不料水幕落下,竟无人影。惊疑间,又听一声水响,陆渐破浪而出。 他一上岸,使“神鱼相”贴地滚出,拽住一名忍者右足,以“诸天相”将他掷入河中,再以“马王相”翻身一脚,将一名忍者踢得倒地不起。剩下一名忍者抖手发镖,不料镖未出手,陆渐一展快手,抢先接住,反手扎在他的腰间。忍者至为剽悍,一声不吭,错步退后,反手就要抽刀。陆渐大喝一声,施展“大须弥相”,飞身撞在他的胸口,忍者巨力加身,登时闭气昏厥。 陆渐撞倒此人,转眼一瞧,河中那名忍者湿淋淋地爬上岸来,抱着鱼和尚的法体飞奔。陆渐情急,自昏厥忍者的背上抽出倭刀,使一个“我相”,如发射竹箭般奋力掷出,那刀去如流星,“嗡”地贯穿忍者小腿,将他钉在地上。‘忍者凄声惨叫,转手拔出刀来,一瘸一跛,仍是狂奔,忽觉脑盾风响,先着了陆渐一记刀鞘,两眼发黑,昏死过去。 陆渐夺过法体,忽听猫叫连声,遥遥一望,竹筏翻了个身,北落师门湿淋淋地蹲在筏头,顺水漂下。陆渐暗呼惭愧,心道怎么把它忘了,慌忙转身奔回,拾起忍者惯用的长索,沿岸奔跑里许,掷向竹筏。索前的铁爪勾住筏尾,竹筏向前,将那长索绷得笔直,北落师门十分乖巧,顺着长索一溜飞奔,纵身扑入陆渐怀里。 陆渐正舒一口气,忽又生出警兆,反手一鞘,击落一支钢镖。转眼望去,数道黑影飞掠过来。他急忙发足奔逃,只见身周不时冒出黑衣忍者,不避身形,四面冲来。 众忍者所畏惧的只有鱼和尚,一见和尚坐化,心中再无顾忌,公然跳了出来。他们人多势众,奔跑迅捷,只一阵,就把陆渐围在了一片河滩上,个个眼露凶光,步步进逼。忽听一名忍者沉声道:“不要争功。”众忍者应声驻足,陆渐定眼望去,那人的装束与众忍相似,衣角绣了一个银色的“太”字,不由心想:“这些人以数字为号,有了忍二忍三,这人当为忍太。” ------------ 沧海小说1 海涯天劫 第九章 开柙纵虎 再次醒来时,陆渐头痛欲裂,神志迷迷糊糊,双眼说什么也睁不开,但觉被人撬开了嘴,灌入了一股冰凉液体,辛辣刺鼻,似是一种酒水。那酒一旦入口,陆渐越发昏沉,转眼又昏了过去。 这么将醒未醒,总有酒水灌入,陆渐深感四肢乏力,耳边人语细微,可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听见。 浑浑噩噩间,忽觉身子一震,重重摔在地上。陆渐背脊欲裂,猛可清醒过来,他努力张眼望去,眼前漆黑一团,不知身在何处。 他长吸一口气,忍着头痛冥思,渐渐忆起昏迷前的情景,不觉挣了一下,但觉四肢空虚,说什么也聚不起力气。昏沉再度袭来,陆渐生怕一睡不醒,狠咬一下舌尖,锐痛入脑,略略清醒。 这时,眼角边忽有亮光闪过,接着便听门轴摩擦之声。 一扇门开了,亮光直射脸上,陆渐久处黑暗,一时睁不开双眼,只听有人说道:“这个人是新抓来的,沙师父你瞧瞧,他的资质如何?”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不用瞧了,毕箕,这人交给你。先练苍龙七脉,练完后我再来看。” 先前那人答应了,又道:“他服了七煞破功酒,怕是没法好好练功。” “蠢材。”老者怒哼一声,“跟你们说了多少遍,《黑天书》练的是‘隐’脉,七煞破功酒破的是‘显’脉中的功夫,跟‘隐’脉有何干系?” 毕箕诺诺连声,随后一阵脚步声响,似乎有人走幵。突然间,陆渐只觉苍龙七脉的“左角”穴一痛,耳听毕箕笑道:“醒来!” 陆渐睁眼望去,借着灯光,只见一张脸稚气未脱,却是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于是问道:“这是哪儿?”毕箕笑笑说道:“这是东海狱岛的炼奴室。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劫奴了。” 陆渐哭笑不得,问道:“你是西城的人?”毕箕冷笑道:“谁是西城的人?我是东岛的人。”陆渐道:“向来只有西城炼奴,东岛何时也炼奴了?”毕箕皱眉道:“要胜西城,我们东岛也要有自己的劫奴,若不然,斗起来有点儿吃亏!”说到这里,他面露警惕,冷冷道,“小子,你知道何为炼奴?” 陆渐叹了口气,合眼道:“我知道。”毕箕有些诧异,点头道:“无论你知道与否,入了狱岛,就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你死了,尸体送到岛外的鲨鱼池喂鲨鱼;要么成为第一流的劫奴,将来随我出岛,到江湖上去逞威风。” 陆渐默不做声。毕箕笑嘻嘻说道:“我先后炼过三个劫奴,他们都不喜欢喂鲨鱼,你想必也是一样!”随后解说《黑天书》的脉理,让陆渐修炼“角”脉。 《黑天书》陆渐已经练过,再练一遍也无不可,可一想到世人为求私利,总想奴役他人,不由心灰意冷,暗生绝望。 毕箕解说完脉理,按部就班,不住向“角”脉打入真气。陆渐但觉真气入体,全无向日的喜悦满足,转念一想,旋即明白:“有无四律”第一律便是‘无主无奴’。宁不空一日为主,终身为主,普天之下,唯有他的真气能与陆渐的“隐”脉生发感应。这么看来,一名劫主可以炼制多名劫奴,一名劫奴却只能依附一名劫主。宁不空已经占先,毕箕的所作所为,全是白费气力。 陆渐本想告诉毕箕,心念一动,又把话咽了回去。毕箕颇爱说话,又瞧陆渐与自己年纪相仿,不时套问他的生世来历。可陆渐心有所想,无心交谈,往往毕箕问上八九句,他才敷衍一句两句。 毕箕不悦道:“你这人呆里呆气,就像一块大石头,我以后叫你石头人好了。”继而又道,“石头人,你如今一定憎恨我,但若你将《黑天书》练到一定地步,喜欢我还来不及呢!”说罢,哈哈大笑起来。陆渐心中有气,咬牙不发一言。毕箕讨了个没趣’指点完“角”脉,自顾自走了。 陆渐定了定神,触摸衣衫,发觉鱼和尚的舍利尚在,略略放心一些,接下来便寻思脱身之法。他忽地想到那“沙师父”的话来,不由心想“那老人说七煞破功酒破的是‘显’脉中的功夫,与‘隐’脉并无干系。这么说来,我体内的劫力或许可用。”他精神一振,默察体内,但觉‘隐’脉之中,劫力若有若无,流转不绝。 依照第三律“无休无止”,《黑天书》一经练成,劫奴不死,劫力运转便无休止,纵然显脉受损,也无法消灭劫力。 劫力性质奇特,无阴无阳,无内无外,能够转化为人体任何力量。陆渐感知劫力尚在,惊喜难抑,当下咬紧牙关,努力施展“十六身相”,将劫力转化为内力外力,又因他的三垣帝脉被禁,大可长久借力,无须担忧“黑天劫”。 他浑身乏力,纵有劫力可借,变相依然艰难,花了一个时辰才变完“我相”,又花了两个时辰才变完“人相”。每变一相,劫力在‘隐’脉中的流动就快了一分,化为内外精气,徐徐注入‘显’脉。 陆渐又惊又喜,正觉气力回复,忽听脚步声响,他一转念呻吟起来。只听“嘎吱”一声,室门大开,毕箕哈哈笑道:“怎么,石头人,难受了吗?”蹲下身来,向他的“角”脉中注入真气。陆渐练过《黑天书》,想起修炼中的情景,一觉真气入体,假装面露喜悦。 毕箕不疑有诈,一边注入真气,一边说道:“知道厉害了吧?方才那痛苦,普天下唯我能解;如今的快活,也只有我能赐予。你只要乖乖听我的话,我便常给你真气,若不然,哼…”他说到得意处,放下一个食篮,“你吃些东西。石头人,只需你乖乖练完二十八支脉,我便给你七煞破功酒的解药,到那时,你就不会这样软绵绵的了。” 毕箕一边说笑,一边喂他汤饭,那眼神举止,俨然将陆渐当做了小猫小狗。陆渐心里明白,练完二十八支脉,劫奴欲罢不能,就算没有七煞破功酒,这少年也大可控制劫奴,想到这里,他恨不能纵身跳起,一拳打断毕箕的鼻子。 毕箕喂食已毕,又命陆渐修炼一遍“角”脉,陆渐少不得装模作样。毕箕瞧得心满意足,收拾食篮,关门去了。 陆渐吃饱,精力渐长,陆续变相转化劫力。每过三个时辰,毕箕前来传授一次《黑天书》,却不知陆渐的体内生出了极大变化,内外精力渐渐充盈。待毕箕教完了苍龙七脉,陆渐已将“十六身相”变化两次,精力如滚滚洪流,将七煞破功酒的药力冲得干干净净。陆渐气力一复,本想一举制住毕箕,转念又想:“先问他周大叔和北落师门的下落。”耐心等到毕箕再来,陆渐故作虚弱,套问周祖谟等人的下落。毕箕素来饶舌,最恨无人攀谈,难得“石头人”发问,嘻嘻笑道:“我可不知道,这岛上关了几百号人,有犯了岛规的东岛弟子,也有被俘的西城部众,还有被掳来的海客。至于谁人关在何处,只有岛上的主脑才知道。” 陆渐听得发愁,忽听毕箕又道:“石头人,待会儿沙师父要来巡视,你好生应对,要不然我也救不了你。”言下颇为关切,陆渐听得心软,狠不了心对他下手。 ------------ 沧海小说1 海涯天劫 第十章 巧施暗渡 陆渐没奈何,只好钻回洞穴,忽听谷缜的声音传来:“这座地牢名叫九幽绝狱,乃是东岛前辈花费十年光阴苦心营造。两百年来,除了我,也只关过两人。那两人都是惊天动地的人物,武功胜我百倍,最后也都幽死狱中。只不过,建造牢狱的前辈也好,被困牢中的前辈也罢,都没想到在这石壁之后竟有一座洞窟,若非你来,我也不会知道。” 他说到这儿,悠悠叹了口气:“陆渐,我的话说过头了,你多包涵。不过我想到了一个要紧事儿,或许能让我们出去。”陆渐不为己甚,闻言怒气消散,问道:“什么事?”谷缜笑道:“我先问一声,如果没有鲨鱼,我们脱身的把握能有几成?”陆渐想了想,说道:“五成。” 谷缜击掌笑道:“好!好!”陆渐心中奇怪,问道:“我们如何引走鲨鱼?”谷缜笑道:“若是我俩,血肉鲜活,只会招来鲨鱼品尝,引走它们是万万不能的。只不过,有人却能够。”陆渐奇道:“谁这么好心?” “他们也非好心,而是迫不得已。”谷缜沉吟一下,“这狱岛形势,我未来之前就略知一二。狱岛分为内岛和外岛,内岛是你我所处的这座岛屿,内岛一无房舍,二无船舶,绝似一座荒岛。” 陆渐想起当日所见,连连点头。谷缜又说:“内岛不设船舶,一是为了隐蔽,二是为了防止犯人夺船逃走,是故船只都在百里之外的外岛,一旦有事,内岛首脑可用信天翁联系,调用外岛船只。即便如此,也难防万一。狱岛关押的囚犯,不乏武功绝伦、桀骜不屈之徒,为防要犯凫水逃离,东岛的前辈在内岛四周围上了重重铁网,捕获了几百头鲨鱼,放养在内岛和铁网之间,形成一圈环岛的鲨池。有人胆敢以身涉水,任他武功了得,也会被鲨群吞噬。 “这些前辈设想虽妙,但没料到鲨鱼食量惊人,鲨池中的鱼虾远远不够它们果腹,于是纷纷拼死破网,乃至于同类相残。眼看鲨鱼逃的逃,死的死,无奈之下,外岛只好每日打捞几船鲜活鱼虾,按时投放鲨池。投放鱼虾之时,鲨群必会聚到船边争抢食物,我们正可趁着这一段时光脱身。” 陆渐的心中燃起一线希望,问道:“谷前辈,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给鲨鱼喂食?”谷缜笑道:“这我不知道,但也不是査不出来。” “怎么查?”陆渐意气消沉,“这儿不见天日,连时辰也不知道!”忽觉谷缜嘻嘻一笑,伸手拿住自己脉门,陆渐问道:“前辈,你做什么?”谷缜道:“给你号号脉。”陆渐道:“我又没生病,号脉做什么?” 谷缜道:“我不是给你瞧病,而是瞧时辰。”陆渐怪道:“号脉也能瞧时辰?” 谷缜笑道:“医书中有一段医诀大大有名,叫做‘子午流注’。说的是在不同日子,不同时辰,人体气血会经过不同穴位,好比甲日庚辰之交,血气会注入‘阳溪’穴,乙日己丑之交,血气会经过‘太冲’穴。高明医者,往往依据这‘子午流注’,逐日按时选择不同穴道,治疗不同疾病。若是反其道而行之呢?只需我精通脉理,就能根据气血经过哪一个穴位,反推出人体处于何日何时。是故人体就如一具精巧无比的时钟,不但能告诉你我时辰,还能告知你我日期,这一点,便是西洋钟也比不上。” 陆渐不禁笑道:“谷前辈这一号脉,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吗?” “本人神医,无有不知!”谷缜呵呵一笑,装腔作势,“如今你的气血正经过‘少商’穴,按照‘子午流注’的医诀所载,‘辛日卯时少商本’,此时正当辛日的卯时。” 两人天生投缘,只言片语便消嫌隙,说说笑笑,返回潭边。谷缜将“子午流注”之法教授给陆渐,陆渐双手附有劫力,只需明白脉理,感知经脉十分容易,不多久便学会了。谷缜笑道:“如今计算时日已无问题,叫人为难的是,你我须得轮流潜过水道,去礁石入口窥探鲨群动静。” “这可难了!”陆渐发愁,“我凭劫力还能一来一回,你没有劫力,怕是不成。” “你别小瞧人!”谷缜哼哼说道,“我虽无劫力,水性不比你差,潜到入口全无困难。难的是,游回来有些吃力,但也无须担心,山人自有妙计。” 陆渐喜道:“什么妙计?”谷缜道:“咱们将衣裤撕成细条,结成一条长索,一头系在下水的人腰上,另一人执了另一头留守潭边,下水之人若要潜回,便扯长索三下,潭边留守之人知觉后用力拽索,助他一臂之力。” 陆渐迟疑道:“那不是会光着身子?”谷缜笑道:“两个大男人,黑咕隆咚怕个什么?哈,你若是个娘儿们,这法子倒有些麻烦。” 陆渐怒道:“谁是娘儿们了?”谷缜大笑。于是两人脱了衣裤,撕扯成条,结成一条十来丈的长索。陆渐将鱼和尚的舍利用布裹了,挂在脖子上面,他自恃劫力护身,一意当先下水。顺水下潜一阵,果然比逆流而上容易,但离入口尚有数丈,绳索便已放尽,陆渐遥见入口处的水光幽蓝变幻,却无法看清鲨群的动向,当下连扯三下长索,谷缜知觉,将他扯回水面。 听陆渐说完,谷缜沉默时许,寻了一枚尖薄石块,忍痛将满头长发齐根截下,笑着叹气道:“头发啊头发,你辛苦长了两年半,我正嫌你太多太长,不想今日机缘巧合,竟能派上如此用场。”他拖腔拖调,如唱戏文。陆渐听得哑然失笑,当下也照他模样将头发截了,合二人头发,又编了四丈长一段绳索。 陆渐再次下水,离入口又近了一些,但见幽蓝水光中,修长的黑影纵横交织,正是群鲨来回游弋。过得片刻,陆渐但觉气短,扯动绳索,游回潭边,谷缜系上绳索,还没入水,陆渐关切道:“谷前辈,你别太勉强,若是气紧,马上扯绳。” 谷缜略一沉默,笑道:“你放心,我大事未了,决不会逞能送命。”当下潜入水中,过了半刻工夫,便扯绳索潜回。 一时间,两人轮番入水,查探鲨群动静,约莫申时左右,陆渐下水,忽见幽蓝入口景物明润,除了几丛海藻缥缈摇动,鲨鱼的身影许久也无,不觉又惊又喜,扯绳返回。 谷缜听了,也潜入瞧过,沉吟道:“果然是申时投食,可惜时辰太过短促,我方才游回,那鲨群也回来了。前后不到两刻工夫,若要逃走,颇有不够。” 两人沉默半晌,谷缜说道:“须得再瞧一瞧。”次日,二人继续查探,不料这一日酉时方才投食,令二人大为困惑,但第三日又回到申时,第四日则又转为酉时,第五日再转为申时。 “据我推测,”谷缜满有把握地说道,“投食喂鲨的当有两班人马,一班出海捕鱼,二班到鲨池投食。只不过,两班人捕鱼的渔场不同,来去耗时也各不相同,是故一班申时投食,第二班却要酉时前后才能赶回鲨池。两班人马要么船只不同,要么捕鱼的能耐各异,第二班捕鱼较多,鲨鱼每次都能多吃半刻工夫,若是此时走,更添几分胜算。明日我们申时三刻动身,一人潜水,一人留守,瞧见投食开始,便扯绳索四下,召唤留守之人入水。” ------------ 第十一章 龙困浅滩 两人玩花赏景,来到海宁城外,谷缜笑道:“城里乌烟瘴气,不进也罢。我知道一个绝好的去处。” 当下二人在钱塘江边,入海口处寻到一座酒楼,楼名“观海”,轩敞宏伟,当门处是一副书写工丽的对联:“楼观沧海日,门听浙江潮。”只此一联,将这满楼海天气象烘托无余。谷缜指着那对联笑道:“听说这两句是唐人骆宾王写的,那会儿他跟咱们一样,都是刚刚逃过大狱的光头和尚。”陆渐微笑道:“你才是和尚,我可不是。不过这诗气魄很大,那个骆什么王的很了不起。”谷缜点头笑道:“对,对,那个路什么王的真是了不起。”陆渐知他嘲笑自己,笑一笑,并不计较。 两人漫步登楼,当面海处坐下。谷缜指点山川:“这海宁城南滨大海,西南有赭山,钱塘江贯穿其间,东接苍茫大海,故而又谓之海门。” 陆渐讶道:“这些你也知道?”谷缜道:“我曾在这一带经商。行商者,不知天时地理,不知风俗人情,必然要赔本遭殃的。” 陆渐更觉惊讶,说道:“你在牢里关了两年多,按理说当年不过十四五岁,这么小的年纪便做生意了?”谷缜微微一笑:“有志不在年高,何况经商之道本就有趣,比学文习武好玩多了。” 邻桌有几个儒衫文士,正在把酒交谈,听了这话大为不快,其中一人喝道:“你这少年人光着脑袋,不僧不俗,说的话怎也离经叛道?想当初,孔圣人的弟子中,颜回从文,子贡经商,怎么没人说子贡比颜回更好?子贡也说自己不如颜回,颜回闻一以知十,自己不过闻一以知二。你这小子,自己没本事从文,就不要信口雌黄,有辱圣贤。” 谷缜哈哈大笑。那文士怒道:“你笑什么?”谷缜摇了摇头,突然朗声吟道:“师与商孰贤?赐与回孰富?多少穷乌纱,皆被子曰误。” 众文士听得一呆,这四句诗分明说的是:为师与经商谁更好,先看看子贡和颜回谁更富。子贡富比王侯,颜回却活活穷死。可是古今多少读书人,都被孔子对二人的评语骗了,落到穷困潦倒的地步。 众文士先是怔忡,跟着勃然大怒,纷纷唾骂道:“有辱圣贤,有辱圣贤!”谷缜笑道:“你们说我有辱圣贤,敢问颜回一辈子做过什么?除了读书,便是论道,于家无用,于国无益,白白赚了个‘亚圣’的名号,死了却连棺材也没有。子贡出使四国,先后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致使十年之中,这五国大势天翻地覆。他做商人又如何?孔子死后,还不是他出钱料理后事吗?皇帝老儿自然希望你们都做颜回,大家安贫乐道,他一个人消遥快活。但若是个个都像子贡,嘿嘿,他老人家的江山可就难坐了。” 众文士纷纷叫道:“胡言乱语,强词夺理!”谷缜笑道:“你们这些读书人,不是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吗?可见满嘴的仁义道德,骨子里还不是想钱想女人。你们谁若真能跟颜回学穷,死了连棺材都没有,我便佩服。商人赚的钱不怎么干净,但比起那些贪赃枉法的臭官儿,却要干净千万倍不止。” 文士们被驳得张口结舌,唯有连骂:“荒唐,放肆,放肆,荒唐…”谷缜嘻嘻一笑,忽地叫道:“伙计,过来。”那伙计为人四海,听谷缜跟众文士辩得有趣,在一旁忍不住偷笑,一听叫唤,忙道:“小爷有吩咐么?” 谷缜道:“有纸笔墨砚吗?”伙计笑道:“有、有。”当下取来。众文士先前被谷缜驳倒,心中不忿,一人冷笑遒“这厮莫不是还想作两首歪诗?若是作出来,一定臭不可闻。”谷缜笑道:“老子歪诗没作出来,先闻到两声臭屁了,虽然臭不可闻,但爷爷气量大,也笑纳了。”不顾众文士怒目相向,饱蘸浓墨,在纸上写道:“旅途困顿,银两短缺。”写罢署上姓名,交给那伙计,笑道:“你拿这个去海宁城状元巷吴朗月府上,交给看门的老钟,再找他要二十两银子,作为跑路费用。” 伙计听得发呆,吃吃地道:“您说的吴朗月莫不是吴大官人?”谷缜笑道:“他现在叫官人了?不错,就是这家伙。”那伙计一怔,又道:“但…但他怎么会给我那些银子?”谷缜笑道:“你若嫌少,再要便是,一百两之内都没关系。” 伙计听得晕晕乎乎,脱口道:“二十两到手就不错了,够…够我开一家小店了。”一个文士冷笑接道:“你这伙计不守本分,竟来听这个江湖骗子的撺掇,到时候上当挨骂,伙计犹豫起来。谷缜笑道:“送一张字条,又不是去劫法场。伙计,你不妨赌一铺,赌对了,就是几十两雪花银子;赌错了,也不过挨上吴家门房的几记白眼,又能吃什么大亏?” 那伙计笑道:“小爷说的是。”双手捧了那纸,将浓墨细细吹干,而后足底生风,飞也似的去了。 谷缜睨了那帮文士一眼,笑道:“你们要不要也帮我送条子?士农工商,士子居首,各位既是读书人,这跑路费自当翻德。” 那几人大怒,一人喝道:“你这厮太也放肆,辱骂圣贤在先,戏侮我等于后,当心我告到官府,治你个亵渎斯文之罪!” 谷缜做出耳背模样,接口道:“你敢再说一遍,治我什么罪?”那人血气上涌,大声道:“治你个亵渎斯文之罪。”谷缜笑道:“说得好,大家都听清了。”那人冷笑道:“听清了又如何?” “你这个罪名可谓稀奇古怪。”谷缜笑了笑说道,“《大明律》三十卷,四百六十条,我条条都能背得出来,唯独没有听说过这‘亵渎斯文’之罪。《大明律》中《刑律》十一卷,中有骂詈八条,也止于子不骂父、妻不骂夫、臣不骂君,却没说过老百姓不能骂圣贤、骂书生。这《大明律》是太祖皇帝所定,难不成各位比太袓皇帝还高明,竟生生定下一条‘亵渎斯文’之罪?” 几个文士一听,无不面如土色,篡改《大明律》的罪名有如泰山压顶,任是谁也担当不起。他们原本以为,这光头青年不过是个寻常百姓,只需抬出官府,随意罗织一条罪名,就能将之轻轻压服。不料今日命逢太岁,遇上的竟是讼师一流的人物,不止口才犀利,抑且精熟律法,反过来给他们扣上一顶足以抄家灭族的大帽子。 谷缜见诸生神色张皇,两眼纷纷盯着楼梯,心中暗暗好笑,口中却大叫:“楼上的人都听到了,这几人篡改《大明律》,罪不容诛。掌柜的,这几个人你都认识吗?给我把他们的名字写下来,若有欺瞒,我告到官府,治你个通逆包庇之罪。” 观海楼的掌柜听到喧哗,早已赶来,闻言暗暗叫苦,莫知所出。那几个文士更是浑身发抖,其中一人胆怯体弱,心急之下竟昏了过去。 谷缜还要再闹,陆渐却瞧不过去,说道:“谷缜,罢了,何苦为了几句闲话害人。”谷缜白他一眼,笑道:“就你心软。”转向那几个文士喝道,“算你们运气,我瞧这位陆爷的面子,放你们一马,还不过来谢过陆爷。” 文士转悲为喜,也顾不得什么尊严,纷纷起身,向陆渐躬身作揖,口称陆爷。陆渐涨红了脸,连忙起身回礼。 谷缜哈哈大笑,挥手喝道:“都给我滚吧!”诸生哪有二话,匆匆会钞下楼去了。谷缜笑道:“这帮酸丁一去,这楼里还真少了三分酸臭,多了七分清净。”陆渐叹道:“你处处都要争个输赢,无怪东岛的人都怕你。”谷缜正色道:“我跟别人都争输贏,唯独跟你,我便不争。” 陆渐摇头苦笑。谷缜淡淡地道:“你不信便罢,我说话可是算数的。” 坐了一时,忽听“噔噔噔”上楼之声,却是送字条的伙计回来了。只见他满脸通红,双眼发亮,手中提着一个包袱,气喘吁吁地跑到桌前遒“小爷,小爷您真是通天的手眼。”谷缜笑道:“赚了多少银子?”伙计摊开包揪,尽是一块块的整银,喘声遒“二百两。我…我原本只要二十两的,谁知钟老门房送了字条进去,回来便说:‘老爷说了,你给谷爷办事,只给二十两太寒碜,少说二百两才够意思’。还说谷爷一应所需之物,吴大官人备好后全都送来。”他兴奋难抑,说罢这几句,人也几乎瘫软了。 谷缜笑笑说道:“将包袱收起来,当心银子太白太亮,扎了别人的眼睛。”伙计转眼一瞧,果见一楼人瞪着自己,心头一惊,忙将包袱裹好,却不走开。谷缜笑道:“怎么,还嫌少吗?”伙计放下银子,扑通跪倒,大声说道:“小人宁可不要这些银子,也情愿跟随谷爷赴汤蹈火。”他年近三十,却对年少的谷缜称爷下跪,楼中人无不露出鄙夷神气。 谷缜笑道:“你这伙计,算盘打得忒精,今日放过了我,不过能得二百两银子;但能跟我扯上一星半点的干系,来日赚得可远不止这些了。” 伙计被他道破机心,讪讪道:“谷爷神算,小的这点私心瞒不过你。”谷缜点头道:“经商之道,一在慧眼识人,你不畏他人讥讽,为我出力,这是你的眼光;二在自身坦诚,你方才这句话,足见你不是遮掩之辈;三在舍小求大,当机立断,你能不被这二百两银子耀花双眼,可见目光长远。就这三点,让你做个酒楼伙计太屈才了。好,拿文房四宝来。”伙计大喜,捧来笔墨,谷缜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伙计道:“小的姓陈名双得。”谷缜赞道:“好个一举双得的名字。”他运笔如飞,刷刷写满一纸:“我有事在身,先荐你到吴朗月那里,仍从伙计做起,你做不做?” 陈双得笑道:“谷爷要我做叫花子,我也照做不误。”谷缜一笑,将荐书递到他手上,陈双得如获至宝,双手不自禁微微发抖。 谷缜道:“那二百两银子,你连着这纸荐书,一并交给吴朗月。”陈双得也是机灵人,深知还银之举在于取信于人,当即连连点头。 谷缜眯眼望了望天,笑道“时辰还早,陆渐,咱们打一局双陆吧。”陆渐摇头道“我不会。”谷缜笑道:“这东西不比围棋象棋,劳心费时,而是全在一个运气,下一盘就会了。”陈双得不劳他说,早已端来棋具。谷缜演示道:“这黑子是我,白子是你,都是一十五枚。咱们先掷骰子,若是掷到一,棋子就走一步,掷到二,便走两步,谁的十五枚棋子先过对方边线,谁就算赢。” 陆渐一瞧,果然易行,一时二人打起局来,光阴尽忘,直待楼上客人走尽。忽听楼下马蹄如雷,似乎来了许多人马,陆渐心中怪讶,谷缜却专注棋盘,眼皮也不稍抬。 又听得细碎的脚步声,突然间,楼口银釭红烛,映出十二名绝色女子,华衣缤纷,眼似秋水,玉簪栖鸾,步摇飞凤,纤纤素手托着朱漆食盒,须臾摆出一桌绝品盛宴。只见象鼻鲨翅,猴脑驼峰,油鲳胜鲟,巨虾如龙,火肉艳若胭脂,醉蛤色比春桃;牙箸点金,龙鼎燃麝,百果争鲜,名香满楼,玉盘团团赛月,碧钟奇巧如峰。 设宴已毕,一名绝色女子冉冉上前,福了一福,笑语道:“大官人就在楼下,没有谷爷叫唤,不敢冒昧上来。他托我转告谷爷,车马备齐。马四匹,都是大食名驹;车一乘,是安南沉香木雕的,车内有黄金万两,明珠十斛;十套换洗衣衫,用的都是苏州织造的内用织锦,由京城‘天衣坊’留香山大师亲手缝织;百年佳酿一十八坛,绍兴花雕六坛,贵州茅台六坛,川中竹叶青六坛。至于此间女子,谷爷可任挑六人,作为侍婢姬妾。” 陆渐正觉心惊,忽听谷缜笑道:“陆渐,你输啦。”陆渐低头一看,谷缜的棋子全已通过边线。 谷缜欢喜道:“好,再来一局。”他口中说话,手里拈子,正眼也不瞧那女子,女子始终低眉含笑,丝毫不觉窘迫。 陆渐心中疑惑,耐着性子再下一局,这一局下了三炷香的工夫,却是陆渐蠃了。谷缜推盘大笑,转眼望那女子笑道:“美人儿,你站着累不累?”女子笑道:“能为谷爷侍棋,再站一天,婢子也不觉累。”谷缜笑了笑,点头道:“告诉吴朗月,车马留下,衣衫美酒留下,黄金明珠拿走,给我三十两银子当盘缠,至于美女隹肴,统统不要。陈双得!” 陈双得慌忙答应。谷缜道:“你让厨房给我们烙两只煎饼,煮两碗清水挂面,卤五斤黄牛肉,再去马车上取两坛花雕。” 绝色女子也不惊讶,听了这话,笑一笑,招呼众女收拾菜肴去了。过了半晌,女子又条袭登楼,施礼道:“吴大官人极想面见谷爷,不知谷爷意下如何?”谷缜一碗面吃得稀里哗啦,挥手道:“今日免了,来日再说。”那女子不觉面有难色,踯躅半晌,方才下楼。不一阵,楼下马蹄声响,如风去得远了。 陆渐叹道:“谷缜,你这样做太不近人情。人家对你必恭必敬,又送了你这么多东西,你却连面也不见一个。”谷缜喝光一碗酒,笑道:“陆渐,你瞧了这些事,不觉得奇怪吗?”陆渐苦笑道:“我见怪不怪了。” 谷缜笑道:“好个见怪不怪。”又饮一碗酒,抹去嘴角酒渍,“你不知道,四年前吴朗月还是我手下的伙计,如今却是一跺脚便震动三州八府十六县的狠角色。这些人财大气粗,狡计百出。我这两年囚于深狱,他们无人管束,就如出笼的猛虎、断锁的蛟龙,不知做了多少混账事。你当他的东西好吃好用吗?他给你万两黄金,他呑没的黄金,少说也有三万两;他给你明珠十斛,他污掉的明珠,少说也有八斗;至于美人香车,华服佳馔,那都是叫人神魂颠倒、晕眩迷糊的玩意儿,你一旦陷进去,还有狗屁工夫跟他算账。” 他顿一顿,笑眯眯地说:“吴朗月百般讨好求见于我,难道因为老子生得好看?哈,只因我若见了他,便算是既往不咎;我不见他,他就麻烦大了。可是我收了他的车马美酒,也就是说,以前的事虽不一笔勾销,却可以从轻发落。即便如此,吴大官人今晚也睡不好觉了。” 陈双得忍不住叹道:“谷爷年纪轻轻,竟将世事看得如此通透!”谷缜笑容一敛,淡淡说道:“那只因为吴朗月之流,纵然多财善贾,却是手中有钱,心中也有钱。唯独我手中有钱,心中无钱。心中有钱,易为金钱所驾驭,沦为钱奴;心中无钱,便可以钱为奴,驾驭天下之钱。” 陈双得听得出神,喃喃念道:“手中有钱,心中无钱。”谷缜摇头道:“双得,你听了这话也做不到的。我九岁时便听人说了,却直到半年前才悟通这个道理。” 陆渐心想半年之前,他不是还在九幽绝狱?却听陈双得嘻嘻笑道:“那这位陆爷,却又是有钱无钱?” 谷缜瞧了陆渐一眼,笑道:“我这鼻子最灵,凡人身上有一丝铜臭,不论手上心里,我都嗅得出来,唯独在这陆爷身上,我一点儿都嗅不到,足见他手中无钱,心中也无钱。”陆渐笑道:“这话在理,我本就是一文不名,穷光蛋一个。” 谷缜摇头道:“你这穷光蛋,做得可不容易。富可敌国容易,穷可敌国却难。我讥笑过孔子颜回,但这等圣贤之人,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就算一文不名,也是百代帝王之师。得一人,胜得一国,这就叫做穷可敌国。” 陆渐未及答话,忽听楼下一个苍老的声音笑道:“好个穷可敌国,乖孙子入狱几年,果真长了见识。” 谷缜眼神微变,哈哈笑道:“蠃爷爷,深更半夜的,你不在家里数钱,来这儿做什么?”“这个钱字再也休提。”老者嘿嘿笑道,“爷爷那点儿家当你又不是不知道,给乖孙子你塞牙缝还不够呢。” 他一边说,一边走上来,似乎苍老无力,三步一歇。谷缜微微笑道:“赢爷爷来得挺快,我还当第一个来的必定是九变龙王,不料乌龟爬得比龙还快。” “乖孙子。”老者呵呵笑道,“你虽然夺了叶梵的红毛战舰,可再快的船也快不过天上的飞鸟,你头一天出狱岛,爷爷第二天便接到传书。爷爷运气好,就在这附近,你找吴朗月,又闹出这么大动静,我就算是只真乌龟,也该听到风声了。” 说话间,从楼口转出一个耄耋老者,彩衣黄发,长眉低垂,腰背佝偻如弓,手持一根绿竹手杖。 谷缜笑道:“双得,还不看座?”陈双得机灵,不待他出声,已端了座椅放在桌前。谷缜又道:“双得,此间无事,你下去吧!” 陈双得应了一声,方要下楼,黄发老者笑道:“这个是乖孙子新收的伙计吗?果然精乖,来,爷爷赏你一枚铜钱。”说罢,慢腾腾伸手入怀,摸出一枚泛青的铜钱。 陈双得正要伸手,谷缜双眉陆立,厉声道:“蠃万城,你还想不想要钱?”黄发老者一怔,收回铜钱,呵呵笑道:“想,怎么不想?”陈双得却不知自己在鬼门关前转了一遭,手伸一半,大为爐她,忽听谷缜笑道:“双得,这位老前辈逗你玩儿呢,还不快走?” 赢万城闻言,混浊老眼精光一转,忽见陆渐吐一口气,身子松弛下来,不觉暗暗心惊:“这小子什么来路,竟能瞧出老夫的杀气。” 略一沉吟,他落座笑道:“乖孙子,你真好本事。九幽绝狱都困不住你,正应了那句老话,叫什么来着,是了,咸鱼翻身。呵,若不是爷爷我,这天下又有热闹可瞧了。”谷缜笑道:“赢爷爷这话,是吃定我了?” “没有芭蕉扇,敢过火焰山?”赢万城嘿嘿笑道,“你若要恨,就恨你自己疏于练武。你若有谷神通一半的本事,爷爷这把老骨头,岂敢送上门来折腾?” 谷缜道:“赢爷爷的‘龟镜’神通我自来侧艮,想当年我抓周的时候…”话未说完,赢万城冷哼一声,说道:“事过多年,还有什么好说的?” 谷缜笑道:“这么有趣的事,我朋友还没听过呢。陆渐,你想不想听?”陆渐道:“你小时候的事吗?听听也好。”赢万城哼了一声,老脸阴沉下来。 谷缜喝一碗酒,悠然笑道:“那时我刚生下来不久,我老爹丢了许多物事给我抓,说是抓到什么,将来一定跟那东西有缘,就好比捉笔从文,抓剑从武。而这位赢爷爷却会一门厉害本领,叫做‘龟镜’,不但能猜到对手的心思,就连奶娃儿的心思他都晓得。他当时跟我爹打赌,说是我一定会抓算盘,赌注是一百两金子,对不对,赢爷爷?” 赢万城一吹胡子,瞪眼道:“那又如何?难道你没抓算盘?”谷缜笑道:“算盘我是抓了,所以说贏爷爷的‘龟镜’神通不是吹出来的。不过,那一百两金子是谁赢了?” 赢万城的面肌抽搐一下,神色间十分痛心,悻悻道:“你爹贏了。”谷缜笑道:“陆渐,你猜猜,为何赢爷爷明明猜中算盘,却输了金子?”陆渐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我猜不出” “这个简单。”谷缜淡淡说道,“因为他只猜中了一半。”陆渐讶道“怎么说?”谷缜道:“寻常的小孩都是一手抓周,我却是两手齐出,右手抓了算盘,左手却抓了一艘玩具木船。因为两只手不分先后,贏爷爷以常理度之,自然只猜中了一半,输了一百两黄灿灿的金子。”赢万城听得烦躁起来,竹杖一顿,厉声道:“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也拿出来说嘴?”“贏爷爷会错意了。”谷缜嘻嘻一笑,“我说这事并非叙旧,而是叫你知道,从那一日起,我便是你‘金龟’贏万城的克星,除非你见面就将我杀了,要么一定会倒大霉。” 贏万城老眼一眯,将他仔细打量,忽而笑道:“爷爷老了,喝不了酒,吃不得肉,就是瞅着美貌女人,也是兴致全无。现如今唯独爱一些黄白之物,这东西乖孙子你最多了,爷爷喜欢你还来不及,又怎么舍得杀你呢?”谷缜笑道:“你要多少?” “爷爷最不贪心了。”赢万城叹道,“什么黄金万两,明珠十斛,爷爷统统不要。爷爷只要一枚翡翠戒指,你给了我,我冒天下之大不韪放你一马。” “我当是什么好东西?”谷缜哑然失笑,“翡翠戒指,容易得很,我这就写张条子给吴朗月,你去他的珠宝斋挑,要几个有几个。” 赢万城眯起双眼,森然一笑,露出黑洞洞的一张嘴:“乖孙子,你明知爷爷不要这些。爷爷要的戒指,普天之下只有一枚,那就是翡翠之环一血纹三匝,财神通宝,号令天下。”“有这种宝贝?”谷缜笑了笑,“我可没听说过!” “胡说!”赢万城将竹杖狠狠一顿,“哧”地贯穿五寸木板,“没有那财神指环,凭你这点儿年纪,怎么可能号令天下豪商,调动世间财货?” 叱咤之间,贏万城一双老眼云翳尽去、澄如冰雪,两道冷芒直逼过来。谷缜的双眼也亮得骇人,四目相对,势如雷电交击,陆渐身周一冷,身子绷紧起来。 突然间,谷缜又是一笑,这一笑,气氛缓和下来。只听他悠然说道:“贏爷爷,你有‘龟镜’神通,何不在我心里照照?有没有财神指环,还不是一照可知?” 贏万城摇头道:“乖孙子,你明知‘龟镜’只能照今,不能鉴古,只能猜到你当前的念头,却无法知道你的记忆。更何况,天下间,能克制自身记忆、不去想起的人寥寥可数,乖孙子你就是其中之一。爷爷上你的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幸好,我上一次当,学一次乖,这次你想糊弄我,哈哈,那是休想。” 谷缜笑笑,斟酒入碗,一口饮尽,他已干了十碗陈酿,眼神却是越喝越亮。“赢爷爷,”谷缜忽道,“咱们来赌一次,你胜了,给你戒指;我胜了,你放我走路。”赢万城两眼一翻:“赌什么?”谷缜一字字道:“就赌‘金龟三关‘。” 赢万城双眼眯起,笑道:“好,你若能破我的‘三关’,爷爷也没脸为难你。”谷缜道:“那就先赌第一关:射覆。我是鱼饵,你是鱼钩。”赢万城一愣,道:“鱼饵?鱼钩?这跟射覆有什么关系?”谷缜笑而不语,蠃万城心觉蹊跷,以“龟镜”察探,谷缜的思绪又向别处去了,不由冷笑一声,说道:“乖孙子,你先还是我先?” 谷缜道:“我先。”赢万城背过身子,运转“龟镜”默察,但觉谷缜将一枚双陆棋子扣在碗下,又觉他转过头来,笑道:“好了,赢爷爷,你射这酒碗下覆的是什么?”赢万城转身盯着那碗,眯眼道:“是双陆棋子吧。”谷缜微微一笑,掀起酒碗,蠃万城不觉愣住,敢情碗下覆的并非棋子,而是一枚骰子。 他一转念,厉声喝:!:“臭小子,你使诈!”谷缜笑:!:“我怎么使诈?”赢万城怒進“我跟你射覆,却不是和他射覆。”他一指陆渐,“乖孙子,你明知爷爷的‘龟镜’只能猜度一人的心意,不能同时窥探两人,是故先将棋子扣入碗中,而后转头不瞧,任由这小子将碗中的棋子换成骰子,‘龟镜’只能照出你的心思,你都不知道他换了什么,‘龟镜’自也无法照出了。” 谷缜与陆渐对视一眼,笑道:“赢爷爷说得有理。口说无凭,你有何证据证明是他换了骰子?难道就不是‘龟镜’神通出了差错?” 赢万城不禁默然,只怪一时大意,明知二人弄鬼,却没拿住证据,沉默时许,只得说:“好,轮到我了。你们若猜不着,这一关也只算平手。哼,你们两个都给我转过头去。” 谷、陆二人依言转头,忽听赢万城道:“转过来吧。”二人转身,但见赢万城身前反扣一只酒碗。谷缜微微继眉,再瞧陆渐,见他两眼紧闭,双手按桌,忽而抬起左手轻轻摇摆,谷缜心念一动,脱口叫道:“碗下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赢万城神色大变,谷缜瞧他神色,哈哈笑道:“如何,我射中了吧?”赢万城狠狠瞪他,也不揭碗,阴森一笑,漫不经意道:“这一关算你破了,如今是第二关:藏物。”说罢,取出一枚铜钱,折成两半,一半递给谷缜,说道:“将这半枚铜钱藏在你身上,若是离身,便算你输。”谷缜将钱搁在桌上,摇头道:“不用了,无论我藏在何处,都逃不过你的‘龟镜’。这一关我只盼打平,猜到蠃爷爷藏在哪儿就行了。” 蠃万城不料他有此一着,微觉诧异,又见他自信满满,不觉暗自纳闷,只好将剩下的半枚铜钱握在手里,张手之时,铜钱消失。陆渐见状,双手按桌,劫力顺着桌腿传递而出,又经楼板传到贏万城足下,眨眼间,觉出半枚铜钱贴着贏万城的肌肤急速滑落,忽地钻入他左脚的鞋底。正想设法暗示谷缜,忽见蠃万城长眉一扬,目光狠狠逼来。 谷缜一瞧,便知赢万城动了疑心,此番将“龟镜”用到了陆渐身上,忙笑道:“赢爷爷,你瞧我朋友傲什么?跟你赌斗三关的可是谷缜。” 赢万城冷哼一声,说道:“我算是知道何为鱼饵,何为鱼钩了。敢情乖孙子你这鱼馆只是摆摆样子,当真跟我斗法的却是这个小子。呵,我有些奇怪,他何以知道老夫的心意,难不成他也练了‘龟镜’?”话音方落,竹杖忽地剌向陆渐,陆渐急欲闪避,却被贏万城照出心意,半途变招,嗖地点中他的“期门”穴。 陆渐“显”脉被制,“隐”脉劫力一涌,转化为内力,又将“显”脉冲开。赢万城方欲收杖,忽见陆渐稍一滞涩,左手内勾,右拳直送,劲力奔涌而来。 贏万城措手不及,横杖一拦,只觉虎口发热,绿竹杖几乎跃出掌心,不由纵身后跃,这才消去了“半狮人相”的拳劲,心中骇异,一转念厉声喝道:“好小子,你是劫奴?” 陆渐被他喝破自身隐秘,也是一惊。忽听谷缜击掌笑道:“贏爷爷高见。”赢万城惊疑不定,说遒“乖孙子,你是这小子的劫主?”谷缜笑道:“我说不是,爷爷你信不信?”他这话模棱两可,贏万城越发狐疑,忽一抬手,竹杖直刺陆渐眉心。他料敌先机,陆渐躲闪不及,索性使个“白毫相”,不退反进,以头相迎。佛经有言:“如来放眉间白毫相光,照东方万八千世界,靡不周遍”,是故这一相,能将周身神力聚于眉间,蠃万城一杖点中,如中生铁,竟然无法戳入。 贏万城虽有料敌之能,也料不到陆渐能以血肉之躯硬挡兵刃,杖不及收,陆渐忍着眉间剧痛,变化“诸天相”,双手齐出,将那杖头捉住。 贏万城大喝一声,劲传竹上,竹杖嗡嗡剧颤。陆渐的双手如遭电殛,但他出手奇快,方被震脱,又将竹杖握住,眼见贏万城腰腿破绽微露,急变“马王相”踢出。腿脚方抬,右手的劫力却经由竹杖知觉出贏万城休内的种种情景,此刻贏万城带脉中精气流转,“手太阴肺经”内真气骤增,按脉理正是身形右闪、五指下插的征兆,陆渐这一腿若然踢实,势必被他锐如刀剑的五指贯穿小腿。 这念头只一闪,陆渐由“马王相”变为“大自在相”,硬生生收回腿脚,大喝一声,左掌成刀,先变“寿者相”,再变“猴王相”,以破竹之势奋力劈出。 这一劈劲风满楼,赢万城纵然料到,也无法避开,只得挥掌挡出。两掌交接,劲风陡溢,贏万城的皱脸上闪过一抹潮红。陆渐却觉胸闷心跳,忽又发现蠃万城的“手太阳小肠经”气机有变,后一招当是气贯食指,点剌自己的“曲池”穴,立时先下手为强,左手变“多头蛇相”,一转一折,缠绞贏万城的五指。贏万城知觉陆渐心意,又惊又怒,无奈撒劲变招,但他一变,陆渐也变。 一时间,两人各持竹杖一端,赢万城用“龟镜”神通蠡测陆渐的心思,可是他只要出招,陆渐便能凭借劫力,由竹杖感知他劲力的走向,从而变相应对,百试不爽。赢万城感觉陆渐心思有变,急又变招,但他内息方动,陆渐又已知晓,这么形势反复,竟成不了之局。谷缜见那二人手舞足蹈,却无一招当真送出,心中又奇怪,又好笑。可是陆渐只会一十六相,反复施展,难免穷尽,赢万城却是招式幻奇,变化无方,渐渐占了上风。陆渐情急之下,索性感知赢万城的内劲走向,予以模仿,一时间,赢万城抬脚,他亦抬手,赢万城举手,他也举手,赢万城凝神出拳,他亦出拳,有如一人立在镜子前方,镜中的影子除了形貌不同,举止均是一般无二。 谷缜忽地惊讶道:“陆渐,你怎会我东岛的功夫?这一招是‘捕鲸手’,那一招是‘无定脚’,哎呀,怪事,怪事。” 赢万城更是惊怒,任他如何变招,陆渐总能照搬无误,如此一来,简直永无了之。可是纵然恼怒,却也想不透其中的缘故。要知“龟镜”有个破淀,能照出“显”脉的功夫,却感知不了“隐”脉的变化。赢万城久战不下,忍不住厉声叫道:“臭小子,瞧你好头好脸的,为何定要为虎作伥,帮助这个奸妹拭母、勾结倭寇的孽障?” 陆渐听得一惊,冲口叫道:“你说什么?”赢万城本是情急泄愤,忽见陆渐如此惊诧,“龟镜”一照,便知根底,冷笑道:“你不知道吗?这姓谷的小畜生,逼奸了妹妹,奸情被母亲发现,又恼羞成怒刺伤了母亲。更有甚者,他勾结汪、徐、麻、陈四大倭寇,烧杀掳掠,无所不为,将大好江南变成了修罗屠场…” 说到这里,陆渐不觉松开竹杖,“噔噔噔”连退三步,两眼发直,结结巴巴道:“他…他怎么…怎么没给我说过?”赢万城冷笑道:“这等天大丑事,他怎么说得出口?若是寻常的罪责,他会被投入九幽绝狱吗?少年人,你用心想想,就能明白我说的不假。” 陆渐呆了呆,回头望去,谷缜目光低垂,似乎不敢与自己正眼相对。刹那间,之前的种种情景一一掠过,陆渐的心头豁然贯通。为何谷缜小小年纪便会被投入无底深狱,为何他会辱骂亲生母亲,为何他始终不肯告诉自己犯了何罪。只因这罪恶之大,实在是天理不容。 陆渐想到此处,仍不死心,涩声说道:“谷缜,他说的都是真的?”谷缜叹了口气,微微苦笑。 陆渐望着他,胸中有如翻江倒海。经过重重劫难,他已将谷缜当成今生无间至友,不料事到如今,竟是如此结果。 陆渐悲愤难抑,忍不住厉声说道:“谷缜,我好恨!早知如此,我宁可死在岛下洞窟,也不会救你出来。”说到这里,抬拳击向谷缜,赢万城生恐陆渐一拳打死谷缜,断了自家财路,正想抬起竹杖封堵,谁知陆渐拳到中途,却又转回,重重击在身旁木桌,“砰”的一声,将那木桌震得粉碎。 他心乱如麻,震碎木桌,快步下楼。陈双得在楼前守候,见状说道:“陆爷,你去哪儿?”陆渐一言不发,只顾狂奔,也不知跑了多远,忽觉双脚又冷又湿,始才惊觉到了海边,潮水涌来,淹没足踝。 陆渐举目望去,海天一色,黑沉沉的波涛不住翻滚。刹那间,他的心中又浮现出了谷缜的面孔,那笑容明净爽朗、略带孩气,双眼望着自己,有着说不出的真诚。 “我做鱼饵,你做鱼钩…我从小便爱笑,小字便叫笑儿…我跟别人都争输赢,唯独跟你,我便不争…”一字一句犹在耳畔,陆渐郁愤难解,忍不住将头没入海中,任凭冰冷咸苦的海水灌入口鼻,直待一口气尽,方才拔出来寻思:“看谷缜的样子,听他说话,又怎么会是那样的恶人?若这都是赢万城的污蔑,他又为何不出言辩解?他那么聪明,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却成了傻子?” 陆渐心意难平,只觉若不弄个水落石出,今生休想安枕,当即转身,又向观海楼奔去。尚未奔近,忽见楼中漆黑一团,他心头一沉,奔到楼前,楼门已然紧闭,不由心急如焚,举手敲打。 敲了两下,忽听陈双得道:“是陆爷么?”拆开门板,走了出来。陆渐冲口问道:“陈大哥,谷缜呢?”陈双得苦笑道:“谷爷跟那个老爷子乘马车走了,临走时跟我说,您一定还会回来,让我在此等候。” 陆渐听得一愣,陈双得转身取出一个包袱,说道:“谷爷说,您要回乡,不能没有盘缠,他让我将这一百两银子给您,还说这些银子是他早年做生意赚的,十分干净。” 陆渐接过包袱,但觉沉甸甸的,心头没的一酸,忍不住问:“双得你说,谷缜像是一个大恶人么?” 陈双得皱了皱眉,摇头道,“我这双招子,南来北往的人也见得多了,看人虽不说百发百中,也能瞧出一些端倪。谷爷外表有些邪气,可是内心坦荡,决非奸恶之徒。要不然,他怎么会跟陆爷您做朋友呢?听他说话,就知道他很欣赏您的风骨,我陈双得若能得到谷爷如此赏识,就算死也甘心了。” 陆渐默然半晌,忽道:“谷缜和那老人往哪方去了?”陈双得道:“西北方。”陆渐拱手道:“多谢。”说罢,转身发足,向西北方奔去。 他在夜色中狂奔数十里,也没见到马车的影子。那挽车之马均是大食名驹,岂是人力可及。陆渐直跑到筋疲力尽,方才驻足,望着茫茫四野好不沮丧。 歇息半晌,他无可奈何地漫步向前,沿途询问路人,也无半点消息。走了一百多里,陆渐突然明白,要不是自己追错了方向,就是蠃万城诡计多端,沿途消灭痕迹。总之以他的本事,要想追上二人已是不可能了。 他灰心丧气,转而向北走去,沿途但见荒村处处,人烟稀少,许多大好良田杞棘丛生。询问幸存农夫,才知此间迭遭倭乱兵祸,起初是倭寇侵犯洗劫,其后官兵又来,这些官兵一听倭寇之名,十九望风而遁,对待百姓却是心狠手辣,无恶不作,甚至专杀无辜百姓,取了首级冒充倭寇邀功。 陆渐听得愤怒,叫道:“没有王法了吗?”农夫呸道:“什么王法?有刀枪的就有王法。”陆渐道:“这些官兵没有将领约束吗?”农夫冷冷道:“将领多的是,约束士兵的却没几个。除了俞大猷俞老将军,他的兵就很好,从不侵犯百姓,但只他一个又济什么事?跟你打个比方,倭寇来了,就像梳子梳头发,总还能留下一点儿头屑。这官兵过去,哼,就好像篦子,大到房子,小到针线,什么都不给你留下…”这时忽听有人发一声喊:“官兵来啦!”农夫脸色大变,跟随同伴钻入山林。 陆渐转眼望去,一队官兵拍马赶来,其中一个军官怒道:“这些泥腿子越来越奸猾了,寘是成了精的耗子,一见老子就溜了个没影,今日若不取上几颗首级,怎么向大帅交代?”他一瞧陆渐,呸了一声,说遒“还有一个不怕死的,可惜只有一颗脑袋,凑不上数。”陆渐胸中怒气勃发,但听这人腔调,却又不似浙人,方觉疑惑,那军官夹马赶来,挥刀便砍。陆渐不假思索,夹手夺过钢刀,将他揪下马来,变一个“多头蛇相”,右手幻如蛇影,左右开弓,连抽他十几个嘴巴,打得那军官眼前金星乱飞,却又摸不着半个。 陆渐打罢,重重一掷,将那人摔得昏死。众官兵一瞧,骇叫道:“倭寇,妈呀,是倭寇!”陆渐听得又好气又好笑,见那些官兵掉转马头逃走,当下长啸一声,施展跳麻之术,从众人身侧掠过,双手变化“诸天相”,此起彼落,将那些官兵揪下马来,远远掷出,摔得一干人头破血流,手足折断,躺在土垄田间嗷嗷惨叫。 陆渐掷飞最后一人,趁势坐上马鞍,扬声道:“你们身为大明官军,不敢抗击倭寇,只知欺凌百姓,可恶可恨,今日暂作小惩,来日再若行凶,管教尔等人头落地。”叫罢这声,陆渐扬眉吐气,心中十分痛快,当下拍马便走。一路向北走去,处处都是烽火余疼,诚如农夫所言:“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江南繁华之地,竟成鬼蜮之乡,大城紧闭,小城严守,城外荒烟芟草,看来万分凄凉。 陆渐望着沿途惨状,想起鱼和尚的临终偈语,暗暗寻思:“果然是世间疮痍,众生多苦,无怪大师坐化前那般悲伤不忍,这天下的苍生真是好苦。”他一念及此,望着这悲惨世界,竟有些愤世嫉俗起来。 如此信马由缰,向北行了几日。这日傍晚,来到一座无人荒村,陆渐下马歇足。入夜之时,忽被一阵响动惊醒,他张眼跳起,将破烂窗牖掀开一线,但见窗外黑影幢幢,也不知有多少人潜入村内,一个个蹑足躬身,行止诡异。 陆渐瞧得惊讶,忽听有一人用倭语道:“这村子里怎的拴了马?”另一人说道:“村里的莫非有人?”陆渐听这两句,心头一跳:“是倭寇?”当下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只听前一人转用华语低喝:“你们进房搜搜,有人立刻杀了。”另有几人以华语应了,四面搜索。 陆渐寻思道:“这些人一会儿用倭语,一会儿又用华语,到底是真倭还是假倭?”疑惑间,嘎吱轻响,一道黑影掀门潜入。陆渐不待他走近,急闪而上,一掌斩在他的颈上,那人哼也没哼,随即扑倒。 陆渐将他拖到墙角,忽听户外脚步急响,有人用倭语促声道:“禀毛君,那支官兵追上来了。” “奇怪。”毛君笑嘻嘻地道,“这支官兵也不知是谁带的,恁的不怕死。大伙儿都埋伏好了,待官兵进村,听我鸟铳发号,一齐杀出。”有人道:“这马蹊跷得很,搜索的人还没回来。”毛君断然道:“兵贵神速,顾不得了。”说罢归于沉寂。 陆渐掀开窗牖,凝神望去,远处火把闪动,脚步杂沓,似有许多人赶来。陆渐正犹豫是否提醒来人,忽听一声鸟铳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随即鸟铳声密如炒豆,砰砰乱响,不时有人中弹,发出凄声惨叫。 鸟铳声中,一群倭寇嘴里呜呜哇哇,从墙角钻出,从屋顶纵下,倭刀长矛,舞得呼呼生风。这时忽听喧哗中响起一个清劲的声音:“不得后退,结两翼雁行阵对付。”叫声甚急,还没说完,便听金铁交鸣。 陆渐久住苏鲁交界,听出那清劲的叫声乃是山东口音,心觉亲切,不由推门而出,举目望去,众倭寇好似虎入羊群,将那支官兵冲得七零八落,其中几名倭寇刀法尤高,右手持五尺长刀,左手持二尺太刀,长短兼施,杀入官兵阵中,左刺右劈,有如砍瓜切菜。官兵抵挡不住,退到村外,忽又听一声喊,上百倭寇从村边的竹林里钻了出来,断了官军退路,一个个跳跃出刀,势不可当。 官军阵中,清劲的嗓音兀自镇定:“盾牌,向左,东边弓箭,长枪手,列四方阵…”可惜那群士兵本就贪生怕死,此时兵败如山,哪还顾得了什么盾牌弓箭?一个个如失魂魄,要么趴地受死,要么倒拖长枪逃命。倭寇趁势赶上,一刀一个,尽数劈翻,前后不足三炷香的工夫,官军几乎死伤殆尽。 陆渐瞧得目定口呆,他对倭寇官兵均无好感,原本立意两不相帮,但这些官军如此不济,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倭寇分明人少,官军分明人多,怎知以众敌寡,竟被倭寇一鼓全歼。 惊疑间,忽听倭寇阵中,齐齐喝一声彩。陆渐心头奇怪,纵身上房,奔出二十来丈,凌空俯视,只见倭寇们围成一圈,观看两人激斗。一个是倭人装束,左手太刀,右手长刀,刀光如惊风吹雪,飘忽绝伦,竟是罕有的倭刀高手;另一个是蟒袍鳞甲的将官,体格修伟,长须飘飘,颊上溅了几点鲜血,手中一口长剑,剑招朴实,但剑剑狠辣,往往能从如雪刀光中窥出破绽,攻敌必救,倭人双刀虽快,一时也奈他不何。 众侯人想是难得遇上如此对手,瞧得兴奋,指指点点,其中一个汉人装束的倭寇笑道“辛五郎,怎么了,这半晌还胜不了,要么你歇一歇,让我来会会他?” 倭人怒哼一声,刀法更紧,不枓刀法一快,破绽便生,将官瞧得真切,让过长刀,抖手一剑,正中辛五郎大腿,却不防辛五郎左手太刀如电掷来,“噗”地没入他的肩头。 两人一合即分,辛五郎踉跄倒退几步,长刀拄地,单膝跪倒。他在倭寇之中刀法称雄,双刀蹈阵,从无伤损,不枓今日竟然中剑,心中又惊怒,又佩服,以生硬华语叫道:“来将通名!” 明将反手拔出肩头太刀,闻言微微冷笑:“我乃大明参将戚继光。”辛五郎见他任由肩头血流如注,眉不皱,色不改,心中谊异,挣起身来说道:“戚继光,这名字没听说过。你不是俞大猷吗?听说俞大猷剑法高强,乃是中华第一剑客,我早就有心一会,不想除他之外还有英雄。” 那汉装倭寇嘻嘻笑道:“他虽是个英雄,手下的兵却是脓包。喂,戚参将,你胆子忒大了,别的将领都不敢来追我,你倒有种,带着这么一帮脓包追上来。莫非你不知道老子是谁?“戚继光笑笑说道:“我自然知道你是谁,你义父是四大寇之首汪直,你叫毛海峰,绰号‘寸草不生’。逢寨屠寨,遇城屠城,你这次连犯乐清、瑞安、临海,杀人近万,我若不追你,天理何存?” “说得好。”毛海峰拍掌大笑,“看来毛某威名不小。不过戚参将,你明知追来是输,就不怕死么?” 戚继光浓眉一扬,冷冷地道:“国家遭难,此身何惜?” “原来戚参将还是一个忠臣。”毛海峰哈哈大笑,“妙得很,对付忠臣,毛某最爱把他们的心子掏出来,瞧一瞧是不是红的。” 众倭无论能否听懂,尽都跟着大笑。戚继光冷笑一声,高叫:“废话少说,谁再上来?”辛五郎面色一沉,方要挣起,毛海峰拍拍他肩,笑嘻嘻地说:“辛五郎,你腿脚不便,还是罢了,这一阵交给我吧!”辛五郎面涌羞怒,可是眼下的情形不容他再战,只得一破一瘸地退到一旁。 毛海峰也是左手太刀,右手长刀。越众而出,笑嘻嘻说道:“戚参将,来生再当将军,一定要记好了,带兵就带些好的,千万别带一帮脓包。” 戚继光捏了个剑诀笑道:“足下放心,足下这样的兵,戚某是万万不会带的。”毛海峰目中冷电闪过,双膝微曲便欲纵上出刀。不料一声大喝,如霹雳天降,众倭还没明白何事,一根长大翠竹破空扫来,三名倭寇被扫得横飞数丈,筋摧骨断,顷刻毙命。陆渐一扫得手,信心大增,手中翠竹舞得风雨不透,一路扫了过去,仍是以“寿者相”出手,“猴王相”收势。那竹子是他从村外竹林中连根拔起的,长有四丈,生得枝繁叶茂,一旦舞开,十丈内无人可以立足。 陆渐见过这些倭寇的本领,个个晓勇善战,远非只会偷袭的忍者可比,当下全力出手,不敢留情。长竹所向,众倭寇汤着便死、碰着即伤,伤者多被竹枝拂中,伤口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倭寇纵然剽悍,遇上如此古怪兵刃,也觉束手无策。无论长矛也好,长刀也罢,与那竹子一碰均被磕飞。毛海峰眼见部下死伤惨重,不由大喝一声,倏地跳起,落在长竹之上,一路踏着竹竿向陆渐奔来。 陆渐见他轻盈了得,先是吃了一惊,跟着摇动长竹,奋力一抖。这一招是他从赢万城那里偷师学来的,本是东岛绝学,名叫“九龙摆尾”。当日贏万城几度用这招抖动竹杖,想要震脱陆渐的右手,陆渐因有劫力,感知到他的内劲变化,几次下来,居然记住。此刻依法一摇一抖,内劲顺着竹竿竹枝传递出去,毛海峰只觉一股酥麻从双足涌到头顶,三魂六魄似乎离体而出,顿时惨叫一声,狼狈跌落下来。 陆渐竹子一沉,趁势压向毛海峰,不防一人飞身抢上,长刀从下挑中长竹。这一刀力道强劲,陆渐虎口发热,定神一瞧,来者正是辛五郎,不由厉声大喝,手中长竹再抖,磕飞了辛五郎的长刀。辛五郎就地一滚,搀起毛海峰,两人相互抉持,齐齐向后纵出,避过陆渐的一扫。 陆渐暗道可惜,见那戚继光就在左近,大声叫道:“戚将军,走吧!”戚继光瞧了瞧遍地的官军尸首,长叹一口气,舞起长剑向着陆渐奔来。几名倭寇欲要阻拦,陆渐使足了“九龙摆尾”,竹子东抖一下,西抖一下,抖得倭寇如放飞的风筝,高髙飞起,远远摔出。 陆戚二人合在一处,且战且走。众倭不敢近身,纷纷扯起弓箭,填充鸟铳,那长竹枝叶繁茂,被陆渐抖得呜呜作响,绝似一面密不透风的大盾牌,就连羽箭铅弹也被磕飞。陆渐退到村子正中,见马匹尚在树边,叫道:“戚将军,你骑马先走,我来断后。” 戚继光笑道:“小兄弟小瞧人了。戚某纵是败军之将,但也不是独自逃生的懦夫。大伙儿走一起走,死一起死。” 陆渐听得豪气顿涌,叫道:“好,将军你来牵马,我在后面,瞧他们有什么法子!”戚继光一笑,牵马在前,陆渐倒拖长竹,大步紧随。众倭欲进不能,欲退又不甘心,唯有远远叫骂。戚、陆二人瞧得痛快,相对大笑。戚继光扬声道:“毛海峰,今日这一阵暂且记下,来日再会,戚某必当报偿。” 毛海峰浑身酥软,全赖属下抉持,听了这话,羞怒难当,偏被陆渐一根竹子难住,空有满腹怒气,却又全无法子。 两人走了二三十里,临近城池。众寇不敢再追,悻悻收兵回去。戚继光见敌人退去,身子不觉一晃,徐徐移步,在一块大石上坐下。 陆渐瞧他肩头创口甚深,半片征袍尽被鲜血染湿’于是抛了竹子,把他脉门,劫力传出,以谷缜所传的脉理感知他经脉虚实,再将劫力转化为内力,注入经脉,虚则补之,实则浑之。真气数转,戚继光创口血止,精力渐旺,只是失血太甚,面色略显苍白,不觉笑道:“在下戚继光,字元敬,多蒙阁下搭救,敢问阁下尊名?”陆渐叹道:“我叫陆渐,字什么的却没有。今天的事全都怪我,我只当倭寇坏,官兵更坏,明知倭寇埋伏,也没出面提醒。若知道是你这样的好官,我抢先动手,你们也不会全军覆没了。” 戚继光望着他,皱眉道:“你为何说倭寇坏,官兵更坏?”陆渐将沿途所见所闻说了,又道:“这就叫做‘贼过如梳,兵过如篦’,老百姓怕倭寇,更怕官兵。” 戚继光起身踱了两步,叹道:“你说的事我也有所耳闻,没料到竟至如此地步。这一来,我军不止与倭奴为敌,更与东南百姓为寇仇了。” 两人默然半晌,陆渐忽道:“听口音,戚将军是山东人?”戚继光点头道:“戚某山东蓬莱人氏,将军二字就不要提了。戚某虚长几岁,你若不弃,叫我一声大哥好了。” 陆渐笑道:“我家乡离山东很近,戚大哥,你既是山东人,为何来浙江当官打仗?”戚继光道:“浙闽倭乱猖獗,本地官军又御寇无力,朝廷因此抽调天下精兵增赴浙闽。就说浙境之内的官兵,近的来自山东江西,远的来自两粤川贵。我原在山东驻防,前两年才来此间,至于带兵打仗,更是不久前的事了…”说到这里,他眉头一皱,忽又陷入沉思。 陆渐忍不住问道:“戚大哥,你想什么?”戚继光吐出一口气,说道:“我忽地想起一件事。陆兄弟,你武艺高强,力敌千人。如果现有两股倭寇,一股侵犯你的家乡,一股侵犯左近邻乡,你是先救家乡还是先救邻乡?” 陆渐冲口而出:“自然是先救家乡。”戚继光道:“为什么?”陆渐道:“因为家乡有我的爷爷,还有许多相识的乡亲,倘若见死不救,岂不没了天理?” 戚继光点头道:“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虽然难听,却是人之常情。能审度天下大势的人毕竟不多。乡村百姓面临灾祸,自救尚且不暇,岂能兼顾他人?浙境官兵军纪败坏,就坏在这些官兵多是来自外乡,父母子女、亲戚朋友也在外乡,浙闽百姓的死活自然和他们没有关系,故而打起仗来个个贪生怕死。加之将官约束不力,更有无耻之徒,仗着远在异乡,无人督促,所作所为,更比倭寇可恶十倍。”’ 陆渐恍然大悟:“对啊,我一路上瞧见的作恶官兵,说的话都不是吴越方言。”戚继光点头道:“所以说,若要用兵,莫过于用本地乡亲。他们虽不懂什么国家大义,但若是父母妻子的安危近在眼前,陆兄弟,换了是你,又当如何?”陆渐慨然道:“我自当拼死苦战,绝不后退半分。” “说得好。”戚继光拍手道,“这就叫做‘打虎还要亲兄弟,上阵须得父子兵’。要平倭寇,首要之事,便是遣散四方兵马,练就一支浙地的子弟兵,若有这支精兵在手,倭奴宵小,何足道哉?,,陆渐听得心潮起伏,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忽见戚继光因为激动牵动伤口,脸上流露痛楚,急忙抢上,渡入内力。戚继光痛苦略减,含笑道:“陆兄弟,生受你了。” 陆渐踌躇一阵,红着脸道:“戚大哥,我虽不是浙人,也能随你打倭寇,救百姓么?”戚继光一愣,哈哈笑道:“怎么不能,大哥我也不是浙人啊。其实出身何地并不打紧,要紧的是,你有这份拯济苍生的胸怀。戚某方才不过纸上空谈,但若有陆兄弟相助,这颗心可就定得多了。” 陆渐喜道:“好啊,我就傲戚大哥麾下的第一个小兵,待我回乡禀过爷爷,就来会你。”戚继光微微一笑,把住陆渐的手说道:“戚某落难之时,能得陆兄弟相助,真乃上天眷顾。陆兄弟若不嫌弃,你我二人不妨结为异姓兄弟,同甘苦,共患难,荡平倭寇,重致太平。”陆渐又惊又喜,戚继光拉着他跪下,撮土为香,向天拜了。两人互叙年纪,戚继光三十二岁,为兄,陆渐二十岁,为弟。 三拜之后,戚继光并不起身,说道:“兄弟,哥哥还有一件事,想请你作个见证。”陆渐道:“大哥请说。” 戚继光戟指上天,扬声说道:“我戚继光对天立誓,今日之败,为我此生最后一败,来日戚某若能用兵,终此一生,永不言败。”说罢郑而重之,对天三拜,方才起身。 陆渐听得又吃惊,又担心,戚继光立下如此重誓,无疑将自身逼入有胜无败的绝境。此人行事真如谷缜一般,无时无地不透着几分不凡。 两人歇息片时,待得天亮,戚继光返回驻扎在乐清县城的军营。陆渐瞧他伤重,害怕有失,于是力请同行。走了一阵,方见乐清城郭,忽见前方奔来一队官兵,瞧见二人,有人叫道:“戚参将吗?” ------------ 第十二章 秦淮风流 戚继光道:“正是戚某,前面是卢游击么?”那队官兵奔近,一个蓄了两撇八字须的将官打量二人,讶然道:“参将大人怎么如此狼狈?其他人呢?”戚继光叹了口气,将全军覆没的事说了。 卢游击叹道:“戚参将,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明知来的是毛海峰,四大寇中,数他这支贼兵最为精悍,你怎么还追上去呢?跟大伙儿一样呆在城里就好了。” 戚继光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破俚纯埽臼窃粗霸鹚凇N胰羰卦诔抢镂匏魑潘ィ癫皇墙交鹨渌枪扛慰觯羰侨斡烧獍镌艨芤宦废吹垂ィ植恢卸嗌侔傩占移迫送觥⑵蘩胱由ⅲ俊 卢游击十分没趣,冷笑道:“好啊,咱们都是不守职责,就你参将大人厉害。哼,如今闹了个全军覆没,被胡大人知道了,瞧你怎么交代。” 戚继光不禁默然,卢游击幸灾乐祸,大摇大摆地去了。陆渐不禁怒道:“他这会儿出城做什么?倭寇都跑得没影了,难道又是去找百姓割头请功?” 戚继光摇头道,“这人胆子甚小,全无志向,既不扰民,也不打仗,绰号叫‘钻地老鼠’。瞧见倭寇,纵然眼前有条地缝,他也立马钻得进去。“他说得一本正经,陆渐听得笑了起来,跟着又担心道:“听他说,大哥吃了败仗,似乎有些不妙。” 戚继光笑笑不语,入了军营,向监军道明战况,又请军中大夫包了伤口。两人吃过饭泡了两杯清茶在帐中静坐,戚继光沉默寡言,手捧茶杯,若有心事。 不多时,帐外脚步声急,陆渐心生不祥,腾地站起,忽见帐幕拉幵,大踏步走进几个官差,当头一人厉声道:“台州参将戚继光何在?” 戚继光早已有备,搁了茶起身道:“我便是。”官差厉声道:“给我拿下。”左右官差抖出铁链,便要上前。陆渐大怒,抢前一步,双手分拨,正中两条铁链,两名官差只觉铁链上大力涌来,不由脚下踉跄,双双横跌出去。当头的官差哇哇大叫,不防陆渐身形一闪,右手捏住他的后颈喝道:“你们凭什么拿人?” 戚继光不待官差答话,说道:“陆渐,不要放肆,我丧师辱国,理当接受军法处分。”陆渐一怔,喃喃道:“这样也要受罚,以后谁还敢带兵打仗?” “兄弟你有所不知。”戚继光叹了口气,“将军用兵,但求必胜,一旦败了,便会断送许多人的性命,我若不受罚,如何面对那些送命的将士?” 陆渐被他两眼盯着,无可奈何,右手渐自松开。官差原本面无人色,见他气馁,忽又践扈起来:“好啊,戚继光,你敢率众抗捕!” “差爷言重了。”戚继光摇头道,“我这义弟不懂规矩,还望见谅。”那官差冷笑道:“要见谅也可以。”说罢将手一伸,喝道,“拿来。” 戚继光一怔,道:“什么?”官差瞟他一眼,冷冷道:“你是榆木脑袋么?非要差爷说透不成?”戚继光恍然道:“你要多少?”官差笑道:“你做到参将,官也不小,除了俸禄,平素又时时刮那些穷百姓的油水,囊中的积蓄没有千儿也有八百,我也不多要,百两即可。” 戚继光一皱眉,转身入内,取出一个木箱,打幵看时,只有若干碎银,不禁苦笑道:“戚某手里就这几两银子,差爷喜欢,尽都拿去。” 官差脸色一变,劈手打翻木箱,碎银洒得满地,厉声道:“戚继光,你好大胆子,丧师辱国、公然拒捕不说,还敢贿赂官差,可谓罪加两等。到了南京胡大人那里,我要你好看…” 戚继光浓眉一挑,目中涌出怒色,陆渐略一沉思,从桌边拿起自家包揪,踏上一步,冷笑道:“不就要银子么?拿去。”那官差接过包袱,但觉十分沉重,打开一瞧,尽是白花花的官银,顿时眉开眼笑,递给属下,又亲自躬身,将满地的碎银一一拾起,揣进袖里笑道:“银子够了,一切好说。”转身招呼差人,“将这位参将大人锁了,别锁太紧,松动一些。” 众差人哄然答应,将戚继光锁了,拉出帐外。帐前聚满了将士,立在两旁大瞧热闹,看见戚继光出来,无不指指点点,纵声嘲笑。 陆渐见这些官兵全无心肝,胸中悲愤莫名,一咬牙,大步跟在官差后面。出了营地,官差头目见陆渐仍是尾随,不由怒道:“你去哪里?”陆渐道:“我去南京。”头目疑惑道:“放屁,我们去南京,你怎么也去南京?” 陆渐冷冷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走我的,又碍你什么事了?”头目吹起胡子:“你若想劫人,那是自找死路。”陆渐道:“我若要劫人,凭你们几个废物挡得住吗?” 头目大怒,正要喝骂,但想起陆渐的身手,又将满嘴的狠话咽了回去,忽听戚继光叹道:“兄弟,你不是说要回乡么?就不要跟来了吧。” 陆渐摇头道:“我回不了了,刚才的一百两银子,就是我回乡的盘缠,左右回不去,我就跟你们上南京,沿途还可蹭官爷们几顿饭吃。”官差气得眉歪眼斜,恨不能给这乡下小子几个嘴巴,仔细一想,又自觉无此能耐,唯有暗生闷气。 戚继光却知陆渐明说没了盘缠,实则是怕自己伤势未愈,路上再吃这些官差的暗亏,不觉微微苦笑,任他去了。 众人一路走去,沿途吃饭,若有鱼肉鸡鸭,陆渐便抢先动手,夺给戚继光先吃;若要喝水喝酒,陆渐便抢过杯勺,@给戚继光先喝;就是洗漱睡觉,他也专拣好水好房,凭着武功强抢过来给戚继光享用。 众官差又气又急,破口大骂,陆渐却笑眯眯的,等他们骂过才说:“我不是送了差爷们一百两银子吗?差爷们财大气粗,不妨再买好菜,再开好房,干么跟做囚犯的一般见识?” 他既非囚犯,武功又高,众官差先前不该收了银子,拿人的手短,纵然愤怒,也不好彻底翻脸。戚继光却瞧得皱眉,说道:“兄弟,你就算跟到南京也于事无补,何苦跟我受这些罪?” 陆渐道:“大哥和我结拜时,不就说了同甘苦、共患难吗?这点儿旅途之苦又算什么?我去南京,就是瞧那些大人们待你公不公。若是不公,我便闯进牢里将大哥劫出来,大家一起到江湖上逍遥快活。” 戚继光正色道:“万万不可,我戚家自开国以来,六代将门,世受国恩,生为明臣,死也当为明鬼。何况我败绩在前,就算胡大人断我一个砍头受剐也是应该。劫狱逃走的事休得再提,若不然,你我就此恩断义绝,为兄再也不认你这个义弟。” 陆渐听他这话说得郑重,不觉哑口无言,心中定下的劫人劫狱的法子统统派不上用场,情急心想:“要是谷缜也在,必能想出一举两得的法子。”想到自己那日因为赢万城一面之词,真相未明便弃谷缜而去,心中又是后悔,又觉惭愧。 一行人走走停停,不几日已近南京。这一日,遥见前方一座凉亭,亭边有茶社招待远客。此刻日高人渴,正是思茶之时,众官差哄闹起来,快步到了亭间,讨了茶水牛饮。 戚继光手足被缚,行动难以自如,陆渐端来两碗茶水,一碗给他,一碗自饮。正饮间,忽听轱辘声响,转眼望去,迎面驶来一辆双轮小车,车上坐了一名青衣文士,长方脸膛,天庭饱满,丹唇墨须,宛若图画中人。 陆渐瞧得心动,只觉此人似曾相识,猛可间想起,这人与那袓师画像上的男子颇有几分神似,只不过画中男子脸有症痕,神采飞疡,较这文士豪迈许多。 推车的是一个戴笠男子,麻衣草鞋,与一老者并行。老者头大颈细,脸额间布满皱纹,他身上本着儒衫,却又裁去半截,如同仆童常着的短衣,颇有一些不伦不类。 陆渐瞧这二人,不知为何,心中隐觉不安,恨不得跳将起来,跑得越远越好。好容易按捺住这奇怪冲动,那三人已经走得近了。青衣文士人虽俊朗,年纪实已不轻,眼角布满鱼尾细纹,坐在车上不见双足,唯有长衫飘飘,随车摆荡。 陆渐见状,心生感慨:“这人大好书生,竟是无腿废人?”忽又听嗡嗡有声,转眼瞧去,大头老者双唇翕动,念念有词。唯独麻衣人始终藏于斗笠之后,不见本来面目。 青衣文士来到亭内,吐了口气说道:“未归,给我一杯茶水。”麻衣人自车后取出一对杯壶,薄胎白瓷,壶中倒出翡翠也似的茶水,白者爽净,绿者清新,令人暑意顿消。 文士接过茶,品了一口,说道:“这碧螺春还是初泡时好,如今凉得久了,余香已失,滋味不再了。” 大头老者微微躬身,笑吟吟说道:“碧螺春,又称洞庭山茶。唐代陆羽《茶经,八之出》曾有言:‘苏州长州生洞庭山。’据近人《随见录》有载‘洞庭山有茶,微似芥茶而细,味甚甘香,俗呼为吓煞人,产碧螺峰者尤佳,名碧螺春…’” 青衣文士不待他说完,冷冷道:“我不过随口说说茶味,又没问茶的来历。”大头老者笑着说:“宋徽宗《大观茶论》有道:‘夫茶以味为上,香甘重滑,为味之全。唯北苑壑源之品兼之…’”那文士眉间透出不耐之色,冷冷道:“我说的茶味,不是味道,而是香味。” 大头老者接口便道:“仍依上文《大观茶论》:‘茶有真香,非龙麝可拟。要须蒸及熟而压之,及干而硏,研细而造,则和美具足。’又本朝朱权《茶谱》所载‘熏香茶法、百花有香者皆可。当花盛开时,以纸糊竹笼两隔,上层置茶,下层置花,宜密封固,经宿开换旧花。如此数日,其茶自有香气可爱…” 文士心知任他发挥,势必将泱泱华夏千年茶经从头背出,不觉苦笑道:“莫乙啊,你闭口吧,非我有问,不得再吐一字。” 大头老者悻悻闭嘴,麻衣人则放下茶壶,转身即走,只一步,便在两丈之外,再一步,已过四丈。初时尚是行走,转眼便成奔跑之势,从一个人影化为一点流光,由浓而淡,倏忽不见。 茶社众人瞧得傻眼,只疑身在梦中,要么如何能见这等怪事。陆渐更是震惊,心道自己纵有北落师门相助,也决然无法匹敌如此脚力。此人动了起来,远非奔跑所能形容,就是空中飞鸟也有不及。 青衣文士不觉摇头叹气,打量戚继光一眼,忽而笑道:“你这将官,瞧着长大威武,怎么却被锁起来了,是犯了军法,还是贪赃纳贿…” 莫乙不待他说完,插嘴道:“军法者,早见于《周礼“夏官司马第四》,后有《司马法》曰…”青衣文士挥了挥手,被眉道:“谁问你了?”莫乙挠挽稀疏的头发,讪讪低头苦笑。戚继光笑笑说道:“贪赃纳贿不敢,戚某追寇不成,反为倭寇所败,算是犯了军法。”青衣文士含笑道:“兵法有云,‘穷寇勿迫…’”莫乙忙接口道:“这一句出自《孙子兵法,军争篇X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兴致正浓,忽听那青衣文士重重咳嗽一声,心一惊,慌忙闭嘴。 戚继光摆手笑道:“戚某迫的倒也不是穷寇,而是精锐未战之寇。只因诸将中无人敢出兵迎战,只是固守坚城,坐看贼焰张天。戚某年轻气盛,率师追击,不料落入埋伏,手下兵卒孱弱,被接僖还幕髌疲媸墙腥撕寡铡! 青衣文士沉默时许,忽道:“所谓‘锐卒勿攻、饵兵勿食’,你连犯两条兵家大忌,焉能不败?” 戚继光平生好武,但有闲暇,无时不在思索如何用兵,此时城郊野外,竟然遇上好事书生与自己议论兵法,不觉微笑道:“先生句句不离《孙子兵法》,却不知《孙子兵法》十三篇,字句虽多,当真中用的只有一句。” 文士哑然失笑,说道:“照你这样说,除了这一句,孙武的盖世兵法,大多都是废话?”“戚某岂敢有辱先贤?”戚继光笑了笑,曼声说道,“只不过,孙武这兵法写出来,不是给他自己瞧的,而是给寻常的王侯将帅看的。这等人用兵的天分并非极高,所以孙武子怕他们不懂,言辞务求精详。若是依照那兵法所载,一板一眼,布阵行军,就算是中人之资,也不至于大败亏输,但如此拘泥呆板,却也不是常胜不败之法。自古常胜不败之将,无不想人之未想,行人之所难行,故能每战必克,胜无侥幸,又岂会拘泥于兵法?”文士笑道:“说得好听,但不知你说的是哪一句?”戚继光微微一笑,朗声道:“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为之神!” 文士不及答话,莫乙已接口道:“这是《孙子兵法》第六篇‘虚实篇’倒数第二句话。” “足下好记性。”戚继光叹了口气,“当真临阵决机,生死只在一线,统兵者又哪有工夫去思索什么兵法?无非是料敌虚实,随机应变而已。戚某读兵书无算,当真记得的也只有这一句。” “好一个‘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为之神’。”那文士哈哈大笑,“若你不是败军之将,这番话说来倒也动人。” 戚继光不禁苦笑。文士笑罢,瞧他一眼道:“怎么了,泄气了吗?听你所言,应是深谙兵法,为何却不能料敌先机,明知不敌也要追赶上去?” 戚继光摇头道:“我与足下论的是兵家小道,追与不追,却是国家大义。倭寇横行东南,所向无敌,并非他们本身如何厉害,而是我大明官兵贪生怕死,望贼风而先遁,见倭形而胆裂。当此诸将束手、万民哀号之际,戚某倘若爱惜一己之躯,守城纵敌,龟缩养寇,岂非猪狗不如吗?戚某不是儒生,但也知道先圣有言:‘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千万人尚无所惧,何况区区数百倭奴?” 文士听罢,沉吟不语。这会儿众官差也歇息够了,嚷着赶路,那文士忽从袖间取出一块碎银,笑道:“诸位官爷,再歇一歇,敝仆取茶去了,须臾便回,我想与这位将官对饮一杯。” 众官差拿到银子,自无不可。戚继光却道:“不劳足下破费,旧京非远,戚某也想快快赶到,是生是死,早作了断。”那文士笑了笑,指着远处道:“瞧,这不是来了么?” 众人顺势望去,道路穷尽处,一点褐影如风掠来,转眼形状可辨,正是那麻衣男子。只见他手提一只锡壶,奔到亭前,陡然止步。他于狂奔中说停就停,陆渐估量一下,自觉不能,心中更是骇异。 文士笑道:“斟两杯吧!”麻衣人小心放下茶壶,取出两只瓷杯,注满茶水。戚继光接过茶,见那茶水碧绿,沸腾未止,不觉讶道:“这茶是在附近煮的么?”麻衣人一言不发,那文士却笑道:“这茶是回城取来的。” “穷酸你少唬人了。”一个官差笑道,“这里去南京城少说也有十里,来回就是二十里,这点儿工夫,怎能从城里端茶回来?就算能够,这茶又怎么还是沸的?” 戚继光却笑道:“世间多有奇人。”轻轻吹开茶末,徐徐啜了一口,赞道,“好茶,可惜戚某粗鲁,不通茶道,说不出好在何处。” 那文士笑了笑,说道:“这茶细若雀舌,乃是洞庭碧螺峰的嫩芽斗品,水质轻甘,为无锡惠山寺的顽石清泉。我不善酒,唯好品茶,故以杯茗与君勉之。来日将军若能脱出囚笼,还请牢记今日之言,千万不要忘了。” 戚继光拱手笑道:“多承吉言,敢问阁下大名?”那文士摇头笑道:“我一介废人,微贱书生,名号不足挂齿。” 戚继光气宇恢弘,文士既不通名,他也不予勉强,哂然一笑,转身去了。陆渐随他走了两步,忽觉背脊生寒,转眼一瞧,麻衣人的斗笠下闪过一道厉芒,势如刀锋划过。陆渐眼中刺痛,慌忙转眼,又见那莫乙口中念念有词,望着自己目不转睛。 陆渐心子一阵狂跳,不自禁快走两步,紧紧跟在戚继光身后,可背脊的寒气始终不散,直待走出数里,料是麻衣人与莫乙目光不及,寒气方才散去。 戚继光瞧他一眼,皱眉道:“兄弟,你的脸色好难看。”陆渐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心里难受。”戚继光只当他为自己的事操心,便道:“到了南京,听天由命而已。” 陆渐默然不答,眼前却始终闪动着那斗笠下的一抹寒光,想着想着,额上流下汗来,心中不住自问:“那两人到底是谁?为何我见了他们就觉心慌?”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不觉已近城池。一行人从凤台门入城,只见通衢十里,级横棋布,朱门万户,满城星罗。不久来到总督衙门,差官交割完毕,戚继光入牢候审。陆渐分别在即,心中不胜难过,握住戚继乂的手,两眼微红。戚继光叹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弟,你送我到此,大哥我永志不忘。” 牢头催促起来,二人只好洒泪而别,陆渐望着戚继光走入牢门,心也随之沉了下去。他在总督府前徘徊良久,瞧着拖朱曳紫的官员进进出出,却又不知该求谁帮助才好。来回走了半晌,但觉饥饿,一摸身上,却无盘缠,这才想起包中的银子尽已给了官差,一时好不丧气,转身走在街上,望着两旁的酒馆,嗅着饭香肉味,不由大呑口水。 正乱逛,忽觉小腿被人敲了一下,他惊讶中回头一看,却是“金龟”赢万城,老头儿的额头上贴了一块膏药,双颊、颈上各有几道血痕。陆渐不由惊喜道:“怎么是你?谷缜呢?” 赢万城面色阴沉,怒冲冲说道:“他没来找你?”陆渐道:“他不是被你捉了吗?怎么会来找我?”赢万城运起“龟镜”神通,两眼在陆渐脸上转了几转,冷笑道:“你这小娃儿很好,比谷缜那兔崽子老实多了。难得咱们再见,去酒楼喝两盅如何?” 陆渐微感迟疑,但为打听谷缜下落,只得勉强答应,忽见赢万城走在前面,左腿一被一跛,竟然已经瘸了。 陆渐瞧他浑身是伤,大为惊疑:“他武功如此高强,又有‘龟镜’神通,谁把他伤到这个地步?他原本和谷缜一起,谷缜又上哪儿去了?”他满腹疑窦,默然而行。 蠃万城来到十字路口,挑了一座壮观酒楼,领陆渐上了二楼’大剌剌一坐,招呼伙计道:“老爷点菜。”伙计见他棚&华丽,心下先敬三分,笑道:“老员外请说。” 赢万城道:“先来个三白三鲜,一蒸两炖。”那伙计一愣,赔笑道:“老员外说明白些?”蠃万城冷笑道:“亏你还是大酒楼的伙计。三白是太湖三白,小银鱼、白财鱼、白虾;三鲜是长江三鲜,刀鱼、鲥鱼、河豚。白虾、河豚均用蒸的,其他四鱼都用炖的。” 伙计迟疑道:“这是六道菜,分量可不少。”赢万城冷笑道:“怎么,怕老爷吃不了?老爷吃不了也兜着走。”伙计只好应了,正要转身,赢万城又说,“慢着,还没完呢。臣卜龙凤雏汤来一碗…” 伙计大犯其难,讪讪说道:“老员外,这汤没听说过,怎么个做法?”蠃万城笑道:“用二两重的活鲍两只,去脏取肉,再将五只雏鸡脯翅的尖儿碎切成丝。这两样加上椒料、葱花、香菜之类,花半个时辰揭成清汤,干的丢掉,只留汤汁。鲍鱼是卧龙,雏鸡为凤雏,故有此名。你别跟老爷耍花枪,材料不对,老爷一尝就知道。” 伙计忙笑道:“我们百年老店,岂敢弄假?”赢万城微微冷笑,口中连珠炮道:“还要铁板鹅掌一对,活烧甲鱼一只,糟蹄子筋一碗,破塘笋爆炒瓦楞蚶一碟,蕨粉红烧江瑶柱一碗。瓦楞蚶、江瑶柱非台州鲜货不可,别处的老爷不要。还要浦江的火肉,至于蟹嘛,海蟹老爷吃腻了,山阴的河蟹先蒸四对;漠北驼峰一只,用蜂蜜蒸煮;辽东熊掌一只,以山东大葱爆炒。三江的大白蛤不错,给老爷醉两对。嗯,老爷怕腥,活吃猴脑就免了,果脯粘牙,也免了。且炼两碗西瓜膏解暑,这膏汁里的西瓜要杭州的,一点点捣得细烂,不得留下一瓤一丝,再取五月桃花汁,以文火煎至八分,搅糖细炼,记得这炼膏的次序,千万莫要错了。” 说罢,又点陈年状元红一壶,川贵名酒两壶。他如数家珍,伙计却写得满头大汗,待他点完,哆嗦道:“这里许多物事小店不齐,要去别的酒楼支借,万不会错了老爷的。”陆渐皱眉迹“赢先生,这么多东西吃得完么?”赢万城冷笑道:“吃不完,丢了喂狗。”伙计见这老人如此阔绰,喜出望外,一溜烟往柜台去了。 那菜流水般将上来,大半时辰方才上齐。陆渐饿得久了,狼呑虎咽,吃了三道菜便已饱足,赢万城却是这里拈一箸,那里取一勺,慢嚼细咽,每菜必尝,但无论菜也好,汤也罢,均不过一箸一勺,决不多吃。他吃得考究,河蟹剥得尤为精细,蟹甲瓦解齐整,八片胸甲片片欲飞,若是拼凑起来,大可拼成一只空壳整蟹。 陆渐瞧得不耐,忍不住问:“蠃前辈,谷缜到底在哪儿?”赢万城正尝醉蛤,闻言支吾:“跑了。”陆渐恍然大悟:“无怪这老头满身的伤,却是因为谷缜的缘故。”一想到谷缜如何捉弄这只金龟,陆渐便觉忍俊不禁,低头暗笑不已。 赢万城忽地怒哼一声,恨恨道:“我追那兔崽子一直追到南京,几次差点儿捉到他,都被这兔崽子用奸计摆脱。哼,如今他躲在这满城人群里,老子一时半会儿倒也抓不住他。” 陆渐心中略定,想起一事,问道:“蠃前辈,我有一事请教,你见多识广,或许有些法子。”赢万城正捧着西瓜膏吸啜,当下瞅了陆渐一眼,问道:“什么事?”陆渐道:“我有一个结拜大哥,打倭寇时吃了败仗,下在牢里,有什么法子能救他出来?” 蠃万城竖起两个指头:“这个容易,只需两个字。”陆渐奇道:“哪两个字?”赢万城笑道:“银子。” 陆渐不解道:“这话怎么说?”赢万城道:“你若有银子,先往牢头手里送五十两,你那大哥在牢里就永无皮肉之苦;再往总督府的门子那里送一百两,托他见着府内总管,而后送总管三百两;透过总管,再送给师爷三百两;由师爷那里送给总督两千两,再透过总督送给监军的太监两千两。嗯,前后只需四千七百五十两银子,别说吃了个败仗,就是偷看了皇帝老子的亲娘,也能遮掩得过去了。” 陆渐摇头道:“要银子,我可没有。”赢万城笑道:“你没有,谷缜有啊,你只需找到他,别说四千两银子,就是四万两银子,还不是在九牛身上拔根毛么?” 陆渐先是一喜,可一转念又说:“你就想让我去寻他,你好在后面跟着,我可不上当。”“小娃儿精乖得很。”蠃万城冷笑一声,“可惜,你不找谷缜,你那位劳什子大哥就得掉脑袋了!”说罢,放碗抹嘴,徐徐站起身来,那伙计上前笑道:“老员外,结账么?” “放屁。”赢万城两眼一瞪,“谁说是老爷结账?“手一指陆渐,笑道,“这位是财神爷,你找他结账才对。” 陆渐惊得目瞪口呆,伙计瞧陆渐衣衫敝旧,心生疑惑,猛地拽向赢万城。但赢万城身具“龟镜”神通,料敌先机,哈的一笑,跳出窗外,落地时竹杖一撑,跟着一跛一跛,跑得没了踪影。 伙计抓不着蠃万城,只有死死揪住陆渐,大叫:“我被你们害死了,我被你们害死了…”说着哭了出来,陆渐若要挣扎,一百个伙计也捉不住他,可他见这伙计一哭,心一软,只好站立不动。酒楼的伙计听说有人白吃,纷纷扛了扫把板凳冲上二楼,冲陆渐劈头便打。 伙计怕出人命,忙道:“先别打,让他给钱!”陆渐苦笑遒“大哥,我一文钱也没有,拿什么给你?”那伙计听了,身子忽地瘫软,蹲在地上大哭。 陆渐的心中也很难过,虽说中了赢万城的圏套,这顿饭自己确也吃了,只得道:“这位大哥,你先别急,我给酒楼当伙计赚钱赔你。” 忽听有人冷笑道:“这顿饭足足值五百两银子,你就算当八辈子伙计也还不清。”众人转眼瞧去,却是掌柜的上来了,一时纷纷让开,地上的伙计害怕责罚,哭得越发厉害。有人道:“给不出钱,就拉他见官。”掌柜一张方脸,不怒自威,闻言冷笑道:“这人穷光蛋一个,见官就能还我银子吗?来人,给我绑起来,先拖到地窖关他三天,再让他做工赚钱。”众伙计抖擞精神,拿麻绳将陆渐捆了,拖到地窖里关了起来。 陆渐孤零零地坐在地窖深处,心想捆他的只是麻绳,一挣即断,窖门也是木制,一拳就可粉碎。但若如此,又岂不是与赢老贼一般,成了个无耻无信之徒? 任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从哪儿去找五百两银子,看来终此一生,也只有在这酒楼里当伙计还债了。只是一想到戚继光,又不觉悲从中来。 不知过了多久,陆渐渐感饥饿,算时间已是深夜。酒楼掌柜大约怒气正盛,想要饿他几顿,故而也不令伙计送饭。陆渐又饿又累,靠着一个酒坛昏昏入睡。 睡得半晌,忽有动静传来,陆渐惊觉,循声望去,忽见一点火光从左边墙上破壁而出,继而灯火大亮,一面墙壁翻转过来。 地窖中竟有暗门,陆渐无比惊奇,忍不住一纵而起,忽见从暗门中走出一人,借着灯火,陆渐瞧清来人,失声叫道:“掌柜?” 来人正是酒楼的掌柜,他掌着一盏油灯,含笑道“陆爷受苦了,多有得罪,还望见谅。”陆渐莫名其妙,低声说:“掌柜的,你…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掌柜取出一把小刀,割开绳索道:“此地危机四伏,阁下快随我来。”他掌灯钻入暗门,陆渐只得尾随。暗门里是一条地道,低矮潮湿,仅容一人矮身行走,陆渐心中惊疑,忍不住问:“掌柜的,有什么危险?你又为什么放我?” 掌柜道“赢万城就守在酒楼外面。”陆渐怒道:“好哇,这无耻老贼,我正愁寻他不着。”说罢转身要去,掌柜慌忙拽住他道:“使不得,这南京城不止他一个东岛高手,酒楼之外,除了赢万城,少说还有三个,唉,东海四尊就来了两个。” 陆渐大惊失色,掌柜叹道:“陆爷还不知道,打你入城就被人盯上了,他们不来找你,是想用你作饵,引那人出来。” 陆渐恍然道:“谷缜?”掌柜默然点头。陆渐道:“那我更该出去,跟他们大打一场,好叫谷缜知道对头来了,可以远远躲开。” 掌柜苦笑道:“你小瞧谷爷了,说到武功,那些东岛高手也许厉害,但说到斗智,谁又斗得过谷爷?”陆渐眉头一皱,讶然道:“你是谷缜的人?” 掌柜点头道:“要么蠃万城怎会挑选这座酒楼陷害阁下?他也疑心这酒楼与谷爷有关,故意让你欠债,而后从旁窥伺,若有蛛丝马迹,便可顺藤摸瓜找到谷爷。他唯一没料到的,或许就是这条秘道。” 陆渐听得心惊,只恨大意成了赢万城的棋子,又问:“我们去哪儿?”掌柜笑道:“去了便知。”他躬身向前,陆渐只好尾随。秘道又窄又长,还有许多岔路,叫人莫辨东西。走了七八里,前方路尽,出现了一面墙壁。 掌柜在墙上摸索一阵,向前一推,墙壁应手翻转,墙后是数级台阶,缘阶而上,又是一道暗门,掌柜推门时,一股冷风灌了进来。陆渐钻出门外,惊觉身处一座拱桥下方,头顶砖石拱曲,苔藓丛生,脚下河水愿潺,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掌柜击掌三次,一艘小船从黑暗中钻了出来,船上立着一人,蓑衣斗笠,悄没声息。掌柜拱手道:“赵某送到这里,陆爷请上船。”陆渐忙道:“掌柜的,那银子…”赵掌柜笑道:“酒楼都是谷爷的,陆爷还担心什么银子?” 陆渐略略放心,又道:“那位伙计大哥,掌柜的也别怪他。”赵掌柜叹道:“陆爷真是厚道人,您放心,赵某自有分寸。” 陆渐拱手上船,蓑衣人摇橹击水,顺流而下。行出里许,陆渐回头望去,拱桥湮没在了晦暗的夜色中,和风阵阵,迎面吹来,初时两岸灯火阑珊,渐渐繁密烂漫,胜如星河。灯火炽亮处不时传来琴瑟箫管、男女笑语,河面上的游舫飘然来去,舫中灯烛随风,流光如织。 蓑衣人忽地停下了船,恭声说:“陆爷请上岸。”陆渐一瞧,船边是一排石阶,当即踏阶而上。突然眼前一亮,迎面出现了一座壮丽的大宅,灯火辉煌,人声喧哗,正诧异,身边黑暗里钻出一个男子,低声道:“陆爷吗?” 陆渐对这称呼大不习惯,茫然点了点头。那人道:“随我来。”说完快步在前,陆渐随他绕墙而走,来到一道侧门前。那人敲开门,门内出来一个中年妇人,衣着华丽,淡施薄粉,虽是半老徐娘,可是风韵犹在,她开口先笑,脆声问道:“陆爷么?”素手一招,“随妾身来。” 陆渐心中糊涂,只觉今晚的事儿处处透着诡异,忍不住问道:“这位大婶,你怎么知道我的姓氏?” 妇人回首一笑,眼中水光流转,未语含情,陆渐只觉那一双眸子勾魂夺魄,心头大震,慌忙低头,忽听那妇人咯咯笑道:“本不该我来接你,只是我想瞧瞧,能得谷爷赏识的人是什么样子。”陆渐奇道:“你也是谷缜的人?” 妇人掩口笑道:“你这人说话真是,什么叫也是谷缜的人?我倒一百个想做他的人,可惜那小兔崽子眼角高,瞧不上老娘。” 陆渐见她举止妖娆,媚态横生,不禁红透耳根,心道:“她怎么一会儿自称妾身,一会儿又自称老娘,一会儿叫谷爷,一会儿又叫小兔崽子?最后这一个,倒与赢万城有些相似。”想到这里,不觉狐疑起来,问道:“这是要去哪儿?,,妇人笑而不答,袅袅前行,陆渐尽管怀疑,可也抗不过好奇。两人上了一条长廊,两侧红灯高挑,间有镀金鸟架。方要转角,前方急匆匆奔来一个女子,她只顾低头快走,一下撞在妇人身上,手上托盘歪斜,“当”的一声,摔碎了一只瓷杯。 妇人怒道:“小蹄子,瞎了眼么?”劈手便是一掌,向来人刮去。陆渐眉头大铍,伸手拦住道:“不过是一只瓷杯,也犯得着打人?”转眼一瞧,摔杯的女子正抬起头来。这一瞧,陆渐不禁毛骨悚然。不为别的,只为那女子生得太丑,肤色黄肿,嘴角裂开,左眼眉毛也无,歪斜成一条细缝;右脸眉眼虽在,却生了一颗硕大的脓疮,而且背脊佝偻,双膝弯曲,似乎患了软骨之症,总而言之,任谁瞧上一眼,决不想再看第二眼。 女子与陆渐四目一对,右眼闪过一丝异彩。陆渐但觉这神采似曾相识,何处见过,却又想不起来。正待细看,那女子眼中神采一黯,眼皮又耷拉下去。 “好啊。”妇人盯着地上碎瓷,忽地厉声叫道,“又是你这丑奴儿。你知不知道,这杯儿是官窑的上品,一只的价钱顶你十倍的卖身钱!” 丑奴儿瞧着脚尖,低声道:“何妈妈,对不住。”声音如绳锯木,喑哑难听,叫人无法相信出自女子之口。 妇人面露厌恶,啐道:“若不是你有这么一份天上有、地上无的丑模样,我才懒得留你,不只败兴,更会败家。” 陆渐瞧那丑奴儿低着头,双肩颤抖,似乎正在哭泣,心中大生怜悯,不忿道:“大婶说话太刻薄了些,容貌是天生的,谁又愿意生得难看了?” 何妈妈哼了一声,挥手道:“去去,今天遇上陆爷,算你运气。要不然,我打死你这丑货。” 丑奴儿如蒙大赦,飞也似的去了。何妈妈笑道:“小蹄子真扫兴,原来留着她,专为对付那些胡搅蛮缠的客人,不意冲犯了陆爷。”陆渐怪道:“怎么对付胡搅蛮缠的客人?”何妈妈一笑,答非所问:“那边的人等急了。”举步便走,两人曲折数转,忽听男女笑语,何妈妈走到一间房前,只见房门大开,红光满室,内有屏风遮挡。因为正当盛夏,屏风上临摹了一幅宋代李成的“雪景图”,画中冰雪之气扑面而至,大减当前暑热。 忽听屏风后一个女子娇笑道:“好弟弟,这盘棋你输了,给我什么好处?”一个男子接口笑道:“姐姐你千金难买一笑,什么好东西没有,何苦还来算计我?”陆渐听这声音,不觉一愣,说话的男子正是谷缜。 忽听另一个女子呸了一声,脆生生说道:“菡玉姐,小混蛋又想混赖了,这一回你千万别心软饶他,定要罚他学三声狗叫。”话音未落,又一个女子扑哧笑道:“秋痕你这才叫心软,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德行,这小混蛋什么混账事不敢做的?别说学狗叫,就算在南京城里当街学狗爬,怕也难不倒他。我来出个题目,这盘若是输了,就罚他以身相许,今晚睡在菡玉房里。” 菡玉啐道:“婉娘你不是害我吗?他家那头母老虎凶得很,你别瞧他平日里威风八面,心里却怕着呢。上次他灌了几杯黄汤,不知东西,涎着脸要我陪他,都入了房,躺在床上,结果等我梳洗了回来,哪里还有他的影子?都不知道跑到几百里外去了。” “有这等事么?”谷缜似乎吃惊,“我怎么不记得了?” “又跟我装呆?”菡玉冷笑道,“不过这回我有证人,素琴姐姐,那晚你也亲耳所听、亲眼所见,是不是?”只听一个女子嗯了一声,说道:“我也不记得了。”菡玉急道:“姐姐,你怎么尽护着他?”秋痕笑遒“素琴姐姐不护着他,谁护着他?也难怪,他俩一见面,就关在房里不出来,一关一天,都谈论什么诗呀词的。” 众女一听,咯咯咯全笑起来,婉娘喘着气道:“秋痕你这个促狭鬼,素琴的诗词固然是极好的’可这小混蛋又懂什么诗呀词的?素琴,你不说明白,可了不得,你听秋痕的口气,醋劲大着呢。” 素琴淡淡说道:“我跟他是君子之交,你们别以小人之心,胡乱猜度。”秋痕冷笑道:“好好,你是女中君子,我们都是浪荡小人,你会吟诗弹琴,我们就只会唱唱艳曲。” 谷缜见众女言辞不和,咳嗽一声,正要劝解,何妈妈忍不住出声道:“谷爷,陆爷来了。”谷缜啊了一声,笑道:“快请进。” 陆渐微一犹豫,转过屏风,忽见谷缜戴了一顶青纱方帽,披一袭青布长袍,神采俊逸,更胜从前。他坐在紫檀几前,正与一名美人打着双陆。那女子贪凉,罗袜尽脱,轻纱半拢,露出两弯雪臂。两人身周还坐了三位丽人,其中二女与那打局女子衣衫相若,一个倚床嗑着瓜子,另一个晓腿闲坐,双肩裸露在外,又白又亮,唯独一女衣饰严整,坐姿端庄,大约就是那位素琴。 谷缜含笑推枰,说道:“四位,这位陆渐,是我朋友。”四女目不转睛地望着陆渐,均有好奇之色。 陆渐何曾见过如此阵仗,面色涨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打局的女子菡玉笑道:“谷缜,我认识你也有四五年了,从没听你叫过谁朋友。”婉娘也笑道:“是呀,料是咱们的谷爷,不好女色,专好男…”风字尚未出口,那素琴忽道:“婉娘,这位陆公子是正大之辈,不可乱说。” 婉娘将手里瓜子一丢,轻轻哼了一声,拍手道“罢了,人家来了朋友,双陆也不打了,料也不稀罕咱们了,你们怎么样,我可要走了,文大官人还等着我呢。”一扭腰,轰轰去了,众女笑的笑,嗔的嗔,一忽儿全都散了。 谷缜待众女走尽,方才笑笑,示意陆渐坐下。两人相对无话,好半晌,谷缜才道:“我只当观海楼一别,便是永诀,没料到你我还有重逢之曰。” 陆渐也觉感慨,叹了口气,他心中疑问无数,可又不愿开口,只怕这一问,两人的交情就此决裂,忍了半晌才迸出一句:“这是什么地方?” 谷缜一笑,淡淡说道:“这里是萃云楼,秦淮河上最大的妓院。”陆渐骇然道:“你做这等生意?” 谷缜哑然失笑,摆手道:“你会错意了,这天下的生意我什么都做,唯有两样不做,一是赌,二是嫖。我呆在此间只为逃避仇敌,这里的几位妈妈姑娘,早年受过我的恩惠,交情颇厚,所谓大隐隐于市,这里远比别处安全。” 陆渐望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此人似正非正,似邪非邪,总是叫人捉摸不透。沉默半晌,忽道:“谷缜,我求你一件事。” 谷缜笑道:“你也有事求我?真是奇了。”陆渐将戚继光被囚的事说了,迟疑道:“贏万城说,救大哥须得银子,你能否借我五千两银子?我好去疏通关节。至于银子,我将来一定设法还你。” “五千两银子算不得什么。”谷缜沉吟一下,“不过这行贿救人,换在两年之前还能成事,如今怕是不成了。”陆渐惊道:“为什么?” 谷缜道:“去年中,江南明军换了总督,如今的总督名叫胡宗宪,为人十分厉害。四大寇中的陈东、麻叶先后死在他手里,剩下的汪直、徐海处境也很不妙。以此人的精明厉害,如何会被区区金银收买?” 陆渐泄气道:“这么说,大哥当真没救了?”谷缜微微一笑,说道:“那也未必!这得瞧那胡总督是诸葛亮,还是秦穆公了。”陆渐奇道:“这跟诸葛亮、秦穆公有什么关系?”“关系可大了!”谷缜笑了笑,“一样是全军覆没,马谡兵败街亭,被诸葛亮一刀斩了,结果三国之中,蜀国先亡;而孟明视败于崤山,不止全军覆没,更做了晋国的俘虏,结果秦穆公非但不杀他,反而加以重用,故而能够先败晋国、再服西戎,开创秦国六世霸业。若胡大总督是诸葛亮,戚将军性命休矣,若他是秦穆公,那就正好相反。” 他见陆渐愁眉不展,不由笑道:“咱们要不要赌一把,我赌这胡宗宪是秦穆公。”陆渐不禁破颜而笑,叹道:“我可不赌,若我赌他是诸葛亮,岂不是咒大哥送命吗?”转眼瞧着谷缜,欲言又止,谷缜却如不觉,笑嘻嘻说道:“我瞧你又饿又累,不妨先吃些东西,睡上一觉,有什么事儿,待你醒后问我。” 他一拍手,有人送来晚点,陆渐胡乱吃了,默默躺在床上,嗅着满室薰香,倦意上涌,蒙头睡去。其间迷糊醒了一次,隐约瞧见谷缜伏在桌上奋笔疾书,桌边堆了高高的一叠账簿。第二次醒来时,那叠账簿不知去向。谷缜负着手踱来踱去,似乎颇为烦恼,见陆渐起身,转愁为笑:“这么快就醒了?”递给他一袭白缎披风,“走,我们去河边逛逛。” 两人出了门,天色未明,顺走廊行了一程,便至河边,此时残月西坠,晓星未沉,秦淮河的歌舞欢笑却已休歇,只有寥寥数点灯火在河面上漂泊。谷缜叹道:“如今还亮着灯的,这灯下的女子可不太好过。” 陆渐问起缘由,谷缜道:“若还亮着灯,足见今晚没有客人,没有客人,赚不了钱,必然要挨鸨母的叱骂、龟奴的毒打了。”说罢拍拍手,自暗处走出两个黑衣男子,躬身侍立,不见容貌。 谷缜道:“鱼传、鸿书,你二人拿银子去有灯火的船上,若有姑娘没客人,便给她五十两。”二人应了,躬身退去。 谷缜笑指远处一座三层小楼:“高处清寂,正好说话。”陆渐默然点头,去那小楼只有五十来步,可不知为何,他心里却盼这短短一程永远不要走完。 两人逍遥登楼,凭栏远眺,南京城重檐叠宇,好比万千飞鸟,楼下一条长河墨玉也似,残月余照,给河上抹上了一层淡淡的霜色。 谷缜指着那河:“这一条秦淮河,既是流金之河,也是流泪之河。”陆渐怪道:“什么叫流金?什么又叫流泪?” 谷缜遒“这里夜夜笙歌流宴,豪商巨贾、才子官绅,无不一掷千金,是可谓流金之河,但这浮华之后,却又不知有多少弱女子的血泪,故也称为流泪之河。” 陆渐愤然道:“谁在这里开设这么多青楼妓馆?”谷缜笑道:“算起来,这始作俑者却是本朝太袓朱元璋朱大皇帝。他在这秦淮河边开设官娼,本意是想天下的豪商都来这里风流快活,他好大赚特赚,以充国库。却不料,商贾之辈,钱财来之不易,花销起来自也多有顾忌。倒是他手下的文武大臣趋之若鹜,夜夜来此,至于花的银子,当然都是国库中的公银。这么一来,无异于朱大皇帝自掏腰包请臣子们荒唐,偷鸡不着蚀把米,成了这天底下最大的冤大头。 “到了他儿子朱棣,因为是夺取侄儿的江山,故而上台之后,便大肆诛除异己,先有‘诛十族’,后有‘瓜蔓抄’,光是男子便杀了两万不止。至于这些男子的妻女姊妹,全都流放到这秦淮河边,削籍为娼,任由天下男子污辱。说起来,这位成袓皇帝,也可谓子承父业,将这秦淮风月发扬光大了。” 谷缜初时笑着,笑容却渐渐变冷。陆渐听得惊心,冲口而出:“这两个皇帝,真…真不是…”谷缜瞧他神色,猜到他的后话,笑道:“真不是东西么?这也不尽然,这两位皇帝,私德固然差劲,若论治国才干,均是一时英主,只不过他们的子孙,倒是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一个比一个荒唐。” 陆渐摇头道:“皇帝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下面的臣子了。”谷缜叹道:“这昏君佞臣倒也罢了,最让我思索不透的,却是这天下逆来顺受、任由昏君佞臣摆布的百姓。唐太宗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有什么样的水,就有什么样的船,有什么样的百姓,就出什么样的皇帝。这么多年,只见载舟之水,却不见覆舟之浪了。” 陆渐听了,心生怪异之感,如何怪异却又说不出来,忽听谷缜道:“陆渐,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那些事我今生本不想说,但今夜我说出来,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只须记住,这些事,普天下我只告诉你一个。” 陆渐吸了口气,猛一点头,大声道:“好,你说。”谷缜笑笑,叹道:“我五岁时,我亲娘便跟人跑了,如今的娘是继母,至于妹妹,也是过继来的,小我一岁…”陆渐冲口道:“纵然这样,你也不该…” 谷缜摆手道:“你听我说完。”他沉默一阵,徐徐道,“我娘走时,我年纪还小,只知道第二天醒过来,她就不见了。我爹说她跟别的男人跑了,而后天天喝得烂醉。如此过了一年,他又娶了一个女人,那婆娘人很美,心机更深,面子上对我很好,骨子里却很厌恶。她以为我瞧不出她的心思,我虽年纪小,心里却很明白,所以从小我就跟她不和。那女人很会伪装,计谋又多,每次跟她斗气,爹爹都是罚我。八岁的时候,有一次我跟那婆娘大闹一场,事后挨了爹的打,气愤不过,就偷偷上了中土的船只,到了江南,想去找我亲娘。可是人海茫茫,我一个小孩儿去哪里找她?身上的钱用光了,渐渐沦落为一个小乞儿,受尽了世人的白眼。” 说到这里,他露出一丝苦笑:“不过,我最倒霉的时候却遇上了一个人。那人见我跟别的乞丐打架,不能力取,也能智胜,便觉得我很聪明,将我带离那群乞儿,让我学做生意。那人相貌平平,却有通天之能,说他富可敌国也不为过,他教我如何断事,如何用人,如何转运货物,逐那什一之利。可他本事虽大,身子却不好,过了五年,便退隐幕后养病,将一切生意交给我打理。我从一个小乞儿,一变成为天底下最大的豪商,一时忘了天高地厚,返回东岛,在继母妹子前大肆炫耀。我爹见我有了出息,也不觉另眼相看,决意让我接任东岛之王,可就因为这件事,给我带来了天大的麻烦…”说到这里,谷缜露出一丝苦笑,声音也低沉了下去:“那一天是爹的寿辰,我送了他许多珍宝,又喝了许多酒,醉得不省人事。不料醒来之时,发现自己竟在妹子的闺房里,全身赤裸,我那妹子也是一丝不挂,躺在旁边流泪。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心中空白一片,只想马上逃走。我披上衣服,跳下床来,方要冲出门外,我那继母突然跑了进来,见这情形,尖叫一声,从袖间抽出一口短剑。 “我只当她要杀我,惊得呆了,不料她反手一剑,剌在自己腿上,嘴里大喊救命。当时寿筵还没散去,这一叫,引来了许多人。那婆娘口口声声,硬说我逼奸妹子,被她撞破,又提剑杀她。我爹听了,尽管震怒,却觉那妹子与我并无血缘,若要遮丑,只好将她嫁我,至于弑母,毕竟只伤了她,并未闹出人命。因此一怒之下,取消了我少主的名号,打算重重责罚。 “谁知这时间,他忽又瞧见地上散落了一封书信,上面写着‘缜弟殷鉴,兄汪直拜上’,拆开一瞧,竟是四大寇之首汪直写给我的亲笔信,约我劫掠松江府。东岛岛规,勾结倭寇是死罪,众人大惊之下,搜我房间,又发现了好几封信,分别是徐海、陈东、麻叶写给我的,有的信嘘寒问暖,有的信却是约我侵掠洗劫,或是走私财货。 “当时我有敌国之富,而财富从何而来却始终成谜,只因传我财富的那人生性冲淡,不许我泄漏他的事情,因而我也绝口不提。故此大家一瞧书信,无不恍然大悟,认为这些财富全是勾结倭寇、劫掠所得。更可笑的是,他们不知从何处找来四大寇的笔迹,一一査对,证明这些信确是那四人亲笔所写,而信中的劫掠之事,经过核实,也都一一发生过。我既不能说出那名恩公,又无法说明书信来历,如此一来,犯下了奸妹、弑母、勾结倭寇三大罪行,论理应当处死,可众人却认为处死我太过便宜,理当将我囚禁于九幽绝狱,经受不见天日的折磨。” 这一番话匪夷所思,陆渐听得发呆,半晌还过神来,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必是你继母妹子合谋算计你,你为何不向你爹说明?” 谷缜叹道:“她们有备而发,阴谋环环相扣,又岂会留下把柄?我一贯任性妄为,又跟继母常年斗气,用这恶毒法子报复她们,也不是全无可能。有了这个铺垫,那么勾结倭寇、肆虐华夏,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了,故而一瞧那些信件,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心存怀疑,无论如何辩驳,就是没人信我。” 说到这儿,谷缜眼中寒光闪动,陆渐瞧得心惊,迟疑说:“四大寇又与你有什么仇恨?为何要合谋算计你?” 谷缜淡然道:“我和他们不但有仇,还非同一般,此事别有隐衷,暂且不提。陆渐,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说。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你要不信,一拳一掌便可取回。” 陆渐盯着他,双拳紧握,身子微微发抖,好半晌慢慢松开,涩声道:“你有什么法子可证清白?” 谷缜笑了笑,说道,“法子有三,其一,让我的继母妹子当众说出真相,但一来迫于伦理,我不能逼迫她们;二来全套阴谋出自她们之手,又岂会当众说出?这个法子,难比登天。”陆渐道:“第二个法子呢?”谷缜道:“第二个法子,就是活捉四大寇,只消捉住一个,当众证明书信是假,其他的阴谋,自然不攻自破。” 陆渐道:“那四人不肯招供呢?”谷缜冷笑一声,说道:“我自有法子叫他们招供。如今首要之事,并非逼供,而是能否捉住他们,就算捉住了,怕也未必是活的。”陆渐铍眉道:“为什么?” “我不是说过么?”谷缜轻轻叹了一口气,“陈东、麻叶被胡宗宪杀了,洗雪沉冤的机会,四次也只剩下了两次。别说四大寇中汪直、徐海最强,不易生擒活捉,而今打他们主意的人,除了我,还有胡大总督和我的继母。” 陆渐奇遍“你继母?”忽又恍然道,“不错,她要自保,须得杀人灭口,除掉四大寇。”想了想,又问,“第三个法子是什么?” 谷缜摇了摇头:“说起来,这法子最容易,但我偏偏不能做。”陆渐奇道:“为什么不能做?”谷缜叹道:“此事有违信义,决不可为。” 陆渐越发好奇,欲要追问,但见谷缜神色,只得住口,再不言语。两人沉默良久,陆渐忽地叹道:“谷缜,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你,可是当务之急,便是活捉汪直、徐海,你果真冤枉最好,要不然,我会亲手取你性命。” 谷缜点头道:“若要死,我宁可死在你手里。”他顿了顿,轻声说,“为防万一,我想求你一件事。”说罢凑近陆渐耳边,“我若死了,你去南京紫禁城东安门外,从门左的镇门石狮开始,向东南方走一百二十步,那里有一株老槐树,老槐树有六条老根裸露在外,从正南边那条老根往西数,第三条老根下埋有一口铁盒。你打开盒子,后面的事情自然明白。” “你别老提这个死字!”陆渐有些不快,“我陪你去捉汪直、徐海,你我连狱岛都能逃出来,还有什么事做不了的?” 谷缜望着他,眼中光芒流转,突然别过脸去,朗声笑道:“不错,你我连狱岛都能逃出来,还有什么事做不了的?” 笑声未落,突然一阵疾风吹来,从河对岸的屋宇间飞出白茫茫一片,直奔萃云楼而来。 ------------ 第十三章 风蝶飞鳞 楼上二人看得惊讶,忽见那片白色物事宛若流云,随风绕过小楼,消失在萃云楼中。陆渐吃惊道:“那个像是一大群蝴蝶,奇怪,夜里怎么会有蝴蝶?”转眼间咦了一声,俯身从概栏间拈起一只被木缝夹住的白色蝴蝶,说道:“这儿有一只…”入手之际,惊道,“是纸的。”原来,纸蝶为雪白硬纸折成,精巧之至,乍一看宛然如生。 谷缜接过纸蝶,双眉紧锁,小楼中拂来一阵微风,纸蝶双翅振动,竟似活了过来。谷缜一怔,松开二指,纸蝶翩然飞起,伴着那一阵风,向夜空中冉冉飞去。 两人循那纸蝶,举目望去,对岸屋檐边,不知何时立了一个白衣白发、手撑白绸伞的男子。他的脸庞有如白玉雕成,眉也是霜白的,白发长可委地,被夜风吹得飞舞不定。 纸蝶飞到白发男子的指尖,展翅歇住。男子瞥了楼中二人一眼,一步迈出,蹈向虚空,陆渐几要脱口惊呼,呼声方到喉间,忽又生生噎住。但见男子并不下落,反而停在半空,白发被风吹得笔直,双脚忽高忽低,凌空向萃云楼走来,片刻跨过一河之遥,逍遥一纵,消失在围墙后面。 这情形太过诡异,陆渐瞧得微微窒息,待那白发男子没在墙后,方才颤声说道:“谷缜,这…这是鬼么?” 谷缜笑道:“这把戏世人第一次瞧见,大半都会吓着,但若知道他是谁,也就不足为怪了。” 陆渐奇遒“你认识这个鬼…嗯,人么?”谷缜笑道:“我不认得,却听说过。陆渐,你可听过‘一智一生二守四攻’么?”陆渐摇头。 “这句话说的是西城八部。”谷缜的神色郑重起来,“一智是天部,天部之主,智识最高;一生是地部,地部之主常为女子,称为地母,据传医术极高,能生万物;二守,说的是山、泽两部,这两部常年镇守‘帝之下都’,极少离开昆仑山;最让我东岛头痛的,就是这所谓的四攻。风、雷、水、火四部均主攻击,这两百年来,东岛的高手大多死在他们手里,其中风部十分奇特,修炼‘周流风劲’到了一定地步,就会出现黑发变白的异相,白发越多,功力越强。” 陆渐恍然道:“方才这人,竟是风部高手?”谷缜道:“此人发白如雪,持伞蹈虚,足见‘周流风劲’练到出神入化。看他的容貌,年纪却不大,由此可以猜到他的身份。”他略略一顿,眉间流露出一丝愁意,“若是不出所料,此人当是风部之主,‘风君侯’左飞卿。”陆渐吃惊道:“风部之主?风君侯?”谷缜叹道:“左飞卿离幵昆仑山来到南京,莫非东岛、西城又要开战了?”陆渐想到鱼和尚说过的东岛西城的恩怨,不由叹道:“打了两百多年,还不能化解仇恨么?” 谷缜苦笑道:“东岛西城,仇深似海,化解何其之难。我曾袓父死于水部神通,我袓父死于雷部神通。我大伯、二伯都被万归藏杀死,就说万归藏,他的父母兄弟尽都死于‘龟镜’神通。你说,这般血海深仇,如何才能化解?” 陆渐進“你想为亲人报仇?”谷缜笑了笑,说道:“我自保尚且不能,还报什么仇呢?”拍拍栏杆,飘然下楼。 两人并肩漫步,沿途有风之处,均见纸蝶飞舞。走上长廊,两侧灯笼尽已不见,长廊间一团漆黑。 陆渐隐隐感觉不安,想起当日姚家庄的“水魂之阵”,不由担心起萃云楼的安危,不知不觉,脚下快了几分。 忐忑间,二人走到卧室前面,室内灯火如故,转过屏风,二人忽地傍住。只见檀木桌前,蠃万城手捧一只茶盏,笑眯眯地望着二人,拖长声气说道:“乖孙子,回来了么?爷爷等了你好久呢!” 谷缜只一愣,笑嘻嘻说道:“赢爷爷好本事,你怎么找来的?” “多亏有他。”赢万城一伸手,从桌子下方揪出一个人来,陆渐瞧那人方面长须,神色狼狈,不由失声叫:“赵掌柜!” 赵掌柜应声打了个哆嗦,惨然道:“谷爷,小的该死,这老头的手段太狠,我…我…” 谷缜眼神数变,叹道:“也不怪你,你只是生意人,我将你扯入此事,本是我的不对。”赵掌柜涩声道:“谷爷…,,说着满脸愧色。 谷缜一摆手,向赢万城笑道:“赢爷爷,冤有头,债有主,你找的是我,和此人无关,他只是一个无拳无武的生意人,你放他去吧。”赢万城盯他一阵,点头笑道:“乖孙子,爷爷我最欣赏你这份气度。谷神通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我说的那件事你好好想想,只要你一句话…” 谷缜笑了笑,摆手道:“那件事将来再说,你先放人…”贏万城又打量谷缜时许,眼珠数转,笑道:“好’好…”竹杖在赵掌柜背上一敲,“滚吧!”赵掌柜爬起来,低着头飞步走了。 赢万城笑道“怎么样?乖孙子,你有什么打算,是交出指环,还是先尝尝爷爷的手段。”谷缜哈哈一笑,说道:“你要听我的打算?好啊,那指环么,我是一定不交,你的手段嘛,我也决然不尝。”赢万城脸一沉,冷冷哼了一声。 陆渐从旁观看,瞧出赢万城想要动武,心想先下手为强,陡变“半狮人相”,左手内勾,右拳急送,“大金刚神力”如怒潮汹涌,直向蠃万城奔去。 赢万城年事已高,又爱命惜身,见状不敢硬接,纵身躲闪。陆渐占得先手,一耸身,便要追击,却被谷缜一把拉住,向后跃出。一声闷响,二人的背脊齐齐撞上屏风,屏风倒地,赢万城脚下一丈方圆应势翻转。 赢万城能够窥人心思,无奈被陆渐吸引心神,“龟镜”神通顾一不能顾二,他只道陆渐一心厮杀,想着窥破他下面一招,不防谷缜意在逃窜,顿时失算,只觉双足一虚,笔直坠落下去。 谷缜、陆渐去势不止,一直蹿到门外。陆渐转眼望去,丑奴儿正呆立门前,正想招呼,忽听谷缜叫道:“快走,这翻板困不住他。” 陆渐未及回答,已被谷缜拉着奔跑起来,跑了数步,心有所觉,回头望去,丑奴儿跟在身后。陆渐心中奇怪,但情急逃走,也未十分放在心上。 二人仗着地利,从一道小门逃出萃云楼,在巷道中曲折前行。陆渐数次回头,均见丑奴儿不离不弃地随在不远处,任是二人转弯入巷,均是不能将她摆脱。陆渐心中奇怪,谷缜亦有所觉,回头一瞧,微微驶眉。 来到一条巷道尽头,丑奴儿依然紧随不舍,谷缜按捺不住,回头喝道:“丑丫头,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他声色俱厉,丑女似乎害怕,背手靠在墙边’两腿不住发抖。陆渐见状大生怜意,忙道:“谷缜,你别吓着她。”转念一想,恍然有悟,对谷缜道:“我知道了,她跟着我们,是想逃出萃云楼,不愿留在那个不干净的地方。” 谷缜摇头道:“那地方对别的女子是不干净,对她来说却是再干净不过了。”陆渐奇道:“这是为何?”谷缜冷笑道:“萃云楼里常有一些不知好歹的客人,死缠着楼里的姑娘不放,可是有些姑娘卖艺不卖身,还有的红牌姑娘别有贵客。这时候,鸨母便叫这丑女进房,端茶送水,那些混账客人一瞧她这模样,任是欲火万丈也是立马熄灭了。若他还不知趣,这丑女就再送点心,再不成,就送手帕。通常一个客人瞧到第三次,往往溜之大吉,回到家里,还得再做噩梦两次。” 陆渐不料这丑女司掌如此职务,呆了呆叹道:“如此说来,她也真是可怜。”谷缜道:“她可怜什么?身在那种地方,美貌是祸,丑陋反而是福,至少没有哪个王八蛋打她的主意。”陆渐叹了口气,问道:“丑奴儿,你有家么?”丑奴儿摇头,陆渐越觉此女可怜,又问,“你为何跟着我们?”丑奴儿略一默然,涩声道:“我…我打碎茶杯,何妈妈要罚我。”陆渐一呆,想到丑奴儿打碎茶杯后,那何妈妈对她的凶狠,不禁寻思:“何妈妈妖里妖气,不似好人,必是当面答应我不为难她,事后仍要寻她的不是。”想着越发可怜此女,说道:“谷缜,她无处可去,我们带着她好么?” 谷缜又气又急,说道:“眼下强敌四伏,带着她如何逃命?就算能够,将来又如何安置?难不成你娶她做媳妇儿?,,陆渐红透耳根,怒道:“你…你别胡说,谁…谁娶她做媳妇儿了?” 谷缜见他发窘,只觉好笑,说道:“你不要她做媳妇儿,这么在意她做什么?”陆渐道:“她这么可怜,我不能任她回去受人欺负。”谷缜道:“逃命时被她拖累呢?那时还不是要抛下她。” 陆渐扬起脸来,大声说道:“我但有一口气在,就不会丢下她不管。”听到这话,丑奴儿独眼中泛起涟涟波光,略一流转,忽又暗淡。谷缜瞅着她,皱了皱眉,旋即舒展开来,笑嘻嘻说道:“好,就带着她吧。”说完举步先行。 陆渐拉着丑奴儿,随谷缜奔出二十来步,丑奴儿突然“哎哟”一声,歪身便倒。陆渐惊道:“你怎么了?,,丑奴儿道:“我扭了脚。” 陆渐向谷缜道:“等一等。”谷缜十分不耐,哼了一声。陆渐将丑奴儿抉到街边,伸手摸她右脚伤处,但觉足踝肌肤滑腻如丝,不由心想:“这丑女虽丑,也并非全身皆丑,总有美好之处。”想到这里,探她伤势,忽地一愣,未及说话,便听谷缜压低嗓子道:“噤声。”陆渐抬头望去,空旷的大街上飘来四只白皮灯笼,灯笼皮上还写着“萃云楼”三个宋体大字。 他识得那灯笼是萃云楼后园所挂,不知何时来到这里,随那灯笼飘近,陆渐不禁目定口呆,四只灯笼无人把持,竟是凌空飘来。 陆渐心头剧跳,双腿一阵发软,眼看灯笼火光照来,谷缜突然将他一拽,三人缩到街边一堆杂物后面。 四只灯笼在空中东飘西荡,几度照到三人头顶,可是终究无功,又轻飘飘向远处飞去。谷缜吐了口气,道:“好险。”陆渐涩声道:“这…这是什么鬼东西?”谷缜道:“这是风部的幻术‘照魂灯’,大约是‘风君侯’左飞卿在御灯巡视。据说被这灯笼照到,就会不由自主地吐露身份。比方说,照到你时,你会稀里糊涂自报姓名。你报名还罢了,我若报上姓名,左飞卿听见,我就死了。” 陆渐叹道:“东岛、西城的武功,怎么都奇奇怪怪的?”谷缜笑道:“斗了两百多年,除了‘周流六虚功’破不了,其他的武功,不奇怪的都被破了,破不了的一定奇怪。只不过我也好奇,左飞卿不像是冲着我来的,倒似急着找别的什么人。”忽地沉吟片时,说道,“陆渐,你的身手比我敏捷,先去前面探探路,瞧瞧还有没有‘照魂灯‘。”陆渐点头道:“好,你瞧着丑奴儿,我去去就来。”说罢猱身蹿出,没入夜色之中。 待得陆渐走远,谷缜转过脸来,冲着丑奴儿冷笑:“好个丑八怪,你装得挺像。”丑奴儿独眼中露出一丝茫然。谷缜冷笑道:“还装?你若去唱戏,定是名动两京的红角儿,演什么像什么!” 丑奴儿哑声道“我…我不懂你说什么?”谷缜笑道:“少跟我耍花枪,陆渐为人老实,有些宵小就爱耍小聪明糊弄他。老子可不同,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老实说,你到底是谁?”丑奴儿道:“我…我是萃云楼的杂役…”谷缜眼珠骨碌一转,冷笑道:“你若是萃云楼的杂役,风君侯怎么会到处找你?““风君侯?”丑奴儿茫然道:“你说谁…”谷缜呸了一声,道:“方才那一下,我和陆渐均没发现‘照魂灯’,贸然前进,必被照着。这时你不早不晚扭了脚,我们这一停,恰好躲过了那一排灯。陆渐给你治伤,他虽没说出口,但瞧他的神色,我就知道你的脚根本没伤。哼,你早料到左飞卿会用‘照魂灯’,始终提防,是故比我二人更先发觉那灯过来。” 说到这里,他目光一凝,冷冷道:“你本事不小,竟然惹了左飞卿?他先去萃云楼,逼得你走投无路,是以跟我二人逃了出来,如今他追了上来是不是?” 丑奴儿一派迷惘,摇头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谷缜笑道:“小娘皮还不承认?信不信我撕了你的脸…”忽地猛扑过去,抓那丑女面门,不料丑奴儿身子一缩,动若脱兔,躲过了这一抓。 谷缜冷笑道:“狐狸尾巴露了么?”张牙舞爪地正要再扑,忽听陆渐的声音远远传來“谷缜,你做什么?” 谷缜两手定在半空,干笑道:“我们在玩儿捉迷藏呢,丑奴儿,对不对?”丑奴儿缩在角落里,独眼晶亮,默默点头。陆渐大为不解,说遒“这个时候,你还有闲心胡闹?嗯,前面没有照魂灯,咱们走吧。” 丑奴儿突然抢上两步,拽住陆渐衣袖,谷缜冲她微微冷笑。三人快步向前,穿过一条长街,正要转弯,忽觉身后飒飒风响,谷缜暗叫不好,回头望去,左飞卿手撑白伞从天飘落,衣发流转,有若下界仙人。 陆渐但觉丑奴儿十指用力,将自己衣袖拽得更紧,心中微觉奇怪。左飞卿打量三人,忽地冷冷道:“女的留下,你们两个,滚得越远越好。” 谷缜眼珠一转,啧啧笑道:“阁下容貌不凡,品味也不凡,这么丑的女人你也喜欢?”左飞卿冷哼一声,说道:“我数三声,要命的就给我滚。”陆渐闻言,瞧了丑奴儿一眼,但觉她浑身发抖,似乎极为恐惧,也不禁疑惑起来,忽听左飞卿冷冷道:“一…” 话音方落,便听谷缜笑道:“二三四五六,后面的老子帮你数了。”这一下不止左飞卿白眉微蹙,丑奴儿的眼中也有诧色。 “你这厮!”左飞卿叹了口气,“真不怕死么?” “怕,怎么不怕?”谷缜笑道,“但这女人再丑,也是一个人,不是个玩意儿,你说留下便留下?你又算什么东西,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白得跟兔儿爷似的。” 他这话骂得刻毒,左飞卿眼神收缩,双袖间呼啦一声响,飞出白茫茫一片。纸蝴蝶成百上千,伴着疾风冲来。 谷缜躲避不及,两只纸蝶掠身而过,不觉失声惨哼。陆渐大喝一声,先变“寿者相”,再变“猴王相”,双掌抡起,劲风陡出,纸蝶被掌风冲散,顺着陆渐的掌风飞舞,若有灵性,不时抵隙而入。 陆渐大惊,唯有反复变相,不让纸蝶近身,转眼望去,谷缜腰胁左胸各有两道创口,血如泉涌,不由叹道:“谷缜,我当你有什么计谋,才这么嘴硬…”谷缜苦笑道:“事到如今,也只能过过嘴巴瘾罢了。” 陆渐用尽全力也无法将纸蝶扫落,眼见纸蝶越来越多,不由暗暗叫苦。忽听谷缜喝道:“擒贼擒王,别管蝴蝶,对付本人。” 这一语惊醒陆渐,他大喝一声,连番变相,扫开满天纸蝶,冲向左飞卿。方要逼近,左飞卿轻笑一声,足不抬,手不动,持着伞向后飘飞,一阵狂风平地而起,纸蝶飞舞更疾,陆渐手臂突然一痛,已被纸蝶割中,鲜血飞溅,染湿衣衫。 谷缜眼见败局已定,心中大急,他计谋虽多,武功却非所长,遇上“风君侯”这等高手,深感束手无策,抬眼一望,纸蝶分作两股,一股围住陆渐,另一股却向这方飞来。 谷缜大惊道:“丑奴儿,快走。”回身一抓,却抓了个空,转眼望去’哪儿还有丑女的影子。谷缜心往下沉,眼下既无法抵挡,又不能弃陆渐而逃,正觉两难,眼角边忽然晶芒闪动,半空中飞来一蓬银雨,正正迎上群蝶。只听嗤嗤声不绝,前方纸蝶纷落,不曾漏掉一只,最近一只,距谷缜不过尺许。 谷缜身子剧震,望着满地纸蝶,忽如木偶泥塑。忽听左飞卿轻轻叹道:“姑娘姓王还是姓施?”说话间,剩余的纸蝶聚拢,有若一团乳白云气,钻入他双袖之间,十里长街,归于明朗。 陆渐浑身疼痛,也不知中了多少纸蝶,衣衫尽被鲜血浸透,忽见纸蝶散去,不觉身子一软,单膝跪倒在地,耳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我姓施。” 陆渐回首望去,远处袅袅走来一位女郎,银绡缥缈,宫髻髙绾,容貌娇美绝俗,乌黑的细眉微微挑起,益发显得清华高贵、英气逼人。她左手挽着一只竹篮,篮身上编了一只跳波鲤鱼,摇头摆尾,跃跃欲活。 左飞卿皱眉道:“施浩然是你什么人?”那女子道:“他是我爹。”左飞卿道:“令尊还好么?”那女子黯然道:“家父已经作古了。” 左飞卿点头道:“如此说来,你已是四尊之一了?”女子点头道:“小女子施妙妙,忝列尊位,着实汗颜。” 左飞卿笑了笑,说道“你爹见了我也要退避三舍,你还敢来惹我?”施妙妙沉默片刻,轻轻叹道:“情势所迫,不得不尔。” “好个情势所迫。”左飞卿悠悠叹了口气,眼中透出一丝惆怅,“一晃八年,风蝶之术,终于又遇上了‘千鳞‘。” 施妙妙默默探手,从竹篮中取出一只银色的小鲤鱼,一扬手,银鲤腾空,忽地解体,化为点点银鳞,满空闪烁不定。 纸蝶也从左飞卿的袖间呼啸而出,好似无穷无尽,狂风阵阵,向着施妙妙吹来,激得她裙裾纷飞,仿佛站立不住。 银鳞、纸蝶凌空交接,活物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捉对儿厮杀起来。刹那间,细碎响声不绝,银鳞分坠,片片纸蝶化为粉尘。 陆渐恍然大悟,风蝶也好,千鳞也罢,均是主人以神通驾驭,已非死器,而是活物。一刹那,施妙妙接连射出十五只银鲤。初时一发一只,跟着一发两只,然后一发三只,终至于一发五只。突然间银光剧盛,施妙妙掷出六只银鲤,银雨如麻,破开纸蝶阵势。陆渐又惊又喜,正要喝彩,左飞卿突然倒转白伞,凌空一转,将数百点银光叮叮打落。 施妙妙一愣,再发六只银鲤,左飞卿绸伞一转,忽又挡开,微笑道:“一鲤百鳞,十鲤千鳞,敢情你只练到六鲤之数。施浩然没告诉你么?若无千鳞,破不了我的‘风魔盾’。”施妙妙心往下沉。风部与千鳞一脉素为死敌。两百年来,双方交手多次,各有攻防之法。但左飞卿的“风魔盾”出神入化,自己的千鳞却未练成,对方攻守俱强,已立于不败之地。正心急,忽见街道两侧的布幌微微摇动,不由大吃一惊,失声叫道:“糟糕,起风了。” 左飞卿一声长笑,顺风掠出,施妙妙发出六鲤,尽被挡开。谷缜不由喝道:“陆渐,别让他占住上风。”陆渐应声纵上,正要变相,却被一群纸蝶裹住,欲出不能。 左飞卿飘然落在上风,长笑道:“施姑娘,如今我占得天时,周流五要,已得其四。你到了阴曹地府,别忘了代我向令尊问候一声。”挥手之间,满天纸蝶变快,叮叮声不绝于耳,银鳞落得满地都是。 施妙妙忽觉头顶一轻,一只纸蝶突破千鳞阵势,将她束发的绸带割破,青丝如瀑泻落。刹那间,少女的心头掠过一丝恐惧,未及应变,纸蝶阵中忽地伸出一只血手,死死攥住了左飞卿的右腕。 左飞卿吃了一惊,但觉大力涌至,只得运劲抵御。这时间,右足忽又一沉,一只雪白的纤手自地底破土而出,攥住了他的足颈。两股外力齐齐攻至,左飞卿顾此失彼,白玉般的双颊涌起一股血红,身子猛然一晃,挣脱那两只手,风也似的掠上房顶,纸蝶也如风吹云散,随他身后,冉冉消失在屋宇之间。 谷缜绝处逢生,恍若梦寐,待得纸蝶散尽,正要呼叫陆渐,忽见长街空旷,哪儿还有陆渐的影子,唯有一大摊鲜血,在月光下格外剌眼。谷缜呆了呆,忽地继眉沉思。 忽听轻哼一声,转眼望去,施妙妙足下踉跄,抉住街边木柱。谷缜抢上两步,脱口道:“妙妙…”方欲搀抉,忽觉喉头一痛,已被一枚锋利鳞片抵住。 谷缜望着少女冷冰冰的眸子,苦笑道:“妙妙,别幵玩笑。”施妙妙冷哼道:“谁跟你开玩笑,你敢用那双脏手碰我一下,我立马割断你的脖子。”指间鳞片一动,谷缜颈上肌肤裂开,渗出一缕血丝。 谷缜强笑道:“好,我绝不碰你,你把这东西拿开。”施妙妙眼中露出嘲讽,冷笑道:“你这不要脸的坏东西也会怕死?” 谷缜笑道:“不要脸的人未必就不要命。”忽觉喉头又痛,笑容不觉苦淫起来,“妙妙,你若要杀我,又何苦救我?” 施妙妙冷冷道:“我救你是为了杀你。”谷缜忍不住道:“放屁…”方才骂出,喉间又疼,眼见施妙妙美目中怒火喷出,忙道,“妙妙,这个屁是我自己放的,你…你把这个玩意儿挪开,有话好说…” 施妙妙骂道:“你这坏东西,若…若我还有力气,定要一寸寸割下你的肉来。”谷缜笑道:“我的肉有什么好,又酸又臭,又不能吃。”施妙妙怒道:“你才吃人肉呢!”谷缜望着她,忽地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妙妙,我好想你,若能再抱一抱你,就算死了也甘心。” 施妙妙一怔,眼神微微散乱,忽又双目泛红,咬牙道:“你别想说好话来哄我,这一次,我便不亲手杀你,也要将你押回灵鳌岛。”话未说完,忽见谷缜目光凝注,似笑非笑,不觉微微心慌,怒道,“你…你再这样瞧,我…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不防谷缜伸手,攥住她的皓腕,施妙妙方要将银鳞刺下,却又不忍,稍一迟疑,已被谷缜紧紧搂住,耳听他轻轻笑道:“东岛四尊,各有怪癖,金龟爱财宝,叶梵好排场,狄希假清高,至于你这条小‘银鲤’,最大的怪癖就是喜欢我这个坏东西…” 施妙妙又气又急,欲要挣扎,可是被他一抱,嗅着那熟悉的男子气息,竟然浑身发软,气力俱失,两行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骂道:“你这个大坏蛋,臭流氓,害人精…”双拳齐出,一边骂,一边捶打谷缜肩头。谷缜任她打骂,默不做声。 施妙妙这两年多来身心备受煎熬,打骂一阵,便觉疲倦起来,伏在谷缜肩上哭个不停。谷缜忽地笑道:“傻鱼儿,别哭啦,再哭下去,我可要亲你了。” 施妙妙双颊一红,气道:“你敢胡来,我…我杀了你…“话未说完,脸上已被谷缜亲了一下,一时面如火烧,方要发怒,忽被谷缜横抱起来,不由急道,“坏东西,我…我的篮子。” 谷缜笑道:“我倒忘了,‘银鲤’吃饭的家伙别丢了。”说罢将她放开。施妙妙怒也不是,笑也不是,狠狠白他一眼,拾起篮子,将篮口倾斜,十指微颤,地上散落的银鳞随她十指颤动,接二连三跳入篮子,一眼望去,就似一条细长的银蛇一寸寸钻入篮里。 谷缜从旁瞧着,忽道:“妙妙,风部神通总不离风,左飞卿的‘风蝶术’我也能够想透,可这千鳞是什么道理?你为何能驾驭这么多细小的钢鳞?” 施妙妙没好气道:“你不是很聪明么?干吗问我?”谷缜笑道:“你考较我么?其实我已猜到了。这道理跟船上的指南针差不多,靠的都是磁力,妙妙,你练的内功是不是与磁力有关?” 施妙妙看他一眼,冷笑道:“你姓施还是姓王?我干吗要告诉你?哼,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一个狱岛的重犯,如今我就要抓你回去。” 谷缜冷笑一声,淡淡说道:“好呀,你跟叶梵姘上了吗?”施妙妙面色陡变,厉声道:“你说什么?”谷缜道:“镇守狱岛是‘不漏海眼’的事,你若不是叶梵的姘头,干吗兴冲冲地帮他捉我?”话未说完,一记耳光落在脸上,谷缜的左颊肿了起来,可仍是笑眯眯的,眼睛也不多眨。 施妙妙恨声道:“我真恨自己,那一天知道你的恶行,我就该将你杀了,省得你这大祸害到处害人。”谷缜呵呵一笑,高叫道:“你没听说过‘祸害遗千年’吗?你要杀么?老子就在这里。你施大小姐本事大,我反正打不过。十鱼千鳞,好哇,你今天若不把这一千鳞片一个不落地钉到我身上,什么狗屁千鳞,从此江湖除名。”说罢转身就走。 施妙妙望着他,浑身发抖,忽地心酸难抑,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谷缜听到哭声,心头没的一软,转身回来,掏出手绢,在施妙妙脸上乱抹。 施妙妙见他转回,心神稍安,夺过手绢骂道:“蠢材,手绢都不会用!”谷缜笑道:“是手绢么?我还当是抹桌布呢。”施妙妙几乎笑出来,好容易忍住,狠狠打他一拳。 谷缜吃痛怒道:“姓施的,我又不是你练拳的木桩。”施妙妙轻哼一声,抹完眼泪,忽觉那手绢香得出奇,借着熹微晨光细瞧,手绢上绣了一对鸳鸯戏水图,图边还有一句艳词:“敢做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施妙妙越瞧越是不对,狐疑道:“这手绢又是哪个狐涯精的?”这手绢本是谷缜从菡玉那里要来揩嘴的,闻言心虚,笑嘻嘻说道:“狐狸精那么多,一天七八十只,我怎么数得过来,也不知道是哪一只揣在我这儿的。”他索性夸大其辞,施妙妙反而不信,将手绢扔还给他,呸道:“你少在这里臭美。”眼见天亮,只怕街上人多,惹来麻烦,便牵着谷缜衣角,转到僻静处,低声道:“你那朋友呢?怎么不见了?方才我见了你,一生气就忘了,若不是他冒死伤了‘风君侯’,今天你我必然无幸。” 谷缜摇头道:“我也不知,一转眼便不见他,只瞧见一摊血,想是被人趁乱带走了。”施妙妙迟疑道:“你说地里那人?看那人的身手,像是地部的高手。” “是啊。”谷缜叹道,“这丑奴儿真是深藏不露,为了躲避仇家,竟然不惜自毁容貌,藏在妓院里做一个最下贱的奴婢,这份忍劲耐性,真是叫人侧艮。” 施妙妙一听到妓院二字,其他的字句尽都忘了,一把拧住谷缜的耳朵,恨声道:“你说什么妓院?你去过,是不是?”谷缜痛叫道:“你好歹也是四尊之一,怎么还像个小娘儿们?”施妙妙想了想,点头道:“不错,我现在是四尊了,不能再拧你的耳朵了。”说罢松手,瞪着谷缜叱道,“你不说清楚妓院的事,便试试我‘银鲤’施妙妙的千鳞。”说罢气呼呼地拿起一只小银鲤。 谷缜傻眼道:“妙妙,事有轻重,我那朋友死活不知,咱们须得去寻他。”施妙妙被这一岔,不觉间放下银鲤,皱眉道:“你的朋友自来都是狐朋狗党,从没一个好东西,怎么又会有这种重义轻生的豪士?” 谷缜冷笑道:“你又知道我多少事?还不是人云亦云。”施妙妙一呆,凄然道:“是呀,我确是不知道你的事,今天我就要一一问个明白。” 谷缜望她时许,叹道:“那我说自己是冤枉的,你信不信?”施妙妙微微苦笑,摇头说道:“那些事证据确凿、铁案如山。更何况,就算别的事冤枉,你睡在萍儿床上,还有那被单上的落红,却是怎么也赖不掉的…”说到这儿,她嗓子发颤,眼中泪水一转,扑蔽簌滚落下来。 谷缜头大如斗,坐在身旁石阶上,望着天上发愣。施妙妙望着他,目光渐渐柔和起来,轻轻叹道:“谷缜,你是绝顶的聪明人,当知道大错难返的道理,我的心也好痛,可我于公于私,都不得不捉你回去。我…我真宁可没有遇上你…” 谷缜冷冷道:“少说这些假惺惺的废话。我若回去,必死无疑。我知道,我若死了,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嫁给他人,做你的少奶奶了。哼,施大小姐,到时候你有了孩子,记得叫他偶尔给我上上坟,免得老子一个人冷冷清清。” 施妙妙脸上红了又白,忽地拈起一枚鳞片,割断一缕青丝,涩声说道:“谷缜,我是千鳞唯一传人,不能轻易言死,但我施妙妙断发明誓,你若死了,我终身不嫁,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谷缜笑道:“这种誓言,你该跟西城的天部、雷部去说,我一无天部神通,二无雷部电劲,怎么打你,怎么劈你?再说了,这种誓言是我从小发着玩儿的,当得了真么?若是誓誓应验,我早被雷劈了几百次了。” 施妙妙苦心发下的誓言被他说得形同儿戏,又羞又急,不禁咬牙道:“好,你不就是要我陪你死么?这次回到东岛,你死了,我也不活,这一下…这一下你可满意了?” “也不成。”谷缜摇头叹道,“若我爹大发慈悲不杀我,又将我关起来呢?”施妙妙没有想到这点,一时不觉愣住。 谷缜忽地笑道:“这样好了,我被关起来,你也陪我坐牢,咱们两个老囚犯在牢里闲着没事,大可聊聊天,说说话,再生一堆小囚犯玩儿…” 施妙妙羞红了脸,怒道:“谁跟你生小囚犯玩儿!”谷缜盯着她笑道:“好啊,说了半天,你就是想我被关起来,然后嫁给别人。”施妙妙急道:“我哪有这种念头?”谷缜冷冷道:“若是没有,为何我在九幽绝狱三年,也没见你来救我?” 施妙妙呆了呆,流下泪来,跌足道:“你到底要我怎么好呢?我没法下手杀你,但若将你带回去,又跟杀了你有什么分别?死谷缜,我…我该怎么办好呢?” 谷缜望着她,忽地叹道:“你问我吗?”施妙妙点点头,大声道:“我就问你。”谷缜徐徐起身,摇头道:“傻鱼儿,你为何一定要杀我抓我?难道就不能帮我雪洗这莫须有的奇冤吗?” 施妙妙一怔,冲口而出:“你真是冤枉的?那些证据…”谷缜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若要害一个人,或许还能编造出更多更毒的证据。妙妙,你跟我一起长大,难道就不知道我的为人吗?” 施妙妙一愣,又听谷缜续道:“再说了,以我的心计,若要奸妹,岂会让继母撞见?若要試母,会让她有机会叫喊吗?若要勾结倭寇,又怎会留下一大叠书信?你这个傻鱼儿,不但将我想得太坏,更将我想得太笨。” 施妙妙听了大觉有理,说道:“这些话,你当年为何不说?”谷缜冷冷道:“当时有人肯听我说话么?”施妙妙回想当时的情景,确是群情激愤,自己瞧见谷萍儿的样子,也是伤心欲绝,恨不得将谷缜一刀杀死。 想到这里,她不觉默然。谷缜淡淡说道:“妙妙,你若不愿帮我,还请放我一马。若我谷缜不死,终有一天会真相大白。你今日的誓言…我统统都没听见,若我死了,或是日子太久,你也不必等我,嫁人生子,我也决不怪你。”说到这里,他眼眶微微一热,急忙掉头疾行,走到二十来步,泪水终于忍耐不住、夺眶而出。 谷缜走到街口,不见施妙妙追来,方才抹去泪水,暗骂:“他妈的,不就是个傻女人么,天下女人多的是,老子又何必为她流泪?”想到这里,心下稍安,望着繁华起来的街市和早起的行人,孤寂之感油然而生,不由得仰首望天,喃喃说道:“陆渐啊陆渐,你又在哪里呢?” 陆渐又来到了那个无形世界,黑白分明,星斗满天。满天星斗间,“三垣帝脉”处血环如故,其中一环,在他的眼前慢慢淡去。 血环消失的一瞬,陆渐悚然惊醒,一阵剧痛汹涌而来,略略一动,浑身肌肤好似寸寸裂幵。他倒吸一口凉气,定一定神,但觉身上包扎了许多布条,身下却不安稳,微微一动,便晃荡不已,他忍不住叫道:“这是哪儿?” “这是船上。”一个喑哑的声音传来,“你还痛么?”陆渐恍然道:“丑奴儿,是你?”丑女揭幵船帷,钻了进来,独眼中透着关切。陆渐道:“丑奴儿,谷缜呢?”丑奴儿道:“他跟那个银衫女子走了。” “走了?”陆渐心中茫然,想起那个女子自称东岛四尊,不由惊道,“糟了,他又被东岛捉住了。”说罢挣扎欲起,却被丑奴儿按住:“你伤得重,不能动的。那个…那个谷缜很狡猾,定有逃跑的法子,你养好了伤再去找他。” 陆渐听得有理,不好违拗,摇头叹道:“可惜,只有一道环了。”丑奴儿奇道:“什么环?”陆渐不愿惹她忧心,笑笑不语。丑奴儿瞧了瞧他,沉默一下,忽道:“你的体质好奇怪,那么多怕人的伤口,一夜间都愈合了,加上我的药,想必将来好了,连症痕也不会留下。”陆渐心知必是因为劫力,此次自己受创太深,恢复时借用劫力太多,劫力反噬,竟将鱼和尚的第二道禁制冲破了。如今三大禁制去了两道,自己却连昆仑山的边儿也没摸到。可是,这世间的许多事,即便禁制尽破,万劫不复,也是不能不做的。 想到这里,陆渐不觉叹了口气,忽听丑奴儿又说:“不过你好厉害,遇上‘风君侯’的‘风蝶术’,却避开了所有要害。要是被风蝶割中颈项,或是刺中心口,就算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你。” 陆渐笑了笑,忽又问道:“丑奴儿,真奇怪,你跟‘风君侯’有什么仇?”丑奴儿淡淡说道:“你猜呢?”陆渐想了想,摇头道:“我猜不出来。” 丑奴儿道:“你可真笨,若换了那个谷缜,一早就猜出来了。”陆渐笑道:“谷缜神机妙算,跟他相比我真是很笨。”说到这儿,望着丑奴儿呆呆出神。 丑奴儿怪道:“你这人好奇怪,别人见了我跑都来不及,你却一点儿也不怕么?”陆渐叹道:“瞧着你,总让我想起一个人。”丑奴儿道:“想到谁呢?” “一个相识的女孩儿。”陆渐闷闷说道,“这些年我总想着她、念着她,连梦里也梦着她。”丑奴儿道:“她也跟我一样难看?”陆渐摇头道:“她很美。” “你打趣我么?”丑奴儿似有怒意,“她是美人儿,我怎么能比?”陆渐苦笑道:“虽然这么说,唉,可你的右眼和她很像。”丑奴儿呆了呆,问道:“就是因为我的右眼跟她的右眼很像,你才帮我的吗?” 陆渐摆手道:“这没关系,你不也救了我么?这就是所谓的投之以什么报之以什么的…”丑奴儿接口道:“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 陆渐道:“对,对,还是你有学问。”说着转过话题,又问,“丑奴儿,你怎么从来不笑?” 丑奴儿淡淡地道:“我这个样子,笑起来会吓死人的。”陆渐道:“你不笑怎么知道?”丑奴儿独眼中光芒一闪,忽地起身走出舱外。 陆渐养了一日,得劫力相助,疼痛大减,可是心中挂念戚继光和谷缜,无论如何也难安寝。他挣扎着爬出舱外,但见四周烟水茫茫,一条寥廓大江浩荡东去,身处的小舟系在岸边一棵柳树桩上,岸上垂柳依依,翠华感人,四下里极为幽静。 不一阵子,忽见丑奴儿挎了一个篮子,穿过林子,快步回来。瞧见他,嘎声说道:“你出来做什么?当心着凉。”说着从篮子里取出杀好的鸡鱼,就着船头的炉灶,将姜丝、椒料细细切碎,和着鸡炖得烂烂的,又在鱼身上割出细密齐整的刀口,用黄酒浸过,撒满葱蒜辣椒等调料,在锅里煎得香气四溢。 两道菜出锅,陆渐一尝,比当日蠃万城点的菜还要美味,不由赞道:“丑奴儿,你真是好手艺。”丑奴儿冷冷道:“这鱼是西南的吃法,略带辛辣,你失血太多,胃口不好,吃一点儿也好下饭。”陆渐嗯嗯连声,风卷残云,将汤菜吃了个精光。丑奴儿又熬了补药递上。陆渐喝罢说道:“丑奴儿,你代我去城里总督府的牢狱前问问,有没有我一位大哥的消息。”说罢交代了戚继光的姓名官衔。 丑奴儿道:“我明天就去问,你安心养伤才是。”两人歇息一夜,次日凌晨,丑奴儿上岸,至午方回,说道:“牢狱前人多眼杂,我怕‘风君侯’发觉,没敢上前。但听城里人说,这两日那胡大总督要问斩几个带兵不力的将官,也不知有没有你那位大哥。” 陆渐大吃一惊,急道:“你怎么不早说?不成,我要进城去瞧。”一挺身,忽又牵动伤口,大声呻吟起来。丑奴儿道:“你伤得这么重,怎么能去?我冒些风险,再去问问吧。”陆渐摇头说:“事关重大,我要亲自走一趟。” 丑奴儿想了想,说道:“要去也成,我先化化妆。”她钻入舱内,半晌出来,竟成了一个满头白发、容貌丑陋的老婆婆,手里提着一个包袱,说道:“给你也装扮装扮。”从包衹里取出假发假须,诸般颜料。不多时化妆已毕,陆渐对水照影,水中倒映出一个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公公,不觉愣了愣,失声大笑。 丑奴儿又道:“你身子伤弱,脚步虚浮,学老人家倒也挺像,可是嗓子太清亮,说话时要压低一些。八部之中,风部的追踪术最了得,有捕风捉影之能,那天晚上你也见识过了,所以一切小心,听我的吩咐。” 陆渐心想这丑奴儿浑身透着古怪神秘,人虽丑陋不堪,心思却灵巧多慧。再说了,她一个青楼贱婢,又怎么会跟威震天下的“风君侯”结下梁子?但她不说,陆渐也不好多问,只是默默点头。丑奴儿又折了两根柳枝当拐杖,两人拄杖出林,陆渐抬眼一望,此地处于南京郊外,遥遥可见崔嵬的城楼。 两人沿官道走了数里,远处行来一队车马,居中车辆青布小篷,驽马二驾,随从的马匹无不神骏,银络金蹬,雕鞍嵌玉。为首一名公子,目若朗星,眉若刀裁,双颊白里透红,艳如三春桃花。身后的四名仆役均是锦服皮靴,额缠珠玉,唯独他一身素雅青衫,尤为醒目潇洒。 车马近前,陆渐二人慌忙让至道旁,谁知那青布掀开一线,传出一个柔美的声音“秀儿,先停一会儿,让老人家先过。”青衫公子笑道:“好啊。”一挥皮鞭,众仆役让到一旁,陆渐听那篷中女声和蔼动听,心有所动,微微出神,被丑奴儿拉了一把,才还醒过来,低头便走。 忽又听柔美的声音道:“这位老公公身子不妥么?老人家年纪大了,又有病在身,日子必然艰难,秀儿…”青衫公子笑道:“娘,我知道了,孙贵,给这两位老人家五十两银子。”一个锦服仆人跳下马来,取了一封银子,交在陆渐手里。 陆渐捧着银子,呆呆地忘了说话,忽听篷内的女子叹道:“好孩子,难得你这份心意。恤老爱幼,本是自古相传的美德,你要好好记住,一善一功德,平日要多行善事,方能得到佛祖菩萨的庇佑。” 公子笑道:“娘,这话您说了好多次了,您说,我有哪一次没听您的?”女子欣慰道:“好孩子,你心地这么好,佛袓会保佑你的。”公子笑笑,又道:“两位老人家请便,我娘还急着上妙化庵礼佛呢,再耽搁,可赶不上斋饭了。”两人诺诺连声,加快步子。 女子埋怨道:“秀儿你催什么?老人家别走快了,当心摔着。”公子笑道:“是我错了,我怕您饿着呢。”女子嗯了一声,再不多言。 待陆渐二人走过,那队车马方才出发。陆渐走了一程,回头望去,轻轻叹了口气。丑奴儿问道:“怎么,伤口又痛吗?”陆渐摇头道:“我真羡慕这对母子,母慈子孝,老天爷定会保佑他们。” 丑奴儿冷哼一声,说道:“你没听说过么?‘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自古以来,老天爷就不保佑善人,专帮恶人。” 陆渐虽觉不服,但仔细一想,自己所见的大富大贵者,如姚江寒、织田信长多是不仁,好人如鱼和尚、戚继光却穷困潦倒、处处碰壁;更有阴九重、宁不空、千神宗之流为求一己私欲,无恶不作,更不用说那些虐民以逞的官军了。唯有谷缜能傲到富贵而不居,可他自称冤枉,但若无法洗脱,也终不过是人皆可杀之徒。 他边走边想,对这世道不禁暗暗绝望。走了约莫十里,忽听身后马蹄声响,一匹高头骏马掠身而过,挡在道前。两人抬头一望,正是那青衫公子的奴仆孙贵。 孙贵一挥马鞭,狞笑通“拿来。”丑奴儿奇遒“什么?”孙二瞅她一眼,嫌恶遒“丑老婆子,滚开些。”马鞭一指陆渐,“公子给你的银子呢?还给我。” 陆渐一怔,丑奴儿忍不住道:“银子是你家公子施舍的,你凭什么要回去?”孙贵呸了一声,说道:“这不过是公子爷做做样子,讨夫人欢心罢了。这么多银子,就算买棺材,也买得了几十副了,你们两个老废物,消受得起吗?” 陆渐怒从心起,沉声道:“你说清楚些,到底是你要银子,还是你家公子要银子?”孙贵笑道:“我要又如何?公子要又如何?”眼看四顾无人,跳下马来,眼中杀机闪动。丑奴儿吃惊道:“你…你要做什么?” 孙贵哈哈大笑,抢前一步,右手夺过银子,左掌挥出,向陆渐胸口拍下,丑奴儿一惊,方要阻拦,忽见陆渐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可妄动。 陆渐但觉孙贵掌中胸口,一股寒气直透心脉,当即运转劫力,将之化解,却又故作姿态,啊地跌倒在地。丑奴儿急道:“你怎么了?”伸手抓住陆渐,这时孙贵第二掌轻飘飘地按向她后心,陆渐算准时机,握住丑奴儿的手,将劫力转化为内力,护住她的后背,孙贵掌力一至,又被化解。 孙贵见两人一上一下,匍匐不动,只当已被击毙,当下右足探出,在陆渐身下一挑,将两人挑落在路边草丛,呵呵一笑,上马去了。 两人躺在草中’不敢动弹,陆渐但觉丑奴儿腰肢细软,触之光滑,浑不似脸上那样粗丑,正觉惊疑,丑奴儿忽地推开他道:“你干吗装死?“陆渐道:“这恶奴可恨,我想跟着他瞧瞧,若是他自己的主意,我便告诉那位公子,狠狠惩戒他一顿。”丑奴儿冷冷道:“若是那公子的主意呢?”陆渐皱了皱眉,摇头说:“一定不是。” 丑奴儿冷哼一声,见陆渐纵身要走,忙道:“你的伤还没好呢!”说罢赶上去,伸手抉住他肘,发足飞奔。陆渐耳畔风生,讶道:“丑奴儿,你…好轻功。” 两人循着马蹄痕迹,奔跑一程,遥遥望见孙贵。他悠然自得,拍马行到一座庵寺前,将马系在庵外,绕着寺墙来到后门,轻轻推门而入。 陆渐二人随之翻墙而入,眼见孙贵穿过两道小门,来到一座厢房前面。房中隐约传来淫声浪语,竟有男女在内欢好。 陆渐听得双颊发烧,心想这佛门净地,怎会出现这种事情。孙贵似乎不敢打扰,侧耳听着,一脸羡慕神气。半晌听得房中云雨收歇,才舔了添嘴唇笑道:“我是孙贵,那…那事办妥了…” 忽听房中嗯了一声。不多时,房门大开,走出一人。陆渐一瞧大惊失色,出门的正是那青衫公子。他脸上笑吟吟的,身后跟出一个眉眼秀丽的年轻女尼,道服凌乱,双颊春潮未退。孙贵见状,不觉咽了口唾沫,恭敬递上银封。 青衫公子接过,递给女尼道:“法净,这点儿银子你收着,平素买些儿点心。”女尼幽幽瞧他一眼,嗔怪道:“我才不要你的臭银子,我只要你这个人。你答应过今年让我还俗’娶我过门,怎么老是不见动静?这妙化庵就是一座空坟,住在里面,跟行尸走肉似的。”青衫公子笑道:“我不是来瞧你么?还俗迎娶的事,我老头听了不大高兴,还须我再下些水磨功夫。这银子你先收着,别拧淘气。”女尼这才接过银封,说通“你可不要骗我,要么我便告诉夫人。”青衫公子笑道:“哪里会?我疼你还来不及呢!你先回去歇着,晚上我再来疼你。”女尼白他一眼,含笑去了。 青衫公子待她去远,笑容收敛,淡淡说道:“银子拿到了,人呢?”孙贵笑道:“老规矩,一掌一个,全都了账。” 公子点了点头:“万莫留下把柄,让我娘知道了可不妙。咱们做儿女的,孝心最为要紧,事事总要顺从她一些。只不过照她这么乐善好施,就算金山银海也填进去了,咱们做儿女的,也须想法补救补救。总不能她做活菩萨,咱们做叫花子吧。” 孙贵笑道:“公子高见。”青衫公子又笑道:“法净这妮子一心闹着还俗,本想给她些银子,让她自生自灭,谁知她竟有些痴气,非我不嫁…” 孙贵接口笑道:“谁叫公子有潘安之貌、谢安之才,天底下哪个女人不喜欢?”青衫公子笑道:“你这马屁精,越拍趣顷了。哈,潘安之貌,谢安之才,亏你说得出来,不过也还算精当,但你说说,这法净如此胡缠,应该如何对付…” 孙贵欲言又止,嘿嘿直笑。青衫公子瞧他一眼,笑道:“罢了,不用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又道,“陈子单约我申时在燕子矶会面,你们须得准备准备。” 忽有一个小婢急匆匆走来说道:“夫人礼佛完了,让你去用斋饭。”青衫公子笑道:“我知道了。”整整衣冠,随小婢去了。 陆渐藏在暗处,目眦欲裂,几欲冲出,均被丑奴儿扯住。待得孙贵去远,陆渐闷声道:“丑奴儿,你干吗拦着我?这公子哥儿真是衣冠禽兽。”丑奴儿冷冷道:“他武功很高,你又有伤,只怕对付不了。”陆渐道:“武功高就可以胡作非为么?”丑奴儿道:“不错,你的武功如果天下无敌,自然可以为所欲为。” 陆渐听得气恼,起身便走,走了一程,又道:“丑奴儿,那公子哥儿待会儿与人在燕子矶见面,会不会做什么可恶事?我们须得瞧瞧。”丑奴儿道:“燕子矶就在不远处,我识得路。” 二人沿江而行,来到燕子肌附近,潜伏一边。过不多久,只见孙贵领着三名锦衣奴前来,背负刀剑弓弩,瞧瞧四周,各自散开,隐藏在木石之后。陆渐心道:“这些人果然是来做坏事的,也不知算计的是谁?” 不一阵,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男子飘然而来,站在矶前左右顾望。忽听有人笑道:“子单兄,久等了。”陆渐转头望去,青衫公子手摇羽扇,牵着一匹骏马,笑吟吟地走了过来。陈子单见了他,松一口气笑道:“沈秀老弟,你果然守约。”沈秀笑道:“子单兄有约,小弟岂敢不来?不知子单兄有什么事?” 陈子单苦笑道:“老弟就会打趣,我来还不是为了徐海大人。不知胡总督意下如何,能否宽赦徐海大人的性命?”陆渐听得心中一震“他们说的徐海,莫非就是四大寇之一?” 一想到与谷缜洗脱冤屈大有干系,顿时竖起耳朵,仔细凝听。 沈秀笑道:“你的话我跟胡大人说了,你的银子珍宝,我也送了大人。”陈子单喜道:“胡总督怎么说?”沈秀抿了抿嘴,笑道:“胡大人说,徐海纵横半生,怎么突然想起投靠朝廷了?如今陈东、麻叶都被朝廷杀了,四大寇只剩其二。徐海若能将汪直和他的义子毛海峰献给朝廷,或能将功补过,在朝廷中混一个出身。”陆渐听得心头突突直跳,心想这徐海果然是四大寇,这陈子单也必是倭寇一流,可这沈秀是何身份,实在叫人费解。 陈子单沉默一下,作难道:“老弟,实不相瞒,汪直对徐海大人有知遇之恩。再说那老狐狸年老成精,赚他难如登天。至于徐海大人为何投靠朝廷,一是慑于胡总督的虎威、沈先生的智计;另一则,徐海大人有一个对头,久在深狱,如今逃出生天,他一出来,这海上的生意可就难做了,唯有借朝廷的威势,方能与之抗衡。” 沈秀笑道:“竟有如此人物?他叫什么?”陈子单摇头道:“这个只有徐海大人知道。“沈秀脸一沉,冷冷道:“你是徐海的谋主,怎么会不知道?”陈子单爐她道:“老弟休怒,徐海大人的事,我也不是事事皆知的。” 沈秀眼珠一转,笑道:“徐海如今在哪儿?”陈子单道:“大人就在乍浦。”沈秀笑道:“子单兄能道出令主上的驻地,足见诚意非凡。只是归降的事细节繁琐,待我禀告胡大人,再行定夺。”陈子单作揖道:“全赖沈秀老弟周旋。“沈秀笑道:“为避嫌疑,不能同行,子单兄请先走一步。” 陈子单笑道:“应当应当。”一拱手掉头便走,未走数步,沈秀忽一张手,掌心迸出一蓬白光,嗖地一下将他浑身罩住,细看却是一张蚕丝大网。陈子单大惊,欲要挣扎,丝网忽地收紧,蚕丝一根根陷入他的肉里,陈子单惨叫一声,欲咬舌头,孙贵先已抢到,吧嗒一下卸了他的下巴。 沈秀笑容不改:“子单兄,对不住。沈某笑纳了你八万两银子,也只有等子单兄下辈子再还了。但依子单兄做的孽,下辈子多半只能做猪做狗,既然做猪狗,沈某这银子自也不用还了。”说罢十分得意,哈哈大笑。 陈子单已被捆绑起来,喉间嚯嚯,两眼望着沈秀,透出无比怨毒。沈秀伸出一根食指,向前一送,陈子单身子一颤,左眼流出血来。 沈秀掏出手绢,拭去指尖血渍,笑道:“我最不爱别人瞪我,留你一只眼珠子,不是我舍不得,而是怕爹怨我下手太狠,只知威压,不知怀柔。你也知道,老人家年纪越大,嘴巴越碎,心也变得慈悲了。” 陆渐虽恨这沈秀笑里藏刀,阴阳怪气,但这陈子单假倭出身,生平作恶无算,受此活罪也是应得,当下懒得多管,任由锦衣奴仆抬起陈子单,塞入一驾马车。 沈秀将染血的手绢丢入江水,翻身跨上马匹,笑道:“孙贵,今晚我陪娘歇在庵中,你将人带回城里交给我爹。”说罢挥扇夹马,向妙化庵去了。 待矶上众人散尽,陆渐叹遒“真是恶人恶报,陈子单本是恶人,遇上沈秀这等大恶人,也算活该倒霉。“顿了顿又问,“丑奴儿,你知道乍浦是哪儿吗?”丑奴儿摇头。 陆渐皱眉道:“谷缜也到处找徐海,这个消息,得叫他知道。”丑奴儿冷哼一声,说道:“你当陈子单说的话是真的?”陆渐吃惊道:“不是么?” 丑奴儿道:“你当他白痴么?这陈子单也是个狡猾人物,只是不知为何鬼迷心窍,居然相信了这个沈秀。这姓沈的别的本事也平常,骗人的本事可是不坏。” 陆渐听得满不是滋味,悻恃道:“什么不坏?就知道骗他妈、骗尼姑。”丑奴儿道:“你别不服气,这些事你做得到么?”陆渐怒道:“我做不了,也不会去做。” 丑奴儿冷冷道:“做不了却是真的。”陆渐瞪她一眼,说道:“你这个丑奴儿,怎么老将人想得这么坏。”丑奴儿道:“你若去妓院里待上几天,你也跟我一样。这世上没几个好人,就有几个也活不长的。” 陆渐本就烦心,丑奴儿的话更如雪上加霜。他闷闷不乐,低头进了南京,来到总督府附近的监牢,果见牢前人多,有官有民,有提审犯人的,也有探望亲友的。陆渐正想打听一下,忽听有人在身后嘻嘻一笑:“老爷子,要喝酒么?“ ------------ 第十四章 侯门如海 陆渐回头一瞧,身后坐了一个闲汉,竹笠遮脸,捧着一手瓜子,每磕一颗,瓜子皮就吐得老远,专落到街上行人的鞋面上,可说百发百中,惹来阵阵喝骂。 闲汉忽又嘻嘻笑道:“老爷子,喝酒啊,没听见吗?”陆渐微觉迟疑,那闲汉却又站起身来,拍手笑道,“我是鱼饵。” 陆渐双目一亮,见那闲汉先走,当即拄拐跟上。丑奴儿摸不着头脑,皱了皱眉,也只得跟上。 三人转过几条小巷,闲汉忽地扯下竹笠,哈哈大笑。丑奴儿一瞧,不觉大惊后退。陆渐也扯掉伪装,笑道:“谷缜,我们都化了妆,你又怎么瞧出来的?” 谷缜笑道:“哪有老公公的眼睛像你这么亮的?”又瞥了丑奴儿一眼,“也没有哪个老婆婆像你这么丑。易容这玩意儿,只能骗骗傻子,遇上我这双贼眼,怎么都能挑出毛病。就好比看货物,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你是三句话不离本行。”陆渐苦笑一下,“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来这里?”谷缜笑道:“要斩失职将官的消息,便是我叫人放出去的。放出消息,我便在这儿守株待兔。”说到这里,一把抱住陆渐,叹道,“好陆渐,我真怕你死了。” 陆渐听了这话,心生波澜,叹道:“谷缜,你就知道变着法儿吓唬我。”谷缜放开他,摇头道:“我没吓你,斩将之事,确实有之。” 陆渐大惊,谷缜挽住他手,笑道:“先别说这败兴的事,咱们生死重逢,我说了要喝酒的。”忽听丑奴儿冷哼道:“他伤还没好,不能喝酒。” 谷缜看她一眼,笑道:“陆渐,你拣了个管家婆吗?哈,就是丑了点儿。”忽见丑奴儿独眼中锐芒透出,便笑道,“气什么?既然伤重,那么他举杯,你喝酒如何?”丑奴儿呸了一声,说道:“想得美,你自己喝去。” 谷缜哈地一笑,拉着陆渐,来到巷子尽头一个竹篷前。篷下一张朱漆方桌,四条白木长凳,一个中年男子衣衫褴褛,摇着油晃晃的袖子,正站在一口铁锅前煎鱼。他每一铲均是极慢,两眼盯着那鱼,眉间充满苦恼神气。 陆渐瞧得奇怪,说道:“这个先生奇怪,不似煎鱼,倒似绣花。”“好家伙!”谷缜一跷拇指,“你不说则已,一说便中。这鱼叫做绣花鲈鱼,你瞧他这样子好笑么?但凡有人全心投入某事,一定就是这个呆样。所以这里的每条鱼煎出来,枯嫩酸辣甜麻苦,条条滋味大不相同,却又都是美味无比。” 陆渐讶道:“以他的本领,去大酒楼微厨子还不好吗?何苦呆在这穷街陋巷?“谷缜摇头道:“大酒楼的厨子,南菜北菜无所不通、无所不精。这位老板却只会一道菜,那就是煎鱼,而且只会煎扬子江里的鲈鱼。” 陆渐摇头叹息,谷缜笑笑说道:“你也不用为他惋惜。在我眼里,普天下的厨子,追逐潮流,看人做菜,给他提鞋也不配,这世上最难得的就是‘专一’二字。”陆渐赞道:“这话说得妙,你我相识以来,数这句话最妙。”谷缜笑道:“最妙的不是这个,而是那句‘我是鱼饵’,要不然,我怎能将你钓到这里来?“陆渐大笑,转眼望去,丑奴儿还站在远处,便道:“别怄气了,快来吃鱼。”丑奴儿哼了一声,走上来道:“你求我来的,是不是?”陆渐叹道:“是,算我求你。” 谷缜斟满两杯酒,递给丑奴儿一杯:“来来,大家恩怨两清。”丑奴儿接过酒杯,瞧了瞧,忽地抬手,尽都泼在谷缜脸上,陆渐不禁喝道:“丑奴儿,你怎么了?”谷缜却面不改色,摆手笑道:“不妨,这杯酒算是丑奴儿亲手敬的,我谷缜用脸喝的。” 丑奴儿冷冷道:“人不要脸,百事可为。”谷缜摇头道:“不对不对,自古不要脸的人多了,用脸喝酒的却只有我一个。”两个男子均是大笑,丑奴儿却不笑,冷冷瞧着谷缜。陆渐也不知二人为何针锋相对,但见气氛凝重,便转移话题,将来路上的所见所闻说了。谷缜道:“沈秀么?我听说过,是新出道的风流人物,绰号‘小神算’。不过丑奴儿说得对,陈子单没说真话。沈秀那厮也知道,所以才立意活捉他。”说到这里,他眉头大继,喝了两杯酒,“这事儿越发纠缠不清了,我还当让四大寇陷入困境的是那胡宗宪,不料天部的人也卷进来了。” 陆渐想起一事,脱口道:“是了,沈秀擒陈子单,用的就是天部的‘天罗‘。” “那沈秀算只鸟。”谷缜淡然道,“我怕的是他老子。”陆渐讶道:“他老子?”想到这里,他心中电光一闪,冲口叫道,“沈瘸子么?” 谷缜点头道:“这世上能叫我十分忌惮的,只有两个人,一是教我做生意的那位,另一个便是这天部之主,‘天算’沈舟虚。” 陆渐讶道:“他真那么厉害?”谷缜叹道:“他曾做过万归藏的军师,后来在生意场上,我遇上过他一次,前后三笔生意:第一笔,我赔了三十万两银子;第二笔,我赔了一百五十万两银子;第三笔,我赚回了一百六十五万两银子,但终究亏了十五万两。不过他在第三笔生意上也算吃了一只大鳖,后来不知怎的,这人销声匿迹,不再经商。我正纳闷呢,谁知他入了官场!” 陆渐对经商一窍不通,听了也不觉如何了得,便问:“斩将的事到底如何?”谷缜道:“你走后,我买通牢中的牢子。听他们说,如今东南军纪太坏,胡宗宪有心整顿,决意斩杀几名将官,以正军法。” 陆渐急道:“大哥呢?”谷缜叹道:“听牢子说,你那大哥便在其列,怕是因他官衔不小,又是七世将门,斩了他,可以震慑众将。” 陆渐听得气愤难言,狠狠灌了两大杯酒。谷缜瞧他神色,说道:“陆渐,牢中的大小官员我都已买通,只需你一句话,我就把他救出来。只不过,如此一来,戚将军再也做不得朝廷命官,只有跟咱们一道,做一个江湖亡命的人了。” 陆渐听到这里,不觉流下泪来:“戚大哥宁可死了,也不会如此做的。”谷缜摇了摇头,说道:“所以说,忠臣最难做,岳飞就是这么死的。” 这时中年男子端着托盘,慢慢走来,口中道:“鱼…鱼,来了。”谷缜学着他的口气笑道:“你…你,走了。” 中年男子咧嘴一笑,在脏兮兮的围裙上抹了抹手,退到一张小板凳上坐下,两眼望天,呆呆出神。 丑奴儿瞧了那鱼一眼,但觉色泽焦黑,并无香气,不由冷冷道:“这鱼颜色难看,香味也无,又有什么好吃的?” 谷缜笑道:“你有所不知,寻常的煎鱼,必定香传数里,引人垂涎,可是如此一来,鱼肉菁华外泄,随风飘走的美味不比留下的少。这绣花鲈鱼的香味始终不曾泄漏,全都封在鱼里,唯有吃到口中,才能品得美味。”他瞥了丑奴儿一眼,“这与姑娘有些相似,丑陋其外,美质暗藏。” 丑奴儿呸了一声,掉过头去。谷缜又笑道:“陆渐,如此美味,普天下没几人尝得到,民以食为天,若不吃饱,怎么救人?”举筷拈了一小块鱼肉,送入口中,闭目摇头,露出陶醉之色。 陆渐心事重重,无意中也拈了一块,送入口中,继而眼中透出惊讶。丑奴儿忍不住问:“怎么样,比我做的煎鱼还好吃?”陆渐目光呆怔,吃吃地道:“味道好怪,我…我的舌头要化了,心…心也要化了。”丑奴儿见他神气古怪,心中好奇难抑,也举筷枯起一块鱼肉送入口中。才一咬破肉汁,她便觉千百种奇妙滋味在舌尖纷纭进散,有她尝过的,也有没尝过的,有她想得到的,也有想不到的,各种滋味棵合一处,层次分明,无有不谐,变化之神奇,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真如陆渐所说,不止舌头化掉,甚乎全副身心,也随这奇妙滋味慢慢地化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丑奴儿才清明了一些,口中淡淡的,方才的神奇滋味仍在舌尖盘旋。过了片刻,突觉身上沉重,用力一挣,竟被粗大铁链锁住。 忽听陆渐叹道“丑奴儿,你醒了?”丑奴儿定了定神,四面望去,却是一间茅竹小庐,堂心一张木桌燃着油灯,奄奄欲灭,不觉问道:“这是哪里?” 忽听一个声音道:“这…这是我家。”说话声中,煎鱼男子推开竹门进来,右手提了一柄寒光闪闪的菜刀。他慢腾腾走到灯下,就着一块磨刀石磨起刀来。 霍霍声响在屋中,分外刺耳惊心,被锁的三人毛骨悚然。谷缜强笑道:“老板,我跟你是老交情了,你怎么今天却来算计我?” 男子磨刀不辑,口中闲闲地道:“我…我们交情虽好,你…你不知道我是谁,我…你也不知道你是谁。但…但我今天知道了,你…你是主人的敌人。” 谷缜冲口而出:“你是劫奴么?你的劫主是…”男子点头道:“我…我的主人就是沈舟虚,你是他的敌人,也…也是我的敌人。” 谷缜苦笑道:“我早该想到了,这世上怎么会无故出现你这种煎鱼的大宗师。听说沈舟虚有六大劫奴:尝微听几不忘生,玄瞳鬼鼻无量足。你是…”男子接口道:“我…我就是‘尝微’秦知味。” 陆渐心头一震,谷缜却奇道:“你五年前不是死了么?”秦知味摇头道:“我…我没死,只是厌倦了。我…我绰号‘尝微’,是因为我的劫力聚在舌头,可以分辨出人世间最微妙的滋味。十…十年前,我…我学全了天下的菜式,北至大漠,南至南洋,东至东瀛,西至大食,人间至味,无…无不周遍,世上美食,无…无不通晓。然…然后,我就开始杀人,罗…罗浮山人你知道吗?” 谷缜点头道:“他是罗浮派的弃徒。”秦知味道:“他…他吃我做的‘斋菜’撑死的。太…太行十虎你知道吗?” “听说过。”谷缜道,“十年前有名的剧盗。” 秦知味道:“他…他们是吃我做的‘全牛宴’撑死的。”说着放下菜刀,扳起指头说下去,“还有海南的残指头陀,粤…粤南的死夫人,藏…藏北的血手法王,四…四川峨眉的老淫翁…”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还…还有好多人,我都记不清了。就看他们使劲吃呀吃呀’突然眼睛翻白,肚子圆鼓鼓的,往上一挺,“砰”的一声就破了…” 三人听得脸色发白,谷缜苦笑道“秦老板不会也想把我们撑死吧?“秦知味摇头道:“其…实我也不想杀人,那都是主人的意思。后…后来有一天,我觉得厌倦了,就…就算将一万道菜做出一万种美味,又算什么呢?最好的厨子,该…该是将同一道菜做出一万种美味。于是我就不再杀人,躲…躲在这穷巷子里煎鲈鱼。天…天幸主人心好,也不为难我,让我在这里煎了五年鱼,常来吃的人只有两个,一…一个是主人,另一个就是你,你不但慧眼识人,还…还有一条天生的好舌头,能吃出煎鱼的好来,说心里话,我…我真不想害你,你死了,谁…谁来品尝我的鱼呢?“谷缜道:“既然如此,何不放过我们?” “不…不成!“秦知味连连摇头,“我是劫奴,不…不能背叛主人。”他望着陆渐,“你…你也是劫奴吧,对不对?” 陆渐吃惊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劫奴?” “劫…劫奴见面,劫力必生感应。”秦知味叹了一口气,“可…可惜,你是四体通,是劫奴中的下品,不…不能像我一样收敛劫力,是故你瞧不出我是劫奴,我…我却能瞧出你来。“陆渐冷哼一声,说道:“我是劫奴中的下品,可也不像你这样,对劫主低三下四,奴颜媚骨。”秦知味听了这话,瞪眼喝道:“你是劫奴,怎…怎能不敬劫主?无主无奴,天经地义。”他说得激动,手中的菜刀在陆渐面前挥来挥去,刀锋寒气扑面,陆渐不觉肌肤发麻,大气也不敢出。 谷缜忽道:“秦老板,我跟沈舟虚没什么梁子,你大约是误会了。”秦知味摇头道:“你…你姓谷,跟主人的大对头同姓。我…我还是将你送给主人为好。”话音方落,门外传来马嘶声,秦知味道:“车…车来了。”出门领进一个车夫,扛起三人,塞入马车,放下帘子。 车厢内漆黑一团,忽听谷缜叹道:“丑奴儿,你一硬到底,不吃这鱼就好了。”丑奴儿怒哼一声,说道:“你不是神机妙算么?”谷缜嘻地一笑,陆渐忽觉一双手摸索身上铁锁,一声细响,铁锁顿开,陆渐心头一惊,正要说话,却被一只手梧住。丑奴儿警惕進“什么声音?”谷缜笑道:“老子放了个屁,你也听到了?”丑奴儿又气又急,慌忙憋住呼吸。 第卜叫供门如海 马车行了一程,忽听有人喝道:“什么人?”秦知味道:“我…我是沈先生的仆人,这是入府的令牌,我…我姓秦,你对…对一对牌。” 不多时,马车又动。行了一盏茶工夫,马车停下,秦知味掀开车帘道:“抬…抬他们下来。”车夫应了,两人第一个扛的是丑奴儿,其次是谷缜。扛到陆渐时,陆渐忽地探出双手,拍在两人后脑,车夫应手而倒,秦知味却向前一蹿,闷哼一声扑倒。 谷缜身子一抖,摆脱铁链,嘻嘻直笑。他拿起铁链,反将秦知味和那车夫锁住,用布条封了嘴,丢在车上,眼看陆渐抓住丑奴儿的铁锁,欲要扯断,笑道:“且慢。”伸手将他拨开,但见丑奴儿独眼中喷出火来,便笑道,“放你不难,但你要发誓,在这总督府中处处听我调遣。要不然我把你丢在这里,不一会儿就有人来。” 丑奴儿一咬牙,忽道:“好,依你。”谷缜这才从右手中指上解下一根细韧乌丝,拨开铁锁。陆渐恍然道:“乌金丝?”谷缜笑道:“不错!” 丑奴儿忽道:“谷缜,你是不是早就设好了局,故意让秦知味擒住,好让他带我们进总督府?”谷缜眯眼一笑:“你猜呢?”丑奴儿跌足嗔怒,可又不敢出声大骂。 陆渐不解道:“你们两个为何总是斗气?“谷缜道:“你这位管家婆聪明厉害,以往都是她算计人,不料遇到了我,反而被我算计,你说,她该不该生气?”忽见丑奴儿又要发作,便道,“记得你发的誓,闹起来大家吃亏。” 丑奴儿只得忍气呑声。陆渐道:“现今去哪儿?”谷缜道:“救你戚大哥。”陆渐一怔,道:“去牢里?” “不。”谷缜摇头了摇头,“去胡宗宪那里。戚将军不肯越狱,唯有让胡总督改变心意了。”他从怀里抽出一册文书,“这个册子里,有百来个将官劫掠百姓、谎报军情、贪赃纳贿的证据,比起戚将军偶尔兵败,可谓罪加十等。胡宗宪要正军法,就该拿这些败类开刀。只不过,这里面除了俞大猷,东南叫得出名号的统兵大将人人有份,胡宗宪全都杀了,岂不成了光杆儿总督?我只需将这册子在他的书案上一放,这斩将之事唯有作罢,即便要斩,也轮不到戚将军。” 陆渐惊喜道:“这册子从哪儿来的?”谷缜笑笑:“钱可通神,更可通天。”丑奴儿哼了一声,说遒“果然早有预谋。”谷缜笑遒“就算我早有预谋好了!但这总督府守卫森严,若不设计,怎么进来?再说了,以我这点儿猫狗把式,就算混进来也无济于事,还需金刚门人助拳、地部高手开路。” 陆渐心中怪讶:“我算是金刚门人,地部高手又在哪里?”正想询问,忽听丑奴儿冷冷道:“秦知味万一在鱼里下毒呢?” 谷缜道:“秦知味是烹任一道的大宗师,岂会千出这等下毒的勾当,若不能凭煎鱼的滋味迷倒你就不算本事。再说,他跟我颇有交情,不会亲手杀我。再不成,那鱼肉我根本没吃,秦知味就算要下杀手,我也能够临时变计。” 丑奴儿道:“不对,你明明吃了鱼的。”谷缜笑道:“我在舌头上裹了一层纸,只要舌不沾鱼,那滋味迷不住我。”丑奴儿的独眼中流露出一丝迷惑:“这么说,你在竹篷里说的话、做的事,全都是在演戏?”谷缜又笑道:“你猜呢?”丑奴儿猜测不透,怒道:“你这厮肯定是狐狸转世。”谷缜道:“狐狸也分公母,我是公的,你就是母的。” 陆渐只觉当务之急是救出义兄,忙道:“先别斗嘴,找胡总督要紧。”谷缜道:“我瞧过总督府的地形图,此地是停车处,书房当在那边。”一指东南方向。 三人蹑足而行,绕过守卫,须臾可见书房灯火,走近了,但见房前守着两个小厮、一个丫环。 谷缜低声道:“胡宗宪还在房内,咱们绕到房后去。”三人潜至房后,却是一片花圃,花木间点缀几竿修竹,房后开了一扇圆窗,想是房中人留为观花赏竹之用。 谷缜戳破窗纸,但见房内案卷堆积’灯下坐了一名五旬老者,华发,正在伏案奋笔,批阅公文。 谷缜猜到此人是胡宗宪。正想设法引开他的注意,忽听车轮轱辘声响,一个丫环挑帘进来,说道:“大人,沈先生来了。”胡宗宪哦了一声,搁笔起身。 窥伺三人均是大惊,只见珠帘高挑,一个青衣文士推着轮椅入内。陆渐一见此人,几乎惊叫起来,来人正是城外茶亭中所遇的残废文士,不料此人就是天部之主,“天算”沈舟虚。 胡宗宪迎上笑道:“这么晚了,沈先生还来书斋做什么?”沈舟虚也笑:“这么晚了,大人还在书斋做什么?” 胡宗宪拍手大笑,命小厮看茶。沈舟虚从袖间取出一卷文稿,说道:“昏君祭祀东皇的青词我已经写好了,大人照抄一遍即可。” 胡宗宪喜动颜色,展开瞧过,赞道:“好词,文气郁郁,华而不俗。”继而又露愁容,叹道,“圣上不恤民情,却一心向道,日日炼丹蘸神,自己祭神不说,还要大臣们每月写一篇祭神的青词,这大明朝长此以往,岂不成了一座道观么?” 沈舟虚笑道:“大人的老毛病又犯了。”胡宗宪苦笑道:“胡某心有所感,随口说说罢了,自从先生屈尊为我幕僚之后,胡某再也不敢犯那刚疾之性。” 沈舟虚点头道:“大丈夫立世,当以天下百姓为重,不羞污君,不辞小官,治亦进,乱亦进。纵然皇帝荒唐淫乱,不修国事,但身为臣子,却应当踏踏实实为天下苍生办事。只不过,在昏君手下为官,尤须忍辱负重,投其所好,方能获取权柄,以行善政。为官者,切忌做刚疾死忠之臣,轻生重义,于国于家皆无好处。而当如魏征所言,做一介良臣,良臣者,心在百姓,故能君明臣直,君昏臣曲,以屈曲之道,成鸿鹄之志,这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胡宗宪拍手叹道:“先生说的是,当年若无先生指点,只怕胡某至今还是一介县令。”沈舟虚摇头道:“大人有王佐之才,可惜当年刚直了一些,如今头角尽去,正是一飞冲天之时。只是大人切记,不要和严嵩父子走得太近。” 胡宗宪怪道:“当年依附严家,也是沈先生的主意,如今怎么又变了?”沈舟虚叹道:“既有昏君,必有佞臣,此乃万古不易之真理。严嵩虽是巨奸大恶,但却权倾朝野,大人当年若不依附于他,决然无法获得兵权,镇守东南。只不过,时不同而势不同,老贼如今年齿已高,圣眷日薄,严世藩那小贼小有智术,却不成大器。若我所料不差,数年间严家必败。严家一败,新宠上台,来日肃清严家党羽,大人还躲得过吗?” 胡宗宪不禁默然,半晌道:“我当如何免劫?”沈舟虚道:“第一,须得与严家日渐疏远;二要借此数年间歇,火速平息倭乱,若有如此大功,来日受到严家牵连,也不至于丢了性命;第三点最紧要,须得提前找到那位倒严的新宠,极力拉扰于他。” 胡宗宪皱眉道:“前两条也罢了,第三条却太难,就好比隔板猜物,瞎子探路。”沈舟虚望他笑道:“大人真不知道那位新宠是谁?”胡宗宪喜道:“莫非沈先生猜到了?” 沈舟虚笑笑,道:“两人同行,行藏在我。这八字之中,便藏了他的姓氏。”胡宗宪喃喃道:“两人同行,双人旁也,行藏在我,我者余也,啊呀,莫非是徐…” 沈舟虚接口笑道:“不错,倒严者必徐阶也,只不过,这徐阶阴谋有余而正气不足,终究不是一扫颓波、中兴明室的人才。”又从袖间取出一张纸来,“这是此次入京的礼单,那昏君喜欢祥瑞,故而我列了一对白鹿、一头白狮,昏君见了,必然高兴。至于严嵩老贼那边的财礼,我扣下四分之一,你暗地里送给徐阶,将来他有心害你,也不会致你于死地。” 胡宗宪颓然道:“这官场真凄凉,也不知什么时候便掉了脑袋。”沈舟虚道:“但能肃清倭寇,安定东南,生死荣辱,又何足道哉?”胡宗宪神色一正,点头道:“先生说得是,胡某一己荣辱,与东南百姓相敌,又算得了什么?” 沈舟虚笑了笑,又道:“我此来还有一事。”胡宗宪道:“先生请讲。”沈舟虚道:“听说大人要斩几名将官,以正军法?”胡宗宪起身,取来一本奏章道:“我拟定了几人奏上去,本想明日再与先生商量。” 沈舟虚扫了一眼奏章,推车来到桌前,援起狼毫,在奏章上勾了一笔,还给胡宗宪。 胡宗宪一瞧,皱眉道:“戚继光?先生为何独独将这人勾去?”沈舟虚冷冷道:“就算杀光了江南统兵的大将,也不可杀了这戚继光!” “为何?”胡宗宪冲口而出,“他一个败军之将…”沈舟虚摆手道:“他这一败,情有可原。其一,他带兵不久,所率士卒又都是卫所里的世袭官兵,多年来养尊处优,最为怯战;其二,他所遇之敌是毛海峰,四大寇中,以他这支最为狡诈精悍,戚继光这一战,好比驱群羊而斗虎狼,岂有不败之理?” 胡宗宪道:“明知不敌,他为何还要追战?”沈舟虚笑道:“若是人人遇上强寇袖手躲避,只怕四大寇的人马,早已经攻进南京城了。” 胡宗宪摇头道:“沈先生也太高估他了,难道他一人能胜过江南所有的大将?就算他胜得过别人,又胜得过俞大猷吗?” 沈舟虚淡淡说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此人之才,可比白起、韩信、李卫公,若其得志,必为常胜不败之将。如今俞大猷虽然惯战,但年事已高,用兵又务求谨慎,少了一股无坚不摧的胆气。殊不知用兵奇正相合,方可所向无敌,而善用奇兵之将,须有包天之胆。这位戚将军不止将略不输于俞大猷,更有俞老将军所缺少的将胆,狭道相逢,将勇者胜。” 胡宗宪沉默半晌,看了沈舟虚一眼,皱眉道:“先生何不早说?早知如此,也不必将他关进大牢。”沈舟虚笑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此人锋芒太露,难免招人嫉恨,让他坐两天牢,挫一挫锐气也好。”说罢呵呵一笑,推着轮椅向屋外去了。 谷缜见沈舟虚去了,将陆渐拽离书房,低声道:“沈瘸子慧眼识人,你那大哥的性命算是保住了。”陆渐喜不自胜,点头道:“不错,这位沈先生真是好人。”谷缜冷笑道:“你只知他的好,却不知他的恶。”又低声道,“咱们现今须得跟着沈舟虚。” 陆渐诧道:“做什么?“谷缜道:“徐海。”陆渐大悟,心想要知道徐海的下落,跟着沈舟虚最好不过。当下三人绕过书房,但见沈舟虚独自推着轮椅,慢呑呑地向前行进。 三人追踪两百余步,来到一座小院,忽见一人提着灯笼匆匆迎来,行礼道:“父亲。”陆渐识得来人正是沈秀,不觉吃惊,心道他说了夜宿妙化庵,怎么又来到这里。又见他一副温良恭俭的样子,越觉此人虚伪透顶。 只听沈舟虚冷冷道:“去书房再说。”沈秀转到车后,小心推车而行,两人进了院落,尚未入房,忽见一盏灯笼从东移来,一个柔美的声音道:“舟虚。” 叫声传来,陆渐便觉谷缜身子一颤,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却见沈舟虚掉头笑道:“清影,你也回来了?“那妇人道:“你忽然召秀儿回来,我怕你又责怪他,便跟着回来了。“沈舟虚笑道:“我怎么会责怪他?难道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女子道:“那倒没有,你前两日无端罚他,我怕你又乱发脾气。”沈舟虚苦笑道:“这孩子,都被你宠坏了。”“他哪儿又坏了?”那妇人道,“今儿我们在路上遇上一对穷苦老人,他还给了人家五十两银子。这等事他平素做得多了,只是这孩子谦逊恭让,不告诉你罢了。”顿了顿,又道,“舟虚’我给你沏了一壶龙井,还有几样点心。”说罢上前两步,来到光亮处,陆渐定睛细看,那妇人衣饰简净、温婉静美,年纪虽已不轻,面容却娟秀非凡,依稀透出昔日的无双风韵。陆渐望着妇人,心中一阵说不出的温暖,又觉谷缜的身子微微颤抖,似乎激动难抑。正奇怪,妇人又柔声说道:“你父子俩也别说太久,早早歇息。舟虚你尤其当心,别凉了双腿。”沈舟虚含笑道:“我理会得,你先睡吧。”妇人道:“时辰还早,我去佛堂念一会儿经。” 沈舟虚嗯了一声,妇人与丫环携着灯笼去了。沈家父子入了书房,陆渐三人移到附近,忽听沈舟虚冷冷道:“陈子单我已审过了,据说徐海竟躲在沈庄,真令人意想不到。” 沈秀笑通“要不孩儿带人去将他擒了?”沈舟虚遒“此事我自有决断,不过陈子单说,他和你曾经义结金兰,事后又托你送了十万两银子和各色珍宝给胡总督。”沈秀道:“确有其事,孩儿若不如此,怎赚得他上钩?”沈舟虚冷冷道“银子和珍宝呢?”沈秀支吾道:“珍宝还在,银子…银子我已花光了。” “混账!”沈舟虚怒道,“谁让你花的?”沈秀笑道:“左右那银子也不干净,花了也不违天理,再说,除一个大倭寇,十万两银子的酬劳也不算贵。” 沉默半晌,沈舟虚徐徐道:“听说妙化庵有一个尼姑,名叫法净,你认得么?”沈秀似乎愣了一下,笑嘻嘻地道:“孩儿陪娘上过几次香,似乎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沈舟虚冷笑一声,说道:“你要明白,我对你处处容让,只是怕惹清影伤心,她若知道你那些禽兽之行,只怕会难过而死。你别以为我嘴里不说,心里便不知道你的事,你那点儿小聪明,骗清影还成,骗我还差得远。”说罢顿了一顿,冷冷道,“后日午时之前,将那十万两银子送到我这里来,若不然,就拿你脑袋来抵。” 沈秀惊道:“那银子…”沈舟虚冷冷道:“你回去吧。”过了一会儿,只见沈秀悻悻退出书房,脸色阴沉,低头思索一下,悻悻走开。这时沈舟虚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薛耳,你听清了么?门外有几只耗子?”一个尖利的噪音忽道:“三只。” 陆渐闻言大惊,却听沈舟虚道:“全都捉了,不要惊动清影。”陆渐慌忙拉着丑奴儿纵身后跃,方才跃出院子,忽觉不对,掉头一瞧,不见了谷缜的影子,不由怪选“丑奴儿,谷缜呢?” “谁知道呢?”丑奴儿冷笑道,“他属狐狸的,多半见势不妙,撒腿溜了。”陆渐心中疑惑,只觉谷缜不会弃友而逃,但此人心机多变,叫人捉摸不透。 迷惘之际,他被丑奴儿牵着衣袖发足狂奔,约莫百步,忽听一声冷哼,从暗处走出一个人来,麻衣斗笠,笠下精芒闪烁如电。 陆渐吃惊道:“是他!”丑奴儿怪道:“你认识他?”陆渐点头道:“当心,他脚力很强。”丑奴儿脱口道:“脚力很强,莫不是‘无量足’燕未归?” 麻衣人冷冷道:“正是燕某。”“燕”字出口,人已消失,“某”字吐出,左脚已至陆渐面门。陆渐竭力后掠,避过来脚,却避不过凌厉腿风,只觉疾风扑面,肌肤欲裂,四周狂沙猛起,花叶碎散,绕着燕未归足尖急速飞旋。 一腿未尽,燕未归右腿又到,陆渐沉喝一声,由“寿者相”变为“猴王相”,一掌扫出,忽听丑奴儿喝道:“不要硬接。”话音未落,掌腿相交,“咔嚓”一声,陆渐小指、无名指齐根而折。燕未归也哼了一声,吃痛缩脚,右脚在地上不住画圆。陆渐二指方断,劫力便生,骨骼轻响,竟尔复位。 “你的劫力在手,我的劫力在脚!”燕未归冷哼一声,森然道,“手是两扇门,全凭脚踢人!” 陆渐长吸一口气,变化“诸天相”,双掌来回,绵密无间,忽见燕未归足下如安机簧,一腿扫来。陆渐出掌本是虚招,见势忽变“马王相”,一脚迎出。 丑奴儿暗叫糟糕,心念方转,陆渐惨哼一声,向后飞出,落地时,先变“神鱼相”着地一滚,再变“雀母相”,才消去那一腿之力。忽听丑奴儿叫道:“我先走了。”一纵身向远处掠去。陆渐见她独自逃生,大感错愕,忽见燕未归稍一迟疑,飞身发足,追丑奴”匕而去。 这一轮变化出人意料,陆渐瞧得发呆,忽听有人嘻嘻笑道:“有什么奇怪的?一条猎犬总不能同时追两只兔子。” 陆渐听了这话,猛然醒悟,丑奴儿见对手太强,故意纵身远走,燕未归如果一心对付自己,便会将她纵走,权衡之下,若要活捉两人,自是先放过受伤的陆渐,拦截丑奴儿要紧。 丑奴儿此举纯属舍身诱敌。陆渐心中大急,方要追赶,不料眼前人影忽闪,一人拦住去路,笑道:“不用追啦,你的对手是我,我叫薛耳,绰号‘听几’。” 燕未归一旦动身,迅若飞电,不出三十步,已抢到丑奴儿身后。他一把抓出,揪住她的头发,不料头发应手而脱,燕未归深感意外,忽见丑奴儿身子一缩,嗖地没入土里。 燕未归心中一凛,低头望去,假发的发梢连着一张面皮,面皮丑怪之至,令人不忍目睹’燕未归恍然大悟:“这丑女的脸是假的?”又见丑奴儿入土处是一个深穴,不觉心生忐忑,怕丑奴儿破地偷袭,于是纵到一棵树上。居高四望,忽见东北方的土地微微一动,当即低喝一声,右腿蹴出,直没入地。 这一蹴深至尺许,大地为之震动,但他足才入土,忽觉有异,地下软塌塌的,似有一张大网猛力牵扯。他转念不及,便见数十条粗藤破土而出,沿着腿刷刷刷缠绕而上。 此事怪谲无比,燕未归一声断喝,挣断七八根藤蔓。藤蔓一断,汁液长流,断口处生出新藤,断藤更是落地再生,是以越挣扎,藤蔓生长越快,燕未归一代强奴,竟被裹在藤蔓之中动弹不得。 他惊怒交迸,奋力一挣,但觉四周地面也随之一动,还要再挣,忽听丑奴儿微微喘气道:“不用白费气力了,你听说过‘厚德载物、化生草木’么?”燕未归大吃一惊,失声叫道:“你…你是‘地母’娘娘?” 丑奴儿冷冷道:“我是地母,你还能张嘴说话?”燕未归不解道:“你若不是‘地母’,怎么会用‘化生’之术?“丑奴儿冷笑道:“非得地母才能练成‘化生’?”燕未归道:“你练成‘化生’,不是‘地母’,也是未来的地母。说起来,我是天部劫奴,你是地部少主,也算是同出一门。” “少套近乎。”丑奴儿低声道,“在你身周我都种下了‘孽因子’,随时都会生出‘孽缘藤’。这藤根布十丈’除非你将方圆十丈、数以万斤的泥石拔起’要么休想脱困。” 燕未归沉默一下,忽道:“‘孽缘藤’全靠你的‘周流土劲’才能维持,我被困住,你也要陪着,咱们就这么耗下去,看谁的耐力更好。” 丑奴儿听得默然。她的“化生”之术远未大成,仅能困住燕未归,不能予以重创。燕未归也说得不错,“孽缘藤”要保持威力,必须源源不绝地吸纳她的真气。丑奴儿功力尚浅,无奈之余,贸然使出“化生”,此时但觉内息消逝如飞,不由得焦急起来。这时间,忽听“嘻”的一声,沈秀笑吟吟地摇着羽扇,从前方的墙角边转了出来。 陆渐定睛望去,眼前之人个子中等,眼鼻均小,唯独一对耳朵大得出奇。如此大耳怪人,陆渐生平仅见,先是吃惊,继而忍不住问:“你的耳朵肿了吗?”薛耳目有怒色,叱遒“胡说,我这耳朵好端端的,怎么叫肿了?”陆渐奇道:“若不是肿了,怎么长得像猪…猪…” 他不好说出“耳朵”二字,薛耳却已明白他的意思,气得哇哇大叫:“死小子,你敢取笑爷爷!我最恨别人跟我提这个猪字,本来只想活捉你,如今你可死了。” 陆渐想到丑奴儿被燕未归追逐,不耐说道:“你就耳朵大些,有什么了不起的?”说罢转身就走,谁知举步之际,不曾向前迈出,反而身不由主,向后方退了一步。陆渐心中惊疑,回头一看,薛耳左手一个金色木鱼,右手一根银亮短棒,棒打木鱼,悄没声息。陆渐莫名其妙,举步再行,不料心中想着向前,出腿时又大大后退了一步。陆渐正感不解,忽听薛耳笑道:“你猜我为什么叫‘听几’吗?这里的‘几’可不是几斤几两的意思,而是细微无比的意思。‘听几’,就是我能听见十分细微、寻常人听不见的声音,就好比蝙蝠的鸣叫、千里外的地震,还有人的心跳、脉搏的振动。”陆渐惊疑道:“我为何明明前进,却…却…” “却变成后退?”薛耳笑嘻嘻地道,“只需我用这根‘惊魂棒’敲打这‘丧心木鱼’,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说罢两眼一翻,“方才你取笑爷爷的耳朵是不是?罚你自己掌嘴八次,先打左边,再打右边。” 他银棒一敲。陆渐抬起左手,高起低落,重重抽了自己一记耳光。方觉头晕,薛耳再敲,陆渐右手忽起,右颊又挨一下。刹那间,他左起右落,右起左落,双手轮番掴打双颊,八个耳光打完,眼前金光一片。 “知道厉害了吧?”薛耳嘻嘻笑道,“再给我翻两个筋斗。”连敲两下木鱼,陆渐身不由己,连翻两个筋斗,尚未落地,又听薛耳喝道:“趴下。” 陆渐一头抢地,摔得头破血流,四肢仿佛不属自己,撑在地上无法动弹。薛耳冷冷道:“如今你跟一条死狗有什么分别?本想让你磕一百个响头解恨,哼,爷爷心好,饶过你了。不过你现在说,爷爷的耳朵好不好看?” 陆渐心中气急,冲口而出:“不好看,像猪耳朵一样。”薛耳小眼中凶光进出,正要狠下杀手,忽听远处一个女子淡淡说道:“罢了,何苦折磨人?你被人叫猪耳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叫一次气一次,你不怕被气死吗?” 薛耳面带愁容,喃喃道:“凝儿你也来取笑我,没天理了。你当我想长这么一对耳朵吗?”女子道:“大耳是福,三国时的刘皇叔不是双耳垂肩么?还有庙上的佛祖菩萨,耳朵也很大。” 薛耳眉透喜色,呵地一笑,忽又发愁:“怎么没人说他们是猪耳朵呢?”那女子似被问住,一时寂然。 陆渐趁二人说话,暗暗寻思:“同样是敲木鱼,怎么猪耳朵和这女子都没事,可见这木鱼冲着我来的。可是棒打木鱼,为何却没声息?是了,猪耳朵号称‘听几’,能听见常人无法听到的声音。蝙蝠的叫声我没听过,千里外的地震也跟眼下没关系,但这猪耳朵说能听见人的心跳、脉搏振动,难不成这木鱼能发出心跳、脉搏一样细微的声音,以致我无法听见?” 想到这儿,他默运劫力,转化为内力。薛耳双耳微动,若有所觉,忽地冷笑一声,重重一敲木鱼,陆渐内力尽散,血气生出异样波动。 陆渐不禁生疑:“这木鱼与我本身气血有关。”他双手按地,劫力涌出,顺着大地传到薛耳足底,又由足底上传,抵达薛耳双手,再由双手抵达木鱼。 陆渐听不见木鱼声响,却能感知木鱼的振动,当下将木鱼振动与自身脉搏相印证,果觉两种振动遥相呼应,如出一辙。 陆渐恍然大悟:薛耳有“听几”之能,能听到他的气血流动,木鱼所发的振动,却能引发陆渐的气血共鸣,改变血液运行。比方说陆渐心中想着迈步向前,薛耳敲打木鱼,木鱼发出振动,陆渐体内气机随之共振,气血逆转,变为撤步后退。 薛耳听那女子久久不答,急声道:“凝儿,你怎么不答话?”凝儿冷冷道:“我不管你这小心眼儿了。”只听沙沙之声,似乎去得远了。 薛耳一呆,瞪着陆渐道:“都是你不好,害我被凝儿取笑,再罚你自打二十拳,先打左,再打右。”当下猛敲木鱼。陆渐应势挥起左拳,打在左颊,顿觉颧骨欲裂,口中腥咸。情知这二十拳打罢,不昏即死,于是凝神内视,感知举拳时的气血流动。待得右拳方举,忽将劫力转为真气,振动血脉五脏,将周身气血冲得大乱。如此一来,气血自行自流,不受薛耳掌控,陆渐的右拳得了自由,得以舒展开来。 薛耳听得吃惊,急敲木鱼,想要重新掌控气血,方一得手,又被陆渐冲乱。薛耳万不料对手猜出木鱼玄机,更不惜自乱气血。只觉陆渐的气血忽快忽慢,全无节律可言,他无从捉摸,木鱼的节律也随之紊乱。眼见陆渐面色不定,双目尽赤,一只右拳忽而举到脸上,未及打落,又徐徐放下,倏尔再举,倏尔又落,起起落落,怪异之至。这么较量几次,薛耳听不出陆渐的血行节律,不觉心虚胆怯,忽见陆渐抬起脚来,大大迈出一步,这一步超乎木鱼节律,乃是陆渐自发自动。 薛耳惊惶失措,双足一撑,抽身后退,忽觉眼前人影晃动,左颊挨了一拳,打得他晕头转向,跟着手中一空,木鱼落到了陆渐手里。 陆渐原本有伤,方才自乱气血,内腑受创不轻,尽管抢下木鱼,眼前却是昏天黑地,忽地喉头发甜,吐出一口鲜血来。 薛耳木鱼离手,又惊又怒,大叫:“还我木鱼,还我木鱼…”双手乱抓,扑向陆渐。陆渐闪身让开,喝道:“这等害人之物,不要也罢。”将木鱼掷之于地,一脚踹上,“哐啷”一声,木鱼变成了一堆碎片。 薛耳望着那堆碎片,呆了呆,猛扑上去,叫道:“木鱼,我的木鱼…”忽地两眼向天,张着嘴哇哇大哭。 陆渐本想转身离开,忽见此人哭得悲切,忍不住说道:“谁让你用木鱼害人?坏了也活该。” 薛耳仿若未闻,坐在地上,一手抓着木鱼碎片,一手抹泪,就似一个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陆渐见此情形,暗生愧疾,伸手拍拍他肩,叹道:“对不住,来日我去庙上找一个赔你。” 薛耳抽噎道:“庙上的有什么用?这‘丧心木鱼’天下只有一个,被你弄坏啦。主人会打死我的。”说到这里,他哭得更是伤心,“主人也不需打死我,只消不给我内力,我就死啦。” 陆渐感同身受,皱眉道:“你先别哭。待我帮同伴脱了身,就跟你去见你的主人,木鱼是我打坏的,让他找我好了。” 僵持之际,忽见沈秀,燕未归大喜,丑奴儿却是大惊。 沈秀目不转睛地望着丑奴儿,目光闪烁不定。忽听燕未归叫道:“少主,你给她一掌。”沈秀瞅他一眼,笑骂道:“蠢奴才,没长眼么?这等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你也叫我给她一掌?奴才就是奴才,一点儿怜香惜玉之心也没有。”说罢拱手一揖,笑嘻嘻说道,“在下天部沈秀,这位地部的师妹不知如何称呼?” 他见丑奴儿不答,又笑道:“天、地二部向来交好,何苦兵戎相见?不知温黛师姐可好,来日有暇,我定去西城拜望她老人家。” 梁思禽为防后代恃长凌幼,留有遗法:西城弟子,除了父母师尊,均以兄弟姊妹相称,故而沈秀比地母温黛小了一辈,却以师姐相称,虽与丑奴儿平辈,却又呼之为师妹。 丑奴儿冷冷地不发一言,沈秀不觉微笑,心道:“这师妹竟是个冷美人儿,有趣,有趣,待我逗一逗她。”于是摇扇漫步,笑道,“师妹流了好多汗,衣衫都湿透了呢。” 丑奴儿苦苦支撑,汗如泉涌,是故衣衫紧贴肌肤,研态尽显,闻言羞怒叫道:“闭上你的狗眼,不许乱瞧。” 沈秀非但不曾闭眼,反是目不转睛,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丑奴儿被他瞧得心乱,潜运内力,忽自土中蹿出一根“孽缘藤”,缠住了沈秀的小腿。燕未归惊道:“少主快躲。”沈秀一动不动,任由藤蔓上身,眼睛笑眯眯的,眉头也不曾皱。丑奴儿心中怪讶,说遒“你不怕死么?被藤缠住,也不知躲。” 沈秀笑道:“这‘孽缘藤’是师妹的绝技,平素都不会轻易用的,沈秀能被缠上一缠,何幸之有。这藤名为‘孽缘’,大有深意,沈秀若能被它缠一辈子,岂不是我和师妹之间莫大的缘分…”丑奴儿听他话语暧昧,心中气恼,怒道:“胡说八道,你信不估我用牐绞断你的舌头。”藤尖应声一长,抵在沈秀的牙齿上。 沈秀吸一口气,将藤尖吹开,笑道:“师妹真是好看,就是骂人的样子也我见犹怜。还有师妹的骂声,娇若黄莺,脆似银铃,沈秀再听两声,别说舌头绞断,就算碎尸万段我也心甘情愿。“丑奴儿同时困住两人,兼顾不暇,忘了运劲变声,方才这一骂,竟吐出本来的嗓音。听得沈秀如此夸赞,明知此人劣行,仍是忍不住芳心微动,瞅他一眼,心想:“这厮本也可恶,人却生得好俊,这双眼睛就似能够说话,再加上这条能吐莲花的舌头,难怪连清修的尼姑也会被他骗倒。” 沈秀又说:“师妹,再这样下去,你徒自损耗真气。你是地部同门,我天部岂能为难你?不如我数三声,大家就此罢手,师妹何去何从,还请自便。” 以丑奴儿之能,困住二人实为勉强,想了想说道:“也罢,我信你这次。”沈秀笑了笑,数了三声。丑奴儿应声撤劲,“孽缘藤”顷刻枯萎、化为飞灰,真可谓生也倏忽,败也倏忽。 燕未归一旦脱困,陡然纵出,一腿扫了过来。丑奴儿也有防备,双手按地,“坤元”发动,泥土拱起,被那腿风一扫,顷刻瓦解,丑奴儿却借这一阻,飘然后退。 燕未归一拧身,第二腿正要踢出,忽地一片白光射来,缠住他的足颈,燕未归认出那是“天罗”之术,吃了一惊,收劲道:“少主,这是为何?”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少主吗?”沈秀冷冷一笑,“我说放了她,怎么还要动手?”燕未归道:“她是主人吩咐捉的,我是劫奴,一切唯主人之命是从。”沈秀气得脸色发白,扬声道:“好啊,你要捉她,先须胜我。”燕未归神色不变,淡淡地进:“我怎敢与少主交手?”沈秀道:“你不敢与我动手,那就放了她。” 燕未归皱了皱眉,心中犯难,丑奴儿冷哼一声说道:“谁要你们放来放去,本姑娘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谁又拦得住吗?”说完转身就走,沈秀忙笑道:“敢问师妹芳名?” 丑奴儿瞥他一样,淡然道:“我叫秀叶,秀丽的秀,叶子的叶。”沈秀笑道:“好名儿,这个秀字,与在下更是有缘。”丑奴儿一笑,顷刻不见。沈秀望着她的窈窕背影,想着她如花娇展,一时神魂颠倒,喃喃念道:“秀叶,秀叶…”忽地脸色大变,失声叫道,“好丫头,占我便宜。” 燕未归怪道:“占什么便宜?”沈秀脸色铁青,拂袖而去,燕未归将那“秀叶”两字念诵两遍,恍然大悟,脱口道:“秀叶?秀爷!这女的竟然自称少主的爷爷?”忽见沈秀转过头来,目有怒色,忙道:“人逃了,如何跟主人交代?” “你放心。”沈秀微微一笑,“我迟早带她回来。”他向远处招了招手,暗地里闪出一条瘦小黑影,悄如鬼魅,远远跟在丑奴儿身后。 薛耳听了陆渐的话,张大了嘴,瞪着眼前的青年男子,大耳连摇道:“我不信,你有这样好心?” “与好心无干。”陆渐叹道,“总不能因为我害你遭受‘黑天劫’的折磨。”薛耳见他一脸诚恳,迟疑一下,摇头又说:“你要帮朋友逃走吗?怕是来不及了。燕未归是出了名的狗腿子,跑得又快,下脚又狠,你那个丑女朋友就算不死,也要重伤。” 陆渐听得心急,忙道:“我去帮她,你稍等一会儿。”薛耳将信将疑,抹泪道:“你真的回来么?可不要骗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陆渐道,“我若骗你,天打雷劈。”薛耳听了,不胜感动,说道:“好啊,我在这儿等你。”陆渐一点头,转身便走,忽听薛耳又道,“你一定要回来,我在这儿等你。” 陆渐回头望去,薛耳呆呆立在那里。乍眼瞧去,瘦小可怜,心下叹了口气,加快步子,边走边低声叫唤丑奴儿。 走了几百步,忽听一个声音道:“我在这儿!”那声音自一丛美人蕉后传来,陆渐又惊又喜,上前道:“丑奴儿,你逃掉了吗?燕未归呢?”丑奴儿道:“他走了。”陆渐正要上前,忽听丑奴儿道,“别过来。”陆渐应声止步,吃惊道:“丑奴儿,你受伤了?” “我没受伤!”丑奴儿道,“总之你别来,待会儿我先走,你跟在后面,不要抢前来瞧我的脸。”陆渐道:“为什么?你不大好看,但我不在乎。” 丑奴儿涩声道:“我知道你心好,但我说的话你一定要听。”陆渐叹了口气,说道:“丑奴儿,我…我不能跟你出去了。”丑奴儿吃惊道:“为什么?”陆渐低头道:“你也知道,我是一个劫奴。”丑奴儿略一沉默,说道:“我听秦知味说过。” 陆渐惨笑道:“劫奴是普天之下最可怜的人,不但受人奴役,还要时时遭受‘黑天劫’之苦。我借用劫力太多,又背叛了劫主,本来早该死了,但因一位高僧用性命化为神通,封住了我的‘三垣帝脉’,我才活到现在。那位高僧的三道禁制如今破了两道,剩下一道也不知何时会破,破禁之时,也就是我丧命之日。” 丑奴儿忽地喝道:“我不许你这么说。”陆渐一呆,摇头说:“《黑天书》的‘有无四律’不可抗拒,如今戚大哥出牢有望,徐海下落已明,谷缜可望洗雪沉冤,你又逃出了燕未归的追踪。只是…只是我还有三个心愿未了,真是遗憾得很。” 丑奴儿涩声道:“什么心愿?”陆渐道:“第一个心愿是我爷爷,他叫陆大海,住在苏鲁交界的姚家庄,你若有暇,代我瞧瞧他好么?”丑奴儿道:“这个不难,笫二个心愿呢? 陆渐从贴身处取出鱼和尚的舍利:“这舍利是救我的那位高僧所留,请你代我送到天柱山三祖寺安放。”说罢将放舍利的小包送到美人蕉前。 丑奴儿伸手接过,轻轻叹了口气,幽幽说通“那么,那么第三件事呢?”陆渐遒“你还记得我在小船上说过的女孩子么?” “记得。”丑奴儿声音异样,“你说她的眼睛和…和我很像。”陆渐怅然道:“她叫姚晴,三年前一场大难毁了她的家,她身中水毒,被人带到昆仓山上的西城医治。我这次回到中土,本想去瞧她的。丑奴儿,你我结识一场,将来若有闲去昆仑山,不妨代我去看望她。若她还活着,你告诉她,一个叫陆渐的人,临死前都还记着她的…” 他说到这里,半晌不闻丑奴儿答应,不由叹道:“罢了,昆仑山也不知远在何方,你孤身一人,还是不去为好。”说了转身便走,丑奴儿叫道:“你…你上哪儿去?”陆渐道:“你别问,快快去吧。” 丑奴儿怒道:“你这傻子,我问你上哪儿去?”这喝声清亮如玉石交击,迥异丑奴儿的嘶哑嗓音,陆渐只觉耳熟,讶然道:“丑奴儿,你在说话么?”美人蕉后忽又寂然。 陆渐心中虽疑,可也顾不得多想,一狠心快步离开。丑奴儿望他背影,咬牙顿足,转了出来,正要追赶,一只雪白的纸蝶翩翩而降,立在美人蕉上,双翅微微颤抖,有如一朵奇葩,在夜色中冉冉绽放。 第二卷:东岛西城 ------------ 第十五章 妙目澄波 陆渐与丑奴儿一番死别,心神激动,走了百十步,忽觉四周景物不对。仔细一瞧,忙乱中走错了方向,正要转回,忽听远处传来木鱼之声。他方才打碎了薛耳的“丧心木鱼”,心有所感,忍不住循声走去。 穿过一道圆门,忽见灯火微明,檀香氤氲,却是一座佛堂。陆渐透过雕窗,恍惚瞧见一个丫环没精打采地敲打木鱼,名为清影的温婉美妇双手合十,正对一尊观音塑像低声念诵。陆渐不敢打扰,立在庭角,柔和的诵经声却漫如凉水,悄然淹来:“…妇还,睹太子独坐,惨然怖曰‘吾儿如之,而今独坐?儿常睹吾以果归,奔走趣吾,擗地复起,跳踉喜笑曰‘母归矣!饥儿饱矣!’今儿不来,又不睹处,卿以惠谁?可早相语。祷祀乾坤,情实难云,乃致良嗣。今儿戏具泥牛、泥马、泥猪、杂巧诸物,纵横于地,睹之心感,吾且发狂。将为虎狼、鬼魅、盗賲缀酰考彩退菇幔岜厮酪印岜厮酪印 美妇念到这段经文,忽地语声悲切,渐不成声。陆渐不明白经文含义,心情却随那语调起伏难平。忽听那丫环吃惊道:“主母,你怎么又哭了?” 陆渐恍然惊醒,忽觉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摸,尽是泪水,不由暗暗自责:“陆渐,你可真没出息,听几句经文也要掉泪么?” 美妇沉默半晌,叹道:“好孩子,你不知道,我是一个大罪之人,除了日日在佛前忏悔,再也没有别的法子。”丫环道:“主母是天下少有的好心人,怎么会是罪人呢?主母若是罪人,天下就没有好人了。” 美妇道:“这世上,有些罪孽不是你亲手所为,却是因你而起。那些罪不是今生所有,而是前世里带来的。唉,或许我前世里做下许多罪孽,才注定今生遭受此报。孩子,我流泪的事,你别跟舟虚和秀儿说,省得他们担心。” 丫环似懂非懂,说道:“主母放心,我不说就是。”这时忽听西北角有人冷笑道:“商清影,你不要假惺惺地充好人了。” 陆渐大吃一惊,听出说话的正是谷缜,几乎出声招呼。佛堂中二人也很吃惊,美妇抖索索站起来,涩声道:“来者…是谁?”谷缜冷冷道:“十三年前,你抛弃过一个孩子对不对?” 商清影玉容惨变,失声叫道:“你…你怎么知道?”谷缜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哼,你别以为求求佛袓、念念经就能安心。我告诉你,不止佛祖不会原谅你,那个孩子也会恨你一辈子。此罪此孽,你来生再世也休想解脱…” 商清影身子一晃,悲叹道:“你…你究竟是谁?”谷缜冷冷道:“你连我是谁也听不出来?果然是弃子淫奔、下流无耻的贱人…” 商清影眼神一亮,不怒反喜,冲口而出:“你是缜儿…”猛地挣脱丫环,奔出佛堂,叫道,“缜儿,是你么…” 庭中一阵寂然,商清影张着手,在黑暗中四处摸索,边摸边叫:“缜儿,缜儿…”嗓子渐自哽咽。陆渐听到衣袂破空之声,心知谷缜已经去了,暗喑叹一口气,悄然退出院子,走出十来步,还能听到商清影凄切的叫唤声。 陆渐本想追上谷缜问个明白,忽觉身后异样,仿佛有人尾随,回头望去,又不见人,再转头时,那异感却消失了。 陆渐寻思谷缜狡计百出,必有出府妙法,自己与薛耳有言在先,不可失信。当下瞅准方向,来到与薛耳预约处,谁想不见有人。正奇怪,忽见远处沈舟虚的书斋灯火正明,便走上前去,忽听书房中传来重重一哼,沈舟虚的怒喝声远远传来:“你们三个,倒有脸回来?” 只听燕未归闷声道:“放那女子,是少主的意思。”沈舟虚哦了一声,却听沈秀呵呵笑道:“此事确是孩儿做主。孩儿以为,这三人深夜潜入总督府,本应擒捉。怕的是他们别有同伙。若这三人就擒,同伙生出警觉,不易尽歼。故而莫如欲擒故纵,放走其中一人,再行跟踪,找到他们的巢穴,将之一网打尽。” 沈舟虚沉吟时许,忽道:“你安排追踪人手了么?”沈秀笑道:“安排了。”沈舟虚嗯了一声,又道:“莫乙呢?你捉的那人怎么丢的?” 莫乙正是陆渐当日所见的大头怪人,只听他支吾道:“我…我追的人是个小子,胆子很大,竟想潜进内宅。我拦住他报上名号,使一招金山寺镇寺绝招‘蛟龙出窟’,左手虚晃,弯腰屈膝,头向左摆,右手化掌为指…”说到这里,沈秀“噗”地笑出声来。 沈舟虚冷冷道:“莫乙,你只需说出招式名称,至于招式变化,就不用在此演示了。”“是。”莫乙应了一声,“那小子长得高大,功夫却很稀松。被我一指戳中腰眼,蹲了下去,打一个滚,还想爬起,我又使一招燕山派的绝招‘飞鹰三踢’,将他连踹了三个跟斗。”沈舟虚道:“如此说,你是占尽上风了?怎么又被他逃了?” 莫乙叹道:“那小子连挨三脚,却不着恼,笑着说‘你说你叫莫乙,是不是天部六大劫奴之一的‘不忘生’?’我说‘是又怎样?’那小子笑道‘听说‘不忘生’莫乙莫大先生无书不读,过目不忘,区区一向十分佩服。’我听得高兴,便说‘你如此佩服我,我就不打你了,你乖乖跟我去见主人。’不想那小子却说‘不成,你说你是不忘生,难道我就信了?传说不忘生莫大先生能一字不落地背诵天下任何书籍,能一招不落地施展天下任何武功,必定是一个风流倜傥、文质彬彬的人物。你这个头大颈细、相貌猥琐的家伙,怎么会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呢?’” 沈舟虚听到这里,冷冷道:“这小子诡诈多多,这些话都是引你入套的先着。”莫乙道:“是啊,我当时犯了糊涂,一听之下,气愤说道‘你怎么才肯相信我就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呢?’那小子便说‘你若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理应无书不读,过目不忘。’我说‘那是自然。’那小子说‘那么天底下无论什么书,你都能背得出来?’我就说‘我的劫力生在头脑,过目不忘,无论何种书籍我都能背。’那小子笑着说‘好啊,我这里恰好有一本书,你背得下来,我便相信你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我一听背书,便觉欢喜,说道‘好呀,是什么书,你说名字,我立马背出。’那小子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说道‘这本书名叫《苏浙闽三省将帅扰民贪功纳贿实录》,你也能背?’我一听傻了眼,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愣没想出这么一本书来。” 沈秀接口道:“蠢材,天底下哪有这么一本书?一定是他自己胡乱编写的,你没瞧过,又怎么背得出来?” 莫乙呸了一声,说道:“你才蠢呢,这一点我又不是没想到,但事先夸下海口,到了这个份儿上,怎么能够反悔?只好说‘这本书我没瞧过,自然背不出来。我只需瞧过一遍,就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 沈秀颇是悻悻,哼了一声,沈舟虚叹道:“这话答得不错,却又不知不觉落入了他的第二个圈套。”莫乙说道:“对啊,他一听这话,笑着说‘好呀,你拿去瞧,但瞧这一遍需多长时间?”我说:‘我看得快,一目能瞧一页,这册书不过一百多页,一盏茶的工夫就够了。’那人笑道:‘好,给你。’当真将书给我,我拿到亮处,须臾瞧完,转过头来,正要背给他听,不料这一瞧,居然不见了他的人影。” 沈秀哈哈笑道:“你还说自己不蠢?换了是我,先点了他的穴道,再来看书。”莫乙气哼哼说道:“好呀,你聪明,敢跟我比背书么?这书房里的书,大伙儿随便抽一本,背不出的就是王八蛋。”沈秀冷笑道:“你这奴才就会背死书,却不知活学活用,所以才会上当吃亏。想当年,宋太祖的宰相赵普,只通半部论语就能治理天下,可见读书不在多,而在于举一反三、领悟书中的精神。” 莫乙沉默一下,又说:“好呀,说到宋太袓、赵普、论语,咱们就来背《宋史》里的《太祖本纪》、背《赵普传》、背《论语》、背《孔子世家》,背…” 沈舟虚忽道,“沈秀的话不无道理。莫乙,你身为劫奴,背书无算,只为我若有遗忘,随时询问,而不是让你炫耀学问。不过,沈秀的话也有不妥之处,那小子诡计多端,未尝不能因人定计,他对付莫乙用这一条计策,若是对你,或许别有诡计了。” 沈秀笑了笑,淡淡说道:“我又哪有这样好骗?”沈舟虚冷冷道:“斗智更甚斗力,轻敌者必败无疑。”沈秀略一沉默,说道:“父亲教训得是,孩儿知错了。”莫乙接口道:“主人你别信他,他嬉皮笑脸的,嘴里说知错,心里却一点儿也不服。”沈秀怒道:“狗奴才,我不惹你,你倒来惹我了…” “够了!”沈舟虚喝道,“莫乙,那书册还在么?”莫乙道:“在这儿,我都背下来了。”书房内沉寂时许,忽听莫乙惊道:“主人,你怎么将册子烧了?”沈舟虚冷冷道:“这《苏浙闽三省将帅扰民贪功纳贿实录》,你一个字都不许泄漏出去,倘若泄漏一字,仔细你的皮。”莫乙喃喃道:“是,是。” 沈秀道:“那厮潜入内宅,万一…”沈舟虚道:“不妨,有凝儿在,他一举一动都在掌握之中。”沉默一下,忽地徐徐说道,“薛耳,你有‘丧心木鱼’,劫奴中神通仅次于凝儿,怎么也把人弄丢了?” 薛耳呜呜哭道:“主人,我该死。我遇上的那人很坏,他弄坏了我的木鱼,又骗我说他送走同伴就跟我来见主人抵罪,没想到我等了好久他也没来,恰好主人有召,我只好回来了。” 沈秀笑道:“莫乙笨,你更笨。他让你等着,你就傻傻等着?现如今,他只怕溜之大吉,已在几十里外了。”薛耳抽抽答答地道:“我只当他是好人,不会骗我的。” 沈舟虚沉默半晌,徐徐道:“凡事必有赏罚,燕未归与沈秀欲擒故纵,以观后效;莫乙大意纵敌,但拿到《实录》,功过相抵;至于薛耳,不但失了至宝‘丧心木鱼’,更加妄信敌言,纵走强敌,罪不可恕,罚你经受一个时辰的‘黑天劫’。” 薛耳尖声叫道:“主人饶命,主人饶命。”沈舟虚冷哼一声,道:“都散了吧。”这时间,忽听有人叫道:“且慢。“陆渐推开大门,应声走入书房。 众人见他,均有讶色。薛耳狂喜不禁,一把揪住陆渐,呵呵笑道:“你没跑,你没跑。”转向沈舟虚道,“主人,我说的就是他。” 陆渐点头道:“擅闯贵宅的是我,踏坏丧心木鱼的也是我。沈先生,你不要罚薛耳,他丢了木鱼,并非亵职,只是实力不济,输给我罢了。” 沈舟虚端起桌上茶杯,吹开茶末,向陆渐笑道:“咱们好像见过,那天在十里亭,你就在戚参将身边。”陆渐道:“戚将军是我结义大哥,多谢沈先生替他说情。”说罢拱手施礼。 沈舟虚沉思一下,笑道:“你混入总督府,也是为了戚继光么?”陆渐道:“不错。”沈舟虚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大可逃走了,干吗又要回来?”陆渐道:“我答应过薛耳,要帮他抵罪,岂能言而无信?” 沈秀听到这里,冷笑道:“又是一个蠢材。”沈舟虚神色微变,大喝:“闭嘴,你懂什么?”沈秀不料父亲突发雷霆之怒,只得鸾拉眼皮,低头不语,心中却将陆渐恨到十足。沈舟虚又道:“你与薛耳是敌非友,为何要帮他抵罪?”陆渐微微苦笑:“因为陆某同为劫奴,深知‘黑天劫’之苦,若是因我害他遭劫,我就算逃走,心中也不安宁。” 此言一出,房中三名劫奴望着陆渐,各自露出古怪神气。薛耳眨巴小眼,一双大耳朵呼呼扇动;莫乙口中念念有词,双眼却眨巴眨巴,像是进了灰尘;燕未归的脸仍被斗笠遮掩,斗笠下的两道目光却越发灼亮。 陆渐又道:“沈先生,罪不在薛耳,要杀要剐,你冲着我来。”沈秀瞧得众劫奴的神情,不知为何,满心不是滋味,接口冷笑:“你逞什么英雄,若有本事,正大光明闯入总督府,何必鬼鬼祟祟?深夜潜入,说到底,不过是一介无胆鼠辈。“陆渐瞅他一眼,冷冷道:“我是无胆鼠辈,也胜过你残杀老弱、勾引尼姑。”沈秀心头咯噔一下,喝道:“臭小子,你敢污蔑沈某?”陆渐道:“是不是污蔑,你自己明白。” 沈秀心中慌乱,面上却不动声色,冷冷道:“你这人胡言乱语,莫不是疯了?”不待陆渐说话,冲沈舟虚拱手道,“父亲,此人污蔑孩儿,委实可恨,孩儿想亲自出手惩戒他。”沈舟虚不置可否,淡然道:“若你输了呢?”沈秀一怔,却听莫乙道:“输了也活该,这次大家都不要帮沈秀,狗腿子,听到没有?”他两眼瞅着燕未归,燕未归怒道:“书呆子,你骂谁?不帮就不帮,谁稀罕么?” 薛耳也道:“还有凝儿,你也不许帮沈秀。”只听夜色中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我才不会帮他呢!“沈秀气得血涌双颊,冷笑道:“谁要你们帮了?我会输给这乡巴佬么?真是笑话。”向陆渐一招手,“到院子里来。”撩起衣袍,走到庭院之中。 陆渐微感迟疑,莫乙却说:“不用怕,跟他打,输了不过一死,蠃了却是白赚。”薛耳拍手道:“说得对。”忽听沈舟虚叹道:“你们两个,到底是谁的劫奴?”莫、薛二人应声一惊,四只眼瞅着沈舟虚,却见他容色淡漠,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陆渐来到庭中,却见沈秀垂着双袖,目光凶狠,不由心想:“这厮会‘天罗’,可惜上次周祖谟用时我没看清,要么对付起来,倒有几分把握。” 正想着,忽见沈秀吐个架子,喝声:“傍什么?”双掌一分,劈了过来。他出掌又快又狠,只一晃,陆渐左肩、右胸各中一掌,真是痛彻心肺。 莫乙叫通“不好,他学会了‘星罗散手’。”薛耳急道:“什么叫‘星罗散手’?厉害么?”莫乙苦着脸说:“这是当年‘西昆仑’的绝技,你说厉不厉害?”薛耳跌足哀叫“‘西昆仓’的绝技?怎么让他学了?”莫乙道:“是啊,好雨洒在荒地里,好肉都被狗吃了。”说罢连连叹气。 沈秀忍不住怒道:“两个狗奴才,全给我闭嘴!”掌法越快,繁如星斗,疾如飞光。陆渐连挨数掌,忽地稳住阵脚,“寿者相”一变“猴王相”,呼呼呼接连出掌,‘大金刚神力’奔腾四向。沈秀的掌力与之一触,便觉叠劲如山,难以深入,只得高蹿低伏,寻隙抢攻。 “星罗散手”本为天部秘传,当年的“西昆仑”梁萧(注:见拙作《昆仑》)挟此绝技,打遍四方。如果陆渐面对的是昔日的梁萧,只怕一招之间就已败落。但沈秀为人轻浮多诈,学文习武均是流于表面。“星罗散手”包容天文’须得学问精深,方能从容驾収,更须内力雄浑,才可显见威力。沈秀对天文知见尚浅,内力难称精纯,是以偶尔得手,也难与陆渐以重创。 两人一巧一拙,势成僵持,旁观的众人都很诧异。莫乙怪道:“‘星罗散手’我认得,这人的武功却很怪,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两下,为何沈秀就是破解不了?” 沈舟虚淡淡说道:“这是金刚一门的‘大金刚神力’,三百年来一脉单传,不见于世,你没瞧过,怎么认得?” 莫乙听得惊喜,定定望着陆渐,默记他的招式,可记来记去,陆渐总是先一个“寿者相”,后一个“猴王相”,样子别扭难学,而且了无新意。莫乙瞧得不耐,忽见陆渐出招变快,双臂幻化,如有六臂,这一来,先时使一招的工夫,如今能使六招。沈秀压力陡增,唯有随之变快。 陆渐自嫌变招太慢,前招后式总会留出缝隙,索性先变“诸天相”。“诸天相”化自诸大天神的法相,施展起来,有如三头六臂。再变“寿者相”、“猴王相”,一时快了许多,尽管不及沈秀,却堪堪补上了招式的破淀。 这么一来,攻守生变,初时沈攻陆守,渐至于互有攻守。陆渐斗得兴起,忽将“诸天”、“寿者”、“猴王”三相合一,连出两掌,跨上一步。莫乙、薛耳瞧见,忍不住齐声叫好。 沈秀连连变招,也难挽回颓势,忽听得二奴叫好,不觉恼羞成怒,稍一分神,几乎被陆渐一掌扫中。 沈舟虚冷眼旁观,这时忽道:“‘星罗散手’法于天象,这门武学之强,如洗天河,如转北斗,气魄之雄伟,不在‘大金刚神力”之下,怎么你使出来尽是小家子气?好比流星经天,一瞬即灭,奇巧变化有余,却无浩大永恒之气象。如此下去,‘西昆仓’祖师的一世威名,岂不败在你的手里?” 沈秀听了这话,只如醍醐灌顶:“是了,我一心求奇求变,却忘了‘星罗散手’也有雄浑浩大的招式。”他沉喝一声,掌指间劲力陡增,举手投足,虽不如沈舟虚说的神妙,却也显出堂堂之势,再辅以诡招,瞬间扳回劣势。莫乙、薛耳心中不平,发出低低嘘声。 对手越强,越是激发出陆渐胸中的傲气。诸般变相源源而出,“须弥相”肩撞、“雄猪相”头顶、“半狮人”拳击、“马王相”足踢,“神鱼”飞腾,“雀母”破局。他越斗越勇,浑身上下皆可伤敌,乃至于拾起石块枯枝,以“我相”掷出,势如飞箭,逼得沈秀手忙脚乱。他步法斗转,想要绕到陆渐身后,却被陆渐“人相”一脚反踢,几乎踢中小腹。 两人又拆十来招,陆渐忽由“大自在相”变为“半狮人相”,沈秀被奉风扫中,惨哼一声,仰天便倒。陆渐见状,收势道:“你输了。”话音未落,一蓬白光迎面罩来,陆渐周身一紧,落入一张丝网。 莫乙、薛耳见沈秀翻身站起,面露狞笑,均是气愤难当,大叫:“不要脸,分明都输了。”沈秀冷笑道:“怎么输了?本公子这是诈败诱敌,再说了,这次又不是分胜负,而是决生死,谁叫他大意了?”掌中“周流天劲”绵绵传出,蚕丝网越收越紧,陆渐旧伤被丝网勒破,血如泉涌。沈秀笑嘻嘻说道,“乡巴佬,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陆渐咬牙不语,劫力自双手间涌出,顺着那千百缕蚕丝传递开去。沈秀见他不答,默运内力,蚕丝再次收缩。他使诈方能获胜,对陆渐恨到极点,手上运劲,右脚突地飞起,向陆渐心口踢去。 他存心取人性命,众劫奴未及惊呼,忽见蚕丝网中伸出一手,攥住沈秀的足踝,只一拧,沈秀关节脱臼,发出一声惨叫,刹那间,蚕丝节节寸断,陆渐破网而出。 第;澄波 “天罗”神通被破,众人无不诧异,沈舟虚也放下茶盅,微微皱起眉头。沈秀口中惨叫,独脚向后一跃,尖叫道:“你怎么出来的?”陆渐道:“你这张网再强,也不会每一根蚕丝都强,总有一根弱的。”沈秀一呆,冲口问道:“你怎么知道哪一根弱,哪一根强?”“这与你何干?”陆渐眉毛一挑,“既是决生死,你就接招吧!”沈秀面如死灰,想要求援,可又羞于启齿。犹豫间,陆渐一拳打来,沈秀跛了一足,闪避迟缓,这一拳正中面门,登时口鼻流血,整个人飞了出去。 陆渐这一拳实已留情,要么沈秀不死也伤。他想到这公子哥儿的劣行,不觉怒火难抑,飞身抢上,揪住他的衣襟,方要举拳痛打,忽听有女子喝道:“住手。” 陆渐回头望去,商清影面色苍白,死死盯着自己,美目中喷出火来。陆渐为这目光所慑,不自禁放开沈秀。商清影快步上前,扶起儿子,见他满脸是血,不由心如刀割,盯着陆渐厉声道:“你是谁?为何伤我的秀儿?” 不知怎的,陆渐被她一喝,竟有几分心虚。又见商清影一改温婉,满脸怒容,更觉有口难言。 莫乙忙道:“主母…”商清影不待他说完,斥责道:“你们这些人都没有良心吗?一个个只会站着,看别人欺负秀儿。”莫乙还想争辩,商清影又叫,“闭嘴!”众劫奴从没见她如此动怒,一时无不沮丧,低头不敢吱声儿。 商清影泪眼迷离,望着沈舟虚道:“你也这么坐着,瞧着别人殴打秀儿?”沈舟虚苦笑道:“他二人约好单打独斗,我若插手,有违道义。” “道义?”商清影冷笑一声,“当年你为了道义抛下我,如今又为了道义坐看别人打你的儿子。”沈舟虚微露遞她,说道:“清影,秀儿太过骄狂,让他受点儿挫折也好。” 商清影咬了咬嘴唇,忽道:“好呀,你自己惩戒秀儿、打他骂他还不够,还让别人来惩戒他?你何不禀告胡大人,把秀儿明正典刑,一刀杀了?沈舟虚,我算是看透你了,你…你是这世间最狠心的人。”说到这里,勾起满腹伤心往事,忍不住泪如雨落。 沈舟虚双眉颤动,半晌叹道:“未归、莫乙,将这小子关在北厢,听候发落。”燕、莫二人不敢违命,取来铁锁,莫乙向陆渐低声说:“兄弟,对不住了,谁叫你运气不好,若是悄悄地打,打死这厮也好,被主母撞见了算你倒霉。”商清影隐约听见,皱眉道:“莫乙,你说什么?”莫乙干笑道:“没什么,我背书呢。”也不敢抬头,将陆渐反剪双手,锁了起来。 商清影心中怨气稍解,说道:“你们也不要虐待他,即使关着,也要让他吃饱睡好。”莫乙连连称是。 商清影转头望着沈秀,抚着他脸上的青肿,心疼道:“还痛么?”沈秀嘻嘻笑道:“原本很痛,娘一来,不知为何就不痛了。”商清影哭笑不得,叹道:“你这孩子,就爱让我担心,以后不许跟人打架,若再受伤,怎么是好?“沈秀笑道:“我倒想多受几次伤,让娘多疼我几次。” “不说一句好话。”商清影白他一眼,“先去我房里,我给你敷药。”说罢牵着沈秀去了。陆渐望着二人背影,听着沈秀笑声,不知怎的,心中微微酸楚,黯然一阵,由燕未归带着,来到北边厢房。 这数月来,陆渐迭犯牢狱之灾,先被织田家囚禁,后又流落狱岛,其后再被赵掌柜关在地窖,算上这次已是第四次。想到这里,他既好笑,又悲凉,再想商清影望着沈秀的眼神,那份慈爱怜惜,竟是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从小他便羡慕别人有母亲疼爱,可从没一次如今日这般渴望。 静坐良久,忽听门响,跟着火光一闪,沈秀擎了一支红烛,笑嘻嘻地立在门口。陆渐心往下沉,只听沈秀笑道:“大英雄,大豪杰,方才的威风去哪里了?”走到陆渐身前,又笑,“这样如何?你叫我十声好祖宗,给我磕十个响头,再从我裤裆下面钻过去,小爷心情一好,说不准饶你这次。” 陆渐懒得多说,只是冷冷瞧他。沈秀忽地揪住陆渐头发,拧得他颜面朝上,将红烛微微倾斜,笑道:“我在想,这烛泪烧热后滴在你瞳子里,你会不会变成瞎子?”他将烛泪在烛芯四周轻轻摇晃,“你想清楚了,叫袓宗,还是变瞎子?” 陆渐咬牙不语,沈秀眼露凶光,正要倾下蜡油,谁知烛火一暗,倏地熄灭。沈秀咦了一声,烛芯一闪,忽又点燃,刚一燃起,再又熄灭。这么明明灭灭,反复三次,沈秀不觉苦笑道:“凝儿,你又淘气了,是显能耐呢,还是玩把戏?” 门外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我不显能耐,也不是玩把戏。主人吩咐了,要我看好他,你若胡来,我便不客气。”沈秀一转眼,笑道:“好凝儿,难得见你,我正想跟你说几句体己话儿呢。” 他听门外那女子不吱声儿,又道:“凝儿,我对莫乙他们凶,是因为他们古古怪怪,总是跟我怄气。但你说说,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对你凶过?小时候我吃果子,总是分你一半,长大了,我哪一次出门没给你带衣服首饰?可你心狠,近年来不但老躲着我,我跟你说话,你也不拿正眼瞧我,是不是莫乙他们跟你说了我许多坏话?” 凝儿冷冷道:“你是好是坏,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是天部少主,我是天部劫奴,主奴有分,你不用对我那么好,我一个奴才受不起的。只盼你不要伤害这人,省得主人罚我。” 沈秀笑道:“你不许我伤害他,他打我的时候,你怎么不来帮我?难道我们十多年的交情,还不如一个外人?”凝儿道:“我是劫奴,听命行事。” “凝儿。”沈秀长叹一口气,“你对我生分多了,到底莫乙他们说了什么?”凝儿沉默良久,忽道:“你自己做的事,自己还不知道?”沈秀一傍,脸色红了又白,嘴里却笑着说:“难道凝儿你信他们,就不信我?”凝儿淡淡说道:“原本你是好是坏,就与我全不相干。”沈秀哼了一声,慢慢松开陆渐的头发,阴沉沉瞧了他一眼,忽而笑道:“凝儿,我就不信你整晚守着他,连眼睛也不眨。”说罢哈哈一笑,出门去了。 陆渐避过一劫,按掠心跳,沉声道:“这位姑娘,多谢相救。”话音方落,门外火光乍闪,一位青衣少女左挟竹篮,右擎烛台,飘然走入房中。她容色秀丽清冷,双眼如墨玉深潭上寒烟笼罩,透着一点淡淡的迷茫。 少女将一个竹篮放在桌上,冷冷道:“你饿了么?这里有些吃的。”陆渐扬了扬手上的镣铐,苦笑道:“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少女也不瞧他,接口道:“这好办。”从篮子里端出一碗羊肉羹,用汤匙勺了,轻轻吹了一口气,送到陆渐嘴边。 陆渐红着脸道:“这个,姑娘,怎么敢当…”不待他说完,少女已将肉羹塞进他嘴里,待陆渐咽下,又勺一匙,轻轻吹冷,送入他口。她举止温柔,神色却很冷漠,仿佛眼前的事儿与自身毫无关系。陆渐几度想要推谢,但瞧少女冰冷目光,又觉无法开口。 这么一个喂、一个吃,房中寂然无声,只有烛光摇曳。待得羹尽,少女放碗入篮,又取了一壶茶,送到陆渐口边。陆渐喝了两口,忍不住说:“多谢姑娘。” 少女冷冷道:“你不用谢我,饭是夫人让我送来的,你要谢,便谢夫人。”说完并膝静坐,望着门外,眼神空茫。 陆渐忍不住问:“你也是劫奴?”少女嗯了一声。陆渐道:“听说天部有六大劫奴,尝微听几不忘生,玄瞳鬼鼻无量足。我已见过四个,你…你是玄瞳还是鬼鼻?”少女道:“我是玄瞳。” 陆渐暗暗点头,心想:“无怪她眼神奇怪,难不成她的劫力在双眼?”想着叹了口气,那少女道:“你叹气做什么?”陆渐道:“沈舟虚可真狠心,竟将你这么一个女孩子炼成了劫奴。”少女淡淡说道:“那又怎么样?我是主人养大的,夫人待我又挺好,我做劫奴,也算是报答他们。” 陆渐怪道:“你就甘心做劫奴吗?”少女冷冷道:“无主无奴,就算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呢?”陆渐冲口而出:“当然是解除‘黑天劫’,恢复自由身。”那少女转过眼来,神色奇怪,打量他半晌说:“你要么是疯子,要么就是傻子。” 陆渐一愣,少女又转过头去,冷冷说“你既是劫奴,你的主人就没告诉过你,《黑天书》一旦练成,就无休无止,永无解脱么?”陆渐道:“他说过,我却不信。” 少女怪道:“竟有你这么不听话的劫奴?你那主人是不是跟你一样,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傻子?若不然,怎么会让你这么胡来?” 陆渐摇头道:“他不疯也不傻,又精明又厉害,不比你的主人差!”那少女道:“我不信,我家主人号称‘天算’,你那主人怎么比得上?他有名号么?”陆渐道:“他叫宁不空。” “宁不空?”少女抬起小手,托腮沉吟,“奇怪,这个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陆渐道:“他是火部的高手,你是天部的劫奴,在同门那里听过也说不定。” “或许如此。”少女点头道,“难得他还与我同姓。”陆渐奇道:“姑娘也姓宁?”少女道:“我叫宁凝。”陆渐笑道:“我叫陆渐。” 宁凝头也不回,冷冷道:“你叫什么名字,与我有什么关系?”陆渐羞得无地自容,闷着头再不吭声。 宁凝目视烛火,坐了一阵,取出一块手绢,将桌面上的灰尘拭去,双手枕着面颊睡了起来。不一时,想是渐入梦乡,呼吸变得轻细匀长,烛光在黑暗中将她的半片面庞勾勒出来,轮廓娇美出奇,长长的睫毛也被烛光染了一层融融的金色。衣领微褪,露出半截修颜,莹白细腻,宛如牙雕玉琢,橘黄色的灯光微微浸染,带着说不出的温柔韵致。 陆渐望着女子睡靥,心中祥和安宁,忽而烛火摇晃,却是晚风破门而来,陆渐怕宁凝着凉,微微挪身,挡住风势。女孩儿睡梦中若有所觉,蛾眉轻颦,更加堪怜。 “咻”的一声,一只白羽箭破门而入,直奔陆渐面门。陆渐大吃一惊,未及躲闪,羽箭“波”的一声,凌空粉碎,碎片化作点点火光。 陆渐转眼望去,宁凝俏立桌边,双眼注视门外,一扫茫然,亮若寒星。门外“嘻”的一声,沈秀笑道:“好凝儿,你什么时候也学坏了?装睡骗我是不是?”宁凝冷冷道:“你再胡搅蛮缠,当心我的‘瞳中剑’。”沈秀干笑两声,语调转柔:“凝儿,你越是这个样子,我心中越疼。你这么清灵如水的女孩儿,正当摘花为簪、斗草前庭,何苦这么一本正经,不但辜负了大好韶光,更伤了天下男儿的心。” 宁凝默默听着,目光渐渐柔和起来,徐徐坐下,轻叹道:“你走吧,别在这里甜言蜜语,我不爱听。”沈秀幽幽地道:“也罢,我不说了。好妹妹,能不能让我陪你坐一会儿,看一看你的样子,就算…就算一句话不说也好。” “免了。”宁凝冷冷道,“你的好姐姐、好妹妹不计其数,你大可挨个儿瞧去。你若踏入门中一步,左脚进来,我伤你左脚,右脚进来,我伤你右脚。” “好狠的心。”沈秀嘻嘻笑道,“不过我倒是明白了,你这么恨我憎我,不为别的,敢情是吃醋?”宁凝道:“呸,谁吃你的醋?你就算找一千个一万个女人,我也不稀罕。” 沈秀道:“那些女人再多,也不过是朝云暮雨、落花流水,又怎及得上你我的青梅竹马之情?” 宁凝听了这话,沉吟不语。陆渐瞧她神色,似乎被沈秀的言语说动,不由心头暗急,脱口道:“宁姑娘,你别信他的花言巧语,他根本就是个大奸大恶之徒。” 宁凝也不瞧他一眼,冷冷道:“我信与不信,他是好是坏,又与你什么干系?”陆渐不禁语塞,却听沈秀拍手笑道:“说得好,这厮真讨厌,死到临头还多管闲事。”顿一顿,又说,“凝儿,我可进来了…”话音方落,忽然惨哼一声,沈秀惊怒道,“凝儿,你…你用‘瞳中剑’伤我?” 陆渐又惊又喜,转眼望去,宁凝秀眼大张,青色的瞳仁在烛光中流转不定,朱唇轻启,缓缓说道:“我不是说过了么?你敢进门,我便对你不客气。” 沈秀恨恨道:“好狠心的妮子。”忽听远处传来脚步声,沈秀轻哼一声,似乎向远处去了。宁凝吐了一口气,阖上双眼,脸上露出一丝倦怠。脚步声越来越近,忽见一个小丫环挑了气死风灯,引着商清影进来,商清影见了宁凝,讶道:“凝儿,舟虚让你看管他么?”宁凝站起来点了点头,商清影将她搂入怀里,叹道:“这个舟虚,真不晓事,深更半夜的,怎么让一个女孩儿家来看守囚犯?”她抚着宁凝的面颊,眉间流露出一丝怜爱。宁凝脸一红,轻声道:“夫人,还有外人在呢,别让他笑话。“商清影看了陆渐一眼,笑道:“怕什么?你不是我的女儿,可也跟女儿没什么两样。当娘的疼爱女儿,也会有人笑话?”宁凝低眉不语,商清影注视她半晌,叹道:“我真想你永远留在我身边。”宁凝点头道:“我也想终生伺候夫人。” “是么?”商清影笑了笑,“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你想好没有?”宁凝双颊涨红,低声道:“什么事?”商清影笑道:“害羞什么?你不记得了?我提点你一下,就是…就是你和秀儿的亲事…” 宁凝的头垂得更低,轻轻道:“我是劫奴,他是少主,主奴之间岂能婚配?”商清影道:“主奴通婚,西城中并非没有先例。你若配了秀儿,就能长伴我左右了!” 陆渐听得心中狂跳,想那沈秀枭獍之性,如果嫁他,势必毁了这少女一生。正要出声阻止,又觉这是他人家事,自己阶下之囚,怎可妄加评断?一时欲言又止、好生气闷。忽听宁凝道:“夫人恕罪,宁凝此身已为劫奴,乃是天谴之人,岂能再连累少主?凝儿情愿孤独一生,终生不嫁…”商清影慌忙捂住她嘴,眼圈儿一红,凄然道:“你别这么说,你若不嫁人,舟虚的罪孽岂不是更大?他当年丧心病狂,将你炼成劫奴,已是罪孽深重,但若因此害你终生,我…我…”说到这里,已是泪如雨下。 宁凝凄婉一笑,叹道:“这事再议不迟,夫人你深夜来有什么事?”商清影止泪道:“你若不说,我都忘了,我想了好半天,还是觉得放了这孩子的好。” 陆渐吃了一惊,宁凝也奇道:“主人知道么?”商清影摇头选“他已睡了,你先放人,舟虚问起来,一切由我担当。”宁凝稍一迟疑,取出钥匙将陆渐的铁锁解开。 此事太过突然,陆渐枷锁虽解,人却愣在那里。商清影叹道:“你这孩子,看相貌也不是什么恶徒,怎么就任性妄为、欺负秀儿呢?经过这次,望你好好做人,切莫逞勇斗狠了!” 陆渐哭笑不得,起身作揖,无言以对。商清影又说:“凝儿,相烦你送他出府。”宁凝嗯了一声,冲陆渐点头道:“随我来。”陆渐随她走了十步,转眼望去,商清影立在门首,形容依稀,不知怎的,他心中一阵酸涩,只想立在当地,多瞧这女子几眼。但此情此景,不容他心愿得偿,只要轻叹一声,跟在宁凝后面。 两人走了一程,来到府邸后门,宁凝取了腰牌,对守卫道:“我是沈先生的属下,出门公干。”守卫验了牌,放二人出门。 宅后是一条悠长巷落,宁凝将陆渐送到巷口说道:“你去吧,走得越远越好,要不然,夫人救你一次,也救不了第二次。”说罢转身去了。 陆渐欲要称谢,见她神气孤高,不觉自惭形秽,望她背影消失,这才打起精神。走了几步,忽听头顶上传来细微响声,当下缩身檐下,抬头望去,一道黑影从总督府墙头一掠而过,飘然落地飞奔,该人黑衣蒙面,背扛一只布袋。 陆渐心中暗惊:“何人如此大胆,敢在总督府里行窃?”他既生义愤,又觉好奇,忍不住施展身相尾随其后。黑衣人转过两条巷道,眼看四下无人,这才放下布袋,解开绳索。布袋中钻出一人,陆渐远远瞧见,不觉吃惊,敢情那人正是徐海的军师陈子单。 陈子单探出头来,拱手道:“足下是谁,为何营救陈某?”黑衣人嘿嘿一笑,扯去面罩。陆渐、陈子单均是大惊,蒙面人不是别人,正是沈秀。陈子单尤为错愕,失声道:“怎么是你?”沈秀笑道:“子单兄受苦了。”陈子单神色一变,寒声道:“你又有什么诡计?”沈秀笑道:“诡计不敢当,只是有个消息,承望子单兄传与令主。” 陈子单冷冷道:“什么消息?陈某不稀罕。”沈秀笑道:“明日凌晨,胡宗宪将亲自提兵出城,前往沈庄剿灭令主徐海。这个消息你也不稀罕?” 陆渐大惊,他虽知沈秀轻薄无行,但没料到此人不顾大义,出卖重大军机,他心中愤怒,恨不得立马上前,可转念间又平定下来,立意听二人说些什么。 陈子单仿佛吃惊,皱眉道:“你叫我怎么信你?”沈秀笑道:“这个消息不是白给,我卖你十万两银子。”陈子单望着他,独眼中冷光闪烁,良久方道:“我怎么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 沈秀笑道:“你不信也罢。”说着转身就走,陈子单叫道:“且慢!”沈秀止步道:“怎么?”陈子单沉吟道:“你知道胡宗宪的行军线路吗?”沈秀笑道:“我自然知道,但要我说,须得先见银子。”陈子单道:“你给我行军线路,我给你银子。只是十万两太多。” “十万两也算多?”沈秀冷笑一声,“你得了这个消息,便可在行军路上设下伏兵,一举除掉胡宗宪。只要此人一死,放眼江南,谁还会是令主的对手?届时你们一气攻破几座大城,别说十万两银子,一百万两也轻易赚回去了!” 陈子单摇头道:“陈某不明白,你好端端的,为何要出卖胡宗宪?”沈秀笑道:“你还不知我这个人?若是银子足够,就是皇帝老子、亲生爹娘,我也照卖不误。” 陈子单狐疑不定,半晌道:“你为何抓我伤我?”沈秀笑道:“若不用这种苦肉计,怎么骗得了胡宗宪亲自出征?”陈子单似乎心乱如麻,沉思一下,咬牙道:“好,给我三个时辰筹措银两。三个时辰之后,仍在燕子矶相见。你拿行军图来,大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沈秀拍手笑道:“子单兄爽快。”又道,“我得早早回去,牢里丢了囚犯,我若不在府中,家严必然疑到我身上。”说罢蒙了面,飞纵上房,踏瓦去了。 陈子单四面望望,忽地拔步就走。陆渐心道:“半夜三更,城门紧闭,他又上哪儿去取银子?莫非城中还有他的巢穴?”一念及此,纵身跟上,却见陈子单三步一回头,曲折走了一程,在一扇朱门前停下,他一轻一重,扣环十下,那朱门洞开,有人低声道:“陈先生么?”陈子单一点头,闪身入内。陆渐抬头一看,朱门上一块漆银匾额,隐约写着“罗宅”二字。陆渐度那围墙高矮,展开跳麻之术,跃上门前石狮,再一纵,已至墙头。他沿着屋脊疾走,只见陈子单被一名仆人挑灯引路,急匆匆绕过影壁,来到一座大厅,厅上燃着火把,端然坐着三人。 陈子单一膝拜倒,沉声道:“拜见主公。”陆渐雷震一惊,定眼望去,厅中正面一人高鼻长脸,须发浓密,戴一顶飞鱼八宝攒珠冠,穿一身白缎纹龙绣金袍,五尺倭刀光华流转,横放膝上,闻言皱眉道:“你怎么来了?咦,你的眼睛怎么了?” 陈子单恨声道:“被沈秀的小畜生坏了,还被他关在总督府里。”白袍人吃了一惊,挺刀怒道:“你被捉了?怎么逃出来的?”陈子单惨笑道:“沈秀那小畜生放出来的。” 白袍人脸色阴沉,徐徐道:“这就怪了,莫不是欲擒故纵?”陈子单道:“我已留了心,并无跟踪之人,本也不想面见主人,但军情紧急,不能不来。” 白袍人哦了一声,略略放心,说道:“什么军情?”陈子单道:“胡宗宪中计,决意明日凌晨,亲自提兵偷袭沈庄。” 白袍人目光闪动,咯咯笑道:“是么?那再好不过了。这消息你从何得来?”陈子单道:“那姓沈的小畜生贪得无厌,要与我做一笔交易,开价十万两银子,出卖胡宗宪的行军路线。哼,可他万没料到,主人就在南京城里。”‘白袍人拍手大笑:“我让你去贡献诈降,就是要慢其心、骄其志。让胡宗宪以为我徐海只会固守山寨,坐以待毙,而。后率军出城,去围那个沈庄乍痛。他万不料老子早已潜入南京城内,只待兵马出动,城内空虚,咱们就四面纵火,血洗此城。届时就算胡宗宪不死,这失了南京的大罪,也足以让他丢了脑袋。”众倭寇闻言,均是狂笑。 徐海又转向一人:“霍老六,汪老在城外的人马埋伏好了吗?”霍老六道:“埋伏好了。”徐海道:“届时城中火起,你率人抢到三山门外,杀光守军,打开城门,将汪老的人马放入城来,里应外合,尽情烧杀。”霍老六面露狞笑,大声应命。陆渐听得心跳如雷:“好险,若非我无意知晓,岂不断送了这一城百姓?” 徐海又说:“子单,你本是我放出去的死间,原以为此去有死无生,不曾想你还能活着回来。可见上苍眷顾,不忍分离你我兄弟。”陈子单哭拜道:“主公对我恩重如山,属下唯有以死报之。” 徐海叹一口气,温言道:“你这一日一夜里势必受了许多苦楚,徐某全都记在心里,待到城破之日,我必然擒住沈家父子,千刀万剐,给你报仇。只不过,沈秀那边还需你走一趟,先拿银子买下行军图,餍其贪欲,以免此人起了疑念,叫我功败垂成。” 陈子单道:“此事义不容辞。”徐海点头道:“这次你带几个好手去,若有必要,杀掉那姓沈的也无不可…“陆渐听到这里,忽生警兆,一股疾风自后袭来,疾风中夹着一股腥甜腐臭。他躲避不及,使一个‘雀母相’,身子缩如雀卵,让过要害,却被那一掌击在肩胛。掌力虽被变相卸去不少,陆渐仍觉奇痛彻骨,急变“神鱼相”,贴着屋瓦滚出丈余,眼前忽地一阵昏黑。 来人一掌未能将之击毙,咦了一声,纵上又是一掌,来如雷轰电至。陆渐翻身抬手,向上迎出,二掌相交,他的鼻间腐臭变浓,对方掌力如山,压得他百骸欲散,足下哗然巨响,屋瓦破碎,身不由主地掉了下去。 陆渐不料徐海手下竟有如许高手,自他练成十六相,从未在掌力上落过下风。他身在半空,头顶风响,那人也沉身追来、凌空击下。陆渐不敢硬接,左手变“多头蛇相”,绕过那人的掌势,缠向他的手腕。 那人哼了一声,右掌后缩,左掌击出。陆渐欲抬右掌拆解,忽觉右臂麻痹,居然不听使唤,情急将身一缩,使“大自在相”贴地翻出,不待那人落地,翻身站起,大喝一声,左掌使一个“寿者相”,忽变“猴王相”。那人也是高手,一见陆渐出手气势,旋身飘开数尺,方要顺手反击,不料陆渐从“猴王相”变“半狮人相”,一拳送出,轰隆巨响,墙壁应手坍塌,露出一个窟窿。 那人不料陆渐出掌是虚,挥拳破壁却是本意,惊觉时陆渐已钻墙而出,发足狂奔。奔跑间,陆渐只觉右肩麻木渐渐扩散,须臾扩至半身,他张口欲呼,又觉舌头僵硬,也不知跑了多远,忽地双腿一软,失去知觉。 ------------ 第十六章 雷光电照 昏沉间,忽觉周身刺痛,陆渐未及张眼,忽听有人道:“不要妄动。”陆渐努力抬眼望去,沈舟虚目光沉静,默默盯着自己。数百根蚕丝自他袖里吐出,半数将陆渐悬在半空,剩余的蚕丝刺入他周身的穴道,一反雪白晶莹,漆黑沉暗,有如墨染。 沈舟虚见他醒来,徐徐道:“醒了么?”陆渐惊惧交迸,方欲挣扎,沈舟虚摇头道,“别动,你中了‘尸妖’桓中缺的‘阴尸吸神掌’,天幸遇到老夫,若不然,以你劫奴之身,也是性命不保。” 陆渐心中疑惑,盯着黑色蚕丝,忽听沈舟虚笑道:“我用‘天罗’神通将蚕丝刺入你的经脉,吸取‘阴尸吸神掌’的尸毒,这些蚕丝变黑,正是尸毒离体的征兆。” 陆渐体内毒质减弱,身子有了知觉,但觉蚕丝入体,犹如百蚁钻动。这时忽听有人怒哼一声,大声说道:“父亲,此人坏了咱们的大事,你干吗还要费力救他?” 陆渐听出是沈秀的声音,举目望去,见他站在沈舟虚身边怒视。沈舟虚冷冷道:“这宅邸中有何玄虚,咱们都没瞧见,此人被‘妖尸’打伤,想必是瞧见了什么不该瞧的东西。” 陆渐一定神,发现自己身处“罗宅”正厅,不由吃惊道:“你们怎么也在这里?”沈秀怒哼道:“这话该由我来问才是。” 沈舟虚微微一笑,撤去蚕丝说道:“我早已疑心倭寇在南京城内设有巢穴,假意让秀儿劫牢,正是欲擒故纵,让那陈子单逃来此地,而后纵兵合围,抓住这一拨间谍。不料你跟踪陈子单,打草惊蛇,我进来时,这所宅邸人去楼空了。” 陆渐不胜羞惭,但觉身子已能动弹,只是兀自酸软,于是起身道:“陆渐愚钝,误了阁下大师,如何惩戒,悉听尊便。” 沈舟虚摇头道:“你先说,你瞧见了什么?”陆渐将所见所闻说了,在场众人无不变色,沈舟虚皱眉道:“我小瞧这徐海了,不料他胆识了得,竟敢亲身犯险、奇袭南京!” 陆渐道:“埋伏城外的汪老是谁?”沈舟虚冷笑道:“还有谁?自然是汪直汪五峰了,很好,该来的都来了,省得我天涯海角一个个找去。” 燕未归、薛耳、莫乙带了一众甲士走入堂中,燕未归道:“宅子里和附近的民宅全都抄过,并无一人。”薛耳道:“这里的梁柱墙壁、地板灶台我都听过了,没有地道,也没夹层。” 沈舟虚皱眉道:“这伙贼子逃得好快。”他自来算无遗策,一夜之间两度失算,颇有一些烦乱,沉吟半晌,方问:“莫乙,这座宅子是谁的?” 莫乙道:“这宅子曾是绍兴武举陈三泰的私邸,四年前以三千两银子卖给一个名叫罗初年的盐商。” “不必说。”沈舟虚冷冷道,“这罗初年必是倭寇的化名。”沉吟片刻,他双眉舒展,“沈秀,你去义庄里寻一具尸首,服饰、体态要与这陆小哥相若,再将面孔染黑,放在当衢之处。” 沈秀怪道:“这是做什么?”沈舟虚道:“而今第一件事,须得让那些倭寇以为,这位小哥中了‘阴尸吸神掌’,奔跑未久,毒发身亡。” 沈秀恍然大悟,应命退下。沈舟虚又道:“未归,你附耳过来。”燕未归移近,沈舟啦在他耳边低语片刻,燕未归一点头,撒开双腿走了。 沈舟虚喝退众甲士,转头笑道:“陆渐,你方才说了,误我大事,由我惩戒,对不对?”陆渐点了点头。沈舟虚道:“很好,如今我要你更衣易容,留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陆渐有言在先,无法回绝。沈舟虚命薛耳拿来一套衣衫,给陆渐换过,又取了张人皮面具给他罩上,说道:“无论见到什么,听到什么,你只管装聋作哑,待我破了汪直、徐海,自然放你离开。” 陆渐不知其中奥妙,但听能破倭寇,也就听之任之了。沈舟虚又道:“推我回府。” 薛耳应声上前,冲陆渐咧嘴一笑,推着沈舟虚出了宅邸。 屋外风清天明,行不多时,燕未归大步流星赶回,躬身说道:“主人吩咐,均已办妥。只是应天府今早出了一件奇案,迫不得已,来请主人相助。” 沈舟虚道:“什么案子,能难得住应天府的众差官?”燕未归道:“听说阅马校场的汕斗上挂了三具尸体,那旗斗离地十丈,也不知怎么挂上去的。应天府的差官无法取下尸体,又害怕那凶手太过厉害,故而来请主人出马。” 沈舟虚点头道:“此案确有几分奇处,你去府里叫凝儿来。”燕未归转身去了。“天时尚早。”沈舟虚微微一笑,“薛耳、莫乙,咱们去校场瞧瞧。”说完闭目观心,再不言语,行了半晌,忽听薛耳道:“主人,到了。”沈舟虚张眼望去,近处旷地冷清,黄尘不起,远处阁楼峥嵘,托起半轮红日,一竿杏黄大旗凌风招展,旗下挂了三具尸体。陆渐见那尸体,暗暗心惊,寻思天下谁有如此能耐,竟能携着数百斤的尸首,攀到如此高处。此时有捕快上前相见,一名老捕快说道:“今早天亮,喂马的老军出来铡草,抬头瞧见尸首。可恨小人能耐低微,无法取下尸首。沈先生手下能人众多,屡破奇案,必有法子取下尸首,捉拿凶手归案…” 正谈论,燕未归与宁凝联袂而来。沈舟虚说道:“凝儿,你放尸首下来;未归接住尸首,别摔坏了。” 宁凝一点头,凝目看向旗斗,双眼玄光流转。突然间,旗斗上火光一闪,尸首颈上的绳索烧断,尸首原本拴成一串,一绳断绝,三具尸首如陨石落下。 燕未归看得真切,如风掠上,双足一顿,腾起三丈,左手接下一具尸首,左腿钩住旗杆,车轮般一转,右手将第二具尸首抓住,此时第三具尸首到他眼前。燕未归手中的两具尸首左右一合,将其夹住,跟着纵身落地,“嚓”的一声,双脚入地数寸。 陆渐瞧得心跳,三具尸首本有数百斤之重,加上坠落何止千钧。燕未归不但一一抓住,更以无俦脚力,将千钧之力引入地下。换了他人,就算有能为接住尸首,落地时也势必双腿齐断、腰身扭折了。 燕未归放下尸首,退到一边,沈舟虚冷冷道:“莫乙,你去瞧瞧,这三人怎么死的?”莫乙上前看过,回遊“三人外表无甚伤痕,可是汩腺微肿。《内经》有言‘微大为心痕引背,善泪出’,足见这三人是心脏麻痹而死,但何以心脏麻痹,奴才却瞧不出来。不过,这三个人我在官府文书上见过。” 他指着一个五官俊秀、身着黄衫的年轻人道,“此人名叫竺森,绰号‘玉黄蜂’,是崆峒派弃徒,釆花无数,在京城也犯下好几件大案。刑部悬赏一千两花银捉掌。”又指一个黑脸狰狞的大汉,“此人名叫路仲明,江西巨匪,啸聚山林,无恶不作,有大员矢志拿他,却被他率众闯入官邸,灭了满门。如今刑部悬赏两千两花银捉拿。” 说到此处,莫乙语气一顿,盯着那具道士尸首,迟疑道:“至于这个道长,来历不同寻常。他本是当朝国师陶仲文的大弟子,道号元元子,特奉皇上旨意,来江南物色秀女,不想竟然死在这里!”捕快听了这话,无不面如土色。 沈舟虚移车上前,审视那具尸首,众捕快突然跪倒,纷纷磕头大叫:“沈先生救命…元元子道长是钦差,死了钦差,我等如何交代?” 沈舟虚望着尸首,沉吟半晌,摇头道:“这些人外丧均无伤损,乃楚心脏麻痹而死,如何麻痹,却又叫人想不明白。至于这根旗杆,离地十来丈,谁又有能为将尸首送上去呢?是以只有两种可能。” 众拙快忙问:“哪两种可能?”沈舟虚笑道:“杀人的要么是鬼怪,要么是神仙。元元子道长是国师髙足,他家就是神仙,神仙又怎么会杀他?所以说,这三人多半是遇上鬼怪,吓得心脏麻瘦而死,其后又被鬼怪送上了旗杆高处。” 众捕快初时听得发呆,聪明的转念明白过来,沈舟虚这话,正是教自己如何编造故事、敷衍训廷。此事本就不可思议,若说鬼怪作崇,那是再也恰当不过的。当今皇上性好鬼神,兴许这么一说,还能敷衍过去。众人对视一眼,纷纷改口,说是鬼怪杀人。 沈舟虚笑了笑,推车出了校场,宁凝忍不住问:“主人,真是鬼怪作祟吗?”沈舟虚见她神色不安,笑道:“傻丫头,我说鬼话骗人,你也相信吗?” “这么说没有鬼怪么?”宁凝舒一口气,“这三个大恶人是谁杀的呢?”沈舟虚挥了挥手,忽道:“未归,你去城中的酒肆中瞧瞧,若有什么奇谈怪事,速来报我。”燕未归一声,一溜烟走了。 不多时,他飞步赶回,促声道:“咋晚玄武湖畔的‘吟风阁’上有人喝了一夜酒,如今正在打架闹事。” 沈舟虚哑然失笑,点头道:“好,你推我过去!” 一行人来到吟风阁前,阁楼临湖,一片波光潋滟,几抹朝霞流晖,几只燕子赋水而飞,呢喃着盘旋不已。 刚到阁下,突来一声巨响,吟风阁窗破栏毁,掉下一个人来。那人翻了个筋斗,手中竹杖向下一撑,却忘了下方一湖碧水,“哗啦”一声,连人带杖掉入水里,溅起几尺高的白浪。 只听阁楼上一个豪迈的声音笑道:“赢老龟,你这招王八戏使得不坏!” 湖中那人湿淋淋地爬上岸来,十分狼狈,陆渐认出这正是“金龟”蠃万城,心中又吃惊,又好笑,心想老狐狸威风八面,如何落到这步田地。 赢万城面涨通红,厉声叫道:“姓虞的,我东岛清理门户,你又干吗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不是说了吗?”那人笑道,“你东岛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你东岛的朋友,就是我的故人。来来来,小兄弟,莫管他们。有人说得好‘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如梦,为欢几何?’天大地大,莫如酒大,喝了这碗,再说其他。” “虞兄高论。”另一人接口道,“也有人说得好:‘日高月高,酒品最高,敬酒不喝,就是脓包。’”话音入耳,陆渐心头大动,这答话的正是谷缜。 虞兄笑道:“我说的‘有人’大大有名,诗仙李太白是也,你说的‘有人’是谁?” “不是别人。”谷缜哈哈一笑,“正是区区小弟,小弟什么都做,就是不做脓包。”姓虞的将桌子拍得山响,叫道:“说得好。” 二人一番对白旁若无人,蠃万城半羞半怒,一跌足,还想再骂,沈舟虚忽地笑道:“蠃道兄,多年不见,尚无恙否?” 蠃万城回头一瞧,失声道:“你…你…”噌地蹿上楼去,高叫,“妙丫头,不好,沈瘸子来了…” 虞兄哦了一声,说道:“沈师兄也来了?”沈舟虚笑道:“虞师弟所过惊天动地,刚到南京,就先把老天捅了一个窟窿。” “你说的是元元子那鸟贼?”姓虞的哈哈大笑,似乎颇为得意:“他奉了昏君旨意强抢民女,我虞照瞧不过去,小小弹了他一指头,不料这老小子不经事,居然被弹死了。” 沈舟虚道:“天下间经得起你‘雷帝子’一弹的,怕也没有几个。”漫不经意弹出数缕蚕丝,钩住屋椽,只一纵,如飞鸟投林,连人带椅钻入二楼。 他平时举止疏慢,此刻显露神通,楼上楼下无不惊讶,众劫奴更怕有失,匆匆登楼。陆渐定眼一瞧,只见谷缜当窗临湖,身边墙壁上一个窟窿,蠃万城正是由此落水,身前一张方桌,横七竖八搁了几个酒坛。谷缜对面,稳坐一条大汉,骨骼极大,国字脸膛,如飞剑眉压着一对虎目,灰布长衫赫然打了两个补丁,脚下一双麻耳草鞋,眼见便要破散。陆渐心想:“这人就是‘雷帝子’?”思忖间,虞照喝光一碗酒,目光扫来,众人被他一瞧,只如刀剑穿胸,平生一股寒意。 “沈师兄。”虞照微微一笑,“来一碗如何?” “虞师弟取笑了。”沈舟虚道,“你又不是不知,鄙人只会喝茶,不会饮酒。”虞照轻蔑一笑,满上酒道:“小兄弟,干。”谷缜笑笑,两人碗盏相碰,双双饮尽。 虞照搁了碗,笑道:“赢老龟老当益壮,演了一出王八戏水,这小姑娘我没见过,瞧你这一篮子破铜烂铁,料是新进的千鳞高手。只可惜,虞某平生不打女人,所以算你运气。”施妙妙端坐一隅,低头沉思,应声抬头,不瞧虞照,却向谷缜看去,眸子里光芒闪动,充满复杂情意。 虞照看看施妙妙,又瞧瞧谷缜,忽有所悟,失笑道:“这样么…”笑着举起手来,在谷缜肩上一拍,施妙妙花容惨变,一抖手,一蓬银雨射向虞照。 虞照大手一挥,漫天银雨距他三尺,忽地叮叮落地,片片银鳞锋口向上,呜呜颤动不已。 施妙妙脸色一变,喃喃说道:“‘周流电劲’?” 虞照笑道:“小姑娘,你家大人没告诉你吗?千鳞之术全靠‘北极天磁功’,这一门内功遇上‘周流电劲’,七折八扣,彼此抵消。哈,我再教你一个乖。”说着食指下引,银鳞应指跃起,片片相属,连成一柄银光四射的软剑,“刷”的一声,刺向施妙妙的咽喉。施妙妙飘身后退,踢起一条长凳,银剑矫矫昂动,“哧”,将长凳断成两截。施妙妙俏脸发白,扣住六枚银鲤,清亮双目,一转不转。 忽听谷缜笑道:“虞兄稍歇,小弟敬你这碗。”双手捧碗,一气喝干。虞照笑道:“好说,好说。”一挥手,叮叮不绝,银剑散落一地。 虞照喝过一碗,笑道:“小姑娘,你本领有限,又怕误伤小情人,所以心存犹豫、出手软弱,再打下去一定要输。” 施妙妙面涨通红,厉声说道:“谁…谁是我的小情人,你胡说…”虞照盯着她微微-笑,施妙妙与他目光相遇,心中机密似乎尽被洞悉,一时欲言又止,羞不可言。 虞照见她半羞半恼,娇态可人,心觉有趣,笑道:“小姑娘,你嘴里不承认,脸上却写得明明白白。我就奇了,你心里喜欢小兄弟,为何偏要与他为难?唉,你们这些娘儿们,总是表里不一,太不爽快。”说到这儿,沉思一下,忽又笑道,“沈师兄,听说你升了官,发广财,可喜可贺。”他口中道喜,脸上却流露出一丝鄙夷。 沈舟虚笑了笑,淡然说道:“哪儿有什么升官发财,不过是小小的幕僚罢了。”虞照道:“什么幕僚,文绉绉的我也不懂!老子只晓得,要做朝廷的狗官,少不了狗头狗脚,你是狗头呢,还是狗脚?” 沈舟虚笑而不答,宁凝却忍不住喝道:“放肆!”虞照瞧她一眼,心道:“晦气,又来一个丫头,真是太岁当头、流年不利。”想到这里,皱一皱眉,也不理会宁凝,又笑着说:“沈师兄,你不在衙门里摇鹅毛扇子,到这里做什么?是不是替元元子出头?” 沈舟虚摇头道:“不敢,你我西城一脉,自当一致对外。我这次来么,一会同门,二来助拳。” “助拳?”虞照道,“助什么拳?”沈舟虚道:“东岛西城,誓不两立。而今东岛四尊来其二,师弟虽是我西城第一流的人物,以一敌二,难免有失。不若沈某助你一臂之力,将这二人就地擒杀,挫一挫东岛的威风。” 听到这话,赢、施二人均是脸色苍白,虞照却伸出食指轻弹酒坛,“叮叮当当”,弹罢笑道:“沈师兄,听到了么?这酒坛在说话呢。”沈舟虚一皱眉,叹道:“虞师弟说笑了。” “你不相信?”虞照笑笑嘻嘻,“这酒坛刚才说了,八部之中,就数沈舟虚最不是东西。道理有三,其一,这世上最可恨者,莫过于炼奴,这厮不仅炼奴,还炼了六个,真是混账透顶;其二,大伙儿一拳一脚,分个高低岂不更好?偏这沈舟虚不要脸之至,尽玩些阴谋诡计,纵使胜了,也叫人老不痛快;最町气的还是第三,别人喝酒,他偏要喝茶,专门跟人唱对台戏。”谷缜听得解气,拍手笑道:“酒坛兄不愧是装酒的,一出口就是高论。” 虞照公然挑衅,众劫奴无不震怒。沈舟虚笑了笑,说道:“前两条也罢了,沈某天性不能饮酒,也算是过错吗?”虞照笑道:“这个虞某就不知了,酒坛嘛,就是这么说的!”燕未归忍耐不住,厉声道:“姓虞的,敬酒不吃吃罚酒,主人好心助你,你反倒污蔑他。”劫奴中数他性子最烈,一旦发作,气势逼人。 虞照正眼也不瞧他,冷冷说道:“虞某人什么酒都吃,就没吃过罚酒,你有本事,请我吃一盅如何?”燕未归突然跳起,左腿扫出,楼中好比腿风掠过,碟儿碗儿叮当作响。众人未及转念,旋风忽地消失,碗碟窗户还在颤动,燕未归的左脚却被虞照空手握住。陆渐深知燕未归腿力了得,怎料一腿扫去,居然被人空手接住。他心中骇然,忽听燕未归怪叫一声,右脚高高抡起,势如大斧劈下。 “哧”,燕未归斗笠飞出,露出苍白面皮,一条刀疤从额至颈,深可见骨,恰似一条怪蛇盘在脸上。他的满头发丝笔直竖起,右腿已到虞照头顶,忽地凝固不动,僵如一尊雕像。 “去!”虞照一声沉喝,燕未归身如陀螺,呼地摔回。莫乙、薛耳大惊失色,双双抢上搀抉。 “接不得。”沈舟虚喝声入耳,薛耳的指尖已经触到了燕未归的衣衫,但觉一阵麻痹透指而入,身子几乎失去知觉。跟着哧哧两声,一股大力将他向左拽出,薛耳一个踉跄扑倒,斜眼看时,莫乙也摔倒在地,睑色煞白如纸。 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二人一个跟斗双双站起,他们低头一看,腰间缠了一缕蚕丝,与沈舟虚双手遥遥相连。 沈舟虚的十指拈满蚕茧,掌法飘飘,襟袖飞扬,将一路“星罗散手”使得神奥无方。蚕茧随他掌势,忽左忽右,簌簌射出蚕丝,有如天孙织锦,玉女投梭,转眼钩梁搭柱,在燕未归的身后织成了四张大网,同时射出两缕细丝,淡如流烟,轻飘飘刺向虞照。 众人见这手段,均是暗暗喝彩,一眨眼的工夫,沈舟虚以“星罗散手”施展“天罗”,拉莫乙,拽薛耳,编织丝网,反击虞照,一心四用,变化不穷。 闷响声不绝于耳,燕未归连破三张大网,终被第四张网裹住,两眼上翻,浑身抽搐,口中流出长长的涎水。众人见他如此凄惨,心中均起一股寒意。 虞照笑了笑,头也不回,右手端酒,左手出掌,逼得两束蚕丝无法近身,口中笑道:“沈师兄好本事,练成了‘天罗绕指剑’,惹得虞某技痒,也想讨教讨教。”一搁碗,方要起身,忽地脸色一变,晃身绕过蚕丝,大鸟般飞到宁凝头顶,耸肩挥臂,向下一掌拍落。 “手下留情。”沈舟虚失声大叫,叫声出口,人影闪动,一人抱住宁凝,贴地滚出老远。一股白气从虞照掌心射出,落在宁凝立足之地,“哧”的一声,方圆尺许尽变酥黑。 “雷音电龙?”沈舟虚双眉扬起,虞照一拂袖,烟灰四散,楼板上露出一个大洞。 “好个‘瞳中剑’,沈师兄,你教的好劫奴。”虞照哈哈大笑,肩头一点红色初如针尖,转眼大如铜钱。众人恍然大悟:他受伤了! 虞照一手按腰,忽地厉声说道:“小子,抱也抱了,摸也摸了,还赖在地上干吗?”众人应声望去,一个男子抱着宁凝,似被掌力吓呆,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宁凝羞怒交加,反手一记耳光,不想这一巴掌,把那人的脸皮也刮了下来。 谷缜不觉眼前一亮,宁凝也看清来人,吃惊道:“哎,怎么是你?”男子正是陆渐,他的面具飞出,心中慌乱,匆忙拾了戴上。众人哄笑,虞照也忍不住笑骂:“傻小子,穿帮了,还戴着做什么?” 陆渐定了定神,大声说:“雷帝子,你说话不算数。”虞照奇道:“怎么不算数?”陆渐手指宁凝,说道:“你说平生不打女人,方才你这一下,不是要她的命吗?” 虞照浓眉一挑,也不见他抬足,一伸手,扣住陆渐的肩头提了过去。陆渐空负一十六身相,竟无闪避之能。虞照笑道:“我不打女人,专打男人,你要充好汉,代她接我三掌如何?” 宁凝花容惨变,瞳子里玄光一转,虞照左手扣人,右手挥出,只听噼啪有声,二人间火光四溅,“瞳中剑”撞着虞照的掌力,无不化为乌有。宁凝连发数剑,身子一晃,忽地面孔惨白。 沈舟虚摇头叹气:“凝儿,他有了防备,你不是对手。”宁凝颤声道:“可…可他…”盯着陆渐,双颊忽转绯红。 沈舟虚沉吟一下,徐徐说道:“虞师弟,‘雷音电龙’身坐不动,十步杀人,你真要杀他,方才那一掌,凝儿与这少年都难活命。你故意迟了时许,吓退他们,方才出手,不为别的,只为跟我显摆威风吧?” 虞照的确没有杀心,掌力击下,半是吓唬宁凝,半是向沈舟虚示威,但听他说破,心中却不痛快:“就你沈瘸子聪明!”他脸一沉,扬声说道,“沈师兄,凡事讲个理字,我好端端地坐着喝酒,你手下的劫奴又是‘无量足’,又是‘瞳中剑’,踢的踢,刺的刺,这算哪门子道理?” 沈舟虚道:“敝仆疏于管教,过在沈某!”虞照道:“你是本门师兄,我不与你计较。这样吧,这少年我不动他,你让小丫头出来,是死是活,受我一掌了事。” 宁凝转愁为喜,大声说:“好,你把他放了,我受你一掌。”说罢挺直腰身,跨前一步。虞照见她豪气,心中暗许,笑了笑,正要说话,忽觉陆渐肌肤收缩,滑不留手,一瞬间脱出手底。虞照十分吃惊,手掌圈转,飘然抓落,这一抓凌厉无比,极少高手能够逃脱,不料陆渐就地一滚,贴地蹿出。虞照一抓不中,不由叫了一声好。 陆渐以“大自在相”脱出虞照手底,又以“雀母相”蹿到宁凝身前。宁凝惊喜不胜,躬身扶他起来,不料胸口、小腹各自一麻,身子顿时酸软无力。 陆渐制住宁凝,将她放到一边,宁凝气急道:“你…你做什么?”陆渐低声道:“宁姑娘,对不住!”想了想,冲虞照叫道,“我来接你的掌力。” 虞照摇头道:“不成,你是男的,女的一掌,男的三掌。”陆渐一呆,寻思自己别说三掌,一掌也未必接得下来。虞照见他沉默,笑道:“怎么,怕了?怕了就别充好汉!” 陆渐一咬牙:“好,三掌就三掌。”虞照笑道:“妙啊,事先说好,受这三掌,不许还手,要么可不算数。”宁凝急道:“不成…”双目泪水一转,忽地夺眶而出。 陆渐瞧了瞧谷缜,但见他紧缩眉头,望着自己,心头不觉惨然:“我怕是不能陪他捉倭寇、洗冤屈了。”忽听虞照道:“备好了么?”当下点头道:“备好了。” 众劫奴无不悲愤,莫乙高叫:“陆渐兄弟,你放心,你死了,咱们一定为你报仇的。”薛耳接口道:“你如此仁义,何不代他受这三掌?”莫乙脸一白,死死瞪他一眼。 虞照目不转睛地望着陆渐,忽地抬起手掌,啪啪啪在他肩上连拍三下,随后抓起陆渐,小鸡般拎到桌边,倒一碗酒笑道:“好小子,来,干了这碗。” 陆渐捧着酒碗,莫名其妙,谷缜却笑道:“陆渐,虞兄让你喝酒,你还不喝?”陆渐稍一迟疑,捧酒一气喝光。虞照啧啧说道:“小兄弟,原来你们认得。”谷缜道:“他是我的生死之交。” “生死之交?”虞照不觉动容,“小兄弟,这四字万金不换,不可乱说。”谷缜淡淡说道:“万金算什么?只要他一句话,我这条性命也是他的。”虞照目光一闪,默默点了点头。 酒壮人胆,陆渐酒一入肚,头昏脑热,挺身说道:“虞先生,酒喝完了,你快出掌吧。”虞照笑而不答,谷缜却说:“陆渐你真笨,虞兄不是拍过你三掌吗?”陆渐一愣:“那也算数?” “当然算数!”虞照漫不经意地说,“我只说三掌,可没说是轻轻地拍,还是重重地拍。”陆渐逃过一劫,亦惊亦喜,呆在那里。 宁凝一颗心始才落地,想到方才情急落泪,心中不胜羞惭,低声骂道:“什么雷帝子,分明是雷疯子!”虞照耳力通玄,听见笑道:“叫我疯子的人只多不少,小丫头不要嘀嘀咕咕,大声骂出来,虞某也不会生气。”他一边说一边摇头,那样子非但不生气,更有几分沾沾自喜。宁凝一时涨红了脸,满心想骂,可是对手脸皮太厚,搜肠刮肚,也凑不出骂人的词句。 虞照又看东岛二人,笑嘻嘻说道:“可惜叶疯子没来,要不然咱们歪锅配扁灶,一套配一套。你们两个嘛,一个糟老头子,一个小女娃娃,以一当一,胜之不武,罢了,你们两人一起上,纵然输了,人家也不会说我恃强凌弱。” 这话欺人太甚,赢、施二人均有怒意,赢万城色厉内荏,厉声说道:雷帝子,你想—力伏二尊?少做梦了,何须二尊联手,爷爷一人便能…便能…” “便能赢我?“虞照接口笑道,“好啊,赢万城,你只要接得下我十掌,虞某撒手就回西城,永世不返中土。” 赢万城的脸色阵红阵白,握杖的手微微发抖,一时间仿佛老了许多,低眉耷眼,一言不发。施妙妙偷瞟了谷缜一眼,目光微微一乱,忽一咬牙,高声道:“虞先生,我和你打个商量。” 虞照好奇道:“什么商量?”施妙妙吐一口气,说道:“你放了赢爷爷,我跟你一决生死。”众人均觉讶异,尽望着这银衫少女,见她神色冷静,气度沉凝,与本身的年纪全不相符。虞照也打量她一眼,目透赞许,摇头说:“这主意不划算,赢万城名气大得多,若是宰了他,传到江湖上去,大家一定都会跷起大姆指说,雷帝子一掌拍死‘金龟’,厉害厉害。若是你这小女娃娃,我都不大认识,一掌打死了你,别人一定先吐一泡口水,说雷帝子连女人都杀,真没出息。这样吧,你走,蠃万城留下。” “不成。“施妙妙大声道,“赢爷爷不走,我也不走。”赢万城纵然脸厚心忍,听可这话,也不由大为感动,老泪盈眶,连声道:“好闺女,好闺女…” 沈舟虚忽地笑进:“虞师弟,他们都不肯走,你又何须客气?”虞照冷冷瞅他一眼,道:“沈师兄,今日这场算我的,你若插手,休怪我翻脸无情。”目光扫过众人,有如赫赫电光。 沈舟虚只是微笑,徐徐道:“虞师弟尽管出手,沈某决不插手,怛若师弟不慎失手,沈某再来不迟。” 此言一出,用心昭然。虞照神通矫健,一人足当二尊,纵不能全胜,结果也是两败俱伤。那时沈舟虚再行出手,大可收拾残局,是故赢、施二人到此地步,生机实在渺茫。 虞照也知此理,心下甚是犹豫,他和蠃万城颇有旧仇,今日遇上,万无罢手之理;施炒妙年纪虽幼,风骨清峻,虞照私心里十分激赏,但施妙妙不肯独自逃生,又叫他心中为难。 正犹豫,谷缜笑吟吟地站起身来,走到施妙妙身边。施妙妙面露嫌恶,错了错身,瞪他一眼。谷缜如同未觉,笑嘻嘻说道:“虞兄,我也和你打个商量。” 虞照点头道:“老弟只管说!”谷缜道:“虞兄昨晚来此,不会是来寻小弟喝酒的吧?”虞照笑道:“那倒不是,我是来找赢老鬼晦气,不曾想遇见老弟,喝了一顿好酒,可谓不虚此行。” 谷缜笑道:“虞兄为何要找赢万城?”虞照道:“他是东岛,我是西城,曾有怨恨,誓不两立。”谷缜点头道:“若是东岛西城的怨恨,那么我也有份。”虞照笑道:“你也有份?” “是啊!”谷缜郑重点头,“我也是东岛的人…”话未说完,施妙妙目透鄙夷,啐道:“你这坏东西,也配提东岛二字?”谷缜望着她叹了口气,虞照呵呵笑道:“老弟,你莫不是东岛的叛徒?看吧,人家不认你呢!”谷缜摇了摇头,说道:“她认不认没关系,我心在东岛,人就在东岛。” 施妙妙应声一怔,虞照却面露微笑,抚掌道:“好个‘心在东岛,人就在东岛’。你能得二尊追杀,当是非常之辈,敢问尊姓大名?” 谷缜笑笑说道:“免尊姓谷,名缜,家父谷神通,虞兄或有耳闻!”虞照脸色微变,他虽知谷缜出身东岛,却只当他是普通岛众,不料竟是东岛少主。 沈舟虚眉峰聚拢,目光锐如钢针,刺在谷缜脸上。谷缜冲他微微一笑,说道:“沈舟虚,你不用这样瞪我,今天你不杀我,来日我势必杀你,你我之中总要死上一个。”沈舟虚瞧着他,嘴角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徐徐道:“很好,沈某也有此意。” 谷缜哼了一声,转向虞照说:“虞兄,你说我算不算是东岛的人?”虞照浓眉陡挑,楼中气氛一冷。陆渐不自觉气贯全身,心中忐忑:“这姓虞的武功太高,他要杀谷缜,我可抵挡不住。” 虞照沉默时许,忽地长声叹道:“谷老弟,你们三个一起上吧。”施妙妙心神一黯,瞧了谷缜一眼,暗道:“这个坏东西,又何苦自露身份?你这点儿本事,掺杂进来,还不是白白送掉一条性命?” 心念方动,忽听谷缜轻轻笑道:“虞兄说差了。英雄好汉,理应以一当一。以多打少嘛,谷某不屑为之。”虞照心下奇怪,摇头笑道:“谷老弟,你酒量不弱,人也豪气,但这武功嘛,不是虞某小瞧,实在上不了台面。” 谷缜也笑道:“虞兄又高又强,谷某人又低又弱。你我比武,的确不大合适。”虞照笑道:“不比武又比什么?”谷缜笑了笑,朗声道:“比喝酒如何?“虞照一听,拍案大笑,“好!就比喝酒。”说到这里,一瞅谷缜,“你我喝了半夜,不分胜负。依我看来,你这酒量十成里也去了六成,剩下的三四成,怕是胜不了我。” 谷缜笑道:“我三四成,虞兄七八成,小弟以少敌多,算不算好汉?”虞照哼了一声,叫道:“伙计,把酒缸将上来。”酒楼里的掌柜伙计早就被这飞来横祸吓破了胆,躲在楼卜‘发抖,闻言心中凄苦,说道:“酒缸太重,搬…搬不上来。” 虞照哼了一声,闪身下楼,不一时,便听笃笃巨响,木楼摇晃,似不能支。突然间,半截酒缸先入众人眼里,缸身两人合抱有余,盛满酒水之后,足有四五百斤上下。虞照双手托着,神态从容,楼板却吃力不住,每走一步,偌大酒楼也似摇晃起来。 众人为其神力震慑,一时鸦雀无声。虞照走到桌前,淅沥沥注满一碗,酒至碗缘,不漫不溢。众人见状,均是暗暗喝彩,托缸注酒已是不易,酒水齐碗而止,更是举重若轻。虞照注满一碗,又注一碗,放下酒缸笑道:“谷老弟,若不将这一缸酒喝得底儿朝天,便不算完。”谷缜笑了笑,端起一碗,施妙妙见状,心头微微一堵,脱口道:“谷缜…”谷缜掉头笑道:“什么?”施妙妙略略一怔,默默低下头去。 谷缜深深看她一眼,眉头皱起,忽地哈哈一笑,举碗近口,髙声说道:“虞兄,我赢了又如何?”虞照道:“你蠃了,东岛三人来去自由。”谷缜笑道:“好,我输了,这条小命儿就是你的。” 两人只言片语许下生死,心中都觉痛快,将碗一碰,饮尽烈酒。喝完又倾缸中之酒。虞照神力惊人,把酒缸当酒壶,随拿随放,浑不着意。 二人碗到酒干,楼中尽是饮水之声,不多时数斤下肚。沈舟虚望着二人,面露讥诮,说道:“这小子自作聪明,和雷帝子拼酒,哪有取胜的机会?“宁凝被虞照打得大败,心中还在生气,暗里盼望谷缜胜出,煞一煞这狂人的气焰,这时忍不住说:“那也不一定,姓谷的或许有什么巧妙法儿。” 沈舟虚摇头道:“喝酒一凭内功,二靠体魄,哪有什么取巧法儿?雷帝子的酒量西城无对,一是他天性豪迈,体魄过人;二来与他所修的内功大有干系,酒一入腹,阴阳电转,化酒成水,千杯不醉。”宁凝撅起小嘴,轻哼道:“什么千杯不醉,我瞧是酒鬼投胎才对。”施妙妙侧耳倾听,为谷缜担足了心事,偷眼看去,场上的形势果然不妙。虞照面皮泛红,豪饮鲸呑,滴酒不漏,谷缜却是面红如血,酒越喝越慢,目光也呆滞起来。施妙妙又心痛,又心急“坏东西明明喝不过人家,为何还要逞能…”忽听“咣当”一声,谷缜酒洒碗落,摔了个粉碎。他左手抉案,双眼似要滴出血来,虞照将碗中酒一气喝干,笑道:“谷老弟,罢了,你就此认输,也不算丢脸。” 谷缜双手扶着桌沿,挺直身子,取过一只好碗,徐徐勺满酒水,笑道:“人总是一死,与其死在虞兄掌下,还不如活活醉死痛快。”将碗凑到嘴边,怎料入口一半,脸色忽变,“噗”的一声,把酒全喷了出来。 虞照微微皱眉,谷缜摆手道:“这碗不算,须得补上,小弟纵然酒量不济,却不占虞兄便宜。”虞照浓眉一扬,跷起拇指:“好汉子,酒量不济,胆量可嘉。冲你这份酒胆,虞某送你三碗。”也不歇气,连饮三碗,喝罢连呼痛快。 谷缜也是大笑,满酒入碗,抖索索凑到嘴边,随他举手抬足,楼中人无不提起心子。陆渐只觉悲壮之气注满身心,浑身发抖,几乎抢前一步,代他喝光碗中之酒。 谷缜心有所觉,看他一眼,微微摇头,陆渐明白他的心意,颓然低下头去。谷缜目光又转,投向施妙妙,少女痴然伫立,眼中透出几分迷茫。 谷缜吐出胸中油气,低头盯着酒水,双目忽地微微泛红,说时迟,那时快,烈酒一倾,尽又灌入口中。 酒才入喉,谷缜两眼上翻,身子一晃,从凳上颓然滑落。施妙妙轻呼一声,俏脸煞白如纸,双脚却钉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眼看谷缜摔倒,一颗心也似片片摔碎。 突然人影一闪,陆渐抢到桌边,将谷缜稳稳扶住,施妙妙心头一松,不觉轻轻舒了口气,同时暗暗生气:“你何苦挂念这个坏东西?他醉死了又与你什么相干?”自责之余,双眼却又不忍离开谷缜。 陆渐劫术在身,双手胜似医国圣手,与谷缜一触,后者体内情形就已尽知。但觉他肚腹涨懑、血流奇速,浑身精气浊乱不堪,当下寻思:“谷缜酒量再大,这么多烈酒也非常人所能承受。”心中思索,“大金刚神力”顺着掌心注入谷缜体内,依照谷缜在狱岛地窟中所传的脉理,虚则补之,实则泄之,浩然大力在经脉五脏间纵横驰突、所向无碍。 谷缜半昏半醒,体内忽有热流滚动,身子时轻时重,时紧时松,不一时,胸口窒闷减弱,头脑也不似先前昏沉。他心系胜负,稍一清醒,立时张眼,却见眼前白茫茫一片,如云如雾,云雾中弥漫芳醇酒气。 谷缜一转念,登时明白:陆渐的“大金刚神力”浩气磅礴,游走所至,竟将自己体内的烈酒生生蒸了出来。 众人目睹这‘化酒成气’的神通,都是惊奇不胜,眼看白气越浓,人影模糊不见,只有酒气缥缈,萦绕鼻端。 谷缜体内的热流越来越强,每转一周,酒意便消失一分,转到十周天上,醉酲尽无,徐徐直起身来,莞尔道:“虞兄,胜负未分,咱们再喝怎么样?” 虞照一拂袖,云消雾散,他目光如电,打量谷缜一眼,默默点了点头。他性子刚毅,明知对方换了对手,也不点破,笑了笑说道:“好,再喝。”二人各持酒碗,相对豪饮,看似虞、谷争锋,可酒一下肚,便成了虞、陆斗法,后者佛力精微,酒化为气,一团雾气袭绕不散,三人遮掩其中,宛如神仙中人。 不多时酒缸见底,胜负仍是难分,谷缜忽听身后气息粗重,忍不住回头望去,但见陆渐的眸子神光散乱,脸色涨红如血,不觉心头微沉,知道陆渐神通不济,雷帝子却如无底的酒缸,这么斗下去,合上二人之力,也只有落败一途。 虞照喝得兴起,只见酒干,高叫:“伙计,再拿酒来。”楼下的伙计哀叫:“大爷,酒没了。”虞照怒道:“去相邻的酒家借来,还怕大爷少了你的酒钱?”从怀里取出一个羊皮口袋,抖出几个金元宝,抓起一个,“嗖”地掷往楼下。 伙计见了金子,转悲为喜,从邻近酒家买来十坛烈酒,送到楼上。虞照拍开酒封,朗笑道:“谷老弟,今日喝不光南京城的好酒,你我不算好汉。” 谷缜脸上带笑,心中发苦,寻思若是败了,赢、施二人势必危殆,可是再斗下去,陆渐神通不济,势必破掉禁制,引发天劫。方觉两难,忽听阁楼上方传来一声轻笑,有人曼声道:“雷帝子,好豪气,小可不才,敬你一坛。” 笑语柔和,陆渐甚觉耳熟,他人的神态却起变化,沈舟虚眉头微耸,虞照浓眉上挑,赢万城和施妙妙对视一眼,双双流露喜色。那人话音方落,窗外射来一道金光,“咻”地缠住一个酒坛,如龙如蛇,电缩而回,屋瓦上方传来饮酒之声。 片刻饮酒声歇,金光穿窗而入,“嗡”的一声,将空酒坛抛在桌上,有如陀螺嗡嗡乱转,那金光忽又缩回,来去之快,除了寥寥数人,均未看出它的真实面目。 虞照微微一笑,按住旋转酒坛,洪声道:“狄龙王,既然来了,何不下来,大伙儿扯开胸怀,痛饮一场!” 来人正是狄希,他形迹未露,先声夺人。陆渐的心子一阵狂跳,忍不住低声说:“谷缜,糟了,来的是九变龙王。”谷缜淡淡说道:“来了就来了。”陆渐不由挠头,只觉眼下敌友难分,形势有如乱麻,以自己的智识,说什么也分解不开。 狄希朗笑道:“多谢雷帝子美意,此间处高望远,风景绝胜,狄某若要下来,可有些儿舍不得。”他说得客气,众人却知他有意占住屋顶,居高临下,一旦动起手来,西城中人失了地利,必然吃亏。 赢万城得了强援,眉间阴霾尽扫,呵呵笑道:“雷帝子,沈天算,这一下西城二主对上了东岛三尊,二位可有几分胜算?” 狄希突然赶到,楼中形势生变,原来西强东弱,一转眼变为势均力敌,若论细微之处,东岛尚且占优。沈舟虚应声沉吟,虞照却举头望天,冷笑道:“赢老龟,你先别欢喜,九变龙王又如何?就算谷神通来了,老子兴头一起,也要与他计较计较。” 赢万城本意吓退此人,不料虞照宁折勿屈,斗志更胜。赢万城权衡双方实力,即便杀了天、雷二主,三尊之中,也得一死两伤。他本是出了名的老滑头,这一番合计,心中打起鼓来。 狄希嘻嘻一笑,忽道:“雷帝子如此有心,狄某奉陪到底。可惜,你的老对手没来,这一仗打起来,少了许多兴味。” 赢万城忙道:“不错,针尖对麦芒,叶老梵才是你雷帝子的敌手。那年你俩小镜湖一战,胜负未分,如今他正赶来中土,不如大家另约时候,比个高低!” “好啊!”虞照拍手大笑,“‘不漏海眼’多日不见,老子甚是挂念,九变龙王的本事缠缠绕绕,打起来太不痛快。好,改期便改期,赢老鬼你说,下回定在什么时候?“赢万城方要接口,狄希忽道:“雷帝子,你和叶梵交手,也只是小打小闹,依我之见,如要改期再战,不如玩个大的。” 虞照道:“玩什么?”狄希笑道:“比斗之期,定在九月九日如何?”众人纷纷色变,施妙妙失声叫道:“九月九日,论道灭神?” 狄希呵的一笑,一字字道:“不错,九月九日,论道灭神。”虞照纵然狂放,也是浓眉一挑,想了想,掉头说:“沈师兄,你意下如何?”沈舟虚笑了笑,拈须说道:“狄龙王,你欺我西城内讧已久、元气大伤吧?” “不敢!”狄希咯略轻笑,“万归藏两次东征,东岛精英死伤殆尽,十多年来难复元气。说到元气大伤,大伙儿也是半斤八两。” 沈舟虚沉吟半晌,说道:“虞师弟,你以为如何?”虞照本想沈舟虚一旦反对,自己立刻借坡下驴,谁知这瘸子狡猾如狐,把皮球轻轻踢了回来。虞照只一怔,耳听狄希笑道:“久闻雷帝子性子一起,把老天也捅个窟窿,怎么一说论道灭神,就成了哑巴了?” 虞照怒哼一声,右掌拍在桌上,“砰”,一张梨木方桌被震得粉碎。虞照厉声道:“论道灭神就论道灭神。”声如响雷,震得木楼瑟瑟发抖。 狄希呵呵一笑,说道:“好啊,二位早早知会同门,容我回禀岛王,定下地点,再行告知。“两百年来,东岛西城多次拼斗,渐成惯例,名为“论道灭神”,地点不定,时间多在九月九日。一方挑衅,另一方只要答应,随后便是腥风血雨。说到这份儿上,众人均知一战难免,赢万城老脸苍白,施妙妙痴痴发呆,虞照卓立当场,伟岸的身躯仿佛一尊石像。狄希又说:“狄某今日前来,还有一事,只望雷帝子赏个面子。”虞照冷冷道:“什么?”话音未落,一道金虹破窗而入,直向谷缜绕来,这一下极尽神速,陆渐近在咫尺,动念业已不及。不料金虹方到,一道白气破空射出,迎头撞上金虹,疾风电射,噼啪乱响。刹那间,金虹一滞,“刷”地缩回,这一下陆渐终于看清,金虹不是别的,而是一条金光闪闪的长袖。陆渐想起狄希海上所言,心中恍然大悟:“他说得不错,要是动起袖子,我怕是一招也抵挡不住!” 狄希冷笑道:“雷帝子,我捉拿本岛叛徒,你又为何阻拦?“虞照看了谷缜一眼,扬声道:“论道灭神虽然定下了,但你东岛自谷神通以下,个个贪生怕死、狡猾无赖。老子想来想去,且拿这小子当人质,以防到了九月九日,你东岛言而无信。” 这话十分辱人,狄希怒哼一声,赢万城嘿嘿冷笑,施妙妙却按捺不住,大声说道:“雷帝子,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东岛上下,哪一个贪生怕死、狡猾无赖了?” 虞照笑道:“说近的,这赢万城就是一个老滑头,逢打必逃。远的嘛,谷神通的逃命工夫,那也是江湖一流。”施妙妙俏脸涨红,方要严词驳斥,忽见谷缜目光投来,叹道:“妙妙,你非要捉我回去吗?”施妙妙话到嘴边,不觉怔住,忽地一手捂脸,转过身子,如飞般下楼去了。 赢万城生恐落单,望着谷缜冷笑:“乖孙子,瞧你抱西城的大腿抱到几时。”边说边走,话没说完,已到楼下。这时忽听狄希发出一声长笑,屋檐边金芒一闪,倏忽而逝,真是来如鬼魅、去似飞鸿,人已去远,笑声却萦绕楼中,久久不去。 虞照眼看敌人尽去,心中气闷,忽地扬声说道:“联络诸部的事交给沈师兄了,若要商议,虞某随叫随到。”不待沈舟虚答应,手挽谷缜,快步如风,“噔噔噔”下楼去了。 陆渐不知虞照心意好歹,但怕谷缜吃亏,不顾与沈舟虚有约在先,叫道:“沈先生,我去去就来。”慌慌张张地追赶上去。 虞照步子豪迈,沿湖行走,陆渐对他十分惧怕,可又不愿弃谷缜于不顾,是以小心翼翼,远远跟着。 走了数里,虞照虎目如电,掉头射来。陆渐大惊,眼见道旁有棵大树,急往树后躲藏。虞照、谷缜相视而笑,谷缜叫道:“陆渐,你躲什么,鞋都露出来了。” 陆渐讪仙转出,虞照叹道:“你跟着我们做什么?”陆渐如实道:“我怕你害了谷缜。”虞、谷二人瞧着他,却没发笑,虞照点了点头,叹道:“谷老弟,得友如此,今生足矣。”谷缜默然不语,若有所思。 虞照又冲陆渐说道:“你叫陆渐?”陆渐道:“陆地陆,水斩渐。”虞照点头道:“好,我记下了。陆渐,你只管放心,谷老弟虽是东岛的人,虞某却没将他当作敌人。”陆渐怪道:“那你为何将他当作人质?”谷缜笑道:“陆渐你太笨,虞兄要不这样说,便不好替我出头,他不出头,我还不被九变龙王捉了?”陆渐恍然道:“虞兄竟是好心。” “九变龙王。”虞照冷冷道,“哼,九变龙王!”说到这里,坐在一块湖石上面,皱起眉头,一脸愁苦。 谷缜道:“虞兄发愁什么?”虞照描头道,“今天闯祸了。”谷缜道,“为了‘论道灭神’?“虞照叹道:“我一时糊涂,中了狄希的激将法,将来大战一幵,不知要死多少人?若被那娘儿们知道了,定要唠叨我三天。” 话音未落,便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远远传来:“哪个娘儿们,要唠叨你三天?”虞照的脸色微微一变,谷缜、陆渐转眼望去,一个红衫绿发、肤若琼脂的美貌夷女撑着一叶扁舟,从湖面上悠悠飘来。见了三人,停下竹篙,抬手掠了掠耳边鬓发,玉颊生晕,朱唇含笑,眸子碧澄如湖,凝注在虞照脸上。 虞照悻悻说道:“晦气。”夷女娇声道:“谁又惹你晦气啦?”虞照大声道:“除了你还有谁?” 夷女目有怒色,撑近湖岸,纵身跃到三人身前,瞪着虞照道:“你说,我怎么惹你晦气了?”虞照梗起脖子道:“我话说得好好的,你插什么嘴?”夷女冷笑道:“你背着说我坏话,我怎么不能插嘴?” 虞照怒道:“我说了什么坏话?”那夷女道:“你骂我‘娘儿们’,算不算坏话?”虞照道:“天下娘儿们多的是,我说娘儿们,就是说你…”话没说完,忽见夷女双目泛红,虞照微微一怔,不耐道,“哭什么?你就算哭,我也不怕。”神色可恨,口气却软了不少。夷女望着他,忽又笑了起来。虞照道:“有什么好笑的?我脸上又没有开花。”夷女叹道:“你嘴里说不怕,心里却怕我哭是不是?” 虞照被她说到心虚处,恼羞成怒,挥手道:“去去去,你怎么样与我什么相干?”夷女也不作恼,淡淡说道:“我怎么样都不与你相干,你干么巴巴地跑到江南来?要不干脆输给左飞卿,让我嫁给他好了。” 虞照瞪着她,脸上神气古怪,似愤怒,又似伤心,忽一转头,闷闷不答。夷女抿嘴微笑,目光一转,忽见他肩头血渍,讶道:“你受伤了?” “大惊小怪。”虞照一挥手,“擦破点儿皮,过两天就好。”夷女道:“不成,你解幵衣衫给我瞧瞧。”虞照又羞又怒,喝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不害臊么?”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夷女不急不恼,淡淡说道,“柳下惠坐怀不乱,你不过露一点儿肌肤,又怕什么?难不成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见了我连衣服也不敢脱?” 虞照顿时语塞,瞪圆一双虎目,不知如何回答。夷女却大方得很,伸手给他解开衣襟,露出半边肩膊。虞照脸上仿佛罩了红布,浑身僵硬如石,起先他面对诸大高手,有如狂龙猛虎,这时遇上夷女,俨然成了小猫小蛇,被她恣意戏弄。谷缜瞧在眼里,恨不得背过身子大笑一场。 夷女见伤口两分来深,略带焦灼,讶道:“你遇上火部高手了?不对,火部谁能伤你?宁不空?”虞照不耐道:“宁不空算只鸟。是天部的人!” 夷女想了想,笑道:“我知道了,是玄瞳宁凝?”虞照哼了一声,却不回答。爽女知他气高心傲,对受伤深以为耻,心中暗笑。从药囊里取出一枚白瓷瓶,一叠白纱布,一把小银剪,又从瓷瓶里倾出若干淡红粉末,点在伤处,用白纱精心缠好。剪断之时,顺手打了-个蝴蝶结儿。谷缜看到这里,“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这算什么?”虞照瞪了瞪蝴蝶结,又抬眼怒视夷女。夷女故作不见,给他拉上衣衫,拍了拍他脸,笑眯眯说道:“好啦!这样才乖。”虞照气得七窍生烟,鼓起两腮,眼里似片喷出火来。 夷女又问:“阿照,这两人是谁?”虞照呸了一声,骂道:“谁是阿照?叫得肉麻兮兮的,”夷女道:“你不叫阿照,难道叫阿猫阿狗?” 虞照说不过她,瞪了一会儿眼,忽似泄了气的皮球,软下来说道:“这个是东岛少主谷缜。”夷女啊了一声,面露讶色。虞照又手指陆渐,还没说话,陆渐上前一步,拱手说道:‘仙碧姐姐,别来无恙。”他乍见仙碧,心生波澜,恨不得立马相认,只见仙碧与虞照斗口,公便相扰,此时见问,赶忙出口相认。 仙碧越发惊奇,问道:“你是…”陆渐道:“我是陆渐,你不认得我了?”仙碧惊喜交迸,拍手道:“啊,你怎么变了样子?”陆渐这才醒觉戴了面具,忙道:“因为一件大事,我戴了面具。”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道,“姐姐,阿晴她…”仙碧不待他说完,抢着笑道:“诸位请先上船,到了我的蘅荇水榭,大伙儿慢慢再谈。” 陆渐心怀疑惑,与众人上船,漂行数里,望见一座曲廊水榭,邻水依林,呑吐烟云,水榭边几名靓妆少女正在洗衣打闹,望见仙碧,均是欢笑招呼。 虞照皱眉道:“地部怎么尽招些女孩儿?每次聚会,都闹得跟麻雀似的。再说了,地邰神通不离土性,一群女孩儿玩泥巴成何体统!” “你这个死脑筋,你才不成体统呢!”仙碧笑了笑,“听说天劫以后,女娲娘娘造化万物,他是以水和泥,捏作一个个小人小兽,再吹一口仙气,那些泥人泥兽就活过来了。女娲姒娘是女孩儿,女孩儿玩泥巴自古有之,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虞照冷笑道:“强词夺理,胡说八道。”仙碧道:“你呢,顽固不化,愤世嫉俗。”两人一边斗嘴,一边弃舟登岸,来到精舍中,仙碧笑道:“陆渐,这里没人,你可以摘下面具了吧?” 陆渐摘下面具,仙碧凝视他半晌,笑道:“这孩子,也生俊了呢!”转头对虞照道,“这说是我在姚家庄遇上的少年,他冒死去寻北落师门,却一去不回。后来那把火将姚家庄饶成白地,我以为他未能幸免,难过了好多天。” 虞照恍然道:“原来是他,怪不得,足见义勇之心,本是天生天成的。”又冲谷缜笑道,“你交的朋友很好,理应浮三大白。”谷缜笑道:“好啊,我奉陪。” 仙碧瞪了二人一眼,说道:“来到这里,不许喝酒。”虞照嗖地弹起,怒道:“岂有此理?”仙碧却不理他,冷冷说道:“酒能乱性,我这里都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你们几个大男人,喝多了闹出事来怎么办?” 虞照啐道:“老子量大如海,别说三大白,三百大白也是小事。谷老弟我也担保,不过…”望了陆渐一眼,“这小子却不好说。” 仙碧啐道:“我这好弟弟最老实,我才不担心呢?倒是你们两个,我不放心。”虞照含愤坐下,见有少女捧来清茶,他赌气扭头,瞧也不瞧一眼。 陆渐忍耐许久,终于得闲,鼓足勇气问:“姐姐,阿晴…”不料仙碧抢先一步,大声问起他逃生的经历。陆渐只得将自己被宁不空所擒,前往东瀛,又如何被炼成劫奴,在织田家受苦,最终遇上鱼和尚,逃出宁不空的魔掌回到中土,一一道来。陆渐只怕仙碧与虞照生出误会,有意略过了谷缜被囚的事。 这一段奇遇曲折惊险,谷缜听过还罢,仙碧和虞照却听得入神。听到陆渐被炼成劫奴,仙碧脸上血色尽失,虞照更是大怒,拍案骂道:“虎走天下吃肉,狗走天下吃屎。宁不空这鸟贼,走到哪儿者隄祸害!,,再听说鱼和尚坐化,二人又不约而同对视一眼,虞照叹道:“晦气,这世间的良心又少了一颗。” 陆渐说完,汗颜道:“北落师门随我流落天涯,多年来相依为命,谁知将到中土,还是将它丢了。”仙碧也觉难过,说道:“那么你既是金刚传人,又是宁不空的劫奴了?” 陆渐道:“鱼和尚大师临终前让我到西城求取解脱‘黑天劫’的法子。仙碧姐姐,虞大先生,你们是西城中人,可知道那法子吗?” 仙碧顾视虞照,见他脸色沉重,不觉轻轻叹道:“鱼和尚一代奇僧,可对《黑天书》知之甚浅。自这部武经成书以来,三百年间,从无劫奴能够解脱!” ------------ 第十七章 梵宫叱咤 陆渐日思夜想,虽也料到这一结果,心底深处却始终抱有一线希望。忽听这话,心头一根细弦猛然崩绝,震得双耳嗡嗡作响,仙碧后面的话,竟是一句也听不下去。 “…《黑天书》流毒无穷,即便西城也屡次禁绝。到我这一代,山、泽、地、雷、风五部均已禁奴。”仙碧说到这里,忽见陆渐两眼发直,一时心如刀割,轻轻推了虞照一把,低声道,“你呆着做什么,还不想想法子?” “法子倒有两个。”虞照沉吟道,“第一,回到宁不空身边,继续为奴,只消宁不空活着一天,你便可以不死。” 陆渐决然道:“我死也不会回去的。”虞照目透嘉许,点头道:“第二个法子,便是从今往后,不再借用劫力,依照第二律,若不有意借力,黑天劫的发作便可缓和许多。鱼和尚一代宗师,神通广大,他以性命设下的禁制非同小可,可惜你频繁借力,连破两道。饶是如此,只需从此不再借力,仅凭这一道禁制,活上两年也不是难事。” 众人无不变色,仙碧叫道:“只有两年?”虞照点头道:“再若借力,今年也活不过去。”忽见仙碧秀目中泪光闪动,不觉心软,叹道,“本来还有一个法子,只是太不靠谱。”仙碧喜道:“什么法子?” 虞照沉默一下,一字字说道,“西城之主、东岛之王、金刚怒目,黑天不祥。”“是啊!”仙碧一拍手,叫道,“除了劫主,世间还有酝人能封住‘三垣帝脉’。不过,如今万归藏仙逝、鱼和尚坐化,世上能救陆渐的只有一人了。”说到这里,三人的目光投在谷缜身上。谷缜迟疑道:“你们是说我老爹?” 虞照道:“令尊若能出手,在鱼和尚的禁制破掉之前再设两道禁制,陆兄弟或许有救。” 陆渐见谷缜低头不语,心知他的难处,笑了笑说道:“多谢各位好意,人活多久,强求不来,我陆渐虽只活了二十年光阴,能交到你们这些朋友,也算是不枉了。” 仙碧心中大恸,怔怔流下泪来,不料陆渐顿了顿,又问:“仙碧姐姐,阿晴还好么?”仙碧拭了泪,叹道:“你这人真是痴绝,我几次想要岔开这件事,却终究避不开的?”陆渐心头冰凉,颤声道:“她…她…” “你别瞎猜。”仙碧轻轻摆手,“她中的水毒已被家母解了,事后入我地部,做了一名女弟子。”陆渐转忧为喜,笑道:“这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仙碧苦笑道,“这妮子生性难缠,纵然入我西城,也不是安分之人。她面上装得老实,心里却将焚庄杀父的仇恨记在我头上。数月前,她突然发难,打伤同门,盗走地部秘笈《太岁经》和祖师画像,逃出西城,一路向东来了,眼下怕是就在南京。” 陆渐听得吃惊,一想姚晴便在南京,心神大乱,几乎立马去找。可一转念,又想到自己寿命不永,找到姚晴徒添感伤。想到这儿,不由默默起身,走出房门,倚着一排朱红阑干眺望,玄武湖边林莽惨碧,烟霭凄迷,无时无处不透着几分悲凉。 突然间,房中传来仙碧的呵斥声:“…你整天就知道喝酒闹事,招惹是非,这么多年了,家母一直避免轻启战端,不和东岛决战,如今就凭你几句话,十年之功,毁于一旦。”虞照悻悻道:“我早就说过,你一定要唠叨我三天。”仙碧气道:“你还有理了?”虞照接口道:“没理。”他如此一答,仙碧反倒没话可说。 忽听脚步声响,谷缜走了过来,并肩依栏,看了陆渐一眼,叹道,“陆渐,万不得已,我去求求我爹。” 陆渐摆手道:“你沉冤未雪,救不了我,反把你自己陷进去。”谷缜眸子清亮逼人,注视陆渐半晌,忽而目光一转,笑道:“这么说,你我真的成了生死之交,我洗不了冤屈,便救不得你,不能同生,就要共死。” 陆渐哑然失笑,想了想,把发现徐海的情形说了,谷缜喜透眉梢,叫道:“真是送上门的买卖,若不做成,太不给老天爷的面子了。” 陆渐怅然道:“可惜我打草惊蛇,那群贼子也不知逃到哪儿去了。”谷缜笑道:“不打紧,蟹有蟹路,虾有虾路,徐海也有他的道道。现今棘手的是,我如何抢先一步,在沈舟虚之前拿住此贼。” 陆渐想了想,摇头道:“可惜,谷缜,我如今借不了劫力,帮不了你。”谷缜未答,忽听一个娇脆的声音说道:“劫力虽不能借,但可以用!”两人转眼望去,仙碧与虞照并肩行来,一个娇美妩媚,一个英武豪迈,联袂间真是一双璧人。仙碧问道,“陆渐,你的劫力聚在哪里?”陆渐道:“在双手。” “双手?”仙碧沉吟未决,虞照已道:“若我所料不差,他的劫术应是‘补天劫手’。”仙碧吃惊道:“你能断定?”虞照道:“错不了,我跟他交过手。”仙碧知他眼力极高,言不轻发,不觉也喜也忧。 陆渐心中茫然,心想:“沙天洹也曾说过‘补天劫手’,却不知这名儿中有何玄机。”仙碧看出他心中迷惑,笑道:“‘补天劫手’是一门劫术。《黑天书》的劫术分为‘四体通’和‘五神通’,‘四体通’强在体力,一旦成就,上天入地,力大无穷。”陆渐道:“就如燕未归么?” “他算一个!”仙碧轻轻叹气,“‘无量足’日行千里,踏水无痕,已是‘四体通’里顶尖儿的角色,比他强的料也不多。可是‘五神通’,奥妙却在神意。‘尝微听几不忘生,玄瞳鬼鼻无量足’,天部六大劫奴,除了燕未归,其他五人均得‘五神通’。‘四体通’得来容易,‘五神通’却很难得,许多劫术百年不遇,而沈舟虚一人炼成五种,实在叫人惊叹。”谷缜哼了一声,冷冷道:“那几人我大多见过,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这话不对。”仙碧摇头道,“倘若打斗,‘五神通’没什么了不起,可‘五神通’的神奇不在于打斗,这种劫奴,大多身负绝世异能。好比‘尝微’秦知味,烹饪之术古今无双;‘听几’薛耳,能听世间任何宏声妙音;‘鬼鼻’苏闻香,嗅觉通玄;‘不忘生’莫乙,过目不忘;至于‘玄瞳’宁凝,世人都当她只会‘瞳中剑’,却不知她画得一手神妙丹青。” 仙碧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只不过,‘补天劫手’与众不同。”虞照点头道:“非体非神,亦体亦神,上穷碧落,下临黄尘。”陆渐问:“这话什么意思?” “这是当年一位天部前辈对‘补天劫手’的评语。”仙碧顿了一顿,“‘补天劫手’,说它‘四体通’也可,说它‘五神通’也不错。说到出手奇快、指力惊人,那是‘四体通’的能耐。可仅凭双手,能知水中游鱼,地下虫豸,练到神妙处,远方的鸟飞虫动俱能感知,这分明又是‘五神通’的本事。故而说它‘非体非神,亦体亦神,上穷碧落,下临黄尘‘。”陆渐听得惊讶,喃喃道:“怎么这些事情,宁不空都没说过?”虞照冷笑道:“宁不空巨奸大猾,包藏祸心,‘补天劫手’如此厉害,他自然害怕,怕你一旦知道,再也不给他乖乖卖命。” 陆渐回想前事,每次谈到自己双手异感,宁不空要么装聋作哑,要么支吾其词,总不肯对自己解释明白,或许真如虞照所说,因为心存忌惮,故意藏私。 虞照说道:“《黑天书》共有三篇,第一篇总纲,阐述‘有无四律’;第二篇‘元体’,讲的是修炼劫力;第三篇‘玄用’,讲的是劫力运用。你如今不过练成劫力,对运用的法门一无所知,动辄借力,既会引发‘黑天劫’,又不能发挥‘补天劫手’的威力。” 陆渐喜道:“还请先生指点。”虞照笑了笑,回望仙碧,仙碧半笑半嗔道:“陆渐,你可真没眼色。他就是嘴巴会说,又知道什么运用法门?说到运用劫力,姐姐我才是大行家。”说罢瞪了虞、谷二人一眼,“法不传六耳,还不给我滚得远远的?“虞照笑笑,挽住谷缜道:“听说这蘅荇水榭里酿了一种莲子酒,酒味淡薄,却胜在风味独特,咱们去偷一坛尝尝。”谷缜笑道:“偷字太难听,不如叫做二人一月刀。” 虞照一愣,哈哈笑道:“好,好,就去二人一月刀。”两人嘻嘻哈哈,一路去了,仙碧望着二人背影,心中诧异:“这位东岛少主真是奇人,阿照从来目无余子,为何与他如此投契?”她沉思一阵,不得其解,转而问道,“陆渐,你听说过‘定脉’么?” “定脉?”陆渐茫然摇头。仙碧笑了笑,说道:“你且闭上眼,感知到你体内‘劫力’现在何处?”陆渐闭眼默察,半晌方道:“全身上下,无处不在。”仙碧又问:“你知道这是什么缘故?”陆渐摇头,仙碧笑道,“这是因为你的劫力散乱无章,如行云流水,殊无定质,故而才会全身上下无所不在。”陆渐迟疑道:“这样不好么?” “大大的不好。”仙碧不紧不慢地说,“劫力无内无外,无阴无阳,小者密布体内,大者充斥天地,很是容易分散。但自古用力,力聚则强,力分则弱,况且劫力本就奇怪,若是离开隐脉,散入显脉,气血一动,就会转化为内力外力。根据第二律‘有借有还’,这是借力,必要偿还的。” 陆渐想了想,问道:“劫力留在隐脉,就不算借力了?”仙碧笑道:“你还不算笨哩。”陆渐道:“怎样才能让劫力不离开隐脉呢?” “这就说到定脉了。”仙碧笑了笑,“劫奴越强,定脉功夫越强。所谓定脉,就是将劫力尽数纳入隐脉,不令之散入显脉。这个功夫,‘五神通’先天较强,‘四体通’稍弱一些,但任何劫奴只要依法修炼,均能达到。” 说到这儿,仙碧手持一根树枝,在地上点点画画,说明定脉之法。陆渐听了一阵,领悟明白,依法吐纳凝神,将散漫于全身的劫力徐徐聚拢,点滴纳入隐脉。 仙碧见他精进神速,勉励道:“定脉法子不难,定脉的念头却丝毫不能松懈,就算是激斗间也要时刻不忘!”说到这里,她招手笑道,“你跟我来。” 两人来到一棵茂密的大树下面,仙碧说道:“陆渐,你知道隐脉的枢纽在哪儿么?”陆渐不假思索道:“三垣帝脉。” “大错特错。”仙碧摇了摇头,“你这念头还是拘泥于显脉!显脉的枢纽是丹田,在脐下三分,无论是谁,全都一样。隐脉的枢纽却因人而异,比方说,你的枢纽在双手,一左一右,共有两个,‘尝微’秦知味的枢纽则在舌头,只有一个。这两手一舌,正是《黑天书》中一再提到的‘劫海‘。” “劫海?”陆渐皱了皱眉。仙碧笑道:“若说丹田是显脉的‘气海’,汇聚了人体内大半的真气,‘劫海’则汇聚了一大半的劫力。”陆渐沉吟道:“丹田不离脐下三分,劫海却因人而异,修炼劫力,岂不要多出许多变化?” “这话问得聪明。”仙碧正色道,“若说修炼显脉的要旨在于换铅汞、炼丹田,那么《黑天书》的要旨便在于修炼‘劫海’。可是劫奴的劫海,眼耳口鼻、四肢五脏,各各不同,因此运用劫力的法门也就因人而异。劫海在哪儿,就练哪儿!” 陆渐道:“这么说,‘补天劫手’就练双手了?”仙碧一笑,忽然举起手来,在树干上轻轻一拍。这一掌看似飘忽,那棵合抱大树却猛地一震,叶落如雨。仙碧飞身纵起,十指纵横,落地时,十指间拈满了翠绿的叶片。 陆渐佩服道:“好功夫。”仙碧撒开叶片,漫不经意地道:“这算什么好?我只是给你演示一番。从此时起,在这些树叶落地之前,你要用十指将它们全都拈住,不得错过一片。记好了,只用劫力,不许借力,更不许用鱼和尚教你的武功。”说到这儿,仙碧转身高叫,“燕蝉。” 远处有人应了一声,一个粉衣少女匆匆奔来,嗔怪道:“仙碧姐姐,人家玩得好好的,你叫我做什么?” “死丫头就知道玩儿。”仙碧佯怒道,“不怕我的家法么?”燕蝉笑道:“怕,怕得要死!“仙碧没好气,在她雪白粉嫩的脸上弹了一下,骂道:“你们这些死丫头,口是心非的,快去,拿一个箩筐来。” 燕蝉撅嘴去了,半晌提来一个大竹篮,说道:“没见箩筐,就看见一个空篮子。”“尽会偷懒。”仙碧白她一眼,“丢在这里,玩你的去吧。”燕蝉道:“我们在抹骨牌,你来不来?”仙碧道:“你眼睛长到后脑勺了?没瞧见我有事吗?”燕蝉撅起嘴道:“不来就算了,干吗挖苦人?”瞥了陆渐一眼,微露好奇,转身去了。 “陆渐。”仙碧将竹篮搁在地上,“你拈了落叶丢在篮子里,出手时不要忘了定脉。”陆渐答应一声,望着满树绿叶,忽觉面红心跳,无由紧张起来。仙碧一抬手,拍中树干,掌力所及,落叶乱坠,陆渐一边用心定脉,一边挥指拈叶,一时手忙脚乱,待得树叶落尽,也只抓住三四片。抬眼一瞧,仙碧正抿嘴直笑,陆渐面红耳赤,好不羞惭。 仙碧笑道:“太着意于双手,劫力反而难以发挥。你要记住,出手时不可老想着拈几片叶子,而要顺其自然,心念在若有若无之间,不是以心驭手,而是以手驭心!”陆渐心头一动,喃喃说道:“以手収心。”忽见仙碧挥掌击树,慌忙出手,此次多拈了十片叶子。如此这般,仙碧反复振落树叶,陆渐则反复拈取树叶,双手的知觉渐渐敏锐,每片落叶下坠时的轨迹也能感知。初时笨拙慌乱,练了一会儿,他手挥目送,渐渐从容起来。 练了一阵,到了午饭时间,陆渐用了饭,继续苦练。练到后来,手臂舒展开来,再也不是身心带动双手,而是双手带动身心,身随手转,劲在意先,往往心念没动,手已抢出,拈了好几片叶子,心中方才明白过来。 又练时许,仙碧笑道:“且慢。”陆渐应声住手,仙碧叫来燕蝉,将地上的落叶扫尽,又将篮中的叶子倾空,“这次我将这一树的叶子全都振落,看你能否一片不落地拈到篮子里面,要是能够,算你厉害。” 陆渐抬眼望去,树上枝干扶疏,绿叶稀落,经过这一阵修炼,叶子落了大半。仙碧长吐一口气,圈转手臂,手掌如风击出,劲力四通八达地传至树梢,飒然一振,满树叶子不分先后地落了下来。 仙碧手掌中树,陆渐便生异感,但觉每片叶子离树之时,便已落入掌握,一飘一转,了然洞明,那光阴也似凝固住了,满天落叶如被无形之力托在半空,等着他一一拈取。 这心念一闪而过,陆渐来不及回味,身子先行抢出,双手挥舞,竭力拈取空中的树叶,一转眼拈了大半。眼看前方七片离地不远,慌忙弯腰去榜,谁知一阵风来,树叶应风飘落,陆渐急切中只抢到了两片,转眼望去,仙碧正笑吟吟地收回手掌。 陆渐诛遍“姐姐这是傲什么?”仙碧正色道:“陆渐,我要你记住了,这叶子是死的,敌人可是活的,他们不会像树叶一般,呆在那儿等你来捉。” 陆渐若有所悟,默默点头,这时忽听击掌声,掉头一看,正是虞照、谷缜。虞照笑道:“‘补天劫手’取万物如拈草芥,不但极快,而且极准。”陆渐只顾专心习练,是快是慢,全野斤觉,闻言讶道:“是么?”谷缜笑道:“雷帝子所言不虚。” 仙碧冷笑道:“拈上一两百片叶子算什么?陆渐,依我看来,还需用光三百棵大树上的叶子,‘补天劫手’才算小成。”陆渐听得目定口呆,虞照却嗤了一声,冷冷说道:“危言耸听。”仙碧白他一眼:“总比你信口胡夸,引人自满的好。”虞照怒道:“我怎么信口胡夸?”仙碧冷笑道:“你自己知道。”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陆渐夹在其间,不知听谁的才好,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仙碧姐姐,你对劫力所知甚多,难道也炼过劫奴?” 仙碧笑了笑,反问:“你瞧我是炼奴的人么?”陆渐打量她一眼,摇头道:“据我所见,炼奴的人多半尤、狠。” “算你会说话。”仙碧笑道,“也难怪你心疑,我虽不炼劫奴,本身却是半个劫奴。”陆渐、谷缜均是惊讶,谷缜笑道:“有趣,这半个怎么说?”仙碧笑道:“你们知道‘有无四律’的第四律么…”话未说完,虞照忽道:“仙碧,够了。”仙碧看他一眼,正要说话,虞照又道:“啰里啰唆,外面还有人找你呢!” 仙碧道:“谁找我?”虞照道:“一个小尼姑。“仙碧诧道,“奇了,我向来不跟空门中人交往,怎么会来尼姑?”于是来到正厅,还没进门,便听到有人嘤嘤哭泣。 仙碧更觉奇怪,入门时,只见一众女弟子笑嘻嘻地围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尼姑,小尼姑一把鼻涕一把泪,正哭得十分伤心。 仙碧哼了一声,斥道:“燕蝉,你又欺负人家?”燕蝉委屈道:“才没有呢,是虞师兄吓哭她的。”虞照怒道:“小丫头,说话当心。”仙碧见燕蝉脸色发白,不觉瞪了虞照一眼,说道:“燕蝉,不用怕他,老实跟我说。” 燕蝉这才说道:“我也不知道怎的,就看虞师兄慌慌张张跑进来,叫我们来陪这位小师父。我们来时,她就在哭,想来是虞师兄吓唬了她。”仙碧脸色一沉,冷冷望着虞照,虞照玻了皱眉,却不做声。 “仙碧姑娘别误会!”谷缜忽地笑道,“我和虞兄本在门前喝莲子酒,边喝边聊,忽见这小尼姑鬼鬼祟祟走过来,趁人不备,就往水榭里钻,虞兄拦住她说:‘光天化日,私闯民宅吗?’小尼姑说:‘我找人。’虞兄问:‘找哪个?’小尼姑说:‘反正不是找你,我找一个头发墨绿、眼睛蓝蓝的女施主,又漂亮又干净,才不像你这么脏兮兮的。师父说的臭男人,就是你这个样子。’…” 听到这里,众女子无不掩口偷笑,虞照恼羞成怒,目生厉芒,地部众女被他目光一扫,个个花容失色、噤若寒蝉。 仙碧也是莞尔,问道:“虞照怎么说?”谷缜笑道:“虞兄什么都没说,只是像瞧这些姐妹般瞧了小尼姑一眼,就把她吓哭了,边哭还边埋怨‘来找女施主,却碰到了两个臭男人。’说完还连叫师父。虞兄没了法度,还是我好劝歹劝,才将这小师父劝到客厅里来。”仙碧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嗔怪道:“虞照,我说了多少次,你眼神太厉害,寻常人经受不起。”虞照怒道:“我生来如此,有什么法子?难道将眼珠子挖了不成?”仙碧道:“又说浑话。”说着走到那小尼姑身边,温言道,“小师父,你找我?”小尼姑抬起头,泪汪汪地看她一眼,拭泪道:“你头发是墨绿的,眼睛又蓝蓝的,一定就是仙碧女施主了。” 仙碧含笑道:“是我。”小尼姑从袖间取出一个镶银的四方木盒,说道:“贫尼是无漏庵的净修,这是一位神仙大哥托贫尼转交你的。”众女见她稚气未脱,却口口声声自称贫尼,忍不住又笑了一回。虞照却凝注盒子,脸上破天荒地闪过一丝紧张。 仙碧沉思一下,接过盒子道:“那位神仙大哥,是不是白衣白发,还撑了一把白伞?”“是呀是呀!”净修露出倾慕神气,“他一尘不染,从天上飞下来,给了贫尼这个盒子,让贫尼转交给女施主,然后一撑伞,又飞走了。”仙碧问道:“他一个人吗?”净修摇头道:“不是不是,还有一个蛮漂亮的女神仙,撅着嘴巴,看起来不大高兴。” 此言一出,虞照脸无血色,仙碧也微微失神,呆了一会儿,忽向燕蝉说道,“你备些斋饭给小师父吃,用完了饭,再送她十两银子,派车马送她回去。” 净修合十道:“斋饭贫尼可以吃些,至于银子,神仙大哥已经施舍过了。”话没说完,便听虞照冷笑一声,说道:“那个不男不女的假神仙,竟花钱让尼姑送信,真是莫名其妙!“净修偷偷望他一眼,怯惧之外,还有几分气恼,嘴里嘀咕道:“神仙大哥说了,仙碧女施主生性好洁,若派男子送信,开口便是一股男人的浊气,势必冲犯了她。若派女子来,又怕仙碧施主对神仙大哥生出莫须有的误会。至于贫尼出家之人,又是女身,既无冲犯,也不会生出误会,神仙大哥说的话一定没错。”她边说边看虞照,那意思們然是说,神仙大哥没错,自然都是你大错特错了。 虞照越发恼怒,高声道:“那厮满肚皮花花肠子,送个信也这么多弯曲。哼,男人一股浊气,他就不是男人了?浊气,浊气,姓左的满嘴放屁!“众女听得无不皱眉,仙碧嗅了嗅空中,笑道:“我浊气没闻着,倒有好大一股醋酸气。”虞照脸上阵红阵白,跌足便走,却被仙碧扯住,说道:“开了盒再说。”虞照呸了一声,怒道:“他给你的盒子,跟我什么相干?”仙碧面色陡沉,喝道:“你真个不听?”虞照道:“孙子才听。”说着大步去了,仙碧望他背影,只气得泪花乱滚。 “这盒子是风君侯送的?”谷缜凑上来瞧那盒子,“久闻西城‘传音盒’大名,不知能否有幸一听?”仙碧瞧他一眼,笑道:“好啊,你和陆渐都随我来。” 三人来到内室,仙碧将盒子放在桌上。盒子为紫檀雕刻,严丝合缝,六面镶嵌银丝云纹,云纹间凸出一个铜质方块,分别镌着“甲”“乙”“丙”“丁”“戊”“亥”六个天干数字。 仙碧道:“这盒子名为‘传音’,但叫‘藏音盒’更贴切。盒里藏了人声,要听时就放出来。但听声一方,须得事先知晓说话者的暗码,若不知暗码,不仅声音无法放出,强行开盒,声音还会消失。西城同门间时常约定一组暗码,或是‘甲乙丙’,或是‘丁戊亥’,一方接到‘传音盒’,依照暗码按下铜块,即可放出声音。”“好设计。”谷缜赞道,“姑娘和风君侯之间也有暗码?” “有的。”仙碧皱了皱眉,“可我也不知道这盒子当不当开。”谷缜笑道:“仙碧姑娘多虑了,虞兄脾气虽大,心眼却不小。” “若只心眼小,倒也还好些。”仙碧神色一黯,“当初左飞卿与我有约,擒住姚晴便送‘传音盒’给我,可是…唉,可是他擒住姚晴,取回《太岁经》和祖师画像,依照诺言,魏得嫁给他了。” 陆渐、谷缜听得吃惊,谷缜心想无怪虞兄那么愤怒,陆渐却想:“糟糕,姚晴落到了风君侯的手里了?”当下如坐针毡,恨不得立马赶过去。 谷缜沉吟道:“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仙碧姑娘可否相告?” “说来话长。”仙碧叹道,“我和虞照、左飞卿自幼一起长大,相处日久,不免生出情愫。这十年来,左飞卿多次向家母提亲,家母每每问我,都被我婉言谢绝。”谷缜笑道:“这么说,姑娘心中喜欢的还是虞兄了?” 仙碧双颊泛起一抹霞红,低声说:“若论人才风华,左飞卿天下少有,但说到性情,我与虞照更加投缘。可恨造化弄人,虞照偏偏是雷部之主。”陆渐奇道:“雷部之主又怎的?”仙碧道:“八部中,数雷部的‘周流电劲’最难修炼,练成后还有一个极大的弊端…”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谷缜眼珠一转,说道:“我来猜猜,是不是有关男女之事?”仙碧啐了一口,红着脸骂道:“只有你这不正经的小子才会一猜便中。不错,若有‘周流电劲’在身,便不能亲近女色。如今虞照养成了‘雷音电龙’,但我与他…”说到这儿,不禁语塞。 谷缜问道:“有无解救之法?”仙碧道:“有是有的,但很难办。”陆渐不由问道:“什么法子?““散去一身‘周流电劲’!”仙碧顿了顿,神色凝重,“只消电劲一失,便可回复如常。但虞照疾恶如仇,平生仇家无数,若是没了武功,必有性命之忧。再部群龙无首,尔虞我诈,雷部又人丁单薄,虞照一去,势必沦为他部鱼肉,故而这散功之法,此时万不可行。” 谷缜道:“因为这样,二位才延挨至今,不能琴瑟相谐吗?”仙碧点头说:“姚晴反出西城,家母十分震怒。恰遇左飞卿又来求婚,家母便许诺只消他拿住姚晴,便让我嫁他。只因姚晴是我带回来的,她惹下大祸,我难辞其咎,家母这么一说,我也不好拒绝。““我明白了。”谷缜笑了笑,“你此番来南京,是想在风君侯之前抓住姚晴,好让这婚约作废,谁知风君侯神通广大,仍是占了先手。”仙碧瞪他一眼,嗔道:“让你来商量,你倒好,嘻嘻哈哈的,幸灾乐祸。”说到这儿,眼圈儿已经红了。谷缜忙道:“姐姐莫恼,山人自有妙计,包管转败为胜。”仙碧又惊又喜,忙道:“什么妙计?” 谷缜道:“我去叫来虞兄,徐图商议。”仙碧摇头道:“他尊性高傲,说了不听传音盒,死也不会来的。”谷缜笑道:“这一计若没了虞兄,好比炒菜无盐,砍柴无刀,那是万万不成的。你放心,我去叫他,包他前来。”说罢出门去了。 仙碧、陆渐正疑惑,忽见人影晃动,虞照一阵风闯了进来,看到仙碧,先是一惊,随即转为恼怒,厉声道:“谷缜,你给我滚过来。”这一喝有如雷霆,偌大房舍为之一震。谷缜慢慢走进门来,笑道:“虞兄找小弟么?”虞照额上青筋暴突,攥拳怒道:“你敢骗我?说什么仙碧一听盒子,便伤心昏倒!” “我不这样说,你会来么?“谷缜笑了笑,“你一个人躲着喝闷酒,醉死了也于事无补。“虞照厉声道:“虞某的事,与你什么相干?”谷缜笑道:“与我是不相干,却与仙碧姑娘相干,你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就忍心让她嫁给别人?” 这话说中虞照心底痛处,沉默一阵,苦笑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法子?何况我耽误了她多年,这样也算是个了局。” 仙碧听得眼眶一红,朱唇颤抖。谷缜呵的一笑,说道:“这个了局只是你的了局,你光棍一个,死活都干净。仙碧姑娘却要嫁给不爱之人,将来的痛苦可说无日无之。” 虞照神色一灰,叹道:“那你说怎样?人已被他捉了,难道还抢回来不成?”谷缜选“不错,正要如此。”虞照脸一沉:“这是地母娘娘亲口许诺的,仙碧也已答允,左飞卿捉到晴丫头便嫁他。人生在世,岂能言而无信?” 谷缜笑道:“虞兄太古板了,没说让你去抢,而是我和陆渐去抢。呵,或许不该叫抢,而该叫救。”他转向陆渐,“姚晴是你的心上人,对不对?”陆渐脸涨通红,摇头道:“我…我配不上她。” 谷缜道:“配不配不说,如今她犯了大错,回到西城必受严惩,你救不救她?”陆渐正为此事烦恼,说要救吧,自身本事不济,说不救吧,岂非眼看姚晴受苦,忽被谷缜挑破心事,不由得瞠目以对。 “一二三。”谷缜数罢三声,笑道,“你不说话,便是默认。我和你是生死之交,自然要帮你。虞兄被人横刀夺爱,难免愤怒,自要找左飞卿打架解气,打他个断手断脚才叫痛快。” 虞照呸了一声,说道:“虞某岂是市井无赖?”谷缜道:“那你眼睁睁瞧着仙碧姑娘嫁给左飞卿,就是英雄好汉了?”虞照道:“放屁。”谷缜哈哈大笑。 “我听明白了!”仙碧沉吟道,“谷缜你是说让虞照寻衅滋事,引开左飞卿,你和陆渐趁机救人?” “姑娘英明。”谷缜笑道,“这一计叫‘声东击西’,又叫‘调虎离山’。何况陆渐是为救他的心上人,师出有名,跟地母和姑娘的许诺全无关系。” 仙碧沉吟道:“救出了姚晴呢?”谷缜笑道:“自是和陆渐远走高飞,叫风君侯一辈子都找不着,他找不着,就不能履行婚约。” “你想得倒美。”仙碧冷笑一声,“你借我西城的兵,放走我西城的叛徒,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谷缜两眼一翻,大声说道:“那好,姑娘尽管嫁给风君侯好了。” 仙碧与虞照均是气结,对视一眼,皆想:“左飞卿得了手,我二人囿于约定,不能从他手里抢人,若要破除婚约,唯有仰仗外力…”想到这里,心中喜愁交织,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谷缜察言观色,笑道:“一二三…二位不说话,也算默认。这条计策一箭双雕,成就两对神仙眷侣,小子真是功德无量。”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仙碧啐了一口,“计谋定了,再做什么?”谷缜道:“自然是先开‘传音盒’。” 仙碧望了虞照一眼,见他点头,拿起木盒,依照“丁乙甲戊”的顺序按下四键,只听盒中咔咔数声,忽地传出风君侯的声音:“霸王自刎,雨在天上,十人之家,寸土必争。”众人听得皱眉。陆渐忍不住道:“这是什么话?再放一遍听听。”仙碧苦笑道:“不成,这盒子只能听一次,方才这四句,应是左飞卿设的谜语。” 虞照皱眉道:“这厮行事从来都是藏着掖着。”仙碧叹道:“他天生喜欢猜谜,就跟你天生好酒一样,你们两个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说罢思索谜题。 谷缜微微一笑,说道,“若是喜好猜谜,小子和风君侯算是同道。所谓霸王自刎,霸王者,项羽也,自刎,卒也,羽卒相加,是一个翠字;雨在天上,天上之雨,云也;十人之家,一人一口,十口相加,是一个古字;至于寸土必争,寸土相加,是一个寺庙的寺字。若将这四个字合起来,当为翠云古寺。” “厉害!”虞照一跷大拇指,啧啧连声,“这些鬼名堂,我是一个也猜不出来。”谷缜笑道:“那寺庙我知道,地处东郊,废弃多年,事不宜迟,咱们立马出发。” 四人急如星火,离了水榭,打马出城。向东奔了十里,遥见冈峦起伏,碧树成荫,一处山坳中飞出宝塔檐角。谷缜遥指道:“那便是翠云古寺!“四人将马留在山下,沿石径走了一程。尚未近寺,一阵风来,拂过满山松林,松涛阵阵,节律宛然。紧接着,又是一阵鸣珠碎玉之声,引商刻羽,与这松涛相应,宛若一人鼓琴,万众相和。 陆渐不由抬眼望去,叮当声来自寺中坍塌小半的六合宝塔,铎铃因风,摇曳交击。突然间,谷缜朗朗笑道:“好一曲《凤求凰》!”仙碧看他一眼,心道:“你也听出来了?”虞照冷哼一声,神色颇不自在。 陆渐奇道,“什么叫《凤求凰》?”谷缜笑道:“你不觉得这松涛塔铃,凑合起来就是一支极好听的曲子?”陆渐道:“是呀,这风怪得很,竟然吹出曲子来!” “不怪不怪。”谷缜笑道,“这是风君侯知道我们来了,特意引飏动树,呼风摇铃,奏出这一曲《凤求凰》,寓意男子对女子的爱慕之情。想当年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弹的便是这支曲子,风君侯这一曲,大有效仿古人的意思。”说到这儿,含笑望着仙碧。仙碧瞪他一眼,心中暗骂:“这小子太可恶,再瞧,哼,我挖出你的眼珠子。” 虞照忽地冷笑道:“有道是‘千金难买相如赋’,左飞卿自命风流,论到才学,又哪能比得上司马相如?”仙碧见他吃醋,心中欢喜,口中却漫不经意地说:“他比不上,你又比得上吗?” 虞照有意叫左飞卿听见,高声说道:“弹琴作赋,我比不上司马相如,喝酒打架,他也比不上我。虞某八尺男儿,自当横行天下,又何必拾古人的牙慧,学弹什么求黑求黄。”陆渐犹豫已久,终于忍不住问:“司马相如是谁?”众人一时大笑,谷缜道:“司马相如既是大色鬼,又是马屁精,专拍皇帝老儿的马屁,专骗年轻寡妇的欢心。” 陆渐吃惊道:“如此说来,竟然不是好人?”虞照听得痛快,一拍他肩,正色道:“说得对,就不是好人。”仙碧白他一眼,说道:“陆渐,你别听他胡说。司马相如才冠一时,名重两汉,乃是了不起的大才子、大文豪。”陆渐恍然道:“难怪,难怪。” 虞照双眉斜飞,级声笑道:“左飞卿,你这曲子奏得平平,因风为琴却是上佳的手段。这么看来,你的‘周流风劲’已练到十层以上了?” 他这一番话,字字如吐惊雷,山鸣谷应,经久不息。最末一字吐出,第一个字的声音还在山间盘旋。 话才出口,便听左飞卿的笑语声顺风而来:“不敢当,恰好十二层。”语调冲和,远在数里之外,却如对人耳语。 “好家伙。”虞照啧啧道,“强过你老子左梦尘了。”说话间,四人已近寺前,只见那山门残破,半开半阖,门上尘封未净,挂了几缕蛛丝。 虞照正要入门,左飞卿忽地笑道:“且慢。”虞照道:“怎么?”左飞卿道:“我请仙碧妹子来,可没请你,更没请这两个不相干的外人。” 虞照道:“这破庙又不是你家的产业,虞某就不能进来瞧瞧?”正要破门而入,忽听左飞卿冷笑道:“虞兄且看脚下。” 虞照低头一瞧,不知何时,足前多了一层细沙,似被微风吹拂,若聚若散。仙碧神色微变,喃喃道:“沉沙之阵?” “左飞卿,”虞照淡淡一笑,“你设阵对付虞某?” “虞兄高估自家了。”左飞卿轻轻发笑,“晴丫头诡计多端,我这阵本是设来困她,只要虞兄不恃能闯入,左某决不为难。”虞照道:“你这是威胁我?”左飞卿笑道:“虞兄这么想,那就算是了。” 仙碧见他二人还没见面已是剑拔弩张,忙道:“常言道‘来者是客’,大家来了就是客人,左兄拒之门外,不是待客之道。” 左飞卿沉默时许,叹道:“仙碧妹子,你知道我素来好静,除了你不想见外人。可你既然说了,我也不能不近人情。罢了,我出四个链语,你们解开一个,进来一人,若不然,别怪我发动阵势。” 仙碧回望谷缜,见他含笑点头,便道:“好吧,左兄请出题。”左飞卿道:“第一个谜是打一个字,谜题为‘驱除炎热,扫荡烟云,九江声著,四海威行’。” 众人听了,不及思索,谷缜已笑通“这不是尊驾的大号么?”众人均是恍然:“不错,微风驱暑,狂风荡云,江风厉叫,若是海风,威行自然四海了。” 左飞卿道,“好,仙碧妹子请进。”仙碧方要入内,谷缜笑道:“姑娘何必着急,四个谜语解罢,大伙儿一块儿进去。”仙碧略一犹豫,止步不前。 左飞卿冷笑一声,又道:“第二谜仍是打一个字,谜题为‘雨打卷尾猴'。”谷缜听了,嗤嗤笑道:“虞兄,他骂你呢。”虞照道:“与我何干?” 谷缜道:“十二生肖的觀应十二地支中的哪一个?”虞照道:“申猴酉鸡,对应申。”谷缜道:“不错,若申字当中一竖变成弯勾呢?”虞照一怔,伸出手指,在右手心里写了一个“电”字。谷缜道:“这个字,不就是猴子卷尾巴?雨打卷尾猴,岂不就是一个“電”字?雷部修炼‘周流电劲’,他出这个谜语,正是骂雷部高手都是落水的猴子!” 虞照气量恢宏,闻言淡淡一笑,不以为意,忽见谷缜挤眉弄眼,顿时醒悟过来:“是了,我来这里挑衅,这不是大好的借口吗?”当下佯怒道:“左飞卿,你辱我雷部?很好,咱们久未切磋,虞某倒想领教领教。” “随时奉陪。”左飞卿淡淡说道,“那么第二谜算虞师兄过关。第三谜是打一种怪物,谜题是‘下饮黄泉’。” 谷缜摇头道:“虞兄,他不死心,不但骂你,连我也骂了。”虞照道:“怎么骂的?”谷缜笑道:“下饮黄泉,黃泉之下只有鬼魂,在黄泉下饮酒的鬼,都是酒鬼。说到酒鬼,咱俩都算,他却说是打一种怪物,这不是骂咱们么?” 仙碧笑道:“这却骂得不错。”虞照佯怒道:“这一骂我也记下了,待会儿一起算账。”左飞卿冷笑一声,说道:“解谜的,这次算你身旁的小子过关。第四个迷…”谷缜笑道:“慢来。” 左飞卿道:“怎么?”谷缜道:“第四个谜,咱们不妨换换,我来出题,你来猜谜,你若猜不着,我便进这寺门,你若猜着了,我拍马就走。” 左飞卿笑道:“你这小子有趣,也好,你来出题。”谷缜道:“我这谜也是打一个字,谜题是‘正二三月風月無邊’。” 左飞卿闻言,一时默然,虞照知道他必被难住,心中快意,笑道:“怎么,猜不出来了?猜不出来就认输。难不成你今天猜不出来,明天又猜,明天猜不出来,明年再猜,这样曰复一日,年复一年,等你猜出来,虞某都该抱重孙子了,哈哈。” 左飞卿听得大怒,仓促间又猜测不出,只好说:“算我猜不到,小子,谜底是什么?”谷缜笑道:“谜底就在你身上,你再想想。”左飞卿怪道:“我身上?难道是手?不对,眼么?也不对…”胡乱猜测间,谷缜笑道:“罢了,告诉你吧,正二三月是什么季节?”左飞唧道:“春季。” 谷缜道:“故而‘正二三月’是一个‘春’字。至于‘風月無邊’,却要用到拆字法,‘風’字没了边框,是一个虫字,‘月’字没了边框,是一个二字,合起来是‘虫二’两字,反过来便是‘二虫’。两只虫加上之前的一个春,你说是什么字?” 左飞卿不及回答,虞照抢着道:“当然是一个大大的蠢字,无怪说迷底就在某人身上,这么简单的谜语都猜不出来,不是蠢材是什么?”左飞卿大怒,但有言在先,不便发作,强压怒气道:“好,诸位请进!” 虞照在谷缜肩头一拍,悄声说:“这个谜语解气。”哈哈一笑,当先进门,另三人紧随其后。陆渐一进门,便觉足下柔软,低头望去,地上铺了数寸厚一层细沙,伴着微风盘桓起落。 寺中庭院幽旷绝俗,石龛石鼎,残破歪倒,佛像圣兽,缺手少足,一株卧槐枝干焦枯,火痕犹在,唯独不见了风君侯的影子。 虞照浓眉上扬,喝道:“左飞卿,藏头缩脑的算什么本事?”忽听一声轻笑,清风掠地,沙尘漠漠,左飞卿发如飞雪,飘飘然立在众人面前。 陆渐见他神出鬼没,暗暗吃惊,四顾不见姚晴,又觉心如火烧,谷缜瞧在眼里,轻声笑道:“急什么,定还你个活蹦乱跳的晴妹妹。”陆渐面皮发烫,心中却是大定。 虞照冷哼一声,忽道:“左飞卿,听说你捉了晴丫头,人呢?”左飞卿道:“我捉没捉到,与你什么关系?”虞照眼神陡厉,大喝道:“姓左的,虞某一向瞧你碍眼,来来来,咱们大战五百回合。” 左飞卿却不着恼,笑道:“仙碧妹子就要嫁我,你心中一定难过。但左某平生不爱打落水狗,你在情字上已经输了,武功上再输了岂不可怜?” 仙碧听得心往下沉,转眼一瞧,虞照虎目陡张,目光有如无形神锋,仙碧与之一触,心惊肉跳,慌忙闭眼。 虞照周身真气涌出,势如千针万箭。陆渐、谷缜在他身旁,肌肤如被针扎,不自觉双双后退,突然间,虞照开声说道:“左飞卿,从五岁那年起,我便讨厌你了,无论说话也好,练功也罢,都是不男不女,讨厌之极。” “彼此彼此。”左飞卿温文含笑,目光悠然,漫如湖水生晕,闲似流云飞卷,“左某再不堪,也比不上你雷疯子又脏又臭,酗酒无赖。不止雷部蒙羞,就连我西城千百弟子,也没有一个不惭愧的。” “你神气个屁?”虞照冷笑道,“你长到四岁还尿床,谁脏谁臭,大伙儿都知道。”他每吐一字,双眸便炽亮一分,亮至极处,有如紫电耀霆、穿云裂水。 “不敢当,总好过你长到八岁,还光着屁股满山乱闯。”左飞卿笑语闲闲,目光凝聚,初时凝云为水,继而凝水为珠,混沌莹润,任凭对方眼神如何凌厉,与之交锋,均如残电夕照,锋芒尽失。 仙碧又好气又好笑,可是真想笑时,却又笑不出来。她深知二人正眼对视,纵未交手,目光已如长锋大盾,看似你一句,我一句,互揭幼时隐私,其实意在乱敌心神,只需一方心神扰乱,势必松、懈败亡。 仙碧看了一会儿,鼻尖沁出点点汗珠,欲要出声,一口气堵在心口,真是欲出不能。虞照主攻,攻不可久,目光亮至极点,渐转衰弱。左飞卿目中的混沌却徐徐吐出,有如千钧钝物,压住虞照心神。 虞照守了一会儿,“呔”的一声,目光忽又炽亮,将左飞卿的目光逼回。过了片时工夫,虞照神光又衰,左飞卿目中的混沛再度压来。 这么进进退退,忽如两剑交缠,忽如尖矛破盾,时而示弱,时而逞强,变化之奇尤胜刀剑。 “喝!”虞照左脚如负千钧,忽地跨出一步,左飞卿应势飘退,高高纵起数尺。“去!”虞照双掌相抵,一道白气横空射出,左飞卿运起“风魔盾”一挡,“哧”,白伞化为一团齑粉。 两人刚一交手,立成生死之势,仙碧不由忘了来意,失声叫道:“住手,别打了。”伞屑纷落,状若飞雪,左飞卿身形落到一半,满头白发飒地展开,千丝万缕弯曲成弧,形如一片雪白的飞羽,将他轻轻地托在半空。 “白发三千羽!”虞照眯起双眼,“左飞卿,你藏了这一手?”“那又怎的?”左飞卿冷笑一声,“你不也偷养了一条‘雷音电龙’?”仙碧眼看二人无恙,心子稍稍落地,忙道:“大伙儿点到为止,这一阵算是平手!”“平手?,’左飞卿眼神一变,冷冷道,“早得很呢!”大袖一甩,“风蝶”如一阵狂风,绕着虞照疾转,聚若堂堂之阵,散若飞雪满天。 “雷音电龙”十步之内莫可抵挡,十步之夕卜烟光变淡、威力骤减。左飞卿始终远离十步,操控“风蝶”,虞照的电劲抵达不了,怒道:“左飞卿,有种的到地下来打。”左飞卿道:“你怎么不到天上来?” “好。”虞照纵起丈许,掌心白气飞出,左飞卿不敢硬挡,飘然后退。虞照轻功虽强,却无法如他一般久凌虚空,顷刻间又落了下来。 这么忽起忽落,僵持数回,左飞卿得空一瞥,脸色忽变,不知什么时候,仙碧身边的两个少年消失不见。 “上当了!”左飞卿一挥袖,欲要飞向后院,虞照大笑:“想走?哈,那得看老子答不答应!“纵身射出两道电龙,将左飞卿挡了回去。 陆渐、谷缜潜入后院,陆渐沿途叫唤:“阿晴…”连叫数声,忽听左边禅房里一个细弱的声音道:“陆渐,是你么?” 三年来,这声音在梦中萦绕千回,突然亲耳听见,陆渐只觉悲喜交集,双脚停伫门外,仿佛呆了一般,嘴唇微微颤抖,却吐不出一个字来。直待谷缜在他肩头拍了一下,他才还醒过来,喃喃说道:“阿晴,真…真的是你?” 姚晴半喜半嗔,没好气道:“你是聋子么?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陆渐听这埋怨,只觉不胜亲切,仿佛又回到了海边的树林,林中空地上,少女手持木剑,对着自己笑骂娇嗔。陆渐双眼滚热,几乎儿落下眼泪,颤声说道:“我…我听出来啦,只是不敢相信…”姚晴听了,沉默一下,轻轻叹了口气。 陆渐跨上一步,来到禅房之前,但见门未上锁,当即一推,那门被一股大力从内抵住,陆渐情急之下,忘了“不可借力”的训诫,以“大须弥相”猛力一撞,门户狠狠一晃,门内的姚晴发出一声惨叫。 陆渐听得惨叫,一发急,又欲冲撞,谷缜忽地拉住他道:“不可莽撞,这门里有古怪。”陆渐愕然收势,谷缜抚摸那门,神色怪讶,忽道:“你来摸摸看。” 陆渐伸手一摸,但觉门上似有一股潜力,稍一运劲,手指便被弹开,不觉奇道:“怎么回事?”谷缜绕着禅房转了一圈,说道:“这股力道密布四周,莫非房里有人守卫?” 忽听姚晴有气无力道:“没人守卫,这…这潜力是…是我的真气。”房外二人大惑不解,谷缜皱眉道:“你自己困住了自己?” “这个法子是风部神通,名叫清风锁。”姚晴顿了顿,轻声说道,“左飞卿将我的真气引到禅房四周,布成屏障,你要救我,先得破去我的真气,可是真气一破,我也一定没命。哼,左飞卿这臭贼可恶透顶,不费一绳一锁,让我自牢自困…陆渐,你这傻子,方才一撞,几乎儿害死我了…”说着中气不足,轻轻咳嗽起来。 陆渐急道:“阿晴,你受伤了?”边说边在门上摸索,指望找到缝隙,忽听姚晴怒道:“都怪你这傻子…”陆渐羞愧悔恨,可又束手无策,向谷缜道:“你有法子,对不对?”眼巴巴望着谷缜,眸子里满是希冀。 谷缜摇了摇头,苦笑道:“不是我夸口,不管铁锁铜锁,明锁暗锁,只消是有形有状、有模有样的锁具,我一根乌金丝在手,均能打开。但这‘清风锁’以真气为锁,看不见,摸不着,分明是一种武功。你也知道,提到武功,小弟的能耐十分有限…” 姚晴冷笑道:“陆渐,你别信他,他贼头贼脑,你狠狠揍他一顿,他就说了。”陆渐啊了一声,心中犹豫,姚晴催促道,“呆什么,快动手!”陆渐道:“这个,揍哪儿啊?”姚晴道:“蠢材,哪儿痛揍哪儿。”陆渐偷偷看了谷缜一眼,低头支吾起来。谷缜却微微一笑,说道:“好毒的婆娘,落到这步田地,还想公报私仇?“陆渐奇邀“你和阿晴从没见过,谈何私仇?”谷缜笑道:“你还不知么?她就是…”姚晴忽地喝道:“臭贼闭嘴。”谷缜道:“闭嘴也成,你还揍不揍我?“姚晴哼了一声,闷声不答,陆渐见她不再催促,大大松了一口气,心里十分庆幸:“阿晴真要逼我,倒也难办,谷缜是我的生死之交,我怎能打他?可不打他,就是不听阿晴的话!” 姚晴不闻动静,焦躁起来,叫道:“喂,臭狐狸,你想到解锁的法子没有?”陆渐不胜惊奇,心想阿晴怎么也叫谷缜“臭狐狸”,这调子跟丑奴儿差不多。可将姚晴花容月貌和丑奴儿一比,又是大摇其头,心想:“也不知丑奴儿去哪儿了,她孤苦伶仃,在这世上怎么生活?” 正为丑奴儿难过,忽听有人笑道:“要破‘清风锁’么?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陆渐、谷缜应声回头,仙碧不知何时,到了二人身后。姚晴恨恨道:“是你?”仙碧笑遍“姚师妹,你好!” 姚晴冷笑一声,道:“我好得很呢,两条狗儿从西到东,随本姑娘跑了几千里,又叫又跳,又撒欢儿,有这么忠心的狗儿陪着,我还能不好?” 仙碧笑而不语,陆渐心思笨拙,忍不住问:“阿晴,你什么时候养狗了?你不是说过,媧儿死后,你就不再养狗了么?”媧儿是姚晴幼时的爱犬,为姚母试药而死,姚晴一伤母亲,二伤爱犬,从此不再养狗。她与陆渐练剑时隐约说过,陆渐牢记在心,此时闻言,只觉详异。姚晴哼了一声,说道:“问得好,我说的狗儿与众不同,别的狗儿四条腿,这两只狗儿却是两只脚的。”陆渐越发糊涂,挠头道:“两只脚的狗儿,倒是满稀奇的。”姚晴道:“稀奇什么,你又不是没见过,白狗儿姓左,花狗儿姓虞,正在外面互咬呢!” 陆渐这才明白过来,苦笑道:“阿晴,你在骂人?”姚晴啐道:“蠢材。”仙碧笑了笑,接口道:“晴丫头,你这张嘴越发阴损了。当日我为求自保,使出绝智之术乱了令尊的神志。你若要报仇,尽管冲着我来,何故打伤同门,盗走秘笈画像?” 姚晴道:“这还不简单!我盗走《太岁经》,是要学会里面的神通。盗走袓师画像,更是明白极了,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只需我凑齐八幅画像,便可无敌于天下,将你们这些八部高手杀得干干净净。再放一把火,烧了那座西城,让你们也尝尝毁家灭族的滋味。”这番话怨毒至深,房外三人无不背脊发凉。仙碧皱眉道:“晴丫头,你入魔了!”姚晴咯咯娇笑:“是呀,我是魔女,你却是菩萨,要么怎的那样好心,给我解毒,还救我性命?换了是我,斩草除根,在姚家庄就该将我杀了。怎么样,你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今日不杀我,终有一天我会先灭地部、再毁西城。” 陆渐忍不住道:“阿晴,你…你怎么这样说话?”姚晴冷冷道:“我怎么说话了?是不是说了你的好姐姐两句,你就心疼了?”陆渐又羞又急,吃吃地道:“我…我…”仙碧皱了皱眉,忽道:“陆渐,别说了,先放她出来。” “胡说八道!”姚晴冷哼道,“他一个傻子,又怎么放我出来?”陆渐也道:“是啊,我怎么能放她出来?还是劳烦仙碧姐姐。” “我没这能耐。”仙碧摇了摇头,“这里的四个人中,只有你能破‘清风锁’。”陆渐惊奇道:“我?”仙碧道:“我来问你,天可补么?”陆渐沉吟未决,谷缜已道:“天者清虚,无残无缺,既无残缺,如何弥补?” “不对。”仙碧摇头道,“天也有残缺,只是常人感觉不到。”谷缜咦了一声,说道:“难不成陆渐感觉得到?” 仙碧道:“正是。”因向陆渐说道,“‘清风锁’的道理近乎天道,看似浑成,其实也有缝隙。你且用双手虚按墙壁,以劫力感知壁上的真气,找出真气流转的间隙,出手切入,真气受阻,‘清风锁’就破了。” 陆渐大喜,正要动手,忽听姚晴冷冷道:“陆渐你别上当,这女人要借刀杀人!”陆渐吃惊道:“什么?”姚晴道:“她说得天花乱坠,谁又知道真气受阻会怎样?倘若真气受阻,我就死了呢?” 陆渐一怔,只听姚晴又说:“我若死了,她必然会说,因为你本领不济,还没感知真气的间隙就仓促出手,故而弄巧成拙。这一来,她不用担上杀我的名声,又可让我死在你手里,叫我九泉之下也不甘心。” 陆渐想了想,摇头道:“仙碧姐姐不是这样的人。” “仙碧姐姐?”姚晴冷哼一声,“叫得好亲热呢!这么说,你是宁肯信她的鬼话,一”害死我了…”说到这里,嗓子哽咽,微微带上哭声。陆渐一咬牙,扬声道:“你放心,无论你是生是死,我都陪着你。” 屋子里沉默一下,姚晴一字字道:“好,你定要出手,先答应我一件事。”陆渐道:“你说。”姚晴道:“我死了,你得杀了仙碧这贱人给我报仇。”仙碧不待陆渐答话,微微笑道:“你放心,你死了,我自尽以谢。” 陆渐听了这话,更无迟疑,双手虚按门扇,劫力涌出,刹那间,他清晰知觉出禅房四周的真气,有如水流纵横交织,几道真气交汇之所,果然若有若无,露出些微间隙。 陆渐举起右手食指,急点门扇左侧。一指点中,无所阻碍,门上真气却被他手指隔断,陆渐的食指轻轻向前一送,嘎吱声响,禅房门户登时洞开。 谷缜一摸墙壁,笑道:“清风锁变无风锁了。”陆渐心情激动,飞身抢入,但见室内幽暗,一名女子盘膝而坐,陆渐望着蒙昽形影,眼眶微热,颤声说:“阿晴…”一声未毕,眼泪已流下来。 “哭什么?”姚晴冷冷道,“你过来。”陆渐拭泪上前。姚晴又道:“我双腕各有一枚银针,你拔出来。”陆渐依言屈身,摸到她手腕处,果有两枚银针剌入要穴,针尾一条细丝远远拖出,埋入地下。 陆渐才拔出银针,姚晴一跃而起,她被囚已久,身子虚弱,双腿一软,又坐在地上。陆渐将她扶住,只觉她身子温润,有若一块暖玉,软绵绵地靠在自己肩头。 “呆着做什么?”姚晴低喝一声,“还不抉我出去?”陆渐还过神来,只觉此情此景有如做梦,恨不能今生今世就这样扶着她。可转念一想,自己劫奴残生,性命不过两年,若是执著于这份爱恋,岂不误了姚晴的终生? 他叹了一口气,默默将她抉起,忽听姚晴道:“你叹气做什么?”陆渐闷声道:“没什么,只是几年不曾见你,心中欢喜得很。”姚晴心细如发,听出他这话较之方才淡了许多,微感气恼,方要呵斥,忽然眼前一亮,已到厢房门外。 借着天光,陆渐望向姚晴,数年不见,昔日的少女有若盛放的牡丹,不止美貌胜过当初,更添了几分倾倒众生的风韵。 陆渐心跳难抑,又怕情火重燃,只瞧了一眼,就掉过头去。却见谷缜笑嘻嘻望着自己,顿时面红耳赤,羞得抬不起头来。 仙碧目视二人,眼神忽而凌厉,忽而犹豫,终于叹道:“姚师妹,你将《太岁经》和画像留下,我放你离开,至于家母那里,一切由我担当。” 姚晴冷笑道:“假仁假义,我才不领你的情。再说,《太岁经》和祖师画像不在我身上,怎么拿出来给你?”仙碧吃惊道:“难道左飞卿拿到了?”姚晴冷冷道:“他若拿到,怎么还会将我关起来?只怕早就向你邀功去了。”仙碧松了一口气,说道:“我就知道,以你的心机,不会将那两样物事带在身边。” 姚晴一掠鬓发,淡淡说道:“陆渐,我站累了,你小心抉着我,让我在门槛上歇一歇。”陆渐抉她坐下,躬身之际,忽听姚晴在他耳边低声道:“在你内衣左襟里有一个小袋,取过来给我。”陆渐伸手一摸,左襟果然鼓出一块,还有寸许长的破损。 陆渐探入破损,从内扯出一个细绢小袋,袋中盛满米粒大小的圆珠,陆渐大感糊涂,不及询问,姚晴又说:“别做声,偷偷给我。” 陆渐对她向来顺从,侧身挡住谷缜、仙碧的视线,将一袋小珠交到姚晴手心。谷缜见他二人交头接耳,如胶似漆,不觉啼笑皆非:“这位老兄平日老实,这会儿怎么如此猴急,身在险地,还有心思调情?”念头未绝,忽听一声大吼,好似雷霆飙发,不止众人心跳耳鸣,房舍树木也是瑟瑟发抖。 仙碧掉头一望,空中沙尘密布,有如一只苍黄的羊角,跟着“轰隆”一声,六合塔受不住“羊角”催逼,忽地坍塌大半。 “沉沙之阵!”仙碧顾不得姚晴,纵向前庭。谷缜也道:“虞老哥有难了,我去瞧瞧,陆渐,你带她先走。”说罢尾随仙碧而去。 陆渐微一迟疑,说道:“阿晴,我扶你出寺。”姚晴冷笑道:“谁说我要出寺?”她徐徐起身,“你扶我到前面去。” 陆渐叫道:“那怎么成?他们都要捉你!”姚晴道:“你不去?好,我自己去。”甩开陆渐,直往前庭走去。 陆渐大惊,想要拉她回来,不料手在半途,一束白光射来,缠向他的手腕。“补天劫手”自发自动,陆渐五指一缩一钩,将那白光揽住,定眼一看,竟是数缕蚕丝。他掉头望去,沈秀立在远处,目有惊色。 陆渐见他,又惊又怒,姚晴也纳眉道:“你怎么来了?”沈秀将蚕丝一抛,笑嘻嘻说道:“秀叶师妹,哈,不对,姚师妹,我找得你好苦!”姚晴冷冷道:“找我做什么?”沈秀笑道:“师妹有所不知,昨晚我私自放走你,担了莫大的干系!” “与我有什么相干?”姚晴掉头便走,沈秀快走两步,跟在她身边。姚晴不由怒道:“你跟着我做什么?“沈秀叹道:“因为纵走师妹,家父怪罪下来,小可如今有家难回,除了追随师妹,真是别无去处。”说话间,双眼凝视姚晴,脸上似笑非笑。 姚晴见他神色暧昧,轻哼道:“不怕死你就跟着。”沈秀笑道:“死在师妹手下,也是小可的福分。”说毕回眼望去,见陆渐跟在身后,登时目射寒光,冷笑道,“师妹,这乡巴佬死缠烂打,要不我代你打发了他?”姚晴一言不发,足不点地向前走去。 陆渐自从知道:“黑天劫”无法可解,便一心斩断情丝,谁知见了姚晴,心怀激荡,无法克制。是故望着沈、姚二人并肩而行,真如毒蛇噬心,寻思陪伴姚晴的男子聪明正直也就罢了,自己即使抱恨,也大可心无牵挂,寻一个深山幽谷了却残生。但这沈秀淫邪狠毒,姚晴若是被他纠缠,前途凶多吉少。 他一边想着,双脚不由自主尾随二人来到前庭,但见狂沙乱飞,疾如箭镞,以左飞卿为轴呜呜厉啸,结成一股龙卷飓风,一阵阵扫向虞照。 “呵!“虞照又是一声大吼,声如巨雷,狂沙被这一喝,刺刺散落在地。沈秀冲口叫道:“好一个‘天雷吼’。”谷缜应声回头,看见姚晴、沈秀,目中微露诧色,又见陆渐神色落寞,登时玻起眉头。 此时飞沙走石,电闪雷惊,虞照与左飞卿杀红了眼,仙碧连声喝止,二人只是不听。左飞卿久战不下,发动‘沉沙之阵’,冲击虞照的护体电龙。虞照接连发出“天雷吼”,想要震散龙卷,可难以凑功,沙子散而复聚,越发猛烈。 仙碧心知“沉沙之阵”一旦发动,不死不休,要么虞照送命,要么左飞卿力竭而亡。心急之下,她双手按地,潜运“周流土劲”,突然双眼一亮,高叫:“虞照,地下有水。” 话一出口,虞照一声厉吼,“天雷吼”威力所至,风沙迸散,随即他双手交叉,向下一送,电龙哧地钻入土里。 左飞卿心道不好,忽听地底咔咔有声,刹那间,砖裂土分,一股浑浊泉水冲天而起,沙尘遇水,哗啦啦有如雨下。 左飞卿无沙可用,不得已向后飞逝。虞照以“雷音电龙”击穿地底泉眼,破了“沉沙之阵”,不待左飞卿重振旗鼓,呼呼两掌,将泥水搅得满天飞溅。 左飞卿匆忙闪开,不料虞照一俯身,掏起大把泥沙,和水捏成团状,嗖地掷了过来。左飞卿慌忙再闪,却被虞照猜中方向,一团泥沙正中他的白袍下摆。左飞卿望着袍上一点泥印,几乎气昏过去,正想还以颜色,不料虞照一着占先,左右开弓,泥团雨点般掷来。左飞卿左闪右避,颠而倒之,有如一个陀螺满天乱转。 左、虞二人自幼一起长大,左飞卿生有洁癖,素来风劲绕身,不令半点尘土沾染白袍。虞照从小顽皮胡闹,少时与左飞卿玩耍,专爱找些污泥弄脏他的白袍小脸,害得他哭哭啼啼。故而两人从小结怨,此时虞照占了上风,心中得意,咧着嘴呵呵怪笑。 仙碧见二人才斗得你死我活,一转眼又玩起了儿时把戏,真是哭笑不得。方要开口劝解,突然脚下一动,十余根粗大藤蔓破土而出,刷刷刷将她缠住。 仙碧奋力一挣,竟未挣开,忽听姚晴冷冷道:“你想死么?”仙碧心念一动,叫道:“你练成了‘化生’?”姚晴道:“算你有见识。”说到这里,高声叫道,“虞照、左飞卿,你们还要不要这番婆子的命?“ 虞、左二人掉头望来,无不变色,陆渐忍不住劝道:“阿晴,你别胡来。”姚晴瞪他一眼,喝道:“不关你的事。”陆渐被她一瞪一喝,做声不得,沈秀却笑道:“师妹高明,这‘孽因子’什么时候种的,沈某居然毫无察觉。” 虞照浓眉大皱,左飞卿也飘落地上,说道:“晴丫头,你的‘孽因子’已被我搜尽,这‘孽缘藤’怎么来的?” 姚晴冷冷一笑,说道:“本姑娘又不是傻瓜,会把‘孽因子’全都放在身上?”话音未落,忽听谷缜笑道:“所以你放在陆渐身上。”姚晴脸一沉,喝道:“臭狐狸多嘴。”谷缜笑了笑,陆渐却很糊涂,忍不住道:“谷缜,什么放在我身上?” 谷缜道:“你方才抉她坐下,是不是给了她什么东西?”陆渐道:“我给她一包珠子,奇怪,这小包竟在我的内衣衣襟里。” 谷缜笑道:“那就是了…”姚晴接口道:“你闭嘴。”谷缜笑道:“你若不想我揭穿此事,便放了仙碧姑娘。” 姚晴眼珠一转,冷笑道:“你揭穿了又怎样,我才不怕呢!”谷缜笑道:“好啊。”转向陆渐问道,“你的内衣是谁换的。” 陆渐道:“丑奴儿…”说到这里,他看向姚晴,目定口呆。姚晴面色微微一红,冷冷别过头去。 “明白了么?”谷缜大笑道,“姚晴便是丑奴儿,丑奴儿就是姚晴。”陆渐心神大乱,失声道:“她…她为何要扮成那样?”谷缜笑道:“她跟我想得一样,只当躲在那等下九流的地方,自污自晦,便能逃过对头的追踪。可惜她生得太美,若不易容,在那风月场中,不止会暴露身份,一不留神,还会被登徒子算计。故而她把心一横,索性扮成奇丑女子。你说,谁会用心去瞧一个丑八怪呢?美人变丑,已是出人意料,更何况还是妓院里的下等贱婢。” 他说到这里,望着陆渐笑道:“你大约在想,她为何见了你也不肯卸去伪装?”陆渐点头。谷缜说道:“只因她自觉丢脸,又知仇家厉害,不愿将你牵扯进来,姚大美人,我说的对不对?” 姚晴白他一眼,默默不答。谷缜又道:“这丫头狡猾无比,救出你以后,她怕万一落入风君侯手里,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便将这怪藤的种子分出少许,藏在你的身上。哼,她算计不差,这一着当真派上了用场。” 陆渐听了这番话,心神一阵恍惚,不知怎的,他对姚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怨恨。心想她千辛万苦逃出西城,一路上遭受多方追捕,以至于走投无路,不惜藏身青楼,其中的辛苦无奈,岂是言语所能形容?他越想越难过,双眼发酸,几乎流下泪来。 左飞卿白眉一轩,忽地叫道:“仙碧妹子,不用害怕,我和她交过手,她的‘化生’还没练全,只能困人,不能杀人。” 仙碧将信将疑,姚晴却冷笑道:“我也不用杀她,只要用‘孽缘藤’在她的娇嫩嫩的脸蛋上蹭几下,叫她皮破血流便是。”此言一出,虞、左二人齐齐变色,均想:“仙碧自来珍惜容貌,这一来岂非生不如死?” 虞照继了皱眉,忽道:“晴丫头,我认栽,你怎样才肯放人?”姚晴笑道:“雷帝子爽快,我别的不要,只要风、雷二部的袓师画像。”仙碧急道:“不成…”姚晴暗暗催劲,藤葛收紧,迫得她无法出声。 虞照想也不想,忽地探手入怀,取出一个卷轴,随手扔出道:“拿去。”姚晴忌惮电劲,待得卷轴落地才敢拿起。左飞卿望了虞照一眼,苦笑道:“臭酒鬼,我左飞卿从小到大没有服过你,今日今时,左某算是服了。“也自广袖间取出画轴抛了过来。这袓师画像十分紧要,风雷二主万里东来,均是随身携带,姚晴一讨,即刻便来。仙碧见这情形,尽管不能出声,心中却很感动,双眼一闭,流下两行泪水。姚晴拿到画像,欢喜不尽。虞照却不耐道:“画已拿到,还不放人?”姚晴两眼一转,笑嘻嘻说道:“小女子神通低微,不及二位呼风引电的大能,若是放了人,难保你们不会将这画像夺回去,那时我人财两空,岂不倒霉?” 虞照皱眉道:“你这丫头,心眼儿真多。虞某答应你,只消放了仙碧,七日之内我不动你一根寒毛,七日之后,你好自为之。”姚晴笑道:“雷帝子一言九鼎,小女子不敢不信,你还须代这番婆子立个誓,这七日之中,她也不能与我为难。” 虞照望了仙碧一眼,见她点头,便道:“好,我代她立誓,七日之中,也不与你为难。”姚晴笑進“风君侯意下如何?”左飞卿目视远处,冷冷道:“我让你先逃七日,这七日之中,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这个不劳君侯关心。”姚晴抿嘴一笑,“那么姚晴先行告辞。”撒去周流土劲,“孽缘藤”立刻枯萎。 姚晴后退两步,嘻嘻一笑,待要出寺,忽听仙碧说道:“姚师妹,你什么时候练成了‘化生’?” “就在逃亡路上。”姚晴眨眼笑笑,“怎么,我练成‘化生’,你心里难受了吗?”她时时不忘刺痛仙碧,仙碧却不在意,温言道:“师妹,这三十年来,地部弟子中唯有你练成了‘化生’,只消你痛改前非’家母一定会宽宥你的过失,将来地母之位也会传给你…”姚晴一言不发,眼中满是讥嘲,不待仙碧说完,转身走出门外。沈秀快步赶上,满脸堆笑,不住口地吹捧姚晴。 西城三大高手面面相对,虞照忽地哈哈大笑,仙碧、左飞卿均是瞪眼望他,仙碧碰了个钉子,正觉羞怒,不由打他一拳,喝道:“你还笑得出来?”虞照道:“这就叫‘三十老娘倒崩孩儿’,咱们几个枉称高手,居然栽在一个小丫头手里,传之武林,还不笑死人了?与其被他人耻笑,老子自己先笑个痛快。” “那倒未必。”左飞卿冷冷道,“七日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左某人先放她七日,再抓回来便是。”散开白发,飘出墙外。 虞照、仙碧相视苦笑,陆渐忽地拱手道:“仙碧姐姐、虞大先生,我有俗事在身,暂且告退。”仙碧明白他心思,默默点头。谷缜也笑道:“虞兄,我也告辞,下次再来痛饮。”虞照纵然不舍,也不好强留,只叮嘱道:“好兄弟,见到美酒,可不要忘了为兄。” 陆渐、谷缜出了寺门,走了一程,遥见姚晴、沈秀,谷缜冷笑道:“那小子是谁?”陆渐还没开口,他有摆手说道,“容我猜一猜,是不是沈舟虚的乌龟儿子?”但见陆渐无语,忍不住大喝一声:“你还不上去?不怕他拐走了姚晴吗?” 陆渐叹了一口气,苦笑道:“谷缜,我拜托你一件事。”谷缜道:“你说。”陆渐望着他,神情既似期盼,又似凄凉,良久叹道:“我想托你照顾阿晴,无论如何…不能让她落到沈秀手里。” 谷缜眉毛一挑,吃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陆渐苦笑道:“你也知道我命不久长,将来一旦死了,阿晴孤身流落世上,无人看顾,岂不可怜?如今不止西城高手与她为难,沈秀更是纠缠不清,此人心性狠毒,又有一张好面孔,惯会奸骗女子…” 谷缜冷冷道:“因为如此,你更该赶上去,不让那厮得手。”陆渐摇头道:“我性命不久,就算能得阿晴欢心,又能怎么样呢?好兄弟,我仔细想过,无论容貌智计,财富家世,你都是那沈秀的敌手…” 谷缜哑然失笑:“你要我去追求姚晴?”陆渐道:“好兄弟,你瞧我面子,万莫推辞。阿晴聪明美貌,正是你的良配…”谷缜笑了笑,淡淡说道:“这个主意,我有四个字答复你。”陆渐期盼道:“哪四个字?” 谷缜道:“狗屁不通。”陆渐一呆,忽地面色铁青,掉头就走。谷缜见他自暴自弃,心里大为恼怒。两人互不理睬,默默走了一程。将近城池,谷缜忽地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拗不过你,这事混账透顶,但瞧你面子,我且试一试。”陆渐一愣,冲口而出:“你…你答应了?”谷缜眼珠一转,笑道:“不过在此之前,你我还需分开一阵。” ------------ 第十八章 黄泉迷踪 姚晴、沈秀来到城中市集,是时已近黄昏,眼见市终人散,店铺行将打烊,姚晴忽道:“沈师兄,你有银子么?”沈秀道:“怎么没有?”说罢得意洋洋,取出沉甸甸的钱袋,托在手里上下抖动,黄金白银叮呤当啷、跳跃欲出。 姚晴笑了笑,柔声说:“沈师兄,我挑几件衣裳好不好?”沈秀望她笑脸,不觉神魂出窍,忙道:“师妹请便。” 姚晴一笑,进了成衣铺子,一气挑了十身上好衣裙,十条绣花手帕,五对名贵香囊。接下来眼睛也不眨,又如一阵风冲入珠宝斋,笑眯眯地大挑首饰香粉。她出身豪富,见识过人,所挑珠宝无非上品,钗簪指环挑了一堆,手里放不下,便丢在沈秀怀里。 沈秀在她身后会钞,眼见银袋渐空,脸色越来越难看,禁不住咳嗽一声,赔笑道:“好师妹,天色也晚了,要不要寻一家酒楼用饭?” 姚晴看他一眼,笑道:“好啊,买了这条项链就去。”说罢拿起一条项链,链上的珍珠颗颗均匀,下坠一块杏子大的天青宝石,皎若明月,光华照人。 沈秀正感心惊,忽见姚晴含笑瞧来,只得乖乖掏出钱袋。珠宝斋的掌柜伙计不料打烊之时,凭空掉下冤大头来,一个个狂喜不禁,连连打躬作揖。沈秀望着姚晴如花笑靥,摸着软答答的钱袋,真个恨得牙痒。一待姚晴转身,他急忙寻了熟人’去家中支取银两救急。两人逛罢市集,姚晴选了南京城最贵的福临客栈歇足,上房的定金自是沈秀交付,姚晴入房沐浴更衣,让沈秀在门外守候。 沈秀死乞白赖,暗示鸳鸯共浴,谁知说干了嘴舌,也只换来佳人一笑。沈秀忍不住绕到窗边,欲要偷爬进去,不料姚晴事先布下“孽因子”,沈秀翻窗时一不留神,竟被“孽缘藤”缠住手脚,脑袋卡在两根藤间动弹不得。耳听房中水声哗哗,娇娃低吟,想象其中的情形,胸中真如百爪挠心。 几番挣扎,好容易摆脱藤蔓,钻进房中,忽见姚晴梳洗完毕,一身绣衣宝带,珠宝琳玻生辉,眉不描而秀,粉不施而白,星眸流转,媚态天然。 沈秀气得发呆,再瞧那一身华服美饰,也惊艳,也心痛,自忖生平勾引女子无数,还不曾下过这样的本钱。若非忌惮地部神通,他早已武力相向,先来个霸王硬上弓,在这美人儿身上讨还公道。 姚晴见沈秀翻窗而入,却不吃惊,笑嘻嘻说道:“沈师兄,晚上去哪儿用饭?”沈秀反觉惊疑,要知道别的女子遇上这等事,多少有些羞涩惊慌,他自来视情场如战场,深信兵法所云:“怒而扰之,卑而骄之”,只需女方惊羞或是欢喜,那便有机可趁。而姚晴这样从容自若,反而叫他无法可施,不觉对这眼前的女子生出几分佩服,心中的欲火更添几分,笑道:“四美庄临湖,太湖船菜别具滋味,乾坤轩菜品最丰,厨子的手艺堪称隹妙…” 姚晴笑了笑,说道:“光吃饭有什么好玩,咱们去萃云楼吃酒如何?”沈秀傻眼,艾艾说道:“那个…那个…”姚晴接口道:“那个不就是妓院么,难道你没去过?”眼下透出一丝鄙夷。 沈秀哑口无言,若说去过,未免自污名声,若说没去,又未免矫情虚伪。再说那里的鸨儿妓女,沈秀无一不熟,到了地头,势必露了老底。 沉吟间,姚晴含笑出门,径向萃云楼走去。沈秀见状啧啧称奇,心想她都不怕,自己又怕什么,风月场中色做胆、酒为媒,最好干事。想着欢天喜地,随在姚晴身边纵情说笑。 二人男俊女俏,引得无数行人回头驻足。如此行了一程,在秦淮河边乘了船,两人吟赏晚景,来到萃云楼中,要了一间雅室设酒取乐。 楼里的鸨儿姑娘见沈秀带来一名绝色女子,均感奇怪,背地里议论纷纷。姚晴妙目一转,笑道:“奇怪,何巧姑怎么不在?”沈秀一跷大拇指,由衷赞道:“好师妹,你连何妈妈的小名也知道,难不成你也来这里…哈哈,那个过…”他将一个“嫖”字硬咽了回去,着实万分辛苦。 “嫖过是么?”姚晴举杯一笑,“小妹向来寒素,哪儿有那等雅兴?难得今晚良辰美景,又有沈师兄这等阔同门陪着,小妹不才,放手嫖一回如何?” 沈秀听到“阔同门”三个字,心中老大不是滋味,若是这小娘皮心一狠,专叫名妓,自己岂不大大地破财?正发愁,忽见姚晴举杯喝酒,心中又是一喜:“妙啊,你喝酒,那便好办,我先灌倒了你,你有天大的能耐也得任我摆布了。”于是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放出风月场上的手段,一心骗姚晴喝醉。 姚晴却是嘴角含笑,任他如何劝说,总是一口一口喝得慢条斯理,其间反倒痴言软语,哄得沈秀神魂颠倒,多喝了七八杯,俊脸上一片酡红,心中还自以为得计,呵呵傻笑不已。何巧姑闻风而来,姚晴招手笑道:“好妈妈,过来坐。”何巧姑打量她笑道:“哎哟,这美人儿是谁家的姑娘,妈妈我眼拙,竟认不出来。”挨她身边坐下,一对三角眼在姚晴身上乱转,心中暗赞:“这丫头天生的狐狸精坯子,若让我调教几天,还不将这一河的姑娘都压下去?”又想到是别家的姑娘,真是既妒且恨。 姚晴饮了两杯酒,双颊添了一抹艳色,越发勾魂荡魄,她伸出纤手,斟满一盅,双手送到何巧姑嘴边,笑道:“妈妈请喝。” 何巧姑笑眯眯正要去接,不想姚晴手一抖,泼了她满脸满身。何巧姑失声尖叫,姚晴笑道:“哎呀,对不住。”伸手帮何巧姑拭酒,趁乱指尖发力,在何巧姑丰满的胸脯上狠狠掐了一把。 何巧姑杀猪般一声惨叫,反手一掌向姚晴刮来,不料姚晴早已有备,左手轻轻拨开来掌,右手抡圆,一个嘴巴抽在她脸上,口中喝道:“好贱人,敢对客人无礼?”可怜何巧姑柔弱女子,身无长力,被这一巴掌抽得翻了个跟斗,当场昏了过去。沈秀本见二人巧语媚笑,真个心痒难煞,涎水长流,手里一杯酒淋在裤裆上也不自知。谁知变起仓促,姚晴忽然行凶,打得何巧姑人事不知。他先是一惊,跟着又惊又气,心道这何巧姑一楼之主,与自己颇有交情,姚晴这么一闹,自己今后如何来此玩乐? 这时一众龟奴赶到,但见沈秀在桌,一时无不泄气。这城中的秦楼楚馆,没一家不认得这沈少爷的,均知他武功了得,又通官府,是故纵然赶到,也一个个缩头缩脑,只在门边张望。 姚晴若无其事,笑斟一杯酒,泼在何巧姑脸上。何巧姑被冷酒一激,醒了过来,爬起想逃,却被姚晴拽着肩膀,笑眯眯地按回桌边,说道:“好妈妈,颇有得罪,莫要见怪。”何巧姑生平翻手云雨,将天下男女玩弄于股掌之间,谁知今天遇上这等喜怒无常的主儿,恰似老鼠遇了猫,不由煞白了脸,脸上的五道指痕由红变紫,由紫变青,高高肿起,恰似烙上去似的。 姚晴笑眯眯地将她搂在怀中,一边喂她喝酒,一边对她又亲又摸,上下其手,好比男子一样戏弄。若是换了男子也罢了,何巧姑正好撒娇悲泣,发泄心中委屈,但被姚晴玩弄,却是欲哭不敢,欲笑不能,忍气呑声饮了一巡酒,倒似吃了吕太后三千个筵席。 沈秀见姚晴这般反复无常,也是呆坐一边,忘了言语。忽听一声轻笑,他转眼望去,谷缜笑吟吟地挑帘而入,沈秀一铍眉,腾地站了起来。 谷缜笑了笑,摆手说道:“足下少安毋躁。”说着眼中带笑,望着姚晴。何巧姑见了他,―救星,颤声道:“谷爷…救…救我…” 谷缜冲她点了点头,笑道:“姚大美人,你打她一巴掌,又嫖她这一回,当日被她欺每的怨气也该出够了吧?“何巧姑惊慌道:“谷爷怎么也来闹我?这位姑娘皇后似的人儿,给我一千个胆子我也不敢欺侮她。” 谷缜笑而不语,姚晴却怕被他道破丑奴儿的身份,便笑道:“好妈妈,你去吧。”何巧姑如蒙大赦,飞也似的走了。 姚晴又瞧谷缜一眼,冷冷道:“你来做什么?”谷缜笑道:“给你提个醒儿!“姚晴诚冷笑。 “不信么?。”谷缜笑道,“你往窗外看!”姚晴一转眼,透过圆窗,只见远方高楼尖上,左飞卿白衣胜雪,抱膝而坐。 姚晴咬着朱唇,目透杀机。谷缜自斟自饮,从容笑道:“风君侯十六岁时,为一个牧羊女报仇,追杀一群马贼,从天山北麓一直追到贝尔加湖。那群马贼沿途换马,日夜狂奔,选了整整十天十夜,最后两百来人只活了一个,听说还是因为累饿交加,惊惧发疯,左飞卿不屑杀他,方才逃得性命。” 此事在江湖上流传甚广,姚晴、沈秀均是听过,姚晴冷冷道:“那又怎样?”“还不明白么?”谷缜笑道,“风君侯那时神通未成,也能十天十夜、不眠不休地追杀马贼,如今自也能七天七夜不眠不休,守着姑娘你了。” 姚晴端起一杯酒,冷笑道:“你来就为说这些废话?”谷缜摇头道:“不是,只因我有法子,叫你逃过风君侯的追踪。” 姚晴瞧他一眼,眼里透出得意。谷缜微露苦笑:“你不用开心,我知道上了你的当。只需你有难,陆渐势必拼死相助,我是他的朋友,若要帮他,就须帮你。可恨,明知是穷的圈套,也只能跳进来。” 姚晴轻哼一声,口中淡淡说道:“姑娘我本来就比你臭狐狸高明,你上当吃亏,也是应该的。” 谷缜笑笑不语。沈秀见他二人只顾交谈,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心中气恼,忍不住喝道:“小子,这是爷爷花钱取乐的地方,你坐在这儿不碍眼吗?” 谷缜瞧他一眼,笑道:“足下今晚取乐,共花了三千二百一十六两七钱五分银子,对不对?“沈秀心中咯噔一下,奇道:“你怎么知道?” 谷缜笑道:“我不仅知道你今晚花的银子,还知道你在南京有四所宅子,无锡、杭州各有两所大宅,苏州有一座园林。这九座宅子里养了九个女人,三个是倭寇送的,三个是拐来的,还有三个是从妓院里赎出来的…” “你放屁!”沈秀面若溅朱,眼里透出一股杀气。 “还没完呢!”谷缜摆手直笑,“你在南京还有一座大仓,屯了三万五千石谷米,想要等到荒年,囤积居奇。在苏州有六户织坊,纺出的生丝卖给苏州织造,织出的绸缎,走私给西北的蛮族。另有一家妓院、两家赌坊,还有两万两银子,常年利滚利放贷周转…”沈秀起初怒容满面,但随谷缜娓娓道来,脸上由怒转惊,又由震惊转为阴沉,忽见姚晴目光移来,不由叫道:“师妹,你别信他胡拟、道…”姚晴朱唇边泛起一抹笑意:“是么,却叫人失望得很,你若真有这么大一份家当,倒是叫人羡慕。”沈秀望着她,一时惊疑不定,皱了皱眉,徐徐坐下。 姚晴又问:“臭狐狸,你说了一大堆,却值几多银子?”谷缜扳着指头道:“只算本金,不算利息,这沈大公子的家当暂且值二十万两银子。” 姚晴听出他话中有话,忍不住笑道:“什么叫暂且?”谷缜道:“所谓暂且,就是今天值二十万两,再过几个月,也许一个钱也不值。” 沈秀听得惊疑不定,谷缜对他的明暗财物了如指掌,估算价值也误差微小,听他说到“一个钱也不值”,不觉心惊肉跳,再也没了饮酒作乐的兴致,望着谷缜寻思:“这人究竟是谁?” 沈秀发迹扬名,只是这两年的事,在此之前,谷缜已被关入狱岛,是以沈秀不知他的名头。 谷缜从容起身,踱到窗边,逍遥望去,远处河面上升起一盏莲花灯,宝光流辉,亮若星月。谷缜转身笑道:“大美人,该启程了。”姚晴一笑站起,沈秀忙道:“师妹你上哪儿去?“姚晴笑道:“多劳师兄破费,小妹告辞了。” 沈秀从来不做赔本生意,他在姚晴身上下了本钱,若不一亲芳泽,决计不肯罢休,应声勃然大怒,恶狠狠盯向谷缜。谷、姚二人却不理会,并肩出门。沈秀忽地掷下酒钱,朗朗笑道:“好师妹,不是说了吗?我因你得罪家父,无家可归,你就忍心丢下我不管?”姚晴继起眉头,沈秀却不管她是否情愿,快步抢上,将她与谷缜隔开。姚晴不由叹道:“沈师兄,你可真缠人。”沈秀笑道:“若要怪,便怪师妹生了一双勾魂夺魄的眸子,那日只一眼,便将我这三魂七魄勾去了。唉,如今师兄我便似一具行尸走肉,只有跟着你到天涯海角了。” 姚晴只是一笑,谷缜却说:“我倒有一个还魂的法儿,也不知灵不灵。”沈秀调笑正欢,忽地被他打断,又是怒目相向。姚晴却笑道:“什么法儿?快些教我。” 谷缜道:“先用黑狗血一盆,给这位沈兄洗头净手,再将他丢在粪坑里浸上三天,别说三魂七魄,就是七魂八魄也招回来了。”沈秀不及发怒,姚晴已皱眉道:“好你个臭狐狸,你不但咒他中邪,还骂我施邪法!” 谷缜笑道:“岂敢岂敢,我这纯属一片好心。”姚晴冷笑道:“你是好心,这天下就没有坏心了。”谷缜哈哈一笑,拱手道:“得姚大美人櫻口一赞’我也快行那个尸,个肉了。”忽见沈秀瞪来,笑道,“沈兄放心,‘行尸走肉’这四个字是兄台专用,普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小弟纵然心向往之,也不敢乱拾兄台的牙慧,污了沈兄的美名。” 他这番话娓娓道来,无一字不险恶阴毒,沈秀气得脸都白了,心中恨死了谷缜,只是碍于姚晴,不好大打出手。 正气闷,门外行来一拨商贾,居中一人大腹便便,笑脸团团,听着身周众人谀词如潮。沈秀双目一亮,赶上两步,拱手笑道:“洪老爷,幸会幸会。” “洪老爷”眯起细长双目,瞅他一眼,只笑道:“沈小哥吗?好久不见,今晚瞧上哪个姐儿?洪某人请客。” 沈秀笑道:“洪老爷的好意敢不领受?只是有事在身,须得先走一步。”转向姚晴笑道,“我给你介绍一位惊天动地的大人物,这位洪老爷别号‘投银断江’,他家的银子若是丢在长江里,能把江水都阻断喽!” 姚晴淡淡一笑,洪老爷望着她,色迷迷地流着涎水:“这位是新来的姑娘么?沈小哥好福气…” 沈秀得意非凡,正想客气两句,忽听谷缜笑道:“小洪,你好闲的心呢!”洪老爷肥躯一震,应声转过头来,瞧见谷缜,那样子像是见了活鬼。他只一呆,脸上肥肉抖了几下,忽似一个大元宝,骨碌碌滚到谷缜脚下,连声道:“谷爷好,谷爷好,小的瞎了眼,竟没瞧见您老。” 众人无不傻眼,洪老爷素来威风八面,见了谷缜,居然矮了半截,沈秀更是吃惊,他深知这洪老爷富甲一方,自己拍马不及,如今对这个毛头小子如此敬畏,端的不可思议。谷缜伸出手,摸了摸洪老爷的胖大脑袋,笑嘻嘻说道:“小洪,听说你的名号也改了,叫做‘投银断江’,好威风呢!”洪老爷忙道:“那都是道上的朋友胡乱叫的,小的哪有什么威风?” “是么?“谷缜笑了笑,“你断不了长江,阻断这小小的秦淮河却是绰绰有余的。”洪老爷浑身大汗淋漓,颤声说道:“小的…小的来这里只是…只是陪几个朋友,下次…下次再不敢了。” 刚说完,就听楼上有女子吃吃发笑,谷缜抬眼望去,菡玉、婉娘、秋痕倚着朱栏,正向这边张望。 谷缜不觉莞尔,叹道:“小洪起来,别让人笑话。”洪老爷起了身,抹了抹额上汗水,低声说:“谷爷要不要去敝舍坐坐,喝两杯清茶,瞧一瞧账目?” 谷缜笑道:“我有事在身,过几日再来。我来之前,你好好反省一下。”洪老爷赔笑道:“再也不敢了,下次谷爷在这儿瞧见小的,只管抽我的筋,扒我的皮,大卸八块,丢了喂鱼。”说罢唱了个诺,也不顾大肚辛苦,弯腰立在一边,眼皮也不抬起。 谷缜一转身,忽见三名女子均在楼头冲他微笑,突然一阵琴声飘来,婉转悠扬,若醉若嘻,却是一折《幺篇》。厅内众人无不吃惊,均知萃云楼中,素琴名如其人,琴艺独步秦淮,却又清髙自许,从不轻调弦柱。是故琴音虽好,王公贵胄也难得一听,今日忽有所奏,无怪众人惊诧了。 谷缜闻弦歌而知雅意,微微一笑,忽地拍手唱道:“想那等尘俗辈,恰便似粪土墙。王弘探客在篱边望,李白扪月在江心丧,刘伶荷锸在坟头葬。我则待朗吟飞过洞庭湖,须不曾摇鞭误入平康巷。” 他唱罢这曲,朗朗大笑,拱手道:“素琴姑娘以琴相谏,谷某心领了。”忽听琴声停歇,幽幽传来一叹。 萃云楼四大名妓,沈秀抛掷了无数金银,也不过见得两三面,远未能一亲芳泽。这时看这情形,谷缜分明做了四女的入幕之宾,沈秀心中妒火熊熊,恨不得使出“星罗散手”,三拳两脚打他个稀烂。 谷缜逍遥出门,沿途无论男女,均是神色恭谨。沈秀被这一阵压得风头全无,胸中恨苦难言,只想着如何羞辱谷缜。 出门时夜阑月明,满河流星,远远一盏花灯高挂夜空,光彩夺目。谷缜笑吟吟正要开口,忽地张大了嘴,再也合不扰来。 沈、姚二人循他目光瞧去,沿堤的长街上走来了一个银衫少女,手挽竹篮,秀美绝俗。沈秀一见这少女,登时胸口滚烫,心尖儿微微发痒,若非姚晴在侧,定要上前勾搭。忽见少女走到三丈开外,悄然驻足,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这边,神色凄凉不胜,仿佛伤心,又似绝望。 那目光正落在谷缜身上,只见他吐出一口长气,乐呵呵笑道:“妙妙,真巧,你也来出恭吗?” 施妙妙一愣,呸道:“胡说八道,出什么呀?什么恭呀?”谷缜笑道:“你不出恭,来做什么?”施妙妙恨怒欲狂:“我正要问你,你来做什么?” “说来话长。”谷缜轻轻叹气,“我走在街上,忽觉内急,瞧见这所房子,一头撞了进去,出恭半晌,这阵子才出来呢。” 施妙妙听他口口声声内急出恭,说得羞人答答的,叫人不好细问,于是红着脸说:“这里的大街小巷都不干净,你不在别处走,来这儿干什么?” 谷缜心中叫苦,想这丫头平日老实巴交,一遇上这等事,居然智比诸葛、计压张良。但他饶有急智,接口便答:“怎么不干净了?我一心走路,不知东西…”说罢左顾右盼,忽地咦了一声,“这里莫不是烟花之地?该死该死,我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他做唱俱佳,施妙妙将信将疑,怒色转薄。不防沈秀哧的一笑,插嘴道:“姑娘千万莫上了谷老弟的当,他是这里的熟客,别说这萃云楼,就是这一条秦淮河,上至鸨儿,下至龟公,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 谷缜又惊又怒,眼看施妙妙脸色发白,两眼出火,顿时心叫不好。正忧虑,忽见施妙妙恨恨瞪着沈秀,骂道:“瞧你油头粉面的也不是好人。谷缜以前好端端的,都是你们这些狐朋狗党教坏了。”沈秀听得莫名其妙。谷缜却暗叫:“乖妙妙,骂得好。” 施妙妙目光一转,又见姚晴艳妆盛服,将她当成了风尘女子,冷冷道:“还有你这贱货,不知廉耻,就知道勾引男人。”姚晴脸一沉,扬声道:“你骂谁?”施妙妙不料“贱人”胆敢顶撞,更觉气恼,喝道:“骂你又怎样,我还要杀你呢。”指间银光一闪,多了一枚银鲤。谷缜锐声叫道:“当心…”还没说完,施妙妙玉手一扬,空中星星点点,好似下了―阵银雨。 千鳞一出,铺天盖地,对面三人纷纷失色。突然间,一人从旁掠至,双手一抡,满天银光全数消失。 谷缜虚惊一场,定眼望去,认出陆渐,只见他双手一分,银鳞盯叮当当落了一地。除了谷缜,在场的人无不吃惊,施妙妙更没料到,竟有人空手接下千鳞,心下一沉,又扣住三枚银鲤,咬着嘴唇,气呼呼地怒视陆渐。 陆渐一心让谷缜追求姚晴,只是暗中尾随,直待施妙妙出手,方才被迫现身。他的“补天劫手”远未大成,接下一枚银鲤已自勉强,遑论对付三枚银鲤。谷缜却知施妙妙脾气固执,因为恼恨自己,所以迁怒众人,正发愁,忽听头顶有人笑道:“施姑娘,别来无恙?“施妙妙抬眼望去,左飞卿不知何时立在房顶。她心头一沉,扬声道:“风君侯,待我杀了这些无耻之徒,再来会你。” 左飞卿摇头道:“你杀人我不管,但你抢了左某的猎物,左某却不答应。”施妙妙道:“什么猎物?“左飞卿道:“这四人中,有一人是我七日之后必要活捉的,七日之内,谁敢动她,就是与我为敌!” --奇@ 书#网¥q i & &s u& # w a n g &. c o m-- 谷缜喜出望外,遥见莲花灯漂缴近岸,不待施妙妙答话,一扯陆渐,低声道:“快走。”陆渐不明所以,被他扯着飞奔,姚晴、沈秀也快步跟随。施妙妙又惊又怒,一扬手,三枚银鲤散做满天寒星。左飞卿一拂袖,纸蝶后发先至,将银鳞尽数挡住。两大高手不管不顾,在大庭广众之下斗起了神通。 谷缜抢到画舫前,当先跳入,陆渐、姚晴紧随其后。沈秀正要踏上跳板,不防谷缜一脚踩在彼端,跳板呼地弹起,沈秀只觉劲风扑面,急往后仰,饶是如此,仍被木板刮中下巴,热辣辣一阵疼痛,不由怒道:“好小子,算计你爷爷?” 谷缜松脚放下跳板,哈哈笑道:“玩笑玩笑,沈兄请进。”沈秀见他一派大方,反觉狐疑,不敢再走跳板,自恃轻功,飘身跳上船头。谷缜拍手赞道:“好轻功。”沈秀恨得牙痒,可也不愿失了风度,冷冷一笑,说道:“谬赞了。”低头钻入舱内,忽见陆渐、姚晴并肩而坐,心生醋意,抢上插入两人之间,目光如刀,狠狠打量陆渐。 忽听一声笑,谷缜端着酒菜挑帘而入,摆好杯盏,先给沈秀斟满一杯酒,笑道:“方才多有得罪,还敬沈兄一杯。”说罢自斟自饮,干了一杯。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沈秀望着杯中清酒,只怕有诈,迟疑不决。谷缜笑道:“沈兄不会饮酒吗?”抢过酒杯一口喝了,继而又斟三杯,与陆渐、姚晴对饮,再也不给沈秀斟酒。沈秀被他轻易排挤到一边,心中恼怒万分,可早先敬洒未饮,此时不便再喝,望着三人说笑,心中真如刀割。 姚晴撅嘴道:“臭狐狸,你这就算摆脱风君侯了?”谷缜笑道:“还早得很,你且看我大变活人。”姚晴冷笑道:“要是跳到这河臭水里洗澡,本姑娘敬谢不敏。” 谷缜笑道:“若让大美人跳水逃命,岂非大煞风景?这等臭事本人不做。”姚晴瞪他半晌,瞧不出端倪,只得轻哼一声,心中好不气闷。 左飞卿与施妙妙交手,胜负未分’他无心恋战’眼见画妨远去,便弃了施妙妙,施展“白发三千羽”追赶上去。施妙妙并无飞天神通,见他想走便走,除了跌足嗔怒,真是别无他法。左飞卿居高眺望,凝视画舫,只见画舫驶了二里有余,忽有八艘画舫迎面驶来,均是一色的莲花灯,将姚晴所乘的画舫围在河心,灯影交错,亮如白昼。 左飞卿见那九艘画舫式样一样,烛火宛然,又吃惊,又好笑,心想:“这必是晴丫头的鱼目混珠之计,难为她寻了这么多一模一样的船来。”一边想,一边牢牢盯着姚晴等人所乘的画舫,全然不受其他画舫的迷惑。 突然间,九盏莲花灯齐齐熄灭,河面上陷入一团漆黑,唯有幢幢船影穿梭乱转。左飞卿运起神通,无论明暗,眼里只有姚晴那艘画舫,其他的八艘画舫均如不见。 不一阵,九盏莲花灯再次点燃,九艘画舫分开,有的向北,有的向南,有的靠东,有的靠西。姚晴所乘的画舫趁乱掉一个头,原路返回上流。左飞卿暗暗好笑,纵上一处房顶,借着屋宇遮掩,信步追踪审视。 画舫慢悠悠驶了十里左右,不多时到了秦淮尽处,左飞卿只当姚晴必要停棹上岸,不料画舫忽又调转回来,驶向下游。 左飞卿心中疑云大起,忍不住飘落舫头,喝一声:“晴丫头。”却无人应。他抢上一步,撩开珠帘,忽见舱内空空,哪有半个人影? 谷缜走在长街,仰望天空一轮皎月,忽地笑出声来。陆渐道:“你笑什么?”谷缜笑道,“你猜我见了这白花花的月亮便想到了谁?”陆渐抬眼一瞧,也笑起来:“风君侯么?” “正是。”谷缜拍手大笑,“左飞卿自负聪明,眼里只有船,却忘了船里的人是长了脚的,只顾追那空船,却不知我趁暗换到了别船。这一计貌似‘鱼目混珠’,实为‘偷梁换柱’,计中藏计,叫他防不胜防。” 姚晴见他这副嘴脸,便觉生气,冷笑道:“你何时弄来这么多一模一样的画舫?难不成真如沈师兄说的,这条河上的鸨儿、龟公都认识你?” 谷缜笑道:“他们不认得我,只认得我的银子。”姚晴恍然道:“你花钱雇来的?”“别高兴得太早。”沈秀哼了一声,“风君侯捕风捉影,天下知名,若以为这点儿小把戏能瞒过他,不啻于白日做梦。” 谷缜瞧他一眼,笑道:“这么说,沈兄必有脱身的妙计了?”沈秀一怔,假装沉思,不想谷缜存心扫他脸面,又追问一声,“沈兄还没想出来么?” 沈秀气炸了肺,嘴里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来。姚晴忍不住道:“臭狐狸,如今不是赌气的时候,有话便说,不要拖拖拉拉的。” “大美人有命,小子胆敢不从?”谷缜微微一笑’“若有一个地方,能让沈舟虚也找不到,你说,能不能逃过风君侯的追踪?” 沈秀冷笑道:“胡说八道,天下哪儿有这样的地方?”谷缜笑道:“不巧,这里就有一个。”他忽地驻足,手指前方一座宅邸。其他三人举目望去,陆渐、沈秀均是一惊,宅邸的门首,赫然写着“罗宅”二字,正是早先倭寇藏身之所,宅门贴了封条,守着两名甲士。沈秀怒道:“这儿怎能藏身?”谷缜笑了笑,冲姚晴说道:“还请大美人送我进去。”姚晴道:“你没长脚么?”谷缜道:“在下不比各位,轻功不济。” 姚晴无法,放出一根“孽缘藤”缘墙而走,钻入宅内,谷缜慢腾腾地缘藤爬进,陆渐紧随其后。沈秀、姚晴轻功高明,纵身掠墙而入。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宅中黑沉沉的,谷缜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根蜡烛点燃,东摸摸,西瞧瞧,兴致盎然。沈秀冷笑道:“这里的墙壁檩柱、假山花圃,均被薛耳听过,绝无密室地道,你就不用白费气力了。”谷缜笑道:“那为何没有抓住徐海?”沈秀寒声道:“这得问问陆老兄了。”陆渐面皮发烫,多亏夜色深浓,无人瞧见。 谷缜道:“沈舟虚素来谨慎,他布下人马拿人,必然上天入地,处处设防。但为何昨夜明明围住罗宅,却没能抓住徐海?足见徐海并未出府,而是从府内秘道遁走。”沈秀冷冷道:“就算有秘道,家父都找不到,你能找到么?” “沈舟虚都找不到,那才算好!”谷缜笑道,“天部之主都找不到的秘道,左飞卿还不束手无策吗?” “什么?”沈秀脸色陡变,“你…你要借倭寇的秘道躲避风君侯?”谷缜笑道:“不错。”这一计匪夷所思,不止沈秀吃惊,陆渐也是骇异,姚晴更是莫名所以,忍不住拉住陆渐询问。陆渐将来龙去脉说了,姚晴大为惊疑,问道:“臭狐狸,你笃定能找到秘道?”谷缜笑道:“笃定找到,岂非无趣?” 说话间,四人来到厅后花园,园中久无人理,杂草丛生,墙角有一口八卦井。谷缜在园中逛了一圈,来到井边,向内探望,井水映月,漾起一片波光。 谷缜审视半晌,忽道:“是这里了。”他见众人疑惑,说道,“你们瞧这井上的轱辘,别的井都是木头,这口井的轱辘却是铁的。” 沈秀道:“铁轱辘井也不稀罕。”谷缜道:“这么说,铁井绳也不稀罕了?”他伸出指头,拨开井绳上的一层麻线,露出指头粗细、锈迹斑斑的铁链。 沈秀的脸上闪过一抹惊色,嘴里说道:“这也不算什么,麻绳容易朽断,铁链就结实多了。”谷缜道:“那又何必在铁链上缠绕麻绳?再说一桶水不过二三十斤,粗麻绳吊起足够,但若是百斤重的人体,却非铁链不能承受。沈舟虚坏在腿脚不便,无法亲自察看,劫奴虽有劫术,心智却很平常。” 沈秀神色阴晴不定,忽地冷冷道:“你笃定秘道在井里,那么只管下去。”谷缜摇头道:“你我四人都得下去,要么骗不了左飞卿。”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沈秀又惊又怒,转眼一瞧,姚晴默默望着井下,似乎已被说动,自己若不从众,不止失了佳人芳心,更成为众矢之的。想到这儿,自悔色迷心窍,卷入危险之中。 谷缜笑道:“怎么样,下不下去?”沈秀心念数转,笑道:“下去就下去,这井口只容一人上下,你先下,我们随后就来。” 陆渐心头一沉,这井下如果隐藏倭寇,先下的必然身当其锋,忙叫:“不成。”沈秀瞅他一眼,正待反唇相讥,谷缜摆手道:“争先后有伤和气,不如咱们来比一比运气。”沈秀道:“怎么比法?”谷缜道:“还借大美人的珍珠项链一用。”姚晴解下珠链,谷缜接过一拉,贯珠金线断绝,珍珠散落一地。 竒*書*蛧*w*W*W*.*q*Ι*s*ú*W*ǎ*Й*G*.*℃*O*m 沈秀瞧得心疼,喝道:“这项链可不姓谷。”谷缜一笑,将天青宝石还给姚晴,拾起珍珠,掬满手心:“这里有三十颗珍珠,大伙儿瞧明白了。”沈秀道:“瞧明白又怎样?”谷缜道:“咱们三人将珍珠抛起,再用手背接住,谁接的珍珠多,谁就后下,谁接的少,谁就先下。”姚晴恍然道:“这是抓子儿?”谷缜笑着点头。这抓子儿本是小孩子的把戏,先将石子抛起,再用手背承接,接住石子多者为胜。只是石子粗糖,方圆不定,所以容易接住,珍珠光滑溜圆,沾着便溜,碰着即走,较之抓石子难上十倍。 “慢来。”沈秀皱眉道,“怎么只有三人?”谷缜道:“咱们堂堂男子,岂能让女子先下?这赌约只限男子,姚大美人最后下去。”陆渐点头道:“正当如此。” 沈秀不料三言两语,反显得自己气量狭窄,一时怒极反笑:“好,沈某先抓。”抢过珍珠,瞧了陆渐一眼,心想这小子空手接千鳞,万万不可小看;这姓谷的攀藤入宅,笨手笨脚,分明不会什么武功。 盘算已定,他长吸一口气,双手捧珠,抛了起来。他练过“星罗散手”,手上功夫高明,待到珍珠落下,潜运内劲,珍珠一沾肌肤,沈秀肌肉内陷,生出一股吸力,将珍珠牢牢吸住。事后一数,竟有二十六颗。众人见了,无不低声叹息。 沈秀假意拾回落地的珍珠,暗以巧妙手法,手指轻轻一拨,将五颗珍珠钩入衣袖,剩余的二十五颗珍珠递给陆渐,说道:“轮到你了。”他自忖如此一来,陆渐一颗不落,也算是输。结果必是谷缜先下,陆渐次之,自己与姚晴在后,那时只要找个机会制住姚晴,而后割断井绳,堵住井口,不管他徐海也好,谷缜、陆渐也罢,井下别无出路,必定死光死绝。 沈秀心里打定算盘,冷眼瞧着谷缜,见他一无所觉,还在笑嘻嘻说道:“陆渐,不要输了。”沈秀暗自冷笑,将袖中的珍珠抖落手心。 陆渐瞧了沈秀一眼,不知怎的,胸中恰似燃起一团火,生出争胜念头,一咬牙,抛起珍珠,双手翻转,珍珠纷落,与之同时,沈秀趁谷、姚二人关注陆渐,将手中珍珠撒在地上,以免届时计数露出马脚。 撒过珍珠,沈秀抬眼一瞧,忽地呆了,陆渐的双手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叠起幻影重重,有如一张大网,将满天珍珠兜在上方,任其蹦跳起落,但无一颗落地。相形之下,地上的五颗珍珠白惨惨,亮晶晶,看上去扎眼之极。 沈秀不料陆渐身怀如此神技,又惊又急,厉声道:“这算什么?踢踺子么?”谷缜、姚晴低头一瞧,谷缜笑道:“好啊,沈兄私藏了珠子。” 沈秀面皮一热,强辩道:“谁私藏了?这是他漏掉的,哼,他不让珍珠落下,怎么计数?”姚晴瞧过地上珍珠,冷冷道:“还计什么数,他一颗不落,也算是输。” 谷缜眉头一皱,正想如何应付,陆渐忽道:“无妨。”双手一挑一错,珍珠弹跳停止,在他右手背上如叠罗汉,垒成一座流光溢彩的珍珠尖塔。谷缜、姚晴见了,齐声喝彩。 沈秀面如死灰。谷缜一数珍珠,不多不少二十五颗,不由笑道:“陆渐一手接下二十五颗,两只手接下五十颗。地上五颗珍珠,又是何足道哉?“沈秀还过神来,心想:“输给这小子也应该,姓谷的断无此能,我怎么也算第二。”又见姚晴不悦,害怕失去隹人芳心,索性大度道:“陆兄神乎其技,沈某输得心服口服。”“好。”谷缜拾起珍珠,“那么沈兄是想第一个下去,还是第二个下去?”沈秀冷哼道:“你有本事,便叫我第一个下去。” “如君所愿。”谷缜一笑转身’从花圃里掏了一把黏土,和着珍珠捏成一团,沈秀吃惊道:“你做什么?”谷缜道:“咱们约定是双手将珍珠抛起,再用手背接住,对不对?”沈秀道:“不错。”谷缜道:“那么可曾说了,不许用泥巴裹住珍珠?“沈秀瞠目结舌,眼看谷缜将泥团子一分为二,左右抛起,翻过手来,轻轻接住,珍珠被泥土黏住,断无滚动之理,三十颗珍珠,也无一颗落地。 以姚晴之骄矜,见这情形,也是掩口而笑,暗服谷缜别出心裁。沈秀面皮涨红,咬牙低喝:“这个不算,这是作弊!”谷缜笑道:“我哪儿作弊了?”姚晴也道:“沈师兄,愿赌服输,不要被人小看了。” 沈秀急道:“师妹你不知道,他们是要害我呢!”姚晴道:“就算倭寇守在秘道之前,以师兄的能耐,也不足为惧。”沈秀道:“如果井下没有秘道呢?这两个贼子嫉恨我与师妹交往亲密,屡屡跟我作对,我一下去,难保他们不会割断井绳,封住井口,那时沈某岂不做了个冤死鬼?” “绝无此理。”姚晴微有怒容,“我在上面,岂容他们胡来?”沈秀叹道:“师妹武功虽高,但双拳难敌四手…”姚晴正觉烦恼,忽听谷缜笑道:“罢了,我先下吧。” 陆渐吃惊道:“那怎么成,还是我先下去!”谷缜道:“我自有分寸。”陆渐知他计谋多端,敢于先下,必有把握,想到这里,便不再劝。 谷缜从袖里抽出一口匕首,笑道:“我第一,沈兄第二,若不然,姚大美人、陆渐,你们把他给我塞下去。”沈秀冷笑道:“你放心,真有秘道,沈某决不后人。” 谷缜点点头,衔住匕首,缘绳下降。上面三人屏息以待,过得半晌也无动静,三人借着月色波光定睛细看,可是不见谷缜的影子。 陆渐忍不住道:“我下去瞧瞧。”翻身便要下井,忽被姚晴扯住,冷冷道:“别急,先后有序。”说罢望着沈秀,“沈师兄,该你了。” 沈秀再无退缩之理,只得硬着头皮下入井中,但觉森森寒气自下涌来,不觉周身战栗,心生恐惧。 他故意放慢,滑行五丈有余,忽觉足底一凉,浸入井水。不知为何,始终不见秘道入口,只不过当此情景,断不容他无功而返,只得继续下沉。沿途用脚拨打四壁,沉到齐腰深处,脚底一虚,探到一个涧口。 沈秀精神大振:“这秘道竟在六丈深的井下,无怪薛耳无法听出。”但想若能抓住徐海,不失为大功一件,于是把心一横,沉身下潜。 入了洞中,才发觉所谓洞口,乃是一道齐人高的小门,门后有梯级向上,水势甚浅,才走两级,就已出水。 沈秀害怕暗伏敌兵,是故身在水中,蓄势待发,谁料出水之后,四周寂寂,漆黑不见五指。他摸索着走了六级石阶,来到一个南道前。甬道高过一人,地面墙上砌有方砖,揣摩方位,当已越过罗宅围墙,到了围墙外的街道下方。 一想到谷缜先入秘道,沈秀毒念陆起:“这厮诡计虽多,但却不会武功,如今秘道中只有他我二人,大可出手将他弄死,再嫁祸给倭寇…”想到这儿,屏息聆听,谁知秘道中绝无声息,过了片刻,忍不住压低嗓子,温言叫唤:“谷兄弟,你在哪儿?” 连唤两声,也无人应,沈秀焦躁起来,生怕陆渐、姚晴赶来,于是上前几步,轻言细语地又唤一声,叫声未绝,忽听“叮”的一声轻响,仿佛配饰撞着墙壁。 沈秀哧哧一笑:“谷兄弟跟我捉链藏?”口中说笑,身子如风般掠到声响处,左脚方落,忽觉一阵钻心剌痛自足底涌起,他惨哼一声,右脚悬空,右手撑向甬壁,试图稳住身形,不料又是一阵剧痛,直直穿透手掌。 沈秀几乎痛昏过去,但他自幼浸淫智术,遇此凶险,心中仍有一线清明,寻思四周漆黑无光,也不知还布有多少厉害机关,当下之计,莫如以不变应万变,若是妄动,自己手足受伤,决难活命。 想到这里,他咬牙苦忍,但觉鲜血顿着伤口源源流出,受伤的手脚阵阵发抖。此时间,他还发觉锥刺生有倒钩,钩住骨肉,想要拔出也不能够。 时光流逝,虽只片刻工夫,沈秀却如经过了千秋万载。他拼命理清思绪,心想谷缜进入秘道的时间甚短,理应不及布设机关,若是倭寇布下,谷缜也必不免劫,为何听不到他痛叫呻吟,莫非他中了更厉害的机关,当即毙了命? 想到对头已死,沈秀尽管痛苦,也觉快慰,继而更生恐惧,害怕自己稍一动弹,牵动机关,落得与谷缜一般的下场。 如此胡思乱想,精力流逝更快,沈秀血汗交流,湿透衣衫,恨不得狂呼大叫。正觉筋疲力尽,忽听细微水响,他身处恐惧之中,感官异常敏锐,任何声响落在耳中,均被放大数倍,顿时嘶声叫道:“救…救命。” 咦的一声,听来正是陆渐,沈秀一听,浑身机灵,这时又听水响,接着便听姚晴道:“陆渐,怎么了?”沈秀狂喜道:“姚师妹,救我。” 陆渐入井后发现入口,大声告知姚晴,姚晴怕风君侯赶到,也飞速下井,是故二人前后相续,几乎同时进入秘道,一听叫声,双双抢来。 还没逼近’前方火光一闪,谷缜笑嘻嘻地燃起一支蜡烛,将甬道照得通明。沈秀见了他,目定口呆,艾艾叫道:“你…你…” 谷缜啧啧笑道:“沈兄好刻苦,这当儿还练金鸡独立?”陆渐、姚晴借着烛光,看清楚沈秀的怪样,只见他左脚着地,右脚蜷起,身周的地面墙壁,密密麻麻插满了生有倒钩的细长钢锥。 沈秀见谷缜毫发未损,心中豁地雪亮:“是了,这厮事先设下机关,再将我引入此间陷害。”想到这儿,他冷静下来,死死盯着谷缜,神色十分吓人。 姚晴也猜到个中缘由’秀眉微微银起,陆渐瞧得不忍,上前拔出钢锥,将沈秀放了下来。沈秀落难之时得他相救,一时又惊又愧,涩声道:“多谢陆兄。” 陆渐本想帮他起出钢锥,可是钢锥贯穿手掌,两端均是倒钩,若要强行拔出,势必扯下血肉。正为难,姚晴忽道:“你让开。”她取出一个盒子,从中拈起一把小银剪,刃口锋锐异常,钢锥应剪而断。沈秀脚底的钢锥贯穿足背,倒剌陷在骨头。姚晴在银剪上涂了一层青色药粉,锲入创口。沈秀初时痛极,随后便觉伤口麻木,失去痛觉,方知那药粉是极烈的麻药。 沈秀经此数劫,汗透重衣,虚脱间,忽见烛光之下,姚晴神色专注,益发娇媚万方。他瞧了片刻,禁不住淫情汲汲,心如火烧,竟尔忘了伤痛,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师妹相救之恩,沈秀结草衔环、不足以报。” 说到这里,嘴唇故意触碰姚晴的耳垂,姚晴只觉双颊发烫,怕他再说疯话,匆匆挑出钢锥,胡乱包扎了伤口。 谷缜一边敲着,只是冷笑。姚晴忽地瞪来,厉声道:“你先前来过这里,是不是?”“哪里话?”谷缜漫不经意道,“我第一次来的。” “当面说谎。”姚晴叱道,“这些钢锥就是你布下的。”谷缜笑道:“你不要冤枉好人,这分明是倭寇布下的陷阱,与我有什么关系?” “还想抵赖?”姚晴秀目生寒,“若不是你事先布置,为何沈师兄伤了手脚,你却一点儿事也没有?” “我也觉得奇怪!”谷缜笑嘻嘻面不改色,“难道说这些钢锥日久通灵,专扎坏人,不扎好人?”沈秀大怒,正要咒骂,却听姚晴冷笑一声,说道:“这么说,我就把你丢在钢锥之上,瞧瞧你是好人还是坏人。”谷缜接口道:“好啊,不妨试试看。” 陆渐不料二人一言不合,剑拔弩张,急忙抢上一步,隔开二人道:“大伙儿身在险境,理应同舟共济。” “同舟共济?就是设陷阱害人么?”姚晴雪白的双颊涌起一片红晕,“陆渐你让开,今天我非揍扁这臭狐狸不可。”谷缜哈的一笑,笑声中满是讥讽,姚晴越发气恼,纵身欲上,却被陆渐拦住。陆渐夹在两人之间,左遮右挡,好不为难,原来指望他们一双两好,自己也能安心死去,万不料这对男女天生的冤家,始终各不相让。 姚晴瞪视陆渐半晌,见他全无让路的意思,不由恨声道:“好呀,你一心帮他,我记住了。”转身扶起沈秀。沈秀见她为自己出头,心中甜丝丝、美滋滋的,故意装得虚弱,靠在她的肩头呻吟。陆渐瞧得口唇颤抖,一颗心拧成一团。 姚晴抉着沈秀跳过钢锥,走在前面。陆渐呆了一阵,来到谷缜身边,低声道:“你别在意,她气一阵便好。”谷缜冷哼一声,也低声说:“我本意钉死那姓沈的鸟贼,可恨阎王爷不收他。”陆渐吃了一惊,失声道:“这机关真是你布的?” “记得入城时,你我分开时许么?”谷缜笑笑说道,“那时我就疑心这罗宅中另有秘道,故而前来探寻,不料真被我找到了。”他说到这里,得意一笑,“只不过那次是探路,陷阱却是这次布下的。” 陆渐只觉后怕,埋怨道:“这里是倭寇巢穴,你一人前来,岂不凶险?”谷缜道:“你不擅骗人,早知道此间秘密,必然流于形色,骗不了那个鸟贼。若论凶险,哼,你我何时何地不在凶险之中,真要怕死,就该找个乌龟洞藏起来。” 陆渐默默点头,望着那些钢锥,又道:“你手劲平常,时间又短,怎么能在砖上插入这么多钢锥?”谷缜笑道:“记得在狱岛时,我进过沙天洹的房间么?”陆渐道:“记得。”“那一次我可找到了不少宝贝。”谷缜眉飞色舞,“除了‘幻蜃烟’,还有一种‘化石水’,抹在砖上,能让砖石变软,待得药水干透,才又变硬。当年东岛前辈就是用这药水开辟了狱岛地牢。我探明秘道,回去后带了这种药水,一进秘道,先抹在砖上,砖石变软,插入钢锥十分容易,等到沈秀进来,药水已干透了。” 陆渐吃惊道:“这么说,你一发现秘道,就打算杀他?”谷缜冷笑道:“沈秀那厮一进秘道便起杀心,我不杀他,他就杀我。”陆渐叹道:“这么钩心斗角,什么时候才是个了头。”谷缜笑道:“陆渐,你不是要我追求姚晴么?那就少说多看,瞧鄙人耍猴便是。”他哈哈大笑,洒然前行。陆渐摇头苦笑,默默随在后面。 走了一程,忽见姚晴、沈秀坐在墙边歇息,谷缜视若无睹,径直从二人身前走过。姚晴忽地伸脚,钩住他足颈,运劲上挑,谷缜立足不稳,扑地跌了一跤,摔得鼻破血流。沈秀瞧得欢喜,拍手哈哈大笑。 谷缜爬了起来,伸袖揩去鼻血,笑道:“流年不利,走路也被狗咬了。”姚晴目光一冷,跳了起来,伸手向他脸上刮去,不料一手横来,一勾一掠,将她的脉门扣住。 姚晴一挣不开,怒道:“陆渐,你又帮他?”陆渐苦笑道:“我不是帮他,只想大家和和气气。”姚晴盯着他,连道两声“好”,冷冷道:“以前你帮仙碧,如今又帮他,只要是我的对头,都是你的朋友。”陆渐听得浑身发抖,却又不知如何回答。 沈秀冷笑道:“姚师妹,这乡巴佬傻里傻气,跟他说话,有辱尊口。”姚晴忽地掉头,冷冷道:“谁是乡巴佬?”沈秀一怔,讪讪道:“师妹…”姚晴道:“他以前住在海边,离我家不过五里,他是乡巴佬,我又是什么?” 沈秀笑道:“他是什么东西,岂能和师妹相比?”姚晴轻哼一声,转身说進“臭狐狸,你方才要上哪儿去?”谷缜道:“我想瞧瞧,这秘道通往何方?”姚晴点头道:“你来扶沈师兄,我来探路。”沈秀一听忙道:“好师妹,还是你扶我的好,这人不安好心。” 姚晴道:“他若害你,我给你报仇。”沈秀心想:“我死了,报仇还有屁用?”忽见谷缜走来,心头没的一寒,却见他笑嘻嘻说道:“沈兄放心,有姚大美人护着你,我有十个胆子也不敢使坏。”当真将他扶起,沈秀手臂搭上他肩,毒念又生:“我只消手臂一紧,就能扭断他的颈子。”想到这儿,忽觉背脊生寒,掉头一看,陆渐死死瞪着自己,沈秀无奈收起杀心,忍气呑声,任由谷缜搀扶。 姚晴接过蜡烛,走了百步,忽地停下。定眼望去,烛光照出两个黑洞洞的入口,看上去竟是两条岔路。 姚晴瞧了半晌,忽道:“臭狐狸,走哪一条?”谷缜笑道:“我哪儿知道?“姚晴看他一眼,心想对付此人,不用武力难以凑效。正想动手,忽听陆渐咦了一声,说道:“阿晴,你瞧脚下。”姚晴低头一看,地面方砖上刻了一条飞龙,奋爪摆尾,宛转升腾。姚晴瞧了片刻,忽道:“沈师兄,你家学渊源,可知道这图形的含义?”沈秀瞅了一眼,支吾道:“想是地砖上的装饰。”谷缜哧的一笑,说道:“为何沿途均无装饰,偏偏这里有了?”沈秀抗声道:“那你说是什么?”谷缜道:“还用说么?既在岔路之前,这条飞龙就是路标。” 沈秀冷笑道:“这算什么路标?“谷缜道:“你是西城天部的少主,不会没读过《易经》吧?”沈秀素来轻浮浪荡,贪图享乐,对学问敷衍了事,经此一问,不禁语塞。 姚晴沉吟道:“八卦之中,震卦为龙,莫非这条龙指代震位?”谷缜笑道:“还是大美人聪明,敢问震位在何方?”姚晴道:“震在东北。”谷缜道:“那么东北方的秘道就是出路。”姚晴道:“这里黑漆漆的,哪知道什么东南西北?”沈秀吃了一只大鳖,正觉气闷,闻言忙道:“不错,不错。”忽见谷缜微微一笑,探手入怀,取出一面罗盘。 姚晴瞧得喜也不是,怒也不是,骂道:“呸,你果然早有准备。”谷缜笑道:“不敢,常年必备的玩意儿,实在不足挂齿。” 姚晴一百个不信,冷笑一声,忽又维眉道:“奇怪,倭寇挖出这条秘道已是了得,居然还能想出这种路标,足见倭寇之中也有能人。” “倭寇算个屁,也配称秘道主人?”谷缜冷冷道,“他们不过是碰巧发现秘道、鸩占鹊巢罢了。怕只怕,他们根本没瞧出这路标的奥妙,一味瞎钻乱窜。” 众人均是大奇,谷缜一改嘻笑之色,肃然道:“这条秘道该叫迷宫才对,四通八达,歧路无穷。陆渐,你还记得酒楼下那条秘道么?”陆渐道:“记得。” 谷缜道:“那是迷宫的旁支,比之这条秘道,十分粗糙,多有死路,更无指引路标。依我看,酒楼下的那条秘道尚未完工,眼下的这条才是迷宫主人苦心经营的正道,若是循着路标一路走去,必能揭开它的秘密。”说到这里,他目光扫去,只见陆渐神色茫然,姚晴若有所思,只有沈秀目光闪烁,露出一丝莫名贪楚。 谷缜笑了笑,转动罗盘:“出路在左边。”他上前两步,摸索左边洞口,忽道,“不出我所料。”姚晴将烛火移近,但见洞口左下角有一个用刀刻成的箭头,便问:“这是什么?”谷缜道:“这是倭寇的路标。” “这就奇了。”姚晴道,“倭寇又怎么会寻到出路?”谷缜笑道:“笨人有笨法,他们人多,每条路走一回,多半也能发现出路。” 姚晴明知前途凶险,却敌不过心中好奇,当先进入左方甬道,四人鱼贯走了两百步,又见三条岔路。谷缜在右墙角寻到一枚砖上的浮雕,细腰尖吻,恰是一只猎犬,便道:“狗为艮,出路应在艮位,艮为西北。” 他一转罗盘,举目望去,忽见姚晴亭亭站在西北入口,脸上带着淡淡讥笑。谷缜沉默一下,起身笑道:“算你厉害。”陆渐道:“怎么?”沈秀接口冷笑:“这位谷兄不开窍,倭寇留下了标记,又何必再找什么龙呀狗的。”陆渐听了,恍然大悟。 这一次的甬道极长,四人走了一程,忽见前方火光隐隐,姚晴灭掉蜡烛,蹑足走去。 还没走近,忽听细微人语,又走数步,只见两扇铁门,火光人语,均自门缝泄出。 姚晴动若灵猫,悄然移近,但听有人说道:“…傍晚确有一支明军出城,为首的是俞大猷,他骑了一匹白马,马后有一乘马车,胡宗宪应当就在车内…” 门内沉默时许,另一人道:“照子单的线报,该是凌晨才会发兵,但今早沈瘸子包围罗宅,我虽逃脱,却让他动了疑心,惹得胡宗宪提前出兵了。”陆渐心头一动,说话的正是徐海。 先前那人阴笑道:“主公只管放心,闯宅的人已被我击毙,就算沈瘸子神机妙算,也料不到主公的计谋。”陆渐心想:“这人就是‘尸妖’桓中缺?” 徐海沉默一阵,忽道:“桓先生,事关重大,来人中了掌,当真会死?”“决然不假。”桓中缺冷冷道,“他肩头中我一掌,‘阴尸毒’入体,神仙难救。我入夜时打探过了,离罗宅半条街外,确是死了一人,听街坊说,那尸体面皮乌黑,正是中了尸毒的征兆。”说罢嘿嘿直笑。 “好!”徐海一扬声,“官府将大伙儿逼到这个地步,再无退路,唯有拼个鱼死网破,成败只在今晚,诸位,请了…”只听杯盏相撞,咕嘟嘟饮酒有声。 姚晴听到这里,正想后退,忽听谷缜哈哈一笑,朗声说道:“徐兄豪气冲天,谷某佩服不尽。” ------------ 第十九章 擒贼擒王 谷缜话一出口,门外众人无不变了脸色。门内安静了一下,跟着传来哐哐当当、瓷器破碎之声,呛呛啷啷、刀剑出鞘之声,铿铿锵锵、铁甲撞击之声,踢踢踏踏、奔跑跳跃之声。 姚晴猛可明白了谷缜的诡计,气得俏脸发白,不及发作,“轰隆”声响,铁门中开,门内人头耸动,刀甲耀眼,众寇仓促之间布成了一个阵势。 “好重的杀气!“谷缜笑嘻嘻说道,“这就是徐兄的待客之道?”徐海厉声道:“足下是谁?”谷缜道:“徐兄当年不吝赐信于小弟,小弟感佩万分,承兄美意,小弟在狱岛住了两年,这几日静极思动,特来与徐兄喝喝酒,叙叙旧,谈谈心事。” 徐海咦了一声,意外道:“是你…”谷缜接口笑道:“正是小弟。“徐海沉默一下,忽地朗声说道:“稀客稀客,就你一个人吗?” “小弟还有三位同伴,”谷缜笑道,“第一位是西城新任地母…”话未说完,桓中缺厉声叫道:“新任地母?温黛死了吗?” 姚晴气急,狠狠白了谷缜一眼,谷缜假装不见,又笑道:“第二位是天部少主。”此言一出,倭寇中生出一阵騷动,有人恨声道:“沈秀老弟,你也来了?” 沈秀面如土色,硬着头皮道:“子单兄好。”陈子单冷冷道:“托你的福,我再好也没有了。”谷缜呵呵一笑,又道:“至于第三位,是区区做生意的合伙人,没有什么名气。”徐海道:“东岛西城,誓不两立,你是东岛少主,怎会和西城的人搅在一起?”谷缜笑道:“多亏兄台成全,小弟在东岛无法立足,只有投靠西城了。”说罢又道,“兄台不肯相见,没奈何,小弟只好打道回府。”说罢转身要走。 “且慢。”徐海喝道,“放他进来。”众倭寇应声分开一条路来。谷缜微微一笑,冲陆渐低声道:“戴上面具。”陆渐点点头,将人皮面具戴上。 谷缜跨入门中,漫步穿过人群,不时左顾右盼,笑眯眯点头致意。众寇何曾见过如此对手,一个个拿着刀枪面面相对。 陆渐却知谷缜虚张声势,暗自苦笑不已。姚晴此时进退两难,退回地面,难逃风君侯的追踪,若是进门,必有一场恶战,两相权衡,还是倭寇更容易对付。沈秀手脚受伤,不能独自逃走,只得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门内是一座石砌大厅,横直二十余丈,四壁打磨平整,嵌有八只铁铸兽头,形态各异,下方铁环插有火把,照得厅中如同白昼。 徐海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面色阴沉,左右各站一人,陆渐认出左边的是陈子单,右边一人从头至颈包裹布条,仅露口鼻双眼,死死盯着姚晴,目光不胜怨毒。姚晴微感奇怪,不由多瞧了他一眼。 四人刚刚进门,两名力士举起铁闩,“哐啷”一声将门抵住。一时间,群寇舞刀跺脚,呼声震耳,势如两军对峙。 谷缜却似虎入狼群,顾盼自若,走到大厅中央,在一条长凳上从容坐下,提一坛酒大口喝了起来。群寇见状惊疑,呼喝怒骂也随饮酒声稀落下来。 谷缜喝罢,将酒坛扣在覚上,抹嘴笑道:“徐兄,咱们多久没见了?”徐海冷冷道:“三年口巴!““可惜啊可惜!”谷缜笑了笑,“当年小弟眼福不济,未能亲睹尊颜,只是远远望见兄台的背影。想那时徐兄亲操舟橹,望风而遁,小弟拍马也是不及。” 他这番话似褒非褒,听得众人满心糊涂。忽见徐海面皮涨紫,额上青筋跳动,手攥刀柄,似欲站起,只一瞬,忽又于盛怒间平静下来,笑道:“老弟过奖了,当年你沉我宝船,害我弟兄,这笔血债徐某牢记在心,须臾不敢忘记。” 众人听得莫名其妙,陆渐却是心生狂喜:“谷缜与这大倭寇是敌非友,那么他的冤屈也是真的了?”想到这里,心中如卸千斤巨石,长吐一口气,腰背挺得笔直。姚晴觉出他心情变化,忍不住瞧他一眼,心想这小子又有什么傻念头,可转念又想:“他有什么念头,与我有什么关系?傻小子尽跟我作对,哼,今生今世我也不想理他。” 忽听谷缜打个哈哈,说道:“徐兄言重了。有道是‘财色动人心’,谁叫你抢了那么多宝贝,大张旗鼓运往东瀛?小弟见了,不免眼馋,本想借几船宝货玩玩,徐兄偏又不肯,没奈何,小弟只好小小用些武力。再说了,徐兄杀百姓,小弟杀徐兄,都是杀人,又分什么前后对错了,徐兄如此气愤,其实大可不必。” 他说得阴阳怪气,徐海愤怒之极,一攥刀柄,腾地站起,瞪了谷缜片刻,忽又慢慢坐下,冷笑道:“你想惹我生气,我偏偏不生气。如今东岛高手遍天下寻你,就算你今日生离此地,也逃不过东岛四尊的手底,徐某只跟活人计较,对于必死之人,素来宽大得很。” “徐兄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谷缜一拍大腿,“小弟此来,不为别的,只求徐兄一纸书信,说明上次给小弟的书信是假非真,也好洗刷小弟的冤屈。” 徐海瞧他一眼,冷冷道:“你做梦!”谷缜摇头道:“徐兄何必如此决绝,小弟与你做一笔买卖如何?”徐海心中狐疑,皱眉道:“什么买卖?” 谷缜道:“那日徐兄宝船上的货物,至多不过一百五十万两白银,如今我赔你两倍的价钱,换你为我伸冤如何?” 话一出口,众皆哗然,倭寇无不露出贪婪神气。沈秀一脸的不信,陆渐更觉疑惑,怎么也猜不透谷缜的心思,但觉无论如何,也不该与这大倭寇做交易。 徐海愣了一下,冷笑道:“银子多就了不起吗?你杀了我两千多名弟兄,银子再多,买得了人命么?”将手一扬,众倭寇躬身持刀,只待徐海手臂落下,便要放手围攻。 谷缜不急不恼,微微笑道:“徐兄这笔账算得糊涂。”徐海冷笑道:“我怎么糊涂?”谷缜道:“有道是‘人多好办事,人少好分赃’。徐兄的弟兄已经死了,别说人死不能复生,就算能够复生,多活转一人,便多一人来分这三百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若是凭空多出两千人来,徐兄算一算,须得分去多少银子?” 众倭寇乌合之众,利字当头,一听这话,嘴里不说,心中均是大大赞同,莽撞些的,居然连连点头,露出憨憨笑意。徐海瞧得吃惊,不想谷缜三言两语,撹得自己一方军心大乱,若不以理服人,必然横生变故,当下微一沉吟,拈须道:“人在江湖,不为求名,便为求利,若真有如许银两,你我的旧怨大可一笔勾销。但你凭什么拿出这许多银子?” 谷缜笑道:“凭我谷缜二字还不够吗?”说到这里,他徐徐起身,“若不然,凭这个如何?”他举起右手,中指上多了一枚毫光四射的翡翠戒指,三缕血纹贯穿戒身,十分醒目。 “财神指环!”厅中响起几声惊呼,数十道贪婪目光汇聚在那枚戒指上面。倭寇中不乏商贾出身,许多人或多或少听说过那个江湖传闻,是故一瞧戒指,无不吃惊。 “翡翠之环,血纹三匝,财神通宝,号令天下。”徐海望着那戒指,神色微微恍惚,他身旁的陈子单和蒙面人均是死死盯着谷缜,身子略向前倾。 谷缜笑了笑,忽地抬手,用那指环敲击酒坛,发出叮叮之声,口中笑嘻嘻说道:“诸位,这玩意儿不大结实!”众人应声一惊,心知若是强抢,谷缜随手便可毁掉指环,只得勉力呑下博涎,收敛心中贪念。 徐海一定神,扬声道:“足下若真是‘财神指环’的主人,三百万两银子确实不算什么。但你如何叫徐某相信,这枚指环就是真的?” 谷缜笑道:“敢问徐兄高见?”徐海漫不经意地道:“你把指环给我,我瞧过真伪再说。”“好主意。”谷缜笑道,“那么再问徐兄,脸和屁股,是上面的皮厚呢,还是下面的皮厚?”徐海不耐道:“问这些闲话傲什么?自然是下面的厚了。” “那就奇了。”谷缜笑道,“照我看来,徐兄上面的皮更厚,难道是长反了?”徐海面皮涨紫,眼中凶光迸出。陈子单忍不住喝道:“兀那小子,你污辱我家主公,也不怕碎尸万段么?” 谷缜笑道:“谁叫你家主公脸皮厚,贪图我的戒指?”陈子单道:“只是瞧瞧真伪…”“废话少说。”谷缜脸一沉,“要么做交易,我沉冤得洗,诸位也有钱赚;要么大家放开手脚,拼个鱼死网破!” 群寇面面相对,徐海想了想,露出决然之色,沉声道:“就做交易。”谷缜拍手大笑,忽又说道:“还有一件事。我再添一百万两,买你在东岛中的内奸。”徐海摇头道:“什么内奸,徐某不知。” “奇了。”谷缜笑了笑,“没有内奸,你怎么能将假书信送到我的卧室里来?”徐海沉默时许,阴阴一笑:“你若给我五百万两银子,我就告诉你谁是内奸。”谷缜不假思索,拍手道:“成交!” “爽快!”徐海大笑起身,“这么说,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桓先生,你来倒酒,我要与谷兄弟痛痛快快地喝一碗,结为盟友兄弟。” “不错,不错。”谷缜拍手道,“这世上三种酒不能不喝,第一种合卺酒,可惜徐兄是个男的…”徐海啼笑皆非,呸道:“废话!”谷缜又笑道:“第二种是断头酒,对于徐兄这等人,不大吉利。” 断头酒是死囚犯临刑前喝的绝命酒,徐海大贼巨寇,落到官府手里,不免喝这一碗。他面有怒容,谷缜却视如不见,笑嘻嘻接着说道:“唯有这第三杯结盟酒,我跟徐兄共饮,才算合情合景,最是恰当不过。” 徐海转怒为喜,笑道:“说得是。”一挥手,桓中缺拖过一张木桌,放在徐海、谷缜之间,又取来两只大碗放在桌上,跟着捧一坛酒,汩汩注满两碗。 陆渐冷眼旁观,忽对谷缜耳语:“这人就是‘尸妖’桓中缺。”谷缜点了点头,一瞅姚晴,见她两眼望天,微微点头,当即笑了笑,端起酒来。 徐海也举碗笑道:“请。”谷缜口中道:“请…”话音未落,一扬手,碗中酒水化作一道水箭射向徐海。徐海躲闪不及,陈子单离他最近,伸手一挡,酒水四溅,顷刻间,陈子单一只左手由白变青,由青变紫。 陈子单不料这毒发作如此迅烈,只觉左手又麻又痒,头脑一阵晕眩,耳边桓中缺一声厉喝:“好贱人。”忽觉重重束缚自下涌起,几根粗大藤蔓将他死死缠住。 陈子单被藤蔓一缠,越发酸软无力,只听喝叫谩骂,此起彼落。他听得奇怪,茫然望去,一转眼的工夫,石厅内成了洪荒密林,无数藤芟破地而出,如怪蛇厉蟒,将两百倭寇尽数缠住。陈子单初时一惊,继而心神恍惚:“幻觉?是了,一定是幻觉…”念头一转,忽地昏死过去。 “擒贼擒王。”谷缜一声锐喝,陆渐身如脱弦之箭,一把抓住徐海胸口。“哧”,满厅的‘孽缘藤’化为飞灰,姚晴倒退两步,脸上血色全无。 原来谷缜虚张声势,说了许多废话,全为转移群寇心神,让姚晴从容布下“孽因子”。姚晴也知道谷缜千方百计将她骗来,只是为了借用她的神通,此时共御强敌,不容她袖手旁观,是以自进门开始,随手布下了“孽因子”。谷缜与徐海虚与委蛇之际,她也把“孽因子”布好。姚晴手法奇妙,厅内的火光又摇曳不定,众寇被谷缜吸住心神,无人察觉其中的异样。 众寇之中,只有徐海深知谷缜的厉害,是故一团虚假。再见“财神指环”,更生杀人夺宝之心,当下假意交易,与谷缜共饮结盟酒,暗中却示意桓中缺下毒。 桓中缺双手蕴有尸毒,斟给徐海那碗,酒未沾手,是以无毒;斟给谷缜的时候,他将大拇指上挪几分,扣住酒坛边缘,酒水注下时掠过指尖,沾染尸毒,故而酒到碗中,已是剧毒无比。 桓中缺的手法神鬼不觉,谷缜一方无人瞧出破绽。但他万没料到陆渐中掌未死,认出他来,谷缜料到他的身份,知道他必会下毒,至于如何下毒,也就无须理会了。 双方均为口是心非,敬酒时齐齐发难。但姚晴内功尚浅,“化生”又极耗真气,困住两西来人太过勉强。刹那间,“周流土劲”用光,“孽缘藤”失去真气支撑,登时化为乌有。陆渐刚刚抓住徐海,就觉腥甜之气狂涌而来,他不敢硬接,一闪身,将徐海挡在身前。桓中缺变掌为抓,扣住徐海左臂,左手绕过徐海身子,呼地抓向陆渐面门。 陆渐向后急仰,桓中缺一抓落空,中指从他额上掠过,怪叫一声,想要运劲夺回徐海,忽听谷缜喝道:“瞧暗器。”一蓬酒水迎面泼来,原来他留了心眼,毒酒只泼了半碗,留下半碗以防万一。 桓中缺也是血肉之躯,双手凭借内功可以驾驭尸毒,双眼要害却不敢叫这毒酒溅着,当下放开徐海,转手护住面门。 陆渐趁机后退,将徐海递给谷缜。桓中缺怒不可遏,怪叫一声,又挥爪子扑来,他失了徐海,只想擒住陆渐,迫谷缜换人。 陆渐避无可避,挥手迎出,左手迎上桓中缺的右爪,右手抵上桓中缺的左掌。两人四手一交,陆渐左手二指钩住桓中缺的无名指,“咔嚓”一声,将指节拉脱。 桓中缺还没感觉痛楚,陆渐势如破竹,噼里啪啦将他双手骨节一一卸脱。卸了双手,又卸脱双腕,直卸到两肘之间。桓中缺拼死后纵两丈,这才算摆脱这双怪手。但到此时,他从指到肘成了一堆碎骨,牵筋引络,痛不可当,不由得仰天摔倒,翻滚哀号,脸颈上的布条随他滚动寸寸散落,露出本来面目,众人一瞧,无不心惊。桓中缺从额至颈布满细小孔洞,孔洞四周皮肉枯缩,漆黑如墨。 姚晴咦了一声,流露讶色。陆渐却站在那里,呆若木鸡,他方才性命交关,无意中用上了“补天劫手”,不料只一招便废了桓中缺的双手。虽说桓中缺败于轻敌,但这门劫术之强,委实超乎想象,以至于他一时半会儿也还不过神来。 众倭寇被这奇变惊得发呆,跟着醒悟过来,哇哇怒叫,舞刀扑上。谷缜厉声叫道:“谁敢过来?!”手握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紧紧抵在徐海胸口。 一时间,徐海被擒,陈子单中毒昏迷,桓中缺双手被废,三名首脑均陷困境。众倭寇没了主张,纷纷收刀睦视。 桓中缺忍住奇痛,勉力坐起,盯着陆渐叫道:“臭小子别得意,你中了老子的毒,离死不远了。”陆渐怪道:“中什么毒?”桓中缺森然道:“你额头被我的手指划了一下,是不是又痛又麻?“陆渐一惊,急忙凝神默察。 徐海见状大喜,笑道:“谷老弟,‘阴尸吸神掌’中者必死,你若放了徐某,我让桓先生给你解药。” 谷缜心一沉,目视陆渐,微微继眉,姚晴也望着陆渐欲言又止。沈秀见势不妙,忙道:“千万不可放人。”抢上一步,挡在谷缜之前,双眼透出凶光。 陆渐凝神片刻,摇头道:“既不痛,也不麻。”说着扯下面具,但见中指处有一道淡淡的乌痕,不由恍然大悟:“好险,这面具隔住毒质,救了我一命。”一抬眼,忽见桓中玦呆呆望来,忽地尖声叫道:“你…你是那晚的小子,你…你没死?”陆渐点头道:“你打我一掌,我废你双手,大家扯一个直。” 桓中缺气恨交迸,心想陆渐没死,那么偷袭南京的事十九要败露,如此一来,更不能容这一千人离开。 转念间,忽听谷缜笑道:“徐兄,我不杀你,但问你一件事。”徐海见陆渐无恙,失望已极,冷冷道:“若问东岛内奸,徐某宁死不说。”谷缜笑道:“不问这个,只问一件私事,因为事关隐私,不便被令属下听见。“徐海皱眉道:“你又有什么诡计?” “诡计不敢当。“谷缜笑笑,“还请徐兄下令,让手下退出大厅,免得你我的话被人听见。“徐海大为疑惑,但怕谷缜铤而走险,只得说:“你们退到秘道中去。”桓中缺心想这条秘道只有一个出口,守住了通道,不怕他们飞上天去。当下点了点头,由同伴抉起,双眼瞪着陆渐,恨不得将他囫囵呑下。 姚晴脆声道:“桓中缺,你被蛇牙荆伤过吗?”桓中缺应声一震,回头望来,眼里闪过一丝狂怒,咬牙道:“不错,都拜那贱人所賜。”姚晴莞尔道:“地母温黛?”桓中缺叫道:“不是她是谁?” 姚晴又笑一笑,说道:“她没杀你,真是奇怪!”桓中缺凄然大笑,忽地双目喷火,厉声说道:“她弄得我不人不鬼,跟杀了我又有何分别?” 姚晴望着桓中缺目不转睛,仿佛那一张丑脸十分耐看,一边注视,一边默默点头。沈秀瞧得心生妒意:“姚师妹天仙般的人儿,瞧这丑八怪做什么?”恨不得伸出两手捂住她的双眼,要么教她转过头来,多瞧自己几眼。 桓中缺率众退至秘道,谷缜叫道:“再退后些。”桓中缺心中疑云大起,驻足不动。谷缜喝道:“退不退?”将匕首在徐海颈上抹来抹去,桓中缺纵有野心,也不敢担上逼死主人的名声,无奈魔众再退。两百多人挤在狭窄甬道,接踵摩肩,叫苦不迭。 谷缜忽道:“陆渐,关门。”陆渐应声纵上,“咣当”一声,关上铁门,而后奋起神力,将铁闩重重挂上。 众寇不料有此一着,桓中缺心中纳闷,想这大厅四面巨石,谷缜关上铁门,不是作茧自缚么? 沈秀也不由怒道:“姓谷的,你要寻死,干吗拿我垫背?”谷缜笑而不语,徐海忍不住叫道:“姓谷的,你要问爷爷什么鸟事?” 谷缜从怀中取出罗盘,晃了一晃,笑道:“徐兄,这是什么?”徐海怒道:“罗盘!”谷缜道:“罗盘有什么用?”徐海见他尽问废话,大为恼火,冷冷道:“既是罗盘,不是指方向,便是瞧风水了!” “正是正是。”谷缜笑道,“小弟正想给徐兄瞧一块好风水,保佑你断子绝孙!“徐海大怒道:“姓谷的,士可杀不可辱。” “少给自己贴金。”谷缜微微冷笑,“你一个草寇,大字不识几个,也配称士?”找来绳索,将徐海五花大绑,又扯一块衣料,将他嘴巴牢牢堵住。 门外倭寇撞击铁门,砰砰有声。姚晴不耐道:“臭狐狸快些,这次走哪一方?”谷缜走到一面墙壁前,摸着墙上铁铸的兽头:“这是什么兽?”姚晴一瞧,那兽弯角巨眼,铁环穿鼻而过,不由恍然道:“牛头。” 谷缜道:“牛为坤,坤位在南,路在南方。”转动罗盘,循南走去,径直来到另一尊兽头前,那兽如狮如虎,口衔铁环,形容狰狞。 谷缜取下火把,抓住铁环奋力一拧,一阵刺耳声响,兽头应手转动,转到第四圈,忽听轰隆之声,兽头下方千斤巨石徐徐向内退去,露出一个阴森森的大洞。徐海口中呜呜乱叫,眼里透出绝望神气。 撞门声更沉更乱,谷缜忽道:“陆渐,你带这厮先入。”陆渐押着徐海钻入洞中,沈秀其次,姚晴正要跟入,忽见谷缜取下厅中火把,一一採灭,姚晴寻思道:“是了,洞内必有机关让铁兽头回复旧观,却无人将火把插回,倭寇若是破门,聪明的凭这一点破绽,便能猜到兽头玄机,若将火把打灭,这干贼子一定琢磨不透。” 想到这里,深恨自己后知后觉,忍不住暗骂一声“臭狐狸”,气恨恨钻入洞中。谷缜随之爬入,入口虽窄,其内渐宽。谷缜摸索一阵,又摸到一枚铁环,拧了四转,只听嘎吱连声,巨石重新合上。 “谷兄厉害。”沈秀阴声说道,“沈某想不也难了。”谷缜听出他话中妒恨,笑道:“不知沈兄伤势如何,还要小弟搀扶么?” “不劳谷兄费心。”沈秀经此一事,他对谷缜十足忌惮,怕他暗算自己,宁可忍痛自行。谷缜落得轻闲,走在一边,皮里阳秋地调保沈秀的伤势。沈秀落了下风,面上冷笑,心中却暗暗发狠:“臭小子,到了地面上,叫你知道爷爷的厉害。” 但见岔道,谷缜便寻路标,众人在迷宫中走了小半个时辰,忽被一堵石壁阻住去路。姚晴正要寻找路标,忽地尖叫一声,蜡烛落地,南道中一团漆黑。陆渐、沈秀齐声叫道:“怎么了?”姚晴浑身哆嗦,一时说不出话来。 谷缜俯身摸到蜡烛,轻轻点燃,一眼望去,墙角躺着一具死尸,料是死了多年,仅余姑髅,乍一瞧十分骇人。 谷缜回头望去,姚晴脸色惨白,余悸未消,不觉笑道:“大美人也有害怕的时候?哈,有趣,有趣。”姚晴咬牙道:“臭…臭狐狸,作…作死么?”嘴上虽硬,终是受惊非轻,双腿发软。 谷缜笑了几声,望着骷髅沉吟。陆渐说道:“这人怎么死在这儿?”谷缜蹲下身子,端详枯骨上的袍服,忽道:“这是皇家之物。”众人吃了一惊,谷缜撩起袍子,低声道:“你们瞧,底子明黄,上有五爪飞龙,不止是皇家之物,还是皇帝的龙袍。” 众人更惊,陆渐冲口而出:“难道他是皇帝?”谷缜不答,在那骷髅身上摸索一阵,摸到了一个黃绢包裹,展开时只见一方玉印,龙钮金镶,晶莹通透,烛火一耀,更是毫光四射。 谷缜目视印文,低声念道:“授命于天,既寿永昌…”念到这儿,忽地住口,抿嘴皱眉,再瞧那包裹,却是一面黄色绢布,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若干字迹:“逆叔篡国,恶奴悖主,复辟无望,千秋有恨,可恨,可恨…”一连写了六个“可恨”,初时还算清楚,渐渐笔画散乱,写到最后,几乎辨认不出。 陆渐忍不住道:“这是什么?”谷缜叹道:“这是一幅血书,这人临死前所写,年代久远,鲜血已经变黑了。”陆渐道:“这人是谁?怎么死在这里?”谷缜叹道:“遗书写得明白,他本是一位皇帝,但遭叔父背叛,夺了他的江山。后来他的奴仆也背叛了他,他临死前逃来这里,孤独死去。”陆渐皱眉道:“有这样倒霉的皇帝?” “有的。”沈秀冷冷开口,“朱元璋的孙子,建文皇帝朱允坟在位时,他的叔叔燕王朱棣造反,攻入南京,夺了他的皇位,事后宫城失火,这位建文帝不知所踪…”说到这儿,他凝视谷缜手中那方玉印,双眼异彩涟涟。 谷缜又解开龙袍,说道:“他来这儿之前,便受了重伤。”众人定睛望去,骷髅的左胸塌陷下去,断了四根肋骨。沈秀皱眉道:“这是铁砂掌!”众人想他一国之君,落到如此地步,心中均感凄凉。秘道中寂无声息,阴惨惨的气息弥漫开来。 过了一会儿,谷缜打破沉寂:“他受了重伤,无法走远,这秘道的出口必在附近。”他四面瞧瞧,不见路标,心下疑惑,凝视那具尸体,拱手笑道,“皇帝老哥,得罪一二。”俯身挪开骸骨,尸骸身后的墙角里,赫然露出一枚钢环。 谷缜握住钢环,向后一拽,带出三寸长的一截钢索。只听“轰隆”一声,左侧石壁翻转,露出一道门户,秽臭之气扑面而来,众人慌忙后退,待到移气散尽,才敢入内。 谷缜举烛一照,忽道:“小心。”众人一瞧,门内是一段南道,墙上地下,插满箭镞,近门处趴着一具骸骨,锦衣皂靴,身上露出几支箭尾,手中死死抓着一个卷轴。 谷缜取那卷轴,死者抓得甚紧,稍一用力,“咔嚓”声响,五根白惨惨的指骨散落一地。谷缜笑道:“罪过罪过。”展轴一瞧,嘴角透出一丝冷笑。 陆渐好奇道:“写了什么?”谷缜道:“这是朱元璋写给孙子建文帝的一道传国诏书。”陆渐道:“这有什么用?” “大大有用。”沈秀接口道,“有这一道诏书,足以证明建文皇帝是正统,成袓皇帝是谋逆。以之下推,成祖皇帝之后的大明帝王,均是欺宗灭袓的篡逆之徒,不足以治理天下。” 陆渐听得心惊,谷缜却笑道:“只是说说罢了,朱棣纵然篡逆,但这诏书经历多年,不过是一件死物,怎比得上当今天子拥兵百万。这年头,谁有兵马,谁当皇帝。” 沈秀冷哼一声,说道:“当真如此,成袓皇帝又为何要让三宝太监七下西洋,寻找建文皇帝的踪迹?如此劳师动众,还不是为了这传国诏和传国玺么?” “什么传国玺?”谷缜故作惊讶。沈秀冷笑道:“少废话,别当我没瞧见,传国玺就在你的衣袖里面。” 谷缜笑了笑,低头察看尸骸,摸到一块紫檀錾金腰牌,上书“锦衣卫都指挥使,太子少保,忠诚伯张”。 谷缜不由笑道:“这个惊主恶奴,好大的官儿呢!”众人见此情形,均是明白。当年城破国灭,建文帝带着亲信侍卫,经由秘道逃出宫城,不料恶奴临时改变心意,图谋背叛。一时间,素性文弱的皇帝与心怀叵测的侍卫在这阴森地道里殊死搏斗,最终恶奴被秘道中的机关所伤,建文帝却中了一掌,尽管勉力发动机关,将恶奴挡在身后,终因伤重不治,凄凉死在此间。 想象当时的惊险惨烈,众人无不唏嘘,唯独姚晴一见死尸,想起若干往事,烦恶不堪,催促道:“管他皇帝奴才,死人有什么好瞧的?” 陆渐道:“这尸首如何处置?”谷缜叹道:“帝王也好,恶奴也罢,一旦身死,都是无知白骨。这迷宫规模宏大,不啻于皇陵地宫,做他们的坟墓倒也合适。”说罢举烛向前,姚晴只怕还有尸骸,再也不敢与他争先。 走了半晌,忽有石阶向上,三十步之后便见穹顶,谷缜摸到一根粗若儿臂的铁销,抽开一掀,穹顶洞开,微风灌入,带着一股清新凉意。谷缜抬头望去,夜空明朗、星芒璀瑰,一时豪情涌动,大有解脱重生之感。 众人出了秘道,只见四周花草芬芳,树摇影动,远处殿宇重重,在月色中投下崔巍暗影。陆渐忍不住说道:“这是什么地方?“谷缜道:“这是南京的紫禁城。”陆渐大吃一惊,沈秀笑道:“妙啊,只需叫喊一声,大家全都没命!”谷缜瞧他一眼,笑道:“你试试看。”沈秀哼了一声,目光极为阴沉。 谷缜转过身来,望那出口,摇头道:“有道是‘明见万里,不能见眉睫,烛照天下,不能照足下。’朱棣为找建文帝,搜遍中国,七下西洋,却没料到这对头就在南京宫城的下面。”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这条秘道,当是朱元璋修筑南京时所造,可惜他没用上,却留给了孙子。”说罢盖上出口石板,石板下设有机关,一旦合上,铁销从内扣住。 出口在御花园,夜色已深,人迹不至,唯有寒虫低鸣,悲风凄冷。姚晴见谷缜封闭秘道,忍不住问:“臭狐狸,如今怎么办?” 谷缜道:“这宫城大极了,我们不妨找一处冷僻宫殿,好吃好睡,躲上几天。”姚晴摇头道:“左飞卿的追踪术十分邪乎,一地待久了,必被找到。这七日中,我要离开南京,走得越远越好。” 沈秀笑道:“师妹如此说,我却有一条‘浑水摸鱼’的妙计。今日天亮之前,南京城将有一场大战,趁着混乱,师妹便可瞒过风君侯,轻易逃出南京。” 姚晴奇道:“什么大战?”沈秀向徐海努一努嘴“他跟汪直约好,里应外合攻打南京,不料家父事先知道,将计就计,要将这干倭寇一网打尽。” 姚晴妙目一亮,喜道:“什么时候?”沈秀望了望天:“当在寅时。”姚晴喜上眉梢,说道:“好,这就去。”说罢凝视陆渐,陆渐尚且犹豫,谷缜已笑道:“二位请了,咱们就此分道扬镳。” 姚晴见陆渐面有难色,眼里闪出一丝怒意’咬咬朱唇,转身就走。沈秀向谷缜冷冷一笑’阴声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谷兄须得当心。”说罢蜷起伤足,一跳一跳,随在姚晴之后,忽听谷缜在身后笑道:“陆渐你瞧,他这么跳来跳去的,像不像一只癞蛤蟆?”陆渐答得老实:“这么一说,真有一些像,就是比癞蛤蟆俊些。” 沈秀大怒,心中想了几十条酷刑,将二人慢慢折磨至死。他一边想象,一边咬牙,姚晴却嫌他太慢,托住他肘,纵跃如飞,避过宫中禁卫,来到一处宫墙前面,种下“孽因子”,生出一条长藤。两人循藤攀过墙头,经御水河出了宫城,姚晴忽地笑道:“沈师兄,就此别过!”沈秀吃惊道:“师妹什么话,我离了你,又上哪儿去?“姚晴望着他,剪水双瞳勾魂夺魄,口中轻轻笑道:“师兄还是别顽了,回家治伤要紧,要不然真的成了瘸子,令尊岂不心疼?”当下转身便走,沈秀不死心,叫道:“师妹慢走…”姚晴应声掉头,笑道:“是了,还有一件事忘了说。”沈秀心中燃起一丝希望,笑道:“好师妹,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离开我的!” 姚晴嘻嘻一笑,说道:“师兄瘸了脚,这一下,我无论上哪儿,你都追不上了。”伸出玉手,冲他招了招,又做一个鬼脸,一纵身,没入茫茫黑暗。 沈秀望她背影,心里又爱又恨,不觉咬牙道:“这小妖精,哪天落到少爷手里,瞧我怎么炮制你。”说罢伤口又痛起来,心想:“小妖精说得是,眼下治伤要紧。”当即一跳一跳,向总督府去了。 待沈秀走远,从宫城阴影下踱出两人,陆渐惊喜道:“谷缜,又被你猜中了,你怎么知道阿晴会离开沈秀?” “凭她瞧你的眼神!”谷缜轻轻一笑,“若我所料不差,姚晴心里有你,这沈秀不过痴心妄想罢了。”陆渐一呆,不信道:“你说的当真?” 谷缜点头道:“她方才问你,分明想你陪她离开南京,故而我才试她一试。她若喜欢沈秀,出了宫城,必然与他同行同止;她若爱的是你,却不耐与沈秀纠缠了。” 陆渐道:“这是为何?”谷缜道:“但凡女子,不免矜持。她假意对沈秀好,不过想让你患得患失,越发离不开她。你若不在,沈秀于她,哪儿还有利用的余地?”陆渐听了半信半疑,谷缜推他一把,笑道:“等什么,还不去追她?”陆渐道:“可是…” “可是‘黑天劫’么?”谷缜微微一笑,“不打紧,我已逮住徐海,冤屈不日可伸,那时我求我爹封了你的‘三垣帝脉’。好兄弟,别把我配给姚晴了,你不知道,我家那头母老虎发起威来,就是诸天神佛也要卷堂大散。” “你家的母老虎?”陆渐微微惊讶,谷缜笑道:“你不是接过她的暗器么?”陆渐恍然道:“那位姑娘,她是…”谷缜接口道:“我未过门的媳妇儿。”他一想到沉冤得洗,便觉乐不可支,抓起徐海笑道,“我要去审问这厮,你若找我,就来敲城东沧波巷左首第二间大门。”哈哈一笑,飘然而去。 陆渐被这一番话说得心神不安,又担心起姚晴的安危,飞身向前赶去。 赶了一程,仍不见人,陆渐心急’施展跳麻术,纵上一所房顶。居高望去,透过一片房舍’忽见远处隐隐迸射火光,陆渐一惊,心想:“失火了么?” 他一见灾厄,顿然忘我,踏着屋顶赶去,还没走近,就听刀剑交鸣,喊杀声震天。陆渐俯身一瞧,前方正是罗宅,两百余名倭寇身披结甲,手持刀枪,正与数百明军浴血巷战。倭寇到这地步,也是为势所迫,方才好容易撞破铁门,攻入石厅,谁知却不见人。众寇疑神疑鬼,一片哗然,桓中缺无法可想,先救醒陈子单。陈子单颇负智计,猜测厅中必有暗道,但以他的智识,不足以寻出机关,眼看起事在即,敌人又从秘道走脱,稍一耽搁,势必全军覆没,于是将心一横,号令倭军爬出深井,自罗宅杀了出来。 沈舟虚没有找到秘道,却料到倭寇巢穴就在左近,是故设下伏兵,倭寇一旦露面,四下警哨大作,伏兵突出,两方照面,杀成一团。 这群倭寇是徐海手下的精锐,明军则是沈舟虚训练的甲士,虽说胜过卫所官军,但论气势纪律,比起这群百战老寇仍有不如。 众倭寇抱成一团,分进合击,进如尖枪穿甲,无坚不摧,退如漏斗流沙,陷敌于无形。明军纵然四面涌至,可阵势单薄、兵力分散,人数虽多,却被倭寇横冲直撞,各个击破,一眨眼的的工夫,便倒了十来个。 陆渐心下大急,眼见桓中缺与陈子单身处阵心,登时将身一长,厉声道:“桓中缺,你瞧我是谁?” 桓中缺一抬头,便觉黑影如山,恶风压顶,他双手被废,无法抵挡,死命将身一躬,贴地滚出丈许。 陆渐飞落阵心,一个“大须弥相”,撞得一名倭寇口吐鲜血。陈子单一声厉叫,双手握刀狠狠劈来,陆渐闪身让过,左手探出,“咔嚓”两下将他双腕卸脱。 陈子单惨叫一声,倭刀脱手。陆渐顺手接住,刹那间,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似又回到那晚,神社破败,冷月无声,千神宗石甲长刀,面目狰狩。“呵!”两把倭刀,三条朱枪,挟着烈风血气冲来。 刀柄入手,倭刀长短厚薄、软硬轻重,陆渐无不了然于心,仿佛此刀铸成,便与他相伴相生,当下依倭刀特性,从左至右,绕身划了一个圆圈。 叮当交响,刀枪落地,五名倭寇齐齐惨哼,双腕上鲜血淋漓,腕上的筋络均被挑断。陆渐一刀奏功,纵刀破入敌阵,长刀所向,众倭寇手腕溅血,兵刃纷纷坠地。明军甲士原本已呈溃势,忽见陆渐如飞将军从天而降,冲得敌阵七零八落,顿时振奋起来,争先上前冲杀。 这批倭寇多是日本浪人,崇尚武士之道,悍不畏死,苦苦顽抗。奈何陆渐一把刀东飘西荡,专挑彼方手筋。众倭人刀枪脱手,便如毒蛇拔牙,猛虎断爪,空有满腔斗志,也是任人宰割。不一阵死伤大半,剩下几十人心慌意乱,突发一声喊,四下溃逃。明军围追堵截,众寇要么惨被生擒,要么被乱刀砍死。 陆渐望着一地死尸,心中一惨,垂下刀来,游目望去,尸体中却不见桓中缺。他微感讶异,仔细搜过,仍无所获,正纳闷,两名将官快步赶来,拱手道:“天幸壮士相助,敢问大名…” 陆渐摇头道:“微名不足挂齿…”话未说完,忽见道路尽头一人飞奔而来,他认得是燕未归。心想此人一来,沈舟虚也必然尾随,若是相见,难保他不旧话重提,要将自己留在身边。别的倒也罢了,若是耽误了寻找姚晴,却是大大的不妥。 他想到这里,丢下倭刀,转身便走,两名将官大惊叫道:“壮士留步…”两人越叫唤,陆渐步子越快,转过长街,消失不见。他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两名将官面面相对,心中大为惊疑。 陆渐发足飞奔,在大街小巷四处搜寻,只盼遇上姚晴。谁知少女不曾见到,却见四处明军把守,警卫森严。陆渐无法可想,垂头丧气地来到城东,辗转找到沧波巷。 巷子临近外郭沧波门,陆渐来到左首第二间门前,门首一对灯笼,照得门扇漆亮,门上有黄铜饕餮一对,口衔铜环。陆渐举环扣门,须臾门开,有人低声说道:“陆爷好。”陆渐奇道:“你认得我?“那人将他迎入,又关上大门。陆渐一瞧,那汉子约莫四旬,布衣小帽,五官平平,偶尔目光一闪,方可见其峥嵘。 “我叫鱼传。”那人恭谨说道,“那晚在萃云楼见过陆爷。”陆渐一拍额头,笑道:“我记起来了,谷缜让你给那些画舫送银两。”鱼传道:“陆爷好记性。”他谈吐亦如样貌,虽然不失礼数,但从头至尾,再也平淡不过。 陆渐笑道:“鱼兄,你别叫陆爷,我年纪比你可小多了。”鱼传摇头道:“我不叫鱼兄,我叫鱼传。陆爷是谷爷的朋友,鱼传是谷爷的伙计,鱼传叫谷爷谷爷,就该叫陆爷陆爷…”陆渐听得头晕,忙道:“鱼…鱼传兄,谷缜在做什么?”鱼传道:“谷爷在生气!“陆渐道:“徐海不肯吐实,惹他生气么?”鱼传叹道:“徐海死了!” 陆渐大吃一惊,叫道:“死了?谁杀的?”鱼传道:“小人不知,谷爷与徐海呆在书房,让我在这儿等候陆爷,忽听一声统响,我赶到书房,徐海便已死了。”陆渐心中一阵慌乱,说道:“谷缜没事么?”鱼传摇头道:“谷爷没事,就是生气。” “带我去见他。”陆渐走向宅内,鱼传秉烛引路。片时来到书房,陆渐一推门,嗅到一股浓浓的血腥气,定神细看,地下散落许多破碎书页,一方端砚四分五裂,几支狼毫也被折成两截。 再一抬头,谷缜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两眼定定看着前方。陆渐顺他目光望去,徐海手足被缚,坐在一张紫檀椅上,脸面朝天,软答答向后歪着,鲜血浸湿头发,已然凝结成块。 陆渐心往下沉,上前细看,尸首面如白纸,眉心一个血洞,流出红白之物。“不用瞧了。”谷缜叹了口气,“鸟铳打的。”陆渐回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均能瞧见对方脸上的苦笑。 陆渐问道:“出了什么事?”谷缜叹道:“我在书房中盘问这厮,他起初嘴硬,抵死不说,后来被我软硬兼施,这才略略松口。正当这时,鸟铳却响了…”说到这儿,他走到窗边,指着窗纸上一个圆形小孔,圆孔四周裂纹如丝,清晰可见窗外夜色。 “这是铅丸入户的弹孔。”谷缜又掀开窗扇,陆渐举目望去,窗户正对一幢小楼,楼上一团漆黑,不由点头道,“凶手必是在楼上发铳。” 谷缜叹道:“这人的铳术真是通神,仅凭投在窗纸上的人影,便击中了徐海的眉心。鸿书那时守在房外,听到铳响,赶上楼时,凶手已经走了。” 陆渐沉吟道:“你猜到是谁了么?”谷缜道:“徐海是倭寇魁首,倭寇必会救他,官府必会捉他。唯独一方,却是非杀他不可!”陆渐皱眉道:“你说东岛内奸?”谷缜点头道:“但有一事,我想不明白。若是东岛内奸,理当杀我而后快。我背对窗户,杀我更为容易。怎的偏不杀我,却杀徐海呢?” 陆渐道:“或许他本意杀你,却因人影投在窗上,夸大扭曲,以至于失手击中了徐海。”谷缜摇头道:“误杀么?未免太巧。”说到这儿,二人均感迷惑。沉默一阵,谷缜忽道:“姚晴呢?”陆渐银眉道:“我追丢了!” 谷缜一拍桌子,失笑道:“追丢了?好出息。”陆渐脸涨通红,谷缜拍了拍他肩,笑道,“罢了,如果她心中有你,你不找她,她也会来找你的。”陆渐摇头道:“她心中有我又如何?徐海已经死了…” 谷缜听出他言外之意,微微一笑,说道:“徐海死了,还有汪直呢!”说到这儿,他一扫阴霾,神采焕发,哈哈一笑,挽着陆渐走出书房,边走边说,“这老狐狸比徐海狡猾许多,捉他原本极难,可巧他来袭南京。汪直是蚌,沈舟虚是鹬,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咱俩就是渔翁。” 陆渐道:“你说得轻易,这两人都不一般,依我看不是鹬蚌,而是猛虎。一着不慎,你我两个还不够他们吃的!” 谷缜看他一眼,笑道:“陆渐,你聪明多了。这两人确是猛虎,有道是二虎相争,一死一伤,是以咱们须得亲临战场,伺机而动。” 陆渐道:“你我都是平民,怎能亲临战场?”谷缜道:“这个容易。”一拍手,暗处闪出一人,年过三旬,嘴尖腮陷,小眼中透着一股精悍。谷缜说道:“鸿书,你去买两副官军盔甲,官衔越大越好。”那人一低头,快步去了。 陆渐吃惊道:“官军的盔甲也能买?”谷缜笑道:“不过两副盔甲,又不是皇冠龙袍,有什么不能买的?”陆渐涨红了脸,支吾道:“那个…那个做将军的不理会吗?”谷缜笑道:“他们只理会银子。”但见陆渐兀自不平,又笑道,“如今离寅时尚有半个时辰,咱们不如一边吃饭,一边等候。” 陆渐闷闷不乐,随谷缜来到一座厅堂,堂外一庭兰草,花期未至,可也清气袭人。堂外有匾,字迹晦暗不明。堂内玉烛高烧,楠木为梁,乌木为棂,地下一溜檀木桌椅,桌上设了蟠龙香案,置一尊古炉,椅背刻有乌蟒衔芝图,椅侧各有一面油黑漆凳,凳上两口天青大瓦盆,植有落地金钱。正墙上一幅淡墨大画,画中一位老人足踏扁舟,面色超然,一旁落款:鸱夷子皮,若虚堂主人某年某月某日。大画左右是两片乌木錾银联牌,右是“冲盈虚而权天地之利”,左是“通有无而一四海之财”,笔力雄健,气呑古今。二人落座,谷缜道:“这座‘若虚堂’连带宅子都是老头子的。我有三四年没来,如今看来,梁园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 陆渐道:“鱼传、鸿书都是你的伙计?”谷缜道:“那也是老头子留下的,忠心无二,精明能干,只可惜不会武功。” 陆渐皱了皱眉,问道:“财神指环呢?”谷缜笑了笑,入怀取出那枚翡翠戒指:“你说这个?”陆渐定神细看,指环色泽深碧,三缕血痕贯穿指环首尾,粗细不一,似在脉脉流动。环身上方较大,有如一方玉印,刻有弯曲字迹,不由奇道:“这是什么字?““这是石鼓篆书。”谷缜笑道,“首尾念作‘财神通宝’,意即是天上财神爷的宝钱,凡间的钱遇上它,就好比孙子遇上爷爷,只有乖乖听话了事。”陆渐吃惊道:“这么说,那些人说的‘财神通宝,号令天下’,是真有其事了?” “你也信这话?”谷缜莞尔道,“我送给你好了。”陆渐脸一红,摆手道:“我不要。”谷缜审视他片时,微微一笑,将指环收入怀里。 陆渐想了一会儿,叹道:“谷缜,无论如何,我今日都很欢喜。”谷缜笑道:“喜从何来?”陆渐道:“没料到你不但没有勾结倭寇,还是打败倭寇的大豪杰、大英雄,只可惜令尊不在,他若听见徐海的那一番话,你的冤屈早就没了!““你想错了!”谷缜摇了摇头,“我可不是什么英雄豪杰,我只是一名商人,我对付倭寇,只因为他们不守规矩。”他见陆渐疑惑,站起身来,指着那一副楹联道,“瞧过这副对联了吗?联中的‘冲盈虚’,‘通有无’,说的都是商道。所谓商道,就是商场里的规矩。” 他说到这儿,望着那幅大画,沉吟良久,悠然说道:“国人自古鄙视商人,却不知商道即天道。圣人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商人运转货物,也是以有转无,逐十一之利。打个比方,南方茶多,北方茶少,我在南方买茶,运到北方卖出,取南方之有余,补北方之不足,是不是大大的好事?”陆渐道:“是!“谷缜又说:“只可惜,商道虽是天道,奈何商人却是俗人,为求财利,不择手段,故而商道中又掺杂了人道。‘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专一劫贫济富。比方说,苏浙闽广四省经历多年倭乱,人民流离,耕种不时,官仓连年赈济,已然告罄,不出明年,必有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饥荒…” 陆渐吃惊道:“这话当真?”谷缜微微一笑,叹道:“这事不止我明白,许多富户也都明白,若按以有转无的道理,就该未雨绸缪,去湖广四川买来多余粮食,填补苏浙闽广的不足。但据我所知,这些人非但不去别处购粮,反而将本地的粮食搜刮起来,囤积居奇,想要等到荒年大赚一笔。倘若任其所为,不到明年,米价贵如珠玑,不知要饿死多少百姓。”陆渐不忿道:“朝廷就没法制他们么?”谷缜冷笑一声,说道:“嘉靖老儿天天修道成仙,百姓的死活关他屁事?至于别的官儿,都与这些奸商大有干系,好比沈秀,仗着他老子的势,也囤了一大仓谷子。” 陆渐迟疑道:“沈舟虚,似乎…似乎不像是那等人。”谷缜道:“他不是那等人,也有纵容之嫌,我若生了沈秀那种儿子,就该一棒子打死喂狗吃。”他说到这里,激动起来,来回踱了几步,高声说道,“商道之中,天道强于人道,便是正道;人道强于天道,必成歪门邪道。而这些歪门邪道之中,最为可恨的,莫过于杀人越货的无本买卖。好比倭寇,洗劫我中华百姓,再将赃物运到东瀛,或是贱价出卖,或是白白送人。这么一来,东瀛原本缺少的金珠美玉、苏绣瓷器尽皆餍足。其他商人辛苦收购来的货物,运到东瀛,要么一钱不值,要么大大亏本…” 陆渐插口道:“朝廷不是有海禁么?怎么还能将货物运往东瀛?”谷缜呸道:“狗屁海禁,都是那帮官僚的混账主意,再说大明海疆万里,谁又禁得住么?” 陆渐恍然道:“那就是走私了。”谷缜不耐道:“纵然走私,也是嘉靖老儿逼出来的。海上生意利润最丰,若无海禁,他大可设立有司,征以税银,征到的银子,再修十座北京城也有多余。嘉靖老儿有钱不赚,真是他奶奶的大蠢蛋。” 谷缜从来笑嘻嘻的,陆渐极少见他动怒,忽见他面红耳赤,不由暗自好笑。谷缜自觉失态,反身坐下,沉默一下,说道:“倭寇专做这等无本买卖,初时小打小闹,后来越做越大,最盛时,竟有两万人来华劫掠。如此一来,别说东瀛没了生意,西洋、南洋所需的中华之物,也尽能在倭寇手中贱价买到。天下豪商多少都有些海上买卖,海禁以来,大伙儿生计十分艰难,倭寇再这么一闹,更是雪上加霜了。我见这情形,私下寻思,既然官府无能,不如设法自救,便用重金征集了十二艘红毛战舰,埋伏在倭寇返归东瀛的路上。倭人又贪又蠢,回国时船舶满载赃物,吃水极深,突然遭袭,别说逃跑,船只转身都难。我将战舰分为两队,轮番发炮,围追堵截,用了三个时辰,将倭船尽数击沉,只走了汪直、徐海。” 陆渐听得血为之沸,拍案叫道:“这件事轰轰烈烈,令尊就不知道吗?”谷缜摇头甚“那一战倭人死亡殆尽,汪直等人弃众逃命,事后害怕倭人亲眷怪罪,诈称遇上飓风、船毁人亡。他们不说,我也无心夸耀。唉,你不知道,那一股倭寇固然败亡,随船掳来的百姓也落海丧生,没活几人…”说到这里,他望着厅外沉沉夜色,长长叹了一口气。 陆渐也是发呆,寻思倭寇与被掳百姓同乘一船,是杀是救,甚是为难,换了自己,决不能如谷缜一般果决。想到这里,他注视谷缜,忽觉眼前之人十分陌生。 此时鱼传端来饭菜,寥寥几盘,却是糟鲋鱼、焖火腿、红腐乳,另有两般果子。谷缜笑道:“我饮食但求方便,你莫嫌寒碜,将就一二。”陆渐笑道:“我小时候也常常挨饿,这些饭菜做梦也吃不到的。”他本就饥饿,当下盛了饭,狼呑虎咽。 谷缜望着陆渐,忽有些闷闷不乐,放下疾子,斟一碗酒,喝一碗,再斟一碗,如此连喝三碗,方才举筷进食。 用罢饭,鸿书正好捧来两副结甲,均是哨官服色,另有两口腰刀。陆渐忍不住问:“这些值多少银子?”鸿书应道:“毎副三百两,卖家与我相熟,故而甲胄之外,奉送两把腰刀。”陆渐啼笑皆非,摇头道:“这些官军太荒唐,难怪尽打败仗!”谷缜见他愤愤不平,不由暗自好笑,说道:“他们若不荒唐,便不叫官军了。” 两人换甲挎刀,信步出门。路上人马衔枚,往来无声,长街漆黑,火光飘忽,远远听着战靴霍霍有声。 两人混在一队士兵后面,来到三山门外。但见内城外郭之间搭着一座十丈木台,四周堆满柴草,不知有何用途。 二人溜上城楼。只见沿着城墙,正一溜儿架起数十尊佛朗机火炮,军士搬运器具,悄然来去,间或几声低语,被狂风一卷,轻轻散去。 两人职衔不低,站在那里,寻常士兵均不敢问。陆渐为这气氛震慑,正出神,忽被谷缜拽入谁楼,爬到顶层。谷缜解下一副钩挠,飞挂楼檐,翻身上了瓦面。陆渐也纵身掠上,奇道:“你做什么?”谷缜笑道:“登高望远,看一场好戏。” 陆渐举目眺去,明月正西,晓星渐沉,长风东来,卷得人衣发飞卷。这里已是南京绝顶,夜色未阑,万户萧索;大江东去,破开沉沉夜色;钟山叠嶂,于天地间分外苍莽。 忽听人语传来,低头望去,几名军士扛着一乘步辇来到城头,沈舟虚坐在辇上,手拈羽扇指点远方。胡宗宪随在一旁,容色冷峻,不住点头。 陆渐讳道:“胡宗宪没有出城?”谷缜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所谓胡宗宪出城,不过是沈瘸子的诡计。”说到这儿,他盯着沈舟虚,流露出一股深切恨意。 “谷缜,”陆渐忍不住问:“你和沈舟虚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恨?“谷缜寂然半晌,忽道:“那个商清影你见过么?”陆渐道:“见过。”谷缜点了点头,一字字说道:“她就是我的生身母亲。” 陆渐不觉目定口呆,回想起来,那晚在佛堂前,谷缜说的那番话,分明就是怨怪商清影抛弃自己。一时间,陆渐心内的许多疑惑豁然贯通,但见谷缜低头不语,欲要劝说几句,却又自恨口拙,想不出精当的话来。二人一时沉默下去,唯有里厮呼,掠身而过。木台下火苗一蹿,腾起烧了起来,外郭上响起一阵喧哗,伴着叫声,木台渐被火焰呑没,火光烛天,十里可见。 陆渐十分奇怪,转头望去,城中起了五六处火头,不觉吃惊道:“怎么回事?”谷缜道:“火是沈舟虚放的,汪直在城外,瞧见火起。听见喊声,必然以为徐海在夺取城门忽听“轰隆”一声,吊桥放下,城门洞开,城头喊声更急。 ------------ 沧海小说2 东岛西城 第二十章 攻守势异 城外黑沉沉的悄无动静,突然间,山野里亮起一点火光,萤火般跳动几下,忽如瘟疫蔓延,满山遍野火光大盛,汇聚成流,向城门蜿蜒淌来。 “这么多人?”陆渐倒吸一口冷气。谷缜也觉吃惊,心想倭寇的人数向来不满一千,这么看来,来了何止万人。转眼望去,沈、胡二人附耳交谈,神色十分凝重,谷缜不禁心头快意:“沈瘸子设的狐狸套,却来了一头饿狮子,不,哈哈,一头大象才是。好啊,沈瘸子’看是你捉它,还是它吃你。“火流压地而来,夹杂咆哮吼叫,初如松涛起伏,渐有山崩海裂之势。城头的明军被那吼声冲击,两股战战,立足不稳。 火光越近,当先的倭寇面目可辨,有的身披重铠,头戴角盔;有的布袍鬼面,赤足狂奔。千百口长刀冷光四射,寒气冲天。 沈、胡停止对语,互看一眼,脸上均有决然神气。一时间,城开如故,倭军拥入,这当儿,忽听一声厉叫:“有伏兵,快退…”嗓音又高又尖,陆渐一抬眼,只见一人站在外郭,披头散发,瞪着血红双眼,势如恶狼冲天哀号。 “桓中缺!”陆渐脱口而出。忽见沈舟虚羽扇一指,箭雨飙出,桓中缺被罩了个正着,身中数十箭,形如刺猬,重重跌在倭寇阵前。 事变仓卒,当先的倭寇望着一堆血肉,惊得呆了,不及后退,身后的倭军已冲了上来。依照沈舟虚之计,先除城内倭寇,再于外郭内城间布下圈套,虚开城门,诱入汪直围歼。 谁知桓中缺竟不怕死,叫破埋伏。沈舟虚无奈提前发动,羽扇再指,炮铳齐鸣,百余名倭寇首当其冲,嗷嗷惨号,血流满地。 陆渐瞧得心惊’忽听雒一声冷笑,磁:“聽子打贱个夕珩。”陆渐趟:“怎么说?“谷缜道:“前方倭人听见桓中缺的叫声,目睹他的死状,因而生乱,倘若放任自流,势必向后反冲,扰乱本军的阵脚。这就叫做借力打力,因敌制敌。可是沈瘸子图一时之快,一轮炮将这些倭寇打得非死即伤,替汪直除去了大患。我若是胡宗宪,先定他一个‘指挥不力’,打他三百军棍。”他卖弄智谋,眉飞色舞,仿佛当真按住沈舟虚,大打军棍出气。 忽听倭阵中锣声大作,鸣金退兵。这支倭军,大半是来自东瀛的真倭,有大隅、丰后诸岛的渔民’也有萨摩浪人。倭人既憨且勇,崇尚权威,只需统帅令下,是战是退,决无二话。华人“假倭”较少,如汪直、徐海之流,要么统帅三军,要么专为向导,险恶之处尤胜真倭。铜锡一响,几排倭人持盾抢上,抵挡城头炮石,余下的倭军整而不乱,从容退向城外,几轮炮石打过,倭人尽已退出城门。 陆渐正觉可惜,忽见沈舟虚羽扇再指,城头放起一盏孔明灯,悠悠荡荡,飘至半空。一时间,倭军阵后燃起点点火光,好似一阵疾风席卷而来。倭军起初中伏,尚且能退,如今腹背受敌,登时起了一阵騷动。 陆渐讶道:“倭寇背后也有官军?”谷缜道:“那是俞大猷。”陆渐醒悟过来:“是了,徐海也曾说,俞大猷出城了。” 谷缜道:“他明里带兵出城,前往沈庄,倭寇当他中计,自然放心攻城。万不料俞大猷走到半途,杀了个回马枪,转而埋伏在倭军后面。倭寇攻城,他攻倭寇。哼,沈瘸子这一条连环计使得好毒。”陆渐不悦道:“谷缜,你帮谁说话?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倭寇呢!” “我谁也不帮。”谷缜冷冷道,“我只帮我自己。”陆渐不觉默然,心想谷缜聪明绝顶,怎么解不开这个心结,换了自己,生母总是生母,恨得一时也恨不了一世。但他想来容易,却不知这世人越是聪明,心事越多,谷缜纵是洒脱,也不能免俗。 突然间,海螺声起,激越苍凉,在城池上空冲决回荡。跟着“咚咚咚”战鼓雷鸣,倭军一扫颓势,又向城内奔来。奔至城门,随那鼓声分成三队:一队五千,密集成阵,在门前阻挡俞大猷;一队三千,牵制内城明军;剩下两千精锐,沿着石阶,直扑外郭。 刹那间,双方进退攻守,直如犬牙交错。外郭明军箭石倾落,倭军死伤枕藉,箭石铅丸撞击铁甲铁盔,叮叮之声密如急雨。 谷缜忽地赞道:“汪老贼有些门道!“陆渐问道:“什么门道?’’谷缜将手一指:“你看,倭寇攻下外郭,会当如何?” 陆渐凝目一观,失声道:“不好。”谷缜道:“怎么不好?”陆渐道:“外郭沦陷,倭人就能将俞大猷挡在城外,这前后夹攻之势岂不破了?” “好见识!”谷缜瞧着陆渐,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如果外郭失守,明军地利尽失,汪直进可攻,退可守,乃是反客为主、死中觅活的杀招。这老俨焕⑹腔焓滥酰苡诨炻抑星瞥鍪じ褐⑺郎亍=袢罩剑猛夤怯遥  说到这里,通向外郭的石阶已是血流成河。攻城倭军列阵仰攻,顶牛角铁盔、戴鬼怪假面,五尺长刀舞开,上下光白一片;后排的倭军布衣光头,使二丈朱枪断后,远远挑刺,不令城下官军逼近;居中是两队鸟铳手,一队填药,一队射击,但听号令,忽而射前,忽而击后,雷鸣电飞,断不虚发。官军虽占地利,仍敌不住如此攻势,眼瞧着倭军步步进逼,迫近城楼。 陆渐看得嗓子发干,连声道:“沈舟虚号称天算,怎么没算到这个?”“他算到又如何?”谷缜冷笑一声,“城上的官军不下一万,城下的官军约有两万,再算上城外俞大猷的五千人马,官军超过三万,倭寇一万有余。依人数算,以三敌一,万无不胜。只可惜,沈舟虚的谋算中,却有一个不得已的苦衷。” 陆渐道:“什么苦衷?”谷缜道:“若是俞大猷镇守外郭,倭军休想攻克;但沈瘸子这一计,偏要示弱诱敌,俞大猷威名远著,若不亲眼见他出城,汪直断然不敢进城;他若出城,却又无人镇守外郭。沈瘸子虽以兵力补其不足,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看起来,除了俞大猷,无人能够守住外郭…” 忽听一声呼喊,势如天崩地陷。二人循声望去,城门的倭寇豁开一个缺口,呼啦拉突出一骑。那骑士身形伟岸,满身重铠,花白的胡须上沾满鲜血,手中一口大关刀刃口尽缺,鲜血长流。 “俞老将军!”城上城下欢声一片,外郭官军的气势为之一振,竟将攻城倭军逼退丈许。忽听一声悲嘶,俞大猷坐下的白马骤失前蹄,俞大猷关刀一顿,定住身形,低头望去,那马从头至脚血如泉涌,染红雪白皮毛,一双大眼黯淡下去。 “雪玉龙!”俞大猷大喝一声,流露深切悲愤。这匹爱马随他出生入死,历经百战,既是坐骑,也是密友。方才他见势不妙,当机立断,率精锐突入城中,欲要守住外郭,不料突围时随从战死,白马身中十余创,撑到入城,终于倒毙。 俞大猷按捺悲痛,举目一瞧,倭军登城过半,当即掷下关刀,一声龙吟,拔出剑来。“俞大猷么?”倭军中响起一声怪叫,“俞大猷在哪儿?”一道黑影急逾闪电,掠过人群,第三势异 呼地落在俞大猷身前,厉声叫道,“你就是俞大猷?” 俞大猷剑术高绝,豪迈任侠,当年在岭南,一人一剑,斩苏青蛇,破康老贼,平服七十二峒,而后镇守东南,剑下游魂无数,倭人闻之丧胆,尊之为“中华第一剑”。此时闻言,浓眉一轩,点头道:“俞某在此,来者何人?”那人厉笑一声,生硬道:“我乃东瀛大隅岛主辛五郎,特来领教广俞大猷关注战事,不耐道:“你先出刀吧!”辛五郎一愣,跳将起来,怒道:“谁要你让!”俞大猷浓眉一挑,喝一声“好。” 话音方落,刀芒剑影如长电裂空,一交而没。场中一片寂然,两方兵将,均被这两道光影夺去魂魄。 “噔噔噔”,俞大猷足不点地,直奔外郭。辛五郎两眼发直,长刀指地,喉中咔咔有声,一缕血水绕过衣襟,滴落脚前。 辛五郎一招殒命,倭人三军气夺。俞大猷奋起神威,直透倭阵,掌中剑光忽明忽暗,明如虹霓,暗如秋水,身周长刀纷坠,朱枪歪斜,箭矢如潮水涌来,猬集在铁甲之上,密密麻麻,莫可胜数。 其时长云如阵,天风更急,月沉西陲,东方未明,沉沉夜色如铅似铁,低低压在城头。天地间锣鼓喧天,喧闹夹着一缕海螺,呜呜咽咽,如泣如诉。 官军不耐久战,只一阵,便即败退,唯独俞大猷杀至外郭,方欲登上,忽觉迎面风起,一枪剌来。他但觉有异,挥剑挑出,谁知这一枪劲力沉雄,沛然莫当。 俞大猷一剑未能挑开来枪,心中暗惊,闪身避过,定眼一瞧,来人身高不足五尺,八字眉,塌鼻梁,手中长枪有如烂银。 “足下也是倭人?”俞大猷口中说话,手中刷刷刷三剑,刺翻三人,身周倭寇惊惧不已,发一声喊,齐齐后退,势成圆阵,将俞大猷牢牢围住。 矮子望着俞大猷杀人,既不进击,也不后退,只徐徐说道:“我不是倭人!老将军请退,再进一步,只恐得罪。” 、俞大猷道:“足下高姓?”矮子道:“落魄之人,若提姓名,有辱祖宗。”俞大猷被眉道:“既知羞耻,为何还要助纣为虐?”矮子沉默时许,叹道:“没法子,一日为寇,终身为寇。”俞大猷浓眉招胞,喝道:“既如此,出枪吧!” 矮子目光星闪,语气仍是不紧不慢:“老将军的剑法,一半出自武当太极剑,一半得自‘先天八剑’的震剑道。将军天賦超群,融会二者,卓然成家,故而快若掣电,慢如抽丝,刚有乘龙之威,柔有随云之势。但纵是如此,也胜不得区区这条长枪。” 俞大猷瞧他见识过人,方才一枪更有宗师气象,如此人物投入倭寇,实在叫人费解。 正疑惑,忽听有人叫道:“樊老三,汪老让你杀个人,你也这样婆婆妈妈的?“声如洪钟,喊杀之声也掩盖不住。 俞大猷闻言心动:“你姓樊,莫不是‘幻神枪’樊家的传人?”矮子的神色越发愁苦,目光一闪,压低嗓子道:“将军快走”。 俞大猷一怔,忽听那洪亮的嗓音哈哈大笑:“没错,他就是‘幻童子’樊玉谦。”俞大猷回头望去,身后一个胖汉,身高七尺,腰围却有五尺,手提一对硕大铜锤。胖汉身边是一俊秀男子,面如傅粉,目光诡谲,左臂缠绕金链,连着一把金色巨镰。谷缜远远看见,咦了一声,说道:“是他们?”陆渐奇道:“你认得他们?““我不认得,却听说过。”谷缜指点三人,“朱衣人叫‘金钩镰’,胖子叫‘铜瓜锤’,矮子叫‘点钢枪’,合称龙门三煞。名号俗气,却是北方巨寇,纵横无敌。汪直请来这三个煞星,俞大猷怕是有难了…”说到这里,屋瓦轻响,谷缜转眼一瞧,身畔空空,陆渐人影已无。 谷缜甚是气恼,心中大骂蠢材,可骂了几句,定神细想,陆渐若是不去,倒也不似他的为人。想着叹了口气,望着城下战场,思索其中胜负,只觉这一役无论谁胜,均是惨胜,对自己大大有利。只不过汪直若胜,后果难以预料,如果趁胜退出,倒也罢了;但以如此死伤,换不来金珠宝货,这老狐狸不能服众,势必大权旁落,唯有大肆烧杀,方能出去倭人心中一口恶气。 谷缜越想越惊,心想沈舟虚若败,固然害苦了百姓;但若汪直败北,沈舟虚却又拣了莫大便宜;唯有二人同归于尽,方能称心如意。 正盘算着,谷缜忽有所觉,回头一看,楼顶不知何时来了一人,黑衣蒙面,静悄悄地立在屋脊后方。 谯楼的楼顶势成一个“人”字,以屋脊为界,谷缜在左,半坐半卧;蒙面人在右,半蹲半立。故而谷缜瞧见了来人胸腹以上,蒙面人一则没料到楼顶有人,二则心系他处,居然没有看见谷缜。 明白此理,谷缜屏息凝神,按捺心跳,生恐心跳太快,被来人听出动静。不一时,那人躬下身子,自背后卸下一支鸟铳,瞄准远处。谷缜循着枪管看去,不觉一惊,铳口所指,正是沈舟虚。 蒙面人瞄了片刻,向铳口灌入火药,用搠杖筑实,他双手沉稳,目光专注,凝视铳口,俨然忘我。 谷缜气不敢出,心想官军形势险恶,俞大猷又被困住,沈舟虚名为幕僚,实为统帅,他若一死,无人指挥,官军势必溃乱。想到这儿,心中百味杂陈,忽见蒙面人筑药已毕,又灌入铅丸,再以搠杖夯实。 竒_書_蛧_W_ω_W_._q_í_δ_U_ω_ǎ_й_g ._℃_o_m 谷缜的嗓子一阵干涩,不自禁咽了一口唾沫,心中似有一个声音高叫:“夺母之仇,不共戴天。这人为你报仇,你感激他也来不及呢!哼,为谁担心,沈瘸子吗?你要么疯了,要么傻了!至于那些百姓,死呀活的又关你什么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商清影私奔时想过你吗?流浪江湖,受人欺辱时,又有谁可怜过你?你被关在狱岛,喝苦水,吃臭饭,暗无天日,又有谁理会过你?世人大多自私可恶,多死几个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谷缜想到这儿,心下稍安,转眼再瞧,蒙面人已取出火绳,从容安好。谷缜心头一紧,忽又想道:“就算我肯救沈瘸子,也要赔上自己的性命。死了不打紧,我一身冤屈未雪,就算死了,也要背上天大的臭名…”想到这里,他抬眼望去,天边霞光微露一线,在如墨的云层中挣扎、扭动、渗透、侵蚀,渐渐亮若剑刃,划破沉沉夜空。谷缜只觉一阵燥热,浑身汗出如浆,转眼一瞧,蒙面人已点燃火绳,蹲了下来,长长的铳管乌黑发亮。谷缜的太阳穴突突乱跳,浑身血液好似冲到头顶,寻思道:“我真的傻了疯了,这种事有什么好想的?只消一下,沈瘸子完蛋大吉,我也大仇得报。至于那些百姓,又与我有什么相干?既不是我爹,也不是我娘,呸,又想那臭婆娘干吗?她怕是还在做梦呢…若是做梦,她会梦见什么,会梦着我么…”想到这里,谷缜心中烦乱,抬眼望去,火绳上一点红光急速下沉。他的头脑忽地一热,心叫一声:“你姥姥的!”抓起一块瓦片,大喊一声“看招”,向蒙面人嗖地掷去。 俞大猷环顾三人,拈须大笑:“好啊,一个个来,还是一起上?”金钩镰阴笑道:“俞老将军一代名将,剑道宗师,一个人服侍,岂不过于怠慢?” 俞大猷仰天大笑,笑声未绝,精光闪动,“叮”的一声,长剑刺中巨镰。俞大猷一击不中,身形忽转,长剑歪歪斜斜,顺势一带。金钩镰虎口发热,巨镰竟被荡开。他生恐俞大猷趁虚而入,当即纵身后跃,谁知俞大猷并不追击,立地陡转,刷的一剑剌向铜瓜键。 金铁交鸣,铜瓜锤的左锤间不容发地挡下来剑,大喝一声,右锤下击,正中剑身。长剑“当啷”落地,俞大猷不进反退,一拳正中铜瓜锤的面门。 铜瓜锤一对铜锤尚在外门,登时倒飞出去。他不待摔倒,一个翻身,跳了起来,脸上红通通的,鼻血汹涌而出。 俞大猷足尖挑起长剑,把在掌中,微微一皱眉头。方才三剑一拳,看似简单,实已用上了他平生的本事。俞大猷惯经沙场,善于审敌,一见三人,瞧出金钩镰最弱,铜瓜锤次之,樊玉谦最强,是以依照兵法,先击弱敌,乘刚一剑,刺杀金钩镰,不中时,又使柔劲挑偏巨镰。众人均以为他要趁虚刺入,谁知他出其不意,转而刺向铜瓜锤。 铜瓜锤却也了得,左锤挡剑,右锤砸剑,却不料也在俞大猷算中。铜锤一落,俞大猷弃剑出拳,这一拳本是天柱山三袓寺的“一神拳法”,壮如牯牛,也是一拳毙之。 这几下融入兵法,奇诡莫测,本无不胜。万不料铜瓜锤中了一拳,竟无大碍,伸手揩下鼻血,吐舌舔尽,古怪笑道:“很好,很好。”他鼻子红肿,说话时瓮声瓮气。 金钩镰眯眼咧嘴,笑道:“老将军有所不知,我这二弟从小铜皮铁骨,最能挨打哩!”打字吐出,巨镰拦腰劈来,俞大猷举剑挑开,忽觉身侧风响,铜瓜锤面容狰狞,一锤扫至。锤大力沉,俞大猷不便硬接,身如游龙,使开一轮快剑,势如狂风,专在巨镰、铜锤间觅隙抢攻。 二人不料他年过半百,还能使出如许快剑,心中大为凛然。手中兵刃上下遮拦,只守不攻,偏偏俞大猷的剑上带有太极圆劲,巨镰、铜锤又极沉重,被他顺势挑带,往往收势不住,若非两人相互救援,只怕顷刻之间,便有人步那辛五郎的后尘。 这么以快打快,长剑轻灵,游刃有余,镰、锤沉重,渐觉不支。樊玉谦始终枪尖点地,冷眼旁观。忽见俞大猷觑个破淀,一剑飙出,刺向金钩镰左肋,“刷”的一下,划破衣衫。金钩镰竭力闪避,俞大猷的剑朔頓势拖回,在他的胁上划出一条血淋琳的口子。 金钩镰惨哼一声,高叫:“老三,还愣着作甚?“樊玉谦一呆,金钩镰瞪着他狞声道:“你要小嫣做寡妇么?”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ò_M 樊玉谦一呆,颓然道:“老将军当心。”长枪一抖,剌向俞大猷左腿。俞大猷运剑一拦,枪上如有雷电,震得他虎口发麻。俞大猷吃了一惊,疾转手腕,顺那枪势,化解那一股奇劲。声如蜂鸣,自那枪上不住发出。俞大猷的额上汗珠渐密,他深知那杆枪看似不动,其实不住画圆,而且越画越快,只不过弧度极小、不足半分。画圆时,枪上的劲力一波波冲击长剑,只需釗上内劲稍懈,长枪立成破竹之势。 故此常人眼中,枪剑相交,动也不动,殊不知两人正凭借手中兵刃,大斗内劲,凶险之处,远远胜过枪来剑往。 金钩镰、铜瓜锤瞧得有趣,金钩镰笑道:“老三逢上对手了。”铜瓜锤瓮声道:“要么我给他一下,打他个红白齐流?” “不好不好。”金钩镰摇了摇头,“他这颗头值钱得很,你一锤打烂了,辨不出面目,汪老不认,岂不白白丢了几万两银子?”当下抖开金链,巨镰呜呜呜甩了起来。 俞大猷听得心惊,可又无法摆脱枪劲。须知花枪高手,自古难防,有道是:“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手。”枪法越强,枪花抖得越小越快,若是斗大枪花,劲力分散,反而不难对付。俞大猷身经百战,使枪的高手会过不少,所见的枪花最小不过半尺,如樊玉谦这样的枪花从没见过,任是谁人,若将浑身之力聚于这半分之间,均能无坚不摧。只是平常之人,练上一辈子花枪,也达不到如此境界。 樊玉谦出身枪法世家,幼称神童。十岁时,枪花收到一尺之内,十五岁时,枪花巳不足三寸,人称“幻童子”,名动北方。但他十八岁时,樊家遇上一个极厉害的对头,纵有绝世枪法,仍遭灭门,樊玉谦仅带妹子樊小嫣逃脱。危难时,幸得金钩镰收留。樊小嫣一时情热,嫁入金家,不料金钩镰貌似翩翩公子,实为江洋大盗,竟以樊小嫣为质,逼迫樊玉谦入伙。樊玉谦家世清贵,不愿落草自污,奈何兄妹情深,他不入伙,金钩镰便对樊小嫣百般欺辱。樊玉谦枪法虽高,性情却很懦弱,为了妹子,只得跟随金钩镰干下许多违心的勾当。 他一枪困住了俞大猷,心中极为矛盾。但俞大猷剑法亦强,稍一退让,死的就是自己,因而斗到间深处,樊玉谦浑然忘我,枪劲如水银泻地,专寻俞大猷破绽攻入。 “呜”,巨镰带着劲风,到了俞大猷的后颈。俞大猷双目大张,大喝一声,樊玉谦只觉剑上内劲一弱,不由长枪直入,嗖地刺入俞大猷的左腿。 竒 書 網 W w w . q í S ǔ W A И G . C ō M 俞大猷忍痛收剑,反手一挑,“叮”的一声’巨镰向后弹出,他却身子一歪,左膝跪广下去。樊玉谦下手不容情,索性一枪,又将俞大猷右腿刺伤。俞大猷倒退一步,将手中长剑奋力掷出。铜瓜锤抢上一步,一锤磕飞长剑,右锤劈面砸来,俞大猷一拳送出。锤拳相交,二人同时一震,俞大猷喷出一口鲜血,向后跌出。铜瓜铺也是胸口一热,锤向后甩,忽听金钩镰喝道:“老二让开。”铜瓜锤转眼一瞧,巨镰在空中斜画一个半圆,呼地又向俞大猷扫来。 这时间,众人眼前黑影闪动,场中多出一人,麻衣斗笠,动转如电,抢在巨镰之前,背起俞大猷拔腿就走。 金钩镰眼见煮熟的鸭子飞了,惊怒交进,手一紧,巨镰去得更快,势要将俞大猷与麻衣人劈成两截。谁知麻衣人足力惊人,似与飞镰赛跑,镰刀虽快,却与他相距尺许,始终无法逼近。 “老三!”金钩镰情急大喝。樊玉谦叹了口气,抖出长枪,剌中巨镰,巨镰被他枪势一激,忽地变快数倍。 燕未归听出风声变劲,心中暗暗惊骇,就当此时,“嗡”的一声,身后狂风大作,似有若干劲力奔腾交击。 乘此劲风,燕未归去得更快,奔出数丈,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一名年轻哨官卓然而立,巨镰有如一道流光,反向樊玉谦扫去。燕未归认出来人,惊喜交迸,张口发出一声长啸,飞身直奔内城。倭军大呼小叫,朱枪林立,向他凌空乱剌。燕未归长啸不绝,双足踏着如林枪尖,逝如轻烟,飘入官军阵中,只一闪,忽然不见。 蒙面人正凝神瞄准,听见叫声,不禁错愕,一闪身,让过掷来瓦片,这时一声暴鸣,铳口火光喷出,但因准星已失,铅丸偏出,没有击中沈舟虚,却击中了一名明军炮手。蒙面人转过身来,看见谷缜,似乎一愣。谷缜一纵而起,双拳紧握,死死盯着对方。对峙片刻,蒙面人瞳子里泛起一抹笑意。谷缜见他眼神古怪,心道不好,连转几个念头,未有决断,忽见那人将鸟铳一扔,身子下蹲,形影消失。 谷缜虚张声势,叫道:“哪儿逃?”赶上两步,探头一瞧,瓦面上孤零零躺着那支鸟铳,别说是人,半片衣角也无。 谷缜心中叫起苦来,正想逃走,忽觉后心一痛,有人低声喝道:“不许动。”谷缜苦笑道:“不动就是。”来人咦了一声,叫道:“是你?”谷缜肩井酸麻,被来人扭转身子,定眼一瞧,来人大头细颈,头发稀疏,当下笑道:“莫大先生,好久不见。” 莫乙气哼哼地道:“不久不久,臭小子,瞧你还有什么花招哄骗我莫大先生。”他吃一堑’长一智,此番力求谨慎,点了谷缜几处大穴,拾起鸟铳喝道:“下去!”到了楼下,将谷缜带到沈舟虚身前,解开他的穴道说道:“主人,这小子带着鸟铳躲在楼上,图谋不轨。”扑扑两脚,踹在谷缜膝后,厉声叱道,“跪下说话。” 谁知谷缜才一跪到,双手一撑,又慢慢站了起来。莫乙大怒,又是两脚,但谷缜一被踹倒,忽又爬起。莫乙大怒,伸手叉住他的脖子向下摁倒,不防谷缜扯起嗓子高喊一声:“站我前面的,娶老婆戴绿头巾,生儿子都没屁眼儿。” 这话十分恶毒,众官兵哄然四散,胡、沈二人也忙忙错身。莫乙气得两眼瞪圆,正想饱以老拳,沈舟虚忽道:“莫乙,你先带他下去,胜了这一阵,再行拷问。” 莫乙收拳应了,提起谷缜,顺势踢他两脚,谷缜被踹得东倒西歪,脸上却是笑嘻嘻的,说道:“沈瘸子,你这叫自欺欺人,你以为这一仗真的能胜?”沈舟虚瞅他一眼,冷冷道:“你敢乱我军心,立斩不饶。” 谷缜道:“不敢,依我看,玩弄阴谋诡计你是一把好手。至于临阵用兵,却不是你的专长。这一仗再打下去,怕是打狗不成,反被狗咬。” 胡宗宪眉头一皱,喝道:“来人,与我斩了。”几名小校揪住谷缜,按倒在地,一人拔出刀来,方要砍下,沈舟虚忽道:“且慢。”说着目视谷缜,笑道,“你有取胜的法子么?”谷缜左脸贴地,微微笑道:“兵形象水,胜败无常,两军相遇,哪有必胜的法子?可我有个点子,让你凭添几分胜算。”沈舟虚道:“说来听听,若是有理,我饶你不死。”“光饶命不行!”谷缜闷声道,“一口价,我给你出点子,你放我走人!”沈舟虚目光转厉,哼了一声,持刀军士发声疾喝,钢刀抡圆,狠狠劈了下去。 巨镰上附有金钩镰的内力、樊玉谦的枪劲,忽被来人逆转,二人均吃一惊。樊玉谦不及细想,举枪便挑,枪尖挑中镰身,巨镰嗖地一跳,忽又扫向陆渐。 他的枪上劲力惊人,两枪挑飞过两只铜狮,一枪洞穿过百斤石鼎,故而劲到镰上,金钩镰虎口一热,铁链几乎脱手。 陆渐一招“半狮人相”荡回巨镰,只觉喉间发甜,眼冒金星,还没还过神来,巨镰又至。他不假思索,使一招“多头蛇相”,握住巨镰。 不知怎的,巨镰入手,这奇门兵刃的种种特性,陆渐忽都明白,不待他有所惊诧,烈风扑面,樊玉谦枪势不止,径直挑来。 陆渐无法可想,依那巨镰特性,横推竖钩,“嗡”的一声,将樊玉谦的枪尖钩住。不料樊玉谦枪上自生奇劲,陆渐钩住枪尖,痛麻感迭浪涌来,自虎口传到头颈,震得他几欲昏厥。 半昏半醒之间,陆渐生出一种怪异念头,金钩镰的巨镰加上樊玉谦的长枪,钩连一处,俨然化为一件兵刃,只不过形状古怪,不伦不类,为古往今来之所无。 这异感来得突然,陆渐脑海一空,忽觉这件古怪“兵刃”有何特性,如何运用,均如电光石火,在脑海中连绵闪现,于是顺着长枪来势,将镰刀轻轻一拨。 樊玉谦的“半分枪”以枪画圆,枪上的劲力生生不息,绝非寻常的力道可以拨开。可陆渐这一拨非但不曾遏制枪劲,反而施加奇巧内劲,引得长枪画圆更快,势如一条活龙,摇头摆尾,跳跃欲出。 樊玉谦忽受如此大力,面色由白转红,由红而紫,忽地一声鸣响,长枪脱手,被陆渐硬生生夺了过去。 樊玉谦丢了家伙,两眼瞪直,一时忘了进退。铜瓜键却一言不发,绕到陆渐身后挥锤下击。樊玉谦大惊,不及喝止,忽见长枪、巨镰粘在一起,有如一件极长大、极古怪的兵刃,凌空一旋,枪尾扫中来锤。枪上樊玉谦的余劲未消,被陆渐略加引导,势道倍增。铜瓜键虎口剧痛,大锤嗖地脱手,又被陆渐夺去。 “你奶奶的!”铜瓜锤怒吼一声,余下一只铜锤掷向陆渐。陆渐手中枪、镰、锤相互钩连,曲折如北斗七星,一牵一挂,又将飞键挂在上面。 不过两个照面,点钢枪丢了枪,铜瓜键丢了锤,金钩镰手忙脚乱,不自觉一拽链子,想要夺回巨镰。 陆渐手中四股兵刃便有四股大力,彼此牵制,纠缠不清。金钩镰这一拽,真如雪中送炭,陆渐一抖一送,将那四股大力顺着铁链传了过去。饶是金钩镰内力再强,也不能同时抵挡樊玉谦的枪劲、铜瓜锤的锤劲,乃至于自身的回拽之力,只觉胸口一痛,热血上涌,正想松开铁链,忽觉手中一虚,铜锤、长枪满天飞舞,齐刷刷向他扫来。 金钩镰魂飞魄散,勉力挡开一镰,避开一锤,忽觉左胸冰凉,不由发出一声惨叫,连带穿胸长枪,仰天摔倒在地。 陆渐一招毙了金钩镰,不觉神思恍惚,半梦半醒。樊玉谦、铜瓜锤则脸色煞白,双双流露出极大畏惧。 陆渐一定心神,抖动手中巨镰,厉声道:“谁再上来?”樊玉谦生平所恃唯有枪法,长枪一失,六神无主;铜瓜锤纵然凶悍,丢了铜锤也觉气短。两人对视一眼,忽地转身就跑。 陆渐不料二人丢下同伴尸首,一时深感意外,忽听倭军哄然欢呼,转眼望去,一竿倭旗插上外郭。他大吃一惊,想起谷缜说过“谁得外郭,谁是赢家”,心中一急,直奔上前。 才奔数步,耳边一阵锣响,五轻一重,连响三通,城头倭军应着锣声起了一阵骚动。这锣声正是退兵号令。倭寇浴血苦战,好容易登上外郭,忽被召回,个个悲愤莫名。只恨纪律森严,莫敢不从,无奈含恨拔旗,悻悻退下城来。 谁知才退半途,鼓声又起,三轻一重,却是进击号令。众倭人莫名其妙,又奔城头,怎料才冲一半,锣声再响,众倭人不辨真伪,复又转身下城,没走两步,鼓声再起,方要前进,锣声又作。只听“咚咚咚”、“当当当”,此起彼落,数千倭人如没头苍蝇,忽而奔上,忽而跑下,跑得晕头转向,气喘吁吁,不由得纷纷破口叫骂。 陆渐心下奇怪,忍不住停下步子,游目四顾,突然眼前一亮,只见一个倭寇手提铜锡,腰挎战鼓,东一钻,西一钻,虽是倭人装束,一对大耳朵却不老实,从头盔里挣了出来,大剌剌地左右招摇。 这“倭寇”正是薛耳,他善听音律,过耳不忘,听见倭军号令,牢记在心,偷换了倭服,提了锣鼓,混入倭人阵中。 --竒@ 書#網¥q Ι & &δ u& # ω ā Ν g &. ℃ ǒ M-- 兵法有云:“夫金鼓、旌旗者,所以一人之耳目也。”金为铜锡,鼓为战鼓,古人用兵,擂鼓为进,鸣金为退。又道:“夜战多火鼓。”夜战时无法看见旌旗,鼓锣好比军队耳目,被薛耳这么一闹,倭军眼花耳聋,看不清,听不明,进退失据,丑态百出。 倭人也发觉奸细,纷纷围了上来。薛耳武功平平,“丧心木鱼”又被陆渐损毁,眼见敌人四来,顿时乱了方寸,向着内城飞奔,边跑边叫“凝儿救我,凝儿救我…”跑了几步,忽被尸体绊了一跤,三名倭人纵身抢到,恶狠狠地挥刀斩下。 刀至半空,忽来一缕白光,挂住刀身一扯,钢刀贴着谷缜的鼻尖砍在—,戮起点点火星。 谷缜出了一身冷汗,强笑道:“沈瘸子,砍头就砍头,干吗割爷爷的鼻子?圣人云,鼻子是天地之根,玄牝之门,那是十分要紧、不能乱动的。” 沈舟虚收了天罗,失笑道:“好小子,你不怕死?”谷缜道:“怕又不怕。”沈舟虚道:“怎么说?”谷缜道:“我一个人死,黄泉道上孤孤单单,自然有些害怕;若有胡大总督和南京全体将官相陪,大伙儿一起喝孟婆汤,过奈何桥,热热闹闹,那也没什么好怕的。“胡宗宪脸一沉,正要发作,沈舟虚却使眼色止住,想了想,挥手道:“将他放开。”谷缜起身掸去灰尘,望着沈舟虚嘻笑不语。沈舟虚却是目光闪烁,似乎心神不定。忽地一阵风起,城头多了一人,却是燕未归背了俞大猷回来。 胡宗宪抢前一步,把住俞大猷手臂,失声道:“老将军…”俞大猷昏沉中苏醒过来,勉力睁眼,惨笑道:“属下失职,该死…该死…”一口气上不来,忽地又昏过去。 胡宗宪站起来,神色怆然,望着沈舟虚道:“沈先生,事到如今,唯有放弃外城,守住内城要紧。” 沈舟虚聚起眉峰,沉吟时许,忽道:“谷缜,沈某答应,你若有计破敌,我让你毫发无损,生离南京。” 谷缜笑道:“此话当真?”沈舟虚道:“军中无戏言。” “成交。”谷缜伸出手来,二人双手交击,连击三次。谷缜才笑道:“我的计谋容易,便是举荐一人,代你指挥官兵。”沈舟虚道:“谁?“雒链:“那人你也认得,目下就在南京大牢。”沈舟虚与胡宗宪对视一眼,胡宗宪一皱眉头,迟疑道:“你说戚继光?”谷缜笑道:“大人神算,正是戚将军。”胡宗宪怒道:“胡闹,他一个囚徒,怎么能带兵?” “囚徒又怎样?”谷缜笑了笑,“管仲是囚徒,齐国称霸;李靖是囚徒,突厥束手;郭子仪也是囚徒,中兴唐室。常言道:‘使功不如使过’,戚将军不能立功,再杀我不迟。” 胡宗宪还要呵斥,沈舟虚却摇起羽扇,漫不经意地道:“你这小子,笃定戚继光能破敌吗?”谷缜龇牙一笑:“我用小命压宝,你敢跟我赌吗?” 沈舟虚微微一笑,冲胡宗宪使了个眼色,胡宗宪稍一迟疑,向亲兵喝道:“速去南京大牢,取戚继光来见我。” 眼看薛耳危殆,陆渐远离二十余丈,救援不及,情急掷出巨镰,钩住一杆朱枪。镰枪相交,飞镰、朱枪连在一起,忽又变成一件兵刃。陆渐潜运奇劲,倭寇胸口一热,朱枪登时易主。 陆渐手腕再转,镰端朱枪伸出,又搭上了一杆朱枪,轻轻巧巧夺了过来。朱枪长约二丈,连在一起,近乎四丈,游龙也似向前冲突,又搭上一杆朱枪。这么反复施为,陆渐一口气夺下了九杆朱枪,结成二十丈长一般“兵刃”,曲曲折折绕过人群,抵达薛耳身畔,“叮”的一下,撞上一名倭人的长刀。 那人正要挥刀下劈,不料手中忽空,长刀离手,这一惊非同小可,不及还醒,眼前黑影闪过,又是叮叮两声,两名同伴的长刀也被夺去。 三人两手空空,呆在当场,瞪着身前朱枪、长刀彼此钩连,龙蛇一般来回摆动。这情形诡异莫名,三人有生以来从未见过。 正惊骇,薛耳手足并用,爬地而逃,三人纷纷伸手去捉。陆渐早已赶到,拆散那件长大“兵刃”,抓住其中一杆朱枪。他没学过枪术,可枪一入手,便已洞明用法,嗖地一枪刺出,或前或后,穿过三名倭寇的腰带。那三人本就矮胖,被朱枪串在一起,就好似一根铁签上挂了三颗红薯,一个个扭腰摆臀,发出哇哇大叫。 陆渐赶上一步,见薛耳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由心惊道:“死了么?”急拍他肩,忽听薛耳尖叫起来:“大爷饶命,大爷饶命…”边叫边缩手脚,团团捲作一堆。 陆渐哭笑不得,说道:“你张开眼,看我是谁?“薛耳听得耳熟,眯眼一瞧,禁不住一把揪住陆渐,乐不可支。 陆渐好奇道:“你自己来的?”薛耳苦着脸道:“主人让来的。”陆渐一怔,心知沈舟虚派这劫奴入阵,只想拖延时许,没想让他回去。一念及此,惨然叹道:“你跟着我!”薛耳道:“去哪儿?“陆渐道:“回去!” 薛耳应声一愣,忽听嗖嗖两声,两口长刀劈来,陆渐巨镰一拦,镰上似有吸力,夺下来刀,形成十字,溜溜飞转。 薛耳惊奇道:“你会变戏法?”陆渐一笑,忽见薛耳面色发白,两眼盯着某处。陆渐顺他目光望去,忽见宁凝手舞长剑,被一群倭人围住。群倭见她是个美貌女子,嘻嘻哈哈发出淫邪笑声。 突然间,两个倭人大叫一声,丢了刀枪,捂住面孔。倭人一惊,怪叫扑上。宁凝以“瞳中剑”连伤数人,手中剑却并不高明,不几下左支右绌,全赖劫术救命。 陆渐怒血上涌,不自禁张口长啸,左手提起薛耳,右手抓住巨镰’不顾仙碧告诫,借力一纵,挽起薛耳跃过众寇头顶。 倭军见状,刀枪并举。陆渐身在半空,由“寿者相”变为“猴王相”,巨镰大力一抡,画个一个半弧,一时当啷乱响,长至朱枪,短如鸟铳,均被飞镰夺走。数十件兵刃仿佛一群飞鸟,争先恐后地蹿上高天。 宁凝一怔间,陆渐已然抢到,巨镰扫东荡西,杀得血花飞溅。薛耳抢到宁凝面前,喜滋滋说道:“凝儿你真有义气,我喊你救我,你就来了。” 宁凝拄剑于地,胸口微微起伏,薛耳见她花容惨淡,吃惊道:“你受伤了么?”绕着她左看右看看。宁凝瞧了陆渐一眼,微微摇头。薛耳这才松了一口气,忽又发急,扯住陆渐道:“快…快送她回去。”陆渐稍一迟疑,回头望去,心头咯噔一下,只此工夫,倭军再次攻上外郭,城下的倭军如潮水般退往城脚,欲要背倚外郭,结成阵势。 阵势若成,数千人聚在一处,陆渐纵有盖世神通,也休想接近外郭。情急间,他目光一转,忽见那座木台燃烧已久,形如通天火柱。平时若无急难,陆渐温厚有余,机变不足,毎逢奇险大难,往往显露出非凡的智勇。他看见木台,心中微微一动,高叫一声“随我来”,抡起巨镰,笔直冲向木台。 马蹄声远远传来,谷缜转眼望去,那亲兵与一条布衣大汉并辔来到城下。那汉子容色落魄,但腰背挺直,威严具足。谷缜见了,暗自点头:“陆渐说得不假,这戚继光有点儿意思!” 两人登楼,戚继光扫视众人,方要施礼,胡宗宪把住他手,来到垛前说道:“俗礼就免了,你看看可有应对的法子么?” 戚继光定眼一望城下,惊叫道:“外郭危殆,大事不妙…”胡宗宪轻哼一声,冷冷道:“这是常理,我问你应对的法子…”戚继光略一默然,拱手道:“督宪见谅,依小将所见,兵法便是常理,用兵若违常理,必败无疑。” 胡宗宪再不瞧他,看了沈舟虚一眼,忽地两眼望天,冷冷道:“沈先生,你看人向来极准,这次只怕错了。”沈舟虚手拈长须,笑而不语。 戚继光心觉有异,再瞧沈舟虚,竟是郊外见过的残废文士,此人出现此间,真是奇了怪了。但与城下战事相比,这些均是末节,他想了想,拱手道:“小将不才,愿率一支精兵,拼死夺回外郭。” 胡宗宪冷笑道:“拼死夺回?说来好听,你死了容易,败了该当如何?”戚继光听得一呆,心道:“不错,我死不足惜,但若不慎败了,岂不坏了大局?”想着露出一丝苦笑。谷缜见状,暗暗叫苦,转了十几个念头,均不管用,忽见胡宗宪将袖一拂,喝道:“将戚参将押回大牢,再听发落…” 亲兵正要上前,忽听城下“咔嚓”一声,众人转眼望去,木台四根支柱断了一根,摇摇欲坠。一个明军哨官立在台下,手中金芒再闪,咔嚓声响,木台支柱又断一根。 众人还没明白过来,木台如被大力推送,轰然倒向外郭,百十根燃木如天降霹雳。倭人惊呼乱跳,亡命躲闪,无形中让出一条路来。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哨官一声长啸,带了一对男女,沿着空隙直奔外郭。他手臂高高举起,掌中铁链将一把巨镰舞得风车也似,木台上燃木落下,均被钩住。巨镰上如有无穷吸力,燃木根根相连,结成十丈长一条“火龙”,以哨官为轴扫荡四方。 哨官长啸不绝,“火龙”忽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扫中外郭石阶上的倭军,倭军要么浑身浴火,要么头破血流。哨官趁势夺路赶上石阶,一路杀奔城头。 戚继光冲口而出:“这人是谁,好生了得!”胡宗宪也是暗暗称奇,想不起军中谁有如此能耐,唯有沈、谷二人认得分明,谷缜笑道:“戚将军!结拜兄弟你也不认得了?”戚继光定神细瞧,叫道:“啊,真是陆渐兄弟?” 胡宗宪也很吃惊,问道:“这人是戚参将的结拜兄弟?”戚继光又惊又喜,拍手道:“错不了!”胡宗宪望他一眼,默默点头,他对戚继光原本心怀疑虑,此时观感为之一变,心想兄弟如此了得,做大哥的自当更胜一筹。沉吟间,忽听戚继光说道:“有我陆渐兄弟,必能守住外郭,贼军无险可据,唯有在平地上与我决战,如此一来,大可以长制短,击破他的军阵。“胡宗宪来了兴趣,问道:“何谓‘以长制短’?”戚继光双手比划:“倬さ段宄撸任揖督Nぃ恢烨沽秸桑任揖姑ぃ荒耧ド涑贪俨剑任揖哪耧ド涑涛ぁ!敝谌朔追椎阃贰F菁坦庥值溃骸俺Q缘馈淮绯ぃ淮缜俊猿ぶ贫蹋臼潜胰∈浦āH缃裰疲缃芯ぃ湮芯獭!焙谙芪⑽⒈幻迹砹艘簧 戚继光又道:“城头旌旗,旗杆超过两丈,正好克制对方的朱枪…”胡宗宪应声叫道:“传我将令,撤下城头旗杆,选五百军士,列阵等候。” 戚继光又道:“敌方鸟铳射程虽远,却不及佛郎机火炮,城上佛郎机火炮足有十门,不如将炮扛到城下,用马车拉拽,结成炮阵…”胡宗宪又发将令,命官军将火炮抬到城下,装上马车。 “至于五尺长刀,更易对付。”戚继光续道,“我军枪矛虽短于敌军枪矛,但比倭刀为长;我军鸟铳射程数十步,比敌军鸟铳为短,比倭刀却又为长。依小将之见,应以枪矛阵当其刀锋,鸟铳随后射击,远近相得,贼军长刀一鼓可破。” “这主意甚好。”沈舟虚抚掌笑道,“如此一来,敌军有三般阵势,我军也有三般阵势,我军般般长于敌军,以长制短,绝无败理。只不过,虽有必胜的阵势,还需高明的将帅驾驳,戚参将,你可有上好的人选?” 戚继光一愣,低头叹气。沈舟虚道:“戚参将何故叹息?”戚继光正觉懊恼,闻言冲口而出:“叹我戴罪之身,不能为国杀敌。” 胡、沈二人相视而笑,胡宗宪忽道:“戚继光听令。”戚继光一愣,拜伏于地。胡宗宪沉声道:“我命你统帅三军,对敌汪直,若能破敌,免你兵败之罪。” 戚继光听令,只疑身在梦中,嗓子一堵’几乎落下泪来。但他心志刚毅,按接胸中波澜,长吸一口气,徐徐吐声道:“请恕小将无礼,我待罪之身,统帅三军,何能服众?还请大人不吝’赐我斩将之权!“沈舟虚不觉失笑:“好家伙,担此重任,非但不加谦让,竟还得寸进尺?”戚继光道:“先生此言差矣,为国为民,又何须谦让?” “好个‘为国为民,何须谦让’!”胡宗宪微微一笑,从腰间摘下一口长剑,“这口尚方剑是圣上所赐,本督转借与你,若有将领不服调遣,与我临阵斩杀,无须宽赦。” 戚继光拜了三拜,接过尚方剑,挺然起身,大步走下城头。 ------------ 沧海小说2 东岛西城 第二十一章 螳螂捕蝉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隐隐的鸡鸣声中,景物依次分明:野旷山远,满目皆绿,云树生花,若幻若真,一条碧水曲折如带,绕过城池宛然东去。 可是南京外郭之上激战正酣。陆渐守着石阶,左攥巨镰,右握铁链。要么左镰夺兵,右链伤人;要么右链夺兵,左镰伤人;交替施为,所向无敌。金钩镰即便做梦,也料不到自家兵刃能有如许威力。 宁凝得陆渐护佑,刀枪箭弩均不能近,游目四顾,但凡瞧见鸟铳,便将“瞳中剑”发出。倭人要么铳管炸裂,要么火绳自燃,更有甚者,正填铅丸,铳口对着脸面,忽来一声爆鸣,后果可想而知。薛耳依旧操练本行,倭将击鼓,他便敲锣,倭将敲锣,他便击鼓,扰得倭军叫苦不迭,偏偏号令习练精熟,一时变换不了。 三人从未配合,这当儿结成一队,却如天造地合。倭军每每攻上城头,又被统统赶下,反复仰攻几次,始终寸步难进。外郭的官军本已溃不成军,见状大受鼓舞,纷纷引弓挺矛、重振旗鼓。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l a 倭军困兽之斗,舍命拼死,不料陆渐身处生死之地,对这“夺兵之术”领悟更深,初时夺人兵器,久而久之,不但夺取兵器,更能运用敌方兵器反转伤人。再斗时许,他又突发奇想,敌人本身手握兵刃,实则也与兵刃相连,对手、敌刃、我刃,三者相连,岂不又是一件全新的“兵器”? 念头一起,陆渐更加尝试,钩住一把长刀,潜运奇劲’果见持刀的倭人应着自己的心意,身不由主撞翻几人、摔下城去。陆渐妙想成真,反复施为,越使越觉奇趣盎然。 倭军损兵折将,士气大挫,忽地发一声喊,潮水般退了下去。陆渐望见倭军退却,微微松一口气。这时忽觉大腿、肩膊热辣辣的,随手一摸,尽是鲜血,陆渐初时一惊,跟着明白过来:自己纵然神乎其技,身处这般混战,也难保不受伤损,只是酣战中并未知觉。 这一痛不可收拾,陆渐咬牙挪到城垛边坐下,撕开裤管,正想察看,眼前忽地一暗,多了一双绣鞋,鹅黄缎面上点缀几朵雪白小花。陆渐不觉抬起头来,只见宁凝眼似秋水,静静盯着自己。 陆渐急忙捂住伤处,欲要起身,宁凝伸手将他按住,从袖间取出一方手帕,俯身拭去伤口血污,陆渐羞不可抑,忙道:“宁姑娘,太…太脏,我自己来。” 宁凝低头不语,眉间颊上却染了一抹嫣红,宛如出水荷花,明丽生姿。她默默拭去血污,又撩起衣衫,撕下雪白内衣包扎伤口,治完腿伤,再治肩膊,从头至尾,始终一言不发。陆渐欲要婉拒,也不知怎么开口,只得任她摆布。待到包扎完毕,他已出了一身透汗,心想比起生死搏杀,这一阵似乎更费心力,于是低声道:“宁姑娘,多…多谢…” 宁凝仍不做声,慢慢起身,走到石阶前望着远方。旭日光华,洒遍城头,这女子笼罩其间,浑身也似发出淡淡光芒。陆渐瞧在眼里,忽觉不胜哀伤:“我这粗蠢男子也就罢了,这样的女孩儿,怎么也是劫奴?”想到这里,对沈舟虚好感全无,更有几分痛恨。 忽听城下倭军喧哗。陆渐定眼望去,数百倭人手持朱枪,奔了上来。陆渐一纵而起,叫道:“宁姑娘,到我身后来。”宁凝转眼瞧来,一动不动。 陆渐急道:“你不害怕么?”宁凝注视他道:“你呢,你害不害怕?”她突发此问,陆渐甚觉讶异,想了想说:“我也害怕,但谁得外郭,谁是蠃家,倭寇赢了怎么了得!” 他言语郑重,眉宇间却流露出一股憨气。宁凝不由微微一笑,恰如羞花初绽,玉镜新磨,沐浴晨光之中,格外明艳动人。陆渐头一回见她流露如许欢容,也不觉瞧得一呆。宁凝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还醒过来,红着脸阵道:“你…你这人呀,真是讨厌…” 陆渐大感不解:“我怎么讨厌…”话没说完,倭军齐刷刷地停在二十步之外,一抡胳膊,百十根枪矛如狂蜂出巢,汹涌射来。 陆渐抢上一步,挡在宁凝身前,巨镰一抡,枪矛近身,便被夺下。倭人掷罢标枪,忽又一蹲,身后冒起百余名弓弩手,羽箭如雨射来。 陆渐右手铁链画一个大圏,左手镰刀画一个小圈,圈中有圈,大小相叠,无论长羽短箭,弓箭弩箭,进入其中,便被夺去。 陆渐打出火气,叫声:“射够了么?瞧我的!”俯身抓起一支朱枪,使一个“我相”,扭转身形,嗖的一下,朱枪贯穿一名倭人心口,去势不衰,又刺中身后倭人,接连洞穿五人,势头方才衰竭。 五人串成一行,尽管陨命,犹自伫立。群寇面无人色,忽见陆渐又抓一杆长矛,众人魂飞魄散,发一声喊,连滚带爬地逃下城去。 陆渐望着群寇背影,哈哈大笑起来。宁凝问道:“你笑什么?”陆渐笑道:“我没想到他们也会怕死!”宁凝听了,发出戚戚声响,陆渐心中怪讶,回头望去,只见她一手捂口,眼含笑意,忽见陆渐回头,顿时转喜为怒,狠狠瞪他一眼。 陆渐暗自纳闷:“这女孩儿真奇怪,一会儿对我友善,一会儿又恼我得紧…”忽听一声炮响,抬眼望去,内城杀出一彪人马,当先一人跨坐马上,甲胄鲜明,陆渐瞧得清楚,冲口而出:“戚大哥。” 此时天光大亮,两军对圆,阵势分明。倭军朱枪齐举,茂若密林,长刀挥舞,白茫茫一片。官军不过数千,阵势很是奇怪,有的拿着长长旗杆,有的手持鸟铳长矛,还有几匹马车拉着铁炮,看上去参差不齐,不伦不类。最奇怪的还是大小将官身边均有一名小校,小校红巾包头,手持大刀,目光厉如鹰隼。 戚继光马一盘旋,令旗忽举,哄然声响,持旗官军冲出阵外,两人一旗,向着倭军朱枪阵乱搅乱捅。旗杆长者五丈,短者也有三丈有余,两军一交,倭军尽被捅翻。 倭军害怕薛耳捣乱,鼓不鸣,锣不响,只敢挥舞旗帜。只见旌旗一展,几队鸟铳手赶上来,火药上膛。戚继光令旗也挥,旗杆军分开一条道路,载炮马车驰到前方,调转过来,车尾火炮点燃,一声雷鸣,直入鸟铳阵中,烟火迸发,鸟铳手死伤惨重。 倭军旌旗再举,两队长刀左右包抄,杀向旗官军。旗杆长大,运转不易,若被长刀逼近,有死无生。 戚继光令旗飘展,两队长矛手左右涌来,护住旗杆军两翼,远远挑刺对手。鸟铳弩箭继之于后,只见矢石乱飞,倭军长刀落地、浑身浴血,纷纷惨叫着向后退却。 一时间,只随戚继光令旗展动,旗杆、火炮、铳矛,三般阵势变化如神,有如长剑剌入倭阵。旗杆、火炮好比剑刃,长矛、弩箭好比剑锷,数十名刀斧手为剑柄,手持大刀驱赶众将,稍有后退,立斩不饶。众将官平日玩忽职守,得过且过,这次事关自家头颅,万万不敢疏忽,全都身先士卒,拼死冲杀。 倭军原分三部,势成鼎足,一部五千人,牵制内城官军,此时首当其冲,被冲了付零八落。戚继光冲散敌阵,一路杀近城门,猛攻城门倭军。这部倭军三千有余,十分凶猛,奈何城外是俞大猷所留的精兵,城内是戚继光的新锐之师,背腹受敌,顷刻溃乱,城外五千虎狼之师突入城内,追杀败寇,有如砍瓜切菜。 ------------ 第二十二章 黄雀在后 用罢早饭,三人启程上路,小男孩万分不舍,扯着谷缜的衣袖眼泪汪汪。谷缜摸摸他头,塞给他一块大银子,小孩不识,怪问:“这个亮闪闪的是糖么?”谷缜笑道:“不是糖,给你爹娘,将来供你读书用。”房东夫妇欢天喜地,推脱两句,也就笑纳了。 三人打马直奔徽州。姚晴马快,陆、谷二人马慢,她故意跑出老远,掉过头来,冲着二人跃马示威,惹得谷缜心中作恼:“直娘贼,早知这样,还不如找两只山西毛驴儿骑着痛快。” 这不快转头即逝,不多时,谷缜意兴大发,笑谈风物。他胸中神奇诡博,各方地理风俗、传说土产,莫不信口道来,引人入胜。不止陆渐听得津津有味,姚晴也忘了炫耀马力,在一旁听得入神,只觉许多事儿,竟是从没听说过的。 行了两日,沿新安江向西,次早来到徽州地界,眼见峰恋连绵,叠青泻翠,倒影江中,将一川烟水染成溶溶碧色。 谷缜触景生情,挥鞭笑指:“这徽州当得起‘物宝天华’四字。西北是黄山,七十二峰巧夺天下之美;这条新安江是黄山百泉所聚,明澈如练,清寒侵肌。有道是‘徂徕无老松,易水无良工’,这黄山松,新安水,又变化出天下第一的徽墨,‘黄金易得,徽墨难求’,自古都是大大有名。近代方家的‘铜雀瓦’、程家的‘青玉案’,均是不让古人的好墨。还有这水染的丝缎也极好,至于三潭的枇杷,黃山的木耳,那都是难得的珍品…”说到这里,他目光一转,见路边有几个卖果子的小贩,不觉笑道:“是了,我忘了这个。”翻身下马,买来一捧干果,笑道,“这榧子是此间土产,来来来,咱们分而食之。” 姚晴以前吃过,并不稀罕,陆渐却觉新鲜,见那榧子模样平常,剥开一尝,却是滋味甘美。谷缜说道:“这榧子有诗说得好,‘味甘宣郡蜂雏蜜,韵胜雍城骆乳酥,一点生春流齿颊,十年飞梦绕江湖。’我就爱最末一句,‘十年飞梦绕江湖’,若能在江湖上自由自在遨游十年,那又是何等快活!”说罢纵声大笑,豪情意气流露眉梢。 目下徽州在望,进一步危机四伏,谷缜却谈笑风生,若无其事,这份潇洒气度,饶是姚晴也觉心折,微笑说道:“臭狐狸,徽州还有一样出产,你却忘了说!” 谷缜道:“什么出产?”姚晴道:“汪直算不算徽州的出产?”谷缜笑道:“那个也算!但这徽州不止出了汪直,还出了一个大大有名的人物,你道是谁?”姚晴奇道:“是谁?”谷缜道:“便是督宪江南的胡宗宪胡大人了。” 陆、姚二人均是讶异,谷缜抚掌叹道:“这一州之中,竟出了两个势如水火的大人物,也算是千古少有了。” 说笑间入了城门,谷缜引着二人,在城中转了几转,来到一处大宅。宅门上书“墨仙坊”,门首一方石碑,镌有隶书二行:“一技之精,上掩千古。” 谷缜笑道:“这老程,自拍马屁的功夫越发高明了。”才说罢,便听远处有人应道:“这小谷,话很不通。老夫是人非马,哪来马屁?既无马屁,又何来自拍之理?” 三人应声望去,一个宽袍峨冠的老者背着一匣书,骑着毛驴逍遥而来。谷缜将手一摊,笑道:“老程,你好。”老者翻身下驴,一把抱住谷缜,喜逐颜开:“小谷,好几年不见,你躲哪儿去了?是不是有了娘儿们,便忘了老友了?” “哪里话?”谷缜笑道,“娘儿们没有,却遇上几只臭虫,叮得我满头是包。不得已,来你宅上避避风头,顺道借几锭墨使。”老程笑容一敛,正色道:“避风头可以,这墨锭么,只卖不借。” 谷缜哈哈笑道:“这老程,三年不见,还是这样抠门。”老程道:“跟你谷少爷打交道,若不抠门一些,岂不喝西北风去了?”两人相视大笑,携手入门,早有仆童出来牵马引路。入堂就坐,谷缜为双方引荐,说到老程时笑道:“这位程老哥大号公泽,自承袓业,制墨为生,先前我说的名墨‘青玉案’,就是他家的招牌,还真是当得起‘一技之精,上掩千古’的赞语。” 程公泽与谷缜说笑不禁,对陆、姚二人却很端方,闻言赶忙谦让两句。谷缜又道:“这世间我对头不少,朋友也有几个,老程就是其中之一。”程公泽闻言,眉间大有喜色。 这时下方奉上茶来,谷缜啜了小半口,一转眼,忽见程公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神色颇为紧张,不觉笑道:“这茶入口恬淡,余味清奇,大有孤绝凛冽之气,莫不是黄山绝壁上采来的野茶?“程公泽喜上眉梢,啧啧道:“鬼灵精,就你品得出来,就你品得出来…”谷缜笑道:“你这老程,还有什么宝贝,不要呑呑吐吐,一股脑儿地献出来吧!”程公泽笑呵呵地转回后堂,拿来几件玉玩字画,且有一个制作精巧的檀木盒子。 谷缜逐一把玩,拿到玉玩时,笑道:“这是碾玉楼洪得意的新手艺么?几年不见,这老洪毫无长进,改天我去骂他。”又拿起一轴画,啧啧道,“韩干的牧马图,不是膺品,还是真迹!没天理了!”他纵然嘻笑怒骂,品评起来,却毫不含糊,程公泽听得拈须微笑,连连点头。忽见谷缜拿起檀木盒子,揭开却是一方墨锭。他反复把玩,又用鼻嗅,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程公泽见了,再次紧张起来。 谷缜放回墨锭,忽道:“这墨锭制艺精绝,不消多说,却有一样不如从前。”程公泽叹道:“被你瞧出来了。”谷缜道:“这墨锭的香气为何差了许多?” “说起来,要怪小谷你了!”程公泽苦笑一下,“这几年你不知去向,南海的商路全断了,南海异香从此不来中土。徽墨的妙处,一半妙在墨料,一半妙在墨香,南海香不能入贡,只能用些本土的香药充数,香气自然差得远了。” 谷缜笑道:“不打紧,这点儿小事,我来措办。”程公泽喜道:“全赖老弟了,不过口说无凭…”谷缜瞪眼道:“去你的,要我签军令状么?”程公泽挠头直笑,他专于制墨之艺,一谈到制墨,便有几分痴气。 谷缜又道:“就这几样?”程公泽笑道:“还有一样宝贝,却是程某最爱,你猜是什么?”谷缜目光一转,笑道:“不消说,定是令千金了!”程公泽也笑道:“雪烟,出来吧!” 忽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从堂后转出,螓首低垂,娇弱不胜,向众人打个万福,眼角稍抬,怯怯道:“谷少爷好!” 谷缜打量她一眼,笑道:“女大十八变,三年前还是小不点儿,如今却出脱成美人儿了。但这少爷二字叫得不妥,我跟你爹兄弟相称,你该叫我谷叔叔才是。” 程雪烟俏脸涨红,咬着嘴唇不吱声儿。谷缜又转向程公泽:“乖侄女有婆家了么?”程公泽道:“还没呢,小丫头眼角高,瞧不起人,都怪我惯坏了。”谷缜笑道:“豪门公子、书香子弟我也认得几个,但大多不是东西,要不然倒可做个媒人。” 姚晴冷眼旁观,见程氐父女意兴阑珊,心中不由雪亮,接口道:“臭狐狸,少说几句会憋死你么?”谷缜笑道:“好好,不说了。但有一件正事,还要拜托老程。”程公泽道:“兄弟请讲。”谷缜道:“你是此间商魁,眼线广阔,且帮我査一件事。”让他附耳过来,嘀咕几声,程公泽神色数变,点一点头,匆匆下堂去了。 程雪烟说道:“还请谷少爷去后面用膳。”谷缜笑道:“好说,好说。”三人随她来到后院,只见石秀水曲,茂竹幽深,却是一个清净去处。 程雪烟将三人引至园中小厅,自己张罗膳食。她看似娇怯,支使家中仆妇,却是不皁不亢、井然有序,不像弱龄少女,倒似一家之主。奈何谷缜口角风流,调笑无忌,几番撩得她面红耳赤,不待张罗完毕,便慌慌张张地去了。 用罢饭,谷缜自去厢房睡觉。陆、姚二人则坐着说话,不多时,丫鬟来报“香汤烧好”。姚晴沐浴一番,神清气爽,当下回房小睡。谁知睡至半途,做了一个恶梦,突然惊醒,已是满头大汗。 回忆梦中的烈火、焦尸,姚晴心颤神摇,呆坐许久。待得披衣出门,已是深夜时分。闲云掩月,园内沉寂,唯有远处一灯如豆、撩人幽思。 姚晴近前,透过窗纱,绰约可见女子倩影,她认出程雪烟,心中好不奇怪:“这女孩儿夜半不眠,却在做什么?”纵上房顶,揭瓦瞧去,程雪烟坐在案前,信笔书写。姚晴定神细看,吃了一惊,那宣纸上大大小小,全是“谷缜”二字。 如此写满一纸,程雪烟又发一阵呆,将字纸引燃,丢入火盆,而后叹一口气,坐回床边发呆。姚晴暗自叹息,心想:“臭狐狸又造孽了,至于这女子,哼,却也白痴得很,流水无意,落花又何必有情?”既恨谷缜轻薄无聊,又对这程雪烟充满鄙夷。盖上屋瓦,方要下房,忽见向月处闪过一道黑影,轻若云絮,飘然而飞。姚晴吃了一惊,纵身追赶。那人十分机警,姚晴一动,便觉出有人追踪,足下登时加快。姚晴也加快步子,这么一前一后,越过程家围墙,在城中屋宇间攀垣走壁,你追我赶。过了时许,两人始终相距三丈,那人无法抛下姚晴,姚晴也不能追上。从后望去,那人窄肩细腰,窈窕多姿,分明是个年轻女子。如此一来,姚晴更是憋足了一口气,提气轻身,紧追不舍。 不多时,姚晴身子发热、额头见汗,突然间,女子高高纵起,落在一处屋顶,将身一缩,猫在暗处。 姚晴只怕对方暗算,也止步低头,伏在左近。女子一双眸子映射月华,在黑暗里闪闪发亮,忽而吃吃轻笑,笑声娇媚入骨,有如一缕细丝,在心尖儿上反复撩拨。姚晴听得心痒,捏下一块碎瓦,嗖地掷了过去。 两人相距数丈,碎瓦射去,却如石沉大海,那女子的眸子清亮如故,只是多了一丝笑意。姚晴暗暗吃惊,正要施展“坤元”,忽见那眸子下燃起两点绿火,飘忽不定。 姚晴见此异象,心神震动,土劲蓄足,却忘了发出,忽听那女子笑道:“粉狮子,别淘气,你弄痒我了。” 姚晴莫名其妙,女子又笑道:“还你。”话音方落,劲风急来。姚晴挥袖裹住来物,正是那块碎瓦,方要反击,忽觉不妙,“坤元”所至,掌下屋瓦掀起,在身前布成屏障,只听叮叮急响,青瓦上迸出点点火星。 姚晴暗呼好险,原来这女子十分狡猾,先将碎瓦掷回,姚晴接下,但觉她手劲甚弱,顿生轻视之心。谁料那女子掷瓦不过是迷惑对手’随那瓦片,突然射出凌厉暗器,又多又狠,若非姚晴机智,几乎为她所趁。 姚晴一挥手,细碎声响过,满天瓦片如有灵性,重叠如故,不曾惊动屋主。她举目望去,满城房舍高低起伏,杳然消失在夜色深处,女子所伏的屋顶却是空空荡荡,就似从来不曾有人停留。 姚晴迎着晚风,默立半晌,撕下一块衣衫,裹住手掌,俯身摸到几枚寸许长短的三棱细锥,对着星光一映,微微泛蓝,分明喂有剧毒。 姚晴暗恼,心想这女子真是歹毒,对手若非自己,十九丢了性命。欲要穷追,又忌惮这棱锥暗器,犹豫时许,怏怏转回。 回到程家,天色微亮,忽见谷缜房中灯火通明,走近时门内传来人语,姚晴推门一瞧,谷、陆二人坐在桌旁,谷缜手持一张信纸,神色十分怪异。 姚晴心头一动,叫道:“又有留书?”二人见她,均有讶色,谷缜笑道:“大美人早,我昨晚听到动静,惊醒时看见这个。”姚晴接下一看,笺上墨迹未干,歪歪扭扭写了八个大字:“大祸将至,速离徽州。” 谷缜道:“这字丑怪不堪,依我看应是左手书写。留字人想是老相识了,故意反手留字,叫我看不出他的身份。” 姚晴冷笑一声,将信笺掷还给他,说道:“什么老相识?老相好才对!”陆、谷二人对视一眼,陆渐问:“什么老相好?”姚晴将夜里的遭遇说了,又将那棱锥丢在桌上:“分明就是这女子投书,你且想一想,生平哪位相好,有这样的好心?” 谷缜盯着棱锥,审视一会儿,忽道:“你说那女子的语声又媚又软?”姚晴道:“比萃云楼的姑娘还媚还软呢!” 谷缜眼中闪过一丝恍惚,惊觉时,忽见其他二人望着自己,不觉笑道:“看我做什么?”陆渐皱眉道:“你猜到是谁了?”谷缜摇头道:“有个人选,却拿不准。”姚晴呸了一声,说道:“什么叫拿不准?老相好太多了吧!“谷缜笑笑,却不做声。 不久天色大亮,程雪烟备好早点,前来相邀。用了饭,三人正品香茶,忽见程公泽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眉间大有喜色。谷缜一见笑道:“必有好消息了。” 程公泽跑得急了,端碗茶一气喝光,笑道:“我查了一夜,发觉两件事情,跟你吩咐的有关。第一是黄山西南柏寿村富户刘正德家失窃了十石新米、两口肥羊。昨日报官,官差去査,见地上有米粒散落成线,向山里去了,官差怕是山偎桓疑钊搿5诙腔粕蕉戏降奶┕庹颍蚶锏摹A涮谩巳羟б┎模遗扇宋柿耍词桥P」饶闼悼晒植豢晒郑俊 “砒霜?“谷缜想了想笑道,“多劳程兄了,小弟叨扰一夜,也当告辞。”程公泽吃惊道:“怎么不多住两天?”谷缜道:“我仇家很多,又很厉害,再住下去,怕会给你惹来天大灾祸,故而越早告辞,越无后患。” 程公泽终不是江湖中人,听得脸色发白,怔怔无语。谷缜讨了些干粮美酒,又换了两匹好马。其间程雪烟再未现身,直待三人临行,才来相送,双目微微红肿,闷闷低头不语。姚晴瞧在眼里,不禁看了陆渐一眼,暗自庆幸:“还好他土头土脑,言语无味,没有这拈花惹草的本事。” 一阵风出了城外,谷缜勒住马匹说:“陆渐,这一去,有两件事,一好一坏,你先听哪个?”姚晴冷冷道:“故弄玄虚。”陆渐道:“先听好的!”谷缜笑道:“汪老鬼必在黄山,这是好事!”陆渐精神一振,说道:“坏事呢。”谷缜道:“坏事么,那就是东岛高手已至徽州。”陆渐吃了一惊,默然半晌道:“此话当真?”谷缜道:“八九不离十,如今之计,若要洗刷我的冤屈,就须在徽州逗留,若要保命,那就逃得越远越好。” 陆渐、姚晴对视几眼,陆渐迟疑道:“若是逃了,你我又能活么?”谷缜笑道:“多活几天也说不定。”陆渐想了想,摇头道:“这么说,逃与不逃,均是不免一死,既然这样,我选不逃。”谷缜注视他道:“你不后悔?”陆渐回望姚晴,姚晴不耐道:“瞧我做什么,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陆渐心中一阵激动,长吸一口气,默默点了点头,谷缜不觉叹了口气,拍马走在前面。 奔突不久,忽听蹄声传来,前方道旁一左一右驰出两匹白马,毛羽光亮,骑士均为英俊少年,一色如雪白衣,背上剑柄红缨飘飘。见了三人,忽地调转马头,原路驰回。 谷缜微微冷笑,一言不发。再行一里,迎面又奔来两匹黑马,通体乌黑如炭,骑者是两名娟秀少女,墨绿衣裙,各背一面金灿灿的琵琶。见了三人,忽又调转马头原路驰回。姚晴奇道:“这些人弄什么玄虚?”谷缜笑笑不语。再进里许,又见两匹黃骠马奔驰而来,马上坐着一对黄衫少年,各背一张古筝,仍是不到近前,便即转回。陆渐、姚晴越瞧越奇。其后再行一里,又来二骑枣红马,鬃毛飞扬,如烈焰翻腾,两名红衣少女,一带玉箫,一佩玉笛,见了三人,打个转又奔了回去。 姚晴顾视谷缜,狐疑道:“臭狐狸,你知道缘故,是不是?”谷缜微微一笑,说道:“这叫‘八骏迎君归‘。”陆渐道:“迎君归?归哪儿去?”谷缜徐徐道:“归往阎罗地府、十八地狱。” “什么话?”姚晴啐了一口,“我不受他迎接,他又怎的?”谷缜摇头道:“被‘不漏海眼’看上的人,哪儿是说逃就能逃的?”陆渐心神大震,冲口而出:“‘不漏海眼’,狱岛叶梵?”谷缜笑道:“不错,叶老梵亲临中土,给足了谷某的面子,倘若不去,大大失礼。”姚晴冷笑道:“什么漏不漏的,本姑娘偏不受他牵制,他向西迎,我偏向北走。”将鞭一挥,向道边歧路奔走。才奔数丈,“咻”的一声,姚晴忽觉坐骑下沉。她反应奇快,纵身掠出丈余,回头望去,那马瘫倒在地,耳边一个小孔血流如注,竟是一击入脑,当即陨命。 姚晴心中骇异,纵身上前,在马头上一拍,劲力所至,小孔里滚出一颗血淋淋的松子。她呆了呆,转眼望去,四周林木森森,烟云霏霏,云林深处,似有无数鬼怪妖物呼之欲出。忽听谷缜笑道:“叶叔叔,你何苦这么猴急?”话音未落,又是咻咻两声,谷缜的坐骑应声倒毙,将他颠下马来。 陆渐也没看清暗器来势,但他神通在手,锐响一起,手已自然挥出,但觉掌心一痛,几被贯穿,跟着“天劫驭兵法”转动,掌心肌肉凹凸,轻轻抵消来势。陆渐摊掌一看,掌心一粒碧绿松子,余势不尽,滴溜溜转个不停。 忽听左方林子里有人赞道:“好身手。”“手”字落地,归于沉寂。谷缜侧耳聆听,笑道:“这个叶老梵,蔵头露尾,着实惫赖。” 陆渐微一沉吟,跳下马来,一拍马臀,那马原路奔回。谷缜笑道:“不要马了么?“陆渐叹道:“这马儿无辜,何苦让它随我送命?”谷缜点头道:“说得是。”回望姚晴,见她脸色惨白,两眼发直,不由叹道:“大美人,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姚晴双颊涨红,叫道:“臭狐狸再胡说,我打你老大的耳刮子!”谷缜哈哈大笑,拂袖前行。陆渐瞧他背影,不由叹了口气,姚晴扯他衣袖一下,小声问:“你害怕么?”陆渐摇头道:“怕是不怕,但这样处处受制于人,当真闷杀人了。”他看了姚晴一眼,伸手握住她手,姚晴双颊泛红,一股暖意荡过心胸,颊上绽出温柔笑意,陆渐也报之一笑,二人携手并肩,尾随谷缜身后。 又行二里,远处山前乐声大作,有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箫管呜呜咽咽,笛声清扬悦耳,古筝漫如流水,琵琶乱如碎玉,其间叮叮错杂,仿佛有人击剑。 走得近了,山前的空地上铺了一方波斯地毯,花纹鲜丽繁复,上置一张矮榻,榻上坐了一名三旬男子,眉目英挺,长发披落,丝袍薛蓝如海,随他举手投足,有如波浪翻涌。六名少年男女鼓筝吹笛,拨弄琵琶,另有两名白衣少年举剑对舞,舞姿清妙,有如两只玉蝶翩然来去。 陆渐寻思:“这蓝袍人当是叶梵了。”想起松子毙马,心中有气,突然闪身,抢到两名白衣少年中间。那二人恰好挥剑对剌,收势不及,眼看就要刺穿陆渐腰腹。 陆渐骈起食中二指,间不容发,捺住二人剑尖。“天劫驭兵法”得自“补天劫手”,并非定要兵刃才能施为。嗡嗡两声,两少年长剑脱手,陆渐喝声“起”,双手一扬,两道剑光冲天而起,凌空一转,如电射下,两名少年转念不及,便听噌噌两下,长剑双双贯入鞘中。 这夺剑还剑,劲力之巧,拿程之准,真是惊世骇俗。两少年瞪大了眼,仍是屈膝探身,仿佛光阴凝固,丝竹声忽地消失,众少年望着陆渐,均是流露骇异。 陆渐双手夺剑’两眼却不离叶梵。见他从头至尾,眼不眨’手不抬,优哉游哉,满脸是笑,不觉甚是困惑。心道这人要么冷血无情,浑不在意属下生死,要么看穿自身武功’夺剑还剑,均在他意料之中。一念及此,陆渐双拳紧握,掌心沁出丝丝汗水。 谷缜忽地笑道:“叶老梵,你这排场太过老套,怎么不换个新的?”叶梵打量他一眼,笑道:“好呀,换什么新的?”谷缜笑道:“比方说男人扮女人,女人扮男人,至于‘八骏迎君归’,却不妨改成八驳骑人归,人不骑马,马来骑人。” 此言一出,众少年无不瞪视谷缜,流露出气愤神色。叶梵却双眼一亮,起身笑道:“你这猴儿,人虽可恶,鬼点子却不错。”说到这里,又生犹豫,“人骑马容易,马骑人么…”身形忽闪,不经意间,将一匹白马四蹄朝天扛了起来。 白马骨骼神骏,体重千钧,突然被人举起,惊得四蹄乱蹬。叶梵任其挣扎,足不点地,绕场飞奔一周,这才将马轻轻放下,拍了拍手,招呼一名白衣少年道:“赵武,你也来试试!”赵武扑通跪倒,双眼流泪道:“主人,属下本事低微,哪能担负如此重任?”叶梵怒哼一声,又对另一个白衣少年道:“钱嘉,你来。”钱嘉面如土色,身子前倾,两脚却钉得死死的。叶梵不耐,一沉身,又将白马杠起,腾腾腾直奔过来。 钱嘉见那骏马口吐白沫,四蹄乱飞,吓得大叫一声,抱头就跑。叶梵紧追不舍,没口子叫道:“别怕,别怕…”钱嘉怎能不怕,狂奔十多步,忽觉背后风急,心知叶梵赶到,顿时双腿一软,瘫软在地。叶梵见他蜷在地上,浑如一堆烂泥,不觉大皱眉头。又望四周,众属下拥成一堆,神色惊恐,见他目光扫来,纷纷往后退缩。叶梵大为不悦,悻悻道:“可惜,主意是好,这帮奴才却不争气。” 姚晴、陆渐见这情形,目定口呆,谷缜却苦忍笑意,正色说道:“不怪别人,只怪叶老梵你不知变通,这世上原本有个法子,不须费力,也能以马骑人。” 叶梵冷笑道:“小子又想骗人,世上哪有这等便宜法子?”谷缜摊手道:“你若不信,我也没法。” 叶梵好出风头,生平最爱干些招摇惊悚、哗众取宠的勾当,一想到八名属下扛马开路、世人瞠目结舌的场面,便觉心中痒痒,转怒为笑道:“好啊,你说来听听。” 谷缜笑道:“有道是‘法不空取’,要我告诉你法子也成,你也要告诉我一件事,要不然,我宁死不说。”叶梵道:“什么事?”谷缜道:“你先说说,你是怎么找来徽州的?”叶梵漫不经意地道:“这个么?别人告诉我的。” 谷缜心头一动,问道:“是谁?”叶梵笑了笑,说道:“非说不可?“谷缜道:“不说不行!”叶梵嘿了一声,一字字道:“那就是你老子谷神通!” 谷缜身子微震,冲口而出:“你说谎。”叶梵道:“我骗你做什么?前日傍晚,我收到了他的手书,说你就在此间,我赶了一昼夜才赶到。”谷缜伸手道:“手书拿来!”叶梵失笑道:“你糊涂了么?忘了岛上的规矩。”谷缜猛可想起,东岛规矩,收到传书,看完即毁。 叶梵见谷缜神情疑惑,不觉笑道:“有道是‘虎毒不食子’,谷神通不忍心亲手拿你,故而委托于我。嘿,你还是乖乖跟我回去,换一个从轻发落,要不然,哼…” 谷缜沉吟半晌,忽地笑道:“叶老梵,你想知道马骑人的诀窍吗?”叶梵道:“那是自然。”谷缜道:“很好。”转向赵武招手道,“你骑上马去。” 赵武不被马骑,一切好办,闻言乖乖上马。叶梵摸着下巴瞧了瞧,摇头道:“这个还是人骑马,哪来马骑人?” “快啦,快啦!”谷缜笑道,“烦请叶叔叔竖个蜻蜓。”叶梵二话不说,头下脚上,倒竖一个蜻蜓,问道:“再要怎的?” 谷缜哈哈一笑,大声说:“叶老梵,教你个乖,正着看是人骑马,倒着看就是马骑人,从今往后,不要忘了。” 诚然,叶梵倒着身子望过去,赵武人下马上,岂不“马骑人”了?听了这话,勃然大怒,翻过来骂道:“臭小子,你敢戏弄长辈?”谷缜笑道:“谁叫你不说实话,栽赃给我爹。“叶梵目光一寒,陆渐见状上前一步。叶梵看他一眼,冷笑道:“你就是那个陆渐?”陆渐不料他以四尊之身,居然也知道自己的姓名,微感讶异,点了点头。叶梵点头道:“你的武功有点儿意思。”身形忽闪。刷刷两声,叶梵双手持剑,转回原处。赵武、钱嘉回手一摸,背后的剑鞘空空如也。 叶梵说道:“你来夺我的剑试试。”说着双手举剑,慢慢刺出。陆渐见他身法,已自凛然,见他出剑虽慢,仍是不敢大意,凝眸注视剑尖,眼见那剑越逼越近,陡然骈起二指,挥指送出。 指剑相交,陆渐便觉一股绝强内劲自剑身传来,指掌剧痛。当即运转“天劫驭兵法”,化解来劲,进而反击。 他手劲一变,叶梵内劲亦变,正好克制陆渐的劲力,陆渐无法,“天劫驭兵法”随之生变。这么一来,二人的劲力遥相克制,如潮来去,激得那剑身如流水波动,发出悠悠颤鸣。 陆渐吃惊无比,以劫力细察叶梵体内真气,但觉浩然奔涌,变化莫测,浑不觉其凝滞。“天劫驭兵法”发挥到极致,也占不到丝毫便宜。不多时,陆渐满脸涨红,汗水顺着发梢滴落,呼吸慢慢浑油起来。他自悟出这一法门,几乎无往不胜,但眼下叶梵内劲之奇,可说“敌不变,我不变,敌若变,我先变”,变化万端,势如大海,斗得越久,陆渐越觉无力,突然间,叶梵纵声长笑,内劲忽收,陆渐手中压力一轻,铮铮两声,夺回双剑。他不及欣喜,胸口忽地一窒,叶梵一只左掌,抵在他的胸前。 陆渐到底历练不足,功夫在手,却被双剑牵制,叶梵忽地弃剑用掌,顿时将他制住。姚晴远远瞧见,便觉浑身冰凉,一口气堵在喉间,居然无法吐出。谁知叶梵的掌力含而不吐,凝视陆渐笑道:“奇怪,你的本领只在双手,叶某倒是高估你了!” 话才说完,忽听谷缜笑道:“叶老梵,那艘红毛战舰你要不要?”叶梵目光一寒,怒哼道:“我正想问你,乖乖说出,少顿板子!”谷缜笑道:“你先撤掌,我告诉你舰船下落。”陆渐的心中奇怪极了:“红毛战舰已经沉入大海,还有什么可说的?”叶梵心念数转,终究关心战舰下落,撤掌后退两步,点头道:“好,你说。” 姚晴纵身奔上,握住陆渐之手,急声问道:“你没事么?”陆渐摇头道:“我没事。”姚晴道:“吐纳三次,看看有无异样。”陆渐如法做了,又道无事,姚晴这才松了一口气。谷缜抚掌笑道:“几年不见,叶老梵的内功越发高明了,当真浩如大海,收放自如。”“少拍马屁。”叶梵不耐道,“快说红毛战舰的下落!”谷缜笑道:“说也无妨,但这红毛战舰,须得小小改动一字。”叶梵道:“什么字?”谷缜道:“将红字改成无字。”“无毛?”叶梵大皱眉头。“是啊。”谷缜笑笑说道,“那战舰沉入大海,别说红毛,一根毛也没留下。”叶梵眉毛颤动几下,怒极反笑:“谷笑儿,你真当我不敢杀你?”谷缜笑道:“你的‘鲸息功’独步天下,杀我容易无比,太过容易的事,你叶老梵可不屑做。” 叶梵爱听好话,听了怒意稍抑,冷冷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便不杀你,也得打断你两条狗腿,给我的宝船报仇。”将手一招,“乖乖过来受罚,若让我出手,除了双腿,外加两手。” 陆渐把心一横,忽地掉转长剑,刷刷刺向叶梵。叶梵眼也不转,举起右手,按中陆渐左手剑脊,向前轻轻一推。 陆渐一觉内劲涌来,“天劫収兵法”立刻运转,不料叶梵这一推用上了“鲸息”神通里的“滔天炁”,劲力前后相叠,少说也有十重。陆渐化解一重,又来一重,正自应付不暇,叶梵忽举左手,推中他的右手长剑。 这先后两推,劲力大异,方向也各不相同,陆渐身不由主,突然双剑偏转,刺向姚晴。这一下陆、姚二人均感意外。姚晴圆睁妙目,全然忘了抵挡。陆渐眼看大错铸成,情急间左剑搭上右剑,双手运转“天劫驭兵法”,左剑驭右剑,右剑驭左剑,互消去势,双剑距离姚晴不过半尺,忽地嗤嗤刺入土里。 陆渐勉力扭转剑势,身子不能自主,手舞足蹈地扑向姚晴。姚晴方要闪避,又怕陆渐摔倒,稍一迟疑,已被他抱了个正着。叶梵的“鲸息功”余势不衰,姚晴足下踉跄,也被带倒,两人相拥着滚成一团。叶梵心中得意,不由纵声长笑。 姚晴羞怒难忍,微一咬牙,双手按地,土破藤出,缚住叶梵双脚。她趁着叶梵说话,早将“孽因子”布下。叶梵微露讶色,冷笑道:“好一个‘化生’妖术,一晃多年,温黛那妖妇有了传人了?”他嘴里说笑,身子不动,任由藤蔓纵横,将他囫囵儿裹在其间,形如一个青灰色的硕大虫茧。 姚晴这一下使出全力,汗如雨落,娇喘微微,眼看敌手就缚,正想稍事歇息,忽听藤茧中一声轻笑,叶梵瓮声瓮气道:“缠完了吗?我可出来了。”姚晴心头剧跳,只觉真气一空,藤蔓绷紧,藤茧向内一缩,突然鼓胀起来,“砰”的一声,孽缘藤节节寸断,一道蓝影冲天而起。叶梵发出一声长笑,高叫:“小的们,奏起乐来!“众少年坐回原地,各操乐器,赵武问道:“奏何乐曲,还请主人明示。”叶梵身法翩转,朗声道:“先奏一曲‘秦王破阵乐’,壮我声威。”赵武应一声“是”,将剑一挥,众少年丝竹齐鸣,威武雄壮,势如阵马突出,万众齐呼。 叶梵哈哈大笑,身未落地,双掌一翻,两道掌风分击陆、姚二人。陆渐使个“雀母相”,挽着姚晴向后退去。叶梵掌力劈空,黄尘激扬,叫道:“好小子,还藏了私?“姚晴缓过一口气,双手内劲涌出,两根藤蔓钻出地表,缠向叶梵。叶梵笑道:“黔驴技穷,还敢献丑?“一挥袖,藤蔓被劲风所激,反向姚晴扫来。 陆渐出手如风,横拽藤蔓,不料藤上附有叶梵的“滔天炁”,劲力重叠,虽被拽住,势子不衰。藤尾凌空圈转,好似两条鞭子,啪啪抽中陆渐的双颊。陆渐头晕眼花,口中腥咸,险些儿昏了过去,又怕脱手伤及姚晴,苦忍疼痛,死拽不放。 正为难,他心头一动,寻思这长藤何尝不是一件兵刃,若是兵刃,便可施展“天劫奴兵法”,想着手下一拨,长藤盘空一绕,反转扫了回去。 叶梵眼看长藤扭转,心中惊讶,分出左掌抵挡,不料姚晴弄鬼,“长生藤”生长数尺,将他左腕牢牢缠住。叶梵哼了一声,掌势前送,径直拍向姚晴。 陆渐一转身,双手如鼓琴瑟,在藤蔓上忽挑忽拨。叶梵的手腕不听使唤,掌力歪斜,“砰”的一声,姚晴身边尘土翻飞,多了一个土坑。 “好!”叶梵大笑一声,“这样子才有意思。”抖手挣断藤蔓,跳了起来,曲肘运掌,还未吐劲,陆渐双手挽起长藤,双藤飞起,汲取周流土劲,见风就长,刷地缠住叶梵的足踝。陆渐运起“天劫驭兵法”,叶梵身在半空,顿时大失平衡,“滔天炁”二度偏出,击中丈外大树,“咔嚓”一声,大树居中折断。 急管繁弦,乐声渐高,笛声格外高昂,势如一骑破阵、所向披靡。乐声中,叶梵手舞足蹈,连连出掌,但无一掌击正,搅得满天扬尘。众少年一边演奏,两只眼睛也随着他乱转,心中的惊讶无以复加,不料忽来一掌,正中众人前方,“轰隆”一声,搅得演奏的人灰头土脸,隐约的气势弱了几分。 “周流土劲”自姚晴双手双脚涌出,“长生藤”断而复续,越变越多,越变越长。这藤蔓越是纠缠不清,越合陆渐之意,他左一拨,右一捺,以“天劫驭兵法”驾驭诸藤,十余根长藤如怪蛇乱发,伴随叶梵左右,缠绕其手足,搅乱其招式。 叶梵武功高绝,单打独斗,陆、姚二人远非其敌,饶是他见识广博,却料不到“化生”之术配上“天劫収兵法”,居然生出莫大奇效。他初时轻敌,这时越斗越觉缚手缚脚,几度被陆渐数藤齐下,拉扯得下盘虚浮、手脚不稳。一时焦躁起来,双掌翻飞,绝学尽出,“涡旋劲”、“滔天炁”、“陷空力”、“阴阳流”、“生灭道”、“滴水劲”,奇劲横生,怪力猛起,势如恶兽利牙,撕扯万物。 劲气涌来,陆渐的肌肤如受刀割,又觉藤蔓屡被扯断,断而复生,越变越多,渐渐难以驾驭。姚晴真气有限,藤蔓一多,气力自然分散,陆渐心中着急,叫道:“阿晴,藤少一些。”姚晴心领神会,消去若干藤蔓,仅剩六根,形如章鱼挥舞腕足,忽伸忽缩,忽直忽曲。 藤蔓减少,陆渐左弹右弄,越发得心应手,使到潇洒之处,大有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的气概。谷缜瞧得舒服,拍手叫好。 叶梵久斗不下,忽听谷缜叫好,怒从心起,发出一声长啸,将满场丝竹压了下去。“小的们。”叶梵厉声高叫,“将这姓谷的小子拿下。”八人抛开乐器,向谷缜扑去。谷缜嘻嘻一笑,转身就跑。陆渐匆忙中分出两根长藤,却只缠住最末的一对男女,挥手一拨,那二人离地飞起,双双失声尖叫。 蓝影忽闪,叶梵破空抢到,抓住二人,掷了出去。那两人腾云驾雾般飞了数丈,落感 地时稳稳站住,两人松一口气,抬眼望去,叶梵已被三根藤蔓缠住手脚,两人正心惊,忽听叶梵一声长笑,三根藤蔓“噗”的一声,忽地化为灰捉。 这一下出其不意,姚晴的胸口好似挨了一拳,脸色煞白如纸。陆渐忙牵藤蔓,分缠叶梵的腰身、大腿,方一缠上,又化成灰,陆渐不胜骇然,又觉十分不解。姚晴缓过一口气,大声说:“陆渐当心,他看穿了我的真气。”陆渐怔道:“看穿了又怎的?”姚晴苦笑道:“一旦看穿,就能克制我的‘周流土劲’。” 叶梵飘然落地,微微笑道:“八部神通变化虽多,却跳不出‘周流八劲’。若无八种真气,任你什么神通也使不出来。可笑世人常为水火风雷的表象所迷惑,却不懂得克制其中的真气。嘿,你这小女娃娃,学了一丁点儿‘化生’的皮毛,就敢在此卖弄,不怕丢了你家大人的脸吗?”他大袖一拂,笑容忽敛,盯着姚晴道,“你能练成‘化生’,当是来曰的‘地母’,好得很,今日遇见,断不容你活命!” 谷缜奔跑半晌,转头一看,身后六人越逼越近,心知逃脱无望,索性转身笑道:“各位师兄师姐,不必辛苦,小弟这就认输。” 六人见他轻易降服,面面相对,不胜惊愕。赵武皱眉道:“还不束手就缚?”谷缜双手一伸,笑道:“请缚,请缚!这位赵武兄人如其名,英姿神武,燕赵豪士所不能及,小弟若不束手,真是有眼无珠!” 赵武听得受用,点头道:“你老老实实,我就不绑你了。”钱嘉道:“赵武,这人狡猾得很,别叫人灌了迷汤。”赵武哼了一声,面露不屑,一个绿衣女也道:“他就算狡猾,武功却不怎样,也不怕他跑了。” 谷缜瞧这女子一眼,笑道:“我这几年身在幽狱,孤陋寡闻,今日得见六位人中龙凤,幸何如之。这三位师姐尤其美貌过人,别说我武功低微,就算高强,也不敢乱动一动,倘若碰着三位姐姐,岂不是暴殄天物?真该砍手剁脚,拉去喂狗。” 但凡女子,无不爱人赞己美貌,即便对方虚情假意,心中也觉熨帖,故而三女听到最后两句,均是微露笑意。 谷缜见三名男子神色不快,忙笑道:“三位师兄能与三位师姐并辔行走江湖,真是莫大福分。”这话既捧众女,又捧群男,三男听了这话,多少有些得意,只有钱嘉机警,咳了一声说道:“主人还等着呢,快快回去。” 五人醒悟过来,忙道:“是呀!”押着谷缜回走,谷缜低头走了两步,忽地抬头,冲一名红衣少女笑道:“这位师姐的脂粉好香,是在‘敷玉斋’买的?”红衣少女咦了一声,怪道:“你怎么知道?”谷缜道:“那家的香气与众不同,师姐这个还不算极好的,大约是掌柜狗眼瞧人低,不拿上品给你。” 三女均是凝听,应声怒道:“竟有此事?定要与他好看。”谷缜又说:“‘敷玉斋’除了脂粉,还有一样宝贝,名叫‘百炼碧芝去茧霜’。任是何种老茧,一抹便脱,光滑柔腻,就跟没生茧子一样。” 这一语看似无心,其实正中三女的心病。三女平日练剑,手上留下茧子,虽说只在虎口掌心,外人不易看见,但平时瞧着摸着,总觉美中不足。听了这话,各各止步,围住谷缜询问行情。谷缜笑道:“那老板和我很熟,旁人要时,千金难买;我若去讨,不收分文。师姐们若要,回岛前,我顺道讨几帖如何?” 三女喜不能禁,纷纷点头,谷缜仿佛漫不经意,又问起她们画眉的黛墨、身着的裙子、脚穿的绣鞋、头戴的首饰,每问一样,便细细品说。哪儿黛墨最软最黑,一染不褪;哪儿的衣裙、绣鞋质料最好,样式如何风流;至于首饰,谷缜更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行家,几日几夜也说不完。 谷缜鉴赏本精,见识奇博,一张巧嘴舌灿莲花、播弄生死。三女不觉听得入迷,驻足一旁,半步也不肯挪动。 这些都是女孩儿顶有兴趣的勾当,三名男子听得不耐,连声催促。三女心知若是回去,见了叶梵,再无议论此事的机会,于是充耳不闻,围着谷缜不住询问。赵武只怕迟了受罚,屡催无果,忍不住推了谷缜一把,谁料谷缜应手而倒,大声呻吟起来。 三女又惊又怒,唧唧喳喳叫骂:“你这人好狠毒?”“良心都被狗吃了吗?”“出手也不知轻重,是蛮牛还是野猪…”赵武大为光火,自忖并未用力,难不成这几日武功大进,劲由心生,伤了此人?想着目视双手,亦忧亦喜。其他二男见状,忙作壁上观,要知四男四女终年同行,暗生情愫,争风吃醋也是等闲,忽见赵武大失芳心,旁观之余又觉快意。三女骂了几声,见谷缜口吐白沫,在地上翻来滚去,只一滚,滚到绿衣女子脚下。绿衣女大动柔肠,忍不住俯身去扶,说道:“怎么…”话没说完,后心一痛,颈项生寒。谷缜翻身跃起,一手扣住她背心要穴,一手把着明晃晃的匕首,勒住她的脖子。 其他五人目定口呆,绿衣女惊怒道:“你没受伤?”谷缜笑道:“好姐姐,捉不了我,你大不了挨顿臭骂,我被你捉住,可就死路一条了。”胁着她步步后退,高声叫道,“各位留步。”不料五人双目喷火,一步不让,钱嘉忽道:“你这厮打错了算盘,她不过是主人的婢子,死了又有什么打紧,你有胆便杀了她,我自有手段让你生死两难。” 谷缜瞧了瞧众人,又看了看怀中女子,沉思一会儿,叹气道:“说笑了,我跟和她没仇,干吗杀她?”松手将那绿衣女放开,女子一番好心,反遭恶报,一得自由,反手就是一肘,顶得谷缜跌倒在地。 赵武目射寒光,扬声道:“主人说了要打断他的双脚给宝船报仇。咱们索性顺他的意思,打折这厮的双腿,瞧他还弄不弄鬼!”其他五人均恨谷缜狡诈,纷纷点头。 赵武跳上前去,举起右脚,对准谷缜膝盖狠狠踩下,还未踩实,眼角余光所及,林中似有寒星闪动。他心头一惊,慌忙收脚,不料寒星来得又多又急,赵武肩头、大腿各是一痛,跟着麻痒入骨,接下来,他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眼看叶梵步步走来,陆渐不觉嗓子发干,心子狂跳,忽地跨出一步,大声叫道:“叶梵,你…你若要杀,就先杀我,我求你放过阿晴。”姚晴呸了一声,怒道:“谁要你求他,死便死得有骨气一些。”陆渐回头瞧她一眼,眼角一酸,双目不觉红了。 叶梵笑道:“好一对同命鸳鸯,只杀一个,活着的岂不孤单?罢了’叶某好事做足。”脚下一撑,身形陡转,呼的一掌拍了过来。陆渐使招“半狮人相”,蹲身出拳。二劲方交,叶梵的内劲忽向后缩。陆渐拳劲打空,只觉一股绝大吸力扯得他马步虚浮,直向叶梵撞去。叶梵左掌使“陷空力”,拖动陆渐身形,右掌蓄满“滔天炁”,正拟送出,忽见姚晴口中念念有词,双手相合,齐按在地,一根藤蔓破土而出,向他小腿卷来。 叶梵心中冷笑,他已洞悉了“长生藤”的变化,藤蔓一旦沾身,立刻被他内息焚化,当下任其来缠,心神贯注掌上,立意先毙陆渐,再杀姚晴。 就在此时,一阵剌痛从小腿传来,叶梵心道不妙,逆转掌势,向下一挥,刷地劈断藤蔓,飘身向后纵出,立足未稳,痛痒自痛处直蹿上来。 叶梵心头一震,目光投向半截残藤,那藤缠绕腿上,尖刺根根怒张,形如蛇牙,在日光下泛着淡淡金芒。 “蛇牙荆!”叶梵又惊又悔。他深知这荆剌的厉害,一声叫罢,再不敢言,运功震断藤蔓,将毒素逐分逼出。 陆渐跑跑站定,还不知自己死里逃生,忽听姚晴颤声说道:“快,快…”陆渐掉头望去,见她面色苍白,肌肤下透出一股淡淡的青气,嘴角的弧线忽而向上,忽而向下,说不出的扭曲诡异。 陆渐不胜骇异,上前问道:“快什么?”姚晴口唇颤抖,费尽气力吐出一声:“快逃…”话音未落,鲜血夺口而出。 陆渐大惊失色,扭头望去,谷缜踪影也无,再瞧叶梵,僵如木偶,眼中厉芒闪烁,仿佛噬人猛兽。 陆渐的心头微微一寒,虽不知叶梵何以不动,却能感觉对手杀气渐浓,他打了个寒噤,忽地背起姚晴,发足向前飞奔。 叶梵全力逼毒,不敢紧追,眼见对手远遁,不由发出一声长啸。陆渐只觉啸声如在耳边,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快逃,快逃…”不知不觉使出“马王相”,大金刚神力贯注腿上,不辨方向,亡命狂奔。 四面浓云渐起,笼山蔽林,间有微风徐来,掀出一角苍山。不多时,斜雨疏疏,裹着点点细烟,迷蒙烟雨中,不时传来归鸟哀啼。 姚晴身子颤抖,越来越剧,陆渐心中焦虑,透过雨幕望去,道边浓阴深处,似有檐角挺出。他大步赶上,只见一座荒废神庙,塑像残缺,匾额无踪。 陆渐见识粗浅,也不知供的是山神水神还是土地菩萨。所幸庙内干爽,便将姚晴放在神龛前面,见她脸色泛青,呼吸已自十分微弱,陆渐连唤几声“阿晴”,她也始终闭目不醒。陆渐束手无策,又想起谷缜生死未卜,种种自责涌上心头,抬起手来,重重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大声骂道:“我没用,我真没用…”骂了两句,忍不住落下泪来。 忽听一声叹息,陆渐抹泪望去,姚晴慢慢张开双眼,眸子暗淡了不少,可仍是黑白分明,宛如秋水剪成。 陆渐喜道:“阿晴,你醒了?”姚晴看他一眼,叹道:“傻子,自古谁不会死,又有什么好哭的?”陆渐一呆,说道:“阿晴,你别说不吉利的话,大家好端端的,哪儿有什么死不死的…” 姚晴轻轻吐了口气,叹道:“《黑天书》有‘黑天劫’…‘周流六虚功’也有‘八大天劫’…超越本身修为,强用神通,必遭反噬,我的‘周流土劲’修为不足,强用第二变‘蛇牙荆’,土劲反噬,怕是活不长了…” 这番话说得甚轻,却字字如针,刺得陆渐心头滴血。他呆了呆,如梦初醒,抱住姚晴,大声叫道:“阿晴,你又骗我。”姚晴苦笑一下,摇头道:“我是骗过你,这次…这次却不骗…”说到这儿,眉毛轻颤,面上的青气越来越浓。陆渐悲痛莫名,低头攥拳,喉间发出阵阵呜咽,牙齿咬破下唇,点点鲜血和泪流下,滴在砖上,黑沉如墨。 姚晴叹道,“别哭了,陆渐,你摸我腰间,是否有个小囊…”陆渐伸手摸去,触到一个小小锦囊,拉开看时,却是鱼和尚的舍利,不由讳道:“这不是在左飞卿那儿么?” “傻子!”姚晴的眼里闪过一丝无奈,“我说的话,这世上只有你才会句句牢记、深信不疑的…你啊,傻乎乎的,谷缜又完蛋了,我这一去,你可怎么办呀…”说到这里,她双眼--阖,两行泪水顺着眼角流淌下来。 陆渐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悲恸,哭得跟泪人儿似的,边哭边说:“阿晴,你又骗我?从今往后,你说什么,我都不信了…” 哭泣中,忽听姚晴轻声说道:“你抉我起来…”陆渐忍泪将她抉起,姚晴忽地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我告诉你风、雷、地三部隐语,你记好了,将来破解画像秘密,修成神功,一定要为我报仇…” 陆渐泪眼模糊,脑子里乱哄哄一团,听姚晴念了一遍,三句隐语也不过记得半句,忽觉怀中女子身子一震,低头望去,姚晴正慢慢闭上眼睛。 陆渐并非第一次面对生死,鱼和尚死时他难受极了,但与眼前相比,那时的悲痛就如沧海一粟,不及此时万一。一时间,他只觉身子空空,血肉魂魄似也化去。可又不知怎的,居然流不出眼泪,原来悲伤之极,反而漠然,越是想哭,越难出声,当痛哭充塞心胸,竟连眼泪也挤不出来一滴。 风雨如晦,一阵狂风吹来,将雨卷入庙里。冷雨彻骨,叫他打了个冷噤,心中似有一个声音大叫:“不成!阿晴不能死…她死了你还活什么?她死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陆渐想到这儿,放下姚晴,变化金刚法相,劫力化为内力,渡入姚晴体内…“人相”、“我相”、“寿者相”、“马王相”、“猴王相”、“雀母相”、“雄猪相”、“神鱼相”、“半狮人相”…十六相变完’再变一轮。 起初,姚晴的体内动静全无,就如死了一样,但陆渐生性固执,绝望之余,如疯如狂,不断向她的体内注入内力。随他内力注入,过了一阵,忽觉姚晴身子里涌起一股寒气,从任脉起始,迂回周行,抗拒入体的内力。陆渐虽不知这股真气来自何处,但既有一丝真气,便有一线生机,心下狂喜不胜,转化内力,压制那股阴寒之气。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由“任脉”到“督脉”,由“奇经八脉”到“十二主脉”,两般真气逐脉争斗,陆渐的“大金刚神力”浑厚不绝,正是阴寒真气的克星,寒气渐被逼入死角,势如毒蛇盘曲、抵死顽抗。雨声冷冷,光阴无声。陆渐与那寒气苦斗,渐渐心力交瘁、疲乏欲死,空虚漫如潮水,涌上心头,突然之间,眼前景物一变:无天无地,黑白交融,身前的姚晴消失了,唯有无涯虚空,横亘眼前。 陆渐呆了呆,举目望去,黑暗中,透过血色雾气,三垣帝星发出微微光芒。 ------------ 第二十三章 萍踪丽影 云松吐蔼,怪石餐霞,一阵鸣泉漱石,落在谷缜耳中,声如古筝扬琴。他张眼望去,一股温热水汽扑面而来,谷缜眼中发酸,合眼片刻,才又睁开,忽见不远处坐落一眼温泉,素气云浮,苍烟萦绕。 一名黑衣女子坐在泉边,怀抱一只波斯猫,秀发高耸,挽成海螺形状,面上笼了一抹青纱,瞳子乌亮有神,流盼间媚态横生。 谷缜哼了一声,鼓腿闭眼。蒙面女子忽地咯咯笑道:“你不奇怪吗?”谷缜道:“不奇怪。”蒙面女眼珠一转,又说“人家救你性命,你也不谢一声?”谷缜冷冷道:“不谢。”蒙面女轻哼一声,说道:“你这人呀,什么时候学会听话了?”谷缜道:“我本就听话,你不知道吗?”蒙面女笑道:“你谷少爷听话,这世上就没有不听话的人了。”谷缜道:“你说的是。”蒙面女说一句,他应一句,不冷不热,不咸不淡。蒙面女老大没趣,叹道:“我知道,你心里怨恨我。”谷缜哼了一声,却不做声。 蒙面女目光一闪,侧身向着温泉,削肩微耸,初时无声无息,渐至于嘤嘤出声。谷缜听到哭声,心头一软,叹道:“有什么好哭的?落到你手里,我他娘的才该大哭特哭呢!”蒙面女转过身来,气呼呼叫道:“谁哭啦,谁哭啦…”面纱却被泪水浸湿,贴着脸庞,凸现出丰颊尖额,樱口翘鼻。谷缜打量一阵,笑道:“谷萍儿,你戴这劳什子做什么?你的丑样我又不是没见过。” 蒙面女脸一红,白他一眼,掀去青纱,露出一张甜美可人的瓜子脸儿。谷缜点头道:“人是好看了一些,站起来给我瞧瞧。”谷萍儿应声站起,谷缜笑道,“人也长高了,就不知心变没变,是不是还是那样恶毒。” 谷萍儿原本满心欢喜,听到最后一句,双眼又是一红,谷缜不耐道:“哭就免了,我这穴道你解不解,不要以为你武功强了,就敢欺负为兄!“谷萍儿不觉莞尔,走上前来,挨着谷缜坐下,柔声道:“我哪敢欺负你?我只是害怕。”谷缜道:“怕什么?”谷萍儿将头靠在他肩上,幽幽说道:“我怕解了穴道,你就会离我而去,若不解穴,你是委屈一些,我却能时时看着你,听你说话。” “狗屁不通!”谷缜怒道,“若不解穴,我从今日起不睁眼睛,也不跟你说话。”当即赌气闭眼,一言不发。 谷萍儿面露怅然,呆了一会儿,轻哼道:“好呀,不说就不说!”她站起身来,走到温泉边放下那只猫儿,思索一会儿,忽又软语笑道,“人家背你来,流了好多汗,身子黏黏的,洗一洗才好。” 谷缜心中咯噔一下:“这小妖精装傻乔痴,终于现出原形了。”欲说不好,却恨事先放出大话,但听窸窸窣窣的宽衣之声,不多时,便听谷萍儿笑道:“好哥哥,你何不睁大了眼,这样眯着偷看,很是不对!”谷缜明知她故意诬陷,可这少女笑声娇媚,字字勾魂,不觉心头一痒,暗骂“放屁”。 忽又听谷萍儿笑道:“好哥哥,你一贯敢作敢为,无法无天,怎么突然变成了道学先生?说起来,萍儿的身子你又不是没瞧过?那天…那天你喝醉了酒,放肆得很呢,萍儿心里又害怕,又欢喜…” 谷缜听到这话,一股怒气直冲胸臆,冲口叫道:“胡说八道…” “哎呀!”谷萍儿笑道,“你到底说话了!”谷缜心头大恨:“只怪我太在意此事,到底被这丫头赚了。”忽听谷萍儿又笑:“好哥哥,我还能让你睁眼,你信不信?”谷缜道:“放白湘瑶的屁。” 白湘瑶是谷萍儿的生母,也是谷缜的继母,谷缜故有此骂。谷萍儿却不着恼,哧哧轻笑,忽听一声水响,料是沉入水中。温泉水滑,谷萍儿肌肤娇嫩,登时呻吟起来。她天生媚骨,又得母亲调教,随着年纪见长,渐成一代尤物。谷缜纵然定力了得,也被扰得心烦意乱,忍不住说:“你这小鬼,好的不学,偏学你娘勾引男人。” 谷萍儿笑道:“人家学媚术又怎么了?这世上,我只勾引你一个,别的男人么,我睬也不睬…”谷缜喝也不是,骂也不是,但凡男子,多少有些虚荣,谷缜也莫能外,明知这话乖戻不常,听在耳中却有三分受用。正默然,忽听谷萍儿一声尖叫,似乎受了极大恐怖。 谷缜心神一震,不禁张眼望去,忽见谷萍儿怀抱猫儿,坐在泉边笑嘻嘻地望着自己,衣衫严整未脱,只赤了一双脚,露出白嫩小腿,轻轻踢水婧戏。“上当了。”谷缜羞怒难当,不由得怒目而视。 竒 書 蛧 W W ω . q í s ú W à N G . c o M “好哥哥。”谷萍儿嘻嘻笑道,“我知道你打心底里疼我爱我,只怕我遇上危险,对不对?”谷缜呸道:“对白湘瑶个蹶子。” 谷萍儿不以为意,笑了笑,取手巾抹净纤足,穿上绣鞋,走上前打量谷缜一阵,忽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谷缜穴道被制,躲闪不开,怒道:“你做什么?”谷萍儿笑道:“人家喜欢你呀!” 谷缜道:“抹我一脸口水,也叫喜欢?”谷萍儿收敛笑容,侧身坐下,淡淡说道:“你还不是抹了妙妙姐一脸口水,难道你就不喜欢她?”谷缜道:“她和你不同。”谷萍儿眼圈儿一红,大声叫道:“哪儿不同了,我又哪儿比不上她?” 谷缜道:“你是我妹子,她不是,再说她也不会诬蔑陷害我。”谷萍儿盯着他,眼里露出一丝凄楚,良久叹道:“那一天,我见你和她躲在礁石后面,你抱着她,亲她的脸…”谷缜接口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谷萍儿凄然一笑,望着溫泉上空变幻莫测的水汽,幽幽叹道:“若没见也就罢了,可我偏偏看见了,那时间,我的心里难受极了,恨不得把心也掏出来。我后来就想,无论如何,我也不做你的妹子了,我要做你的妻子,让你一辈子亲我抱我…” 谷缜冷笑道:“所以你就陷害我?”谷萍儿微微一笑,说道:“你想套我的话,我才不说,我说了,你就会没命…”谷缜道:“你说不说与我有什么相干?”谷萍儿道:“你能活到现在,实在侥幸得紧,在南京,徐海死了,你为什么活着?在那户农家,你本也活不了的…” 谷缜恍然有悟,皱眉道:“莫非你…”谷萍儿接口道:“这是一个约定,我不说出真相,别人就不会杀你…”谷缜点头道:“料是你说过了,若她杀我,你就向我爹告发她,是不是?”说罢微微苦笑,自语道,“若是这样,我宁可被她杀了。” 谷萍儿深深看他一眼,抚着怀里猫儿,注视水汽,默默不语。谷缜又道:“既然被你威逼,不能亲自杀我,那人便下了战书,她知道以我的性子,必会前来徽州迎战。接着她又放出风声,将叶梵引来徽州,我逃出狱岛,四尊中数叶梵最想抓我回去。以他的武功,我也万无逃脱之理,如此一来,她不必动手,就能借叶梵之手将我捉回去…”谷缜一边说话,一边察言观色,谷萍儿却只是低头抚弄猫儿,无嗔无笑,也不知她心中想些什么,谷缜瞧不出端倪,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萍儿,我待你怎么样?” 谷萍儿侧过身子,盯着谷缜笑道:“你呀,脸上凶巴巴的,心里却很疼爱我。小时候吃福柑,柑子少,小孩子又多,大家都抢着吃,你却总把自己的那份儿让给我;后来你回东岛,见我左边的耳坠磕坏了,就配了一枚绝好的给我;还有,那年我患了寒疾,要五种罕有的药材,你不仅辛苦配药,又听说白狐皮能治这病,就去极北买来白狐皮袍给我…你对我的好,我一点一滴都记在心里…” 谷缜提起旧谊,是想动之以情,策反谷萍儿,不想谷萍儿说起往事,竟惹得他思绪万千。沉默半晌,忽道:“萍儿,你跟白湘瑶不同,我虽恨她,却把你当亲妹子…”谷萍儿秀眉微皱,别过头去,冷冷道:“你这么说,我不欢喜…”谷缜道:“你不欢喜也没法子,我今生若要娶妻,也只会娶妙妙一个。” 谷萍儿转眼望来,泪盈双目,身子微微发抖,颤声说:“就算有了那事,你也要娶她?”谷缜道:“大不了,我不娶她,也不娶你,孤孤单单过一辈子。”谷萍儿恨恨道:“你可真狠心。”谷缜道:“你知道就好。” 谷萍儿想了想,冷冷说:“若是妙妙姐死了呢?”谷缜心一沉,厉声道:“萍儿你疯了?”谷萍儿摇头道:“你放心,我不会杀她,但别人要杀她,我可一点儿法子也没有。” 谷缜道:“谁要杀她?”谷萍儿道:“要杀她的人多了,什么风君侯啊,雷帝子啊,天算啊,地母啊,就算没有人祸,也有天灾,要么坐船的时候,不小心掉进海里淹死;睡觉的时候,不小心失火把自己烧死;上山的时候,运气不好,被毒蛇咬死;这种种死法,谁又猜得到呢?”她神色淡漠,说得虽是可怖可惧之事,却如闲谈便道一般。 谷缜看她半晌,忽地哈哈大笑,点头道:“好,不愧是白湘瑶的女儿。”谷萍儿瞧他一眼,叹道:“你心里怨恨我么?我早想好了,若不能教你疼我爱我,就索性教你恨我怨我。总而言之,要你一辈子都记得我,做梦也忘不掉。” 谷缜啐了一口,冷冷道:“你若不是我妹子,这泡口水一定吐在你脸上。”谷萍儿侧着半片娇攝,微微笑道:“你亲亲我就成,吐就免啦!”谷缜瞪了她半晌,忽而笑道:“傻丫头,你点了我穴道,我又怎么亲你?” 谷萍儿歪头瞧他片刻,笑道:“我知道的,你脸上笑嘻嘻的,心里就在打坏主意。可你却不知道,这三年里我武功好了很多,一根指头也能将你打倒。”说着伸指在他额上戳了戳,又亲了谷缜一口,这才恋恋不舍,解开他的穴道。 谷缜起身瞧瞧四周,寻一块石头坐下,笑道:“萍儿,你当年的武功还不如我,忽忽两年,怎么就成了高手?”谷萍儿道:“我也不爱练武,可这两年,我为了练武,吃了许多的苦…”谷缜道:“干吗要吃苦呀?大伙儿武功一般多好,你这样恃强凌弱,太不公平。”谷萍儿凄凉一笑,叹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苦练武功,全是为了去狱岛救你…” 谷缜见她眉眼渐红,心中怜意大生,随即又提醒自己,这女子有乃母之风,掩袖工谗,擅长做戏,如果就此心软,那么大势去矣,于是笑道:“如此说来,我岂不是大有功劳?”谷萍儿看他一眼,叹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信的。” “先不说这个。”谷缜顿了顿,“现在我落到你手里,你要怎么对我?”谷萍儿道:“你在中原已经不能立足,我们不妨遁入南海蛮荒,远涉九译绝域,你说好不好?”她注视谷缜,神色极是期盼。 “不好!”谷缜轻轻摇头,“我若走了,岂不便宜了陷害我的孙子?”谷萍儿道:“你若不走,要么死路一条,要么又被关回狱岛。”谷缜道:“事关白湘瑶,你两面为难,不肯说出真相,我也不怪你。但我要洗刷冤屈,你又何必拦我?这样吧,你我赌斗一场如何?”谷萍儿道:“赌斗什么?” 谷缜道:“咱们来比武,我胜了,你容我去捉汪直;你胜了,我随你去九译绝域。”谷萍儿一怔,心头涌起一股狂喜,拍手笑道:“哎呀,你说真的?”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谷缜笑道:“绝无戏言。”谷萍儿想了想,摇头说:“你定有诡计,若比武功,你非输不可。”谷缜笑道:“我有什么诡计?”谷萍儿一笑,后退两步,摆个拳架道:“好啊,你来。” 谷缜却不动弹,淡淡笑道:“萍儿,你我出身武学世家,倘若拳来脚去,刀来剑往,岂不成了当街卖艺的笨伯,白白丢了祖宗的脸面?“谷萍儿笑道:“爹爹常说,学武之人,第一流者,胜在胸襟气度;第二流者,胜在内功真气;最末一流才比拳脚招式。难道说你要和我比胸襟气度?“谷缜笑道:“胸襟气度,想比也不知如何比法,我们还是比第二流,内功真气。”谷萍儿听了,咯咯咯笑弯了腰,谷缜道:“你笑什么?” 谷萍儿好容易忍住笑,说道:“若说比划拳脚,我还有几分相信。但说到内功真气,却是好笑得很。你从小就是个猴儿性子,让你打坐练功比登天还难,爹爹为此打了你无数次,你却总有歪理,说什么‘武功只是小道,诸葛亮也不会武功,照样带兵打胜仗。你这个东岛之王,不见得比诸葛亮还厉害吧?’气得爹爹当场给了你一巴掌,打得你脸都肿了。” 谷缜被她说起幼时糗事,下意识摸了摸脸,苦笑道:“那些事儿还说它干吗?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狱岛地牢又小又窄,使不开拳脚,但却可练内功,两年来我日日打坐,或许也不输于你。”谷萍儿望着他将信将疑:“那怎么个比法?” 谷缜道:“内功比拼,至为凶险,咱们兄妹之间,何苦生死相搏?当然还是文比。”谷萍儿点头道:“比内劲碎石,还是摘叶飞花?”谷缜心中惊疑:“这小妮子吃了什么速成的灵药,若不然,怎么三年光阴就能内劲碎石、摘叶飞花?”心中如此想,脸上却若无其事,笑嘻嘻说道:“那些太寻常,咱们比泡温泉如何?” “泡温泉?”谷萍儿面露疑惑,心想内劲碎石、摘叶飞花寻常,难道你这泡温泉的主意就不寻常了? 谷缜瞧出她的疑惑,笑道:“这个泡并非沐浴,而是将全身浸入热水,不得露头换气,谁泡的时间更长,谁就能胜出。”谷萍儿双颊微红,咬了咬唇,轻声道:“你这个主意…可不老实。” 谷缜心知她是说自己想趁机看她沐浴,当下也不辩驳,只是笑笑,取来一根树枝插在地上,在树枝四周刻上时辰,说道:“这根树枝做日晷计算时辰,如今是卯时一刻,谁先下水?”谷萍儿心想:“若我先下水,难保他不趁机捣鬼,拿走我的衣服;若他先下水,我在上面,先瞧他是否真有高明内功,若是内功平平,我点了他穴道再下去;若是当真内功高明,我也好做防备。”心念数转,笑道:“你先下。” 谷缜道:“你先背过身去。”谷萍儿疑惑道:“做什么?”谷缜道:“脱衣服啊,你喜欢看光屁股男人么?”谷萍儿轻哼道:“谁知道你是否会趁机逃跑?”谷缜道:“我这点儿能耐,又能逃到哪里去?你听见水响,立马转身,料想时间也不长。” 谷萍儿一时也想不出其中的破绽,只得转过身去。谷缜一边瞧她,一边飞快地褪去衣裤,将一只裤脚系住裤带,又用裤带拴住一只衣袖,两者均打活结,如此衣裤相连,便有一丈多长;再将剩下的裤脚放在温泉边,用一块百斤大石压住,又在百斤大石下垫了一块小石,让大石块对着泉水,摇摇欲坠。做好机关,谷缜拽着一只衣袖,悄悄退入泉边树丛,边退边笑:“我要下水了,不许偷看!”谷萍儿哼了一声,说道:“这句话,待会儿原话还给你…” 谷缜小心钻入树丛,屏息伏下,忽将衣袖一拽,活结顿脱,衣袖、裤脚分开,牵动了一丈开外的大石,扑通声响,大石前倾,水花四溅。谷萍儿怕他弄鬼,立时转身,眼见衣裤鞋袜四处散落,微微一笑,心想:“男人们都是这邋遢样子。” 她小心将衣裤收拢叠好,来到温泉边细看,可是蒸气浮于水面,若聚若散,潭下的物事模糊不清,隐见乱石中栲栳大一团黑影,料是谷缜。心想他必然憋不久的,便傍在潭边坐下,拈着鬓发,抚着猫儿,雪白的双颊微微含笑,笼罩在白汽氤氲之中,倩影时隐时现,宛如林中仙子。 谷缜赤条条地蜷在树丛中,心中七上八下。是时山中清寒,冷风微微,吹得他浑身发抖,只恨谷萍儿便在丈外,稍有动静,必为所觉,故而蜷成一团,咬牙苦忍。忽见谷萍儿怀中的波斯猫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绿莹莹的眼珠一转,似朝这方看来,谷缜被它一瞧,如遭针剌,心中更是老大不快:“这畜生瞧见我了吗?” 谷萍儿专注温泉,不料谷缜就在左近。坐了片刻,她瞧瞧日晷,忽觉有些不对,起身挥掌,拂去水汽,定眼细察,只见大小石块,不见一个人影。谷萍儿叫声不好,举目望去,温泉由这深池泻出,冲刷出一条小小河沟,穿过丛丛荆榛蜿極远去。 “哎呀,我忘了这个!”谷萍儿一跺脚,奔出两步,忽又想起什么,反身折回,抄起地上衣裤,匆匆展开身法,沿着小河沟奔去。 谷缜料定谷萍儿聪明有余,精细不足,有意设下这个局,让她以为自己水遁。谷萍儿情急之下,势必沿着河沟追赶,这时他大可钻出树丛,好整以暇地穿上衣裤扬长而去。不料谷萍儿心思尽在他的身上,生恐谷缜出水受凉,一时多事,竟把衣裤带走了。 谷缜叫苦不迭,可又不敢久待,双手抱胸,钻入一片树林,山风迎面吹来,谷缜浑身哆嗦,索性发足狂奔,好叫浑身发热。不料奔得太急,踩中一根荆刺,脚掌钻心疼痛,他只得坐倒,伸手拔刺,正想如何找些树叶遮羞,忽听“咭”的一声娇笑,空中下雨似的落下一阵衣裤鞋袜。 谷缜皱了皱眉,慢慢穿好衣裤,抬眼望去,谷萍儿怀抱波斯猫,站在参天大树上,踩着一根细枝,玩耍似的上下起伏,见他望来,笑嘻嘻说道:“好哥哥,这次谁赢了?”谷缜道:“自然是我赢了,你不待我从溫泉里出来就擅自离开,分明是见我闭气功夫了得,自知不胜,临阵脱逃。” 谷萍儿飘然落下,伸指刮刮脸颊:“不羞,你连水都没下,却编这些鬼话骗人。”她面皮薄嫩,纤指过去,留下几道红痕。谷缜正好相反,胜在脸皮厚实,微微笑道:“你不认输,我又有什么法子?” 谷萍儿道:“那么再行比过?”谷缜道:“再比你也稳输不蠃,这样好了,咱们比轻功如何?”谷萍儿笑道:“你又有什么诡计?”谷缜道:“我自有神通,何用诡计?你瞧见远处那棵歪脖子松树了吗?谁先到那树下,谁就算赢。”谷萍儿道:“也罢,就再比一比,你可不许赖了。” “谁赖了?!”谷缜呸了一声,“我数到三,你我二人同时举步,一,二,三…”谷萍儿将身一纵,逝如烟云,须臾掠出十丈。斜眼望去,只见谷缜才奔两丈,不觉暗笑,飞身又奔数丈,转头再瞧,已不见了他的影子。谷萍儿心下一沉,却不立马追赶,飞身纵上一棵大树,有如黑羽飞鸟,凌空俯视。这一下,方圆数里尽收眼底,只见谷缜蹑手蹑脚,钻入一片灌木丛中。 谷萍儿微微一笑,轻点枝头,飘落到另一棵大树上,再一纵,便到谷缜头顶,有如仙子谪尘,落在他的身前。 谷缜忽受惊吓,不自觉一拳打出。谷萍儿笑道:“好啊,比拳脚么?”一手抱着那猫,一手使出“雪鸿爪”,勾住谷缜来拳,脚下使绊,欲要将他绊到。可是方才出脚,忽又不忍,当即收脚,使出“千浪千叠手”,转到谷缜身后,一眨眼的工夫,在他肩头背上连拍十下。谷缜浑如不觉,挥拳又打。谷萍儿摇头道:“哥哥,你已输了。”谷缜闻如未闻,仍是拳打脚踢。 谷萍儿心中微微有气,使一招“无定脚”,将他绊了一个筋斗,鼻子撞着一块石头,鲜血长流。谷萍儿见了,心中慌乱,伸手去扶,却被谷缜反手一拳,狠狠打在腰间。虽有内劲护体,谷萍儿心头却如被刀割了一下,正想说话,忽见谷缜爬将起来,咬牙瞪眼,满脸是血,手挥脚舞,如癫如狂。 谷萍儿又害怕,又难过,勉力拆了十几招,毎到欲下重手,又觉心酸手软,忽地后跃丈余,叫道:“我不跟你打了…”一手捂住面颊,哇地哭了出来。 谷缜呆了呆,一跤坐倒,瞪着眼呼呼喘气:“臭丫头,叫你跟我打,叫你臭丫头跟我打…”忽觉鼻酸眼热,伸手揉了揉眼,才不至落下泪来。 谷萍儿哭了一会儿,将泪一抹,起身叫道:“好,你定要去洗刷什么冤屈,我也由得你去。”不由分说,挽起谷缜向山中奔去。谷缜怒道:“你做什么?”欲要挣扎,却被谷萍儿拿住了“曲池”穴,转眼望去,谷萍儿脸色苍白,泪痕犹在,小嘴紧紧抿着,只顾向前飞奔。 走了一会儿,忽听谷萍儿道:“到了!”谷缜定眼一瞧,前方松石错杂,抱着一座天然石室,石室上书“轩辕涧”四字。原来这里地处黄山光明顶下,相传光明顶是轩辕黄帝得道飞升之所,故而这石室也被冠以大号,认为是黄帝修仙处所。 谷萍儿又道:“汪直大约就在里面。”谷缜将信将疑,瞥她一眼,谷萍儿扭过头去,不与他正眼相对。谷缜知她心情矛盾,不觉微微叹气。谷萍儿忽地将他一拽,纵近石室门户,可是向内一看,二人均是大吃一惊。但见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十来具尸首,居中火堆燃尽,一口大铁锅打翻在地,锅内的羊肉汤洒得到处都是。 谷缜见室内并无活人,入内细察尸首,个个面色青黑,神情扭曲,嘴角沁出丝丝黑血,观其容貌兵刃,却是倭寇无疑。谷缜心想:“这是中毒迹象?谁下的毒手?”又想到程公泽所说的“偷盗批霜”,这死状确是服食砒霜的征兆,这二者间必有关联。再看群倭容貌,并无汪直在内。 谷缜满腹疑窦,坐在一块大石上沉思,谷萍”[却不做声,抱着波斯猫悄立一旁。不多时,忽见谷缜起身,拾起一口倭刀,出了门,在远处挖了一个方圆丈许的大坑,挖毕已是汗流浃背,谷萍儿怪道:“你做什么?” 谷缜道:“不可叫倭奴污了我轩辕仙迹。”将倭人尸首一一拽出,丢入坑中掩埋,又问,“萍儿,你怎么知道他们在这儿?”谷萍儿道:“我听来的。”谷缜道:“听谁说的?”谷萍儿摇头道:“这个,我可不能说,但他们送命,却与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谷缜哼了一声,瞪着她满脸怒容。谷萍儿见他神情,心中一酸,几欲吐露实言,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谷缜正觉迷惑,忽听一个女子说道:“理应在这附近。”另一女子接口道:“夫人断定么?”二人齐齐变色,不及闪避,两名女子穿林而出。一旦照面,来人也是大惊,原来一个是施妙妙,另一个却是美貌妇人,素衣裹体,妍丽妖娆,举手投足,无不流露媚态。谷萍儿靠近谷缜,牵着他的衣袖笑道:“妙妙姐,娘,你们怎么来啦?”施妙妙瞪视二人,脸色发白,素衣美妇却是半嗔半笑:“还不是为了你这个调皮小鬼,不说一声就到处乱跑,害我和神通担心!” 美妇不是别人,正是谷缜的继母白湘瑶。谷萍儿咯咯笑道:“娘,我都长大啦,你还担心什么?再说,有缜哥哥陪着我,日夜呵护,天底下哪儿去不得?”谷缜见她故作亲昵,心中大为光火,又见施妙妙瞪来,越发心中气苦:“这傻鱼儿屡屡做出绝情的事,说出绝情的话,我又何必一厢情愿,给她好脸色看?”想到这里,神色淡淡的,既不分辩,也不多瞧施妙妙一眼。 白湘瑶望着谷缜,微露疑惑,忽听谷萍儿说道:“娘,你怎么和妙妙姐在一起?”白湘瑶道:“本和神通一同来的,未想途中遇上一事,他先去办理,又恐你孤身一人遭遇不测,就让妙妙陪我来找你。” “神通?神通!”谷缜哼了一声,“白湘瑶,你怎么找来的?”白湘瑶笑道:“我们母女之间,私底下自有一些隐秘记号互通消息,萍儿沿路留了标记,我顺着找来也不对么?”谷缜纵然不信,可涉及母女之私,倒也不便多问。谷萍儿说道:“娘,爹爹遇上了什么事?”白湘瑶道:“风君侯伤了你赢公公,神通找他晦气去了。”谷萍儿叹道:“许久没见爹爹出手,这次却没眼福!” 施妙妙见谷缜正眼也不瞧自己,眼前一阵昏黑,忽地晃了晃身,扶住身旁树木,眼泪也几乎儿落下来,唯有不住提醒自己:“别哭,你若哭了,只会惹他笑话…”一边想着,眼眶已是模糊了。 谷缜故作姿态,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落在施妙妙身上。见她神情恍惚,身子摇晃,心头先软了七分,欲要上前,不想腰间一麻,竟被谷萍儿制住了“气户”穴。谷缜大怒,侧目一瞧,却见谷萍儿神色凄楚,目光落向别处。 白湘瑶瞧得分明,眼珠一转,温言道:“妙妙,你不舒服么?”施妙妙见问,收拾心情,摇头道:“我很好啊。”白湘瑶笑道:“没事就好,是了,你是东岛四尊之一,地位胜过我和萍儿,这里的事还是你来做主。” 施妙妙道:“夫人言重了,妙妙年纪小,见识又浅,位列四尊已是勉强。凡事还是夫人决断为好。”白湘瑶叹道:“妙妙,你不是为难我么?我和这小子一直不对,我若捉他,别人会疑心我怀有私念,萍儿又不懂事,如何处置缜儿,我还真没法子…” 谷缜大怒,心想好个倨拍铮胀淠ń堑乇泼蠲钭ノ摇K湫σ簧笊担骸鞍紫嫜悴灰砘傲涞侥隳概掷锼阄业姑埂J┕媚铮阋膊灰推蛞保饶橙艘桓济疾换峒痰摹!笔┟蠲钐梅夹囊煌矗南耄骸八菇形沂┕媚铮俊 谷萍儿心中一急,叫道:“这可不成,缜哥哥说什么也是重犯,须得爹爹亲自审理,妙妙姐,你说是不是?” 施妙妙低下了头,轻声说道:“萍儿说得是,无论他犯下何种罪孽,也须由岛王做主。”白湘瑶轻轻摇头,神色一黯。施妙妙忍不住问:“夫人怎么了?”白湘瑶苦笑道:“我只是为神通难过,他只有这个儿子,虽然不肖,但若由他亲手处置,真是情何以堪?” 施妙妙尚未接口,谷萍儿已笑道:“娘,你这样说,就该替哥哥多说几句好话,叫爹爹不要重重罚他。”白湘瑶猛然抬头,盯着女儿,目中闪过一道锐芒,但只一瞬,又淡淡笑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怎能干预岛务?神通自有决断。”谷萍儿道:“既然爹爹自有决断,那么见了爹爹再说不迟。” 母女俩含笑对视,白湘瑶忽地软语道:“萍儿,几天不见,你的嘴巴越发伶俐了。”谷萍儿笑道:“是呀,我好歹也是您的女儿,若没几分口才,娘岂不是白生我了?”白湘瑶一呆,举手掩口,咯咯咯笑得花枝乱颤,谷萍儿也笑,母女二人遥遥相对,恰似竞媚斗妍,谷缜不觉暗骂:“真是龙生龙,凤生凤,狐狸精生了狐狸精。” 白湘瑶笑了一会儿,桃频蕴红,美眸流光,连连摆手道:“哎呀呀,不与你这丫头胡缠了’咱们歇一阵,再去找你爹爹。”拣块大石冉冉坐下,其他三人也各怀心事,坐了下来。 谷萍儿又问:“爹爹去哪儿了?”白湘瑶道:“我也不知,左飞卿轻功绝伦,人又滑头,或许向西,或许向南,神通一时未必抓得到他。神通说了,我们寻不着他,就先回东岛。”娘儿俩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不住,谷缜与施妙妙却均是目光飘忽,偶尔四目相对,也是一触即分。谷缜冷静下来,有心解释,但见施妙妙神色冷漠,心也随之冷了大半,唯有暗叹:“傻鱼儿心里恨死我了。也怪我太过藐睨世俗,举止不常,惹来许多非议。施浩然这老头儿又过于端方,将女儿调教得如同道学先生。唉,莫不是月下老儿喝醉了酒,系错了红绳?要不然,我怎么会喜欢这只傻鱼?” 他胸中爱恨交织,忍不住狠狠瞪了施妙妙一眼,施妙妙瞧见,大为恼怒,心想:“这个不要脸的坏东西,还敢瞪我?哼,我就不能瞪你吗?”想着也瞪了回去,两人目光相逼,僵持了一阵工夫。谷缜不知为何,面对施妙妙,怒气总是无法持久,怒气一去,爱意涌起,挤眉弄眼,连做几个滑稽怪相。施妙妙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啐了一口,惹得白湘瑶母女双双侧目。施妙妙急忙端正容色,故作矜持。谷萍儿却料到其中故事,暗自作恼,轻轻冷哼一声。 白湘瑶微微一笑,忽道:“萍儿,你什么时候养猫了?”谷萍儿道:“这本是叶叔叔一名属下的,可它一见我就很亲近,叶叔叔说我与它有缘,就送给我啦!”白湘瑶哦了一声,说道:“听说西城地母养了一只波斯猫,名叫北落师门,寿命极长,神奇无比,这猫儿看来倒有几分相似。” 谷萍儿一阵娇笑,说道:“那是地母娘娘的宝贝,怎么会落到我这里?我给它取名粉狮子,您说好不好?”白湘瑶道:“它若是凡猫,这名字却也配得上。”谷萍儿抿嘴一笑,抚着那猫儿颈毛,眼神甚是怜惜。 白湘瑶又笑了笑,说道:“抱来给我瞧瞧!”谷萍儿欲要上前,但瞧谷缜一眼,忽生迟疑。白湘瑶笑道:“你怕他跑了么?别怕,他逃得过我娘儿俩,也逃不过妙妙的千鳞。”说着看了施妙妙一眼,施妙妙迟疑一下,点头道:“那是当然。” 谷缜深知白湘瑶时时挑拨,要让施妙妙与自己情人相残,她好坐看笑话。谷缜恨得牙痒,却不敢当真妄动,生恐施妙妙一时冲动,真将自己射成筛子。 谷萍儿放下心来,笑吟吟地将猫抱去,白湘瑶接过,轻轻抚弄片时,起身笑道:“走吧!”竟没有将猫还回的意思。 谷萍儿脸色微变,叫道:“娘,你,你…”白湘瑶笑道:“我怎么?还不带缜哥儿上路?”谷萍儿跌足道:“娘…”白湘瑶脸一沉,冷冷道:“你不听我话?”说着拇指、食指按在猫儿颈上。知女者莫若母,谷萍儿自幼便爱小猫小狗,倘若猫狗不慎夭亡,必然哭得死去活来。白湘瑶见她喜爱这只波斯猫,故意骗来挟制于她,逼她不敢轻易放走谷缜。 谷萍儿深知乃母之风,心中为难极了,一边是心爱宠物,一边却是心爱男子,一时呆在当地,眼圈儿忽地红了,忽听谷缜哈哈一笑,起身道:“上路就上路,臭婆娘,怕你我就是你养的!” 白湘瑶听惯了他这套说辞,一笑了之,施妙妙却愤愤不平,喝道:“谷缜,你太无礼…”谷缜道:“你倒说说,我怎么无礼了?”施妙妙道:“常言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就因为你平时小节不修,不敬长辈,爱讨口舌便宜,以至于乖戻无道,犯下大错…”想到伤心处,眉眼泛红,嗓子不觉哽咽了。谷缜敏眉望她,心中暗骂:“这只傻鱼儿,将来落到我的手心里,先打你一顿板子。”再瞧白湘瑶含笑注视,心中更怒,哼了一声,甩手就走。 四人步行出山,遥见前方车马,两名东岛弟子迎上来,眼见不但找到谷萍儿,更捉到谷缜,不由得皆大欢喜。谷萍儿说:“大伙儿都坐车么?哥哥怎么办?”白湘瑶笑道:“他也坐车,但须有些防备。”从袖里取出一团小指粗细的透明绳索,“这小子善会开锁,寻常锁具困不住他,这根‘玉蛟索’相传是用蛟筋炼制,宝刀莫伤,妙妙,你看是否捆他一捆?”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施妙妙若答不,无疑自承对谷缜余情未断;若答是,心中又觉不忍。正踌躇,谷萍儿已笑道:“还是我来捆吧。” “不成!”白湘瑶摇头道:“这人狡猾万端,你心肠太软,最好离他远些。”谷萍儿正要撒娇,忽见白湘瑶目射寒光,又捏“粉狮子”的脖子,顿时气势一馁,撅嘴不乐。 施妙妙稍一迟疑,接过蛟索。谷缜伸手笑道:“施大小姐,请了。”施妙妙听出他嘲讽语气,心如刀割,咬牙将他双手缚上。正在施为,忽听谷缜在耳边低声道:“捆得好,凭这捆人的本事,可以去狱岛当岛主夫人了。”施妙妙心中本就不安,听了这话,不安化为怒气,狠狠收紧蛟索,打上死结,痛得谷缜龇牙咧嘴,牙缝里咝咝直冒冷气。 马车启程,一路上谷萍儿笑眯眯地缠着谷缜说话,谷缜有一句无一句,随口应答。施妙妙缩在车厢一角,双手抱膝,心中其乱如丝,不敢正眼去瞧谷缜,偶尔看他手脚束缚,又觉亦悲亦忧,心想:“我方才弄痛他了么?唉,这样捆久了,会不会伤了手脚?”想着忐忑不已,渐至于深深后悔。 行了一程,白湘瑶叫停道:“天色已晚,且在镇上歇脚。”众人下车,谷缜手足被缚,行动不便,全靠两名东岛弟子抬出,口中笑道:“‘坐轿舒服抬轿苦’,有劳二位师兄了。”一边说,一边下坠扭动,以增添自身分量。 客栈内客人不少,乍见三位绝色女子倘徉入栈,无不眼前一亮,又见抬进一个人,更觉十分惊奇。栈中伙计着意巴结,腾出一张空桌。谷缜落座,大声叫道:“伙计点菜。”白湘瑶知他又有名堂,微微一笑,并不打断。店伙计欺他囚徒身份,假装没有听见,径向三女点头哈腰,谷缜怒道:“我把你这狗伙计的招风耳撕了下酒,爷爷叫你,没听见么?”店伙计大怒,正要反唇回骂,谷萍儿却笑道:“罢了,他要点菜,你由得他就是…”店伙计无奈,只得转过身来,赔笑道:“客官点什么?”谷缜道:“只怕爷爷要的你这里没有!”店伙计道:“绝无此理,本店的酒菜百里闻名。” “好!”谷缜大声说道,“那就先来个‘六月飞雪’。”店伙计怪道:“这是什么菜?”谷缜道:“这还不懂?就是将六月下的雪化做一杯冰水,给爷爷消消暑热。”店伙计赔笑道:“爷爷糊弄小的,六月里哪能下雪?”谷缜道:“窦娥含冤,六月飞雪,你没听说过?“店伙计耐着性子道:“戏本上的勾当,岂能当真…” 谷缜呸了一声,骂道:“做不出来就拉倒,哪来这许多废话?什么百里闻名,百里臭名还差不多。”店伙计怒极,若非瞧三位佳人的薄面,早已一巴掌扇了过去,当下憋紫了脸,忍气呑声道:“是、是,爷爷明断,这个…这个小店确实做不出来。” “知错就好。”谷缜又说,“既无‘六月飞雪’,那就来个‘人间三毒’。”店伙计听得一呆,这名儿不止未曾听过,还取得十分凶险,不由呆呆道:“什么三毒?”谷缜笑道:“没听说过吗?有道是‘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由可,最毒妇人心’。故而,这人间三毒乃是三道菜,第一是乌鸡炖青蛇,第二是红油炸马蜂,第三则是清炒妇人心。” 店伙计听得脸色发白,青蛇、马蜂倒还罢了,比起“妇人心”,这两样均是不算什么,忙笑道:“爷爷取笑了,小的就是拼死也会给你捉蛇取蜂。至于这‘妇人心’嘛,怎么取得?杀人偿命,爷爷不是要了小人的命么?” 谷缜笑骂道:“不知变通的蠢材,你就不能用猪心、狗心么,反正也差不多。嗯,记住了,无论猪心、狗心,都需三颗,少一颗都不行。” 他不住含沙射影,白湘瑶听得面色阴沉’谷萍儿心怀鬼胎,抿嘴不语,唯独施妙妙性急,拍桌叫道:“坏东西,你没个完么?”谷缜道:“我自点菜吃饭,关你什么事?”施妙妙瞪他一眼,骂道:“鸡肠小肚的臭贼。”谷缜道:“我鸡肠小肚,总比有的人狼心狗肺的强。”施妙妙怒道:“你又骂人?”谷缜笑道:“我骂狼、骂狗,就不骂人。” 施妙妙忽地出手,一个耳光打得他翻倒在地,口角流血,谷缜反而哈哈大笑,连道:“打得好,打得好…”施妙妙一掌打过,忽地悔从中来,望着谷缜眼眶一热,流泪骂道:“坏东西…你…你不得好死…”骂完忍耐不住,以手掩口,冲出栈门去了。 栈内客人见此情形,无不议论纷纷。谷萍儿扶起谷缜,见他左颊高肿,心中大痛,暗骂了施妙妙两句,取手绢给他拭去嘴角血迹。白湘瑶笑了笑,说道:“伙计,这位客官头脑不清,他点的菜不要了,你拣店内拿手的做几样,能下饭就好。”店伙计求之不得,连连称是。 施妙妙一去,谷缜也没了笑意,沉着脸一言不发。这时忽听栈外轱辘声响,跟着一阵笑语,走进一群人来,为首的公子青衫飘飘,丰神隽朗,见了谷缜,脸色微变。谷缜却是眼前一亮,笑着招呼:“沈兄好啊!” 来人正是沈秀,他见谷缜双手被缚,又与两位明艳女子同坐,心中惊疑,笑道:“谷少主好。”谷缜眼利,又瞧见沈秀身后之人,笑道:“周老爷,多日不见,甚念,甚念。”周祖谟立在沈秀身后,躲躲闪闪,谁想谷缜眼贼,仍是瞧见自己,顿时羞愤难当,呸道:“念你娘的屁。” 谷缜心想:“这周袓谟竟是沈秀的手下,他前往东瀛购买鸟铳,大约也是沈秀的主意,无怪我总觉此事不似沈瘸子的作为。周袓漠口中的‘沈先生’,自然也是小瘸子了。是了,东瀛鸟铳,制艺甚精,射击颇准,胜过中华土产,日本五两一支,转卖到中土,能卖到二十两以上,纵有风险,余羡却很可观。”他虽在难中,仍然不忘算计,心念数转,忽见沈秀拄着拐杖,一步一纵,坐到一张桌边,同行五人也占了两桌。沈秀目光阴冷,不时扫视这边。 菜已将上,谷缜无法动筷,谷萍儿便将菜看盛在碗中,一口口喂他进食,沈秀忽地笑道:“谷兄好福气,无论走到哪儿,均有佳人相伴。”言下颇有些酸溜溜的意思。谷缜笑而不答,谷萍儿却低声道:“你认识这人么?他的眼神可真讨厌。”谷缜转眼望去,只见沈秀一双眼直在白湘瑶与谷萍儿身上游移,心想这小瘸子不改本性,便低声说道:“这人不是好货,须得严加提防。” 谷萍儿眼珠一转,笑道:“我去去就来。”转身入了栈内,半晌才出,又喂谷缜进食。谷缜正觉奇怪,忽见沈秀等人所要的酒菜端了上来,想是路途困顿,腹内饥饿,一时只听稀里呼啦饮食之声。 吃不多时,忽听一人皱眉按腹,低声呻吟。周祖谟道:“老钱,你怎么了…”话未说完,便觉一股浊气在腹内游走,周袓谟急运内劲弹压,谁知越压越痛。转眼一瞧,同桌之人无不蹙眉抿嘴,神色怪异。忽地有人起身叫道:“伙计,茅房何在?”伙计一愣,指明方位,刹那间,数道人影破空而出,沈秀虽然瘸了一足,仍是翩若寒鸦,矫若水蛇,一瘸一拐抢在众人之前,扎入茅房,“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众人气急败坏,可又不敢与首领争先,有的急往栈外觅地方便,内功稍差的屎尿齐滚,当场不恭起来。客栈内臭气熏天,众食客食欲大减,纷纷叫骂不已。这些人虽然都是蛮横之辈,此时忙于内务,耳听骂声,也无暇理会。 谷缜瞧得心动,忽笑道:“是‘五谷通明散’?”谷萍儿点头微笑。谷缜道:“用了多少?”谷萍儿道:“半瓶!”谷缜倒抽一口凉气,失声道:“好丫头,真有你的。” “五谷通明散”本是东岛秘药,服食者非得泻足三日三夜,将体内的五谷浊气泻尽,而后呑津服气,饱填以先天真元,从而达到辟谷养气的境界。说来本是良药,只是药性稍嫌霸道,服食分量太多,又无相应内功辅佐,势必大泻特泻,直至浑身虚脱。 客栈里龌龊不堪,白湘瑶好洁,露出几分嫌恶,向掌柜要了两间上房,自去歇息。谷缜与两名东岛弟子同处一室,谷缜有意不叫二人安生,一会儿嚷着方便,一会儿又要水喝,折腾得两名弟子叫苦不迭,后来索性再不管他,大被捂头,只顾睡觉。 谷缜自觉无趣,捲在床上睡了一阵,忽觉有人解开手脚束缚,他浑浑噩噩,不及睁眼,脱口便道:“妙妙?”张眼一瞧,谷萍儿神色凄楚,呆呆望着自己。 谷缜心中失望,叹道:“是你?”谷萍儿几乎流下泪来,别过头去,忍了半晌,才恨恨道:“你…你做梦也想着她?”谷缜沉默不语。谷萍儿又道:“可她只知道打你骂你,却不会来救你。”忽见谷缜双目瞪圆,额上青筋暴出,心知自己说中了他心底的痛处,不觉缄口,默默解开“玉蛟筋”。谷缜也不做声,转眼望去,两名弟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谷萍儿叹道:“我点了他们的穴道。“谷缜点点头,步出门外,谷萍儿跟随在后,怀里抱着的波斯猫,也是她设法从母亲那儿偷来的。白湘瑶人虽多诈,却无武功,谷萍儿明里不好违背她,暗里使些手脚却也不难。 谷缜出了客栈,走了一程,见谷萍儿始终跟着,不由皱眉道:“你跟着我做什么?”谷萍儿偷瞧他一眼,低声说道:“我放了你,回去必受责罚。”谷缜见她神情凄婉,心中又气又怜,哼了一声,方要举步,忽见银光闪动,施妙妙从天飘落,美目晶莹闪亮,盯着二人十分惊疑。 对视半晌,施妙妙缓缓道:“你们上哪儿去?”谷缜笑道:“哪儿去不得?”施妙妙皱了皱眉,涩声道:“谷缜,你真想躲躲蔵蔵过一辈子?”谷缜笑道:“你要捉我回去?”施妙妙望着谷缜,依稀由那眉眼笑容,想见往日的种种温存,人虽如是,情已非昨,想到这儿,咬牙道:“不错,有我在,你休想跨出半步。” 谷萍儿微微色变,谷缜却笑了笑,大声道:“一。”举起右脚,大大跨出一步。“叮!”金芒蓝电相交,跌在谷缜脚前,却是一枚银鳞、一枚尖锥。谷缜望着银鳞,怔怔出神,忽听施妙妙颤声道:“萍儿,你别逼我用千鳞,你的无相锥只有三分火候,敌不过我的。” 谷萍儿咬了咬嘴唇,大声道:“敌不过又怎样,总之…你要伤他,就先杀我…”施妙妙呆呆望她,心生异样,怔怔说道:“萍儿,你忘了么?他当年怎么害你…”谷萍儿捂耳道:“我不听,我不听。”施妙妙幽幽说道:“萍儿,你定是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住了。”谷萍儿两眼一闭,流下两行泪水,施妙妙也觉鼻酸,忽听谷缜说道:“施妙妙,你真要杀我?”施妙妙咬了咬牙,涩声道:“你不逃走,我便饶你。”谷缜哈哈大笑,又跨一步,施妙妙怒道:“坏东西,你不要命了?”谷缜一笑,再跨一步。施妙妙盯着谷缜,心跳如雷,只觉谷缜武功虽低,压迫之力尤胜绝代高手,不自禁攥住一只银鲤,秀目瞪圆,厉声道:“你再进一步,我真不客气了。” 谷缜深知施妙妙如箭在弦,再若侵逼,她势必出手。想到这里,他不觉心灰意冷,心想:“我一心洗脱冤情,还不是为了这只傻鱼儿?若不然,我何不远涉九译绝域,终生不返中土?我是宁可死了,也不愿她恨我怨我,可她偏偏如此绝情,也罢,我教你亲手杀我,让你后悔一辈子…”想着微微咬牙,第三步便要跨出,忽觉腰间一麻,这一步再也跨不出去,只听谷萍儿嘻嘻笑道:“妙妙姐,你的‘千鳞’固然厉害,这徒手功夫却不知如何?萍儿倒想讨教几招。”施妙妙见谷萍儿制住谷缜,暗暗松了一口气,皱眉问道:“若我胜了呢?”谷萍儿道:“你胜了,我们乖乖回去,我胜了,你须得放了哥哥。” 施妙妙只觉酸气冲鼻,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心道:“萍儿你也来气我。我又何尝不想放他?若我死了,就能洗刷他的罪孽,我…我宁可死了的好。”想到这儿,她沉默时许,说道,“好,我不用千鳞。” 谷萍儿道:“我也不用无相锥。”从腰间取出一个鹿皮囊,丢在一边,又将谷缜扶到一边坐下,将波斯猫放在他膝上,深深看他一眼,徐徐起身。转眼望去,施妙妙已将竹篮搁在一边,悄然伫立。 谷萍儿轻喝一声,使出“千浪千叠手”,双手如波浪起伏,挥洒而出,施妙妙不敢大意,应以本门“指南拳”。 “千浪千叠手”招式幻妙,讲究心劲相叠,双手看似各自攻敌,实则互相牵引激发。比方说左手出招,招式才出,右手劲力已然叠加其上,右手劲力方出,左手又生新劲,故而劲力相叠,相生不穷,练到绝顶处,直如惊涛千叠,后劲无穷。 “指南拳”却不同,直来直去,鲜有机巧,但拳随身转,招招不离对手周身五处要穴,攻敌所必救,有如磁针指南一般。 谷萍儿虽得谷神通亲授武技,可是火候未足,施妙妙自幼习武,“北极天磁功”已有相当根底,出手劲与意会,意与神合。谷萍儿连变五六种绝学,离奇变幻,固然叫人目不暇接,施妙妙只以一路“指南拳”应对,却始终不落下风。斗了七十余招,施妙妙出手神完气足,谷萍儿却显出修为不足的弊端,娇喘微微,香汗淋漓。施妙妙不忍逼她太甚,扬声道:“萍儿,你认输吧。” 谷萍儿咯咯一笑,跳开数尺笑道:“妙妙姐,你好狠心,非赢我不可吗?”施妙妙苦笑道:“那么你呢,又何苦定要帮他?”谷萍儿轻哼一声,将手一招,看似将要拍出,袖中忽地光芒一闪,射出点点寒星。 谷萍儿自知比拼暗器,绝非千鳞之敌,故而以比拼徒手功夫为名,骗得施妙妙放下银鲤,她却偷偷蔵了几枚无相锥,斗到紧要关头突然发难。这一招十分阴毒,如非强仇大恨不能施为。谷萍儿也是爱极生妒,又百计周护谷缜,狠起心肠,欲置施妙妙于死地,至于以后谷缜如何怨怪,那也顾不得了。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暗器得手,施妙妙身形忽转,身披银绡褪到手心,轻轻一挥,几点寒星悄然隐没。施妙妙又将银绡一展,几枚钢锥贴在绡上,蓝汪汪的精芒逼人。 这银绡叫做“软金纱”,本是千鳞一脉自古相传的宝物,织纱的丝线并非蚕丝绵线,而是由一种奇特精金中抽炼而出,织成后刀枪莫入,只需贯注“北极天磁功”,便能生出莫大磁力,专收各种微小暗器。 “软金纱”施妙妙极少运用,谷萍儿只有耳闻,突然遇上,大感错愕。施妙妙见她用出这等毒招,心中气恼,方要出口斥骂,忽见谷萍儿脸色发白,口唇颤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施妙妙见她哭得真切,也被牵动柔肠,不觉恨意烟消,怜意大起,抖落钢锥,上前抚着她背,柔声道:“萍儿,姐姐知道你心软,以德报怨,可他罪孽太深…”说着伤感不胜,正想扶起谷萍儿,不料腰胁一麻,身子忽地僵直,施妙妙吃了一惊,却见谷萍儿抬起头来,脸上泪珠宛然,笑嘻嘻说道:“我就知道,妙妙姐你心肠最好,也最好骗。”施妙妙怒道:“你…你装哭?“谷萍儿冷笑道:“为救哥哥,我什么也肯做,我且守着你,待哥哥去远了再放你。”施妙妙望她神情,忽地生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这谷萍儿对谷缜的情感,分明超过了兄妹之情,成了别样情愫。 念头一起,施妙妙出了一身冷汗,忙将这念头按捺下去。然而越是克制,这念头越发强烈,她细细回想,这一路走来,谷萍儿眉梢眼角,无不流露出对谷缜的爱慕之情,只是自己囿于兄妹伦理,纵然觉察,也不愿深思。 她越想越惊,瞪着谷萍儿道:“你…你…”谷萍儿笑道:“我怎么?好了,我先放了哥哥,再与你说话儿。”将施妙妙挟起,纵回安置谷缜的地方,这一瞧,谷萍儿忽地失声惊呼。施妙妙应声望去,只见地上空空,谷缜也好,粉狮子也罢,均已失去了踪影。 ------------ 第二十四章 生死两难 陆渐突然惊醒,幻象尽消,眼前的事物逐渐清晰起来,耳边似乎有人呼唤。他不禁摇了摇头,转眼望去,姚晴定定注视着自己,眼角残留几点泪痕。 陆渐见她活转过来,狂喜不禁,欲要挣起,又觉乏力,笑道:“阿晴,你真的好了?我不是在做梦吧?”姚晴叹道:“不是梦,也不知你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压住了反噬的‘土劲’。”她望着陆渐,迟疑道,“怎么了?你方才脸色灰白,连呼吸也没了。” 陆渐心知体内有了极大变故,但怕姚晴忧心,笑了笑说道:“大抵用劲过度,一时昏过去了。”姚晴盯他半晌,忽道:“你瞧我的眼睛…”陆渐与她四目相对,突觉一阵心虚,慢慢转过眼去。 姚晴哼了一声,说道:“你从小就不会撒谎,嘴里说假话,眼睛却不会说谎,你有什么大事瞒着我?”陆渐道:“没…没什么!”姚晴微露恼色,喝道:“那好,你站起来给我瞧瞧。”说着将他放开。 陆渐长吸一口气,想要起身,身子却酥软如泥,只好一点点挪到墙边,扶着墙壁慢慢撑起。可连撑两次,都受制于气力,撑到一半又坐了下来。转眼望去,只见姚晴正目不转睛地凝视自己,心知自己若是不能站起,必然惹她担心。想到这儿,也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力,奋力一撑,抖索索站了起来,两手扶墙,双腿犹自发抖,口中笑道:“阿晴,我不是站起来了么?“姚晴看他一会儿,眼眶微微一红,走上前来,将他扶到桌边。少女的神色忽而犹豫,忽而气恼,也不知想些什么。 两人各怀心思,坐了一会儿,忽听一阵脚步声向庙中而来。姚晴不知来者是敌是友,自忖逃过一劫,修为尚未恢复,陆渐又浑身无力,微一思忖,抉着陆渐转到神龛之后。 脚步声越来越近,并非一人,须臾入庙,只听一个声音道:“父亲,这山雨来得奇怪,山那边还是晴好天气,翻过山头就下起雨来了。”陆渐只觉耳熟,未及细想,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雨来得不是时候,歇一阵再走不迟。” 二人坐下,年少者道:“父亲,我只奇怪,咱们拼死冲他娘的,入海便了,何苦绕这么大个圈子,先往西,再往南,沿途还要故布疑阵?” “海峰啊,你有所不知!”苍老者叹了一口气,“这次的对手非同小可,沈瘸子沿海布下网罗,你我若是强入东海,正好中了他的奸计,而且我还有一个极大的担心…”听得这话,陆、姚二人均是一惊,隐隐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年少者切齿道:“你说的是那厮…”那老者道:“不错,那厮假借足利幕府之命,诱逼我与徐海偷袭南京,实在是一条借刀杀人的毒计。你想,我们就算攻破南京,除掉沈瘸子,也必然元气大伤。是以胜也好,败也好,我方均会大大削弱,那时他再趁机消灭老夫,岂非不费气力?” 年少者半晌道:“他为何这样做?”老者冷笑道:“那厮野心极大,我们一死,他假借足利幕府的幌子,就能将海上讨生活的倭人招至麾下。别人叫我汪直‘倭寇之王’,其实大大不然,陈东、麻叶、徐海与我明合暗分,各有地盘。但若我们四人全都死了,偌大东海不就是他的么?那时他才是真正的‘倭寇之王’。常言道:‘天无二日,国无二王’,为此缘故,他必不容我活在世上。” 陆渐与姚晴听了这一番对答,心中突突直跳。原来这二人一个是汪直,另一个却是他的义子毛海峰。陆渐猛提劲力,忽觉周身经脉空空,恍然想起自身景况,不由心中大急,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庙里沉默半晌,汪直忽道:“海峰,你在想什么?”毛海峰道:“不瞒父亲,我在想那些死在黄山的弟兄,他们对我爷儿俩忠心耿耿,却也死得太冤。”汪直沉默一下,冷冷道:“你我要想保命,知道咱们行踪的人越少越好。我也是不得已毒死他们,毕竟这世上,死人的嘴巴才是最牢的…” 忽听庙外传来一声长笑,有人以生硬华语道:“二位在这里?“汪直父子齐齐啊了一声,随即传来金刃破空之声,那风声呜呜作响,掠来掠去,足有三四个来回,忽听“当啷”一声,似有刀剑断裂,毛海峰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呼,凄厉无比,叫人毛骨悚然。 汪直惊道:“海峰,海峰…”却不闻有人答应,只听汪直凄声叫道,“他死了,他死了…”来人哈哈笑道:“人被砍成两截,还能不死吗?汪先生,我家主人交代我留你性命,他一会儿就到,你千万放聪明些。你也知道,将人砍成两截容易,但连成一个可就难了。” 汪直惨然道:“鹈左先生,你放我一马,金银珠宝要多少都行。”那人嘻嘻直笑,却不答话。 陆渐听到“鹤左”二字,心头微微一动,再听那人语调,猛可想起一个人来’可转念一想,又觉难以置信,心想:“他来中土做什么?又怎的和汪直认识?”沉吟间,忽觉如芒在背,这异觉在南京城郊有过一次,委实刻骨铭心。陆渐抬头一看,几乎叫出声来,只见屋梁上蹲了一个怪人,身材瘦小,穿一件黄布短衫,肌肤上生有寸许黄毛,瞪着一双碧莹莹的小眼,恶狠狠盯着自己。 姚晴见陆渐神色有异,也不觉抬头,瞧见那人,花容惨变,一则因为来人形貌怪异,二是此人如鬼如魅,来到头顶,她竟无察觉。 怪人眼珠一转,身子忽蜷,黄影闪动,凌空扑向二人。姚晴欲要闪避,奈何这人来势太疾’自己便能躲开,陆渐也难免厄,情急间呼地一掌拍出。 怪人来势迅猛,忽被掌风拂中,“吱”的一声就地滚出,抱住一根柱子,手足齐用,哧溜一下又爬回梁上,望着二人咬牙切齿,握拳挥舞。 姚晴也不料来人如此不济,忽听有人粗声粗气地道:“鼠大圣,你爬上爬下地做什么?”黄衫怪人尖声叫道:“螃蟹怪,后面有人!”那个粗莽的声音叫道:“是么?”“咔嚓”一声,尘土飞扬,神龛横着断成两截。姚晴扶着陆渐横掠而出,陡觉头顶风响,挥袖一扫,那物被袖风卷荡,飞出老远,黏在墙上,仔细一瞧,竟是一口浓痰。鼠大圣缩在房梁一隅怪笑,姚晴心中烦恶,骂道:“臭老鼠,有本事不要用这些无耻招数。” “果然有人!”一个声音响如洪钟。姚晴回头望去,身后立着一个褐衣怪人,粗壮剽悍,相貌堂堂,唯独一双手臂极粗极长,超过两膝,垂到足背。 姚晴见他体格怪异,甚是吃惊,忽听陆渐在她耳边低声道:“当心,他们都是劫奴。”姚晴心往下沉,目光再转,地上躺了一具尸体,拦腰折断,血流满地。血泊中立着两个男子,一人约莫六旬,须发花白,料来便是汪直;另一人却是华服少年,身子瘦小,两眼死死盯着陆渐,面皮由白变红,由红变青。 “仓兵卫!”陆渐叹了一口气,“果真是你,你什么时候来的中土?”华服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做过陆渐仆人的倭国少年,鹈左仓兵卫。 仓兵卫生平最大的耻辱便是做了陆渐的仆人’近日他风头渐长,旁人均以“先生”称呼,忽听陆渐叫出名号,屈辱涌上心头,将手一挥,喝道:“将男子杀了,女子任由处置。” 螃蟹怪咧嘴一笑,左臂呼地挥出。姚晴已然布下“孽因子”,见状运起神通,谁想那藤蔓才生数寸,即化飞灰。姚晴心叫不好,深知自己神通未复,不能将“化生”运用自如,无奈之下,搀着陆渐向后纵出。 螃蟹怪左臂扫空,劈中地面,竟如巨斧大犁,穿土破石,留下老大一个凹槽。姚晴惊魂未定,忽又觉身后风起,心知定是鼠大圣从后偷袭,急忙回掌扫出。 鼠大圣身法诡异,偏又胆小如鼠,这一下志在騷扰,眼见姚晴回攻,急忙缩身退回,蹿到梁上爬来爬去,桀桀怪笑,扰人心神。螃蟹怪却仗着一双如钢似铁的怪臂,横砍竖劈,搅得满室狂风大作。姚晴不敢硬挡,步步后退,又要防备鼠大圣的偷袭,顾此失彼,大感狼狈。兜了数转,忽被逼到墙角,耳听鼠大圣尖声怪笑,前方的螃蟹怪手臂高举,重重向下劈落。 姚晴银牙一咬,放开陆渐,力贯双臂。陆渐见她硬挡,心头一急,斜刺里伸出左手,捺着螃蟹怪的手腕,轻轻一拨。这一拨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暗合“天劫収兵法”。螃蟹怪不由手臂偏出,砰地击穿墙壁。姚晴见他手臂陷在墙中,一时无法拔出,趁机出指,戳他“膻中”穴,孰料如中钢板,手指一阵剧痛。 姚晴忍痛缩手,螃蟹怪形若无事地拔出手来,转过身子,眼里凶光迸出。姚晴心中吃惊:“这人是铁打的不成?”转念间,抉着陆渐斜奔数步,微微喘气,忽听陆渐在耳边低声说道:“阿晴,这人我来对付,你留心汪直。” 姚晴一呆,见他神情坚毅,哪里还似病人?不觉心念电转,点头道:“千万当心。”放开陆渐,退后几步,默默运转真气,力图恢复神通。 陆渐转过身子,倚着木柱慢慢站直,眼见螃蟹怪要追姚晴,扬声叫道:“螃蟹怪,你敢不敢和我一决胜负?” 螃蟹怪应声掉头,看他片刻,哈哈大笑。陆渐道:“你笑什么?不敢跟我打么?”螃蟹怪冷冷道:“看你娇怯怯的,别说挨我一下,就是一阵风也可将你吹走了…他娘的,鼠大圣,再学老子,我扒了你的老鼠皮。” 原来他说一句,房梁上的鼠大圣便跟着学一句,可到了最后两句,忽又变做:“他娘的,螃蟹怪,再学老子,我剥了你的螃蟹壳。”这人鼠头鼠脑,却半点也不肯吃亏。 螃蟹怪暴跳如雷,他身如钢铁,臂力惊人,腾挪纵跃却非所长,鼠大圣蔵在梁上,叫他无法可施。鼠大圣得意之极,在梁上跳来跳去,笑个不停。 陆渐皱了皱眉,忽道:“原来你这人只会动嘴,不敢动手?”螃蟹怪拿鼠大圣无法,一腔怒气正好发在他身上,脸上横肉乱颤,厉声叫道:“也好,我先将你砸成肉泥,再捉住那小娘皮玩个痛快。”左臂一挥,向陆渐呼地扫来。 陆渐运用定脉之法,将散乱劫力汇聚在双手,眼见螃蟹怪扫来,双手迎上,轻飘飘地抱住那条巨臂,运转“天劫驭兵法”,一挑一送,螃蟹怪手臂顿热,不由自主向上一跳,堪堪掠过陆渐额角。 螃蟹怪不明所以,呆了呆,大吼一声,右臂纵向劈落,陆渐仍以“天劫驭兵法”应对,双手变挑为捺。螃蟹怪右臂陡沉,砰地砸中陆渐身侧地面,石屑四溅,泥土翻飞。 螃蟹怪挠了挠头,大呼邪门,鼠大圣也停了嬉戏,瞪眼仔细察看。螃蟹怪一咬牙,双手齐出,心中发狠:“你动我右手,老子左手劈你,你动我左手,老子右手劈你,总之将你劈成两半。” 陆渐不动声色,观其来势,双手忽如分花拂柳,左手拂他右手,右手拂他左手,螃蟹怪一双手臂当空交击,发出“噗”的一声闷响,饶他双臂似铁,仍觉痛彻骨髓。啊呀大叫一声,后跳三尺,瞪着陆渐道:“你…你会邪法?” 鼠大圣也叫道:“你…你会邪法?”叫完一阵怪笑。螃蟹怪的脸色青了又红,眼中凶光闪烁。他练成这“千钧螯”以来,罕逢敌手,方才三合劈了毛海峰,此时却莫名其妙地连受挫折,这一口气无法下咽,骂道:“我就不信邪。”双臂狂舞乱劈,扑向陆渐。 陆渐手上劲力极弱,能够抵御螃蟹怪的铁臂,全凭“天劫驭兵法”。可是只凭劫力,缺少本力,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好比一发悬千钧之石、一叶负万斛之粮,稍有不慎,螃蟹怪的劲力传到身上,以陆渐之弱,有死无生。螃蟹怪风魔也似一轮乱劈,陆渐出手也随之变快,体力流逝加快,渐至于眼前晕眩,双腿发软。 仓兵卫冷眼旁观,看出其中关窍,突然大声叫道:“螃蟹怪,你将柱子劈断,他一定不能站稳。”螃蟹怪应声转到陆渐身后,手若大斧长戟,欲要劈断木柱。陆渐不容他得逞,螃蟹怪一转,他亦随之挪步,挥动双手,又将来势化解。 螃蟹怪一劈不成,又绕至陆渐身后,陆渐被他牵制,只得以柱子为轴,不住转圆,不让他寻机折柱。这么一来,他的体力消耗更剧,不多时两眼发黑,双耳嗡嗡鸣响。 仓兵卫心中得意,哈哈大笑,笑声未绝,忽见姚晴眼中寒光射来。仓兵卫一惊,忽觉足下微动,两根藤蔓破地而出,将他双脚缠住。仓兵卫忽遇怪事,骇极大呼,忽见姚晴纵身掠来,当即拔出长刀,迎面劈出。姚晴轻轻闪身让过,一掌劈中他的左肩。仓兵卫吃痛,闷哼一声,长刀落地。 姚晴见他支使两大劫奴,想来必是劫主,谁料仓兵卫如此不济,一招便被震落长刀。她心中讶异,出指点中他的“至阳”穴。汪直大喜过望,转身要跑。姚晴欲要追赶,忽听陆渐闷哼一声,转眼望去,陆渐脸色惨灰,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姚晴惊骇欲绝,喝道:“住手!”挑起长刀,搁上仓兵卫脖子。螃蟹怪双螯高举,本想一鼓作气结果陆渐,应声一瞧,仓兵卫被刀架了脖子,当下不惊反喜,嘻嘻笑道:“好啊,小鬼头仗着主子的势,一路上对老子呼呼喝喝,很得意么?这一下,看你怎么活命?“姚晴厉声道:“你不怕我杀了他?”螃蟹怪未答,鼠大圣咭咭怪笑:“你杀了他也没用,他的主人又不是我们的主人。”姚晴脸色一变,举刀喝道:“谁跟你们说笑,我真的杀他了。”话音未落,身后有人阴恻恻说道:“你且试一试。” 那声音如在耳畔,姚晴大吃一惊,挥刀横扫,忽觉刀锋一紧,已被来人箝住。刀柄忽变炽热,姚晴手掌灼痛,慌忙放开长刀,横掠数尺,回头一瞧,失声叫道:“宁不空?!”宁不空神情萧索,身着月白单衣,手拄一根拐杖,右手食、中二指箝着刀锋,刀身暗红,如蓄火焰。他忽地掉转刀身,贴着仓兵卫的身子饶了一匝,藤蔓节节寸断。他这一下轻描淡写,看似浑不费力,可只要明白“化生”的厉害,就知道其中的难处。孽缘藤断而复生,绝无一刀切断的道理,宁不空轻易斩绝,必是破了藤中的真气。 姚晴呆呆望他施为,心中涌起一阵绝望,寻思自己历尽辛苦,练成神通,但与这大仇人一比,仍是天差地远。 宁不空又一拂袖,拍开仓兵卫的穴道,转过身来,凹陷的眼窝正对姚晴,森然说道:“地母温黛是你什么人?” 姚晴咬了咬嘴唇,大声道:“什么人也不是。”宁不空摇头道:“不可能,你会“化生”之术,定是地部高足。”姚晴冷笑道:“我姓姚,你也认识。”宁不空身子微微一震,唔了一声。仓兵卫道:“不空先生,她是陆渐的朋友。” “是么?”宁不空微微一笑,“陆渐也在?”陆渐见了宁不空,心知大势去矣,叹道:“宁先生,你好。”宁不空点头道:“很好,很好。”陆渐道:“先生什么时候来的中土?”宁不空微笑道:“来了几日了,顺手办了两件事情。” 忽听一声怪笑,门外又走进一个人来,手中尚且提了一人。陆渐一眼认出来人正是狱岛总管沙天洹,他手中之人却是汪直。 沙天洹将汪直抛在地上,笑道:“宁师弟,你真是算无遗策,猜到他必然从这条路上逃生。”宁不空面无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说道:“辛苦沙老弟了。” 汪直怒道:“宁不空,我已如你所言偷袭南京,结果损兵折将,落到如此地步,你为何还要害我?”宁不空笑了笑,随口道:“我让你偷袭南京,你就偷袭南京了?你就这么听话?说到底,还是你觉得宁某计谋可行,又急于拔掉胡宗宪这根心头剌,故而利令智昏,惨遭败绩。” 汪直默然一阵,叹道:“算我糊涂,你要怎样?“宁不空笑道:“我要两样东西,第一,你写一封信,让后丰、大隅等五岛倭人听命于我;第二,这些年你劫掠东南各省,收获丰厚,那些金银珠宝我也喜欢。” 汪直冷哼一声,说道:“若我做了这两件事,你就肯放过我了?”宁不空道:“那是自然。”汪直思索片刻,说道:“好,拿纸笔来。” 仓兵卫取来纸笔,汪直写了一封书信,又画了一幅地图,愤然丢在地上。沙天洹拾起瞧了一遍,笑道:“不错,就是这个。”宁不空点头道:“很好。”长刀忽地向前一送,一声轻响,穿透汪直的咽喉。 刀锋奇快,汪直一时不觉痛楚,定定望着宁不空,口唇微微颤动’眼里流露出一丝茫然。宁不空拔刀叹道:“蠢材,到了这步田地,竟还奢望活命?所谓倭寇之王,其实不过尔尔。”汪直说不出话来,口中血如泉涌,仆倒在地,再不动弹。 宁不空突然出手,之前毫无征兆,待得汪直丧命,陆渐方才还过神来,盯着汪直尸首,一时如坠冰窟。回想这些日子,谷缜与自己九死一生,经历极大艰辛,可是宁不空这一刀,便将这所有的辛苦抹杀干净。 陆渐心中一阵翻腾,突然向前一倾,吐出一大口鲜血。姚晴见状吃惊,抢上道:“你怎么了?”陆渐本想说“我没事”,但是气息太弱,这句话只在喉头转来转去。 姚晴瞧出他的意思,眼眶一热,流下泪来。陆渐吸一口气,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你…你别管我,快走…”姚晴咬牙瞪他一眼,却不做声。 “生离死别,实在感人。”宁不空轻轻叹了口气,“陆渐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你不背叛我,岂不是什么事也没有了吗?” 陆渐摇头道:“背叛你的事,我从来都没后悔过!”宁不空哼了一声,拐杖“笃”的一顿,向前进了一步,冷冷道:“你死不悔改,我就成全你吧!” 姚晴情急生智,叫道:“宁不空!”宁不空笑道:“姚大小姐,你叫我么?不用急,我惩戒了叛徒,再来跟你说话。” 姚晴大声道:“你有四幅祖师画像,是不是?”宁不空脸色一变,摇头道:“这件事他也跟你说了?哼,小东西真不晓事,莫非他不知道,你知道了这件事,就非死不可吗?“姚晴冷笑道:“我死了不打紧,只可惜,你休想集全其他四幅画像了。”宁不空道:“为什么?”姚晴道:“因为风、雷、地三部画像,都已被我烧了。” 宁不空身子微震,忽地呵呵大笑,冷冷道:“小丫头,你撒谎也该看看对手,哼,你不知老夫是谁?”姚晴道:“你不信,大可问问风君侯、雷帝子,看他们的画像在谁手里?”宁不空冷冷道:“我就不信。”方要举刀,沙天洹忙道:“宁师弟且慢!万一她说的是真的呢?”宁不空道:“一个小女娃娃,也能从风、雷二主和地母手中抢走画像?沙师兄你也太糊涂了。” 沙天洹轻咳一声,干笑道:“但若万一是真,岂不糟糕?宁师兄,此番我叛出狱岛,跟你前来中土,全是为了这袓师画像。若有闪失,大家都是前功尽弃。”宁不空沉默一下,叹道:“那好,姚小姐你烧了画像,却是为什么?” 姚晴淡淡说道:“因为我记下了这三幅画像的隐语,烧了画像,这世上就只有我一人知道这隐语了。”宁不空冷哼一声,说道:“胡吹大气!” 姚晴眼珠一转,扬声叫道:“持共和若拥下于白。”宁不空一愣,眉峰聚起,低喝道:“你说什么?”姚晴道:“这是地部画像的隐语,还有风、雷二部的隐语,你想不想听?风部是‘周白响质…” 宁不空不自禁侧耳倾听,不料姚晴说到“质”字,冷笑一声道:“想听么?本姑娘偏不告诉你。” 宁不空双眉一挑,脸上涌起一股青气,食中二指拈着衣襟,微微捻动,过了半晌,神色和缓下来,干笑道:“好吧,你有什么要求,先提出来,咱们合计合计。” “这还差不多!”姚晴点头道,“第一,你要放过陆渐,从今往后,不得为难于他。”宁不空冷笑道:“我若不答应呢?”姚晴咬了咬牙,扬声道:“你不答应,我立马自尽,你终此一生,也休想凑齐画中隐语。”陆渐失声道:“不可…”他原本虚弱,此时急火攻心,又吐出一口鲜血,倒头昏了过去。 宁不空脸色阴沉,仿佛密云不雨,两只瞎眼宛如两口小井,凹陷得愈发阴森,犹豫未决,忽听沙天洹低声说:“宁师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答应了她也没什么损害,若不答应…将来或许后悔。”宁不空默不做声,寻思陆渐始终不肯向自己屈服,若不亲手将其折磨致死,难以发泄心中怒气。但仔细想想,这小子将死之人,若不杀他,倒能增添他几日痛苦。权衡至此,宁不空微微笑道:“姚小姐舍命救情郎,这份痴情宁某佩服。很好,我放过陆渐,成全你一番心意。”姚晴微微冷笑,又道:“第二件事,他是你的劫奴,如今‘黑天劫’即将发作,你须得给他真气,延他性命。” 宁不空笑道:“这也不难。”走到陆渐身边,按住他头顶渡入真气。姚晴从旁瞧着,生恐宁不空趁机弄鬼,着实提心吊胆,直到看见陆渐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血色,方知宁不空果然施救,这才松了口气。 过了半晌,宁不空撤掌道:“我给他的真气,足够他支撑月余。”姚晴虽觉月余太短,但形格势禁,也无它法,心想能挨一日,便算一日,于是叹道:“也罢。”宁不空又道:“那么你将隐语写出来。”姚晴冷道:“我若写出来,你立马就会杀掉我们,我可不做汪直第二。“宁不空笑道:“那么你说如何?”姚晴道:“我跟着你走,三日后再告诉你隐语。”心想若有三日,陆渐若然不死,自当远遁,宁不空纵想杀他,一下子也不能找到。 宁不空思索一下,点头道:“三日也不算长,如你所言。”说罢拄着拐杖,飘然走出庙外。姚晴回头看了陆渐一眼,柔肠百结,凄惶不胜,伸出纤指,拂起陆渐额前乱发,望着他憔悴面庞,暗想今生今世,怕是再也不能这样瞧他了。一念及此,心酸难抑,只盼这一眼看得越久越好,心中默默祷告:“傻小子,你要好好活着,若你死了,我决不饶你…”这时沙天洹瞧得不耐,厉声道:“磨蹭什么,还不快走?”姚晴一咬牙,忍痛起身,随着那一众人出了庙门,远远去了。 瓦当上残雨点点,滴在阶前,几只燕子在屋檐下呢喃缱绻,乘着雨后清风,飘然来去。倏尔燕雀惊飞,一道人影蹿入庙内,瞧见汪直尸首,叫道:“糟糕。”再见陆渐,又是一惊,伸手探他鼻息,气息虽弱,却未断绝。 忽听门外传来车轮之声,有人高叫:“未归,可有发现?”先前那人肃然道:“禀主人,汪直已然死了。”轱辘声起,一名青衣文士推着轮椅徐徐入内。 来人正是沈舟虚,他见了汪直尸首,叹道:“终究来迟一步,瞧见凶手了么?”之前那人正是“无量足”燕未归,摇头道:“没瞧见,只看见了这人。”说着一指陆渐。 这时又进来四人,除了宁凝、薛耳、莫乙,另有一个中年汉子,体格瘦小,细长的眉眼下生了一个极大的鼻子,状若鹰钩,鼻翼上筋络交织,色呈青黑。 宁凝快步抢上,俯身探视,沈舟虚推车上前,把了把陆渐的脉,摇头道:“他还没死!”宁凝舒了一口气,露出几分释然。沈舟虚注视陆渐,想了想,在其“玉枕”穴渡入一股真气。不多时,陆渐啊呀一声,睁眼叫道:“阿晴、阿晴…”他头晕眼花,不辨东西,蒙昽看见身边有一个年轻女子,当是姚晴,双臂一张,将宁凝搂在怀里,大叫:“阿晴、阿晴…” 宁凝出其不意被他抱住,心中羞怯恼怒,百味杂陈,正要将他推开,但听他叫声凄惶,又觉心头微微一软,寻思:“阿晴是谁?男的还是女的,若是女的…”想到这里一怔,将陆渐徐徐推开。 陆渐一被推开,发觉怀中人并未姚晴,而是宁凝,顿时羞红了脸,支吾说道:“宁姑娘,我…我…”宁凝却不做声,默默退到沈舟虚身后。沈舟虚望着陆渐,微微笑道:“小兄弟,你怎么在这儿?汪直是谁杀的?” 陆渐如实道:“宁不空。”沈舟虚双目陡张,眉间腾起一股青气,沉默半晌,慢慢说道:“他为何要杀汪直?”陆渐懵懵懂懂,也不明白这其中的诡谲,只是凭着臆测猜到若干,说道:“听他说,杀了汪直,是要他的人马和金银…” 众人面面相对,面露忧色。陆渐不见姚晴,心慌起来,忍不住问:“你们看见阿晴了吗?”沈舟虚道:“谁是阿晴?”陆渐通“她是个很美的女孩儿,十七八岁,穿一身白衣,头上束着金环,手腕上有一只翡翠镯子…” 宁凝见他急切神情,心中微微酸涩:“原来他早就有心上人了,难怪那天对我冷冷淡淡,问他家乡在哪儿,他也不肯说。”沈舟虚盯了陆渐半晌,见他不似作伪,摇头道:“我们是追赶汪直来的,没见那个女孩儿。”陆渐叫道:“糟了,她定被宁不空捉去了。”猛地挣起,谁想内伤未愈,这一挣胸中剧痛,口中流出血水。 宁凝原本恼他,见他吐血,又觉心慌,叫道:“你急什么…”从袖里取出手绢,欲要上前,却被沈舟虚挥手拦住,自她手中取过手绢,交到陆渐手里。宁凝心知这主人智比天高,必然瞧破了自己的心思,一时羞惭不胜,红着脸退到一边。 陆渐接过手绢,不住咳嗽,鲜血浸湿手帕。沈舟虚一皱眉,忽道:“闻香,还有几支紫灵还魂香?”鹰鼻怪人道:“两支。”沈舟虚道:“这人伤了心肺,你给他燃一支。”怪人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支修长锦盒,展开时,盒中盛满各色线香,他从中取出一支紫色线香,插在地上点燃。随着一点红火明灭,奇香泌入陆渐肺腑。 说也奇怪,陆渐嗅了一会儿,痛楚渐消,咳血慢慢止了,瞧那手绢,歉然道:“宁姑娘,对不住’污了你的手帕’待我洗净了还你。“宁凝不能说好,也不便说不好,低着头一言不发。沈舟虚又问:“宁不空为何要捉那个阿晴?”陆渐道:“宁不空有四幅祖师画像,阿晴有三幅。阿情烧了三幅画像,将画中的隐语记在心里,宁不空若是想将画像上的隐语集全,定要逼迫阿晴说出那三句隐语。宁不空想必是为了这个才捉阿晴…”他口才平平,说得半通不通,沈舟虚聪明绝顶,略一推测,理出头绪,胸中惊骇得无以复加,喃喃说道:“七幅袓师画像出世了?”陆渐道:“是呀,如今只剩天部的画像了。” 沈舟虚沉默一下,笑笑说道:“短时内是回不得南京了,闻香,你瞧一瞧,可有什么线索?”鹰鼻怪人应了一声,如狗儿一般趴在地上,硕大鼻子微微抽动,逐寸逐分地嗅了过去。 陆渐瞧得奇怪极了,忍不住问:“这位兄台,你不是瞧线索么,这又是做什么?”莫乙接口笑道:“他在闻屁!”陆渐讶道:“屁也可闻?”心想若是有屁,自然掩鼻不及,岂有嗅闻之理。 苏闻香爬了起来,望着众人,一本正经道:“若有屁闻,那也好了。”莫乙道:“呸呸呸,贱东西,闻什么不好,偏要闻屁?”苏闻香不急不恼,淡淡说道:“书呆子你不知道,每个人的屁,气味都不同,闻过屁的气味,就能找到它的主人。” 莫乙眼珠一转,笑道:“有一个人的屁,你嗅了也找不到它的主人。”苏闻香道:“是谁呀?”莫乙道:“苏闻香。”苏闻香一愣道:“苏闻香?”莫乙道:“是啊,你闻了苏闻香的屁,再去找苏闻香,能不能找到?” 苏闻香喃喃道:“我闻了苏闻香的屁,再去找苏闻香,苏闻香就是我,我找苏闻香,就是找我,我找我,我是谁,苏闻香又是谁?谁是苏闻香,我是谁…”他自言自语,目光渐渐呆滞起来。 沈舟虚眉头微皱,忽地一声断喝:“你是苏闻香,苏闻香就是你!”这一喝蕴有内劲,苏闻香应声瘫倒在地,呼呼喘道:“是呀,我是苏闻香,苏闻香就是我,我就是苏闻香…”一边说一边拭去额上冷汗,神色疲惫,形同虚脱。 宁凝忍不住埋怨:“莫乙,你明知道他容易犯痴,怎么尽说一些绕弯子的话。”薛耳原是宁凝的跟屁虫,见宁凝开口,也装模作样地责怪莫乙:“书呆子你太可恶了,上次撺掇我听街上的人放屁,再将那放屁的人叫出来,结果惹恼了人家,给我一顿好揍。这次又哄苏闻香闻屁,劫奴之中,就数你最坏…” 莫乙听了责怪,不以为杵,反而咧嘴直笑,模样儿十分得意。沈舟虚挥了挥手,不耐道:“闻香,能追到那伙人么?”苏闻香道:“能。”沈舟虚点头道:“很好,你在前面带路,务必追上宁不空。”宁凝迟疑道:“他…他怎么办?”沈舟虚坡眉道:“谁?”忽见宁凝双耳羞红,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陆渐,不由冷哼一声,说道:“他也随着我们,未归,你背他出去。” 燕未归点头,将陆渐负在背上,走出庙外,庙前却停着一辆马车、三匹骏马。陆渐随沈舟虚乘车,莫乙驾车,宁凝、薛耳、苏闻香三人骑马。燕未归徒步奔突在前,追星赶月,疾逾车马。 苏闻香骑在马上’将头扭来扭去,左嗅嗅,右闻闻。他嗅闻时呼吸奇怪’呼气至为短促,吸气却很深长,仿佛只这一吸,要将四周的空气吸得一丝不剩。呼吸之后,便指方向,可是时辰已久,许多气味随风水流去,苏闻香追踪起来,不免偶生差错,幸喜错而能改,大致方位不曾有误。 这么马不停蹄、忽东忽南,行了两日。次日入暮,苏闻香忽让众人止步,来到道边树林,趴在地上嗅了一会儿,神色迷惑,回禀道:“主人,这拨人奇怪极了,在树林中分开,有一个人向正南去了,其他的人却向西南去了。” 沈舟虚下车,推着小车来到林中,伸指从地上拈起一小撮泥土。那泥土色泽紫暗,沈舟虚凑到鼻尖嗅嗅:“这土有血腥气。”又问苏闻香,“向南去的那人是男是女?”苏闻香道:“从体气嗅来,是女的。” 沈舟虚沉吟道:“小兄弟,那位阿晴姑娘可留有物件给你?”“物件?“陆渐微微一愣。沈舟虚道:“好比手帕、香囊,总之是那姑娘的贴身物品。”陆渐寻思姚晴从未赠给自己什么贴身物品,正想说无,突然双目一亮,从怀里掏出盛舍利的锦囊:“这个阿晴携带过许久,也不知道有用没用?” 苏闻香接过嗅嗅,说道:“不错,往正南方去的那位姑娘是这个香气,这香气在林子中忽东忽西,忽南忽北,跟人捉迷藏似的。”说罢将锦囊还给陆渐。 沈舟虚听了,微微笑道:“小兄弟恭喜,那位阿晴姑娘,或许已经脱身。”陆渐又惊又喜,苍白的脸上涌起一抹血红,咳嗽道:“沈先生,你为何这样说?”沈舟虚道:“宁不空一行曾在这林子里歇足,约莫歇足之时,那位阿晴姑娘突然发难,与宁不空等人斗了一场,而后故布疑阵,引得宁不空一行向西南追赶,她却向正南方走了。”陆渐听得睁大了眼,问道:“沈先生,此话当真?” “不会错。”沈舟虚徐徐道,“眼睛会看错,闻香的鼻子却不会嗅错。”苏闻香点头道:“是呀,眼睛会骗人,气味不会骗人。阿晴姑娘身上有一种好闻的体香,十万人中也遇不上一个,几乎和凝儿差不多了。” 宁凝呸了一声,骂道:“苏闻香,你胡说什么?她的气味好不好闻,与我有什么关系?”苏闻香皱眉道:“我只是随口说说…”宁凝道:“随口说说也不许,我就是我,干吗要和人家比…”说到这儿,眼圈儿泛红,恨恨扭过头去。 苏闻香见她气恼,心中发慌,讪讪道:“凝儿别气,我以后不说你就是了!”宁凝哼了一声,默然不答。陆渐心忧姚晴,催促道:“苏先生,你快施展神通,看看阿晴去哪儿了?”苏闻香嗯了一声,边走边嗅,穿过树林。陆渐身子虚弱,行动无力,幸喜宁凝随在一旁,顺手搀扶。 苏闻香爬上一处高坡,抽了抽鼻子,摇头道:“这里有那位姑娘的气味,也有其他人的气味。”陆渐脸色大变,失声道:“阿晴又被他们捉住了?” 苏闻香不置可否,弯腰默然向前。陆渐心急如焚,连催宁凝跟上,道路两旁丛林幽深,怪石悬空,或如饿虎俯视,或如长戟下剌,可陆渐的两眼只凝注在苏闻香的鼻端,其他的人事均然不觉。 光影移转,日渐入暮,众人爬了一程,忽听水声轰隆,行近了,却是两片山崖夹着一道急流深涧,山高水急,咆哮如雷。苏闻香四处嗅嗅,皱眉道:“奇怪。”陆渐忙道:“苏先生,又怎么奇怪了?”苏闻香道:“我嗅不到那位姑娘的气味,其他人的气味却在,沿着山涧下山去了。” 陆渐一愣,问道:“这是什么缘故?”苏闻香;!:“只有一个缘由,能叫我嗅不到气息,那就是这位姑娘掉进山涧,涧水湍急,将她的气味冲刷一空…” 陆渐心子陡沉,水声入耳,化作轰隆雷鸣,他恍恍忽忽探首望去,涧深百尺,乱石嵯峨,有如狼牙尖刺直指天空。涧水经过,便被切割成丝丝缕缕,想象人若落水,被这急流一卷,势必血肉模糊,哪能活命…刹那间,陆渐心头一空,又伤心,又迷糊,忽地喉头发甜,一口鲜血夺口而出,只听身畔宁凝失声惊呼,跟着忽就失去了知觉。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陆渐张眼看时,眼前四壁精洁,悬琴挂剑;阵阵香风飘来,送来几声鸟语。陆渐循声望去,窗外却是一座花园,花木错落枝蔓,鸟声百啭不穷,花丛中几双蛱蝶比翼而飞。陆渐瞧见,忽地深深羡慕起来,想这蝴蝶尚能成双飞舞,而自己从今往后,却只能一个人孤零零活在世间了。 想到这儿,他咳嗽起来,挣得满面通红。忽觉嘴里腥咸,举手承接,尽是血水,心中微感凄凉:“我要死了么?喚,死了也好,这么活着,真是太苦!” 伤感之际,忽听门响,宁凝手捧托盘进来,盘中盛着一碗汤药,见他咳血,急忙上前,给他拭去血水,端起药碗,勺了一勺,吹得凉了,送到他嘴边。陆渐咬牙闭眼,微微摇头。宁凝心里有气,皱眉道:“你不吃药,病怎么会好?”陆渐仍是双目微闭,一言不发。宁凝见他面容悲苦,心知他生念全无,是故不肯吃药。一时间,她望着这病中男子,心中百味杂陈,那一点点怒气却慢慢地消散了。 怔忡一会儿,宁凝收拾心情,软语道:“你知道么?主人派人去山涧下游査过了,并未发现尸首,或许那位阿晴姑娘还活着。她若活着,你死了岂不冤枉?” 陆渐张眼遍“宁姑娘,你不骗我?”宁凝只觉一股莫名怒气荡过心头,将碗重重一搁,大声说:“谁骗你了?你这人,真是…真是讨厌…”说到这儿,双眼一热,只恐再在这儿,便要当场落泪,一转身向外走去。陆渐忙道:“宁…宁姑娘,我不会说话,你别生气,我…我喝药便是…”捧起那碗药,一气喝光,只因喝得太急,又是一阵咳嗽。宁凝心中越发难受,冷冷道:“陆大侠你言重了,我一个劫奴,没爹没娘,我…我又配生什么气…”陆渐愣了一下,摇头道:“宁姑娘,你这话不对,我也是劫奴,我也没爹没娘。嗯,我还有个爷爷,他虽然爱赌博,心里却疼爱我的。可你也不错啊,那个姓商的夫人,对你就很好很好。” 宁凝略一沉默,偷偷拭去泪水,转身端起药碗,推门而出。陆渐望她背影,十分迷惑,只觉这女孩儿一言一行叫人捉摸不透,想着心神恍惚,躺了一会儿又睡着了。 睡梦中,陆渐嗅到一股奇香,睁眼看时,床前放了一尊香炉,炉中燃着紫黑线香。陆渐记得这线香名叫“紫灵还魂香”,香气吸入,胸中痛苦大减,当下支起身子,只见香炉旁又有一碗汤药,他怕被宁凝责骂,不待她来,捧起喝光。 不多时,燃香焚尽,陆渐心念姚晴,闷得难受,又见房中无人,便披了衣服挪下了床,抉着墙壁踱出门外。一眼望去,园中繁花将尽,流光点点透过枝丫,印在地上。 陆渐心胸为之一畅,走了两步,忽见花丛中倩影依稀,定眼细看,正是宁凝。她坐在花丛中,身前支了一张矮几,几上铺了大幅宣纸。少女提了一支羊毫,点蘸丹青,对着满园的花草凝思一会儿,在纸上添一两笔,再想一阵,又添两笔。 陆渐悄悄走到她的身后,居高下望,纸上粗粗画着几丛珍珠兰,寥寥数笔,尽得清雅神韵;左侧绘了一枝芍药,渲染入微,与兰花相映成趣。 陆渐瞧得舒服,赞了声“好”。宁凝不料他来,吃了一惊,笔尖轻颤,在宣纸上落下几点污墨。 陆渐叫道:“糟了。”宁凝急急起身,背着身挡住画儿,双颊白里透红,眼里透出几分恼意。陆渐挠挽头,逾她道:“对不住,都是我不好,扰了你画画。” 宁凝盯着他恼怒道:“你这人,怎么不好好躺着,却跑出来乱逛?”陆渐不觉微笑,说道:“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老躺在床上?”宁凝瞪他一眼,说道:“你是男人,也是病人,快回房去。” 但凡男子,无论老少贤愚,面对美丽女子,难免都会赖皮。陆渐人虽老实,也难免俗,闻言不仅不回房,反而坐在一块石头上面,笑道:“我就坐一会儿,透一透气。” 宁凝望着他,有些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正要收拾画具,陆渐忽道:“怎么不画啦?”宁凝瞅他一眼,心想“你这么瞧着,我怎能画得下去?”却听陆渐说通“这幅画很好看,若不画完,很是可惜。唉,都怪我不好,一惊一乍,污了你的好画。” 宁凝见他一脸愧疚,心生不忍,说道:“你是不好,这画却不算污了。”摊开宣纸,挥笔将一点墨污略加点染,便成一只青蝇,细腰轻翅,破纸欲飞;其他三点污墨连缀勾勒,描成一只翩翩大蝶,穿梭花间,潇洒可爱。 宁凝将未竟的花草一一勾完,问道:“你说,这画取什么名儿?”陆渐想了想,说道:“就叫‘蝴蝶戏花图’,好不好?”宁凝听了双颊一热,心道:“瞧你老老实实的,取个名儿却不老实。”虽如此想,仍依陆渐所言,书下画名。 陆渐瞧着画赞不绝口。宁凝听得好笑,说道:“你只说好,到底好在哪儿?”陆渐张口结舌,半晌道:“就是好看,至于好在哪儿,我是粗人,却说不出来。” 宁凝微微一笑,说道:“好个粗人,只消这两个字,就推得干干净净。聰,这幅画有个地方不合常理,你能瞧出来了吗?”陆渐又是一愣,挠头道:“我是粗人…” 宁凝笑道:“这两样花花期不一,芍药是晚春开放,珍珠兰却长在夏日。我将它们画在一起,实在是大大的胡闹,你偏说画得好,果真是粗人一个…”瞧了一眼陆渐,眼里大有几分促狭。 陆渐脸涨通红,咳嗽两声,不服道:“不管怎样,就是好看,有人曾经说过,你的劫力在双眼,所以画得一手好丹青。”宁凝奇道:“是谁呀?”陆渐道:“仙碧姐姐,她是地部的高手。” 宁凝轻哼一声,冷冷说道:“你认识的女孩子挺多。”陆渐不防她说出这么一句,正觉费解,忽听宁凝叹了口气,说道:“我画得一点儿也不好,有时候,我心里想得很好,画出来总是不妥,唉,比起古往今来的大画家,我可差得远了。” 陆渐心目中,对画的念头只分“好看”与“不好看”,说到“眼高手低”这些道道,却是一窍不通。宁凝盯着那画,痴痴出神,不料那朵芍药鲜丽逼真,竟然惹来一只蜜蜂,绕着那花嗡嗡乱转,可又不知如何下口。 陆渐笑道:“我说好吧,你还不认,这下子连蜂儿都招来了。”宁凝听他反复说好,初时不以为意,听多了也有几分得意。但见陆渐又咳两声,神色颓败,不由说道:“医书上说:‘广步于庭’,我陪你走一走吧。”她扶起陆渐,在花中小径中漫步行走。 陆渐忍不住问:“宁姑娘,这是哪儿?”宁凝道:“主人一位朋友的园子。”陆渐道:“沈先生呢?”宁凝道:“他们打听宁不空的下落去了。我瞧得出来,主人对这件事很发愁。”陆渐哦了一声,说道:“也难怪,宁不空不但狡猾,而且狠毒,如今更有沙天洹相助,就像老虎生了翅膀。你见了沈先生,千万叫他当心。” 宁凝沉吟片刻,摇头道:“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宁不空这个名字耳熟,似乎在哪儿听过。”陆渐笑了笑,忽又轻轻叹了口气,止住步子,望着一丛乌斯菊出神。宁凝怪道:“你怎么了?”陆渐的眼神一阵恍惚:“不知阿晴怎么样了?” 宁凝心头一酸,忽道:“你别担心,阿晴姑娘好人有好报,一定没事的。”陆渐眉眼通红,握住她手,颤声说道:“宁姑娘,你这一句吉言,我一辈子都记得…” 宁凝默默抽回手去。陆渐方觉失礼,讪讪无话。过了一会儿,宁凝又问:“你说宁不空是你的劫主,你又怎么成了劫奴?”陆渐将经过说了,问道:“你呢?”宁凝道:“我是孤儿,主人收留我的时候,我年纪很小,什么也不懂。后来主人让我练《黑天书》,我就练了,说起来也没有你这么曲折。” 陆渐叹道:“沈先生别的还好,这炼奴的事太可恶。”宁凝淡然道:“习惯了也还好。”忽听一阵喧闹,二人转眼望去,莫乙、薛耳进入园子。宁凝怕人闲话,忙将陆渐的手肘放开。薛耳远远叫嚷:“凝儿,瞧我们给你带了什么?”手拿一支画轴赶上来。宁凝接过一瞧,惊喜道:“文同的《雪竹图》,你们从哪儿弄来的?”薛耳道:“主人从一个寒士手中买的,花了二百两银子。” 宁凝微微点头,对画中的雪竹瞧得入神,不自禁用指头一点一捺比划起来。陆渐好奇道:“这文同是谁?”宁凝道:“他是北宋画竹的名家,与苏东坡还是亲戚,他画的墨竹疑风可动,不荀而成,不足一尺,却有万丈之势。文同的墨竹、王维的山水、吴道子的人物、宋徽宗的花鸟,赵孟畹目ヂ恚际俏壹不兜摹! 陆渐皱眉道,“你说的宋徽宗,是不是一个昏君?”宁凝道:“那有什么关系?他做皇帝不好,画却是很好很好的。”陆渐怒道:“那也不成,既是昏君,他的画不学也罢。” 众人面面相对,忽地哈哈大笑起来。陆渐心中老大不服,说道:“你们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宁凝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心想这人年纪不大,头脑却真迂腐。忽又想起一事,问道:“薛耳,你们不是去査宁不空的下落了么?怎么回来了?”陆渐侧耳倾听,莫乙说:“主人探到他的消息,说是‘兵贵神速’,就追上去了,并让我们来接你。” 宁凝奇道:“接我做什么?”转眼一瞧陆渐,“他呢?”莫乙道:“主人说,他若没死,也不妨一同去。”陆渐喜道:“那是最好不过!”宁凝知他心系姚晴生死,蛛丝马迹也不会错过,不禁心中一阵黯然。 四人出了园子,雇一辆马车轱徳向南,宁凝问:“去南方么?”莫乙点头道:“是啊,姓宁的也在追什么人。”陆渐惊喜道:“追人,莫不是…”莫乙接口道:“你先别高兴,主人也只是猜测。” 宁凝凝神揣摩着手中那幅墨竹,仿佛心游物外,对这些话浑然不觉。陆渐却大生希望,心情随那马车颠簸,忽上忽下,忽悲忽喜。他病重未愈,如此劳心,不觉咳嗽起来,牵动肺腑,咳出一口鲜血。 宁凝吃了一惊,忙将墨竹卷起,说道:“莫乙’薛耳,找地”[歇一歇。”莫乙掀开帘子一瞧,说道:“前面有一处茶社。”招呼车夫在茶社前停下。 四人下车入社,宁凝讨了些滚热茶水,给陆渐饮下,又叫来几品细软点心。陆渐吃了两块乳饼,又喝了几口热茶,肺腑里舒服了许多,冲着宁凝笑了一笑。宁凝则望着他,眉间大有愁意。 忽听马蹄声响,停在社外,社内茶客悄声议论起来。陆渐转眼望去,叶梵摇了一柄折扇飘然而入,身后八名随从中六人挂彩,裹手缠脚,神情委顿。陆渐不见谷缜,心中微微一喜:“莫非他聪明机警,逃过了一劫?” ------------ 第二十五章 情仇满路 叶梵看到陆渐,微微冷笑,大马金刀一坐,叫来一壶茶慢饮细品。宁凝看在眼里,又见陆渐神色大不自在,心知不妙,匆匆会钞,搀抉他出了茶社。 马车启动,宁凝问道:“陆渐,你认识刚才那人?”陆渐叹道:“认识,他叫叶梵。”众人齐声惊呼:“不漏海眼?” 话音方落,车身“嘎”的一声停住。只听马车夫“驾驾”连声,连抽拉车马匹,两匹马奋力向前,几乎四蹄腾空,马车却是一动不动。 车上人无不脸色发白,只听有人笑道:“都下来吧!”四人对望数眼,下了马车,只见叶梵立在车旁,笑吟吟地手拽车轮,任那两匹儿马如何奔跑,车轮始终纹丝不动。他先声夺人,众人无不惴惴。陆渐咬牙道:“叶先生,得罪你的是我,与其他人无关。”叶梵哼了一声,漫不经意地道:“谷缜呢?”陆渐听得这话,越发笃定谷缜脱身,心中大定,说道:“我没见他。”叶梵目光一寒,又道:“地母传人呢?”陆渐道:“我与她失散了。” 叶梵的眉间涌起浓浓戻气,长笑一声,叫声“好”,手掌微沉,哗啦声响,马车如草纸糊就,应声化为一堆木屑。劲力却不停止,沿着缰绳传至马身,两匹儿马发声悲鸣,摇晃晃冲出丈许,双双跌倒,眼耳口鼻流出血水。 众人脸色惨变,车夫更是又惊又怕,双腿一软,瘫在地上。叶梵一手按腰,冲天冷笑“臭小子,我再问一遍,谷缜和地母传人在哪儿?” 陆渐见那车夫眼泪汪汪,心中大是不平,寻思这叶梵一掌毙了自己也罢,此时为了立威,毁车毙马,岂不断了此人的生计?想到这里,不顾宁凝牵扯衣袖,大声说:“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休想我吐一个字。” 叶梵盯他一阵,笑道:“小子,你知道我为何做了狱岛之主?”陆渐摇了摇头。叶梵森然一笑,徐徐道:“只因四尊之中,叶某折磨人的手段最高,任是铁打的汉子,落到我手里,叶某也能叫他化成一摊清水。”忽地踏上一步,五指抓向陆渐。 莫乙心知陆渐无力抵挡,硬起头皮,右拳虚晃,左掌由肘下穿出,还没击到,叶梵手腕略转,飘风似的斜斜抓出,扣住了莫乙的脉门。莫乙知见虽博,功力却是平平,忽觉手腕一紧,“喀嚓”一声,左臂竟被齐肩卸脱。 莫乙惨叫一声,翻着两眼昏死过去。薛耳与莫乙交情极好,见状大叫挥拳,扑向叶梵。叶梵丢开莫乙,一伸手拧住薛耳的大耳朵,将他提得双脚离地,薛耳嗷嗷惨叫,叶梵却笑道:“小怪物,信不信,我拧下你的耳朵喂狗。“薛耳痛不可忍,叶梵说一句,他便惨叫一声,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陆渐悲愤莫名,叫道:“叶梵,你是成名高手,欺负弱小算什么本事?有能耐的折磨我好了。”叶梵冷笑道:“我偏要折磨他。哼,识相的,就说出谷缜和地母传人的下落。” 陆渐无法可施,心道:“大不了一死。”将头一低,狠狠撞向叶梵。叶梵见他使出如此拙劣的招式,当真哑然失笑,一挥手捏住陆渐的脖子,喝道:“跪下。”陆渐身子无力,应声跪倒。 叶梵原本对他的“天劫驭兵法”有些忌惮,万不料一招就将此人制住,顿时志得意满,仰天大笑。正当此时,忽觉双手刺痛,如被火灼。叶梵脸色一变,放开二人,一转眼望向宁凝,两人目光一触,叶梵急急掉头,眼角仍是微微一痛。 叶梵一不留神,几乎被“瞳中剑”灼伤双眼,不由喝道:“贱人找死!”只一晃,抢到宁凝身前,二指如锥,剌向她的双眼。陆渐情急间,也不知从哪儿生出的气力,向前一扑,抱住叶梵的左腿。叶梵方才探过陆渐经脉,深知他身受内伤,形同废人,是故没有将他放在心上。不料他情急拼命,竟有能为抱住自己,不觉微微一惊,怕他弄鬼,气贯于腿,左手则在陆渐后心一拍。陆渐双臂发软,弛然松开,当即大叫一声,大张了嘴,一口咬住叶梵的足踝。 叶梵真气护体,不惧他啃咬,但这情形委实爐她,不由怒道:“狗东西,信不信我踢死你?”陆渐存心拼死,只不松口。叶梵伸脚欲踢,又怕一脚踢断了线索,正犹豫,宁凝再发“瞳中剑”。叶梵厉喝一声,挥掌挡开。宁凝无法可施,涌身上前,举起手中的卷轴狠狠打去,叶梵抬臂一格,宁凝身不由主倒飞丈余,撞在一棵树上昏死过去。 叶梵震昏了宁凝,俯身抓起陆渐,将他脸面朝下按在泥里,冷冷笑道:“你咬啊,哈,泥巴好不好吃?石子好不好吃?”叶梵镇守狱岛,常年辖制囚犯,锻炼得铁石心肠,折磨起人来尤为残忍。陆渐气出不得,扭动数下,昏厥过去。 车夫眼望叶梵行凶,吓得双腿发软,连逃跑的勇气也没了。薛耳原本怯懦,见状既不敢上前相帮,又不肯丢下众人逃命,只是缩在一边呜呜直哭。 哭得两声,忽听远处传来脚步声,“噔噔噔”来势惊人,薛耳听到时远在二里之外,念头一转,便至里内。薛耳正想转头去瞧,忽听“呼”的一声,若有劲箭从头顶一掠而过。叶梵听到风声,回掌疾扫,那物与他掌力相撞,“波”的纷然四散,竟是一团泥土。叶梵手掌发麻,心中暗惊,方欲转身,忽听一声雷霆大喝。他不及转念,放开陆渐,反向一掌扫向来人。 “砰”,两股奇劲凌空相交,其间若有白光迸出。叶梵失声闷哼,挫退两步。薛耳微感讶异,定眼望去,一人高大魁伟,目光凛凛,正是“雷帝子”虞照。 虞照左掌迫退叶梵,右手抓起陆渐向后抛出,薛耳正要惊呼,忽见一道红影破空掠至,将陆渐轻轻接住,落地时,却是一名红衣夷女。 夷女正是仙碧,她看陆渐满脸是血,气息若缕,心中又惊又气,高声叫道:“虞照,别饶过这厮,陆渐他…他快要死了。”说到这里,两眼通红。 虞照浓眉陡挑,脸上涌起一股怒血,叫骂:“姓叶的狗王八,先受我三百掌再说。“不由分说就是两掌。叶梵闪过来掌,高声道:“姓虞的,你背后偷袭,算什么好汉?”虞照呸了一声,骂道:“你这狗王八,也配与我论好汉?” 二人并世宿敌,之前屡次交锋,难分胜负。这些年,两人一个豹隐昆仑,一个龙潜东海,此番相见,各有进益。虞照炼成“雷音电龙”,雷光电合,攻守自如;叶梵的“鲸息功”已抵化境,六大奇劲分合由心。这两门奇功,威力均是极大,举手投足坚无不摧。旁人只见官道上一蓝一灰两道人影,势如狂风纠缠,搅得狂沙冲天,掌风相交,轰隆隆如天鼓敲响,掌力扫过地面,留下道道凹痕。 往来行人看见这方情形,心惊胆战,远远观望,其中好事者欲要捕捉二人形影,可只瞧了须臾,便觉两眼昏花,胸中烦恶,移开目光,才觉略略舒泰。 虞照忽地叫道:“叶梵,这里地处官道,惊世骇俗,你敢不敢跟我找一处深山,斗他娘的三天三夜?”叶梵冷笑道:“三天三夜太少,七天七夜才痛快!”虞照道:“妙极,妙极。”叶梵道:“走!走!” 两人边斗边说,翻翻滚滚掠入道边树林,咔嚓声不绝于耳,沿途树木摧折,骨牌般一路倒伏过去。 仙碧望着二人去远,心中牵挂虞照的安危,再瞧陆渐,愁意更浓,即从包揪中取了几瓶丹药混在一起给陆渐服下,同时潜运真气,催化药性。 八部中,地部主“生”,地母以下均擅医术。仙碧对症下药,真气又极纯厚,流转一周天,陆渐气息渐粗,脉搏渐洪。可仙碧这一渡气,却发觉陆渐的体内有了更大变故,不觉柳眉一挑。沉吟间,忽听呻吟之声,却是莫乙醒了过来。 仙碧起身上前,为莫乙接好断臂,又给他服了几粒镇痛丹药,莫乙连声道谢。仙碧又走到宁凝身边,俯身察看,薛耳心中关切,上前问道:“凝儿没事么?”仙碧见他双耳异相,心念微动,含笑道:“你叫薛耳是不是?”薛耳吃惊道:“你认识我?”仙碧点头道:“你是薛耳,这位姑娘想必就是宁凝,那个大脑袋是莫乙…”瞧那车夫,有些猜测不出,迟疑道,“他…是秦知味么?” 薛耳摇头道:“他不是秦老头,他是个赶马的。”仙碧自嘲一笑,说道:“我叫仙碧,来自地部。”薛耳听了这话,流露崇敬神色,说道:“原来是仙碧小姐,令尊还好么?” “难为你还掂记他!”仙碧笑道,“家父很好,他很挂念你,常说江湖险恶,怕你不能自保。”薛耳十分感动,抽了抽鼻子说:“我上次见令尊,年纪很小,但他对我却很好…” 仙碧见他眼眶润湿,不觉叹道:“别难过,将来一定还能再见的。”薛耳点点头,收拾心情,又问:“凝儿还好么?”仙碧道:“叶梵手下留情,她只是闭了气。”她抱起宁凝推拿一阵,宁凝嘤地吐出一口浊气,睁开双眼,发觉自己躺在一个陌生女子的怀抱里,羞赫道:“你…你是…” 薛耳接口道:“她是仙碧小姐。”仙碧在西城劫奴中名声极大,宁凝没有亲见,但却久闻其名,挣起施礼,心中颇为好奇。仙碧也瞧着她,微微笑道:“早听说‘玄瞳’宁凝是个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宁凝双颊涨红,羞道:“姐姐才美呢!”目光一转,见陆渐满脸血污,也不知他伤得如何,不由急在心里,又怕仙碧瞧破,不敢询问,目光却始终凝注在陆渐身上。 仙碧久处情关,深谙男女情意,微一留意,便瞧出了宁凝的心思,不由暗自发愁:“这女孩儿对陆渐的关切可不一般,可他二人同为劫奴,依照第四律,怎能结合?唉,我这陆渐弟弟,福分真是太薄。” 她叹息一声,对薛耳说道:“你去抱陆渐。”又从包袱里取了若干银两,给那位车夫道,“这些银子,赔偿你的车马。”马车夫喜出望外,一迭声道谢去了。 仙碧与众人暂到附近人家,歇下不久,陆渐醒转过来,与仙碧见过,得知此番幸得她和虞照相救,感激道:“虞先生和姐姐怎么也来了?” “还不是为了那个阿晴。”仙碧轻轻叹了口气,“如今七日之约已过,袓师画像定要夺回的。”陆渐苦笑道:“姐姐不必费心了,阿晴如今面对强敌,是生是死也不知道。” 仙碧询问其故,听说宁不空、沙天洹返归中土,不由级起眉头,又听说姚晴落入深涧,生死难料,不觉摇头道:“你放心,她还活着。”陆渐心头涌起一阵狂喜,说道:“你见过她了?” “我没见过!”仙碧犹豫一下,说道,“但昨日有地部弟子在一家客栈的墙上发现姚晴留下的地部暗语,大意是说遭遇强敌,要去天柱山躲避。”陆渐疑惑道:“她怎么给地部弟子留话?”仙碧微微冷笑,说道:“我起初也觉奇怪,可听你一说,我倒是明白了:宁不空要捉她,左飞卿、我和虞照也要拿她,两方强敌,都难应付。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挑拨我们和宁不空斗上一场,斗个两败俱伤。只没想到,天部也卷了进来。”说着叹了口气。 “姐姐。”宁凝忍不住问,“阿晴姑娘为何不去别处,偏去天柱山呢?”仙碧摇头道:“我也不知。这女子的心思最难猜。”她注视宁凝,不由寻思:“比起那姚晴,这女孩儿可爱多多,她如非劫奴,却是陆渐的良配…” 陆渐听了这话,别有一番心思:“我要送舍利去天柱山,阿晴是知道的。她放出风声去天柱山,岂不是暗示我前往相会?”想着心跳加快,额上渗出细密汗珠,说道:“姐姐也去天柱山?” 仙碧笑了笑,答非所问:“你一听她去了,便急着去吗?”陆渐笑而不答,宁凝默默看着他,心想找到阿晴姑娘之日,就是自己与他离别之时。她自怜自伤,又想都是离别,迟不如早,便道:“姐姐,你陪着陆渐,我和莫乙、薛耳还要去追主人,助他对付宁不空。” 仙碧身子一颤,冲口而出:“沈舟虚要你对付宁不空?”宁凝道:“主人让我去,除了对敌宁不空,还要做什么?”仙碧默默盯着她,神色忽而悲悯,忽而气愤,忽而又有些伤感,忽地握住宁凝的纤手,正色说道:“宁凝,你听姐姐的话,无论如何不要去见沈舟虚,更不可对敌宁不空。” 宁凝迷惑道:“为什么?”仙碧叹道:“至于其中的缘由,我也不便多说,但你听我的话,千万别去。”但瞧宁凝神色倔强,正要再劝,忽听门外传来一声叹息,仙碧心头微动,叫道:“飞卿?”奔出门外,却见门外大树的树皮揭去一块,露出雪白树肉,上面刻有几行小字:“谷神通已至中土,告知虞照,速速回避,勿要逞强。” 仙碧神色惨变,环顾四周,又叫:“飞卿么?”不想四野空寂,绝无人应。仙碧微感怅惘,忽听身后动静,转头望去,众劫奴纷纷出门,陆渐也由宁凝搀了出来。 仙碧也不及细说,促声道:“如今形势紧迫,我要知会虞照,你们千万在此等我。”说着头也不回,一阵风走了。 陆渐见仙碧惊慌,深感疑惑,看过树上所刻字迹,问道:“这谷神通很厉害么?”却听无人答应,回头一看,其他三人也正盯着留字出神。 沉默时许,莫乙才叹道:“西城之主,东岛之王,万归藏城主仙逝之后,天下第一高手就是这‘谷神不死’谷神通了。” “谷神不死?“陆渐奇道,“什么意思?”薛耳接口道:“这我知道,只因他三次逃脱万城主的追杀。” 陆渐倒吸一口凉气,心想:“鱼和尚接了万归藏三招,便身受不治之伤,谷缜的父亲竟能三次逃脱万归藏的追杀?” “‘谷神不死,玄牝之门’,这本是《道德经》里的话。”莫乙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当年万城主第二次追杀谷神通不果,曾经说过一句话‘谷神不死,东岛不亡。’此言传出,谷神通便得了这个绰号。主人也曾说过,东岛若无谷神通,早就亡了,多亏有他,东岛才得已死而复生。原本万城主死后,大家都当他会反攻西城,但不知为何,十多年来他没有踏出东岛半步。这次忽来中原,真是十分惊人。” 陆渐心知谷神通此来中原,与谷缜大有关系,想到二人父子相仇,构成世间悲剧,不觉连连摇头叹息。宁凝沉思一下,忽道:“莫乙,这谷神通会不会对主人不利?”莫乙苦着脸道:“还用问么?他和主人的仇恨可大了。”宁凝吃惊道:“什么仇恨?”莫乙迟疑道:“这个么…主人不让我说。” “不说就算了。”宁凝皱了皱眉,“既是主人的对头,我们是不是该知会主人呢?”莫乙道:“本该如此,但有这个累赘,我们猴年马月也追不上主人…”说着向陆渐努了努嘴。 宁凝看见莫乙神情,微微有气,说道:“书呆子,谁是累赘,你可说清楚些。”莫乙道:“还有谁啊,就是这个姓陆的,他本事不济,仇家又多,刚才几乎害死了我们。还有了,薛耳你说说,主人怎么说他的。” 薛耳性子天真,不知莫乙志在嫁祸,张口便道:“主人说,他已是一个废人,活不了几天的。”莫乙道:“对啊,带着这么一个半死之人走路,不是累赘是什么?” 这些话本在陆渐意料之中,他听后自怜自伤,也不觉极大悲苦。宁凝却是心如刀绞,泪水涌出,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忽地举拳打向薛耳,骂道:“你胡说八道,你才活不了几天。” 薛耳头上挨了两拳,哇哇痛呼,躲到莫乙身后大叫:“凝儿,这都是主人说的,你干吗打我…”忽见宁凝呆呆站立,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两点泪珠顺颊滑落。 薛耳过意不去,忙道:“凝儿,你别哭呀,算我胡说好了。你要打就打,我决不再躲。”当真挺身出来,闭上双眼待打。 陆渐见宁凝竟为自己落泪,又感动,又迷惑,心想这女子与自己相交甚浅,说的话也不过二十来句,何以对自己如此之好?当下说道:“宁姑娘,陆某微贱之躯,不值得你为我担心。你们不妨先给令主报信,我在这户人家慢慢将养,等待仙碧姐姐。” 宁凝双颊涨红,眉头微微颤抖,忽地扬声说道:“谁担心你了?你的死活与我有什么关系?”狠狠一拂袖,转身便走。莫乙冲陆渐嘻嘻笑道:“你好好在此养病,等我们办完了事,再来看你。”说罢带薛耳去了。 陆渐目视三人去远,思索片刻,转头询问屋主人,得知去天柱山的道路不止一条,宁凝三人走的是近道,另有两条路地处荒野,迂远难行。当下问明路途,心道:“我留在这间,不过等死。阿晴去天柱山,正是盼我前去相会。我死期不远,不承望能陪她一生一世,但在临死之前能够见她平平安安的,当真死而无憾了。”念到这里,抖擞精神。向着天柱山慢慢走去。 他虚弱已极,每走数里,便要歇息许久,这么停停走走,日渐西斜,天色向晚。树影摇来晃去,恍如魑魅潜踪。冈峦跌宕起伏,更如雌伏巨兽。丛林中怪声不穷,似枭鸟,又似寒鸦,还有许多说不出名字的声音,阴森可怖,叫人寒毛直耸。 陆渐又累又饿,四周却越来越暗,浓荫蔽月,不见五指,他扶着树木挪到一块大石边上,不自禁咳嗽起来,喉间涌起腥热血水。 “大约赶不到天柱山了!”陆渐暗自灰心,“没想到我会死在这儿!”想着倦意如潮,竟在荒野中沉沉睡去。 昏沉之际,忽地浑身战栗,陆渐努力张眼,不远处十余点绿光游弋不定。他头皮发麻,双手着地乱摸,却只摸到一根细小的树枝。 绿光越逼越近,腥臭扑鼻,暗中黑影凸现,竟是几头恶狼。陆渐屏住呼吸,握紧手中小枝,欲要挥舞,忽觉手臂虚软,眼见当头恶狼前爪刨地,呜呜咆哮,它看出陆渐虚弱,一扭身,正要扑来,黑暗中忽地火光一闪,狼毛腾地燃烧起来。它灼痛难忍,呜呜惨嚎,就地打个滚,转身便逃。群狼吃惊后退,火光接连闪动,又有两头恶狼身子着火,只听一阵呜呜嗷嗷,狼群一哄而散,纷纷钻入树林。 “宁姑娘?”陆渐轻轻叹了口气。黑暗里轻哼一声,脚步细碎,来到身前,一双温软小手将他抉起。陆渐苦笑道:“宁姑娘,我又欠了你一条命。” 宁凝默不做声,扶着他穿林绕石,竟如在白昼中行走。半晌停下,陆渐忽听一阵细响,火焰腾起,燃起一堆篝火,照亮四周,却是一个洞穴。宁凝坐下拨火,一言不发。 陆渐讪讪道:“宁姑娘,你没与莫兄、薛兄一道么?”话音未落,宁凝手中的树枝狠狠一敲,激得火星四溅。陆渐再是愚笨,也觉出她心中的怒气,顿时噤若寒蝉,做声不得。二人对火坐了半晌,陆渐又困倦起来,迷糊间,忽听呻吟之声,陆渐一个机灵,张眼望去,见宁凝捲在地上,双手捂眼,似乎极为痛苦。 陆渐极为惊讶,扶着墙壁,挪到宁凝身前,问道:“宁姑娘,你怎么了?”宁凝道:“你…你别过来。”陆渐怪道:“你哪儿痛么?”宁凝再不做声,身子抖得越发厉害,但却再不肯呻吟一声。 陆渐见她痛苦情形,却是束手无策,正忐忑,宁凝却慢慢平复下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头发衣衫均被濡湿,半晌抬起头,双眼又红又肿,恰似两只胡桃。 陆渐吃惊道:“你…你的眼睛?!”宁凝依着洞壁,凄然笑道:“我很难看么?”陆渐一愣,心忖她到底是女孩儿,至此关头,首先记挂的仍是自身容貌,当下说道:“哪里话?你很美啊!” 宁凝咬了咬嘴唇,轻哼道:“你撒谎,我的眼睛又红又肿,一定难看极了。”陆渐道:“有点儿肿不假,想是害火眼,用清水洗洗就好。”说着起身向洞外走去,忽听宁凝叫道:“你…你去哪儿?”语气甚是惊慌。陆渐道:“我去找些泉水,给你清洗眼睛。” 宁凝急道:“你别去,外面黑漆漆的,你瞧得见么?”陆渐道:“你方才来,不也瞧见了,我摸索着就是了。” “你傻了么?”宁凝轻轻叹了口气,“我的劫力在双眼,能够夜视,白天黑夜对我并无分别。”陆渐心中恍然,说道:“不碍事,我一会儿就回来。”正要迈步,宁凝急道:“你…你别走,我…我瞧不见东西。” 陆渐一愣,止步回头,望着她红肿双目,疑惑道:“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了?“宁凝抿嘴喘息一阵:“痛得厉害,一个月总有那么两三次,过一阵就好。” 陆渐道:“怎会这样?”宁凝道:“炼成‘瞳中剑’之后常常这样,或许过不了几年,我就会变成瞎子。”陆渐惊道:“别说这么丧气的话。”宁凝摇头道:“说不说也一样,修炼‘瞳中剑’的劫奴,无一例外都成了瞎子。”陆渐失声道:“这是为何?”宁凝摇头苦笑,轻轻说道:“‘瞳中剑’并非我自身的劫术,而是当年一位天部高手想出来的,威力很大,有些心狠的劫奴,练成之后,能一下子将对手的双眼烧坏。” “这却不然。”陆渐接口道,“我见你用过几次,怎么没有烧坏别人的眼睛?”宁凝摇 头道,“我每次眼痛,不能视物,心里就很难受。何况我也迟早会变成瞎子,主母常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又何苦去害他人呢?今日我本想烧坏叶梵的眼睛,可事到临头,还是下不了手。” 陆渐注视宁凝,映着火光,她的面庞发出恬淡光芒,缕缕青丝恍若镀了一层淡金。过得良久,陆渐叹道:“宁姑娘,难道你没有别的劫术,定要用这个‘瞳中剑’?“宁凝冷冷道:“不是说了么?‘瞳中剑’不是我本身的劫术,‘五神通’里,劫力在眼的劫奴均能修炼。我本身的劫术叫做‘色空玄瞳’,能夜视、辨色、识图,但却不能伤人,于是主人让我修炼‘瞳中剑’。这个本事很霸道,反噬起来也极厉害,能叫人痛得死去活来,直到双眼变瞎为止。” 陆渐愤然道:“如此凶险,干么还炼?”宁凝惨笑道:“主人让我炼的,我又有什么法子?”陆渐气得咳嗽起来,冲口说道:“这个沈舟虚…真…真不是个东西。” 宁凝吃惊道:“你…你怎么骂主人?“陆渐道:“就是…就是骂他…他可恶透顶…分明…分明不把你当人。”宁凝怔忡一会儿,摇头道:“我是主人养大的,主母待我像亲生女儿一样。即便眼睛真的瞎了,那也很好,也算是我报答他们的恩情。” 陆渐愤然道:“你…你…真是个糊涂虫,他们养你教你,只是为了利用你。”宁凝听得有气,大声说道:“你难道就不是糊涂虫吗?病成这样子,还要去天柱山?在荒郊野外歇息,也不燃火,几乎就被狼吃了!你说我糊涂,你比我糊涂十倍。” 她的神情尽管愤怒,可是不见一丝凶狠,陆渐瞧了一会儿,哑然失笑。宁凝无法视物,心思却很敏锐,疑惑道:“你…你笑什么?”陆渐不愿说谎,便道:“没什么,看着你就想笑。”宁凝沉默时许,恨声道:“我知道了,你笑我眼睛难看。” 陆渐摇头道:“哪里话?”宁凝转身面朝洞壁,怒道:“你坐远一些,我不想再见你了。”陆渐微微苦笑,挪开半尺,宁凝知觉,喝道:“再坐远一些。”陆渐嗯了一声,又挪了寸许,始终不离宁凝左右。 篝火燃烧’毕剥有声,火前两人寂然不语。时光慢慢流去,天亮前,陆渐打了一个盹,醒来时天光大白,照着一堆灰白余疼。陆渐转头不见宁凝,顿时大惊,跑跑奔出洞外,叫道:“宁姑娘,宁姑娘…“叫声未绝,忽听“昂”的一声,陆渐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宁凝牵着一头大水牛走了过来。陆渐定眼细看,她的双眼红肿已退,眼白仍然布满血丝,当即责怪:“宁姑娘,你眼睛还没好,怎么能够乱走?” 宁凝瞪他一眼,说道:“你不是要去天柱山吗?”陆渐道:“是啊!”宁凝道:“你走着去?”陆渐道:“对呀。”宁凝冷笑道:“你走得动么?”陆渐不禁默然,宁凝冷冷道: “你骑这头牛去。”陆渐迟疑道:“这牛…”宁凝道:“是我向农家买来的。”又从牛背上取下一个纱布包裹,掀开时麦香扑鼻,却是几个白面馍馍。宁凝递给陆渐,又从牛颈下摘下一罐米浆,均是从农家讨来的。 陆渐接过馍馍、米浆,呆了一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宁凝见他吃得很香,不觉笑道:“有那样好吃?”陆渐眼睛红红的,嘴里塞满食物,支吾道:“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饭了,什么山珍海味也比不上。” 宁凝一呆,叹了口气,掉头望去,远方重峦叠青,孤峰耸翠,山林若与天接,几片薄薄云朵,仿佛画在碧蓝色的天幕上。 正出神,忽听陆渐说道:“宁姑娘,你不吃么?”宁凝道:“我路上吃过了。”陆渐笑道:“我也吃饱了。”宁凝深深看他一眼:“吃饱了就上牛背来,我牵着你走。” 陆渐摇了摇头,说道:“不成,我是男子汉,怎么能让你牵着拉着。”宁凝哼了一声,说道:“生病了就不算男子汉。”陆渐笑道:“不是有古诗说,活着是男子汉,死了也是男子汉?更别说生病了。”宁凝道:“你哄人吧,哪儿有这样的诗?”陆渐道:“一定有的,只是原话未必这么说。”宁凝想了想说道:“是不是‘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陆渐挠挠头,铍眉道:“似乎是这个,文绉绉的,我老记不住。” 宁凝苦笑道:“这次你可失算啦,这首诗是我们女子作的。”陆渐吃惊道:“是么?”不觉语塞,半晌方道,“那这样好了,咱们轮流骑坐,只是我骑,叫人过意不去。” 他一再坚持,宁凝只好勉强应承。陆渐又断然以她为先,宁凝争他不过,只得翻上牛背。心想千方百计给他找的坐骑,却让我来受用,可又不知怎的,她骑着耕牛,望着陆渐,内心深处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甜美。 陆渐身子乏力,行走不久,又咳嗽起来,宁凝急忙将他抉上牛背,自己牵牛而行。陆渐喘息稍定,愧疚道:“宁姑娘,对不住。”宁凝道:“你乖乖坐着,就很对得住我了。”陆渐叹道:“我这样坐着不自在,你给我找点儿事情做?要不然,我可真是一个废人了。” 宁凝笑道:“你这样不老实,就讲几个故事给我消愁解闷。”陆渐喜道:“讲故事么,我可擅长了。”便滔滔不绝,将陆大海讲给自己的海外奇谈说给宁凝听,可惜他口才平平,不似陆大海那么神吹胡侃,一切幻奇怪谈经过他嘴,均是变得淡而无味,丝毫不觉有什么神奇了。 宁凝听了几个,说道:“这有什么好听?还不如说说你自己的故事。”陆渐晓头道:“我自己的故事,更加不好听了。”宁凝道:“你不说出来,怎么知道不好听?” 陆渐想了想,说道:“我小时候的日子很平常,和人打过两次架,可惜都打输了。” 宁凝奇道:“你为何与人打架?”陆渐道:“第一次是去镇上卖鱼,几个小拨皮抢了我的鱼,我一生气,就跟他们打。他们人多,把我按在泥塘里,几乎闷死了。” 宁凝脸色涨红,不忿道:“这些人可真坏,后来呢?你报仇没有?”陆渐道:“后来爷爷给我出头,打伤了其中一个人,被衙门关了好几天呢。”宁凝沉默半晌,又问道:“第二次呢?” 陆渐道:“第二次也是为了卖鱼,那时镇上有个姓黄的渔霸,大家都叫他大黄鱼。他见了我的鱼,就要强买,价格给得极低。我不肯卖,他就打了我一耳光。我当时正巧握着扁担,热血上涌,就狠狠一下,打得大黄鱼头破血流。可他的帮手很多,一哄而上,拳脚齐下,若不是爷爷赶来及时,我定被活活打死了。事后爷爷赔了无数小心,设了筵席,还请了很有面子的大户说情,才将这事平息下去。从那以后,爷爷就不让我卖鱼了,骂我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只会给他惹祸添乱。” “你爷爷好不讲理。”宁凝哼了一声说道,“分明都是人家的不对,为何偏偏骂你?”陆渐道:“爷爷说,穷人在世上渺小得很,不忍耐就活不下去的。可我偏偏忍耐不住,受了欺侮就觉不平,觉得不平就要与人硬抗,生也好,死也好,总不肯轻易屈服。爷爷说,我这性子若是不改,定然活不长的。唉,不料真被他说中了。” 宁凝一言不发,默默前行。过了一会儿,陆渐又说:“后来我遇上了阿晴,便发生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事,竟是常人一辈子也没经历过的。”宁凝身子一颤,步子不由自主变得慢了。 陆渐仿佛自言自语,絮絮说到如何遇上姚晴,如何练剑,如何锄奸…不止说故事,还讲到与姚晴练剑时的悲喜,与她分别时的痛苦,变成劫奴后流落东瀛的苦闷,与阿市的纠缠不清,还有鱼和尚死时的伤心绝望,以及和谷缜脱出狱岛时的欢欣鼓舞…这种种心情并非杜撰,均是他亲身经历,此时娓娓道来,自然而然,朴实动人。或许自知寿命不永,陆渐说起这些,心中生出奇妙感受,仿佛所思所忆宛在目前,就如人之将死、回顾平生一样。 这么一个说,一个听,二人一牛,穿过羊肠小道,行走于茫茫原野。白云深处传来牧童的短笛,呜呜咽咽,悠扬婉转,宁凝听着听着,不知怎的就流下泪来。 江南烟雨,不期而至。入晚时分,雨说来就来,细如丝,轻如烟,山峦旷野,平添了几分伤心碧色。 附近全无人家,宁凝觅了一处岩角躲避。夜里风雨如晦,雷声隐隐,陆渐内伤沉重,又遭风寒,顿时不住痛咳,几次昏厥,眉间透出一股死黑之气。宁凝见他生机渐微,不 胜难过,几度想劝他别去天柱山,可一想到他对姚晴的刻骨情意,便又不由住口,心中百味杂陈。 次日风雨平息,二人重又上路,陆渐已是无法行走,欲要一逞男子气概也是有心无力,唯有伏在牛背上不住咳嗽,间或咳出血来。 走不多时,忽听宁凝惊叫一声,陆渐举目望去,前方道路上灰乎乎、毛茸茸一片,定眼细看,不觉骇然。原来大大小小全是老鼠,如溪如河,尽向一个方向奔去,道路两旁的田野中不时还有老鼠跳出来,加入其中行列。 陆渐转眼一瞧,宁凝紧攥牛绳,双眼大睁,身子仿佛定住了似的,心知她到底是女孩儿家,害怕这些小动物,忙叫:“到牛背上来。”这一句惊醒梦中人,宁凝情急间顾不得羞涩,纵身跃上牛背,望着眼前异象微微发抖。 陆渐说道:“听说老鼠都是地理鬼,能预知天灾、避祸趋福,这附近或许发生了什么灾祸。”说到灾祸,宁凝不觉想到陆渐的病情,瞧他一眼,不胜烦忧,问道:“那该怎么办?” 陆渐道:“老鼠躲避灾祸,我们跟着它们就能平安。”宁凝点头道:“说的是。”二人同乘一牛,呼吸可闻,心中均是砰砰直跳,当下跟着鼠群缓缓前行。 行了半个时辰,前方山谷里传来“呜噜噜、呜噜噜”的怪声,二人听得心中烦恶,遥遥望去,山谷石多树少,瘦石嶙峋。宁凝心觉有异,将陆渐扶下牛背,藏好水牛,绕过山岭,爬到崖顶上向下俯看。 不看则已,这一瞧均是骇然。山谷中乌压压、黄乎乎的全是老鼠,头爪相叠,挤得水泄不通,仿佛数十里内的老鼠不约而至,在此大开聚会。 宁凝只觉恶心,扭头不看。陆渐胆量较大,定眼望去,鼠群中蹲了一个黄衫怪人,又瘦又小,黄毛黄发,呜噜噜怪叫不已。陆渐奇道:“是他?”宁凝道:“你认得他?”陆渐道:“别人叫他‘鼠大圣’,也是一个劫奴。”宁凝哦了一声,道:“这就难怪了,他能发怪声驳鼠,应是‘五神通’中的‘驳兽奴’了。” 忽听鼠大圣停住怪声,桀桀笑道:“螃蟹怪,你服不服?再撑下去,你就要改名字了。”有人呸了一声,闷声道:“改叫什么?”陆、宁二人循声望去,却不见人。 鼠大圣嘻嘻笑道:“改叫螃蟹壳。至于肉么?都被我的乖乖们吃光啦!”那人沉默半晌,怒道:“娘的,算你小子厉害,老子认输,但你是否是老大,却不是我说了算。” 鼠大圣笑道:“你认输就好。”又呜噜噜叫了两声,灰黄鼠群退开一隅,露出一个人来,遍体鳞伤,一跃而起,却是一个精壮汉子,双臂又粗又长,神色十分沮丧。陆渐识得此人正是螃蟹怪,不由忖道:“这两人既在,宁不空必然不远了。” 鼠大圣抬起头来,怪叫:“石守宫,你怎么说?”只听一个阴沉沉的声音说道:“你又能把我怎么样?你的乖乖们会爬墙么?” 陆渐循声一瞧,只见一片光溜溜的石壁,正觉奇怪,石壁上一处凸起动了一动,陆渐定神细看,敢情石块非石,而是一个灰衣怪人,形如壁虎,爬在石壁上面。 石守宫一摆头,展动四肢,动如闪电,在岩壁上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飞也似的爬了起来。鼠大圣绿豆小眼流露出一丝紧张,死死盯着石守宫,随他进退,左右躲闪。 石守宫绕着山谷石壁爬了两圈,突然鼓起两腮,噗地吐出一物,细长如缕,势如惊虹飞星,“夺”的一下,正中鼠大圣的臀部。鼠大圣尖叫一声,捂着后臀歪倒在地。细长之物伸缩如电,嗖地缩回石守宫口中。石守宫伸出细长舌头,舔去嘴边的血渍,笑嘻嘻说道:“你知道的,我这‘灵舌镖’有毒,中者只有一刻好活,你不服我,可是没救,鼠大圣浑身僵冷,出声不得,欲要点头,脖子却僵如石头。石守宫笑道:“你若服了,就眨三下眼睛。”鼠大圣活命要紧,忙将小眼连眨三下。石守宫方从袖里取出一个小瓶,倾出一颗药丸,他双手取药,双脚和腹部仍然紧贴石壁,口中喝道:“张开嘴。”鼠大圣将嘴唇张开一线,石守宫噙了药丸,鼓腮喷出,药丸化作一点流光,在鼠大圣唇间一闪而没。 这一喷力道十足、准头奇佳,鼠大圣服了解药,爬起来哼哼说道:“石守宫,你不过占了地势的便宜。”石守宫阴阴道:“你反正输了。”鼠大圣哼了一声,扬声道:“赤婴子,你怎么不做声?” 沉寂片刻,东边崖顶上传来一个细弱的声音:“我这么小,这么弱,哪儿能和你们争呢?”鼠大圣焦躁道:“去你娘的,你这小不点儿,惯爱扮猪吃老虎,再不出头,我可认石守宫为首了。” 那人沉默一下,笑道:“好,我试试看。”忽听展翅声响,崖顶腾起一只大鹤,体格出奇,比凡鹤大了一倍,飞在天上,势如一片长云。 石守宫脸色丕变,一张口,“灵舌镖”射向那巨鹤,他口舌有力,那镖去势劲急。大鹤却有灵性,展翅盘旋,让过来镖,双翅忽敛,落在石壁上的一棵松树上面。这时间,陆渐方才看清鹤背上有一个小人儿,坐着不足两尺,身子瘦小,显得脑袋极大,脸上皱巴巴的,似乎年纪不轻。突然间,他冲石守宫笑了一笑,陆渐与他眼神一触,便觉微微晕眩。 石守宫鼓起两腮,正要发出“灵舌镖”,忽地四肢发软,啪嗒脱离石壁,掉在地上。他张嘴蹙额,双手乱挥,似与无形之物搏斗。白鹤发声清唳,俯身冲下,两爪按住石守宫。 石守宫如梦初醒,急欲挣扎,白鹤伸出长喙,在他肩上狠狠一啄,石守宫惨叫一声,高叫:“我服了,赤婴子,我服了。” 赤婴子笑嘻嘻说道:“我这么小,这么弱,你也服我?”石守宫呸了一声,说道:“赢就赢了,说什么便宜话,说到底,你还不是靠这只扁毛畜生。”赤婴子脸色一沉,白鹤又啄石守宫一下,石守宫惨叫道:“我认输了,还要怎的?”赤婴子冷冷道:“你骂我的鹤儿什么?”石守宫道:“是是,它不是扁毛畜生,它是鹤爷爷、鹤祖宗。” 赤婴子这才露出笑容:“这么说,你们真的服我了?”他目光扫过,螃蟹怪和鼠大圣的脸色均是一变,转过目光,不敢与他对视,口中纷纷道:“愿赌服输,先说好了,谁胜了,以谁为首。” 赤嬰子笑道:“这么说,从今往后,我就是狱岛劫奴的首领了?”其他三人齐声道:“不错。”赤婴子道:“那么从今往后,我是老大,石守宫老二、鼠大圣老三,螃蟹怪老四。所谓蛇无头不行,待会儿对付‘天部六大劫奴’,诸位都要听我指挥。” 四人对答之际,巨鹤不住啄食地上的老鼠,鼠群騷动起来,纷纷逃散。赤婴子不由笑道:“鹤儿,这些东西不干净,少吃一些。”说着摸那巨鹤颈项,谁料猛然伸喙啄来。赤婴子不待它啄到,目透异光,大鹤与他目光一交,弯曲长颈,发出低低哀鸣。赤婴子摸了摸它的头,笑道:“对啊,这样才乖。”敢情巨鹤被赤婴子驯服未久,凶野之性未泯,若非赤婴子身负异能,也难将它驾驭。 陆渐瞧在眼里,暗暗发愁:“这些怪人是狱岛里炼出的劫奴,不止厉害,而且恶毒。听这话,他们想要对付天部劫奴,天部劫奴除了燕未归,均是‘五神通’,不善打斗,如何抵挡这些怪人?”他越想越愁,转眼望去,却见宁凝神色淡定,似乎并不如何忧虑。 忽听一声长啸,传自远方。那四人一齐住口,纷纷道:“主人叫了,快去,快去。”赤婴子控鹤飞举,剩下三人望影兴叹,悻悻徒步尾随。 陆渐道:“宁姑娘,形势急迫,我们追赶上去。”宁凝瞅他一眼,冷冷道:“你这样子赶上去,又能济什么事?“陆渐道:“便不济事,也能知道阿晴的下落。”宁凝叹道:“那就追赶好了,但须小心,不可被他们发觉,要不然,这几人可不好应付。” 两人下山牵出水牛,向那啸声发起处行去。绕过一处山脊,眼界忽地大开,群峰簇簇,松石巧设,一望千山万壑、杳无尽藏,透着一股洪荒以来不曾改易的苍莽古拙。群峰中一峰尤峻,插入云端,仿佛支撑天地的一根巨柱。 陆渐的心胸为之一畅,暗想这天柱山果然雄壮。这时又听一声厉啸,二人一路寻去,啸声从山间发出,穿过一座山谷,眼前景象又是一变,白云深深,掩映梵宫,青蔼茫茫,萦绕道宇,满山古松经历亿万斯年,沐雨而青,因风而啸,波涛阵阵,状如大海起伏。行了三刻工夫,远远望见山峰间亘着一方平地,三三两两,立着十人之多。宁凝一拉陆渐的衣袖,扶他下了牛背,钻入一片长草,低声说:“敌强我弱,咱们远远瞧着。”二人窥望平地,陆渐一眼认出宁不空白衫醒目,拄杖而坐,他左手立着仓兵卫,右手立着沙天洹。沙天洹面前一字排开,立着赤婴子、石守宫、螃蟹怪、鼠大圣。沙天洹一脸怒气,正在大声呵斥。 陆渐见人群中并无姚晴,颇觉欢喜。宁凝目力特异,不止所见极远,更能由沙天洹口唇翕动,读出他的话语,当下一一转述。原来沙天洹正骂四名劫奴不服管束,擅自离开。四劫奴不敢说出争夺首领之事,任由狗血淋头,也是一声不吭。沙天洹十分烦躁,骂一阵劫奴,又骂一阵姚晴,原来他从东岛带来的几名劫主、劫奴,均被姚晴的“化生”所伤,无法前来赴约。 宁不空沉默时许,忽然连道两声“惭愧”,说道:“沙兄,你虽不服,但这女子确实是奇才。这一路斗下来,越来越强,初时她只会用‘长生藤’困人,两百里后,居然使出了‘蛇牙荆’。自古地母,从‘长生藤’至‘蛇牙荆’,非得五年苦功不可。其后没过一天,又使出了‘恶鬼刺’,这一下宁某也大大失算。依我看,这女子必有什么神奇遇合,要不然,怎能短短几日,接连勘破玄机、突飞猛进?“沙天洹怒气不减,接着又骂温黛、沈舟虚、虞照、左飞卿、沙天河、崔岳、仇石…他在西城极不得意,被迫投靠东岛,故而除了火部,将其他七部之主一一骂遍,口中污言秽语层出不穷。 正骂时,忽听东边一声朗笑,沈舟虚手推轮椅,带着四名劫奴转过山坳,微微笑道:“沙师兄何以这般愤激?小弟自忖与你无仇,为何连小弟也骂了?” 沙天洹啐了一口,怒道:“西城八部,丧心昧德,全无公道,个个该骂,人人该死!”沈舟虚微微一笑,说道:“你是兄长,沙天河是弟弟,若依长幼之序,泽部的确该由你主事。但你贪鄙狠毒,生性懒惰,不好好修炼神通,只会干些下三滥的臭事。以至于推举部主之时,没有一个人支持。后来赌斗神通,又惨败给了沙天河。古人道‘知耻者近乎勇’,既然败了,你就应该发愤图强,力改前非。谁知你不怪自己本领不济,只恨他人有眼无珠,竟在泽部宴会上偷偷下毒,想要一举毒杀同门,天幸溫黛师姐发现,你才未能得逞。呵,以你的所作所为,又凭什么来骂别人?” 沙天洹的面皮阵红阵白,怒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没什么好说的,今天约你来,是要与你斗奴。哼,我在狱岛多年,炼了几个劫奴,今日定叫你天部六奴从此除名。”“恭敬不如从命。”沈舟虚笑了笑,“可惜玄瞳、尝微不在,只有四奴,沙师兄也要斗吗?”沙天疽道:“怎么不斗?“沈舟虚一笑,转目瞧向宁不空:“宁师弟,多年不见了,可相忘否?” 宁不空阴阴一笑,起身道:“哪里话?沈师兄音容笑貌,刻骨铭心,十多年来,宁某须臾不敢忘记。”沈舟虚瞧他片刻,忽而笑道:“宁师弟眼睛坏了?呵,火部神通怕是要打折扣了。” 宁不空森然道:“我瞎了眼,沈师兄不也瘸了腿么?咱们算是扯一个直,谁也不占便宜。”沈舟虚笑道:“说得是。” 沙天洹不耐道:“哪来这么多废话,咱们主对主,奴对奴,打了再说。”将手一挥,螃蟹怪厉喝一声,纵身上前,双臂扫向沈舟虚。 沈舟虚望着巨臂扫来,面带笑容,端坐不动。他身边“呔”的一声,麻影闪动,燕未归钻到螃蟹怪身后,腾身纵起,一脚扫向螃蟹怪的后脑。 螃蟹怪但觉厉风袭脑,不敢怠慢,回臂向后横扫。 一声闷响,螃蟹怪跌出丈许,两臂撑地,地上现出两个凹坑。他翻身站定,摇晃着走了几步,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燕未归却如一只大鸟,掠出数丈,一个筋斗,轻飘飘落在大树顶端,脚踩枝丫,如雀立树梢,纹丝不动。两人这一交手,“无量足”、“千钧螯”高下立见,螃蟹怪差了不止一筹。 “咻!”全无征兆,一抹细影破空而至,燕未归闪身避过,转眼望去,却不知暗器来自何方。只此须臾,石守宫悄悄隐身木石,泯然不见。他不仅登山爬树如屡平地,而且精于隐蔽身形。 锐声再起,一点虚影直奔燕未归后心。这当儿火光迸闪,“灵舌镖”似被某物击中,倏又缩了回去。 薛耳、莫乙齐声欢叫:“凝儿来了。”众人转眼望去,宁凝抉着陆渐,从乱草间亭亭立起,高叫:“东北方。”燕未归应声一转,此时石守宫爬到了东北方一棵大树的浓荫之间,应声疾转,又蹿到西边一面山崖。他随身携带各色布料,处在树丛中就用绿褐色遮盖身子,到了乱石中便用灰色伪装;落到地上,则用砂土色麻布伪装,总之百变不穷,叫人极难发觉。 宁凝的“色空玄瞳”对颜色极为敏锐,纵使石守宫千变万化,也逃不出她的双眼。她快步上前,抓起一块石头,嗖地掷向石守宫。石守宫被她瞧破,疾疾闪避。只一慌乱,燕未归居高临下,看到他身子动弹,飞身纵下,一腿蹴出。 石守宫一抬头,吐出“灵舌镖”,燕未归脱下笠帽,凌空一抖,将“灵舌镖”缠住。定眼瞧时,却是一条极细极柔的钢索,一端连着一枚细长棱锥,一端与石守宫口中相连。 燕未归心头微动,纵身向后掠出,将细索拉得笔直,石守宫惨哼一声’跟随燕未归向前。原来“灵舌镖”缠着他的舌根,一被燕未归牵扯,若不随之奔走,舌头势必会被活活拔出。燕未归故意蹿高伏低,他纵身上树,石守宫也只得上树;他下树,石守宫也唯有跳下;他在地上转圈,石守宫也随之打转,比起牧童牵牛还要听话。天部众人纷纷大笑,沙天洹羞怒万分,沉着脸一言不发。 燕未归奔走正疾,头顶风响,抬眼望去,天日忽暗,赤婴子控鹤扑来,巨鹤利爪劲风猛恶。燕未归闪身避过,正要反击,忽听宁凝叫道:“别看他的眼睛。” 出言已晚,燕未归的双目已被赤婴子的目光吸住’一时头脑沉重、心生茫然,放开斗笠’立在那里痴痴愣愣。石守宫好容易夺回“灵舌镖”,急忙收回口中,他恨透了燕未归,鼓起两聴,正要吐出毒镖,不防眼前白光一闪,一张白色大网当头罩来,将他裹在其中。 沈舟虚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蚕丝罩住石守宫,天劲所至,“天罗绕指剑”哧哧钻入石守宫的七窍。石守宫两眼发直,七窍中鲜血喷涌,沈舟虚再一挥手,石守宫身子瘫软若泥,“吧塔”一声,扑倒在地。 沙天洹心痛难遏,厉声叫道:“沈瘸子暗算伤人?“呼呼两掌劈出。沈舟虚一言不发,展开“天罗绕指剑”,蚕丝忽呑忽吐,忽直忽曲,流转自如,绵绵不绝。沙天洹枉自双掌乱挥,却无力破开他的剑势。薛耳、莫乙趁机上前将燕未归抢回。 宁不空始终侧耳凝听,这时冷冷一笑,上前探出手杖,“火劲”所致,蚕丝化为飞灰。宁不空一闪身,绕到沈舟虚身前,手杖如电,笔直剌下。 这时“呜噜噜”怪声大作,鼠大圣蹲下身子,张口怪叫。不多时,无数老鼠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吱吱乱叫,扑向天部众人。 宁凝花容惨变,拉着陆渐转身就逃。苏闻香却一皱眉,从怀里取出盛满线香的盒子,抽了一支淡黄色的线香点燃。一股剌鼻异香弥漫开来,鼠群生出一阵騷动,尖声鸣叫,纷纷掉头狂奔。 鼠大圣又惊又怒,口中怪声更急,谁知道,鼠群毫无回头之意,一阵风逃得不见踪影,鼠大圣手足下垂,不觉痴了呆了。 宁凝松一口气,奇道:“这是什么香?”苏闻香道:“五鬼驱鼠香。”话音未落,鹤鸣惊起,巨鹤双翅如轮,利爪破空抓来。苏闻香疾从盒中取出一支青色线香,&裏香烟迎向巨鹤。一对鹤爪离他头顶不足二尺,巨鹤突然发出一声哀鸣,双翅连拍,歪歪扭扭盘旋半匝,“扑通”一声,摔落尘凡。 赤婴子颠下地来,额头摔了一个乌包,头昏脑涨,狼狈万分。那鹤十分剽悍,摔倒后又挣扎起来,一瘸一拐,拍翅欲飞,奈何为那奇香所制,筋酸骨软,唯有原地打转。 宁凝忍不住又问:“这是什么香?”苏闻香闷声答道:“惊禽折羽香。”赤婴子爬了起来,注视苏闻香,目射奇光,苏闻香心神一迷,竟忘了下面意欲何为,呆呆怔怔,恍恍惚惚,手中线香飘然落地。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莫乙摇头晃脑,脚下快走几步,拦在苏闻香之前,隔住了赤婴子的视线。苏闻香“哎哟”一声,跌坐在地,瞪着两眼,脸上一派迷茫。 “停杯投箸不能食…大家统统都闭眼…拔剑四顾心茫然…心茫然,心茫然…”莫乙双目如炬,对着赤婴子两眼异芒,嘴里吟诗不绝,“心茫然,心茫然…” 苏闻香缓过神来,双眼紧闭,口中大叫:“各位小心,这人是‘五神通’中的‘绝智奴’,不要看他的眼睛。”叫了两声,却听莫乙将“心茫然”三字念了七八遍,心中着急,叫道:“书呆子,支撑得住么?” 莫乙双目不瞬,口中念念有词:“…心茫然,谁怕谁,哈哈,他是绝智奴,我是不忘生…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暗天…”宁凝等人听他背出后面两句,均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赤婴子的劫术正是“绝智”之术,对手没有绝强定力,目光与他相接,势必短暂失忆。如此一来,赤婴子大可趁虚而入,或以巨鹤又啄又扑,或以刀匕加诸其身,对手就算死了,也是糊里糊涂,不知何以至此。 莫乙的劫术恰好相反,叫做“不忘”之术,“劫海”蕴于脑部,任何事物过目不忘。这两般劫术互为克制。“不忘生”莫乙是劫奴中的闻人,赤婴子久闻其名,见他上前,就已猜知其人,当下凝神双目,丝毫不敢怠慢。 两人一个力求对手失忆,一个力求自身不忘,心力所聚,尽在莫乙背诵的唐诗上面。这首诗是李白三首《行路难》中的第一首,前后不过十四句,莫乙磕磕绊绊,两炷香的工夫也只背了一半,就算一个启蒙的学生也比他高明十倍。一词一句,莫乙往往重复多次,才能艰难背出后句。但因二人凌空较劲,各以劫力相拼,背诵通顺与否,历历显示出两人的劫力消长。滞涩不前,必是“绝智”得了上风,续出后句,则是“不忘”占优了。 时间一久,莫乙汗如雨落,眼睑微微痉挛;赤婴子也是浑身湿透,面皮阵青阵红。莫乙忽又道:“…雪满山…薛耳薛耳须向前…须向前…”薛耳和他大有默契,听了这话,心头微动,他虽不敢睁眼,双耳却是奇聪,听得赤婴子呼吸,辨其方位,如在眼前,当即循其声息,挪近赤婴子。 赤婴子眼角余光瞥见,他劫术虽强,体力却弱,倘若被薛耳打上一拳,踢上一脚,势必精力涣散,大败亏输。他当即伸手,从袖里悄悄取出一把匕首。薛耳走到他身边,果然抬拳,赤婴子无力剌戳,将匕首对准薛耳拳头,他若一拳打来,必被匕首割伤。 莫乙瞧见,忙道:“…将登太行雪满山…匕首匕首在身前…在身前…”薛耳闻声顿悟,将拳头生生收回,一脚横扫,踢中赤婴子的小腿。赤婴子惨哼一声,仰天倒地。莫乙大大松了一口气,长笑一声,摇头晃脑地吟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懂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应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他初时受制于人,背得磕磕绊绊,心中十足憋屈,此时禁制一破,顿将全诗一气背完,吐出憋在胸中的一口恶气。 薛耳按住赤嬰子,夺过匕首叫道:“杀了他好么?”众人均是默然,陆渐忽道:“大家都是劫奴,何苦自相残杀?这人虽然可恨,但也可怜,还是饶了他吧!“莫乙叫道:“饶他可以,但须捆起手脚,蒙住眼睛。”薛耳扯下腰带,将赤婴子双手捆牢,又撕下衣衫,蒙住了他的双眼。 忽听一声爆鸣,众人转眼望去,燕未归背负沈舟虚,趋退若电。沈舟虚双手接连发出“天罗绕指剑”,细丝满空,如斜雨飘飞,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将宁不空、沙天洹罩在其中。泽部神通需要特殊地势,此地并无沼泽,故而三人之中沙天洹最弱,几度受困天部神通。天幸宁不空的“周流火劲”正是“天罗”克星,所过皆焚,屡次救出沙天洹,但也因此缘故,反被缚住手脚。宁不空不胜其烦,突然取出一张小驽,听声辨位,发出“木霹雳”,火光焰焰,巨响腾空,夹杂满天细丝,真是蔚为奇景。 沈舟虚一声长笑,驭使燕未归向后掠出,退回原地,坐回轮椅。宁不空抢上前来,方要扳机发箭,沈舟虚高叫:“且慢。” 宁不空凝而不发,冷笑道:“沈瘸子,害怕了么?”沈舟虚笑道:“宁师弟的‘木霹雳’实在厉害,再斗下去,沈某一定不是对手。”宁不空冷冷道:“你这算是求饶?奇了,这可不是你沈瘸子的作风。”沈舟虚笑了笑,说道:“宁师弟说笑了,沈某何时求过饶?”宁不空淡淡说道:“那就先分生死,少说废话。” 沈舟虚摇头叹道:“宁师弟,你何苦心急,我让你住手,却是一番好心。”宁不空道:“你也会有好心?“沈舟虚道:“你这一发‘木霹雳’射过来,本也伤不得沈某,只不过,若是误伤了此间一人,宁师弟却要懊悔终生。” 宁不空皱眉道:“你打什么哑谜?”沈舟虚笑了笑,曼声道:“凝儿,你多大年纪了?”宁不空听得这话,脸色陡沉,浓眉皱成一个川字。宁凝也是一愣,答道:“回主人,凝儿今年十六,再过两月就十七了。” 沈舟虚微微一笑,说道:“宁不空,你看如何?”宁不空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忽地 厉声喝道:“沈瘸子,你…你也是一代智宗、西城谋主,怎也用出这种下三流的诡计?方凝带着孩子,早已死在落雁峡,难不成你龄驴技穷,用起计来,连死人也不放过?” 沈舟虚叹了一口气,说道:“越师妹确已过世。那年,你火部凭仗火器精强,欲要一部,结果惹得七部联手’瑶池、落雁峡两战,杀得火部全军覆没…”宁不空咬了咬牙,森然道:“全拜沈师兄所赐…” 沈舟虚笑道:“火部先有自败之道,才会为人所败。若你当时不一逞野心,滥杀同门,又岂会惹来七部联手?七部若不联手,以沈某微薄武功、小巧阴谋,又怎能覆亡偌大火部?如今你定要归罪沈某,那也由得你去。”宁不空怒哼一声,搜肠刮肚,竟是无话可答。 沈舟虚又道:“当日落雁峡中,陨石若雨,死伤枕藉,出入峡谷的路途均被封死。七部中,地母心肠最软,经此一战,心灰意冷,返归西城,从此再不出世。风、雷、水、山、泽五部高手为报前仇,倾巢而出,追杀宁师弟你等火部残众。我行动不便,又恐谷中还有火部弟子幸存,心道落雁峡中寸草不生,水食俱无,只需静待几日,谷中人即便不死,也会饿得奄奄一息,故此率天部弟子守卫四日,方才开峡视看。这一看,峡中情形果真惨烈,唉,算起来,火部虽有不是之处,但到底是我同门…” “住口!”宁不口厉叫一声,脸色发青,“少来假惺惺地装好人,那一天,落雁峡中,四分之一都是火部弟子的家眷…” 沈舟虚的神色微微一黯,叹道:“宁师弟你可知道,沈某人称‘天算’,并非当真智比天高,只是沈某用起计来,有如渺渺上苍,无私无情,六亲不认。既然决意灭你火部,自当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宁师弟也是少有的明白人,倘若你我换个位置,你赢我输,料来你也不会放过我的家人!”宁不空森然道:“那是当然。” 他二人这番对答,旁人听在耳内,无不胆战心惊,宁凝更是惴惴不安,隐隐感觉有一件大事就要降临头上。 沈舟虚续道:“我率众检视峡中,并未发现一个活人。正想掩埋尸体离开,忽听一阵小儿哭声,虽然微弱,却很清晰。沈某循声前往,但见越师妹背靠岩壁,巳然断气,双腿早已折断,两臂布满刀痕,那啼哭声恰是来自她的身后。我命人将越师妹的遗骸挪开,却见她身后有一个小小凹穴,穴中藏了一个不到一岁的婴儿,小脸煞白,奄奄一息…”说到这里,沈舟虚顿了一顿,凝目望去,宁不空脸色铁青,额上青筋暴起,听他停顿,忍不住上前一步喝道:“后来呢?” 沈舟虚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我当时只觉奇怪,满峡的大人都已丧命,为何这小孩儿还活着。细细査看,才知因由:越师妹不愧是火部之秀,当时峡上炮石齐下,她也并未立时丧命,只被落石砸断了双腿。孩子身子幼小,被她蔵在一处凹穴,竟也躲过了一劫。 当时峡中的弟子不是立时送命,就是重伤而死,众人之中,倒以她伤势最轻。只是突遭袭击,谁也没有事先准备好干粮饮水,峡中又尽是石块,绝无水草。越师妹初时还能以乳汁喂养婴儿,日子一长,乳汁也没了,那孩子饥饿起来,啼哭不休。越师妹心急之下,竟想出一个非常法子,用匕首割破血脉,以自身的鲜血喂养婴儿…”说到这里,众人齐声惊呼,宁凝的脸色更是惨白,只见宁不空的面肌跳动几下,忽地仰首向天,嘎嘎怪笑,笑声中的怨毒充塞四周,叫人油然生出寒意。 “饶是越师妹内力精深,这放血饲儿也是十分要命。”沈舟虚仍是不动声色,娓娓说道,“但不知为何缘故,她竟然支撑了足足四日,直听到峡口木石滚动,方才断气。想是弥留之际头脑不清,又怕我们伤害女儿,是以竭力挪动身子,挡住了那处岩穴。天幸那孩子饿得厉害,哭了起来,才被沈某发现。越师妹死时,双臂布满刀痕,有几条刀痕宛然新割,可却是白惨惨的,半滴鲜血也没流出。可以说,越师妹并非死于落石,而是死在失血太多,若不然,以她的内力修为,撑过四日并非难事。唉,说起来,沈某一生佩服过的只有两人,第一便是万归藏万城主,第二个么,便是越方凝越师妹了。”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子,直直盯着宁凝,微微笑道:“所谓舍身救女,大义感人。凝儿,若无令母舍身相救,你这小小嬰孩,早就死在落雁峡中了。” 宁凝小口微张,忽地微微一晃,瘫软下去。陆渐在她身边,急忙将她扶住。宁凝定定望着沈舟虚,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沈舟虚一指宁不空,笑着说:“还不明白么?这位宁先生就是你的生父。你名叫宁凝,只是为了纪念令母。” 宁凝身子轻颤,转头望去,宁不空面色灰败,死坏的眼珠在眼皮下连连滚动,心中似乎激动之至。沙天洹注视宁凝半晌,忽地叹道:“宁师弟,这孩子的眉眼,果真肖似越师妹呢… 宁不空听到这里,几欲一步跨出,可是终究止住,吐了一口气,那张弩缓缓垂下,涩声道:“沈瘸子,你将她…炼成了劫奴?”沈舟虚淡淡一笑,说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与宁师弟交手,沈某岂能不留后着?” 宁不空深知“无主无奴”的道理,今日纵然占得上风,杀死沈舟虚,却也无异于杀死亲生女儿。沈舟虚这一计狠到极点,叫他有仇难报,反为所制,饶是宁不空智计百出,内心也是混乱不堪。 陆渐只觉宁凝身子冰凉,伴着阵阵颤抖,心知她胸中的悲苦已非言语所能形容,不由掉头怒视沈舟虚,心里对这瘸腿男子厌恶之极。沈舟虚此举,本不过为了扰乱宁不空的心境,但因这一点阴谋,竟不惜将宁凝置于绝境。要知十多年来,宁凝对沈舟虚夫妇 敬爱有加,一心报答养育之恩,谁知这所谓的恩人,却是害死母亲、让自己骨肉分离的强仇大敌。这一变故不啻于天地翻覆,任是谁也承受不起。 突然间,宁凝奋力一挣,推开陆渐。陆渐一呆,只见她踉踉跄跄,向着山中狂奔。陆渐大叫一声:“宁姑娘…”不顾伤势,奋力追赶上去。 沈舟虚眉头微皱,喝道:“拦住他们!”余下四名劫奴与宁凝素来友好,乍逢此变,心中既是震惊,又暗暗为她不平,是故听到号令,均是裹足不前,眼瞧着宁凝、陆渐一先一后,消失不见。 ------------ 第二十六章 祖庭风云 陆渐一边追赶,一边呼叫,宁凝却不曾回头。这么追赶两里,山路越发迂深,行来不胜艰难。他的双腿如灌陈醋,又酸又沉,突然踢着一根藤蔓,“咚”地栽倒,爬起之时,已不见了宁凝的影子。 陆渐心急如焚:“宁姑娘伤心欲绝,会不会自寻短见?”一念及此,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撑起身子,蹒跚钻出一片树林,却见空山寂寂,白云相逐,鸟兽藏踪,人迹也无。偌大一座天柱山,也不知少女去了哪里。 陆渐扶着树木,连连咳嗽,心中暗恨身子不济:“也不知我还有几日好活。唉,可恨死也死了,却有许多心事未了。”他咳嗽一阵,竟又咳出鲜血,陆渐微微苦笑,心想自身难保,别人如何如何,又哪儿管得了许多?可一转念又想:“若无宁姑娘,我尸骨已寒。如今她遭受天大变故,我又怎么能弃她而去?”想着打起精神,扶着树木山石向前挪去。漫无目的走了时许,陆渐腿沉如铅,头脑渐渐迷糊,唯有一个念头萦绕不去:“宁姑娘在哪儿?宁姑娘在哪儿…”这时一阵梵钟传来,震山荡谷,余韵悠长。陆渐头脑为之一清,不自觉循声走去,穿过一座山谷,忽见群峦涌翠,流泉喷珠,山水之间拥着一座巍巍古寺。 陆渐见水,顿觉口渴,走到水边,方要俯身,不期然眼前晕眩,一头扎入泉水…也不知过了几时,钟声忽又响起。陆渐神志一清,睁开双眼,入眼处是一张丑怪面皮,头脑光光,雪白长眉垂至颧骨’鼻子原本挺直饱满,如今只剩半个,一道刀疤有如血红脏蚓,从鼻至嘴,将一张脸拉扯歪斜。 怪人见他醒来,不胜欢喜,咧嘴一笑,更添丑怪。陆渐吃惊道:“你是谁?”那人双手乱挥,眉开眼笑,陆渐见他举止怪异,不觉怔忡。又见他灰袍光头,一派僧人装束,想到昏迷前所见的庙宇,心想这人当是庙中的僧侣,自己昏倒泉边,或许得他搭救,于是肃然道:“多谢大师相救。” 老僧盯着他想了想,从旁拿起两个黑乎乎的窝头,送到陆渐嘴边,窝头三分是面、七分是糠,陆渐伤后脾胃又弱,吃了半口就吐了出来。 老僧呆了呆,挥挥手,一阵风奔出门外。陆渐莫名其妙,欲要起身,又觉身子无力。不一时,忽闻桂花香气,转眼瞧去,老僧快走快脚走了进来,手捧一大碗热腾腾的白米粥,来到床前,以汤匙喂入他口中。陆渐尝了半口,但觉滋味甜美,掺杂细碎莲米,粥内的糖水是桂花蜜制,甜美之外别有一丝馥郁香气。 老僧见陆渐咽下,张嘴直笑,这时陆渐发觉,老僧口中的舌头只剩半截,顿时大悟:“无怪他不说话,敢情竟是哑巴。”心道这老僧也不知因何断了舌头,不由深深怜悯起来。老僧浑只顾勺了甜粥,送入陆渐口中。陆渐脾胃不佳,吃了小半碗就已饱足,说道:“大师,弟子饱了。”哑僧转动眼珠,仍勺米粥送入他口,陆渐不便推拒,又吃两口,只觉胸腹胀懑,只得又道:“大师,在下饱了。” 哑僧仍如不闻,笑眯眯地又勺粥送来。陆渐无奈,闭口不纳,哑僧无法送入,转过碗,如风卷残云,将剩下的米粥吃了,一转身又出门去。 陆渐躺了一阵,忽听咔嚓声响。他吃饱肚子,精力稍复,起身挪到门边,见那哑僧正在劈柴。陆渐方才明白此地乃是柴房,无怪如此简陋。举目再瞧,四周重檐叠宇,气象森严,槐荫蔽屋,漫如翠云。 陆渐瞧了时许,在门槛坐下,沉思数日所遇,胸中悲愁,不由轻轻叹气。伤感之际,忽听“噔噔噔”脚步声响,抬头一瞧,四名僧人阴沉着脸走了过来,其中一僧抢在前面,劈手夺下哑僧的柴刀,一掌将他推倒,四僧围上,拳脚齐下,“噗噗噗”着肉有声。 陆渐又惊又怒,俯身抓起两根木柴,打中两僧背脊,那二人只觉痛麻,转身向陆渐扑来。陆渐屡经大敌,临危不乱,双手探出,搭住二僧手腕,运转“天劫驭兵法”,二僧一左一右蹿了出去,咚咚两下,各自撞中门柱,哇哇惨叫起来。 余下两僧听得叫喊,放了哑僧扑来。陆渐凝立不动,看其来势,双掌左右拨出,正中二人肘下,两人顿如陀螺,立地打了个转,“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四僧狼狈不堪,爬了起来,一人怒道:“你是谁,干吗打人?”陆渐扬声道:“这话当由我来问,你们又干吗打人?”那僧怒容满面,呸了一声,掉头便走,其他三僧也齐齐啐了一口,尾随其后。 四僧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陆渐心中莫名其妙,瞧那哑僧,又吃一惊,却见他满身泥土,却又抓起柴刀,浑如无事地砍起柴来。陆渐忍不住问:“老人家,你没伤着吧?”哑僧不理不睬,砍柴不辍。陆渐见他举止如常,心道:“这是什么寺庙?寺里的和尚干吗胡乱打人?” 正惊疑,忽听大呼小叫,转眼望去,十来个僧人手持棍棒赶来,将他团团围住,一个赤红脸膛的中年僧人厉声叫道:“你是谁?怎么混进寺里来的?” 陆渐如实道:“我生了病,昏倒在泉水边,这位大师救我来的。”中年僧人见他面皮蜡黄,瞳子无光,眉间聚着一团黑气,俨然病入膏肓。他愣了愣,神色稍缓,忽听一个少年僧人道:“心悟师兄,这老蠢货莫名其妙,上次将一只瘸腿的野狼带进寺里,结果咬伤了心藏师弟,这次又将陌生人带进寺里,也不知是好是歹。” 陆渐冷笑道:“你们殴打一个老人,又是好是歹?”心悟皱了皱眉,转头道:“心缘,你们又打老蠢货了?住持不是叮嘱过么,叫你们别打他了。” 心缘是先前四僧的首领,此时怒气未消,大声说道:“心悟师兄你不知道,前几日香积厨里闹贼,丢了方丈的素八珍、性智师伯的雪芽茶和方柿饼,还有性明师伯的玉糁羹。最可恶的是,性海师叔的身子向来不好,要六和人参汤调养,这汤六蒸七滤,熬来不易,竟也被人喝了个碗底朝天。因为此事,厨房里的师兄弟都被性明师伯责罚,各打一百戒尺。咱们气不忿,整晚守候,不仅一无所获,点心茶汤还是丢失如故。于是大伙儿疑神疑鬼,有的说来了狐狸大仙,有的说是怨鬼作祟。我却有些疑心,三祖寺禅宗祖庭,怎么会来这些妖邪…” 心悟点头道:“这话说得是。”心缘得他夸赞,声调越发激昂:“师兄也知道,这老蠢货一贯鬼鬼祟祟的,我原本就对他有些疑心,只苦于没有证据。方才可好,心通师弟亲眼见他钻进厨房,将为性海师叔准备的桂花莲子羹偷了出来,这一下人赃并获,他害咱们挨打,咱们打还他,又有什么不对?”说罢抢上两步,从地上捡起那个白瓷大碗,捧到心悟鼻尖,冷笑道,“赃物在此,师兄请看。” 心悟嗅了嗅,碗中桂花香气犹存,冷笑道:“果然是桂花莲子羹,老蠢货真的做贼了,须让明慧师叔知道,好作定夺。” 陆渐心中不胜惊喜:“真是凑巧,我竟来到三祖寺中?”看那哑僧,心头又沉:“早知那羹是盗来之物,我也不吃了。这老人做贼全是为我,如何让他受罚?”一扬声,向心悟叫道:“这位大师,能否商量则个?” 心悟道:“商量什么?”陆渐道:“莲子羹是这位大师偷的,却是我吃了,他年纪老大,经不起折磨,若要责罚,只管罚我。” 心悟打量他一眼,冷笑道:“你这人真是滥好心。依寺规,犯偷戒者,先打三十戒棍,瞧你病恹慨的,别说三十棍,两三棍也承受不起。再说了,责罚与否,我说了不算,还需戒律院做主。” 陆渐道:“那么容我和戒律院的大师商量。”众僧见他固执,均露诛色,心悟皱眉道:“也罢,你们看着他俩,我去戒律院禀告。”说完径自去了。 群僧拄棍而立,虎视眈眈。哑僧却如不觉,只是举刀劈柴。心缘冷笑道:“老蠢货,还劈个屁柴,老实呆着,过一阵子有你好看。”见那哑僧砍柴不辑,不觉心中气恼,举起棍子,去扫他立起的木柴。谁知木柴看来细弱,却似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心缘连扫两下,仍是纹丝不动。那哑僧却抬起头,冲他咧嘴直笑。 心缘本是寺内的火工僧人,不修禅理,性子粗鄙,见那哑僧嘲笑自己,怒从心起,啐道:“老蠢货,敢笑你爷爷?”一棒扫了过去。陆渐立在近旁,斜斜出指,挑中木棒,心缘虎口倏热,棍子立时脱手。他莫名所以,惊叫:“小杂种撒泼,大家并肩子上啊!” 众僧人哄叫一声,舞起棍棒扑了上来,陆渐正要抵挡,不期然一阵乏意涌上来,眼瞧棍棒挥来,突然手不能抬、足不能动,连中两棒,翻倒在地。 心缘见打翻了他,大笑道:“这老蠢货害咱们挨板子,先揍他出气。”众僧哄然应命,乱棒齐下,哑僧连挨数棒,却苦于不能叫喊,唯有双手抱头,身子乱滚。 陆渐目眦欲裂,也不知从哪儿来的蛮劲’猝然挣起,张臂拦在哑僧身前,一时棒如雨落,尽落在他的头上肩上。陆渐胸中血气上冲,一股腥甜涌至喉头。 这当儿,他忽觉小腹丹田处微微暖热,旋即一股如火劲气腾地升起,如火山进发,扩至全身。身后众僧不知有异,棍棒纷落,击中陆渐背脊,突然间惊呼迭起,众僧的棍棒如出巢的鸟儿,争先恐后地蹿上半天。众僧人好似断了线的风筝,抛飞丈外,挣扎不起。棍棒及身,陆渐不觉痛楚,转身一瞧,众僧躺了一地,个个咧嘴呻吟。他也不知发生何事,掉头再瞧,哑巴老僧抱手坐在墙角,张口大笑,似在逍遥看戏。 陆渐正觉不解,数丈外的大栎树后传来一声轻咳。陆渐一惊,赶到树后,却不见人,不由心想:“莫非有高人藏在树后,出手相助?”惊疑间,忽听一声厉喝:“发生了什么事?”陆渐掉头望去,心悟与一名身着白袍的少年僧人快步如飞,赶了过来。 心缘不待陆渐开口,抢先叫道:“心悟师兄,这贼子想带老蠢货逃走,大伙儿拦不住他。”陆渐见他公然颠倒黑白,怒不可遏。心悟却信以为真,瞪视陆渐,左掌横胸,右手下垂,摆出一个拳架。 白袍僧瞧了地上众人一眼,也合十叹道:“偷盗已是罪过,事后潜逃,伤害守者,可谓罪加两等。”陆渐气愤道:“大师,我…”话音未落,白袍僧手掌猝翻,向他心口抓来。这一下猝然而发,十分狠辣,但陆渐也非吴下阿蒙,一瞥之间,已将爪势看破。方要拆解,不料那酸软不早不晚,二度涌来,陆渐手抬一半,便觉无力,被那白袍僧一爪制住要穴,周身登时麻痹。 “好一招‘雕龙爪’!”心悟撤去拳架,乐呵呵笑道,“心空师弟精进神速,可喜可贺。”“师兄过誉了。”白袍僧偷袭得手,心内却很不解,方才他见众僧情形,只当陆渐必有惊人艺业,是故这一招“雕龙爪”藏有许多奇妙后招,一抓而中,反而大出意料。心空惊疑之余,沉吟道:“心悟师兄,若只是偷盗饮食,戒律院惩戒便可,如今伤了这许多同门,须得告知住持才是。” 心悟知道这师弟年纪轻轻,却是戒律院首座的得意弟子,当下着意巴结,笑道:“贫僧听师弟的。”心空瞅他一眼,微笑道:“别人自称贫僧还可,心悟师兄掌管寺中厨膳,私房最多,又何必自轻?”心悟面皮微热,讪讪邀“师弟怎也来取笑贫僧?”心空笑道:“怎么取笑?上个月下山买人参…” 心悟忙接口道:“那笔账已过去了。好师弟,改日我备两盅素酒,咱们好好聊聊。”心空一笑,心想还算你有见识,也不说透,俯身察看众僧,却见个个筋骨酸软,气力全无。心空猜测不透,惊疑起来,盯着陆渐道:“你用了什么武功?” 陆渐道:“我没用武功。他们殴打这位老人家,我看不过去,用身子挡了两棒,但他们为何变成这副样子,我也全然不知。” 心空不觉失笑,问道:“这么说,他们打你,反倒伤了自己?”陆渐道,“适才我听见那棵树后有人咳嗽,或许是那人出的手。” 心空、心悟相视而笑,均是一般心思:“这人看来老实,却会编些鬼话儿骗人。”当下心空叫来几名戒律院弟子,将陆渐用铁链锁了,又叫人扶着受伤弟子,押着哑僧,一同前往方丈。哑老僧始终懵懂,左顾右盼,不明所以。 到了方丈,心空先入禀报,随后才将众人引入。方丈内四壁皆空,仅设一榻一几。檀木矮几上燃一炉香,沏一壶茶,碾一砚墨,摊一卷经。几后坐一老僧,须发半白,清癯慈和,他的左侧也坐了一名老僧,体格魁伟,目光凌厉。 心空先将前情后果说了,采用的自然是心缘的说法,陆渐由他话中听出,清癯老僧是三袓寺住持性觉,魁伟老僧则是戒律院首座性明。 性觉不动声色,默然听罢,说道:“带伤者来。”心悟将心缘带到他面前,心缘泪眼婆娑,歪嘴耷眼,模样儿甚是可怜。性觉将手搭上他的经脉,长眉一挑,若有讶色,想了想,伸掌按上他的头顶,心缘但觉“百会”穴突地一跳,一股热流走遍全身,顿时酸痒难耐,“啊呀”一声,高高跳起。 性明脾性暴烈,见状喝道:“孽障,住持面前,也敢放肆?”心缘唬得面如土色,忘了身子已能动弹,双腿发软,扑通跪倒。 “不怪他。”性觉摇了摇头,徐徐道,“他被人以沛然大力冲击五脏,震动奇经,故而瘫软不起,我以内力为他导引经脉,牵动五脏,故而有此征兆。” 性明神色稍缓。性觉又道:“心悟,你将其他伤者带至药师院性智师弟处,传我法旨,请他疗治。”心悟领旨去了。性觉转眼顾视陆渐,半晌不语。性明忍不住高叫:“住持,此事如何裁夺,还请示下!” 性觉微微一笑,说道:“师兄乃戒律院首座,执掌刑罚。你先说说,如何定夺?”性明道:“依老衲看来,聋哑和尚屡犯偷戒,理应重责三十戒棍,以儆效尤。至于这少年人,大胆行凶,伤我僧众,但因不是本寺中人,当以绳索捆绑,移交官府处置。” 他这番判词十分严厉,殊无出家人的慈悲之心。陆渐心中不平,欲要申辩,又觉此事太过古怪,欲辩忘言,十分烦恼。性觉却笑了笑,摇头叹道:“性明师兄,你好糊涂。”性明一愣,说道:“住持此话怎讲?” 性觉道:“偷盗之事,我方才知道。盗亦有道,由偷盗之物,足见偷盗者的性情。素八珍、雪芽茶、方柿饼,玉糁羹、六和人参汤,均是珍贵茶点,这偷儿专偷此类,足见于饮食一道鉴赏甚精,乃是一位雅贼。”“雅伲俊毙悦髋夹伲⒕跸暌臁 “不错!”性觉笑了笑,“何止是雅贼,活脱脱就是一位爱挑嘴的千金小姐。众人皆知,聋哑和尚再也粗蠢不过,即便入厨偷食,也是见饭吃饭,见粥喝粥,哪儿有这么挑剔?故而依老衲看来,桂花莲子羹或许是聋哑和尚偷吃的,但之前的几样茶点,却未必算在他头上。“性明沉吟道:“依住持之见,难道贼子另有其人?”性觉道:“老衲也是猜测,但有疑点,便不可仓促定罪。”性明点头道:“住持言之有理。” 陆渐不由暗暗点头,心想这性觉身为住持,确有过人之处,剖析断案,合情合理。转眼再瞧,聋哑和尚浑无所觉,只将手伸入怀中,拈出一只只虱子,掐死丢在地上,陆渐不觉暗叹:“这和尚不只是哑巴,更是聋子,委实可怜极了。” 性明见聋哑和尚公然扪虱于方丈之内,伤生害命,污秽禅门,端的肆无忌惮。他心中愠怒,开口欲骂,忽又悟及此公两耳俱聋,性情混沌,即便咫尺雷鸣,狂暴刹至,于他也不过是蕙风和雨,渺不沾身。想到这里,这一口气竟发泄不得。 忽听方丈外传来一阵咳嗽。性觉眼皮微抬,笑道:“性海师弟来了?好久不见,快快请进。“伴随咳嗽,方丈外踱进一名僧人,须眉稀疏,骨瘦如柴,面皮白里透青,他胸口起伏一阵,勉力合十道:“性海…咳…问住持安好。”性觉温言笑道:“这两月我忙于寺务,不曾探望于你,你的病可好些了么?”性海苦笑道:“老样子了,怕是好不了啦。”性觉也叹一口气,说道:“师弟不要灰心,请坐一坐,容我问几句话儿,再和你一叙。” 性海坐下时,有意无意看了陆渐一眼,忽又耷下眼皮,轻轻咳嗽。性觉也注视陆渐半晌,慢慢说道:“小檀越与鱼和尚有什么干系?”方丈中人听了这话,均是心头剧震,目光齐刷刷地投到陆渐身上。 陆渐也觉惊讶,点头道:“住持也识得那位大师?”性觉点头道:“金刚一门,自花生大士以降,均曾驻锡我寺。老衲早年曾蒙鱼和尚点化,略识金刚神通。方才小植越制住心缘一干人,用的正是‘大金刚神力’。这门神通一脉单传,小檀越既已学会,想必和鱼和尚大有干系。” 陆渐大为不解,心想:“我伤病缠身,怎么还能使出‘大金刚神力’?即便‘大金刚神力’,我也只练成一十六相,如何能够一招不发,震飞僧人的棍棒,封住他们的经脉?”他越想越惊,呆怔无语。性觉注视他半晌,又问:“小檀越可有什么苦衷?” “苦衷却没有。”陆渐叹道,“鱼和尚大师于我确有大恩,他坐化前托我将他的舍利带到贵寺安放。” “什么?”性海失声惊叫,“鱼和尚死了…”忽地逆气上冲,连声咳嗽,青白面皮涨成酱紫颜色。性觉眼中的讶色一闪而逝,寂然半晌说道:“心空,你解开槽越的枷锁。”心空入寺较晚,不知鱼和尚为何方抻圣,但瞧众前辈神情,心知此人必然不凡,陆渐倘若与之有关,便是本寺贵客,自己唐突了他,只怕不是太妙。他心中惴惴不安,慌忙解开陆渐的铁索。 陆渐自怀中取出盛放舍利的锦囊,捧至几前。性觉伸出瘦骨棱棱的五指,抚摸锦囊,一双长眉微微颤抖,忽地闭了双眼,叹气说道:“这位植越,如何称呼?” 陆渐道:“小子陆渐。”性明冷哼一声,高叫道:“金刚神通,一脉单传,按理说,鱼和尚坐化,应由他的徒弟不能和尚送回舍利,怎么却是你来了?”众僧纷纷点头,均是面露疑惑。 陆渐摇头道:“不能和尚已经死了。”当下将不能和尚叛佛入魔,终被诛灭的经过说了。说罢,方丈内一阵沉寂,过得半晌,性觉幽幽叹道:“陆檀越,除了送舍利来本寺,鱼和尚还有什么交代?” 陆渐摇头道:“没有啦。”性觉目光一闪,忽又黯然。性海则捂着嘴连连咳嗽,陆渐听他咳嗽,胸中亦是隐隐作痛,当即起身道:“舍利送到,鱼和尚大师遗愿已了,小子也当告辞了。”说着站起身来,瞧了聋哑和尚一眼,见他兀自摸索虱子跳蚤,眉开眼笑,自得其乐,不觉心中难过,施礼道,“性觉大师,我有一事相求,还望大降慈悲,应允则个。”性觉目视舍利,心神不属,闻言道:“檀越请说。”陆渐道:“这位聋哑大师为我偷取桂花莲子羹。请你不要责罚于他,倘若定要责罚,小子情愿代他受罚,挨这三十戒棍。”他此时身子极弱,若挨戒棍必死无疑,但他既知绝症无救,自轻自贱,不将生死放在心上,故此不惜送掉性命,也要替这老僧顶罪。 性觉神色似惊非惊,注视陆渐半晌,忽而笑道:“这乃小事。性明,金刚一脉对本寺有恩,冲鱼和尚的面子,聋哑和尚偷盗的事不予追究。”性明合十道:“谨遵法旨。” 陆渐大喜,施了一礼,正要告辞,性觉忽又说道:“陆檀越,你有伤病在身?”陆渐点头道:“确有一些小病。”他自知沉病不治,索性称是小病,免得他人担心。 性觉却笑了笑,说道:“所谓小病大治,我药师院首座性智师弟精于歧黄之术,陆檀越不远万里,送来鱼和尚大师的舍利,叫我阖寺僧众好生相敬。常言道:‘既来之,则安之’,檀越来了,就不妨多住两日,让性智师弟瞧一瞧,一来养病,二来也看看这千年古刹、禅宗祖庭。” 陆渐心忧姚晴、宁凝,又知本身痼献治,拱手腿:“賺,小子确有要事,不能停留。”“什么要事?”性觉面露关切,“不知老衲能否相助?”陆渐寻思姚晴之事,关系西城八部,凶险绝伦,性觉牵涉进来,有害无益,而宁凝的事又关乎她的身世秘辛。陆渐想了想,摇头说道:“住持好意,小子心领了。” 性觉叹道:“檀越何苦推脱,只去药师院一遭,让我师弟看过,就算不及煎药服用,开上一两服药方也是好的。” 他越是殷勤,陆渐越是为难。他性子冲和,不善拒绝他人,性觉又是一番好意,却之不恭,再说自己本为不治之症,看不看病本无分别,性智若真是精于医术,必能看出此病无救,那时再行告辞也不为迟。 性觉见他应允,轻吐一口气,说道:“心空,你带陆檀越去药师院,传我法旨,这位陆檀越跟鱼和尚渊源甚深,着性智务必将他治好。”心空领旨,为陆渐引路。聋哑和尚浑浑噩噩,不知发生何事,见陆渐起身出门,便也跟随而出。 陆渐说道:“大师,我去瞧病,你先回吧。”一声说罢,忽听心空嘿嘿直笑,顿时醒悟,老和尚双耳失聪,自己说什么他也无法听见,不由自嘲而笑。 又走数步,心空见聋哑和尚兀自紧随,焦躁起来,伸手按在他肩头,内劲进发,聋哑和尚身不由主,平平跌出丈余。心空用的乃是巧劲,聋哑和尚虽不觉痛,仍是吃了一惊,爬起来瞪着二人,眼珠骨碌碌一转,跌跌撞撞,一道烟去了。 心空哈哈笑道:“这老蠢货不会听人话,唯有给他两下才懂事。”转眼瞧去,见陆渐眉头紧锁,脸上隐有怒色,心空不觉住口,只是微微冷笑。 二人均不说话,曲折行了百步,来到药师院中,院门前几个小沙弥正在捣药,两人入内’也不抬头。心空朗声叫道:“性智师叔,性智师叔。” “叫什么?”里屋一个声音甚不耐烦,一名白须老僧挑帘而出,扫视二人一眼,目光落在陆渐脸上。心空道:“住持法旨,着师叔务必治好这位陆檀越。” “务必治好?”性智白眉轩举,望着陆渐,神色惊疑。心空又道:“住持还说了,这位陆檀越与鱼和尚渊源甚深,不远万里,将鱼和尚的舍利送回三袓寺。” 性智听到“鱼和尚”三字,怔忡片刻,旋即对陆渐点头微笑,合十道:“金刚传人大驾光临,失敬失敬。”陆渐忙回礼道:“大师误会,鱼和尚大师并未收我为徒,传人二字可当不起。”性智一愣,又摆手笑道:“无妨无妨,鱼和尚当年对老衲有恩,你送回他的舍利,便是我性智的恩人,无论如何,老衲也要将你治好。” 陆渐叹道:“大师,我这病…”性智不待他说完,挽住他的手笑道:“里屋安静,老衲与你好好瞧瞧。”陆渐无法,只得暂且跟入。 内屋陈设精洁,方桌上一叠医书,桌后药橱虽多,却是井然有序。二人坐定,性智命心空退下,伸手搭上陆渐脉门,拈须沉吟,半晌无语,唯有屋外笃笃笃捣药之声悠悠回响。 性智忽叹一口气,注视陆渐道:“若依寻常医理,檀越伤在肺部,伤势虽重,倒也并非无救。只不过’檀越体内有一股奇特潜力,不住蚕食檀越生机’倘若放任自流,必成大患。“陆渐见他所言无差,心中佩服,说道:“实不相瞒,小子不幸沦为劫奴,大师说的正是‘黑天劫’发作的征兆。” “黑天劫?”性智白眉耸动,吃惊道,“西城的炼奴秘术?“陆渐道:“大师也知道西城炼奴?”性智的嘴角抽搐数下,冷冷道:“是啊,多年前我曾碰见一位劫奴,听说过《黑天书》的厉害。”陆渐苦笑道:“有无四律,无法可破,故而此乃绝症,大师救不了的。” 性智若有所思,起身踱了两步,摇头道:“那也未必,当年那位劫奴曾经告诉老衲,《黑天书》并非没有破解之法。” “此言当真?”陆渐惊喜过望,不由得冲口而出,“敢问大师,什么法子?”性智斜眼瞧他,微笑不语。 陆渐原本心灰意冷,见性智如此神情,心中升起一股希冀,脑子里如电光掠影,闪过许多人来。陆大海、姚晴、谷缜、鱼和尚、宁凝…刹那间,他的心中生出一股无以言表的求生欲念,颤声说道:“大师若能告知我脱劫之法,陆渐永志不忘…”身子一躬,拜了下去。 “檀越快起。”性智急忙扶起他道,“折杀老衲了。”抉起陆渐时,见他双眼微微泛红,身子阵阵发抖,俨然十分激动。 性智盯着陆渐,目光转向窗外,叹道:“可惜,那法子虽然神妙,这世上却已失传了。”陆渐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应声向下一沉。如此大喜大悲,别说他绝症缠身,寻常人也难以经受。陆渐只觉胸口剧痛,哇地呕出一口鲜血。性智急忙抉住他,在他后心渡入真气,一迭声自责:“怪我,怪我,这话说得太过。” 陆渐回过气来,苦笑道:“不怪大师,只怪我痴心妄想,竟想破解《黑天书》。”性智正色道:“《黑天书》的确能破,天下本有一门武功,就是它的克星。” “什么武功?”陆渐又是一喜,嗓子发起抖来。性智盯着他双眼,一字一句道:“你可曾听说过‘大金刚神力’?” 陆渐心头咯噔一下,愣在当地,出了一会儿神,迟疑道:“鱼和尚大师演示过‘大金刚神力’,但他却未说过能破《黑天书》。” 性智摇头道:“这是西城劫奴告知老衲的,或许鱼和尚身怀宝物而不自知。”陆渐心跳变快,寻思:“鱼和尚大师确实不知《黑天书》的许多内情,再说,‘大金刚神力’若无绝大神通,又怎能封住‘三垣帝脉’?”想到此间,不觉释然。 性智始终瞧着陆渐,见他面露喜色,便道:“陆檀越,鱼和尚坐化之前,你始终与他在一块儿?”陆渐点了点头,性智又道:“那么他可曾与你提过‘大金刚神力’?”“提过。”陆渐道,“他还传了我十六种身相。” “十六种身相。”性智奇道,“不是三十二身相么?”陆渐摇头道:“当时情势险恶,大师来不及传我其他身相。” 性智哦了一声,忽又说道:“那十六身相你可记得?”陆渐道:“记得。”性智道:“你使给我瞧瞧,老衲参详参详,看这其中有何高明之处,为何能够破解《黑天书》。” “大师见谅。”陆渐苦笑道,“我伤得厉害,无法借力变相。”性智脸上闪过一丝阴霾,笑道:“不妨,不妨,你画在纸上也成。”兴冲冲摊开一张宣纸,笔蘸浓墨,递在陆渐手上。陆渐胸无块垒,不疑有他,便在纸上画了起来。谁知他出身寒微,从没学过绘画,对丹青之道一窍不通,心有所想,落笔时却大大走样,人头画得像只烧饼,眼睛就如烧饼上两粒芝麻,四肢犹如木柴棍儿,长短参差,纠缠一起,全然分不出其中的手脚。 十六相画完,陆渐已是满头大汗。性智郑重接过,瞧了半晌,却瞧不出所以然来,不由面露狐疑,瞅了陆渐一眼:“陆檀越,这真是一十六相么?” 陆渐道:“是啊。”性智嘿了一声,放下那张鬼画符,笑眯眯说道:“檀越渴了吧,待我泡杯茶去。”言讫匆匆出门,捧入一杯茶水,“庙小和尚穷,粗茶一杯,慎莫见笑。” 陆渐画了这一通,犹似与人打了一架,身心俱疲,口中干渴,于是捧茶便喝,但觉茶水浓酽,辨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喝茶从不讲究,当下一气喝干。不料方才放下茶盅,便觉一阵晕眩,抬眼望去,眼前蒙昽,性智笑眯眯的,正在注视自己。 陆渐隐觉不对,欲要询问,眼皮却慢慢沉重起来,身子向左一歪,忽地失了知觉。 迷糊间,鼻间传来草药香气,耳边人语切切,字字入耳。陆渐努力张眼望去,四周昏黑,石壁森森,泛着晶亮水光,石缝里爬出苍黄的苔藓,浓重的湿气环绕左右。陆渐打了个冷战,忽觉身有重物,低头一瞧,竟是极沉重的铁枷。 陆渐又惊又怒,不知发生什么,定神细听,性智的声调里藏有几分恼怒:“…都在这里了,你还要怎的?” 忽听他人哼了一声,说道:“这就是十六相?你也不怕亵渎佛祖!”声音温和中透着几分威严,俨然就是性觉。 陆渐心中迷惑,正想其中联系,忽听性智呸了一声,悻悻道:“你少跟老子谈什么佛啊袓的,老子不信这个。”性觉道:“罪过罪过,当心佛袓降罪,扣你今年的香火钱。”性智哈哈笑道:“你想扣了我的香火钱,去后山养李寡妇吗?”性觉喝道:“少跟我说嘴,当心下阿鼻地狱。”性智冷哼道:“要下地狱,你也在我前面。” 陆渐听得心神摇荡,几乎怀疑身在梦里,这两名“高僧”的对答,哪儿有半点出家人的口吻?惊骇间,忽听性觉沉声说道:“这幅画乱七八糟,谁也瞧不明白,这小子到底打什么哑谜?“性智道:“他就在里面,一问便知。” 性觉冷笑道:“这小子面相老实,其实滑头无比。明明会‘大金刚神力’,却装得病恹恹的,以为我瞧不出来;明明会三十二相,却说只会十六相;让他画一十六相,他又装疯卖傻地画出这么一幅东西,真是岂有此理。” 性智沉默半晌,说道:“性觉,当年鱼和尚也救过你我性命,并传了性字辈‘镇魔六绝’,对咱们也算有恩,这样对待他的传人,是否过了一些?” “说你没见识,你还不承认。”性觉森然说道,“倘若你我会‘大金刚神力’,又何须他鱼和尚救命?至于什么‘镇魔六绝’,不过是‘大金刚神力’的皮毛而已。哼,想来可恨,这金刚一派好端端的神通,偏要一脉单传。再说了,即便要传,也该传给你我,那鱼和尚有眼无珠,传给不能那小贼,结果自作自受,栽在那小贼手里…” 性智呵的一笑,说道:“我一见那小贼,就知道不是东西。鱼和尚却把他当块宝,真是蠢材…”陆渐听到这里,忍不住喝道:“胡傲〈道。” 话音方落,“嘎吱”一声,石壁掀开一线,性觉、性智手持烛火走了进来。性智笑眯眯的,双眼如两条细缝,闪烁诡谲光芒。性觉却是宝相庄严,合十说道:“陆植越醒了?” 陆渐见他装模作样,心中怒不可遏,啐了一口’只恨伤后不能及远,只能啐到性觉脚前。性觉微微一笑,淡淡说道:“真人面前不打诳语,事已至此,陆檀越也当明白老衲的意思。只需你乖乖说出‘大金刚神力’的秘诀,老衲担保,立马放你出去。” 陆渐怒火中烧,身子似要爆炸开来,闻声呸了一声,高叫:“别说我不会‘大金刚神力’,即使会了,你也休想知道半字。” 性觉摇了摇头,笑道:“植越还在与老衲打诳语?你若不会‘大金刚神力’,又怎能先震飞心缘等人的棍棒,再封住他们的奇经?”这件事陆渐也是百思莫解,见问不觉瞠目结舌。 性觉自觉得计,面上露出微笑,温言说道:“我佛普度众生,‘大金刚神力’既是佛门大法,就当不分内外亲疏,传给芸芸众生。鱼和尚挟技自珍,大违佛理…“陆渐心中有气,冷冷道:“你二人使用奸计,将我锁在这里,又符合哪一条佛理了?”性觉笑笑说道:“原本老衲也不想如此,怪只怪施主太过固执,处处隐瞒,不肯吐露神通秘诀,老衲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楂越放心,鱼和尚对本座有恩,本座决不伤害植越,只是请植越说出秘块…”陆渐截口道:“我若不说呢?” 性觉叹了口气,说道:“那说不得,还请檀越常住本寺。十年不说,就住十年,一百年不说,就住一百年。”说罢一拂袖袍,与性智双双退出,合上石门。 陆渐狂怒大叫,欲要挣到门前,不料四肢骤紧,前进不得。他这才发觉,四肢的铁枷连着粗大的铁链,牢牢钉入身后石壁,别说他魔劫缠身,病弱不堪,纵然康健如初,也休想脱身而出。想是性觉、性智对他琢磨不透,怕他当真身具佛门神力,故而特意用这铁链捆锁。 陆渐逃脱无望,唯有张口大骂,可惜从小他便不会骂人,骂来骂去,无非贼和尚、臭和尚、狗和尚…骂了一阵和尚,胸口闷痛难当,不觉身子乏力,躺在地上昏昏欲睡。也不知过去几时几刻,忽听嘎吱门响。陆渐张眼望去,石门敞开一线,性智手捧托盘钻了进来,托盘里几只大碗,有饭有菜,还有一壶素酒,性智笑道:“陆檀越,想得如何?”陆渐闭了眼,懒得理会,性智自顾自笑道:“陆檀越,你可别怪贫僧,捉你关你都是性觉的意思。这厮看起来慈眉善眼,其实一肚皮花花肠子。他和贫僧有句暗号,若说‘务必治好某人’,那就是让贫僧下药、留下该人的意思。贫僧虽也不愿,但恨身为寺众,不敢违背住持,故此得罪之处,还望檀越谅解。”说罢郑而重之,合十作揖。 这和尚方才还与性觉狼狈为奸,一转眼尽说性觉坏话,陆渐初时将信将疑,可是吃一堑长一智,凝神默想,猜到这和尚欲借诋毁性觉,骗取自身好感,而其根本之意,仍在“大金刚神力”,不由心生鄙夷,冷笑不语。 性智见他神情,心中大失所望,面上却不流露,心道来日方长,于是嘿嘿一笑,正要退出石室,突然间,一股劲风从后袭来,直奔他背心要害。 性智吃了一惊,侧身避过要害,肩胛却中了一下,剧痛入脑,身子平平向前跌出,几乎撞在了陆渐身上。陆渐举目望去,石室门前人影一晃,闪进一人,黑衣蒙面,蒙面巾下一双眼睛精芒闪动。 性智口角沁血,身子扭转,呼地一掌击向来人。那人左手一招,拆开来掌,右拳直直送出。性智只觉拳风有异,沉掌封堵,拳掌相交,性智面色惨变,瞪着来人叫道:“你…”话音未落,“噔噔噔”连退三步,背脊抵着墙壁,骨路声如炒豆。蒙面人吐气开声,拳掌再送,性智一口血箭喷出,身软如泥,贴着墙壁滑了下去。 变起仓促,陆渐未知福祸,正觉忐忑,忽见蒙面人俯身从性智身上解下钥匙,大步走来,打开铁枷,将陆渐负在背上,飞身奔出石室。 夜色已深,月光透窗,隐约照见一捆捆药材。原来石室之外,便是药师院的药材库房,无怪嗅到草药气息。陆渐心中暗怒:“药材本是救人的东西,谁知药材之后,竟是陷害他人的牢房,这性觉、性智真是可恶…”但觉蒙面人足下不停,奔出库房。陆渐忍不住问“足下是谁?”那人嘘了一声,示意陆渐噤声。 陆渐游目四顾,禅房参差,黑沉沉的不知终始。那人背着他在寺宇间穿行,俨然对寺中的地形十分熟悉。不一刻,越过寺墙,行了十余里,上了一处高坡,放下陆渐,急剧咳嗽起来。 陆渐忍不住问道:“你还好么?”那人摆摆手,四肢着地,爬到一棵大树下面,靠着树干慢慢坐定,重重喘息两声,伸手扯下面巾。 借着蒙昽月色,陆渐看清那人容貌,失声叫道:“性海大师。”蒙面人正是性海,闻言露出慈蔼神气,叹道:“本寺不幸,藏垢纳污,累檀越受苦了。”陆渐感动莫名,合十道:“多谢大师拯救之德。”性海摇头说道:“性觉、性智与我同门,他们作孽,贫僧救人,功过相抵,何谈恩惠?”说罢又是一阵咳嗽。 陆渐见他咳得辛苦,忍不住问道:“大师病了么?”性海叹道:“老毛病了。”陆渐点了点头,又问:“性智怎么样了?”性海道:“他受我一击,三月内决难动武,只不过方才被他瞧出我的武功,倒是有些麻烦。”陆渐道:“大师方才用的是本门武功?” “不是。”性海摇头道,“性智人虽不堪,武功却不含糊,若以本门武学相搏,贫僧未必稳胜,贫僧方才所用的武功,植越原也会的。” “我也会?”陆渐十分疑惑,却见性海慢慢站起,两臂交叉,左手反按右腋,右手握住右膝,身子古怪扭曲。陆渐但觉眼熟,念头一转,失声叫道:“我相?” “原来这一式叫‘我相’!”性海若有所悟,慢慢收势,两眼望天,喃喃道,“那么这个呢?”右足反踢后脑,右手抓拿左脚足躁。陆渐道:“这叫‘人相’,不过…” 性海收了势,转过头来,注视他道:“不过怎的?”陆渐道:“大师这两种相态,虽然大体近似,有些地方却很不对头。比方说,‘我相’左手按腋,还应向后两寸,右手则应握住膝下三分,大师却按在膝盖上方了。” 性海点头道:“果然如此。”陆渐奇道:“大师也知道不对?”性海道:“贫僧只是猜测,不敢断言。檀越这两句话解开了贫僧多年的疑惑。”他看陆渐迷惑,微微一笑,说道,“不瞒檀越说,这三十二相,乃是贫僧当年一时贪心,偷学得来,不想中了对方的圏套,十多年来病魔缠身、几成废人。” 陆渐诧道:“大师向谁偷学的?鱼和尚大师吗?”性海摇头道:“不是。”陆渐更觉疑惑:“大金刚神力一脉单传,还有谁人…”想到这里,脑中电光一闪,脱口叫道:“难道是千神宗?” “千神宗?”性海微感迷惑。陆渐说道:“就是不能和尚,千神宗是他后来的绰号。”性海苦笑道:“植越说得是,我这身相,正是向他偷学来的。”说到这儿,性海露出追忆之色,望着黑沉沉的夜色,悠然说道,“那是十多年前,有一晚子丑时分,我心中有事,去寺后林中漫步散心,不巧听见有人粗重喘息。我不知发生何事,偷偷上前,由树枝望了过去。只见不能在林中空地上扭曲身形,样子十分古怪。 “鱼和尚师徒当时正在我寺挂单,平日我也与不能和尚熟识,知道他是金刚传人,见他如此模样,不由想到传说中的‘三十二身相’。贫僧一向仰慕‘大金刚神力’的神威,只为金刚一脉师徒单传,无缘习得,这时看见不能练功,不觉鬼迷心窍,也不惊动于他,就在暗中偷学起来。 “然而至今想来,我那时候自以为藏得隐秘,实则早被不能察觉,但他心性诡谲,察觉后并不喝破,反而将计就计,故意变化出错误身相,引得贫僧误入歧途。十多年来,贫僧苦不堪言,几度性命危殆。然而偷学他人绝技,终究是武林大忌,贫僧纵然辛苦,也耻于告诉别人犯病缘由。”说到这里,他长吐一口气,目视陆渐道,“陆檀越,今日对你说出这事,也算了结贫僧一件心事。”说罢又咳嗽起来。 陆渐一时默然,心想这性海偷学他人绝技固然不对,但人人均有上进之心,习武之人见了高明武功,难免想学想练。而这千神宗心肠狠毒,却是罕见罕闻,发现有人偷瞧,不但不将之揭发,反而以错误身相示人,分明是存心取这性海的性命。 同样身怀痼疾,陆渐看见性海咳嗽辛苦,同情之心大起,问道:“性海大师,难道就没有解救之法么?”性海略一沉吟,摇头道:“法子却有一个,那便是习练正确无误的‘三十二相’,正反相克,或许能够治好我的内伤。” 这一番话与陆渐的设想吻合,当下说道:“那些相态变化我知道一二,大师且将错误的相态给我瞧瞧。”性海一愣,目光迷离,须发颤抖,半晌合十道:“先时贫僧在柴房前见到檀越舍身护住聋哑和尚,便知檀越慈悲为怀,正是我道中人。” 陆渐闻言一惊,冲口而出:“树后那人便是大师?”性海点头道:“贫僧正巧路过。”陆渐喜道:“那么出力救我、制服心缘和尚的也是大师了?”性海一愣,盯了陆渐片时,摇头道:“那伙僧人不是陆植越所伤么?” 陆渐迷惑已极,心想性海既然做了,为何不愿承认,莫非他为人谦退,做了好事也不肯示恩。如此看来,他果然是一代高僧,和性觉、性智大大不同。想到这里,对性海的好感更深一层。微微一笑,说道:“也罢,还请大师变化相态,让小子一观。” 性海谦逊两句,将错误相态一一使出,其中果然谬误百出,陆渐当即一一指正。却见性海变相之时,举手抬足,劲力奔腾,陆渐瞧了一会儿,不由恍然,敢情即便相态有误,性海照此习练,依然练成一身神通。只不过神通增长一分,内伤也增长一分,二者共生共长,终于积重难返。 不一时,性海变到“雄猪相”。这一相以左脚勾盘右边小腿,左手环腰,右手摸腹,身子前倾,性海却恰好使得相反,右脚勾缠左腿,右手摸腹,身子不向前倾,反而微微后仰。陆渐正想指正,忽见性海身后长草一动,悄没声息地钻出一个人来。陆渐大吃一惊,定一定神,看清来人正是聋哑和尚,不由惊喜叫道:“大师。” 性海只当是叫自己,一愣问道:“檀越有何话说?“陆渐方要说出,忽见聋哑和尚扭转身形,做出一个姿势,俨然就是“雄猪相”,相态变化半分不差。陆渐吓了一跳,瞪着聋哑和尚目定口呆。 性海见陆渐死死盯着自己,不觉奇怪,低头看看自己,并无异样。他略一沉吟,转头望去,不料聋哑和尚随他扭头,相态不变,身子却如一片枯叶,随风飘荡数尺,转到性海身后。性海一无所见,再次回头,聋哑和尚随他回头,身形再转,仍在他视线之外。 性海迷惑起来,盯视陆渐慢慢说道:“檀越瞧什么?”陆渐一头雾水,方欲张口,忽见聋哑和尚伸出一手,冲他连连摇摆。陆渐心中大奇:“他一贯呆滞,这会儿怎么不糊涂了?他这手势,不是叫我噤声么?”心想聋哑和尚如此作为,必有道理,当下闭口不言。性海注视陆渐许久,见他忽而惊奇,忽而迷惑,忽又有会于心,性海不胜惊讶,忍不住又瞧身后,可是一无所见,才又放下心来,说道:“檀越留心,且看贫僧这一相如何?”陆渐如梦方苏,但见性海变化出一个“大自在相”,其左手却举得太高,右手垂得太低,双腿蜷得太过,头烦则抬得太高,总之错误不少。而就在他变相之时,聋刚和尚亦随之变化,所变相态,与当日鱼和尚所传分毫不差。 陆渐微微怔忡,将性海变相中的谬误道出。性海欢喜不禁,打起精神,将余下的相态一一变出。他每变出一种错误相态,聋哑和尚就将真实的相态变化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如影随形,只是正误有别,姿态自也不同。性海初时所变相态,陆渐均然学过,十六相之后,渐渐陌生起来,所幸聋哑和尚也在变相,陆渐心知他所变的相态无误,索性比照着指点性海。 性海应声变化,周身筋骨舒畅,血脉通泰,全不似往日滞涩酸痛。变过三十二相,恍若脱胎换骨。性海惊喜若狂,一鼓作气再练一遍,只觉精力充足,似要冲破肉身。他胸中快美,纵声长笑,笑声振动林木,激得枭鸟惊飞。 一声笑罢,性海转过头来,微微笑道:“多谢陆檀越指点。”陆渐摇头道:“你不要谢我,当谢的另有其人。”性海一怔,笑道:“不错,当谢的是鱼和尚,若无他传你神通,檀越又如何能转授于我?” 陆渐正要说出聋哑和尚的事,忽见聋哑僧在性海身后摆手,陆渐一呆,忽见性海目光斜眺,面露惊色,陆渐不由随他目光瞧去,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小腹忽就一痛,顿时软倒在地。陆渐抬眼望去,性海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脸上闪过一丝诡笑。陆渐心往下沉,惊怒道:“你…怎么…”性海笑道:“檀越既是金刚传人,料想知道一个规矩。”陆渐道:“什么规矩?”性海道:“金刚神力,一脉单传,从古至今,不曾变过。”陆渐道:“这我听说过,但你为何喑算我?” “檀越还不明白吗?”性海哈哈一笑,拈须说道,“既是一脉单传,就当只有一个传人,如今金刚传人却有两个,你说怎么是好?”陆渐皱眉道:“两个?” “不错。”性海指了指陆渐,又指了指自己,“一个是植越,一个是贫僧,这算不算坏了九如祖师、花生大士留下的规矩?”他说到这里,双目中厉芒闪烁,面庞布满浓郁杀气:陆渐突然明白了性海的算盘:现今鱼和尚坐化,千神宗伏诛,自己若一死,这世间会“大金刚神力”的人就只有性海一个,而后他仰仗神通,自可为所欲为。此人心肠之毒罾世间少有。陆渐深恨自己有眼无珠,竟将佛门神通传于这般恶徒,他惊悔无及,大声说道:“鱼和尚大师从未收我为徒,我不算金刚传人。” 性海摇头笑道:“你学会三十二身相,就是金刚门人。说不得,只好委屈檀越了。檀越放心,你传我神通,恩惠不浅,贫僧决不让你多受痛苦。”说毕徐徐举起右手,对准陆渐天灵。 陆渐悲愤莫名,抬眼望去,明月遥挂,万籁无声,聋哑和尚静悄悄立在性海身后,有如无知木石,在夜鼠中忽隐忽现。 阵风巻至,长草低伏,性海的手掌如电拍落。陆渐心中长叹:“罢了!”这此间,性海忽觉一股洪沛力道从衣袖传来,手臂一紧,手掌停在半空。那股大力如潮涌来,扯得他身不由主,旋风般翻了个跟斗,头脸向上,重重跌落,背脊更是好一阵酥麻。 性海情急生变,使个“倒坐莲花相”,双肘后撑,刹住落势,腰腹向内弯曲,双腿连环踢出’不料足胫忽紧,如中铁箱。性海不由惨哼一声,被那一股巨力凌空牵扯,正面向下,“砰”地深陷土中,从额头到下体,无一处不疼痛。 性海连吃大亏,始终不见对手面目,心中骇然已极,身一落地,施展“大自在相”,欲要摆脱来人。那人却不与他纠缠,放手任其翻滚。性海翻得两下,纵身跃起,扭头四顾,仍不见人,正觉惶恐,身后劲风忽起,性海疾使“人相”,翻足后踢,不料脚至半途,小腿肚一沉,被一股大力借势前送,砰地踢中后脑。 性海头脑欲裂,鼻间酸楚,几乎儿昏厥过去,剩下一越跳两跳,才卸开了那一脚之力,向前仆倒,使一个“雀母相”,身子蜷如雀卵,原地疾转。原来他自知不是来人的对手,只想瞧瞧对手的模样。 不想聋刚僧随他转动,始终在他视线之外,性海连转数转,唯见形影飘忽,始终不见对手面目。惊怒间,肩头吃了一脚,大力涌至,性海形如皮球,嗖地破空射出,接连撞断三棵大树。落地时四肢瘫软,两眼翻白,扭动几下,再不动弹。 性海身在局中,了无知觉,陆渐身在一旁,却看得清楚极了。捉弄性海的自然是聋哑和尚,他轻描淡写,有如逗弄婴孩,一举手,一抬脚,便将性海抛来踢去,耍得团团乱转。 陆渐目睹神通,瞠目结舌,心中更觉无比疑惑,不知这膏哑和尚何以变得如此厉害?聋哑和尚一脚踢昏性海,转过头来,咧嘴一笑,月光映照下,半截断舌乍隐乍现,聋哑和尚笑罢,一抬脚来到陆渐身前,数丈之距有如呢尺。 陆渐惊喜过望,叫道:“大师…”聋哑和尚摇了摇头,拍开他的穴道,负在背上,发足狂奔。 山风灌耳,凉意漫生,两侧的景致被月光浸润,有如一道流霜的长河。陆渐如处梦幻,回想几日所见,惊奇怪谲’生平所无。抬眼望前’前路浓黑如墨,有如重重谜团,无法揣度,也不可预测。 聋哑和尚在山崖间纵跃奔腾,有若跳丸飞星。陆渐隐约猜到了他的来历,却仍有许多不解谜团。欲要询问,但想到这和尚又聋又哑,既不能听,也不能答,问了也是白费气力,当下叹了口气,任他去了。 约莫奔了数十里山路,天将破晓,山岭木石渐次分明。蓦然间,陆渐的心子向上一提,身子陡往下沉,他探头一瞧,不觉失声惊呼。 原来聋哑和尚形如飞鸟,跳在半空,前后均是千尺断崖。上方天光一线,乍明还暗,下方巨壑深谷,窈不见底。 陆渐不知这和尚为何从山顶跳下,正自惊慌,身子忽又一顿,心子上蹿,堵在嗓子眼上。一定神,只见聋哑和尚拽住一根粗长老藤,右足撑着崖壁,如秋千荡起,横移十丈,不偏不倚地钻入对面山壁的一个洞穴。 洞穴高约一人,长宽不足五尺,越往深去,越是逼厌。寒气森森,从洞穴深处涌来,陆渐的肌肤上不觉起了一层鸡皮疾搭。 正自难耐,二人穿穴而出。陆渐的双眼被那光亮所夺,几乎无法睁开,眯眼片时,才看清眼前的景物。此地正处山腹,离地百丈,上下均是青白山石,谷底方圆二十来丈,向上逐渐收拢,至顶尖处,仅有方寸小孔遥与天通。一线朝曦射入孔中,在明镜也似的石壁上反复映射,光影错落,霓彩焕烂,人在谷中,如处琉璃世界。 聋哑和尚放下陆渐,来到一面石壁前’壁上镶有多枚石环,石环之上一丈处,银钩铁划,撰有八个斗大字迹:“三十二相,即是非相”,入石寸许,瘦硬绝伦。 陆渐虽不知这八字出自《金刚经》,但是瞧那字迹,便觉胸口一热,当下扶着崖壁,抖索索站了起来,双手合十,不胜恭谨。 聋哑和尚亦是双手合十,向壁默立良久,忽自怀中取出一只小小锦囊。陆渐看得分明,惊叫道:“鱼和尚大师的舍利…” 叫声回荡谷底,聋哑僧一无所觉,只是徐徐伸手,攥住一枚石环,抽出两尺见方的一口石匣,匣中藏匣,大中藏小,小石匣纵横五寸。聋哑和尚将囊中舍利倾入小匣,注视良久,微微张口,似有喟叹之意,跟着手向前推,石匣退入,石壁回复如初。 聋哑和尚又自袖里摸出一枚钢锥,在石匣下方哧哧刻画,石屑纷飞,显出“鱼和尚”三字。陆渐这才惊觉,收蔵鱼和尚舍利的石匣右方,五枚石环下均有字迹,依次向左,写着“九如袓师”“花生大士”“渊头陀”“冲大师”“大苦尊者”,鱼和尚的名号排在第六。陆渐恍然有悟,这奇特山谷并非别处,正是金刚一派六代禅师的安息之所。想到这里,陆渐热血贲张,冲那石壁拜了三拜。 拜毕起身,抬眼看去,陆渐忽地发现“九如祖师”的石匣上方,显现出若干痕迹。他心生好奇,上前一看,却是一尊僧人小像,挥袖抬足,举目含笑,画像虽小,笔力却雄健异常,下决地圮,上决浮云,呑吐星汉,藐睨众生。 陆渐瞧了两眼,心头一阵狂跳,寻思:“这像莫不是九如袓师?好不张扬。”目光一转,又见“花生大士”的石匣上方,亦有一尊小像。笔画粗疏笨拙,乍一瞧如顽童涂鸦,然而细细品味,却是生机骀荡、一派天真,仿佛此人有生以来,便不曾沾染丝毫尘俗移滓,始终保有赤子童心。 陆渐一一瞧去,其余的四口石匣也无不刻有小像,只是姿态不同,风度迥异。“渊头陀”的小像笔力沉着,清寂玄远;“冲大师”的小像笔法潇洒,圆润皎洁,无嗔无笑,宛如一尊玉人;“大苦尊者”则钝拙滞涩,若尖锥在石壁上凿出无数细孔,神态有如湿灰焦木、了无生气;到了“鱼和尚”处,意境又是一变,朴实浑成,凝如山岳,眉梢眼角无不流露慈悲。 陆渐身具佛性,观看半晌,不知不觉与这六尊小小人像生出感应,但觉小像举手抬足,一颦一笑,无不玄微奥妙,意思深长。久而久之,他浸淫其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竟然学着石壁上的人像,纵情舞蹈起来。 这一舞开,陆渐只觉五脏沸腾,呼吸艰难,浑身经脉肌肤似要寸寸裂开。他暗叫糟糕,想要停止,谁知四肢身躯如被某种力量牵扯,自发自动,根本停不下来。 正叫苦,忽觉后颈一热,多了一只大手,手心热流灌入,他尚未明白发生何事,忽觉脑中轰隆一声,陡然失去知觉。 这昏迷来去均快,不过片刻,忽又回复神志,陆渐欲要挣起,却觉身子僵如石块。天幸后颈那一股暖流源源不绝,让他慢慢松弛下来,转头望去,聋哑和尚盯着自己,神色十分严厉。 陆渐不由问道:“大师,发生了什么事…”话一出口,忽又觉悟,眼前这神秘僧人又聋又哑,如何听得见自己说话,想着不觉苦笑。 聋哑和尚取出钢锥,在石地上簌簌簌刻画起来,陆渐定神望去,地上写了一行字迹:“袓师本相,学不得…” 陆渐心中惊奇,想了想,接过钢锥刻道:“什么叫祖师本相?”聋哑和尚写道:“壁上人像即是。”陆渐仍不明白,又刻:“这是什么地方?” 聋哑和尚信手一挥,刷刷刷写下三字:“天生塔。”陆渐抬眼上望,不觉恍然:“这里下方宽圆,上方尖细,像极了一座天然生成的宝塔,老天造物,真是神奇。”于是又写道:“敢问大师尊号。” 聋哑和尚写道:“浑和尚。”陆渐心想‘浑’是骂人的话,他怎的当成了法号?当下又写:“大师也是金刚传人?” 浑和尚摇了摇头。陆渐心中奇怪,写道:“大师不是金刚传人,怎会三十二身相?”浑和尚转过身来,指着石壁上那八个大字:“三十二相,即是非相。” 这八字极是精微,陆渐揣摩不透,想了一会儿,又写:“敢问大师跟鱼和尚大师有何关系?”浑和尚写道:“他主我仆。” 陆渐一愣,又写道:“既然如此,大师为何不随鱼和尚前往东瀛?”浑和尚写道:“他身负重伤,怕不能回归中土,留我在此,接引金刚传人。”写到这里,他指了指“金刚传人”四字,又指了指陆渐,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陆渐一怔,写道:“你说我是金刚传人?”浑和尚应道:“送回主人舍利者,便是金刚传人。”陆渐看到这里,心头释然:“无怪鱼和尚大师让我前来三袓寺,敢情早有安排。”想到这里,鱼和尚的音容笑貌宛在目前,他不胜感伤,叹了口气,写道:“小子不是佛门中人,称不得金刚传人。” 浑和尚摇了摇头,写道:“见性成佛,不拘佛门内外。”陆渐一愣,忽地想起自身困扰,心急如焚,咳嗽几声,写道:“我要去寻两名女子,还望大师带我速离此地。” 浑和尚瞧了瞧地上字迹,又瞧了瞧陆渐一眼,摇头写道:“红粉骷發,骷髅红粉。”陆渐怔了怔,瞅了浑和尚一眼,微微沉吟:“这和尚在三袓寺装疯卖傻,心中其实明白极了。但由这一句话看,他对天下女子大有成见。莫非他断舌穿耳,便是受了哪位女子的陷害…”他心中胡乱猜测,却不忍询问证实,以免勾起浑和尚的伤心往事,只写道:“形势紧迫,还望大师成全。” 浑和尚长眉微颤,又写:“红粉姑髅,骷髅红粉。”陆渐见他固执,微微有气,夺过钢锥,重重刻道:“还望大师成全!” 浑和尚似乎气恼,两眼瞪视陆渐,陆渐也张大两眼,一转不转。这么对视半晌,浑和尚眼中掠过一丝无奈,背起陆渐钻出洞外。一根儿臂粗细的老藤垂在洞前,浑和尚攀藤而上,将至崖顶,撑足荡出,陆渐只觉劲风扑面,风息时已至对崖。 浑和尚放下陆渐,俯身运指,在土中写道:“往何处去?”陆渐写道:“我也不知。”浑和尚长眉微敏,写道:“我在寺前溪边救你,还送你回去?”陆渐略一思索,写道:“甚好。”浑和尚瞪了瞪他,鼻间哼了一声,又将陆渐背起,快步向前急行。 奔走不久,忽听有人说话,浑和尚一跌足,钻入古木枝丫。陆渐越过他的肩头望去。顿时惊喜不胜。前方林子里,宁凝与苏闻香并肩走来。 一夜不见,宁凝愁容惨淡,走了两步,叹道:“苏兄,你断定他从这条路走过么?”“错不了!”苏闻香一抽巨鼻,“还有气味呢!”宁凝犹豫道:“可他…他的身子实么弱,走两三里还罢了,从三祖寺到这儿,几十里山路又怎么走过来的?还有,这里阴森森的,要是遇上野兽,他又怎么抵挡?”说到这里,她眼圈儿微微泛红,涩声说道,“全怪我不好,一难过,就那么走啦…他若有不测,我…我…” 陆渐再迟钝十倍,也听出宁凝话语中的“他”就是自己,想到她为自己忧愁难过,心中好不感动。 “凝儿别急。”苏闻香抽了抽鼻子,忽道,“除了他的气味,还有一股味道,又酸又臭,夹杂干柴之气。那位陆…陆…”宁凝道:“陆渐。” “是,陆渐!”苏闻香沉默一下,“那位陆渐必定好端端的,和那个又酸又臭的人在一起。”陆渐一吸气,果然嗅到浑和尚身带酸臭,想是多日未曾沐浴。但陆渐不拘小节,对方若是亲友,往往只见其长,不见其短,更不在意对方是脏是臭,苏闻香若不提及,只怕他十年八年也不会发觉此事。 宁凝看了苏闻香一眼,轻轻叹道:“苏兄,谢啦,没想到你还肯帮我。”“什么话。”苏闻香双手连摆,大声说道,“天部劫奴,同甘共苦,无论何时,我们都要帮你。” 宁凝呆怔时许,不觉流下泪来,摇头道:“苏兄,从昨日起,我再也不是天部劫奴了,只怕将来,你我再见之时,不是同伴,而是仇敌。”说着泪如走珠,不住滚落。 苏闻香也流露愁苦,绕着宁凝踱来踱去,使劲挠头道:“凝儿,别哭,别哭。书呆子、狗腿子、猪耳朵和我,四个人商量好了,无论如何,决不和你为难,大不了,大伙儿都犯‘黑天劫’,一起死了。” 宁凝望着地面枯枝败叶,心中忽喜忽悲,起伏难定,忽一张嘴,掩面大哭。苏闻香心性痴顽,哄女孩儿开心并非所长,见状大失主张,两手互握,焦急道:“凝儿,你别哭…你…你再哭,我也要哭了…”话没说完,瘪嘴抹眼,也哭了起来。 陆渐身在树上,只觉感动,忍不住高叫:“宁姑娘,我在这儿…”话音未落,一个趔趄栽下树来,行将落地,上方忽有大力牵扯,令他坠势一缓,是以身子着地,并不疼痛。只见宁凝、苏闻香快步赶来,宁凝脸上泪痕未干,抉起陆渐,劈头便问:“摔痛了吗?” 陆渐道:“还好!”宁凝呵斥道:“好什么?你身子这么弱,怎么爬那样高?”陆渐一傍,说道:“我…”掉头望去,树梢空空,浑和尚已然不知去向。陆渐心知他不愿以真身示人,不觉微微叹气。 宁凝注视陆渐,些微神色变化也不放过,见他惆怅叹息,又问:“叹什么气?”陆渐摇头道:“没什么,能再见到你,我心里很欢喜。”宁凝心头一跳,双颊滚热,欲要笑笑,不知为何,反是冷冷地道:“有什么好欢喜的?”陆渐苦笑道:“我怕你太过伤心,苦了自己,如今见你平安,自然欢喜。”宁凝瞧他一眼,心中气苦难忍:“你只为这个欢喜?早知这样,我还不如跳崖自尽,让你难过才好。” 原来,宁凝乍闻噩耗,伤心欲绝,茫然不辨道路,直奔到一座高峰之上,望着茫茫云海,心中情愫翻滚起伏。种种悔恨、羞惭、悲伤汹涌而来,不由得大放悲声。 她哭到身软,望着点点泪珠儿,消失在千寻谷底,心想“娘为我而死,我却效命仇人,真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女儿。沈舟虚那贼子害死娘,又害爹爹双眼失明,流落异国,更将我炼成劫奴来对付爹爹,真是天底下最可恨的人,我若不杀了他,誓不为人…”想到这里,她双拳紧握,锐薄的指甲刺入掌心,流出血来。多年来,她虽为劫奴,却从不自怨自艾,此时此刻,却深深痛恨起自已,恨不能一阵罡风吹来,将这个可悲可鄙的身子吹成满天飞灰,散落到天涯海角。 可是天不从人愿,风势渐柔,一如双手拂过面庞,宁凝身子悸动,心中忽地掠过一个温婉秀丽的影子:“主母…”宁凝的心似被扎了一下,“商清影,她也知道我的身世么?这么多年,她对我的恩情也是假的…”蒙昽泪光中,商清影的身影若隐若现,寒夜里,总是这女子为自己拉上衾被;饥渴时,总是她端来佳看清茗;自己穿的第一条罗裙是她亲手绣的,第一次画眉也是她亲手所描;识的第一个字,唱的第一支曲,绣的第一朵花,绘的第一张画,无不来自那个女子。从记事起,宁凝便将她当作亲生母亲,爱她敬她,撒娇弄痴,依偎说笑,牵手嬉戏;乃至于夜夜入梦,都能梦见她的样子… “母女…仇人…”宁凝眼前发黑,喉间微微发甜,“我真要报仇么?杀了沈舟虚,只会惹她伤心,不杀沈舟虚,娘在天之灵又怎能安息?”想到这儿,她举目望天,白云深处似有一张笑脸,“娘…”一股甜美之意涌上心头,而只刹那,宁凝忽又发觉,那幻影赫然是商清影。 “我连娘的样子也不记得…”宁凝心中一阵茫然。山风渐厉,吹得她衣裙飘举,恍若遗世仙子。 “与其这么为难,还不如死了…”这念头一闪而过,宁凝望着云海深处,心想纵身一跳,就能一了百了,可她心底深处,忽又掠过另一张面孔。 “陆渐…”宁凝依稀想起,自己奔跑之时,陆渐一直在身后叫喊,那时自己神志昏乱,什么顾不得了。 宁凝忽地慌乱起来,怨恨抛之脑后,掉转身形,狂奔下山。下至山脚,忽见苏闻香快步走来,她心慌意乱,不问由来,扯住他就问:“你看见陆渐了吗?” 苏闻香见了宁凝,本是满脸喜色,听这一问,又流露出几分错愕,反问:“他没跟着你吗?”宁凝心一沉,急问详情,得知陆渐果然追赶自己。宁凝深知他的病情,一时芳心大乱,拉着苏闻香四处寻找。 两人沿途交谈,宁凝又得知宁不空终于没和沈舟虚交手。宁凝知道父亲退却全为自己,心中悲喜交集,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再问苏闻香来意,知道他奉命追踪姚晴,走到半途,担忧宁凝,于是闻香识途,一路追来。宁凝感动之余,心中的矛盾又添了几分。 这么走走停停,二人经三袓寺向天生塔一路寻来,天可怜见,终于让他们找到了陆渐。这其中的曲折,宁凝断不会向陆渐吐露,但见他容色枯槁,一日不见,似又消瘦许多,不由心中酸楚,想要为他拂拭面颊,可是手指方动,却又无力垂下。 陆渐见宁凝无恙,满心喜悦道:“宁姑娘,沈舟虚如此恶毒,将来必有报应。你千万别因为这种恶人做出傻事。” 宁凝心想你才傻呢,世上那么多恶人,又有几个得到报应的?想到这儿,悄悄看了陆渐一眼,双颊微微发烧。 苏闻香忽道:“凝儿,你找的人找到了,我也要去寻那姓姚的姑娘了,要不然,主人可不饶我。”宁凝芳心微沉,转眼一看,陆渐果然露出专注神色,盯着苏闻香问:“姓姚的姑娘是谁?”苏闻香胸无城府,坦然道:“就是跳下山涧的那位,她没有死,她还活着。”陆渐惨白的脸上涌起血色,拽住苏闻香道:“她在哪儿?快带我去。”苏闻香道:“方才经过三祖寺,我嗅到了她的气味。奇怪,她一个女孩儿家,居然躲在和尚庙里!” 陆渐心想姚晴曾经隐身青楼,躲在和尚庙中何足为怪。一念及此,心神激荡,把宁凝忘在一边,握住苏闻香的手臂道:“苏先生,快带我找她去。” 苏闻香稍一迟疑,当先引路。陆渐紧随其后,走了二里,忽觉双腿沉重,跟不上苏闻香的步子,焦急间,一只手握住右腕,酥暖之意徐徐涌入,陆渐如浴春风,转头一瞧,宁凝神色冷清,抿嘴直视前方。陆渐笑道:“多谢宁姑娘。”宁凝咬咬嘴唇,眼角闪动泪光。陆渐讶道:“你哭什么?”宁凝哼一声,别过头去。陆渐莫名其妙,可也不好再问。不多时,来到三祖寺外,忽听寺内喧哗,几个僧人退出寺门,其中两人腰腿间血肉模糊,大声呻吟不已。陆渐奇道:“寺里发生了什么事?” 一僧见三人貌似香客,叫道:“快下山,寺里出了妖邪,正在藏经阁行凶呢!”他说话时,受伤的僧侣“啊哟、啊哟”连声惨叫。陆渐大生义愤,忘了自身顽疾,快步奔向蔵经阁。将近阁楼,忽听人声如沸,远远望去,性明率领百余僧众手持棍棒枪矛,围着蔵经阁大声齐念《般若波罗密心经》。 性觉站在众人之后,微露愁容,性智则气色颓败,由两个小沙弥搀扶。陆渐见了二人,心中不胜鄙夷。觉、智二人忽见陆渐,也是一愣,双双流露惊惶,不待陆渐说话,性觉已合十道:“檀越昨日不辞而别,老衲惶恐不胜。若有怠慢之处,还望檀越量如大海,宽宥则个。” 他这话不无讲和之意,陆渐虽觉这和尚阴险伪善,但关押自己时并未以武力相逼,比起性海更多一点儿良心,是以冷哼一声,也不说破。二僧见状,略略松了一口气。 陆渐目视阁楼道:“上面真有妖邪害人?”性觉道:“这魔头藏在楼上,不时潜出盗窃茶点,性明师弟跟踪发觉,却被她行凶伤了好几名僧侣,更在阁楼四周布下邪术,人不能近。” 性明念罢经文,召集众僧商议:“心悟,你带一队人手,从正面楼梯攻入,引开邪魔注意;心空,你带几个轻功了得的弟子,潜到附近屋顶破窗而入。”心悟、心空应了,各率人手,分别行事。 心悟率数十名僧人手持兵刃,直冲阁楼。还没冲近,土皮拱起,刷刷刷迸出几根粗藤,藤上尖刺密布,只一卷,就听两声惨叫,两名僧人跌倒在地,捂腿惨叫。心悟眼见藤来,将身一纵,高高拔起,手中棍棒探出,撩那怪藤,那藤见风就长,藤上生藤,刺上生刺,须臾化为一张巨网,“呼”的一下,将心悟罩个正着。 心悟凄声惨叫,评然落地,浑身血肉模糊,滚了两下就不动弹。性明惊怒交进,正想亲自冲上,忽听一声大响,却是心空撞破窗扇,冲入阁内,随即便听阁中传来呼喝打斗声。楼前的怪藤忽生异变,“哧”的一下化为飞灰。 性明喜不自胜,提起棍棒跳入楼中,一时间,阁楼中乒乒乓乓,打斗更剧,忽听性明怒叫:“不是妖怪,是人。”众僧听了,越发振奋,哄然涌入楼中。突然间,楼头一道白影破窗而出,落向附近的屋檐。 性觉将身一晃,纵上房顶,一拳送出,正是“镇魔六绝”中的“一神拳”。白衣人好容易脱身,一口真气已衰,忽觉拳风刚猛,不敢硬接,翻身落下屋顶。 “哪里走?”性觉运爪扣向白衣人肩头。他身为一寺之主,修为冠绝本寺,这一招“雕龙爪”精奇刁钻,白衣人半空中无所凭借,眼看难避,不料身旁风声疾起,一条棍棒腾龙起蛟,嗖地剌向性觉。 性觉一侧身,大袖拂出,卷住木棒。这一记“大梵幡”是六绝之一,碗口粗细的树木若被卷住,亦不免连根拔起。性觉本想夺下木棒,不料袖棒相交,木棒忽生巧劲,虽然轻微,却恰到好处,带得性觉歪歪斜斜地横移尺许,“雕龙爪”顿时抓空。 性觉一惊,掉头望去,陆渐持棒高叫:“阿晴,快走。”原来陆渐一见怪藤,猜到楼中人必是姚晴,只恨身子虚弱,无力分开人群。忽见姚晴遁出楼外,性觉上前阻截,忙使“天劫驭兵法”,夺下一根棍棒点向性觉。性觉举袖来拂,“天劫驭兵法”再度转动,拖动性觉身形,破了他的爪势。 姚晴乍见陆渐,面露喜色,纵身赶来。性觉沉喝一声,方要出拳,忽觉脸面剧痛,如被火炙,顿时“啊呀”一声,捂着脸倒退几步,重重撞在性智的身上。性智伤后无力,连着两个侍儿,被撞了个四脚朝天。 众僧见住持、长老吃亏,竞相上前扶持,姚晴趁机拉着陆渐奔出寺外,宁、苏二人也尾随其后。 奔出寺门,钻入一片山林,姚晴放开陆渐斥道:“你怎么来了?”这一阵狂奔,陆渐几乎窒息,剧咳一阵说道:“我…我来找你…”说罢定神打量。数日不见,姚晴云鬟蓬乱,白衣鞋袜溅满泥污,看上去十分落魄。陆渐不由暗暗叹息,心想她这些日子必定受尽艰辛,以至于无暇整饰容貌、更换衣衫了。 宁凝对姚晴闻名已久,此次初见,也不觉凝神打量,见她粗头乱服、不掩国色,宁凝虽是女子,也觉评然心动,心想:“无怪陆渐对她痴心,她…她真是很美…” 姚晴见宁凝怔怔望着自己,目中神色复杂,不由疑云大起,问道:“陆渐,他们是谁?”陆渐道:“这位是宁凝宁姑娘,这位是苏闻香苏先生。” 姚晴流露警觉之色,冷哼道:“原来是天部劫奴,你们也是为祖师画像来的吗?”陆渐忙道:“阿晴,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姚晴冷笑一声,“宁不空、沙天洹想抓我,沈舟虚想抓我,左飞卿、虞照、仙碧,都想捉我…陆渐,你要抓我,趁早动手,我皱一下眉头就不姓姚…”说到这儿,眼里涌起融融泪光。 陆渐愣了一会儿,摇头说:“阿晴,你这么说,不如杀了我。”姚晴冷笑道:“那你不是来抓我的?”陆渐瞪着她,面色涨红如血。 姚晴见他愠怒,语气稍软:“那好,你将这两人杀了,我便信你。”“怎么成?”陆渐失声道,“宁姑娘是我的朋友。” “朋友?”姚晴扫视二人,印证心中所想,冷冷道,“敢情你的朋友都是漂亮姑娘?”陆渐道:“你…你说什么?”姚晴冷笑道:“先是仙碧,如今又是什么宁姑娘,看不出你又蠢又笨,却是艳福齐天呢!” 她目如寒冰,声音更是冷淡,陆渐气得说不出话来,宁凝也听出弦外之音,她万念俱灰,无心久留,说道:“苏兄,走吧。”苏闻香点点头,二人转身要走。姚晴喝道:“想走么?没这么容易。”陆渐深知姚晴的手段,心叫不妙,涌身一跃,扑了过去。姚晴已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心神全在宁、苏二人身上,万不料到陆渐会来阻拦,只觉腰身一紧,被他牢牢抱住。 二人相识已久,陆渐始终谦谦守礼,这时姚晴措不及防,男子气息扑面而来,令她身子酥软,发动“土劲”也有不能。陆渐大叫:“宁姑娘,苏先生,快走…” 宁凝回头瞧他一眼,面色苍白如死,忽地掉头飞奔。姚晴望着二人去远,又气又急,身子却又软软的不听使唤,不觉心想:“这个臭小子,对我用了什么邪法?臭小子,臭小子…”多日来她迭遇大敌,枕戈待旦,心力交瘁。明里不承认,暗里却无时不在想念陆渐,这时心愿得偿,不觉杀心顿去,疲惫渐生,再也提不起争强斗狠的心思,任由陆渐拥在怀里,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喃喃道:“臭小子,你还没死么…” 陆渐一愣,道:“我,我…”忽觉一阵腿软,傍着姚晴慢慢滑落,原来他情急之下用力太过,再度引发劫力,身子倍感空虚。 姚晴将他扶起,坐到一棵大树根旁,目视陆渐,只觉多日不见,他似乎越发虚弱,脸上的黑气仿佛消散,只剩下了一片虚空似的苍白。姚晴见他这样子,心底涌起一股苦涩,望着陆渐不觉痴了。 “阿晴!“陆渐缓过一口气来,“宁姑娘救过我,你不能伤她的。”姚晴盯着他,忽地紧咬朱唇,站起身来,快步向林子深处走去。 陆渐只当她恼恨自己放走宁、苏二人,心中大急,欲要挣起,却又无力,眼见她消失林中,不由叫道:“阿晴,别…别走…” 姚晴步子不停,径直向前。陆渐心中委屈,一股酸热之气直冲双眼,冲口叫通“阿晴,我快死啦…”多日来,这句话在他的心中响了千百遍,可是面对他人从不吐露,这会儿不知怎的,居然冲口而出,一声叫罢,眼泪已流了下来。 姚晴停下步子,林中寂静如死,偶尔微风吹叶,沙沙细响,一本无名小花随风摇曳,花瓣无声零落。姚晴望着落花,肩头颤个不住,忽地伸袖拂面,转过身来,双眼盯着陆渐,似有极大恨意,一步步走了过来。陆渐见她神色骇人,吃了一惊,不由说道:“阿晴,宁姑娘她救过我…”话音未落,姚晴抬起纤手,呼地刮向他的左颊。 陆渐眼见手来,浑忘躲闪,谁知那手来到颊边忽又停住,顿了顿,轻轻抚过他的面颊,暖意透入肌肤,叫人浑身酥软。姚晴口唇颤抖,眸子渐渐蒙胧,右手落下,扣住陆渐的肩头,指甲入肉,陆渐眉头一颤,吸入一口冷气。 姚晴低了头,泪珠点点,在枯叶上留下淡淡的水迹。刹那间,陆渐望着她,居然忘了肩头的刺痛,他深深怨恨自己,恨自己太傻太笨,不解这少女的心思。 姚晴慢慢抬头,双颊泪痕斑斑,眼神兀自倔强:“陆渐,从今往后,我不许你再提这个死字。”陆渐见她近乎蛮横,正不知如何回答,姚晴忽地将他背起,快步而行。陆渐道:“阿晴,你做什么?”姚晴一言不发,只是低头飞奔。 陆渐虚弱已极,伏在佳人背上,埋首秀发之间,幽香若有若无钻入鼻间,不由得心生绮念:“苏先生说阿晴身上有一种体香,十万人中也遇不上一个,难道说就是这个?”他不住翕张鼻翼,嗅那香气,心中盼望永远这样,嗅上一辈子才好。 姚晴心如乱麻,浑然不觉陆渐的异样心情,奔走片刻,遥见前方山坡上耸立一座茅草房屋,当即上前,推门而入。 房子废弃已久,姚晴将陆渐放下,低声说:“你在这儿等我,我一定带那救命法儿回来…”陆渐讶道:“救命,救谁?”姚晴望着他凄然一笑,向着那扇柴扉走去。 陆渐又叫一声:“你去哪儿?”姚晴默不做声,“砰”的一声,合上柴扉,小屋陷入了一团黑暗。 陆渐心生不祥,大叫姚晴的名字,叫声前后相叠,回荡屋宇之间。过了一会儿,忽听“嘎吱”一声,柴户洞开。陆渐猛可抬头,耀眼的强光中,一个身影若隐若现,陆渐冲口叫道:“阿晴…” “哈。”来人大笑,“怎么,又把姚大美人弄丢了?”陆渐身形陡震,恍惚间,只见谷缜笑吟吟地渡入房中,眉飞色舞,神采照人。 陆渐不由睁大双眼,谷缜笑道:“你死盯着我做什么?”陆渐望着他语塞半晌,喃喃道:“你还活着啊?” “好家伙。”谷缜啧啧道,“你敢咒我死了?”三两步走上来,揪起陆渐,狠狠一拳打在他肩头,不料牵动陆渐伤势,惹得他一阵咳嗽。谷缜咦了一声,住手道:“你怎么了?”陆渐吐一口气,苦笑道:“我不碍事,你怎么来的?”谷缜望着他笑容渐收,眉间闪过一丝愁意,半晌说道:“我老远听见有人打喷嚏,特来瞧瞧。” “打喷嚏?”陆渐大为不解。谷缜笑道,“若不是打喷嚏,怎么‘阿嚏、阿嚏’的?”陆渐一愣,明白过来。“阿晴”、“阿嚏”本是谐音,自己大叫“阿晴”,只怕外人听来,还当自己正打喷嚏。陆渐本来愁绪满怀,这一下,也被逗得破颜而笑。 忽听门外一个脆生生的嗓音叫道:“谷缜,你在跟谁说话?”陆渐讶道:“还有人?”谷缜笑笑,点头道:“不但有人,还多得很!”陆渐一愣,越发迷惑起来。 ------------ 第二十七章 灵猫妙步 那一夜,谷缜被谷萍儿制住,望着施、谷二女交手,心中大感滑稽,寻思这老天爷约莫发了疯,将这世事都颠倒了:自己心爱的女子要杀自己,害过自己的女子,偏又百般护着自己,真是颠七倒八的不成样子。 谷缜斜瞅身边的波斯猫,不觉暗叹:“猫啊猫,若有来世,我也向阎王老儿请求做猫,省得太多烦恼…”一念及此,那猫儿一双湛蓝瞳子凝注过来。谷缜有生以来,从未被一个畜生这么注视过,不觉心中发毛:“这贼猫儿瞧我做什么?我又不是耗子…”心念未绝,白猫将身一纵,趴到他的胸前,冲着他衣袂嗅了又嗅,伸出一只前爪,在谷缜的腰间挠来挠去。 隔了几重衣衫,谷缜仍觉所过奇痒、欲笑不可,一股气只在胸臆间冲突翻滚,突然心口发热,哈地冲口而出。 只笑了半声,谷缜便即打住,心中惊诧极了。原本他被谷萍儿封住要穴,这一下不但笑出声来,从手至脚也能动弹。 他长于应变,只一愣,便抱了猫儿站起身来。举目望去,施妙妙正与谷萍儿激斗。谷缜暗自好笑:“我大好男儿,倒做了娘儿们的赌注?他奶奶的,管他谁胜谁败,我先拍马走人。”心意已决,瞧那猫儿又想:“萍儿那丫头害我不浅,我掳走她的灵猫,害她也担心难过。”越发心安理得,抱着波斯猫跑了起来。 波斯猫正是北落师门,当日与陆渐在海上失散,几经辗转,落到叶梵的一名侍女手里,随她来到屮土,其间又被叶梵转送给了谷萍儿。 北落师门性子灵通,一心寻找旧主仙碧,故而才会一反常态地与陆渐同行。一旦回到中土,它寻主之念越发强烈,若能寻到仙碧最好,不能寻到,就想先找陆渐。谷缜与陆渐相处已久,不经意间,衣衫上留下了陆渐的气息,北落师门嗅见,立时施展异能,解开了他的穴道。 谷缜不知自己怀抱西城灵兽,一脱大难,欢天喜地,一口一个“猫兄”,叫得格外亲热。北落师门重女轻男’跟随男子情非得已,听这少年胡言乱语,心中大为厌烦,当下眯眼假寐,懒得理会此人。 谷缜怕后方追来,跑到身子虚脱才一跤坐倒,心道:“老子这一下鱼入大海,鸟上青天,劳什子东岛四尊,都该吃我的屁了。”想着在草地上打了两个滚儿,见北落师门死样活气,不由笑道:“深更半夜,你还睡得着?还不起来捉老鼠么?”顽皮心起,想去揪它颈皮,不料北落师门两眼陡张,呼地抓来,谷缜手背剧痛,手上还多了五道血痕,不由怒道:“贼猫儿,抓你老子?”挥舞巴掌,方要拍下,忽见北落师门冷冷瞧来,目光极是阴沉。 谷缜一呆,转怒为笑,骂道:“贼猫,瞪你爷爷?”手掌在北落师门的头顶掠来掠去,却不当真拍落。北落师门本想待他手来,给他一下狠的,不料谷缜乖觉,竟不真打,瞧了一会儿,又觉厌烦,闭眼打盹去了。 谷缜兴奋劲儿一过,倦意陡生,心想找个地方睡他娘的,即刻漫步向前,寻找人家借宿。他方才急于逃命,尽往偏僻处行走,不知不觉已入深山。夜浓林深,迷失道路,走了数十里,腿脚酸软,寻一块大石坐下,还没坐热,平地一阵风起,隐含丝丝腥气。 谷缜一个激灵,掉头望去,一头白额猛虎雄踞身后,铜铃巨眼进射凶光。谷缜纵有偷天之计,却无伏虎之能,遭遇险恶之徒,还可设计弄诡,遇上一头猛虎,当真无法可施,刹那间,虽不至瘫软如泥,却也腿脚僵硬、寸步难移。 虎啸低沉,猛虎前掌一按,势要扑来,谷缜忽觉怀中一动,北落师门蹿落于地,蓝莹莹的眸子对上了恶虎的双眼。 那虎本来专注谷缜,这当儿却被小猫吸引住了,刹住来势,移步换形,鼻子微微抽动,似乎颇为困惑。 北落师门一派悠闲,蹲在地上,舔爪子,挠颈毛,片刻立起,一抖身子,长毛如雪,飘扬四散。猛虎吃了一惊,后挪半尺,发出低声吼叫。北落师门却“喵”的一声,迈开细碎步伐,绕着那虎转起圈子。 野兽弱肉强食,常处生死边缘,直觉敏锐超乎人类。那虎深感不妙,不由自主随筘北落师门原地转圜,双睛始终不离猫眼。 谷缜僵立一边,又吃惊,又好奇。这两只兽类,一个庞大凶恶’花纹斑斓;一个小巧恬静,雪白可爱;这么一大一小彼此对峙,真是天底下最奇怪的对手。 “是了。”谷缜心念急转,“贼猫儿缠住大老虎,正是我逃命的良机。”方要转身,忽又想贼猫儿两次相救,这么弃它而去,岂非不讲义气?想到这儿,暗自好笑:“我疯了不成,跟这猫儿狗儿也讲起义气来了?”虽然自嘲,可也不再挪步。 北落师门的小碎步越走越急,走到第三圈,一阵风来,树摇叶晃,猛然间,惊天动地一声虎啸,谷缜眼前陡暗,猛虎腾空而起,有如飞来山岳,挡住漫天星月。白光乍闪,北落师门先向左蹿,忽转右移,虎形猫影,凌空交错。“喵!”一声猫叫,凄厉绝伦。 “贼猫儿…”谷缜脱口惊叫,跟着只听一声虎吼,长草偃伏,树叶振落,白额虎四爪着地,如颠如狂,两行鲜血自它眼窝流下,点点滴滴,洒落在地。 谷缜惊疑不定,凝目望去,北落师门蜷若雪白毛团,四爪扣住虎头,任那老虎挣扎,只是一动不动。 “吧嗒”一声,虎头迸裂,猛虎的天灵盖被北落师门活活掀开,露出热腾腾的脑髓。老虎形如醉酒,摇晃着走了几步,终于砰然歪倒,再也不动。 谷缜望着虎尸怔忡时许,再瞧那猫,早已蹲在一旁,舔舐爪上血迹,舔完踱了过来。谷缜望着这小小猫咪,忽觉心惊肉跳,拱手笑道:“猫兄,救命之德,多谢多谢。”一边说,一边步步后撒。 北落师门见他畏畏缩缩,大不耐烦,白影闪动,谷缜便觉肩头多了个毛茸茸的物事,不觉冷汗迸出,手足僵硬片时,不觉猫儿异动,这才定下心来,笑道:“古有武松,今有猫兄,谷某真是见识了,日后还请多多指教。”他也不知这猫儿能否听懂,总之胡言乱语讨其欢心,以免“猫”颜震怒,给自己一爪半爪,那可大大不妙。 谷缜本就胆大包天,此时神猫在肩,人假猫威,越发神气,只管横冲直撞,巴不得再来一只猛兽。这么溜达一圈,找到一个山洞,铺上枯枝败叶,躺下来睡觉歇息。 歇了半宿,次日醒来,只觉胸闷,定神一看,北落师门蜷在胸口,睡得正熟。谷缜心中大骂:“贼猫儿倒会享福,将你老子当肉垫?”却不敢公然叫骂,小心将之抱起,走到洞外,忽见洞前搁了两只野兔,均是眼珠被挖,头骨被揭,一瞧就是北落师门的手笔。谷缜饥肠辘辘,见状眉花眼笑,连夸贼猫儿懂事。于是找来一块尖石,寻溪水将野兔洗剥了,在溪边烤得金黄流脂,拣些细嫩的喂猫,余者狼吞虎咽,全都填入五脏庙中。不料地处深山,四溢肉香引来一头苍狼。北落师门吃饱喝足,正想舒展筋骨,一蹿一纵,落在苍狼颈上,咬着颈皮呜呜直叫。 苍狼疯了似的又蹦又跳,却步了猛虎的后尘,白费气力,受制如故,不多时就夹尾乞命。北落师门这才跳下,那头狼十分狡绘,只觉后颈一轻,立刻转身就逃。 北落师门嗖地抢在前面,左蹿右纵,腾空一跃,又伏在苍狼颈上。苍狼挣扎一时,忽又乞命。北落师门将它放了,苍狼再逃,北落师门一如前法,又将其擒住。这么捉了放,放了捉,反复施为,不厌其烦。 谷缜从旁看戏,瞧出北落师门纵然通灵,却也难脱猫类本性,有道是“灵猫戏鼠,玩过再吃”,它却将苍狼当作玩物恣意玩弄。这么瞧了一阵,谷缜忽有所悟,原来这波斯猫昨夜伏虎,今日戏狼,所用的伎俩并无二致,均是先向左蹿,引岔敌心神,跟着右蹿,跳上对手头颈,挖其眼,破其颅,首脑一破,任是何等对手,均是无有不败。 这几下看似简单,可是屡试不爽。谷缜好奇心起,留意观摩,只觉波斯猫左蹿时并非极快,右纵时突然转疾,旋即腾身掠空,忽又变慢,其间觑敌方位,随时下沉。这么纵跃腾扑,四般举动连贯如一,包含一种微妙的节奏。 谷缜悟及此理,来了兴致,学着北落师门奔蹿起落,但觉那身法简单,微妙之处全在节奏快慢,谷缜蹦跳时转折太快,不慎双脚互缠,摔得满身是泥。 北落师门听到动静,放了苍狼,注视谷缜。谷缜脸皮甚厚,不以为耻,爬起来笑道:“还请猫兄指教。”即又迈步,左蹿右跳。他素来行事不循规蹈矩,幼时读书,明明记得一字不差,背诵时却故意增删词句,添上自家见解,岛上的西席为之万分头痛。后来学武,亦复如是,不爱一招一式,最爱招式练到一半,凭空编些花招,将大好的绝学练得十分轻佻。谷神通大为震怒,逼他改正,谷缜不但不改,反而自恃智术,鄙夷武力,又嫌习武辛苦,从此不肯专心武道。 直至近日,因为武功太弱,屡吃大亏,尤其见过谷萍儿之后,谷缜痛定思痛,渐渐生出向武之心。此时学这灵猫奇步,幵始一板一眼,渐渐旧病复发,自作主张,胡乱改易,添加诸般花巧,将一路灵兽杀招,变成了乐伎舞蹈、卖弄风騷。 北落师门这一路身法,本是与禽兽博杀中练成,全以猎杀对手为要,断不容许些微花巧。谷缜胡闹正欢,肩头陡沉,北落师门跳了上来,伸出爪子在他脸上拍打。谷缜吃痛道:“猫兄,有话好好说…” 北落师门轻叫一声,钻入林中,不一阵,擒来一只狐狸,放而又捉,捉而又放。狐狸诡谲,远胜苍狼,不住声东击西,北落师门应以奇步,任那狐狸如何腾挪,总是一招就擒。 谷缜一瞧,即知这灵猫当面演示招术,意在调教自身,不觉亦惊亦愧,收起嬉闹之心,凝目关注起来。 他一旦用心向学,颖悟胜于常人,不多久,就穷尽了北落师门的扑击之术,可惜休力不足,施展起来绊手绊脚。又想北落师门如此了得,不是猫中之仙,就是猫中之王,昔日东岛有武功名叫“仙猬功”,占了一个“仙”字,这里不妨用个“王”字,起名“猫王步”再妙不过。 习练稍熟,次日谷缜将醒未醒,忽听野兽咆哮,他睡意陡消,张眼望去,洞前伏着一头恶狼,前爪刨地,怪眼如炬,口角涎水长流。 谷缜吃惊跳起,忽见北落师门蜷成一团,趴在饿狼颈上。他才松一口气,不防北落师门忽然跃下,恶狼发声低吼,如箭蹿来。谷缜猝然遭袭,险被扑翻,疾使“猫王步”绕至狼后,手脚并用地爬上一棵大树。 才爬至半途,忽觉手背剧痛,抬眼望去,北落师门抢至上方,爪子挥舞,呜呜吼叫。猫爪虽小,力量却大,谷缜的脸上挨了两记,眼目晕眩地滑下树来。 谷缜至此醒悟,恶狼竟是北落师门驱来对付自己的。他又惊又怒,大骂“贼猫”,只恨恶狼在侧,无暇多骂,硬了头皮以“猫王步”周旋。一人一狼盘旋追逐,搅得尘土翻飞。恶斗半晌,谷缜逮住破绽,绕到狼后,将之摁倒,“咔嚓”一声,拧断了狼颈。林中寂寂,枝柯微晃,谷缜伏着狼尸疲乏欲死,自觉有生以来,不曾这么累过,一时只顾喘气。他的手脚腰背均被抓伤,衣裤也被撕成条状,皮肉翻卷,血流如注。 喘息初定,谷缜爬起来一瞧,北落师门正趴在树上舔爪理毛,甚是悠然自得。谷缜心中“臭猫、贼猫”一阵大骂,北落师门理也不理,只顾眯眼晒那太阳。 谷缜无法可施,把余怒发泄在死狼身上,扒皮烤肉,大啃狠吃,心里却将之想象成北落师门,叫声“贼猫儿”,便咬一口,直至饱足才罢。这时左右一瞧,忽地不见了波斯猫的影子。 谷缜余怒未消,心想这贼猫可恶,从来只有我算计人的,今日却被这畜生算计了,不成,不能就这样算了,定要想个法子报复报复。正咬牙发狠,忽闻一股异香,似酒非酒,沁脾暖心。谷缜这两日不曾饮酒,立时咽了一口唾沫,掉头望去,北落师门衔了一枚紫色灵芝悄然走近,搁到谷缜脚前,又去一旁睡觉去了。 谷缜惊疑不定,拾起紫芝打量。芝草巴掌大小,明润剔透,茎叶中若有紫光流转。更妙的是,紫芝的香气有如醇酒,勾起他肚里酒虫,当即咬了一口,甜如醴,润如酥,入口即化,下至腹中,化为酒杯大小的一团暖意。 谷缜几口吃罢,看了北落师门一眼,怨气消了大半,心想算你贼猫儿有良心,送来这等好东西,咱们扯一个直,暂且恩怨两清。一念及此,忽觉睡意涌来,眼皮沉重。谷缜心下奇怪,连连摇头,可怎么也无法驱散睡魔,他心念一动,瞪向北落师门,见那小小白影渐渐模糊,谷缜既惊且怒,不由喃喃骂道:“贼猫儿,你又算计老子…”谩骂尚未出口,早已眼皮合拢、知觉全无了。 这一觉无思无梦,觉醒时神气清爽,谷缜即刻跃起,走了几步,忽然不觉伤口痛楚,低眼望去,身上的伤口不知何时尽数弥合,仅余淡淡红痕。 谷缜吃了一惊,旋即明白是那紫芝之功,喜极叫道:“猫兄,猫兄。”飞奔出洞,忽听树丛飒地一响,蹿出两头大狼。 谷缜满心欢喜化为一团愤怒,无奈施展“猫王步”招架。这次多了一头恶狼,应付起来越发惊险。苦斗半晌,总算制服二狼,谁知北落师门不容他喘息,又赶来更多的野狼、豺狗,乃至于花斑大豹。待到谷缜伤疲,它便衔来紫芝,谷缜食后沉睡如死,可是一觉醒来,又是伤愈力复、更胜往昔。 丛林中弱肉强食,竞以武力取胜,谷缜素日的聪明机巧,面对如许猛兽无所用之,唯有鼓起勇气保命求生。好在他性喜挑战,乐于冒险,越到生死关头,越能激发自身的潜力,是故初时气愤,几次争斗下来,反而生出了莫大的兴趣,对这“猫王步”的神妙节奏领悟更深,伏兽制强,渐有余力。尤其服食紫芝以后,日觉体健身轻,跳得更髙,跑得更快,挥拳出脚无不沉猛。只苦了这一山的虎豹豺狼,短短数日间死伤不迭,纵不死伤,也被谷缜一顿拳脚打得昏头脑胀、夹尾而逃。 这一日,谷缜赶走一头猛虎,身子不胜疲惫,四顾不见北落师门,便坐下来闭眼假寐。坐了时许,他心头一动,这几日他与野兽对面相搏,对丛林中的危机生出异常知觉,猛一睁眼,忽见北落师门悄立丈外,口衔紫芝,眼中蓝光湛然。 “贼猫儿。”谷缜松一口气,“又送吃的来了?”话没说完,一股寒意走遍全身。谷缜突地掉头,只听一声锐响,好似雏鸡哑啼,“刷”,十丈外的草丛中钻出一个蛇头,大如色斗,后面带着水桶粗细的蛇身,通体紫鳞,长达七丈。 饶是他镇定过人,见了此蛇也不由两眼大睁,眼看怪蟒“哧哧”吐信,旋风般盘起一座蛇阵,上下两丈,血红的蛇眼静静盯着北落师门。 北落师门口一松,前爪忽挑,将紫芝远远扫出。“哧”,蛇头一晃,向紫芝扑去。北落师门有意抛出紫芝,诱那蟒蛇低头。蛇头一低,它已跳出,挥爪劈落,不料狂飙忽起,粗大蛇尾疾扫而来,北落师门立足未稳,就被千钧之力远远抛出。它翻身落地,身如弯弓,发出一声厉叫,眼里迸出骇人凶光。 “刷”,怪螺转过头来,盯着谷缜,嗤嗤尖啸,似乎大为愤怒。原来,谷缜所服紫芝本是天地间一件异宝,禀受山水灵气、日月精华,经历数百岁月始才成形,能够益气轻身、固本培元,治不治之症,愈不愈之伤。因其神异,芝成之日禽兽觊觎,一场争斗下来,终被这怪蟒占据。 北落师门亦是灵兽,得知紫芝所在,仗着小巧多智,趁怪蟒外出觅食,前往偷食。怪蟒先时不觉,岂料北落师门贪得无厌,不但自吃,还带回送人。紫芝本就稀少,不出数日所剩无几。怪蟒知觉以后怒不可遏,不吃不喝,终日潜伏巢窟附近,北落师门再去,登时与之遭遇。 怪蟒千年寿元,灵异无比,北落师门使尽解数也难取胜。这猫儿行事强梁,不占便宜决不罢休,不能取胜,便于蛇吻下强行掠走一枚紫芝。怪擀不肯罢休,一路追踪而来。谷缜也曾服食紫芝,沾染紫芝香气,怪蟒一嗅,愤怒欲狂,巨口张大,露出长剑般一对尖牙,将头一摆,闪电般扑向谷缜。 谷缜忙使“猫王步”闪开蛇吻,跳上蛇颈,伸拳下击,不料蛇头一甩,谷缜如遭电击,浑身几百根骨头似要散架。所幸他多日磨炼,矫捷许多,落地一滚,让过蛇尾扫击,尚未起身,蛇口又至,腥风毒气中人欲呕。 一声厉叫,北落师门跃上蛇背,猛抓蛇身,可是蛇鳞坚厚,只留下五道淡淡的白痕。怪蟒对这灵猫十分忌惮,弃了谷缜,头尾并至,北落师门不敢硬当,轻轻纵身跳开。 双方疾如旋风,往来缠斗。怪蟒力大无穷,攻守灵动,以一敌二,不落下风。谷缜一边躲闪,一边寻思:“《孙子兵法》云‘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皆至’,这条蛇大约就是‘率然’之类,所盘的蛇阵首尾呼应。当务之急,就是破掉它的蛇阵。”目光一转,紫芝就在不远,怪蟒和北落师门苦苦相持,不及夺回。他念头一转,举目再看,远处一株参天桧树,三人合抱,高出林表。 谷缜使出“猫王步”,贴地抄起紫芝,直奔那棵桧树。怪蟒大怒,随后追赶,可是北落师门从旁袭扰,怪蟒且斗且走,追到桧树下方。谷缜早已爬到树腰。怪蟒缠绕树干,急游上树。谷缜在前攀爬,耳听“哧哧”蛇啸越逼越近,不由得手足发软,攀爬无力。忽听一声猫叫,北落师门跳上蛇头,只一爪,怪蛇的左眼流出血来。 怪轿盘绕树干,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首尾不能呼应,蛇阵顿时告破。蛇阵一破,既不能摇头用掉对手,又不能摆尾攻敌,要害暴露在北落师门的爪下。它左眼受损,一时痛极,逆转身形,想要退回,不防北落师门将口对准眼角伤口,身子鼓胀数倍,雪白的长毛根根耸起,旋即向内一收,缩小如初。这么忽胀忽缩,硬将一口气吹入伤口。怪蟒的头上应势鼓起一个大包,肿包越胀越大,怪蟒发出“哧哧”尖啸,俨然遭受了极大痛苦。 谷缜瞧在眼里,暗暗称绝。怪蟒年岁已久,鳞甲坚厚,北落师门纵有裂骨分筋的手段,也很难撕破蛇皮。此次抓破蛇眼,全因出其不意,怪蟒一旦回到地面,再也休想伤它,怎料北落师门别出心裁,由细微伤口鼓入空气,竟使怪蟒皮肉分离,遭受从所未有的重创。 呼噜声不绝于耳,北落师门形如一口风箱,身子胀缩不定,不住鼓入空气。怪蟒膨胀起来,倏尔松开树干,重重跌落在地。北落师门得势不让,任它如何翻滚,始终抱住蛇头吹气。蟒身越胀越粗,落到地上,已不能如先时一般扭曲,怪蟒痛苦难当,恨不能一死了之,更不用说盘成蛇阵了。 不多时,蛇身粗了一倍有余,腹大如鼓,眼珠迸出。北落师门这才跳开,蜷缩在一边喘气。谷缜害怕蛇性太长,临死反噬,过了好一会儿,见其僵死不动,这才滑下树来。谷缜望着死蛇,只觉不可思议。又想这几日与禽兽为伍,离尘绝俗,颇得隐士之乐,可是沉冤未洗,陆、姚二人生死不明,真不是逸乐游玩的好时候。如今“猫王步”小成,又有灵猫相助,异蛇尚且授首,各方强敌又何足为惧。谷缜想着豪气顿生,将北落师门挑在肩上,向南方大步走去。 行走一夜,鸡声报晓,天地在曙光中慢慢变亮。谷缜立在山口,极目眺望,平林漠漠,烟云如织,茅庐坎烟淡如水墨,在穹隆中画出数点苍痕,阡陌水渠则如棋盘纵横,将原野分割成无数细小方块,一眼望去,漫无边际。 谷缜多日来首次看见尘俗景象,心中忽生感慨:“这大千世界何尝不是一方棋盘,其中的芸芸众生,不过是造物者手中的双陆棋子,任由摆布罢了…”叹息久之,走下山冈,摸索身周,分文也无,敢情被擒之后,随身物品均被白湘瑶搜走,所幸他早有防备,将传国玺诏、财神指环藏在别处,才没落入敌手。 谷缜询问路人,得知桐城就在不远,当下寻思:“这几年桐城赵守真、江船之、姚中行个个大发横财,老子若不打打抽丰,真是不讲义气。”想着微微一笑,沿路前行,不久便入桐城,来到城东的“真字绸庄”。这绸庄是桐城首富赵守真开设,从生丝到绣货,无不收罗转卖,方圆数百里的蚕农织户仰其活命。此时门庭若市,客商进出不绝,落到谷缜眼里,这些客商全都不是真人,而是一个个硕大元宝,骨碌碌滚进滚出,瞧起来十分惬意。 正要入内,门首的伙计见瞧他衣衫脏破,拦住喝道:“叫花子,做什么?”谷缜笑道,“买绸缎啊。“伙计瞧他一眼,狐疑道:“本庄只做大买卖,少于一百斤生丝、五十匹缎子的生意不做。若要买缎子做衣服头巾,奉劝你沿街直走,转过街角,左边正数第三间就是绸缎铺子。” 谷缜见这伙计眼角势利,笑道:“狗眼瞧人低,你怎么就知道爷爷不做大买卖?“伙计鼻子里哼了两声,神气十分冷淡。谷缜看他一眼,径直入内,伙计伸手去拦,谷缜将身一晃,伙计拦空,谷缜巳经到他身后,呼地跳起,大喇喇往柜台上一坐,叫道:“掌柜,掌柜。” 这一下满堂皆惊,伙计掌柜齐声叫骂,谷缜一只泥脚採住柜台,叫道:“怎么,这是卖缎子的铺子,还是打架的武馆?”众人均是一愣,掌柜分开人群,说道:“阁下要买缎子?”谷缜笑道:“不错,先买五万匹缎子来揩脚。” 掌柜面露愠色,喝道:“你这人好无礼!别说小庄没有这么多存货,就算是有,哪儿有拿来揩脚的道理?” “到底是小本经营!”谷缜摆了摆手,“好啊,我买一匹缎子。”掌柜不耐道:“好好,伙计,给他一匹,打发他出门。”有伙计拿来一匹彩缎,谷缜瞧也不瞧,丢在地上笑道:“打发叫花子么?我要的缎子与众不同。” 掌柜见他衣衫虽破,言谈举止却不同凡俗,微觉奇怪,忍不住问道:“怎么不同?”谷缜笑道:“我要的缎子,长五丈,宽四尺,重半两,你庄里有么?”掌柜脸色一变,摇头道:“哪儿有这种缎子?五丈长,四尺宽,少说也有数斤,只重半两,闻所未闻。”谷缜笑道:“你没有,赵守真有啊。” 掌柜脸色又变,迟疑道:“敢问足下是…”谷缜笑道:“你别管我是谁,只管告诉赵守真,有人向他讨‘天孙锦’来了,若不给,先拿两万两银子出来。” 掌柜心中惊疑。赵守真确有一幅“天孙锦”,长五丈,宽四尺,丝质奇特,不足半两,织造巧夺天工。赵守真引为镇宅之宝,极少人知,这人公然来讨,要么是仇家,要么便是赵守真极要好的朋友。若是朋友,万万得罪不起,掌柜忙道:“足下不报身份,我怎么禀告主人?”谷缜笑道:“你只管跟他说,八字头的爷爷来了。”掌柜不知谷缜底细,不敢怠慢,找来一名伙计,低声交代两句。 伙计去后,谷缜晓腿坐在柜上,笑嘻嘻地左顾右盼,绸庄内外,凡人均比他矮了一头,就如柜台上供了一尊菩萨。 谷缜闹了一阵,正觉无趣,忽见门外进来三人,老少不一,三人见谷缜坐着柜台,均是愕然,其中一人叫道:“店家,拿六十匹上好的彩缎。” 谷缜眼利,瞧见三人腰上均绣三道银线,正是先天“乾”卦的标记。他认得这图出自西城天部,但凡西城弟子,部主以下分为金、银、紫、青四品,这三人带绣银丝,品级不低。 思量间,掌柜调来锦缎,三名天部弟子匆匆会钞,将锦缎搬上马车,打马去了。谷缜心下好奇“天部买这么多缎子做什么?急匆匆的,莫非赶着去做坏事?”当下跳下柜台,跟出门外。这时一骑飞来,马上人高叫:“谷爷,谷爷。”谷缜笑道:“你这么叫,令爱怕是不大高兴。”那人情急中读音不准,谷字读成平声,听来就如“姑爷”一般。 那人啼笑皆非,跳下马来骂道:“你这人真是天生的强盗,又要我的宝贝,又要我的银子,如今还打我女儿的主意。可惜这主意岔了些,赵某连生三个,都是儿子。”庄内的掌柜伙计闻声,都从堂中出来,向那人行礼,来人正是绸庄主人赵守真。 谷缜進“宝贝、银子暂且不说,先借你的马匹一用。”夺过缰绳,翻身上去,笑道,“两万两银子且记下了,待我忙过一阵,再来领取。” 赵守真目定口呆,张口欲问,谷缜早已挥鞭打马,驰出南门。 遥见那辆马车奔突在前,谷缜也缓下马蹄,远远尾随。这么行了五十里地,马车停在道边,道旁苍松错列,绿意森森,林前聚了二三十名天部弟子,为首一人正是沈秀,他脚伤未愈,左手拄杖,右手摇了一把羽扇,左右麾指,念念有词。 谷缜远远下马,藏在草中暗骂:“这龟孙子羽扇纶巾,当自己是诸葛孔明么?”心念未绝,一名天部弟子疾逾奔马,沿官道奔到沈秀身前,低声诉说几句。沈秀将手一挥,天部弟子呼地散入两旁松林,立时大道空旷,寂无一人。 谷缜正奇,忽听鸾铃声响,转眼望去,远处道上来了一行人马,居中是一辆华丽马车,两名的驾车男子均是东岛弟子,施妙妙、谷萍儿各骑白马,一左一右地护着马车。 谷缜恍然大悟,沈秀率人埋伏,必是针对这东岛一行,而瞧目下情形,施妙妙等人还不知危险将近。谷缜心想出面提醒,不啻于自投罗网;留书提醒,眼下又无纸笔。施妙妙虽然无情,谷萍儿纵是无义,但眼瞧着二人落入沈秀陷阱,谷缜又觉十分不忍。车马逼近,谷缜心念急转,将北落师门放在一边,低声说:“贼猫儿,躲好了,不要出来。”那猫理也不理,捲在草中眯眼打盹。 谷缜见它貌似听从,舒一口气,跳入附近水田,只一滚,满身满脸都是污泥,又将头发披下,搭在脸上,而后跳至道中哇哇大哭,边哭边滚,裹得一身泥灰,越发脏污难辨。东岛诸人吃了一惊,一名弟子喝道:“臭乞丐,疯了么?”谷缜披头散发,浑身泥浆,绝似落魄乞儿,他一味哭着翻滚,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始终占住道路,不令东岛马匹经过。那弟子大怒,取鞭欲抽,施妙妙喝道:“住手。”纵身下马,看看谷缜,皱眉道,你这人哭什么?”谷缜听她语调温柔,心头一热,大声叫道:“我不活啦,不活啦!” 施妙妙怪遍“好端端的,怎么不活啦?”谷缜通“我爹娘死了,媳妇儿跟人家跑啦,妹子不给我饭吃,赶我出来…”他初时不过作戏,说了几句,想起这些年的遭遇,凄惨处犹有过之,竟尔引动衷肠,真个号啕大哭。 施妙妙听得心酸,叹了一口气,取块银子塞到谷缜手里,说道:“乖乖的,别哭了,来,给你银子。”谷缜左手攥住银子,右手擤把鼻涕,止住了哭说“姐姐,这个白花花的,我家也有,能换好多果子糖吃…”施妙妙见他傻里傻气,不觉哑然,谷萍儿却冷笑一声,说道:“这人分明是个傻子,无怪丢了媳妇,还被妹子赶出来。他若也算男子汉大丈夫,我就是玉皇大帝、如来佛祖。” 施妙妙听得满心不是滋味,转身道:“萍儿,他这么可怜,你还笑他?”谷萍儿撅嘴道:“他自己傻,怪得了谁?妙妙姐,你心肠好,换了我呀,先给他两个嘴巴子,将他打清醒一些。”施妙妙心中有气,扬声说:“萍儿,你心有怨气,冲着我来,干吗撒在别人身上?”谷萍儿眼圏儿一红,高叫道:“我有怨气又怎样?哼,他有个长短,我做鬼也不饶你…”施妙妙脸色发白,睫毛一颤,忽地滴下两点泪珠。 马车里有女子温言道:“好好的,争什么?趁早赶路才是。”谷萍儿没好气道:“赶什么路?找了三四天,连人影儿也没有…”说到这里,妙目一瞬,也流下泪来。 白湘瑶撩开车帘,将谷萍儿搂在怀里说道:“他或许逃进深山,不敢出来…”谷萍儿经她一劝,越发哭得厉害,伏在白湘瑶肩上呜咽:“山里那么多野兽,他又没本事…”施妙妙听得心中酸溜溜的,赌气道:“那种人啊,被野兽吃了也活该…”谷萍儿转过头来,狠狠瞪她,施妙妙并不回避,四目相对,似有火光迸溅。 白湘瑶浅笑道:“萍儿别淘气,咱们再找一天,找不到也是天意。”施妙妙黯然点头,谷萍儿却瞪着母亲,撅着小嘴,神色极是倔强。 一名东岛弟子不耐道:“臭乞丐,拿了银子还不快滚?“谷缜却不动弹,憨笑道:“你要去玩藏猫猫么?”弟子更怒,骂道:“我蔵你爹…”谷缜道:“我爹藏在一个土包包下头,你藏那儿,别人一定找不到。”东岛弟子道:“什么土包包?”另一个弟子笑道:“杨青,这傻子咒你死呢,土包包就是坟墓,他爹早死啦,你藏土包包下面,哈哈,有趣有趣…”杨青恼羞成怒,抬脚便踢,施妙妙伸手扣住他肩井,杨青脚在半空,踢不出去。 施妙妙向谷缜道:“这位大哥,你让开路,我们要过去。”谷缜道:“你也玩藏猫猫?”施妙妙见他缠夹不清,渐感不耐,说道:“我们不蔵猫猫,你也别胡闹。”谷缜道:“你们不玩,过去做什么?前面的人玩得好好的,你们去了,就藏不成了…” 施妙妙不知所云,白湘瑶母女却有心机,闻言心头一凛,谷萍儿抹泪笑道:“这位大哥,你说前面有人藏猫猫,是些什么样子的人…”话没说完,谷缜却怕她走近瞧破,又故意撒疯,滚来滚去。谷萍儿连问几句,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心中有气,与白湘瑶换了一个眼色,叫道:“哪方同道,何必藏头露尾的,不妨出来一见。” 一声叫罢,前方仍是寂然。谷萍儿冷笑道:“娘,有道是‘逢林莫入’,前面这么大一片林子,咱们不如绕道而行…”话音未落,忽听哈的一笑,沈秀率领天部众人从林中奔了出来,缎匹展开,斑斓夺目。 谷萍儿见了沈秀,忽地想起“五谷通明散”,抿嘴一笑,说道:“哎呀,又是你?“沈秀见她玉雪肌肤,媚态入骨,心头一阵痒痒:“我阅女无数,如此妖媚女子却是少见,姚师妹也算美人,但说到‘媚’字,这小妞儿更胜一筹。”当下摇扇笑道:“小子沈秀,忝为天部少主,谷夫人与小姐国色天香,小子心甚向往,只恨福缘浅薄,卒难亲近。今奉家父之命,与二位相会此间,可谓天赐巧缘,还望夫人与小姐屈移芳驾,盘桓数日,以解小子渴慕之情。” 他言辞轻佻,语含猥亵,谷萍儿笑容一敛,眼中透出冷例。白湘瑶却是眉飞眼动,脉脉含笑,惹得沈秀神为之飞,但听她笑道:“沈舟虚是你爹?”沈秀忙笑道:“正是家父。”白湘瑶点头道:“沈瘸子奈何不得神通,便让你为难我们这些妇孺,好扰乱他的心神是不是?”沈秀笑笑,不置可否。一转眼,忽见施妙妙目光冷冷,素手把玩两枚银鲤,说道:“施姑娘的‘千鳞’纵然厉害,但双拳难敌四手,还是不要妄动的好。” 施妙妙哼了一声,一抬手,满天银雨射向沈秀。沈秀笑摇羽扇,纹丝不动,身旁抢出两名弟子,抖出锦缎,结成大幕,银麟射在幕上,簌簌落在地上。 沈秀摇扇笑道:“柔能克刚,施姑娘不知这个道理吗?”施妙妙咬了咬嘴唇,一张手,四枚银鲤射出。四名天部弟子应势拥上,手中彩绸翻飞,哪知立足未定,两名弟子失声惨叫,丢了绸缎栽倒在地。原来鳞至半空,施妙妙潜运磁劲,若干银鳞绕过锦缎,射中了持缎的弟子。 沈秀喝道:“布好阵势,不要轻敌。”天部众人应声散开。施妙妙见其三三两两,错落有致,暗合先天义理,分明是一路奇门阵法,不觉心头凛然,握住六枚银鲤扬手打出。天部众人随沈秀呼喝,或是前奔,或是后退,或是高高纵跃,或是翻滚向前,各以绸缎遮蔽同伴,“千鳞”之术纵然奇诡多变,但对方遮拦严密,鳞片即便绕过一道锦障,后续的锦障也会立时补上。 施妙妙再三无功,篮子里银鲤渐少,不觉额间见汗,望着锦浪翻腾逼来。“施姑娘,这阵法如何?”沈秀笑嘻嘻说道,“这‘天机云锦阵’本是家父创来对付‘千镇’的。可惜阵法虽成,‘千鳞’之术却后继乏人。想当初,东岛一代之中,十趣高手不下十人,万鳞齐发,何其壮观。如今人才凋零,只剩一个仅会六鲤的小女孩儿了。” 他故意出声扰乱施妙妙心神,施妙妙抿着嘴,默听声音来处,忽地飞身跳起,抖手发出六鲤。锦障纷纷拦至,施妙妙这一击去势惊人,“哧哧”射穿两层锦障,始才衰弱,叮叮叮落在沈秀身前。 沈秀迸出一身冷汗,后移两步,冷冷道:“施姑娘好本事,可惜‘强弩之末不能穿钭缟’,再说姑娘这一轮下来,篮中的银鲤怕也不多了。” 施妙妙轻轻一掠秀发,忽道:“杨青、郑自然。”两名东岛弟子答应,施妙妙道:“你们两个,护送夫人小姐先走。”二人惊道:“施尊主。”施妙妙冷冷道:“事关我岛兴衰,不得抗命。”她语调平和,神色间却自有一种威严。扬、郑二人钢牙紧咬,流露悲愤之色。谷萍儿冷笑道:“妙妙姐,你别小瞧人了!”双手一分,撒出两把“无相锥”,趁天部弟子移阵抵挡,奔近锦障,左手白光一闪,“哧”的一声,一幅锦障裂成两半。 沈秀吃了一惊,忽见谷萍儿掌中短剑沉如秋水、寒气森森,知是一口宝剑,若是任她一路划来,必将这‘天机云锦阵’割得七零八落。当下隐身一幅锦障后面,张手射出一蓬银丝。 谷萍儿胆识虽佳,江湖阅历却浅,一时赌气闯入阵中,但见锦绣翻飞,五光十色,顿觉目不暇接,心神迷乱。那银丝又是无声飞来,谷萍儿猝不及防,顿被裹住,心中慌乱,举剑便划。她掌中的短剑名为“分潮”,分涛裂浪,锋利绝伦,只一划,划断数十茎蚕丝。沈秀却不容她宝剑再挥,“天罗”又发,缠住剑柄,运劲一拽,谷萍儿短剑脱手,眼前银丝流动,第三张“天罗”压顶罩来,将她层层缚住。 谷萍儿又惊又气,奋力挣扎,不想那张网越挣越紧。沈秀哈哈大笑,正要擒捉,眼前银光忽闪。沈秀慌忙放开“天罗”后撤,身旁的弟子见机奇快,锦障掩至,“哧哧”几声,拦下数百片银鳞。 施妙妙逼退沈秀,俯身扶起谷萍儿,谷萍儿喜不自胜,叫声“妙妙姐”,忽就流下眼泪。施妙妙见她泪脸,又气又怜,目光转动,但见锦障蔽天,丝光起伏,势如湖波纵涌,海涛倒立,心知自己若在阵外,凭借“千鳞”远攻,虽不能胜,也不会败,一旦入阵,不啻于自投罗网。 沈秀哈哈笑道:“施姑娘,进阵容易出阵难,还是乖乖投降的好。”施妙妙不做一声,凝神寻他藏身之所。沈秀却学乖了,使出“流音术”,声音忽左忽右,难以捉摸。施妙妙正觉心急,疾风忽来,两面锦障如软墙一般翻转逼来。 施妙妙扬手撒出六只银鲤,左方锦障后一声闷哼,有人受伤,来势一缓,右面锦障却如云坠天倾。施妙妙心知一被罩住,大势去矣,挽着谷萍儿飞身后掠,不料两幅锦障从后挡来。施妙妙反掌劈中锦障,但觉柔韧万端,似有一股潜劲将她的掌劲卸开,施妙妙吃了一惊,喝道:“周流天劲?” “周流天劲”为天部神通之源,如非禽兽毛发、蚕丝蛛缕不能传递。这些锦缎均是蚕丝织成,运用者又是天部弟子,“周流天劲”注入锦中,将这数十匹锦缎化为了一张张“天罗”。施妙妙明白此理,心下微乱,暗想谷萍儿若有“分潮”剑在手,尚可一战,如今又被沈秀夺走,可谓智力俱穷。思忖间,她左冲右突,均被锦障拦回,不多时,二女香汗淋漓,娇喘微微,四周彩浪翻滚越急,腾挪的间隙更加仄小,忽听沈秀笑道:“二位姑娘美如天仙,我见犹怜,何苦冥顽不化?倘若有个好歹,伤了二位凝玉般的身子,沈某于心何忍…”他心中得意,一面指挥围堵,一面风言风语地扰乱二女心神。 施妙妙果然中计,忽地纵起,向声起处奔突。一不留神,沈秀发出“天罗”,施妙妙避让不开,竟被缠住脚踝,不及挣脱,眼前忽暗,一面锦障凌空罩下,将她裹住。挣扎片刻,锦缎掀开,便见沈秀眼神猥亵,笑嘻嘻地盯着自己道:“施姑娘,幸会幸会。”说着伸手来摸她脸。施妙妙怒极,迎面啐了一口唾沫。沈秀让过笑道:“姑娘不让我摸,我偏要摸一摸。”故意慢慢伸手,双眼却一眨不眨,凝视施妙妙的双目。 施妙妙望着那只臭手,眼前一阵昏黑。沈秀见她神气,越发得意,正想大施淫猥,身旁一名衣带绣金的老者忽道:“少主,部主命我等擒拿谷祌通的妻女,但没吩咐少主干别的。”沈秀眉头大皱,看那老者一眼,再瞧其他弟子,大多数一脸的不以为然,当即眼珠一转,起身笑道:“吴长老,我与施姑娘闹着玩呢。”说着转过身来,笑道,“谷夫人,可只剩你啦。” 施妙妙闻言一惊,转眼望去,谷萍儿也被几匹缎子裹成了粽子,见她望来,落泪道:“妙妙姐,只怪我害了你。”施妙妙见她自责,暗自苦笑:“这会儿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怕只怕,落到这姓沈的恶人手中,便求一死,也不得清白…”心头忽地闪过谷缜的笑脸,胸中剧痛,两行热泪滚滚而落。 两名东岛弟子武功不弱,较之施妙妙却差了不止一筹,此时对视一眼,均起拼死之心,各自拔出刀剑,护在白湘瑶两侧。白湘瑶却摇头说“杨青、郑自然,放下兵刃。”二人一傍,大觉不解,但既有令,也不敢违背,当啷两声,抛下刀剑。 沈秀笑道:“谷夫人要亲自出手?很好很好,沈某正想领教。”白湘瑶笑了笑,摇头道:“哪里话?沈公子少年英俊,奴家一介弱女子,岂敢冒犯虎威。”众人越觉糊涂,沈秀笑道:“小子愚純,还请夫人明言。”白湘瑶笑道:“还用说么?事已至此,奴家也只有任凭沈公子处置。”说着眼波流转,水光涟链,沈秀瞧在眼里,痒在心头,听到“任凭沈公子处置”一句,更觉筋骨酥软,身子也似轻了几斤,当下摇扇大笑,说道:“夫人长了几岁,果真见识不凡。” 白湘瑶微微一笑,说道:“奴家虽凭处置,却有一言相告,沈公子要不要听?”沈秀笑道:“请说,请说。”白湘瑶笑道:“拙夫性子不好,若我娘儿们受了委屈,只怕不但天部覆灭、西城除名,沈公子想得一具全尸也不容易。”她神态温柔,言语淡然,却不知为何,话中之意却令沈秀心子一跳,干笑道:“夫人言重了,谷岛王威震寰宇,小子素来敬畏,只要夫人小姐不与小子为难,小子又岂敢让令母女受半点委屈?” “好!“白湘瑶笑了笑,“我随你去见沈舟虚。”杨青、郑自然闻言大惊,叫道:“夫人。”白湘瑶头道:“眼下形势,敌强我弱,你二人速速离开,告知岛王,神通自有主张。” 杨、郑二人均露出悲愤之色,站立不动。白湘瑶秀目一寒,叱道:“还不快走?”二人泪如雨落,双双一揖’转身便走。沈秀有意让消息传出,震慑东岛,故而笑吟吟任其离开。白湘瑶目送二人去远,方要转身,忽觉有人拉扯衣襟,低头一看,却是那个乞丐,白湘瑶皱眉道:“你做什么?”谷缜道:“我要说话。”白湘瑶怪道:“说什么话?“谷缜道:“我什么话都会说,人话,狗话,猪话,鸟话,样样都会。” 天部众人均是大笑,心想当真是个傻子。沈秀生平最爱戏弄弱者,当即笑道:“你会说猪话、狗话,会不会学狗爬?“谷缜笑道:“会呀会呀,我爬给你看…”当真手脚着地,如狗儿般爬向沈秀。 众人见状大笑。沈秀志得意满,见了这么一个活宝,有心取乐,摇扇笑道:“乖狗儿,再叫我一声好爷爷,我给你糖吃。”谷缜笑道:“我是乖狗儿,你做了我爷爷,岂不也做了狗儿?这样么,我叫狗爷爷好了,狗爷爷,狗爷爷…”他没口子乱叫,沈秀不由大怒,厉声道:“臭乞丐,你想死?“谷缜魏:“我不想死,我想骑大马,狗爷爷,你借我骑一骑好么?”沈秀勃然大怒,飞起一脚,想要踢死谷缜,谷缜忽往左闪。沈秀一脚踢空,暗叫不好,目光方转,那“乞丐”恰似换了一人,身如疾电,已向右纵,两旁的天部弟子阻拦不及,抬眼间,谷缜跨在沈秀颈上,左手扼住沈秀咽喉,右手二指如钩,扣住沈秀双目。 沈秀双眼剧痛,只听谷缜笑道:“狗爷爷,动不得,你一动可就成了瞎眼狗儿了。”这几句话没有掩饰嗓音,沈秀听得耳熟,吃惊道:“哎呀,是你。” “狗耳朵挺灵。”谷缜笑语方落,沈秀“天突”穴一痛,身子软麻倒地,心中真是悔恨交加,不知谷缜从何而来,又为何这副装扮。 谷缜“猫王步”出其不意,一击得手,心中得意,哈哈大笑。施妙妙、谷萍儿听出是他,喜极而呼,一个叫“坏东西”、一个叫“哥哥”。谷缜冲二人笑笑,说道:“沈兄,还不放人?”沈秀怒道:“放屁还差不多。” 谷缜早已看穿此人,知道他嘴上强硬,骨子里却贪生怕死,当即笑道:“好吧,先借沈兄一只眼珠子。”沈秀不由打个突,怒道:“眼珠也能借?”谷缜道:“不打紧,我先借来把玩把玩,再还给沈兄如何?”沈秀脸色发白,胸口急剧起伏,喘了一会儿气,怒道:“我放了这两个女子’你也要放我。”谷缜道:“要不这样’你这两只眼珠我一起借了,你什么时候放人,我什么时候还你,放一人我还一只,放两人,我尽数奉还。沈兄,如此可公道?““去你娘的…”沈秀风度尽失,破口大骂,天部众人听了,无不大铍眉头。谷缜任他谩骂,笑嘻嘻不做一声。沈秀骂了半晌,未有回应,恨恨啐道:“我若放了人,你如何对我?”谷缜想了想,说道:“我保你不死。” 沈秀沉默半晌,咬牙道:“放人。”天部弟子不敢违命,放开施妙妙与谷萍儿。谷萍儿抢上前来,夺回“分潮剑”,举手便刺沈秀心口,谷缜拦住道:“我答应不杀他。”谷萍儿怒道:“跟这种人讲什么信义?”谷缜笑道:“信义却是其次,你杀了他,谁能破这‘天机云锦阵’?”谷萍儿瞧瞧四周,心生犹豫,谷缜却笑道:“白湘瑶,你的‘玉蛟索’呢?”白湘瑶半嗔半笑,注视他片时,从袖里取出“玉蛟索”。 谷缜接过,将沈秀攒马蹄绑了,丢在马背上笑道:“有道是‘好事做到底,送佛上西天’,沈兄是难得的好人,最爱助人为乐,只可惜兄弟俗人一个,与佛无缘,故而沈兄也不必送到西天,送个三五百里,我就欢喜不尽了。” 沈秀怒目以向,谷缜笑笑,叫声“贼猫儿,出来”,路边的树丛里“喵”的一声,北落师门跳将出来。谷缜张手去抱,不想北落师门忽使“猫王步”,将他绕过,级入谷萍儿怀里。谷萍儿惊喜不胜,抚着它凌乱长毛,连声道:“粉狮子,粉狮子。”北落师门轻叫两声,舔着谷萍儿的娇嫩脸颊,逗得她咯略直笑。 谷缜悻悻骂道:“贼猫儿不要脸,欺负我也够了,见了女人却装好猫。”哼了一声,牵了马匹当先带路,白湘瑶母女坐上马车,施妙妙却向一名天部弟子说:“把篮子还我。”她被擒之后,银鲤篮子均被夺走。那人只得将篮子送回,余下弟子却布下锦障,严加防备,怕她一得暗器就翻脸伤人。 施妙妙本也存有此心,但想方才沈秀对自己无礼,天部弟子亦曾仗义直言,于是收了银鲤,上马去了。 谷缜四人走了百十里,天部弟子始终不即不离,四人也时刻提防。入夜时分,四人入宿客栈,谷缜将沈秀交给其他三人,自去沐浴更衣。回来时,忽见沈秀满脸青肿,谷缜故作惊讶:“沈兄的脸怎么了?谁这么大胆,竟敢欺侮沈兄?说出来,我给你出气。” 沈秀低头咬牙,面色不胜阴沉。谷萍儿却笑道:“是我打的,瞧你怎么出气?“谷缜看她一眼,忽地伸手,将她头上玉簪摘下,转身便走,谷萍儿娇嗔追赶,两人绕着桌子嬉闹起来。 沈秀瞧在眼里,几乎气炸了肚皮。施妙妙亦觉心中酸涩,咬了咬嘴唇,转头不瞧,唯独白湘瑶坐在桌边含笑不语。 谷缜忽而停下,谷萍儿一头撞入他怀,夺过玉簪,却就势偎着,拈着簪子笑道:“哥哥,你摘下了,就须给我戴上?”谷缜一瞧施妙妙,见她神色冷淡,心中气恼,笑道:“好,戴就戴。”说罢给谷萍儿戴上玉簪。 施妙妙见两人举止亲昵,意态温存,哪儿还有半分兄妹的样子,不由腾地站起,喝道:“你们…”话未说完,眼已红了。谷缜顿时心软,放开谷萍儿叹道:“妙妙,你别当真…”伸出手来,想为拭去她泪水,施妙妙却是怨恨难消,打开他手,厉声喝道:“别当你做了一点儿好事,就能抵消之前的罪孽…”说到创。满腹委屈迸发,眼泪如决堤一般流了下来。谷缜望着施妙妙,心中忽悲忽怒,一时痴了。这时又听啜泣,转头望去,谷萍儿撇着小嘴,满脸是泪,不觉烦恼道:“你又哭什么?”谷萍儿哽咽道:“我…我也不知为什么,就…就是想哭…” 谷缜暗暗皱眉,忽见沈秀望着自己,满脸幸灾乐祸,当即反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沈秀怒道:“姓谷的…”谷缜笑道:“沈兄莫怪,方才见你右脸上有只苍蝇,又大又黑,难看极了,忍不住帮你赶一赶…哎呀,不好,又飞到左脸上了…”手起手落,沈秀左颊剧痛,方知身在敌手,不容逞强,当即垂头丧气,不敢出声。 谷缜在沈秀那儿出过了气,转眼看向白湘瑶,见她气度雍容,捧着茶盅细细品味,谷缜道:“白湘瑶,我知道你嘴里不说,心里却很开心。”白湘瑶淡淡一笑,说道:“我有什么好开心的?” 谷缜正想骂她几句出气,忽听有人敲门,施、谷二女一惊收泪,谷缜捏住沈秀后颈,笑道:“进来。”门开时却见一名天部弟子,手持一支竹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谷缜道:“有事么?”那弟子道:“部主传书,交于少主。”谷缜笑道:“你送出来,由我转交。”弟子目视沈秀,见他点头,当即抽出管内纸条,一挥手,纸条为掌风所激,飘至谷缜身前,悬在半空,久久不落。 东岛诸人均是一凛,不料区区一名天部弟子,竟有如此掌力。只有谷缜不以为意,接过纸条念道:“地部叛逆囊括祖师七图,宁不空重现中土,事出非常,速率弟子来天柱山与吾会合。 谷缜心想“地部叛逆,必是姚大美人,这么说她在天柱山?她在天柱山,陆渐也在不远。宁不空为陆渐劫主,七图是祸乱之源,加上叶梵那厮,糟糕,陆渐大大不妙。”想着抬眼望去,那弟子环顾屋内,目光闪烁,当下笑道:“你告诉沈舟虚,沈兄立时赶往天柱山。” 弟子一愣,转身要走,谷缜忽道:“且慢。”转身说道,“白湘瑶,借你的镯子一用!”白湘瑶挽起衣袖,如玉皓腕上戴着一只羊脂玉镯,凝乳铸雪,点瑕也无,白湘瑶摘下来递给谷缜。谷缜笑道:“你不心痛?”白湘瑶笑道:“给儿子用的,有什么心痛?”谷缜啐道:“谁是你儿子?”向那天部弟子喝道:“接着。”将锡子抛了过去,天部弟子接下镯子,意甚迷惑。谷缜笑道:“夜寒露重,这屋前屋后、房屋顶上的弟兄们等久了,你拿这枚镯子换几坛好酒,给他们暖一暖身子。” 天部弟子目定口呆,他此次借口送信,实欲趁机救回沈秀。他在门前吸引谷缜等人,另有十余名金、银二品的好手,埋伏上下四周,只待屋内人松懈,立时杀入房中,抢回沈秀。怎料谷缜看似漫不经意,实则防范周密,那弟子方寸大乱,望着谷缜十分丧气,忽听谷缜笑道:“还不快去?”他这才醒过神来,低头走了。 那人一去,谷萍儿不由叫道:“哥哥,你疯了?这獨子若换银子,买下十座这样的客栈也有多的!”谷缜道:“不就是一块石头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谷萍儿翘嘴跌足,大发娇嗔。这镯子是白湘瑶袓传之物,她喜爱已久,几次讨要,白湘瑶亦不曾给。谷缜却讨了送人,谷萍儿心中气闷,嚷道:“娘,你干吗给他?” 白湘瑶勉强笑笑,说道:“缜儿说得是,这镯子不过是一块石头,没什么了不起的。娘不给他,他会笑娘小气,索性给了他,省得受他嘲笑。”谷缜拍手笑道:“好脾气。”白湘瑶一皱眉,并不做声。 施妙妙若有所思,抬眼道:“谷缜,你怎么知道房屋四周有人潜伏?难道你当真得了奇遇,不但功力大进,连耳力也非同一般?”此番来的都是天部一流好手,施妙妙自幼修炼暗器,耳力极好,也只听见些微动静,不想以谷缜之能,竟能听得如此清楚。 谷缜摇头道:“我听不见,却猜得到。”施妙妙冷笑道:“唬人么?”谷缜道:“声东击西,趁机救人,不过是最寻常的伎俩,何必听了动静才知道?都怪你平时不学无术,只知蛮干,故而老是吃亏。”忽见施妙妙秀眼瞪圆,忙摆手道,“你早早歇息,明天还要去天柱山呢!”施妙妙呸了一声,说道:“谁去天柱山了?”谷缜笑道:“你啊,你非去不可。”施妙妙怒道:“这是什么话?”谷缜道:“我今天救了你是不是?”施妙妙道:“是又如何?”谷缜道:“我救了你,便是于你有恩。你老爹施浩然不是说过吗,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施妙妙隐隐感觉又入了谷缜的圈套,心中气恨,骂道:“你这个施恩图报的小人。”谷缜笑道:“不错,我就是小人,就是施恩图报。难道说,你这位大君子还要忘恩负义吗?”施妙妙道:“你放…放…哼,谁忘恩负义了!” 谷缜笑道:“那你怎么报答我?”施妙妙道:“我…”忽一咬牙,“我赔你性命好了。”谷缜摇头道:“你死了,‘千镇’岂不失传?”施妙妙气急道:“那你说怎么办?”忽见谷缜笑容诡谲,忙又道,“你若有非分之想,我宁死不从。” “什么非分之想?”谷缜笑了笑说道,“我年纪小,什么也不懂。”话没说完,谷萍儿已笑出声来。施妙妙羞怒难当,转身要走,忽听谷缜说道:“你若走了,即是忘恩负义。”施妙妙止步怒道:“你想我怎么报答?要说便说,不要废话。” “说的是。”谷缜笑道,“第一件事,随我去天柱山。”施妙妙皱眉道:“还有第二件?”“不错。”谷缜笑道,“第二,不许将我当作劳什子重犯叛逆,动辄打呀杀的。”施妙妙哼了一声,心里却松了一口气:“如此也好,我便寻这个借口,不亲手捉他,至于别人怎样,我也管不着…” 谷缜见施妙妙脸上时喜时忧,猜到她心中所想,不觉暗喜:“这傻鱼儿,还有点儿良心。”当下又说:“至于第三么…” “什么?”施妙妙叫了起来:“坏东西,你有完没完?”谷缜笑道:“至于第三,我还没想好呢,待我想好了再跟你说。”施妙妙气极,张口欲骂,却被他一双眸子盯着,心中的隐秘似乎尽被洞悉,一时心头鹿撞,啐了一口,转身入房。 谷萍儿撅嘴道:“哥哥,我也要去天柱山!”谷缜挥手道:“去去去,你小孩儿家,回岛玩去。”谷萍儿腾地站起,瞪着他泪花直转,谷缜瞧得心软,又瞧白湘瑶一眼,笑道,“白湘瑶,你要不要去?” 白湘瑶笑了笑,说道:“我们母女孤弱,若无妙妙护卫,难免为人所乘。又听说天柱山风光独好,还是禅宗袓庭,前往一观也是好的。” 谷缜微微冷笑,心知这毒妇静待时机,等着算计自己。但眼下自己占了上风,并不怕她,再说路上多一个对手比斗智谋,亦是赏心乐事,于是笑道:“好’大家正好同路。”一转眼,见谷萍儿低头不乐,便笑道,“答应你了,还不开心么?”谷萍儿抬头看他一眼,神情幽怨,默默入内去了。 白湘瑶亦冉冉起身,含笑道:“夜色亦深,你也早早休息。“谷缜大笑道:“这些虚情假意,趁早收起来吧!“白湘瑶的目中闪过一丝阴影,笑了笑,转身去了。 谷、沈二人独守外屋。沈秀四肢被捆,血流不畅,被谷缜兄妹打伤的地方更是隐隐作痛,当即闭眼假寐,一心盼着谷缜睡熟,然后设法脱身。不多时,便听身畔传来鼾声,沈秀心中大喜,张眼瞧去,却是一愣,敢情谷缜正笑嘻嘻地望着他,神采奕奕,殊无睡意。 沈秀情知中计,暗暗恼恨,又假寐片刻,再听谷缜呼吸匀细,俨然睡熟,当即张眼,又见谷缜望着自己,不由怒道:“你这厮不睡觉吗?”谷缜笑道:“沈兄不睡,小弟也不敢睡。”沈秀咬牙切齿,再度闭眼,但听谷缜忽而呼吸均长,忽而鼾声大作,可每每张望,谷缜总是笑眯眯地盯着他。沈秀不胜其诈,放弃逃走之念,任是听到何种声息也懒得睁眼,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卷三:金刚法藏 ------------ 第二十八章 虚张声势 白湘瑶独睡一床,妙、萍二人同床共眠。施妙妙辗转反侧,不知怎的,心中老是浮现出谷缜的样子:幼时的天真顽皮,情窦初开时的缱绻情深,以及那噩梦一般的晚上,布满血污的脸和愤怒绝望的眼神…一切仿佛历历可见,只一想到,便觉心痛难忍。 施妙妙暗恨自己不争气,坐了起来,肌肤上微微见汗。她怔了良久,忽觉谷萍儿轻轻颤抖,伸手一摸,少女的面颊湿漉漉、热乎乎的,施妙妙吃惊道:“萍儿,你哭了?”谷萍儿忽一转身,手中精光乍闪,“分潮剑”逼在施妙妙颈上。剑气森冷,激得她肌肤战栗,吃惊道:“你做什么…” 谷萍儿细齿如贝,啮着红唇,眼中泪光迷离,流转着极复杂的情意。二人默默对视,寒夜深深,心跳可闻,谷萍儿泪如走珠,大颗大颗地滴了下来。“妙妙姐,”谷萍儿的嗓音极轻极细,“你说,若你死了,哥哥会喜欢我吗?”施妙妙心一紧,望着谷萍儿无言以对。谷萍儿凄惶道:“妙妙姐,你说呀!”施妙妙惨笑一笑,说道:“莫非…你真的喜欢谷缜?”谷萍儿点了点头。施妙妙喃喃道:“可…可他是你的哥哥呀!” 谷萍儿道:“别说不是亲生的,就是亲生的,我也喜欢他。”施妙妙印证日前所想,胸中方寸间有如钢针刺扎,一时口唇颤抖,无法言语。 “妙妙姐,”谷萍儿的声音柔和起来,“我若杀了你,你会不会怪我?”施妙妙身子机灵,张眼望去,谷萍儿的眸子神来换散,渐渐迷乱起来。她先是一惊,跟着心灰意懒,叹道:“你真要杀我么,那就杀好了。” 谷萍儿定定望着她,神色迷茫已极,过了半晌,叹气说:“若是杀了你,就能让哥哥察欢我,那就好啦…”徐徐放下短剑,望着天上呆呆不语。 施妙妙心中混乱已极,眼前这个少女身陷情海,不可自拔,而她爱上的偏又是自己心爱的男子。当日谷缜与之有染,施妙妙始终以为只是谷缜放荡无耻,故而对谷萍儿倍加怜惜。而今看来,当日的情形只怕并非如此,若是谷萍儿爱慕谷缜,以身相许,那么逼奸之事无法成立。只能说二人情投意合,暗通款曲,至于那贼子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部都是虚情假意了… 施妙妙的心里忽地涌起一股恨意,恨不能谷缜就在眼前,使出“千鳞”将他射成筛子。谷萍儿低着头,揪住被衾,嘤嘤出声。施妙妙的心中怜意又生,将谷萍儿揽入怀中说:“萍儿别哭,姐姐明白,你是个好女孩儿,从小到大连蚂蚁都不曾踩死一只,又怎么会杀我呢?这些事不怪你,若要怪,只怪谷缜太可恨…” 谷萍儿忽地推开她,怒道:“你…你才可恨…“施妙妙吃惊道:“萍儿’你说什么?”谷萍儿恨恨道:“你什么都不明白,枉费哥哥这么对你,你却从来都不曾明白过他。”施妙妙心里有气,说道:“我不明白谷缜,难道你就明白?” 谷萍儿道:“我明白他,他也明白我,可他明明知道我的心意,却偏偏要和你在一起,叫人好生不服…”施妙妙听到这里,心头一动,半喜半疑,喜的是谷萍儿亲口道出谷缜对自己有情,疑的是谷缜倘若对自己有情,又怎会逼奸谷萍儿?再说谷萍儿本就深爱谷缜,谷缜若要行苟且之事,她又岂有拒绝之理?难道说,那晚在东岛,谷萍儿的痛苦委屈,全都是装出来的? 一念及此,施妙妙出了一身冷汗,她不愿再想下去,可是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多。这时忽听白湘瑶傭懒说道:“萍儿,妙妙,明日还要赶路呢,这么晚啦,嘀咕什么?”谷萍儿身子微微哆嗦,嗯了一声,倒身就睡,施妙妙虽也躺下,可是再也无法入眠。 次日整装上路,谷缜不耐寂寞,不时风言风语,撩拨佳人芳心。不料施妙妙冷冷淡淡,不羞涩,也不恼怒,有时候分明恼了,也只涨红了脸瞪他一眼。谷缜十分无趣,词锋一转,对准白湘瑶,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白湘瑶城府深沉,任他口出恶言,不过淡淡一笑。 谷缜不能快意情仇,心中十分气闷,好在沈秀在旁,真是天生的出气筒。谷缜遍找由头寻他晦气,走了不足三十里地,沈秀挨了不下十记耳光,双颊高肿,有如猪头。似他隐忍功夫极好,任由打骂,默不做声,间或目光一闪,透出浓浓恨意。天部众人诎诎跟着,眼见少主受辱,均是敢怒不敢言。 正亇时分,施妙妙脸色惨白,忽地走近谷缜说:“你来,我有话说。”谷缜道:“什么话?“施妙妙道:“这里不方便,你我寻个偏僻处好好商量。”谷缜求之不得,笑道:“好啊。”当即起身,二人走了数步,谷萍儿忽地大声说道:“鬼鬼祟祟的,了不起么?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 谷缜正想哄她几句,施妙妙却道:“萍儿你别担心,我与他一定清清白白。”谷缜也笑道:“你乖乖守着这位公子哥儿,他可是咱们的救命法宝。”谷萍儿又气又急,一跌足,撅嘴坐下。 谷、施二人并肩绕过一片树林,忽见流泉淙淙,如奏笙簧,溪岸平沙,一片野花红紫杂糅,堆锦积绣。谷缜探身摘下一朵杯口大小的鹅黄野花,拈在指间,笑道:“妙妙,这朵花正好配你。”随手插在施妙妙的云髻上,施妙妙没有闪避,望着水中倒影,花光人面,掩映流辉,衬得两眉之间清愁可挹。 施妙妙瞧着瞧着,忽地泪如泉涌,顺颊滴入溪水,又随溪水流去。谷缜见她神色,注目远山叹道:“妙妙,还记得么?那时咱们还小,在海边拾贝壳,比谁的贝壳好看,我每次都输,可输了又比,总不服气。”’ 施妙妙道:“那是因为萍儿做裁判,她总向着我。”谷缜笑道:“那个小鬼,夏日炎炎,闹着要冰吃,你陪我去风穴取冰,我差点儿被风吹下悬崖,亏你拉着才没摔死。”施妙妙轻声说:“你那时胆量又大,人又倔强,试了好多次,冰还是被你取到了。” 谷缜看她一眼,忽道:“妙妙,你待我的好,我一辈子都记得。”施妙妙木然道:“爹爹死后,世上只剩我一个,那时我伤心极了,常常躲在礁石后面哭,可你每次都能找到我,逗我开心。” 谷缜沉默时许,叹气道:“妙妙,这世上别人不信我,我都不在乎,唯独你不信我,让我格外心痛。” “我信你又如何?”施妙妙凄然一笑,“或许今生今世,你我注定无缘。”谷缜面色陡变,扣住施妙妙双肩,拧得她面朝自己。施妙妙目光一转,默默投向远处。 “妙妙,”谷缜涩声说道,“我不信什么缘不缘的,我认定的事必然做到,我要你做我的赛?,就一定会娶你。” 施妙妙转过头来,凝视他道:“那么萍儿呢?”谷缜道:“我当她是妹子…”施妙妙接口道:“论实你们却是夫妻,何况她本就喜欢你。” 行缜脸色变,放开施妙妙双肩,眼底闪过一丝痛苦。施妙妙叹气道:“谷缜,萍儿从小叫我姐肌,我也很疼爱她,我只想她欢欢喜喜,不受烦恼。从前我不知道她的心葸,见她受你肷负,十分生气。如今她对你情爱已深,你们…你们正好可以结成一对饵侣…”她说到这里,忽见谷缜额上青筋暴突,双眼喷火,不由顿了一顿,按捺心中激动,续道,“你有罪也好,无辜也罢,瞧萍儿的面子,我从此不再追究,你带她走得远远的,去西极也好,去南海也罢,好好过日子…” 谷缜啐了一口,大声说:“施妙妙,你真要把我送人?”施妙妙转过脸去,一字字说道:“此情悠悠,此恨绵绵,木已成舟,情断义绝。” 谷缜面无血色,望她半晌,忽地扬声大笑:“好个木已成舟,情断义绝。”一拂袖,飘然穿过树林,转回休憩之地。谷萍儿见他神色惨淡,心中好奇,要问缘由,又不知怎么开口,旋即又见施妙妙郁郁转回,脸色苍白,双眼红肿。谷萍儿心生妒忌,轻哼一声,闷闷不乐。 此后谷缜一言不发,一路上清静不少,但少了他插科打诨,众人反觉十分不惯。 次日抵达天柱山,下马步行,入山不久,忽听前方传来喝叱,谷缜心中好奇,说道:“我去瞧瞧。”转过一片树林,忽见叶梵守在一座山洞前面,八名手下正往洞口堆积柴草。叶梵一手按腰,冷笑道:“再不出来,我可要放火了。” 话音未落,洞内一个娇脆的声音冷笑道:“姓叶的,你也算是东岛四尊?不敢光明正大地攻进来,尽使一些下三滥的手段。”谷缜听出是仙碧,不觉心头微微一动。 “番婆子,少说废话。”叶梵大为不耐’“你那点儿本事七拼八凑,不过尔尔。你老子的‘乱神’、‘绝智’固然厉害,你却只得了五成。叶某气凝神固,又岂是你能动摇的?至于温黛妖妇的‘化生’你没学会,‘坤元’又是个半吊子。要不是你运气好,遇上天部的玄瞳、鬼鼻,一个用瞳中剑,一个用劳什子臭香…”洞里一个怯怯的声音插嘴说:“不是臭香,是散魄香…” “名字取得臭屁,其实亦不过如此。”叶梵傲然道,“若是真能散人魂魄,我怎么还活得好好的?” 仙碧冷冷道:“‘不漏細艮’该换名号了。”叶梵道:“什么名号?”仙碧道:“改作‘不漏海口’才是,要不然,怎么尽夸海口,不敢当真来攻?” “错了。”洞内一个粗重的声音道,“该叫‘不漏屁眼’,憋了一肚皮狗屁,尽从嘴甩放出来…”谷缜闻言大乐,心道:“这不是虞兄么?”又听虞照不住喘息,俨然中气不足。叶梵脸色阴沉,冷冷道:“虞照,我敬你是个人物,本想留你全尸,现如今,只怪你自己不识趣。” “放屁!”虞照呸了一声,“有种的,你不要借力于人,正大光明地赢我一回。“ 叶梵冷哼一声,扬声道:“点火。”随从点燃柴火,浓烟腾起,叶梵呼呼两掌,逼得浓烟灌入洞里。洞中传来一阵咳嗽,跟着闪出四道人影。叶梵纵声长笑,双掌横推,两股狂飙扫荡过去、红影闪动,仙碧运起“坤元”,地上泥土纷起,势如长剑刺出八叶梵大袖一拍,“土剑”崩颓,仙碧绕到他身侧,“刷”的一掌劈出。叶梵势子微吐,正要抵挡,仙碧身如狸猫,疾向右掠,娇叱一声“起”。 叶梵前后左右的泥土应声拱起,如四面墙壁挤压过来。叶梵心知这些泥土中蕴含“周流土劲”,一被裹住,难以摆脱,当即旋身跳起,飞掌击落。 仙碧潜运“坤元”,泥墙突然炸开,“砰”的一声,撞上了叶梵的掌力。仙碧趁机后退,叶梵嘿了一声,劲力内缩,“滔天炁”变“陷空力”,满天泥土为他内劲吸引,聚成四尺见方的一个泥球。他双脚落地,大喝一声,推动泥球,狂风似的撞向仙碧。 泥球里附有“陷空力”,滚动时不住吸附地上的泥土,如滚雪球,越滚越大,滚到仙碧身前,直径已有丈许。 仙碧抵挡不住,连连后退,催动“坤元”结成土障。不料叶梵一心逞能,要用泥土击败地部高手,“陷空力”上加了一重“涡旋劲”,带得泥球忽而横转,忽而直滚,忽而立地旋转,所过声如闷雷、泥土横飞。仙碧结成的土障与之遭遇,要么瓦解,要么被他卷走。 东岛四大神通,西城诸部最忌惮的就是“鲸息功”。只因这门武功与“周流六虚功”同源异流,处处相通。当年西昆仑梁萧客居灵鳌岛,为了重振天机宫,将“鲸息功”传给了妻弟花镜圆。花镜圆之后,历代修炼者又屡加改进,时至今日,这门武功变化之奇,较之梁萧之时犹有过之。但因为修炼不易,东岛修炼者多,成功者少,练成以后内劲浑成、变化由心,往往能够克制“周流八劲”。八劲为西城神通之本,一旦受制,八部的奇技异能全会大打折扣。 叶梵凭借这门神通。以土制土,压住“坤元”,几个来回,泥球胀大了一倍,滚动之势却越来越快,带起烈风阵阵,刮得仙碧面皮生痛。 虞照而如黄错,由宁凝、苏闻香搀扶着观战,瞧到此时,忽一晃身,宁、苏二人不由自主,被他推开数尺。 虞照如同醉酒,摇晃晃地走向仙碧,每走一步,均极艰难。八名随从见状,各举兵攻来。虞照待到兵刃近身,两臂分开,左手抓住一面琵琶,右手攥住一管玉萧,“咔嚓”,琵琶粉碎,下箫寸断,两名少女倒跌出去,挣扎不起。 虞照左手斜挥,铮铮数声,两面古筝长弦齐断,十多根琴弦为劲力所激,分成五路反射回去,抽中五名男女的额角。五人不及哼上一声,也纷纷倒在地上。 虞照打倒七人,身法稍稍停顿,一股青黑之气闪过面庞。剩下的一名少年本已胆寒,见状不胜惊喜,纵剑直刺他的心口。剑将及身,虞照身形忽偏,长剑自他腋下穿过,處照手臂下垂,将长剑牢牢夹住,少年一抽不动,左拳挥出,击向虞照心口。不料虞照双眉陡扬,目如悬镜,“呔”的一声大喝,有如一声巨雷在那少年耳边迸发,少年的拳头停在半空,身子抖瑟数下,忽地口吐白沫,瘫软在地。 虞照震昏少年,眼前一阵发黑,取出腋下长剑支撑身子,举目一望,仙碧已被叶梵逼到一片山崖下面。 虞照高叫道:“叶梵,我还没死呢,你欺负女人,算什么好汉?”叶梵应声止步,泥球距离仙碧不过半尺。仙碧背靠石壁,娇喘连连。 叶梵瞧了虞照一眼,笑道:“不愧是雷帝子,到了这步田地,还能旗帜不倒!”虞照也不瞧他,冲仙碧高叫道:“你站着做什么,还不快滚?”仙碧怒道:“你这疯子,又说疯话!“虞照冷冷道:“我有手有脚,何必你管?大丈夫马革裹尸,死在他人拳脚之下,总好过死在娘儿们的怀里…”仙碧气得脸色发白,喝道:“还说疯话?“ “说疯话又怎样?”虞照粗声大气地说,“总胜过你用情不专,三心二意…”仙碧一摆:“你…你说什么?”虞照道:“你当我不知道吗?你三心二意,左右逢源,一会儿向着左飞卿,一会儿向着我,将我二人耍得团团转,你好从中取利。我又不是傻子,岂会不知你的诡计?之所以未予揭发,全为顾全地母的面子。” 他这话十分可恶,仙碧气得几乎昏厥,她妙目睁圆,一双黛眉如飞蛾扑翅,口中一字字说道:“虞照,你说这话当真?” 虞照闷声道:“那还有假?”仙碧呸了一声,说道:“你当自己很聪明么?你那点儿猪脑子,能想出什么馊主意?哼,你想激我离开,好自己一个人送死!” 虞照被她道破心曲,面皮发烫,大声说:“你骂谁是猪脑子?”仙碧咬了咬膽’冷冷道:“这些混账職都记下了,待我宰了逊生叶的,再来跟你算账…”“呼”的一掌劈向叶梵。叶梵略偏身形,转动泥球,挡开仙碧掌势,泥球力压向前。仙碧运掌阻挡,被叶梵的“涡旋劲”一带,马步动摇,斜蹿而出,雪白的双颊闪过一抹血红,眼中的神色倔强如故,娇叱一声,反身又拍两掌。 虞照见她不但不受激将法,反而放手强攻,大有拼死一搏的意思,不由得心急如焚,一跌足欲要上前,偏又身软无力。他本来性急,怎受得了这种煎熬,情急之下,破口大骂。这回骂的却是叶梵,先骂他偷鸡摸狗,惯傲小贼又骂他赌博输了裤子,光屁股在街头招摇;更说他镇守狱岛,专门收容女犯,以逞淫欲… 叶梵天性凉薄,却是大高手身份,行事大张旗鼓,唯恐世人不知,至于苟且偷赌, 更是决然不做。更何况,狱岛三百年来从不收容女犯,东岛女弟子犯了岛规,别有关押处所,虞照所言,无一不是信口污蔑。但他一瞥众人,忽地发现,众人目光怪异,俨然均已相信,尤其是宁凝、苏闻香性子天真,一听深信不疑,各各目视叶梵,流露鄙夷神气。叶梵气得七窍生烟,大喝一声,泥球撞开仙碧’他又身形一拧,将那泥团推得比箭还疾,直向虞照撞去。 虞照千方百计,正要引火烧身,见状叫声“来得好”,抛开宝剑,便要硬挡。不料仙碧后发先至,一伸手,挽着他横飘丈余,泥球掠过二人身畔,激起一阵狂风。虞照只觉青丝拂面,香泽微闻,纵在千万险危之中,仍不免心湖荡漾,对于方才所出的恶言深深后悔起来。 叶梵撮口长啸,左手挡开宁凝的“瞳中剑”,右手捏成两枚泥丸,“嗖嗖”两声,分别射中宁、苏二人的膻中。两人跌倒在地,软麻不起,眼睁睁望着叶梵双手忽推忽拨,将泥球驭得有如一阵狂风,雷奔星驰地追赶仙、虞二人。 正焦急,忽听一声轻笑,二人转眼望去,远处草木分开,踱出一个人来,不但形容俊逸、襟带潇洒,眼中更是笑意如春、温润和煦。 虞照惊喜道:“好兄弟。” 那人也笑道:“好虞兄。”叶梵眼神一变,停手叫道:“谷笑儿,你来得好,老子正想着你呢。” “彼此彼此。”谷缜笑了笑,“叶老梵,不过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叶梵道:“怎么说?”谷缜道:“不想你在‘鲸息功’之外,另外练成了一门厉害武功。” 叶梵向他打量,狐疑道:“什么武功?”谷缜漫不经意道:“我管叫它‘屎壳郎神功’,不知叶老梵你中不中意?”众人均是一愕,仙碧最先会过意来,咯咯大笑出声,虞照也是拍手大笑。 屎壳郎本是一种小虫,生有怪癖,爱将牛马粪便团成球状滚动,叶梵推滚泥球,与这行径颇为近似,是以谷缜借来讥讽。 叶梵脸上怒血喷涌,重重哼了一声。虞照眼尖,瞧他目光杀机闪烁,不由叫道:“谷缜小心…”话音未落,叶梵形如鬼魅,屈手成爪,拿向谷缜的心口,存心捉住谷缜,抽上五六个嘴巴,打得他牙落血流。以他的心思,谷缜这等小丑,自然手到擒来,不料一爪拿下,谷缜身子微躬,忽然不见。 叶梵身经百战,远非沈秀可比,一招落空,带起袖袍向后拂出。谷缜“猫王步”尚未变足’,就觉劲气腾空缠来,不由“啊”的一声,变幻步伐,向叶梵左侧攻去。 叶梵身不转,步不移,双脚钉在地上,左袖飘拂,劲力所至,袍子厉如刀剑,笔直指向谷缜。谷缜无法可当,急使“猫王步”遁走,不料叶梵右袖飘然拂来,袖上劲力如同蟒蛇,居然半路拐弯,当空一绕,又将谷缜挡了回来。 这么一来,叶梵的双袖或是右拂,或是左引,袖风所至,如同两道无形枷锁。谷缤毎次步法未曾变足,便被袖风带动,左右闪避,慢慢地,竟从叶梵身后向他身前转去。 谷缜伏怪蟒、擒沈秀,不免志得意满,自以为这“猫王步”不说横行天下,也可以让任何敌手头痛一时,不想强中自有强中手,时下竟受如此戏弄。叶梵却很得意,他被谷缜遁出爪下,心中耿耿于怀,故意不转身抵挡,一味凭借袖风阻拦,将谷缜逼到身前、从容捉拿。 仙碧见势不妙,抢上前去,扣住谷缜的肩膀,径向前推,直撞叶梵左肩。此处不偏不倚,恰是叶梵袖风不能扫到的一处死角,叶梵若不抵挡,必被谷缜撞入,即使不会受伤,也是大扫面子。 叶梵性子狷介,仍是不肯回身,只是肩头微沉,左袖拂向右肩,左掌击向仙碧。仙碧兵行险招,逼得叶梵出手护肩,计谋得逞,立刻拽住谷缜向后飘退。这一进一退势如闪电,谷缜的身子忽重忽轻,已然脱出险境,但觉背脊生凉,汗水长流。这时忽闻厉啸,眼前一黑,叶梵指掌齐出,腾空压来。他被谷缜讥讽,不再滚动泥球,专凭“鲸息功”取胜,劲力时小时大,大如奔象,小如细蜂,精奇飘忽,变化不测。 仙碧独自接了两招,险象环生,忽见谷缜纵身上前,施展“猫王步”,左右盘旋,寻隙进逼。仙碧暗赞谷缜勇气可嘉,又觉这身法眼熟,但战局仓促,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又见他进如风飙,退如电缩,虽不能伤敌,也能迫得叶梵分心抵御。仙碧叫一声“好”,抖擞精神,下用“坤元”,上出掌指,土湮气奔,周流不绝。 再拆十招,叶梵“呼”地拍出一掌,吐中带缩,正是“生灭道”的解数,缠住仙碧内劲,左掌突出,一记“滔天炁”射向谷缜。 叶梵起先立意活捉谷缜,是以多次掌下留情,此时久斗不下,动了真怒,决意先伤谷缜再说。 掌劲方出,身后锐风忽起,叶梵心觉不妙,强行将拍向谷缜的劲力扭转,叮叮几声,那暗器为真气扫中,凌空撞击,坠如急雨。叶梵眼角瞥处,却是许多细小棱锥,他识得来历,吃了一惊,不及后退,仙碧挥掌劈来。叶梵扬手欲迎,忽觉后颈风起,这件暗器更是突兀,之前几羌征兆,天幸叶梵身手奇快,于势子变穷之际,硬生生横移尺许。只见白影闪动,叶梵颈肌微痛,竟被那白影伤了一线。他慌忙纵身再闪,气凝于胸,防备对方强攻。不料那白光动转如电,径直钻入仙碧怀中。仙碧不由发出一声惊呼,叶梵定眼看去,她的怀里多了一只雪团似的波斯猫,猫眼幽幽湛蓝,赛似碧海晴空。 仙碧喜极而泣,连声叫道:“北落师门,北落师门…”眼泪忽就流了下来。那猫儿历经劫难,重归旧主怀抱,亦是欢欣踊跃,见仙碧落泪,轻叫一声,跳到仙碧肩上,将她的眼泪一一舔去,仙碧被它一逗,又咯咯笑了起来。 叶梵听到猫儿名号,也是微微一惊,他自晓事以来,就听说过这西城灵兽,可惜机缘不巧,未曾亲自会过。心念至此,他胸中涌起一股傲气,心道自己一身神通,纵横四海,除了岛王又怕谁来?若是畏惧这区区小猫,岂不叫人耻笑? 他心念电转,耳边却传来急切的叫唤声:“粉狮子,快回来…”叶梵掉头望去,白湘瑶母女与施妙妙押着一名年轻男子并肩玉立,谷萍儿望着波斯猫连连跌足,白湘瑶却叹了一口气,说道:“萍儿,别叫啦,那猫儿是不会回来了。”谷萍儿眼泪汪汪,老大不乐。叶梵先向白湘瑶施了一礼,转眼沉了脸说道:“萍儿,你用‘无相锥’射我?”谷萍儿与母亲、施妙妙久等谷缜不至,颇为担心,便押着沈秀过来。忽见叶梵下重手要伤谷缜,谷萍儿心头一急,暗器射了出去。此时见问,又瞧叶梵气势凶恶,不觉微感害怕,忽听施妙妙说道:“叶梵,这‘无相锥’是我发的,跟萍儿无关。”谷萍儿芳心一跳,偷偷瞧她一眼,却见施妙妙微微摇头,暗示她不要辩解。 谷萍儿大觉感激,叶梵恍然说道:“我也正奇怪,萍儿怎会向我动手?敢情是你这丫头,哼,难不成你对这小畜牲余情未了?”施妙妙红了脸,高声说道:“谁跟他有情?我只怕你一掌打死他,岛主问起,不好交代。”叶梵神色稍缓,点头道:“但愿你心口如一。”转眼扫蛇人,“见到你们,很好,很好…”他言辞怪异,叫人莫名其妙,白湘瑶想了想,笑道:“叶尊主,可有神通的消息?” 叶梵道:“岛王得知夫人小姐遭遇危险,二话不说,寻找二位去了。所幸得天之佑,各位安然无恙,叫人松了一口气。”白湘瑶目光一转,轻轻笑道:“叶尊主,你可知道神通如今最烦恼的是什么?”叶梵摇头道:“岛王胸中奇峰绝壑,叶某愚钝,岂能窥测几微?”白湘瑶轻叹一口气,说道:“神通秉性正直,偏又极念亲情,是以心中两难,矛盾不解。”叶梵心念一动,笑道:“夫人的意思是…”白湘瑶道:“你知,我知,不必说出来。”叶梵点头道:“也罢,我将他直接带回狱岛,前后的事,只当从没发生过。”白湘瑶笑了笑,不置可否,一转眼,只见谷萍儿注视自己,眼中透出无比恼恨。 “谷笑儿!”叶梵转身笑道,“你是聪明人,还要劳我动手么?”叶、白二人话中之意,谷缜自然明白,笑笑说道:“叶老梵,我有一个疑问,还请赐教。”叶梵道:“但说无妨。”谷缜笑道:“‘鲸息’对上‘千鳞’,却有几分胜算?”叶梵不料他厄难当头,忽发此问,心中奇怪,随口说道:“东岛四大神通,原本不分高下,全因习练者修为而定。四百年来,四大流派均有大高手名世,其中‘龟镜’最多,‘鲸息’次之,‘龙遁’、‘千鳞’两脉,也曾横绝一时…” “说这些废话做什么?”谷缜道,“我只问一句,你与妙妙动手,谁胜谁负?”叶梵冷哼一声,面露傲色。谷缜笑道:“我明白了,必是妙妙胜了。”叶梵怒视谷缜,施妙妙红着脸说:“谷缜,你不要挑拨离间,四尊之中,‘不漏海眼’公认第一。” “不羞!“谷缜刮脸笑道,“没出息!”施妙妙皱眉道:“实力如此,什么出不出息的?”谷缜道:“你二人动过手?”施妙妙道:“没有。” “这就是了。”谷缜舔了舔嘴唇,“手都没动过,怎么知道谁高谁低?”叶梵不觉哑然失笑:“谷缜,我一向当你是聪明人,今天这挑拨离间的法子太笨太蠢。” “此事与你无关!“谷缜笑道,“妙妙自己欠我人情,还没还呢!”施妙妙维眉道:“你又耍什么诡计…”谷缜笑道:“你欠我救命之恩,如今我这恩公有难,该不该报答?”施妙妙不由涨红了脸,欲要发怒,可转念又想,谷缜若被捉住,不但要重遭囚禁之苦,谷萍儿也与他无缘再续鸳梦了。 自从知道谷萍儿对谷缜的心意,施妙妙数日之间,历经了无数内心煎熬,最终定下心思,决意牺牲自身,成全二人。想到这儿,她一咬牙,注目叶梵,徐徐说道:“叶尊主,你若放他一马,妙妙感激不尽…” 叶梵审视施妙妙半晌,漫不经意道:“我若不放呢?”施妙妙面色苍白,指间多了六枚银鲤,通体散发森森寒气:“叶尊主,妙妙无意与你为敌,还望尊主不要相逼。”谷缜、仙碧见机,各占一隅,三方遥峙,围住叶梵。 叶梵一哂,左迈一步,面朝“同人”,左袖低垂,斜指“大有”;右掌横抬,径向“革”、“鼎”两方。施妙妙识得这个架势,乃是“鲸息”神通中的“大御天式”,一旦摆出,左来左挡,右来右迎,纵使八方风雨齐至,也能应付自如。一时间,施妙妙望着叶梵,捏弄指间银鲤,欲出还收,心中十分为难。 忽听咯咯娇笑,白湘瑶素手猝翻,掌中多了把匕首,抵住沈秀颈项笑道:“天部弟子,全都出来!” 沉寂时许,四面草丛中,窸窸窣窣涌出几十个天部中人。叶梵虽已知觉其人潜伏,但他素来自高,并不将潜伏之人放在眼里,此时见了,也不过一声冷笑,却听白湘瑶说道:“围住施妙妙,不可让她走了。若不然,就给你家少主收尸。” 天部众人齐齐色变,但却不敢不从,纷纷展开锦障,将施妙妙拦住。施妙妙一愣,望着白湘瑶道:“夫人…你这是为何?” 白湘瑶妙目流波,微微笑道:“妙妙,我也知道你对缜儿不能忘情,被他三言两语说。便难把持心意。如今只好委屈你在这‘天机云锦阵’里呆上一阵,待擒了谷缜,再放你山来。” 谷缜本想让施妙妙挡住叶梵,不料白湘瑶以沈秀为质,号令天部弟子,眼见施妙妙神色颓唐,心叫不好,忽听叶梵长笑震耳,一道蓝影魔视雷击,扑了过来。 谷缜闪避不及,后心忽紧,一股大力带得他向后掠出,眼望叶梵凌空转身,丢了自己,向左侧虚空扑去。谷缜正觉讶异,叶梵忽地一个跟斗倒翻数丈,惊怒道:“乱神妖术?” “喵”的一声厉叫,仙碧肩着北落师门,身形忽矮,喝一声“陷”,叶梵四周泥石急旋,足下陡虚。叶梵大喝一声,高高纵起,正要出掌,不料目光与仙碧双眼触及,心头又是一迷。他修为已入化境,微一失神,于危急中硬生生地拉回神识,横袖拂出,狂贱电走,“轰隆”一声,地上画出新月也似的一道圆弧,长有丈许,泥土四溅。 仙碧避过这一拂,又喝声“崩”,泥石冲天,比箭还疾。叶梵急运真气阻挡,却被“乱神”扰乱,气机露出破淀,土箭刺中胁下,虽有神功护体,仍觉隐隐作痛。 叶梵不知为何转瞬之间,仙碧神通倍增,疑惑间,又听一声猫叫,定眼望去,北落师门的瞳孔忽张忽缩,忽开忽闭,不住变化大小形状。 叶梵心头一震:“灵猫附体,九转通神,那传说竟是真的?”一扫轻敌狂态,翻身落地,凝注仙碧肩上的猫儿,神色十分惊疑。 仙碧也觉心惊,得北落师门之助,她神通陡长,两个照面,“乱神”、“绝智”、“坤元”发挥至极,不料全被叶梵化解,仙碧不由心想:“听说‘鲸息’神通练到极处,心神聚散自如,散御飞龙,聚如枯木。这姓叶的若是练到这个地步,着实难以对付。” 二人各怀忌惮,遥遥相对,仙碧频频施展“乱神”、“绝智”,虽然无功,却也逼得叶梵分出一半心力应敌,再也不敢轻易出击。 “当啷”一声,众人循声望去,白湘瑶匕首坠地,谷萍儿将沈秀抓在手里,锐声叫道:“天部弟子听令,撤了阵势,放妙妙姐出来。”天部弟子听得气恼,一人怒道:“消遣人么?”谷萍儿撅起小嘴,抖出一枚钢锥,对准沈秀咽喉:“放不放?“天部弟子无奈散到旁边。白湘瑶双颊绯红,娇艳如花,美眸中却有冷电出入,一字字说道:“萍儿,你别做傻事!”谷萍儿凄然一笑,忽进:“妙妙姐,你带他走,越远…越远越好…”最末一句,低不可闻,眉眼泛红,几乎哭了出来。施妙妙吃惊道:“萍儿…”谷萍儿不待她说完,别过脸去。沈秀距离她最近,忽见大滴泪珠从她眸中滚出,点点落在草上,澄净有如朝露。 沈秀的心头涌起一股酸意,咬牙想道:“这姓谷的有什么了不起?让你们这些小娘皮又哭又闹的,呸,等老子断金锁、走蛟龙,定叫你们哭一个够…”他心中妒恨欲狂,忽听白湘瑶叹了口气,幽幽说道:“萍儿,你真不听话么?” 谷萍儿眼圈儿泛红,神色格外倔强。白湘瑶看她半晌,玉颊上血色褪尽,苦笑道:“罢了…叶尊主,妾身倦了,找一个地方歇息去吧。” 叶梵忖度形势:仙碧神通诡奇,施妙妙又被谷缜用诡计挟持,此外还有天部高手虎视眈眈。再说白湘瑶不会武功,混战起来误伤了她,无法对谷神通交代。他权衡形势,徐徐散去神功,退回白湘瑶身边,冷冷说道:“记得前方有一座观音庵,夫人若要前往,叶某自当护送。” “有劳了。”白湘瑶看了沈秀一眼,“沈舟虚用心狠毒,胁持我母女,威逼岛王,这件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叶梵长眉一挑,扬声道:“夫人所言极是…”是字出口,一晃而出,只听两声惨哼,两名天部弟子口喷鲜血,纸鸢般飞了出去。 天部众人惊怒交集,纷纷抖起绢帛、布下阵势。谁知叶梵如鬼如魅,忽来忽去,一转眼,又有三名天部弟子鲜血狂喷,看是不活了。 天部众人齐发一声喊,“天机云锦阵”转动起来,彩练横空,丝光飞舞。叶梵长笑一声,双手一分,扯住近前两匹缎子,刺刺两声,断锦裂帛,持帛的弟子踉跄跌出,口吐鲜血。施妙妙瞧得惊佩,锦帛刚柔兼济,劲弩难破,到了叶梵手里,竟是脆薄如纸。只听裂帛声不绝,叶梵左右开弓,连破两道锦障,再伤四名天部弟子。施妙妙见这情形,忽地恍然大悟。 “天机云锦阵”大半的威力都在锦帛里的“周流天劲”,但因锦帛不比蚕丝,千丝万缕,一人的真气无法遍布帛上,唯有两人合力,才能令“周流天劲”密布其上。 叶梵的“鲸息功”浩大奔腾,无所不至,也能借锦帛传递内力。他抓住锦帛,立刻发现其中的奥妙,是故催劲直进,透过锦帛先伤了持锦的弟子,锦障自然也就与寻常锦帛无异。“周流天劲”纵然奇妙,但说到内功深厚,在场的弟子无一个比得上叶梵,是以叶梵身入阵中,指东打西,所当披靡。 使到兴发,他还抓起一幅锦帛的中段,使一个“陷空力”,将持帛弟子吸在锦帛两端,当作一对流星锤舞了起来。众弟子欲要反击,又怕伤了同门,患得患失。那“流星锤”早已撞来,一旦撞上了人,“陷空力”又化为“滔天炁”,劲力外冲,被撞者不死即残。一时惨叫声、闷哼声、骨肉断裂声不绝,大好一座天部奇阵,被叶梵扫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仙碧心知再不援手,天部弟子无能幸免,不由发声娇喝,“刷刷”两掌劈向叶梵。叶梵哈的一笑,纵起丈余,手中的“流星锤”如长虹贯日,远远抛出。两名持用弟子为他内劲驱使,身不由主,“砰”的一下当空撞上,筋骨碎裂,血花迸溅。 叶梵又是一声长笑,半空中一旋身,横移丈余,闪过仙碧的掌力,经过谷萍儿分边,忽地探手将沈秀抓在手里。谷萍儿虎口一热,掌中人已经易手,下意识挥剑砍去,却被叶梵一指弹中剑脊,清音贯耳,短剑反削回去,从谷萍儿的鬓角掠过,削断几绺青丝。谷萍儿惊骇欲绝,芳心扑扑乱跳,抬眼望去,叶梵转回到白湘瑶身边,挥袖笑道:“夫人满意了么?” 场上横七竖八,天部弟子死伤近半,死者面目狰狞,伤者扭动残躯,众人见状无不骇然。白湘瑶笑道:“叶尊主神威,妾身十分佩服。”又向天部弟子说,“你们转告沈舟虚,他若要儿子,后日正午,我与拙夫在天柱峰下相候。” 幸存的天部弟子无不悲愤。白湘瑶又向谷萍儿笑道:“你留在这儿吗?”谷萍儿见那群天部弟子一个个眼露凶光,微觉害怕,默默走回母亲身边。施妙妙迟疑一下,也跟了上去。白湘瑶看了谷缜一眼’似笑非笑,谷缜却冲她做了个鬼脸。白湘瑶目光一冷,转过身子’莲步款款,率东岛众人去了。 众人目送叶梵背影,无不松了一口气,天部一个金品弟子上前与仙碧、虞照见过,先谢过仙碧援手之德,跟着述说沈秀被擒原委,说话时瞪着谷缜,恨声说道:“全是这个小鬼作怪,擒了少主,惹来无穷麻烦,二位与我天部一气同心,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将这小鬼扒皮抽筋,为死了的同门报仇。” 仙碧未答,虞照忽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沈瘸子不要脸,斗不过谷神通,便来绑架人家的妻女,这种下流诡计,天部历代祖师若是地下有知,非得再气死一遍不可。地部纵是女流,却个个清白正直,又怎会与沈瘸子沆瀣一气、同流合污?” 天部众人听得又羞又怒,只慑于对方威名,不敢发作,两眼盯着仙碧,心存万一之想。仙碧也不齿沈舟虚所为,况且谷缜明知不敌叶梵,舍身相助,自己岂可恩将仇报,当下微微摇头。那弟子大失所望,寒声道:“今日之事,定要原原本本地告知部主。” “要告状么?”虞照微微一笑,“沈瘸子有能耐,便寻老子的晦气,虞某照单全收,决不推让。”那弟子悻悻退回阵中,与同伴低语数句,恨恨瞧了这边一眼,抱起死伤的同门去了。 虞照目送天部弟子远去,回望仙碧,欲言又止。仙碧却不理他,转身去解宁、苏二人的穴道。虞照大级眉头,忽听谷缜问道:“虞兄是被叶梵打伤的么?” 虞照冷冷道:“姓叶的算只鸟!”谷缜见他神色,皱眉道:“莫不是他?”虞照抬头思忖片刻,忽地哈哈大笑。谷缜奇道:“虞兄笑什么?”虞照看他一眼,笑道:“我笑世事太荒唐,才和老子打过架,又跟儿子交朋友,这难道不好笑吗?” “这有什么好笑的?”谷缜笑道,“他打他的,我交我的。” “好个他打他的,我交我的。”虞照击掌赞道,“别人听了,会说你大逆不道;處某听广。却是打心底里痛快。”谷缜笑道:“既然痛快,就当痛饮。”只一句,便勾起虞照肚里酒虫,当即连连点头:“对,对。” 忽听仙碧一声冷哼,声音虽轻,虞照却是脸色大变,转眼望去,仙碧纤腰一梓,作势离开。虞照忙道:“你上哪儿去?”仙碧冷笑道:“你是马革裹尸的大丈夫,我却是三心二意、用情不专的小女子,理应走得远远的,免得呆在这儿惹好汉生气。” 虞照苦着脸说:“我刚才的话只是权宜之计,你也当真…”话没说完,仙碧步子更快,虞照着急起来,叫道:“且慢!”追奔两步,见仙碧不肯停步,也不觉一股怒气直冲头顶,喝道,“好,你要走,走便是了…” 仙碧身子一颤,掉过头来,碧眼中泪光星闪。虞照见她眼神,胸口一堵,一时说不出话来。 仙碧凄然道:“姓虞的,我今天看透你了。好,我走,从今以后,你我一刀两段。”虞照听得心如刀绞,许多话只在喉间转动。 眼看一言失和,拆散一对情侣,谷缜眼珠一转,忽地笑道:“仙碧姑娘,你若走了,可要大大的后悔!”仙碧冷笑道:“你说说,我怎么后悔?”谷缜道:“虞兄说了那些混账话,大大败坏了姑娘的清誉,若不辩解明白,传到江湖上去,大家一定会说,雷帝子说了:‘地母之女仙碧用情不专、三心二意…’姑娘也知道,这江湖上人言可畏,这么一传再传,以讹传讹,传到最后,或许就变成了‘西城地部的娘儿们,一个个都用情不专、风流浪荡、专门勾引男人’,要是这样,可就糟了。” 仙碧花容变色,怒道:“谁敢这么乱说,我拔了他的舌头。”口风虽硬,心中却极不安:“虞照的话,方才东岛、西城都有人听到,如果真到江湖上传播流言,坏我清名事小,坏广地部的声誉可不妙。”再看虞照,见他神色不安,眼中满含惭愧,不觉怒火稍减,心想:“这混蛋还有后悔的时候?” 谷缜又笑道:“虽说如此,我却有一个法子,可以断绝这些流言蜚语,仙碧姑娘可否听从?”仙碧被他三言两语撩得心头大乱,只得道:“你说。”谷缜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流言因虞兄而起,也当由虞兄而终。最妙不过二位尽释前嫌,重修旧好,做一对神仙眷属,美名播于江湖,这么一来,任他什么流言蜚语也不管用了。” 仙碧啼笑皆非,骂道:“你这臭小子,出的什么臭主意?这姓虞的太可恨,不受惩罚不说,还要我跟他重修旧好。难道说,他侮辱人是天底下第一大好事,我为此生气反而不对?” “惩罚应该!”谷缜拍手一笑,“在此之前,虞兄更须向姑娘道歉,收回前言。”一边说,一边对虞照连使眼色。虞照呆了呆,叹气道:“仙碧妹子,我方才说的都是屁话,臭不可闻。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来日谁若用这些屁话污辱你和地部的清誉,就算远在万里之外,虞某一旦听见,也必然取他性命…”说罢星目电闪,掠过在场众人。虎瘦雄风在,他伤势虽重,眼中神光却依然慑人,众人被他一扫,无不心生寒意。 仙碧对虞照终是有情,见他服输,气也消了大半。又想起当时强敌当前,命悬一线,虞照说出那番话,不过是要激走自己。言语纵然绝情,用心却很良苦,自己这么对他,近乎苛刻。想到这儿,心里又原谅了他几分,心中虽已释然,脸上却不假辞色,仍是冷冷冰冰,丝毫不见喜怒。 虞照见佳人冷淡如故,大为忐忑,注目谷缜,流露出求助之意。谷缜心中笑翻,沉着脸道:“方才说过了,先用言语道歉,再施重罚,虞兄,你认罚不认罚?” 虞照大为犹豫,瞧了瞧仙碧,咬牙说:“好,我认罚!”话音方落,忽见谷缜神色诡诘,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这小子古灵精怪,不知要用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子对付老子。我好歹也是一部之主,倘若当着众人做出什么丑态,那么从今往后,我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但他一言九鼎,绝无反悔之理,正觉忐忑,忽听谷缜笑道:“既然虞兄认罚,我就代仙碧姑娘想个法子,好好罚你,嗯那,唔啊…” 他装腔作势,大卖关子,虞照却是雷火之性,如此拖延,无异把就地斩首变成了凌割碎剐,难受了何止十倍,当即大喝一声:“要罚什么,快说快说。” “有了。”谷缜一拍手,“方才我入山之时,见有一处酒店,美酒甚多,如今便罚你前往,连喝三百大碗,少一碗也不行。” 虞照惊喜不胜,暗叫一声“好兄弟”,一面心里欢喜,一面做出为难之色,叹道:“罢罢罢,这惩罚虽重,但既然认罚,也就不能推脱了。兄弟放心,愚兄纵然醉死,也不会少喝一碗的…”话没说完,仙碧已忍不住叫道:“你想得倒美?若是要罚,也该罚你三年之内滴酒不沾!” 虞照脸色大变,支吾道:“仙碧妹子,这惩罚太重,改成三月,不,三天如何…”仙碧冷道:“是罚你还是罚我?”虞照一愣,低头不语,仙碧见他如此灰心,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冷哼道:“也罢,三月就三月,少半天也不行…” 虞照喜形于色,仙碧却道:“欢喜什么,这只是惩罚之一,还有之二…”虞照心往下沉,仙碧忽地向前一指,冷冷道,“那朵花儿,你采来给我。” 虞照望过去,草从间一簇无名红花开得正艳,经风一吹,好似火焰跳脱。虞照采了花儿,递到仙碧手里,仙碧瞧了瞧,插在鬟间,破颜而笑。她肤色雪白,这一笑,宛如冰霜融解,雪莲怒放,与那朵红花相掩相映,更添美艳。 處照一时看得发呆,忽听仙碧又说:“傻望什么,我问你,这样好不好看?”换在平时,處照明明觉得好看,也要挑剔两句,此时落了下风,只得道:“好看…”仙碧白他一眼,忽地按了腰,咯咯咯笑了起来。谷缜也笑,冷不防仙碧飞起一指,在他额头上戳出一个红印,半嗔道:“笑什么?你这臭猴儿一肚皮奸诈,最会玩弄人心。”说完又笑个不停。 仙碧眼角余光所及,见宁凝、苏闻香转身要走,忙问:“二位上哪儿去?”宁凝呆然无语,苏闻香却无心机,说道:“我找到姚晴的行踪,要回禀主人。” 仙碧喜道:“你找到了姚晴?”忽见宁凝神气古怪,心头一动,又问,“凝儿,那日农舍别后,你没跟陆渐在一起吗?”宁凝脸色发白,微微摇头,苏闻香却道:“他和姚晴在一起呢!” 仙碧和虞照对视一眼,神色忧愁,仙碧说:“苏兄,你能带我去找他么?”苏闻香大为犹豫,瞅了瞅宁凝说:“那个…那个姚晴凶得很!” “不管她!”仙碧沉吟说道,“若我计算无差,只这两日,陆渐的‘黑天劫’便要发作,在他应劫之前,我想见他一面,不负我与他相识一场。” 众人均是一惊,谷缜将信将疑,宁凝已是面无血色,失声叫道:“你说的当真?”“哪儿会有假?”仙碧正色说道,“当日在农舍,我就瞧出他体内的禁制行将崩坏,故而找到虞照,一同去见谷神通。”说到这儿,谷缜神色微变。 仙碧看他一眼,猜到他心中惊疑,点头说道:“当年万城主东征,令尊落难逃亡,家父母怜他孤弱,曾经网开一面。我本以为,凭这一点儿香火之情,或许能请动他出手,封住陆渐的三垣帝脉。谁知令尊因为左飞卿伤了赢万城,迁怒我们,尽管没下杀手,却放出话来,说是救人可以,我二人必须自废武功,退出西城。”谷缜皱眉道:“这个条件太苛刻。” 仙碧苦笑道:“别说虞照是一部之主,便是普通弟子,这种欺师灭袓的事情,又怎么做得出来?我本来还想借父母的面子软语恳求,偏生虞照性子刚烈,受他言语一激,动了火气,三言两语说得不好,便动起手来…” 仙碧说到这儿,心有余悸,半晌才说:“起初虞照连发‘雷音电龙’,谷神通只是闪避,让他攻了一十五招,到第十六招上才还了一招…” 谷缜忽道:“糟糕。”仙碧看他一眼,默默点头。宁凝却奇道:“什么糟糕?”仙碧未及冋答,虞照已面皮涨紫,喝道:“输也输了,有什么好说的?”仙碧冷笑道:“输也输了,还怕人说么?”虞照哼了一声,再不做声。宁凝心中关切,忍不住道:“后来呢?” “后来还能怎的?”仙碧苦笑道,“谷神通只一招就破了‘雷音电龙’,将虞照打成重伤。”说着注视谷缜,“令尊武功奇怪,不知是何来历?”虞照也盯了过来。 谷缜笑了笑笑,漫不经意道:“二位没听说过‘天子望气,谈笑杀人’么?”仙碧、虞照面面相觑,谷缜也不多说,问道,“虞兄伤后,二位如何脱身?”仙碧道:“虞照一败,我二人本无幸理,谁知节骨眼儿上,谷神通知道沈师兄派人擒了他的妻女。他听说之后,罢手而去,只命叶梵追击,这么一来,才容我们逃到这里。” 谷缜听得情怀激荡,暗赞仙、虞二人义气深重,陆渐得此良友,三生有幸。又想陆渐性命不久,心中犯愁,皱眉苦思良策,但《黑天书》数百年铁律,谷缜的智谋再强十倍,一时间也想不出半点儿法子。 宁凝忽地拉着苏闻香,低声说了两句。苏闻香初时犹豫,宁凝又说几句,他才点头说:“好,我带你们去找陆渐。”说罢嗅嗅闻闻,当先引路。 众人大喜,跟他走了半晌,忽然听见陆渐的叫声,谷缜不自禁加快步子,赶到茅屋,闯了进去。二人劫后相逢,均觉惊喜,谷缜见陆渐如此孱弱,欢喜之余,心中越发难受,尽管如此,却故意说笑话儿逗他一乐。放声笑过,才扶他出门,与众人见过。 仙碧见陆渐还能行走,稍稍安心,又见他孤身一人,疑惑道:“姚晴没与你在一起吗?”陆渐道:“她让我等她,她会带救命的法儿回来。” “救命法儿?”仙碧奇道,“她有破除‘黑天劫’的法子?”陆渐摇头道:“她去时是这么说的,我问她是什么法子,她却不说。” 谷缜忽道:“不好。”众人的目光均投在他身上。陆渐急问:“怎么不好?”谷缜叹道:“若我所料不差,她定是去找沈舟虚了。”众人纷纷色变,陆渐失声叫道:“她找沈舟虚做什么?”谷缜道:“我看过沈舟虚一封信,信上说道:八幅祖师画像,姚晴已得七幅。剩下一幅,可是天部画像?”陆渐点头道:“不错。” “这就是了。”谷缜叹了一口气,“自古相传,‘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姚晴或许以为,八图中藏有西城祖师的绝世神通,凑齐八图,不止天下无敌,还能破除‘黑天劫’…”仙碧摇头道:“据我所知,‘八图合一,天下无敌’,说的不是神通。”谷缜道:“不是神通,那是什么?”仙碧不肯明言,淡淡说道:“这是家母的猜测,与时下的事情并无关联。” 虞照也道:“别说不是神通,是神通又如何?世间越是厉害的神通,修炼起来越是艰难。就算晴丫头凑齐八图,找到功法秘诀,又岂能在数日中练成?即便练成了,也未必能破‘黑天劫’。”陆渐默然半晌,忽道:“谷缜,沈舟虚会害阿晴么?” “难说!”谷缜想了想,低声说道,“‘八图合一’诱惑极大,沈瘸子若要称霸西城,必要从姚晴口中套出七图下落。反之,姚晴也想用这七图钓出天部画像。二人见面,必有一番争斗,谁胜谁负,十分难说。” 陆渐呆了呆,大声说道:“谷缜,我求你一件事。”谷缜苦笑道:“去找姚晴?”陆渐点一点头。仙碧皱眉道:“陆渐,你这个样子,找到了她又能济什么事?”陆渐叹道:“我将死之人,自然不能济事,可既然八图合一,对‘黑天劫’无用,又何苦让她为我冒险?”仙碧摇头道:“没有你的事,那丫头早晚也会为了天部画像去惹沈舟虚。你阻她一时,还能阻她一世么?” 陆渐低头默然,谷缜知他外和内刚,骨子里倔强,自己若不帮他,反而激他孤身犯险,想了想说道:“苏道兄,我想拜会令主,烦请道兄带路。” 苏闻香点了点头,方要举步,宁凝忽道:“不行!”众人应声望去,只见她双颊通红,目光不胜迷离,只在陆渐左右飘忽。 谷缜看出端倪,瞅了陆渐一眼,微微露出笑容。陆渐却觉奇怪,问道:“宁姑娘,为何不行?”宁凝低了头,十指交缠,只因太过用力,手指青白,几欲折断。 仙碧见她神情,心中惋惜:“这女孩儿身世极惨,却又不幸爱上陆渐…造化弄人,终过于此。”想着芳心忽动,升起一个念头,连她自己也觉吃惊。 陆渐又问:“宁姑娘,为什么不行?”宁凝的芳心乱如游丝,被他这么逼问,痴痴怔怔地回答不出。 仙碧苦笑说:“宁姑娘是见你身子不好,不宜远行,再说虞照也有伤在身。”陆渐一愣,见虞照气色灰败,身形佝偻,不复往日豪迈气概,陆渐呆了呆,他一向舍己从人,只得说道:“那…还是虞兄的伤势要紧…” “姚晴的安危,你也不必挂心。”仙碧从袖里取出一枚通体淡黄、幽香流散的檀木小牌,交到苏闻香手里,“你将这枚‘乙木令’交付令主,请他看家母的面子善待姚晴。要不然,有损天、地二部的和气。” 苏闻香迟疑接过,走了两步,回过头说:“凝儿,你真的不回去吗?”宁凝摇头不语。苏闻香叹了口气,自行走了。 众人见状均觉奇怪,仙碧更想到一事,回望虞照,却见他浓眉颤抖,脸色涨紫,似在竭力克制伤势。仙碧忍不住伸手去扶,不料虞照一挥袖,将她拂开,仙碧气急,正想树怪,忽听虞照高声叫道:“仙碧妹子,地部的灵药果真神效,只一阵,我这伤势竟然好了…”声音洪劲有力,全无软弱迹象。 仙碧分明见他伤势转沉,忽又自称伤好,心中好不奇怪,正想询问,忽见虞照从袖中探出手来,虚空一引,将一枚小石子隔空吸在掌心。仙碧见他伤重之余,忽运玄功,不及询问,忽听“咻”的一声,小石子比电还快,直射入远处树丛。 “哎哟”一声,树丛里飒然轻响,一道人影跳了起来,只一闪,便隐没不见。仙碧的心头微微一沉,再瞧虞照,额上青筋跳起,面皮紫里透黑,几要沁出血来。仙碧大惊,不及说话,虞照忽地迈开大步,行走在前。 众人面面相对,跟随在后。虞照一直走进茅屋,这才跌坐在地,吐出一大口鲜血,面色淡金也似。 仙碧忙取一支玉瓶,倒出碧绿药丸给他服下。谷缜一边问道:“方才藏在林子中的,可是叶梵的侍从?“虞照闭目不语,只是微微点头。 谷缜叹道:“叶梵人如其号,海眼不漏,被他盯上了,必然阴魂不散。他让弟子追踪我们,那么一旦安置好了白湘瑶,势必卷土重来。虞兄方才虚张声势,只能唬他一时,管不了多久。” 陆渐、宁凝听了,始才明白,叶梵派遣侍从跟踪,却被虞照察觉,虞照将计就计,扬言伤势大好,而后聚起余力,射伤那人。叶梵倘若知道消息,十九会心中迷惑,不敢立马赶来。 谷缜却深知叶梵性情,虞照这一番做作,仅能镇他一时,若被叶梵发觉上当,他气量狭小,报复起来更加惨烈。一时忍不住问道:“虞兄的伤势到底如何?” 仙碧摇头道:“怕是三月之内不能痊愈。除非…”谷缜见她住口,不由问道:“除非怎样?”仙碧沉吟道:“除非有千年人参、灵芝、何首乌之类,或许能够早几日恢复。”谷缜沉思一下,忽道:“这个如何?”探手入怀,取出一枚紫巍巍的灵芝,正是他从怪蟒口中夺来的。仙碧看见紫芝,吃惊道:“这是哪儿来的?” 谷缜将来历说了,仙碧惊喜道:“北落师门跟随历代地母,年久通灵,深谙草木之性。这枚紫芝叫做‘酿霞玉芝’,毎一百年生长一分,千年方可成形,这期间若无神物守护,必被禽兽吞噬。可是一旦成形,便可活人肉骨,灵效无比…”说罢将紫芝分成两半,一半给虞照服下,一半却给陆渐。陆渐自知无救,不愿白费灵药,可又拧不过众人的好访,只好勉强服了。“酿霞玉芝”天生灵药,虽不能根除“黑天劫”,却有延缓抵御的功效。芝肉入腹不久,陆渐便觉浑身暖热充实,不似方才那么空虚难熬,再看虞照闭目盘坐,面色火红一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仙碧心知虞照内功深湛,紫芝入腹,已被他真气炼化,当即松一口气,步出门外,只见远峰浮青,近野涌翠,屋前几棵老松繁枝怒发,轮囷如云,树旁几块小山也似的巨石,空秀疏朗,天姿错落。 仙碧揣摩地形,忽地有了主意,双手按地,运转“坤元”神通挪移泥土,左方拱起一座小丘,右方陷落一个凹坑,北边立一块大石,南边移一株苍松,随她神通所至,茅屋四周变得卨高低起伏,凹凸不平。 片时忙完,仙碧额间见汗,望着变化过后的地势皱眉不语。忽听几下掌声,转眼望去,谷缜立在门首笑道:“这些木石土山大有法度,莫非藏有什么阵法?” 仙碧道:“这是我地部的‘后土二相阵’。倘若地势合适,可以抵御千军万马。”谷缜笑道:“挡得住千军万马,未必挡得住叶老梵。这样吧,我来锦上添花,在姐姐阵内再布一重阵法。”仙碧摇头道:“你出身东岛,布下的阵势叶梵或许认识,届时破了,岂不白费力气?”芥缜笑道:“保他认不得,也破不了。”说罢指点四周,请仙碧挪移木石,在“后土二相阵”内件设一重阵法。仙碧颇知易理,见他所设之阵既非八卦九宫,也无三才五行,零零散散,个无章法,心中好不奇怪。 摆完阵子,谷缜又请仙碧在屋前挖一个丈许深坑,挖成以后,脱了外衣盖住涧口,乂在衣服上薄薄撒了一层浮土。仙碧怪道:“这个坑做什么?”谷缜笑道:“当然是陷害叶老梵了。” 仙碧摇头道:“你怎么断定他会从这里掉下去?再说,这等深坑对付虎狼野兽也嫌浅广,又怎么能困得住不漏海眼?”谷缜道:“深了反而不便。”仙碧正想再问,谷缜已经醒去了。 仙碧见他的所作所为形同儿戏,无端费去自己许多真元,心中老大不快,拂袖入门。却见虞照面上红光已退,神仪内莹,头顶白气氤氲,有如祥云围绕。陆渐的气色也好了不少,正在闭目养神。宁凝则坐在屋角,拈一块尖石着地勾画,勾出人物山水、走兽飞禽,寥寥数笔,尽得韵致,可是不待画完,忽又刮去,如此涂抹不定,似乎心神不宁。 屋内一时静荡荡的,只剩下宁凝尖石划地的沙沙声,想是觉出气氛有异,不一阵,沙沙声也消失了。宁凝停下尖石,起身走出门外。 日华已颓,暮气西沉,峰巅林梢熔金凝紫,蒸起一片霞光。远坡一畦寒葩,雪白血红,经风一吹,花雨纷纷,再被一卷一荡,落入险坳深谷。 宁凝望见落花,不由自悲身世,但觉山风轻寒,溶溶侵肌,吹在身上,却凉到了心底。法惶间,身后伸来一只素白手掌,抚过面颊,有如一片软玉。宁凝回头看去,仙碧的碧眼中隐含怜意。宁凝心儿一颤,秀目一片潮润。 仙碧知她心意,将她拉到屋边坐下,软语说道:“傻丫头,想哭就哭出来。”这轻轻一句,有如一石入水,在宁凝心湖中激起层层涟漪,刹那间心闸崩颓,撇一撇嘴,伏在仙碧的怀里喑喑哑哭起来。 自从得知母亲噩耗,宁凝的身心饱受煎熬,直到这时得了一个同性知己,才能宣泄心中的悲苦。仙碧年近三旬,已是宁凝姨母一辈,平素又做地部诸女的首领,最解小女儿的心思,听她哭得悲切,顿知她心中藏了极大的苦痛,不由动了慈母天性。抚着怀中女子丰美的长发,待她哭得差不多了,才说:“宁凝,陆渐性子太痴,你别怪他,要知男女情爱,从来不能勉强。他爱你时,刀山火海也阻挡不了;他不爱你时,就算你时时刻刻在他身边,他也不会将你放在心上…” 宁凝哭了一阵,心中悲苦稍去,涩声说道:“我只是一个小小劫奴,哪配谈情说爱?只是他人品不坏,一想到他活不长,就觉惋惜得很。原想他安安静静,少受一些痛苦,可…可他一点儿也不爱惜自己,明明自身难保,还要为那人冒险…”说到这儿,眉梢眼角,流露出一丝妒意。 仙碧摇头叹道:“他便是这个性子。若不如此,就不是他了…”说到这里,想了想,忽道,“宁凝,你听说过白蛇娘娘和许仙的故事么?” ------------ 第二十九章 尔虞我诈 宁凝不知她为何说起这个,望着仙碧神色怔忡,仙碧笑道:“你没听说过吗?” “哪儿会?” 宁凝脸上一红,低声说道:“我小时候住在西湖边,每次游湖,经过断桥,就爱缠着主母…商清影给我讲这个故事,可每次听完,都忍不住落泪。那时候还小,想到白蛇娘娘被关在雷峰塔下,便带了锄头,跟莫乙、薛耳一起去挖塔基,结果被看塔的和尚发觉,提着棒子追出老远。后来大了几岁,才知道那些都是传说,当不得真的。” 仙碧见宁凝细语缠绵,妙目澄波,越发清灵莹润,如珠如玉,不觉心想:“这女孩儿心如白纸,性子又痴,我那法子近乎算计,对她纵然无妨,也不光明磊落。”一时话到嘴边,居然说不出口。 宁凝见仙碧盯着足前若有心事,正奇怪,忽听陆渐在屋内咳嗽,宁凝心生关切,若非仙碧在侧,必然起身探望,这时忽听仙碧说道:“宁凝你可记得,故事里的白蛇娘娘为救许仙,甘冒奇险,偷来灵芝。又为了见他,不惜毁弃千年道行,水漫金山,犯下大孽,被压在塔下,终古沉沦。可见情之一物,害人不浅哩。” 宁凝心有同感,想到白蛇结果凄凉,又添伤感,忽听仙碧又说:“凝儿,你可知道‘有无四律’的第四律么?” 宁凝摇头,叹道:“我问过沈舟虚,可他从来不说,问莫乙他们,也不肯告诉我,到后来我也不问了。”仙碧略一沉默,苦笑道:“看来沈师兄自知罪孽深重,良心不安,不好意思告诉你。唉,只是如此一来,岂不是要我来做这个恶人?”顿了顿,注视宁凝,目中隐含忧愁,“‘有无四律’中,第四律最为恶毒,叫做‘有往有来’。” 宁凝一愣,喃喃道:“有往有来?“仙碧道:“所谓‘有往有来’,就是说父母是劫主,儿女也是劫主.父母是劫奴,儿女也是劫奴。虽说劫力逐代衰减.父母为奴,传到儿女一辈,劫力就弱了大半,再到子孙辈,十九便可脱劫。但无论怎的,这《黑天书》遗祸三代,真是千古以来最恶毒的法门。但凡劫奴,对这一律均足深以为耻,想来你问到他们他们不说,便是因为这个缘故…” 说到这儿,忽见宁凝檀口微张,向无血色,心中又愧又怜,长长叹了一口气,抚着宁凝的面颊说:“西城中人,称我为半个劫奴,你知道原因么?” 宁凝定一定神.道:“听说…听说…”说到这里,涨红了脸。仙碧微微苦笑,看了身后茅屋一眼,“你别怕,我不会在意的。虞照倒是常恨别人说起这事,揭了家母的短处。 故而但凡他在,便不容别人议论。可此事家母既然做了,又怎么能让人不说呢?那时间她年少无知,误将家父炼成劫奴,后来机缘巧合,结成夫妇,诞下了我。依照第四律我继承了劫主真气,又有劫奴劫力,真气劫力相互抵消,才不致遭受侵害。而且得天独厚,既有家母神通,又有家父劫术,身兼两家之长,是以这第四律对他人来说是极大痛苦,对我而言,却是天降的福气了。” 她说到这里,注视宁凝:“由这第四律,还能推理卅个极火的禁总,你要记得明白!” 宁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仙碧硬起心肠说道:“真气劫力互相生克,主奴结合,生出的后代或许无恙。若是劫奴与劫奴婚配,产下婴儿,父母劫力交台,必然形成全新劫力。 这种劫力独一无二,没有相应的真气可以解救,三个时辰之内,婴儿必因‘黑天劫’发作惨死…” 仙碧说到这里只觉宁凝娇躯颤抖,低头望去,见她闭上双眼神情近乎虚脱。仙碧不忍再说,过得半晌,忽听宁凝说道:“原来劫奴间不能婚配,就如白蛇娘娘一样,无论怎样灵通变化,总是异类,与凡人结合,必遭天谴。可是,为什么明知这样,白蛇娘娘还是无怨无悔,始终喜欢那个负心薄性的凡人?宁可自毁道行,遭劫沉沦,想起来,她真的傻气得很…” 她仿佛自言自语,说的是白蛇痴情,仙碧却知道她是借以自况心中悲喜交集,后面的话堵在喉间,好一会儿才说:“有件事情,本当不与你说,但陆渐性命危殆,不容耽搁…嗯,你可知道,万归藏城主仙逝以后,西城爆发过一次大战?” 宁凝低头道:“我娘去世那次么?”仙碧的脸上血色消失,喃喃道:“你果然知道了!” “是啊。”宁凝凄然一笑,“宁不空是我爹爹,越方凝是我娘,至于沈舟虚,却是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说到这儿,她虽竭力克制,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仙碧大觉头痛,皱眉说:“这也不能全怪沈师兄,当时火部之强,西城无两,其他七部若不奋起反抗,比被逐一吞并…”说到这儿,忽见宁凝神气愤怒,只得道:“也罢,过去的事多说无益。陆渐是令尊的劫奴,听说宁不空已回中原可是当真?” 宁凝心头一动,说道:“你要我求他救陆渐么?”仙碧摇头道:“宁师兄的脾气我也知道,别说他未必肯救,就算肯施救,陆渐也必不领情。不过除了劫主施救,我还想到了一个应急法子…”说到这儿,住口不言。 宁凝忍不住道:“什么法子?”仙碧深深看她一眼,轻声说道:“依照有无四律,你是宁不空唯一的女儿,继承了他的真气特性,若能将体内劫力化为真气,便能在紧要关头救下陆渐。只不过陆渐的‘黑天劫’聚集已久,一旦发作,势必不可收拾,若要遏止,借用劫力必多。依照第二律‘有借有还’,你借力太多,必然诱发‘黑天劫’,而你的‘黑天劫’又非沈师兄不能压制…” 宁凝站起来,怒道:“你要我去求那个大恶人…”仙碧叹道:“经此一事,说不定还能化解前代的恩怨…”宁凝涨红了脸,大声说:“他害我娘惨死我死也不会放过他…” 仙碧一愣,苦笑道:“但他身为劫主,你若杀他,你也没命,你若死了,又有谁来救陆渐呢?方才不是说了白蛇娘娘么?她为心爱之人,不惜毁弃千年道行,终古沉沦。你为了陆渐,就不能忍一时之气,委曲求全么?” 宁凝不由呆住,种种亲仇爱恨涌上心头,忽而母亲之仇占了上风,忽而又被对陆渐的柔情充满,两般情愫冲突激荡,宁凝忽地眼前发黑,昏了过去。 仙碧急忙将她扶住,渡入真气。宁凝睁开双目,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润湿了仙碧的衣袖。 仙碧正觉困惑,忽听有人说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仙碧转眼一瞧,谷缜倚在门口,必知方才的话必然被他听去,不由变色喝道:“臭小贼,我们女儿家说话,你也敢来偷听?” “姐姐饶恕则个。”谷缜连忙拱手。仙碧也无暇多理,见陆渐并未跟出,心中稍安,问道:“你说还有法子?你是什么?”谷缜道:“依照有无四律,沈秀是沈舟虚的儿子,也就是宁姑娘的劫主?” 仙碧点头。谷缜道:“那么说,他的真气也能解宁姑娘的‘黑天劫’?”仙碧若有所悟,说道:“依你之见…”谷缜道:“沈舟虚忒难对付,但他的乌龟儿子却脓包得很,只需逮住他,也不用低声下气,只需将刀架在他脖子上,量他也不敢不渡真气。只可惜,叶老梵多事,竟然把他带走了。” 仙碧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法子才叫无用,人到了叶梵手里,若不胜过叶梵,怎么抢得回人?”谷缜长眉一拧.方要说话,忽听一声长啸远远升起。三人转眼望去,一道蓝影逶迤如电,自对面山坡上一泻而下,叶梵蓝袍长发,伫立阵前。 之前那随从负伤逃回,叶梵听说虞照伤势痊愈,十分意外,心想仙碧已是对手,加上虞照势所难当。犹豫半晌,又觉谷神通那一击何等厉害,虞照短期内岂能康复?这其中必有奸诈,随即叫来l随从,察看伤势,发觉那枚石子入腿三分,胫骨却很完好,依照虞照往日的神通,只这一下,随从这条左腿是折断无疑的了。 叶梵断定虞照虚张声势,安置好白湘瑶,立刻赶来追杀。心想即使杀不了仙碧,趁着虞照伤重将他击毙,来日也少一个劲敌。 他想到便做,追赳上来,本以为虞照一行必然走远,万不料对头胆包天,不但逗留不去,还正在坐着闲聊。叶梵凝神观察,茅屋四周地形诡谲,怕是对方诱敌诡计,在对面山坡审视许久,看出端倪,这才长啸现身。 仙碧心叫糟糕.忽见叶梵一顿足,向左方一座土丘掠上。仙碧一晃身,隐没不见。“后上二相阵”司以隐藏身形,只需深谙阵法合以地部神通,一松一石,一丘一坑,均可成为莫大障碍。 叶梵瞧出上丘就是阵眼,方要出手摧毁,忽觉左侧锐风突起,不由大喝一声,挥掌迎出。 只这一个间隙,仙碧挪移土石,叶梵身边的景物起了微妙变化,土丘变矮,阵眼移向它处。 叶梵不料这阵法竟是活的。凝神雨看,士耸石立,老松横柯,四周人影全无,静荡荡的一无声息。叶梵看似骄狂,本身却是昔年天机宫后裔,精通先天易数,见状不敢乱动,静观阵形,寻找破法。 仙碧不容他细想,凭借阵法掩护,身如旋风,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不时袭扰。叶梵一不留神,左肋吃掌力略过,又痛又麻,急忙双掌护身,呼呼几下,扫得松木倒伏,石块满地乱滚。 这一妄动,阵中禁制四起,土石汹涌。可是“鲸息功”遇强越强,叶梵受了逆境激发,使出了浑身的本事。仙碧远在数丈之外,也觉掌风吹面,厉如刀割。此时她与叶梵身在阵内,一明一暗,她能瞧见叶梵,叶梵却不容易看见她。谷缜、宁凝处在阵外,反而能够通观全局,遥见泥石纷飞,裹着红蓝两道人影,如两道惊虹乍分乍合,惊险处间不容发。二人脚下土地更被“坤元”催动,势如水波跌宕,变化起伏。 突然间,仙碧大喝一声:“着!”蓝色人影向后一缩。宁、谷二人窥见,各各心喜:“姓叶的受伤了…”忽见蓝影变快,向前闪电迎出。二影交错,北落师门发出凄厉叫声。红影如飞火流星,随风飘出,横飞三丈来远,落在一颗大树后面。叶梵却只一晃,突然绕过阵势,像茅屋奔去。 原来,叶梵久战不胜,忽出诡招,仗着内功浑厚,运劲于胸,硬受了仙碧一掌。仙碧自觉得手,尾随追击,不料叶梵蓄足了势头,突然反击。 仙碧发觉中计,退让不及,只有硬接一掌。叶梵的武功高过仙碧,仙碧一硬碰,相形见绌,虽然逃过了“陷空力”的纠缠,却被叶梵的真气侵入经脉,半身瘫软,五内沸腾,一口逆气堵在胸口,几乎昏了过去。 叶梵硬挨一掌,护身真气几被震散,胸口隐隐作痛,也是很不好受。他见虞照藏身不出,益发笃定他伤势沉重,当即压住血气,一边推演阵法奥妙,一边向茅屋赶来。 “后土二相阵”无人主持,威力减少了大半,仙碧眼望叶梵直奔茅屋,心急如火,连转内功,化解入侵真气。谁知越是心急,那股异气越是顽固,眼见叶梵逼近茅屋,急得几乎流下眼泪。 突然间,叶梵脚下一顿,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的一片乱石,神气十分古怪。 仙碧瞧出那片乱石正是谷缜设下的阵中之阵,那阵势不成章法,本想叶梵一攻即破,可是看着情形,似乎将他难住。仙碧心中惊奇,忙用先天易数、奇门遁甲推演那阵,却没有一种道理与之吻合,不觉更加奇怪。可是对手止步,终究于我有利,于是趁着良机,全力化解入侵的真气。 叶梵在“后土二相阵”中吃足了苦头,好容易来到此间,格外谨慎小心,眼见这片石阵东一堆,西一簇,章法凌乱,不是九宫八卦,也非三才五行,若说合于北斗天罡,周天星象,却也似是而非。总之任他绞尽脑汁,也推敲不出其中的奥妙,但他先入为主,心想这片石阵放在这里,必定也是属于“后土二相阵”,前阵那么厉害,后阵只会更加厉害,可是前阵厉害,还算有理可循,这片石阵却是诡异无比,如果胡乱闯入,必然为其所陷。 想到这儿,叶梵心念一转,冷笑道:“虞照,你自称好汉,怎么尽躲在屋里装缩头乌龟?有本事的就出来一会。”他一声叫罢,忽听一声轻笑,谷缜笑吟吟地踱出门外。 若是虞照迎战,倒在叶梵意料之中,谷缜大刺刺抢出来,反而叫他十分惊疑。这小子的斤两叶梵十分明白,他胆敢露面,必是倚仗了这屋前的阵法。一时间,叶梵戒心更重,越发不敢轻举妄动。 谷缜走了几步,来到阵势中央,笑嘻嘻说道:“叶老梵,我就知道,你从来不做缩头的乌龟,只做露头的乌龟,有本事的就过来会会。” 他学着叶梵的口气,说到“露头”两字,格外加重语气。叶梵勃然大怒,欲要上前,忽又寻思:“这小子故意激我入阵,这阵子必有古怪,一旦踏足,再退出来可就难了。” 抬眼一瞧,忽觉谷缜所立之处,离自己不过四丈,奋力一跃,大可抵达,叶梵微微冷笑,心想:“这对小狗男女自作聪明,以为躲在阵里,我就拿他无法,却不知老子脚不沾地,照样可以拿他出气。”转念问,他仰天长笑,笑声未绝,忽地掠过四丈,向谷缜劈面抓来。 他长笑扰敌,出其不意.但谷缜何等精乖,叶梵才动,他也向后掠出,不料叶梵出手星疾电发,任他退得再快也难躲开,仓促间,叶梵五指逼近,指尖带起劲风,犹如五把钢锥.谷缜顺蓿抓势向后力仰。若是换了往日,势难脱困,但他练成“猫王步”以后,身手矫健了许多,叶梵的指尖还差寸许,一纵之势就已用尽。他心中恼怒,左脚点地,想要蓄势再上,不料足底一虚,身子陡往下沉。 叶梵大惊失色,急运种功护体,不料那陷阱一无机关,也非极深,正要借势纵起,忽听谷缜叫道:“虞兄且慢…” 叶梵慌忙煞住势子,心中骇异:“雷帝子也在?如今我在坑中,他在地上,完全占尽地利,也不用痊愈,只需平日七八成本事,也能将我制住。” 叶、虞二人的修为相差微弱,叶梵陷入土坑,地势十分不妙,倘若虞照守在坑边,叶梵贸然突上,半空中无所凭借,势必为他所伤。要是再让仙碧缓过气来,二人台力,叶梵难以生离此地。 一刹那,叶楚的心中转了无数个念头,忽然有些明白.这土坑不过丈许深浅.或许是敌人故意挖掘,诱使自己纵出,以便居高临卜,狠下杀手。叶梵越想越惊,不觉蹲身屈膝,仰望上方,额头上慢慢流下汗水。 仙碧化去入侵真气,匆忙赶了上来,恰见叶梵中计坠坑,不觉又吃一惊,再听谷缜大叫虞照,更觉奇怪。但她也是聪明人物,转念明白了谷缜的诡计,心想:“这小子先摆下奇阵,引得叶梵疑神疑鬼,不敢步行入阵;后又笑骂激将,诱他失足落坑、丧失地利;而后再借虞照的威名,唬得他不敢轻易纵起。这里面最妙不过‘虞兄且慢’一句,以虞照迅雷急电的性子,绝无动手缓慢的道理,若说‘虞兄动手’,不合他的性子,说到‘虞兄且慢',却正好显出虞照急于动手,却被谷缜喝住,改为潜伏坑旁,伺机伤敌。嗯,是了,他故意将坑挖浅,也是为了勾起叶梵的疑心。倘若挖一个十丈深坑,叶梵必然以为我们武力不足,想凭机关将他陷住,一个浅坑,反而显出我方有恃无恐,若不然,似他这等高手,纵有百丈深坑,怕也无奈他何…” 想到这儿,仙碧望着谷缜,暗生戒心:“这小子智勇双全,天生就是大高手的坯子,如今所差的只有武功;他本是东岛少主,眼下似乎犯了事情,为岛上的高手逼迫。来日若为东岛宽宥,岂不是我西城的劲敌?” 谷缜见仙碧注视自己,却不知她转着如此心思,只笑道:“仙碧姑娘…”仙碧点头不语,坑下的叶梵听在耳中,不由大为懊恼,怨怪自己一时犹豫,又来一个劲敌,若只虞照一个,舍命一搏还有胜机,算上仙碧,可就糟糕之极。 他只顾发愁,却不料上面唱的是一出空城计。谷、仙二人均知眼下情形微妙,互使一个眼色,齐齐退回屋内,商议后面如何。 才到门前,仙碧心头一跳,一股杀气扑面而来,这杀气来得突然,虽不锋利专注,却似涵盖八方。她不及转念,挽着谷缜纵身后退,刹那间,眼前金虹电闪,耳边传来咔嚓细响,小小茅屋齐腰斩断,连着偌大的棚顶轰然崩塌,可是还在半空,金虹忽又电卷回去,将那半幢残屋圈住,一拖一带,向后退的两人当头压来。 仙碧抬掌一迎,残屋支离破碎,化作一天碎屑。蒙蒙尘土中,金光破空射来,突然间谷缜只觉身周旋风激荡,忽听仙碧发声轻喝,那道金虹陡然缩回。 尘埃落定,谷缜定眼望去,只见茅屋正中,狄希左袖盘在臂上,右袖却如一条飞蟒,凌空抖出三丈,彼端袖口,已被陆渐空手揪住。狄希注视陆渐,神色大为惊讶。 “九变龙王。”仙碧的呼吸急促起来,她想象不出屋外阵法如此森严,狄希如何潜入屋内。狄希那条长衲本是冲着虞照去的,虞照运功正到紧要关头,原本无力抵挡,不料陆渐突然出手,用“补天劫手”捉住了长袖。 金影闪过,狄希身形消失,陆渐忽觉袖上大力涌来,身不由主腾起丈许,虎口一痛,长袖脱手。长袖虽失,之前的那股人大力并未消失,经由双臂绵绵涌入,陆渐胸口一闷,血气直冲咽喉,眼前的金影淡如流光,锋锐之气如惊潮涌来。 狄希夺回长袖,便施杀手,长袖吞吐之快不容眨眼。仙碧正要惊呼,忽见白光一闪,烟气去如飞剑,与那金光一交,发出轻雷似的一声爆鸣。 金光后缩,狄希在三丈外现出身形,长袖拖地,面有讶色。陆渐也同时坠地,落地时双脚发软,正要坐倒,忽觉一只手从后扶住,掉头一看,虞照已然收功,浓眉飞扬,傲然挺立。 陆渐又惊又喜,正想出声,忽听耳边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说道:“别动。”陆渐一愣,回头看去,只见虞照口唇翕动,那声音续道,“方才那一招牵动内伤,我眼下乏力,要你支撑。” 陆渐恍然大悟,耳边的话竟是虞照内力传音,原来他为救自己,提前收功,内伤并未痊愈。陆渐只觉虞照的大手隐向下沉,心知他正竭力与内伤相抗,可是转眼望去,又见他面色如常,透出一丝轻蔑笑意。 狄希城府颇深,见状徐徐收起袖子,眼里清光流转,在虞照脸上扫来扫去。陆渐吃过大亏,心知此人狡狯,长吸一口气,挺直腰身。他久受“黑天劫”之苦,身子十分虚弱,适才又被抽上的奇劲所伤,只觉虞照手劲渐沉,双腿不由徽微发抖。 又听虞照低声说通:“这姓狄的袖子名为‘太白剑袖’,加上‘龙遁’身法.正是仙碧的克星。他若知道我内伤来愈,大势去也…”他说话之间,狄希目不转睛地注视他的双唇,陆渐心知到了生死关头,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咬紧牙关,挺然不动。 这时间,由仙、谷、宁三人看来,虞照不但没有受伤,反倒由他托着陆渐。三人无不欢喜,均想虞照伤愈,多了一个强手,就算叶梵、狄希联手,也未必会输。 狄希瞧了半晌,忽而笑道:“雷帝了素来光明磊落,怎么今天尽说悄悄话儿?”众人闻言,方知虞照用了“传音入密”之术,谷缜转念最快,又见陆渐大汗淋漓,登时猜到时下窘境.嘻嘻笑道:“狄叔叔.你怎么来的?” 狄希漫不经意道:“我追一个对头,顺路来的。”谷缜笑道:“哪个对头?”狄希打量他一跟,笑道:“你大难临头,还有心思管别人的闲事?”谷缜笑道:“小弟闲人一个,闲人管闲事,天经地义。狄兄却是大忙人,不知东瀛的鸟铳生意忙得如何?” 狄希笑了笑,淡然道:“托福,还好…”话音未藩,长袖电出。谷缜不及躲闪,那袖飘然一折,忽又扫向仙碧。 仙碧心知“太白剑袖”贯注真力,利如刀剑,方欲躲闪,长袖忽又缩回。狄希微微一笑,说道:“果然如此…” 谷缜暗叫不好,只听狄希笑道:“久闻虞兄与仙碧姑娘本是爱侣,相互间至为关切,如今虞兄见我向仙碧姑娘下手,为何一动不动?” 虞照不料此人如此厉害,只一招,就试出了自己的虚实。狄希见他神色,越发笃定,又笑道:“这么说,虞兄内伤未愈了?”说着双袖下垂,笑容不减,目光却慢慢变冷,好似两把钢锥。 忽听一声长笑,仙碧应声望去,远方树梢上,左飞卿迎风而立,白衣飘飘,直如羽化登仙。 仙碧又惊又喜,几乎大声欢呼。左飞卿一声笑罢,朗朗说道:“九变龙王,你我胜负未分,就像换对手么?”狄希笑了笑,曼生说道:“君侯神出鬼没,狄某捉摸不着,无可奈何,只好向雷帝子讨教了。” 左飞卿冷笑道:“左某不是躲你,只不过你东岛以谷神通为首,恃多为胜。如今谷神通不在,咱们一个对一个,那是最好不过。”虞照哼了一声,冷冷道:“少给自己贴金,谷神通要收拾你,何须以多为胜?他只需露个嘴脸,你这假神仙的法术立马就不灵了。” 左飞卿到:“避强击弱,本是武学精要,左某技不如人,自然不会妄自尊大,弄得一身是伤,结果还要女人庇护。”虞照被他说中心病,恼羞成怒,喝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虞某别说受伤,就是粉身碎骨,也胜过你这夹屁而逃的懦夫。” 左飞卿脸一沉,方要发作’仙碧叫道:“两个蠢材,大敌当前,还争什么闲气?”左飞卿冷笑道:“仙碧妹子说话.左某断无不从.哼'先退外敌.再说其他。”满头白发散开,袖里风蝶乱舞,如云似雾地罩向狄希。 狄希飘身一纵.升起丈余’左袖笔直抖出.在地上一拂,袖劲反激,带着他盘旋而上,竟与左飞卿直面相对,同时左袖疾出,扫开风蝶,“嗖”的一下,刺向左飞卿的胸口。 仙碧恍然大悟,心想:“‘太臼剑袖’能借长袖之力凌空行走,无怪这厮不经’后土二相阵’,原来是从天上潜入茅屋。” 转念间,狄希的长袖越舞越快,两道金光十分刺眼,忽而右袖拂地,左袖攻敌攻,忽而左袖拂地,右袖攻敌,乃至于身处半空,两袖齐出,木石一被扫中,登四分五裂。以左飞卿之能,也不敢轻撄其锋,只有驾驭风蝶避实击虚,不料大袖质料奇特,裹成一束,如刀如枪,一旦展开,又化为一面遮天蔽日的软盾。 陆渐瞧得眼花,不自觉心生钦佩:“这‘太白剑袖’果真厉害,无怪那天狄希曾说他若用袖,我接不下三招。”再看左、狄二人,本足一色的风神俊秀,武功又均是轻灵潇洒,只见广袖风举、纸蝶云屯,袖来蝶去,托着一金一白两个飞天仙人。 斗不多时,日色向晚,山风渐厉,呜呜呜如响号角。空中二人越斗越快,渐至于形影模糊,奇怪的是,两人身法越快,风蝶也随之变快,狄希的长袖却变得十分舒缓,一发便收,似被某种无形之力拦住,每招每式都无法使足。 陆渐方觉不解,忽听虞照冷冷说道:“姓狄的与左飞卿长空争雄,真是不自量力,他不知道风部神通与天风呼应,风势越大,神通越强么?”陆渐心头一动,定眼看去,此时山风大起,左飞卿得了风,如鱼得了水,不但身法变快,更引来狂风,牵制对手的长袖。 狄希这一路剑招出自“龙遁”九变中的“云龙变”,向来罕逢敌手,不料西城神通一得天时,威力倍增,一阵乱风,吹得双衲摇摇荡荡,几乎被风蝶乘虚而入。高手相争,不容半点差池,狄希情急之下,只好收了“太白剑袖”,只凭身法躲避。“龙遁”身法天下独步,若是不求伤敌、但求自保,左飞卿神通虽强,却也无可奈何。 又斗数招,狄希扬声高叫:“叶兄,再不出手,更待何时?”仙碧心头一凛,她假意关注空战,大半的心思却在防范叶梵,谁知土坑中始终一无声息。仙碧心中迷惑,不由暗自运功,注视土坑。 狄希连叫两声,无人答应,心中不耐,一拂袖。掠过士坑上方,往下一瞧,大为吃惊,那坑内空空如也,竟无一个人影。 狄希分明瞧见叶梵掉入坑里,忽不见人,心中十分迷惑,他的双袖接连拂地,每拂一次,就飘退丈许,形如两条长腿大步疾行,拂到第五次,他已落在阵外,长笑道:“风君候,今日暂且作罢,岛王与沈瘸子约在后天正午下,届时天柱峰下,你若有胆前来,咱们不妨再较高下。” 左飞卿白发收拢,冉冉落下,冷笑道:"你不过仗了谷神通的威风,真以为左某币敢去?好,后天便后天.天柱峰下,不见不散。” 狄希哈哈一笑,转身即走.—晃一荡远去数丈,化作一点金光,隐没在山林深处。 左飞卿目视狄希去远.神色十分沉重。忽听一声刺耳锐响,远方树林中射出一溜青光,直奔虞照而来。 仙碧伸手欲拦,左飞卿_一挥袖,风蝶如云似絮,将那暗棋器轻轻托住。虞照接过一瞧,却是一块巴掌大的树皮,新揭不久,外青内白,青皮上用锐物刻了两行字迹:“后日午时,天柱峰前,海眼雷帝,死活听天。”落款为“东岛叶梵”。 虞照抬眼望去,树林中似有蓝影闪没。谷缜纵下土坑一瞧,发现坑壁有一个洞口,可容一人出入,洞内湿气逼人,黑黢黢的不知通向哪里。谷缜念头—转,忽地哈哈大笑起来,陆渐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谷缜出了土坑,笑道:“叶老梵生来最好面子,他被我算计,藏在坑里不敢出来。等他醒悟上当,本会冲突上来,不料狄希忽然出现。四尊之中,叶梵居首,狄希次之。叶老梵一贯自负胜过九变龙王,若被狄希发现掉在坑里不敢出来,岂不是丢光了脸两吗?是故他明知上当,也不肯现身,只想如何遮盖这一桩丑事,于是乎运起玄功,硬生生地在坑底开出一条地道,一直通到那边的树林。这么一来,不但狄希见不着他,事后说起此事。叶老梵也可以推得一千二净。只不过,他短时内打通这条通道,必然消耗了不少真元,今日已经不堪再战。叶老梵吃了这种闷亏,怒气自然难平,他见狄希与风君候约下战期,也照样画葫芦,向虞兄挑战,力图挽回几分脸面。”他说到这里,幻想叶梵满身泥土的窘样,呵呵呵笑个不停。 仙碧忽道:“谷缜,你方才设的那个阵子,到底有什么玄虚?”谷缜笑道:“什么玄虚也没有。”仙碧啐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那个鬼阵子,都是你胡摆乱设,用来骗人的。” “不但骗人,而且专骗能人。”谷缜呵呵一笑,“叶梵家学渊源,天下的阵法没有几个他不认识的,唯有不是阵法的阵法,才能将他唬住。”仙碧瞪着他,嗔也不是,喜也不是,最后叹了口气,说道:“你这小子太过奸,日后谁做了你的媳妇,那才叫倒霉呢。” 左飞卿忽道:“虞照,叶梵叫阵,你敢不敢去?” “怎么不去?”虞照冷冷道,“虞某输给谷神通,却也不怕他。”左飞卿冷笑道:“死鸭子嘴硬。”虞照怒目大睁,左飞卿一摆手道:“我懒得跟你罗嗦,你如今的样子,一根指头也能将你推倒。当务之急是找个隐蔽之处,施展‘风雷转生法’。” 虞照一愣,仙碧惊喜道:“飞卿’你肯用‘风雷转生法’?”左飞卿叹道:“仙碧妹子,莫非我在你限中.真的那么不堪么?”仙碧脸一红.低声说:“我…我哪儿有。” 左飞卿正色道:“左某纵然性子古怪,大是大非却还分得明白。后日一战,事关西城尊严,不是为我一人荣辱。老酒鬼不去也罢,既然要去,就该闹他个天翻地覆,这么病快快的,还没打架,先叫人寒心。”虞照脸膛涨紫,怒道:“你说得天花乱坠,其实也不过怕了谷神通…”左飞卿大怒,盯着他冷冷不语。仙碧不由苦笑道:“你们两个,后天去是不去?” 虞照道:“虞某可不是怕死的懦夫。”左飞卿也道:“男儿千金一喏!”仙碧叹道:“既然都去,还争这些闲气做什么?” 二人对视一眼,过了半响,左飞卿忽道:“前方有个岩洞,大小正好合适。”他当先带路,行了数里,果见山腰上有一个山洞。仙碧说道:“你二人行功,我来护法。”又对其他三人说,“如今形势紧迫,须以‘风雷转生法’为虞照疗伤。待会儿我要封闭洞口,不能打扰他们…”说到这里,她深深看了宁凝一眼,眼里大有深意。宁凝一怔,默默低头,十指绞在一起。 仙碧知道多说无益,叹一口气,运起“坤元”神通,结土成障,封住洞口,行将封闭时,其他三人透过罅隙,仿佛看见虞照与左飞卿相对端坐,四掌相抵,随着洞口合拢,洞中萧萧訇訇,发出奇响怪声。 陆渐惊道“这是什么神通?”谷缜想了想,说道:“《易经》有言‘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说的是雷风相薄,刚柔并济,能够造化阴阳,生成万物。‘周流电劲’刚明正直,‘周流风劲’夷冲潇洒,貌似相克,其实相生。这法门叫做‘风雷转生’,顾名思义,就是风、雷二部的真气汇合,能够逆转生死,化成奇功。” 三人边说边走,遥见远处山坳中林幽水旷,亭台潇洒,近了一看,却是道士开设的一座茶社。 三人讨了三杯清茶,慢品闲聊,各述别情。说话间.忽听笃笃声响,仿佛竹杖点地,陆渐转眼一望,变了脸色,只见宁不空峨冠长袍,拄杖而来,入亭中坐下,讨一杯茶捧了沉吟。 陆渐再看宁凝,见她杲望父亲,神气茫然。谷缜与宁不空虽未谋面.但瞧陆渐神色和宁不空的相貌,心中猜到几分,即沾茶水,在麋面上写出“宁不空”三字。 陆渐方要答话,忽见谷缜摆手示意,陆渐醒悟,也用茶水写了一个“是”字。谷缜又写:“三十六计走为上。”陆渐未答,宁凝已写道:“我与他说几句话儿。”忽地站起身来,还没开口说话,宁不空忽地叹道:“凝儿,我找得你好苦。”宁凝吃了一惊,谷缜也是老大疑惑,望着陆渐写道:“他真是瞎子?”陆渐也是一脸迷惑,写道:“不错。”谷缜一皱眉头,又写:“老贼有备而来,大大的不妙。” 宁不空又说:“凝儿,你怎么不说话?”宁凝只觉心跳变快,低声说:“你…你找我做什么?” 宁不空眉头皱起,招手说道:“孩子,你过来…”宁凝一愣,陆渐扯着她的袖口微微摇头,宁凝轻咬朱唇,忽地摆脱陆渐,走到宁不空面前。 宁不空伸出大手,指尖拂过女儿面庞,一时间,脸上流露出一丝怅惘,喃喃说道:“真像,真像…”说时眉尖颤抖,忽地“咔嚓”一声,手中竹杖折成两段。 宁凝吃惊道:“你,你…”宁不空摇了摇头,苦笑道:“没什么,我想起了你母亲,唉,你的样子,和她真是很像…” 宁凝心神摇荡,想到母亲惨死的情形,心中悲苦难抑,不由冲口而出:“爹爹…”宁不空应声一震,脸上闪过奇特神情,沉默半晌,一拍桌子,哈哈大笑,笑了半晌说道:“好,我宁不空也有女儿了,好,我宁不空也有女儿了…”说着又是大笑,笑声越见凄厉,直如枭鸟夜哭。 宁凝自幼与父亲分别,此时重逢,心中不大自在,自觉虽有父女之亲,却始终隔了一层,不能如其他女孩儿一般承欢膝下。听他如此 怪笑,心中更觉别扭。 宁不空忽地止住笑声,森然说道:“凝儿,你放心,我父女既然重逢,我绝不会让你再受半点委屈,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要让你过上公主一样的日子。哼,公主算什么?给姓宁的提鞋也不配…” 谷缜越听越滑稽,听到最后,“噗”地笑出声来。宁不空脸一沉,冷冷道:“谁在笑?”谷缜不及答话,陆渐抢着说道:“是我。”谷缜大皱其眉,心想陆渐虽是好心,我又怎能让她代过?方要自承罪过,忽听宁凝说道:“爹爹,他不过笑笑,你可别怪他。” 宁不空的脸上怒气未消,面肌抽搐几下,冷冷说道:“也罢!凝儿,有生以来你第一次求我,爹爹就许你一次,若不然,只凭他这一笑,烧成炭灰也便宜了他。”宁凝听得打了个突,忽见宁不空将袖一拂,叫道:“走吧。” 宁凝忙道:“爹爹且慢,我还有一件事求你。”宁不空皱眉道:“什么?”宁凝道:“陆渐的‘黑天劫’要发作,我求你救一救他。” 宁不空脸一沉,冷冷道:“凝儿,他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何替他求我?”宁凝:“他…他是我的朋友,救过孩儿的性命。”宁不空一皱眉,说道:“很好,陆渐,你过来。”陆渐道:“我过来做什么?” 宁凝大急,心想仙碧说得不假,陆渐外和内刚,骨子里倔强,即便父亲肯救,他也未必领情。当即向陆渐连使眼色,要他屈服,陆渐却如不见,只是低头品茶。 宁不空呆站了一会儿,冷冷说道:“凝儿,你看到了么?这小子自作孽,不可活,你不用理他,让他死去也罢。”说着踱出亭外。 宁凝心一急,拉住陆渐,转身追赶,陆渐身子虚弱,经她一拽,身不南主随她奔出亭外,不由叫道:“宁姑娘,你做什么?” 宁凝心中有气,抿嘴不答。陆渐挣扎乏力,脚下踉踉跄跄,口中连声叫道:“宁姑娘,宁姑娘…”谷缜从后跟出,见状心里笑翻:“陆渐啊陆渐,最难消受美人恩,现在知道厉害了吧?”他自顾嘲笑别人,却忘了自己也是为情所困,比陆渐好不了多少。 宁不空缓缓前行,宁凝拉着陆渐默默跟随。走了时许,宁不空突然驻足,转过身来冷冷说道:“凝儿,你真的要救这小子?”宁凝道:“他是女儿的救命恩人,还请爹爹大发慈悲。”宁不空摇头叹道:“乖女儿,你这话可说错了。”宁凝道:“怎么错了?”宁不空冷笑道:“为父心中,包罗万有,唯独没有慈悲二字,你让我大发慈悲,岂不是为难我吗?” 宁凝一愣,低声道:“可是他救过女儿…”陆渐忍不住道:“你也救过我的,咱们早就扯平了。”宁凝气得秀目圆睁,陆渐却梗起脖子说道,“宁姑娘,你不用为我低声下气求他,死便死了,我又不怕…” 宁不空冷笑道:“凝儿,你不用理会他,这小子最不知好歹。再说了,哼,他本就是我宁家的狗奴才,奴才救主子天经地义,哪有什么恩不恩的?” 陆渐怒血上涌,大声说道:“我是狗奴才,你不就是狗么?”他一句骂完,忽觉口不择言,忙道,“宁姑娘,他是狗,你却不是。”他这一解释,越描越黑,宁凝哭笑不得,谷缜却是暗暗好笑:“这陆渐,斗嘴的本事长进不少。” 宁不空脸色铁青,忽地将身一晃,食捐伸缩如电,在陆渐胸口点了一下。猛然间,陆渐只觉一股寒气透胸而入,直抵身体深处,那儿突然碎裂,化为无底黑洞,“嗖”的一下,将浑身的精气尽数吸走。 陆渐大叫一声,瘫倒在地。宁凝心中骇然,抬眼望去,父亲双眉倒竖,脸上透出一股浓浓的戾气,宁凝吃惊道:“你…你做了什么?” “做什么?”宁不空阴沉沉一笑,“这狗奴才仗了鱼和尚那秃驴的势,以为区区几道禁制就能抗拒《黑天书》的铁律?哼,我今日就将禁制破去,看他会有什么结果?狗奴才不是不怕死么?不知道‘黑天劫’的滋味他怕不怕?” 宁凝不料父亲如此恶毒,一刹那,只觉眼前发黑,喉间腥甜,恍惚间,只见宁不空那张脸阴沉沉、冷冰冰的,竟是说不出的丑恶狰狞。 这一劫来得太快,陆渐不及挣扎,无法想象的空虚、痛苦汹涌而来,即便昏沉之间,也能清晰感知。他口不能言、眼不能张,肌肤阵阵痉挛,耳边轰隆鸣响。 “黑天劫”之所以厉害,并非一发即死,而是发作之后.非得经历几个时辰的折磨才能断气。这期间,刺其心,断其头,也不能让劫奴立刻死去,只许头颅完好,“黑天劫”的痛苦仍能感知。劫奴借力越多,痛苦越大,即便一个时辰.也如经历千百岁月。 宁凝幼年之时.曾见过沈舟虚惩戒一名犯错的劫奴,令其历劫而死,当时情状之惨,宁凝多年来刻骨铭心,常在梦中因此惊醒。眼看陆渐情形,忆起往事,不觉芳心尽碎,悲痛欲绝。突然间,她的双颊闪过一抹潮红,俯下身子,一手按着陆渐的膻中,一手按住他的丹田。 宁不空若有所觉,眉头一颤,叫逝:“凝儿,你做什/么?”宁凝闻如未闻,凝视陆渐面庞,全神贯注,宝相矜持,通体若有淡淡柔光,隐脉中的劫力源源小绝化为真气,经由双手涌向陆渐。 宁不空心有所悟,忽地厉声叫道:“你疯了?”飘身上前,一指点向宁凝,这时身后风起,又猛又急,宁不空不由大喝一声,反袖扫向来人。 谷缜见陆渐禁制被破,也极惊怒,及见宁凝欲渡真气,想到仙碧所说的话,心知第四律“有往有来”,明示劫主、劫奴均能遗传。宁凝的真气性质与宁不空一脉相承,但她劫奴之身,要用真气,便须借力,依照第二律“有借有还”,她救了陆渐,便有历劫之患,是以宁凝此举,分明已有舍身为人之意。 事到如今,陆、宁二人一生一死,难以两全,眼见宁不空出手阻止,谷续忍不住施展“猫王步”旋身急上,绕到宁不空身后。正要出手,一股暖流迎面拂来,谷缜不及转念,衣衫火苗一蹿,腾地燃烧起来。 谷缜翻身仰倒,连滚数匝,火势才灭,但觉多处炙痛,已被烈火灼伤。他抬眼望去,宁不空一指点在宁凝胸口,宁凝软软倒地。谷缜心急之下,正想纵起拼命,忽觉头顶一黑,—道灰影掠过,荡起一股狂风,向宁不空狠狠扑去。 宁不空觉出来人劲风有异,“咦”了一声,倒退一步,翻掌迎出,两人劲力一交,灰衣人的袖袍火光迸起,一闪即灭。 掌力一交,宁不空觉出对方来历,厉声喝道:“鱼和尚?你还没死?”一念及此,心知火劲奈何不了对手,当即向后纵起。方要射出“木霹雳”,忽又想起宁凝穴道被制,动弹不得,“木霹雳”炸裂,难免误伤女儿。 稍一迟疑,失了先机。灰衣人动转如电,左手一抄,抓起陆渐,右手一揽,抱起宁凝,方要转身去抢谷缜,宁不空怒叫一声,挥掌扑了过来。灰衣人百忙中将陆渐扛在肩上,腾出—手,反掌拍出。 这一掌,谷缜伏在近旁,也觉炎风猛烈,巨力磅礴,逼得他直不起身来。宁不空一声冷哼,向后跳出,厉声道:“你不是鱼和尚,你到底是谁?” 灰衣人连挥两次,袖子上的火焰方才熄灭。他灭火时脚下生风,奔走如飞。谷缜从后望去,那人僧袍光头,俨然是个和尚。宁不空厉声喝道:“哪儿去?”飞身赶上,“呼”的一掌推出,和尚脚底不停,仍是反掌相迎。二人掌力凌空交接,“周流火劲”被和尚的“无俦真力”一逼,倒卷回来。宁不空怒哼一声,‘双掌微合,齐画一个半圆,火劲未散,又被裹成球状,反送回去,上面更添了两重劲力,密密层层地涌至和尚的后襟。“哧”的一下,后襟着火,焰光迸射,和尚反手一拳,化去火劲,劲力收回,又将衣上的烈火扑灭,脚下陡然加快,将宁不空拉下一丈有余。 宁不空一声大喝,去势如箭,顷刻逼近五尺,紧跟和尚身后。 两人一逃一追,均是快得惊人。谷缜奋力赶过一道山梁,眼前忽变疏朗,峰峦青青,流云飞逝。山梁下林莽苍苍、幽谷深深,静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 ------------ 第三十章 五蕴皆空 宁不空的轻功原也不弱,怎奈双目已盲,听声辨位,总比明眼人迟慢少许,但觉那和尚越去越远,想到女儿落入人手,真个心急如焚,不顾山路崎岖,拼命追赶对手。 那和尚正是浑和尚,他大步流星,一手拎着一人昂首奔走,宁不空快他也快,宁不空慢他也慢,两人始终相距数丈之遥。宁凝不知和尚好歹,心里忐忑不安,可是转念一想,陆渐落入父亲之手。非死不可,这和尚突出相救,理应不是对头,胡思乱想之间,前方道路已绝,出现一道断崖。宁凝还没还过身来,浑和尚纵身一跃,头下脚上,径向崖下跳去。宁凝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禁不住失声尖叫,宁不空的怒吼声也从上方传来,越来越小,渐被狂风吹散。 就在这时,身子忽又一顿,去势稍止。宁凝神魂归位,凝目下看,只见峡谷幽深,云气翻涌,一颗心顿又狂来。她抬眼上看,又见浑和尚双脚缠住一根老藤,形如猿猱,倒吊半空,形如西洋钟摆,凌空一荡,“嗖”地掠过十丈,撞向对面山崖。 宁凝吓得惊叫起来,叫声未已,前方陡然一黑,三人钻进了一个岩洞。洞中幽深潮湿,前方隐现光明。浑和尚挟着二人,躬身低头,鼹鼠似飞深入其中。宁凝不由害怕起来,奋力挣扎,可是和尚一条手臂好似钢铁祷成,用尽浑身之力也难以挣脱。 忽然天光大亮,进入“天生塔”中,浑和尚直起身子,双臂一分,将两人放在地上。宁凝盯着和尚,不知所为,心中不胜惊慌,但见浑和尚浓眉紧皱,看向一边,登时想起陆渐,慌忙转眼一瞧。陆渐气色灰白,紧咬牙关,浑身上下连连抽搐,痛苦之色布满脸庞。 宁凝见状,心如刀搅,说道:“大和尚,你带我们来这儿干吗?”浑和尚看她一眼,默不作声,宁凝又道:“大和尚,你是陆渐的朋友么?” 和尚仍不做声,宁凝不知他原本聋哑,心生恐惧,劫力运于双目。浑和尚觉出杀机,冲她摆一摆手,咧嘴笑笑,露出断舌。宁凝恍然大悟,微感羞惭,收起劫力,看着陆渐,心中一阵惨然,说道:“大和尚,你本领高强,能救一救陆渐么?” 浑和尚摇了摇头,屈下一膝,运指在地上写道:“五蕴皆空,无中生有,身为宝山,予取予求!“宁凝看这数字,茫然不解,这时忽听外面传来叫骂之声,听来正是宁不空。叫骂声越来艇,仿佛就在洞外,浑和尚看她神气,顿时明白舰,白眉微鸯,一晃身,忽然不见。刹那间,天生塔内只剩宁、陆两人,不过片刻,忽听一声爆响,四壁震动,整个洞窟也似摇晃起来。紧跟着爆响连连,其中夹杂宁不空的声声怒骂。宁凝心中明白,父亲为了自己,不顾凶险,潜入深谷,此时正与浑和尚交手,两人倚崖而斗,其中的凶险艰难可想而知。 宁凝心中百味杂陈,她自幼失去父母,至今才从宁不空身上感受到父爱。可就是这啡。一亲人,却又偏偏是陆渐的劫主,正是他步步相逼,将陆渐逼到了绝处。一时间,爱恨悲喜纠缠于心,宁凝望着陆渐,不巾痴了。 突然间,又是一声爆响,宁凝如梦方醒,只见陆渐面皮发黑,眉宇之间分明透出一股死气,心知耽搁下去,这少年再无生理。她目光一转,落在浑和尚的留字上面,心头微微一动,仿佛明白其中之意,可是细细想来,又觉茫然。 “白蛇娘娘…她为心爱之人,不惜毁弃千年道行,终古沉沦…”仙碧的声音如在耳边,宁凝忍不住看了陆渐一眼,心中暗想:“白蛇娘娘为了许仙,千年道行尚且可弃,我为了他,一条性命又算什么?” 想着一咬牙,抉起陆渐,双手按在他的心口,默运劫力,以无转有,劫力化为内力,源源不断地送入陆渐的体内。 陆渐堕入黑天劫中,所受的痛苦难以形容,先是空虚袭来,身子慢慢化为空壳,血肉一点点融化,融化的痛楚无比清晰。他也曾听说过千刀万剐的酷刑,但深信那刀刃寸制之苦,也不及眼下之万一。 难受到了极点,身体似也缩小,肌骨塌陷,筋骨易位,奇痛奇麻,奇酸奇痒,各种吋怕滋味纷至沓来。眼前光亮消失了,黑暗至深至浓。正当忍无可忍,眼前忽有光亮闪过,陆渐举头望去,上方出现了一点星光。 星光越来越亮,他的眼前渐次清晰,当先入眼的是一张娟秀的面庞,还没明白发生什么,忽听一声闷响,仿佛来自远方的闷雷。 雷声贯耳,陆渐的身子生出知觉,但觉一股热流涌入体内,所过痛苦消散,化为了一股说不出的虚脱。 眼前的少女秀眉一颤,脸上流露出深深的痛苦。陆渐脑子一亮,之前的记忆浮了上来。“宁姑娘。”他叫了一声,扭头望去,惊奇地发现,自己坐在“天生塔”中,上方一穴如豆,暮色徐徐投入,在四周的石壁上造化出一圏圏奇妙的虹彩。 “我怎么在这儿?”陆渐完全清醒了过来,但听闷雷远去,初如爆竹,渐次轻柔细微,有如灯花的爆鸣。 陆渐不知这声音来自“木霹雳”,更不知浑和尚与宁不空在天生塔外殊死搏斗。爆炸声越来越小,正是浑和尚将宁不空远远引开。他呆呆听着,直到爆炸消失,四周陷入沉寂。突然间,宁凝的身子伏向他的肩头,隔着薄薄的衣衫,滚烫的身子阵阵发抖。 陆渐吃了一惊,一抬手,忽觉身子可以动弹,便叫一声“宁姑娘”,抱起宁凝,但觉她的身子柔若无骨,颤抖一阵一阵,眉间的痛苦越来越浓。 “她病了么?”陆渐努力回忆前情,记得的只有被宁不空一指点在胸口。他定了定神,但见宁凝双颊火红,内中似有一团火焰。陆渐忍不住叫她名字,但宁凝陷入“黑天劫”之中,目不能见,耳不能闻,口不能言。心之所感,只有痛苦空虚,神之所见,只有种种幻觉。陆渐无法可想,心想:“宁姑娘定是病了,当日我曾以‘大金刚神力’救活了阿晴,今日试一试,看能不能救活宁姑娘。” 他一想到救人,浑然忘了“黑天劫”的痛苦,默想“三十二身相”,绕着宁凝一一使出。他身具劫力,后十六相一旦明白,借力更为容易。他将“三十二相”使过一遍,再使一遍,使到第三遍,再也无须变相,自能化为劫力。两人盘膝相对,四掌相抵,“大金刚神力”源源不绝,徐徐注入宁凝体内。 暮色尽退,星月浮现,清辉星芒交融映射,四面的塔壁青莹莹仿佛玄冰,清光勾勒出宁凝的脸庞,秀丽之外更添冷艳。 陆渐瞧得心神恍惚、,忍不住喃喃叫道:“阿晴…”宁凝昏迷中俨然听见,皱起眉头,兑子轻轻一颤。陆渐方才想起,眼前的女子并非姚晴,不由暗自苦笑:“我胡思乱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宁凝的脸上痛苦消失,眉宇舒展开来,忽地张眼叫道:“你在干吗?”忽见陆渐眉头紧级,面庞扭曲。原来,宁凝刚刚脱劫,陆渐又陷入了“黑天劫”。 宁凝不及多想,借用劫力,绵绵注入陆渐体内。可是借力一多,“黑天劫”又被引发,她正觉难受,忽觉一股纯正浩大之气涌入掌心,满足喜悦油然而生。过不多久,陆渐借力已尽,劫数又来,宁凝的精力却已圆满,忙又借力转化真气,注入陆渐体内。 这么反反复复,二人互救互治,忽而空虚痛苦,忽而喜乐无比,势如冰火交替,感受之奇妙,除了局中的两人,从古以来再无第三个人领略。 月已中天,光华好似水银,注入头顶穴口。“天生塔”内冰魄流光,银色的塔壁下浮动着暗沉沉的蓝色。“黑天劫”的生灭越来越快,苦乐的转换也越来越频。陆渐、宁凝心惊不已,均想停下来询问对方,可是不知怎的,二人体内的劫力自发自动,欲停不能,不再经由双方控制,而是自行转化为真气,源源不绝地注入对方的身体。劫力化为真气,真气化为劫力,经过二人四掌,来来去去,借借还还,自成一个循环。 二人越发吃惊,欲要分开双掌,但不知为何,手掌被一股无形之力牢牢胶合。两人用力越大,胶合之力也越大,欲要张口说话,痛苦立时涌现,叫人气息急促,说不出只言片语。光阴暗换,月渐西沉,冰魄似的银光淡去,冰蓝的辉芒遍洒塔中,染透了二人的眉梢眼角。四下里静悄悄的,似能听到两颗心怦评跳动,一颗强劲有力,一颗柔弱细微。一切痛苦空虚、喜乐满足从体内抽离,二人的身心笼罩在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祥和之中,神魂也似游离出窍,遁入了无思无梦的空寂之境。 过了不知多久,沉寂中,陆渐灵机震动,清醒过来,他张眼望去,宁凝一双乌黑漆亮的眸子也正凝视过来,两人四目相对,少女的双颊微微一红。 陆渐一怔,举目望去,穴口一方天穹净如明瓦,敢情天又亮了。陆渐冲口而出:“宁姑娘,出了什么事?“话一出口,才觉空虚苦痛早已消失,再瞧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已和宁凝的双手分开。 宁凝深深望着他,神色似哭似笑。陆渐忍不住问道:“宁姑娘,你还难受么?”宁凝轻轻哼了一声,望了望天,忽道:“这是什么地方?” 陆渐道:“这里是金刚一门的埋骨之所,浑和尚叫它天生塔。”“浑和尚?”宁凝喃喃道,“你说那个老和尚么?他和爹爹在洞外交手,也不知道胜负如何?”她心中七上八下,既不希望老父有所伤损,又不愿父亲伤了那位好心的僧人。矛盾之际,陆渐站起身来,舒展四肢,忽地“嘆”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宁凝道:“怎么?”陆渐挠头道:“奇怪,我身子里怪怪的,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宁凝道:“怎么奇怪?“陆渐道:“像是很空,又像很满,劫力进入显脉变成真气,真气又进入隐脉化为劫力,这么变来变去,好像永远停不下来。” 宁凝默察体内,果如陆渐所说,‘劫力真气自给自足,隐脉显脉连成一片,尽管如此,却又没有借力之后的空虚难过。她略一思索,突然明白其故,心中不觉悲喜交集。 陆渐见她眉眼泛红,问道:“怎么了?”宁凝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在想,或许、或许‘黑天劫’被我们破解了。” 陆渐一怔,忽地施展变相,将“三十二身相”陆续变出,变了一轮,再变一轮,体内的劫力化为真气,似乎无穷无尽。变到第七轮,也不觉有“黑天劫”发作的征兆,反之真气越发洪劲,在体内鼓荡汹涌,无以宣泄。陆渐不由得纵声长啸,啸声雄劲无比,在塔内反复激荡,有如巨浪拍岸,震得四周落下一阵石屑。 宁凝听得气血翻涌,不自禁捂住双耳,但那啸声有若实质,透过双手钻入耳中。宁凝若非贯通隐、显二脉,必被这啸声震昏过去,饶是如此,仍觉心跳加剧,血液沸腾,只觉四周的塔壁也似晃动起来,不由大声叫道:“陆渐你别啸了,再啸这洞子就要塌了。”这喊声汇入啸声,却如涓滴入海,转瞬消失。 陆渐长啸已久,却也宣泄不尽体内的真气,不由纵身一跳,跳起四丈多高。他从未料到自己能跳得如此之高,先是吃了一惊,慌乱中仓促变相,使出刚练成的“扶摇相”,双臂分开,势如大鹏展翅,逍遥一旋,化解下坠势头;再变“龙王相”,脚如龙尾,扫中左侧塔壁,借力上蹿数丈;又变“长手足相”,手脚齐施,按捺右侧塔壁,又向上蹿;中途变“神鱼相”,灵矫翻腾,以“雄猪相”在左侧塔壁上一撞,拧身向右飞蹿。 这么捷如飞鸟,忽左忽右,越升越高,宁凝翅首而望,提心吊胆,直看到陆渐纵跃自如,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天生塔下宽上窄,塔顶处仅能容人,陆渐蹿到塔顶,双脚撑住塔壁,伸手一摸,塔顶嵌了一块磨盘大小的水晶石。无怪虽有天光再入,却没有尘土雨露沁入塔内。 陆渐落回塔底,抬头仰望,只觉适才啸声之宏、变相之奇,恍如梦幻,绝非真实。怔忡时许,他转眼望去,宁凝注视石匣上方六大祖师的本相,手指在墙壁上轻轻勾画。陆渐奇道:“宁姑娘,你做什么?”宁凝叹道:“这几幅画像各有一种神韵,我想学着画来,可是总不达意。” 陆渐道:“听浑和尚说,这是金刚门六代袓师悟道后留下的本相,至于什么本相,我却不知道了。”宁凝想了想,摩挲那幅“九如袓师”的本相,点头道:“所谓本相,或许就是风格一类的东西,你看这一幅小像,张扬凌厉,世间罕有…” 陆渐随她指点望去,心头一动,奇怪之感油然而生,仿佛自己就是壁上的九如袓师,九如祖师就是自己。 这奇怪念头刚刚生起,宁凝就觉一股浩荡之气从旁涌来。她吃了一惊,回头望去,陆渐眉宇上飞,双眼如炬,嘴角一丝笑意动人心魄,俨然藐睨古今,呼天唤地。 宁凝不料陆渐显出如许风采,与他目光一触,忽觉那目光如枪似剑,直入内心,宁凝心神一震,一颗心几乎挣破胸膛。 陆渐的目光忽又一变,霸气消失,尽是一团天真,有如无邪赤子。宁凝循他目光看去,陆渐正望着“花生大士”的本相出神,接下来,随他目光扫过,每看一尊本相,气质也就随之改易,看罢六尊本相,他也变了六种气度,狂放天真、沉寂潇洒,妙态各具,兼而有之。陆渐并不知自身变化。看罢本相,心中跌宕久之,好半晌才平静下来,侧目望去,宁凝怔怔看着自己,神色十分迷惑,不由问道:“宁姑娘,你瞧着我什么?”宁凝脸一红,转过脸去,冷冷说道:“谁瞧你了?” 陆渐脸涨通红,皱眉道:“奇怪,这‘黑天劫’真的解了,方才我用了那么多真气,却也没有一点儿要发作的意思。宁姑娘,你知道其中的缘故吗?” 宁凝双眼一红,泪水夺眶而出。陆渐吃惊道:“你哭什么?”宁凝狠狠一用手,怒道:“你这傻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明白…”她心中气苦,坐在地上抱膝痛哭。 陆渐又不解,又委屈,但见宁凝哭得伤心,忍不住说道:“宁姑娘,我做错了什么,你千吗这样讨厌我?”宁凝恨声道:“我不但讨厌你,还想恨你!”陆渐叹道:“这话更不通了,恨就恨了,哪儿有想不想的?”宁凝盯着他,心中一阵凄然:“是啊,我极想恨你,可怎么也恨不起来。”她心中乱如柔丝,忽地双眼一热,掉下泪来,只怕被陆渐看到,一转身向出口走去。 陆渐自告奋勇道:“宁姑娘,我来开路。”抢到前面,钻入那一条天然甬道。行不多时,来到悬崖边上,陆渐探头一瞧,不觉吃惊,两面的崖壁上到处都是火焚痕迹,两条古藤均被烧成乌炭。如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若无绳索下垂,两人势必困在这里。陆渐沉吟逾“宁姑娘…”宁凝冷冷选“谁是你宁姑娘?”陆渐通“不叫你宁姑娘,又叫什么?”宁凝道:“我叫宁凝,你叫我名字就是了。”陆渐笑道:“这么叫太生分?干脆我也学莫乙他们叫你凝儿。” 宁凝怒道:“你敢这么叫,我…我…”忽地伸手在陆渐肩头一推,喝道,“我推你下去…”不料她略一用力,陆渐“啊呀”一声,手舞足蹈地栽了下去。 宁凝出手虽猛,落时却很轻柔,谁知真把陆渐推了下去,心想难不成打通隐脉、显脉,举手抬足就有极大力量?她心胆欲裂,扑到崖前,凄声叫道:“陆渐,陆渐…”叫了两声,眼泪已流了下来。 深谷里雾气茫茫,宁凝的叫声化作阵阵回响,她痴痴望着谷底,心想我真是傻子,本就不关他的事,何苦要怨他恨他。推他下去不是我的本意,他却是因我而死。想到这儿,她恂慢站起,心想:“罢了,我与他生不能同衾,死后同穴也是一样。”想着纵身一跃,向着崖底落去。 耳边风生,雾气迷眼,突然间,宁凝腰身一紧,被人牢牢抱住。她吃了一惊,掉头望去,陆渐一手扣住凸石,一手抱着自己,脸上挂着十足诧异。 宁凝吃惊道:“你没死?”陆渐支吾道:“你…你干吗也跳下来?”宁凝恍然大悟,这小子装模作样掉下悬崖,其实凭着变相,抓住崖上凸石,专门吓唬自己。 宁凝又羞又气,双拳齐出,边打边骂:“臭贼,臭贼。”陆渐任她捶打,苦着脸说:“我本想吓你一吓,待你着急,再跳上去哄你高兴。” 宁凝停了拳,撇了撇嘴,“哇”地哭出声来。陆渐一惊,力贯手臂,喝声“起”,翻身纵回崖边,矫捷处连他自己也觉吃惊,仿佛不论何事,一动念头,身子就能办到。正不解,宁凝忽从后面挥拳打来,陆渐的“大金刚神力”巳成,不惧对方捶打,心中却觉不快,虎起脸说:“宁凝,你干吗这样恨我?” 宁凝泪如走珠,气苦道:“你干吗要活着?摔死了更好。”陆渐怒道:“你这么想我死,干吗又要救我?”宁凝道:“那时我还不知道…”说到这儿,摇了摇头,又流下泪来。 陆渐焦躁起来,怒道:“你这个人,哭哭啼啼的,若有什么伤心事,我不知道,又怎么劝你呢?”宁凝哼了一声,冷冷道:“才不要你劝。” 陆渐皱了皱眉,说道:“不劝就不劝,我们怎么上去?”宁凝道:“我不上去了。“陆渐道:“你不上去,难道饿死在这里?“宁凝道:“死了才好,活在世上总是难受。” 陆渐见她似非戏言,怔了一下,说道:“你不上去,我也非上去不可。”宁凝冷笑道:“是啊,上面还有阿晴姑娘,你又怎么舍得呢?” 她句句夹枪带棒,陆渐不胜狼狈,说道:“你不是还有父亲吗?宁不空心肠不好,可对你还不坏…”忽见宁凝面沉如水,陆渐与她四目一交,只觉冰冷透心,一时住了口,看了看上方,忽将宁凝背了起来。宁凝吃了一惊:“喂,你做什么?”陆渐道:“我带你上去。”宁凝怒道:“我不上去。”陆渐懒得多说,运劲跌足,一蹿数丈,直抵对面山崖。变相出脚,又一撑掠了回来,衣袂破空,身若电走,在虚空中划出一个大大的“之”字。 宁凝急道:“你放我下来。”陆渐全凭一口真气,以攀登天生塔的法子登上悬崖,闻言不敢应声。宁凝气恨交集,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肩上。陆渐痛得将头一缩,几乎岔了真气,所幸隐脉的劫力化为真气,将岔乱的真气导入正轨。 陆渐挥袖向后,一股内劲扫中后方的悬崖,化解了下坠的势头,但觉宁凝咬着不放,竟似发了狠,要生生咬下他的一块肉来。 陆渐又吃惊,又迷惑,只觉宁凝变了一人,无奈咬牙忍痛,几个起落,一个跟斗落在崖顶,又向前冲了百步,才将宁凝放开。 宁凝松了口,望着陆渐肩头血红的牙印,禁不住哭道:“你干吗救我上来?为何不让我死在下面?”陆渐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知你难过什么,那么多危难也过来了,天下还有什么能困住我们?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 宁凝身子一颤,抬头望去,见他目光温柔,一股热流顿从心底涌起,她忍不住伸辨比化陆渐,将脸轻轻贴在他肩上,朱唇颤抖,轻吻他的耳垂。 陆渐如被火烧,托地跳开,红着脸叫道:“宁姑娘,你…你做什么?“宁凝望着他,消然笑笑,起身走向远处。陆渐跟在后面,半片脸热辣辣的,柔软馨香的感觉缭绕不去,叫他脑子里一团迷糊。 宁凝走了十步,忽道:“我渴了。”陆渐正觉心乱,乐得走开一阵,说道:“你等一下,我去找水。”胡乱拣一个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走了好一阵,听见水响,上前一瞧,却见一道溪流,陆渐俯身溪边,以水浇面,水凉透心,沖志为之一清。他望着水中倒影,忽地骂道:“你忘了阿晴吗?她如今吉凶未卜,你怎么能与别的女子胡来…”口中自言自语,心头只是更乱,他伸手一搅,溪中人影流散,化为一片细碎的波光。他呆了呆,想起自己走得匆忙,竟未备下盛水器皿,转头望去,溪边-块大石凹如石臼,当即抱起。这石臼看来庞大,陆渐抱在怀里却如一只石碗,并不感觉十分沉重。却不知这石白三百余斤,两三个汉子方能搬动,陆渐神力已成,才觉如此轻易。回到宁凝坐处,忽见石上空空,陆渐四面瞧瞧,不觉心慌,叫道:“宁姑娘…”叫广两声,无人回应。他正要寻找,忽见宁凝坐过的石块前有新刮的泥痕,仔细一看,却是一行字迹:“陆渐,我不想见你了,你也不要找我,就当你我从没见过…”字旁点点青色,似是泪痕。陆渐望着那行字迹,双手一软,石臼落在地上。 他呆站了一会儿,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去,心中的疑团接二连三,为何自己的“黑天劫”会被破去,又为何宁凝会心性大变。他想破脑袋也参不透其中的玄机,深恨自身太笨,暗暗想起谷缜:“若有他在,一定猜得出其中的原因。” 陆渐漫无目的,向前走了一程,忽听两声尖啸传来,啸声未灭,又来几声嘶哑的鸟鸣。陆渐循声走去,忽见一只巨鹤傍依山石,举喙向天,空中两只苍鹰乘风盘旋,发出声声锐鸣。巨鹤大得出奇,陆渐一眼认出是赤婴子的坐骑,它的双翅无力下垂,分明受了重伤,一时不能飞翔。 忽听一声鹰啼,东边的苍鹰猛冲下来,利爪攥向巨鹤。巨鹤怪叫一声,长颈绕过来爪,鹤嘴狠狠啄向苍魔的右侧。它的颈喙均长,苍鹰利爪不到,先被啄中,不由得一声悲鸣,展翅飞远。 巨鹤不及收回长喙,忽觉狂风凛凛,自后掩来;另一只苍鹰趁机偷袭,扣住了巨鹤的长颈,利嘴高举,狠啄鹤头。巨鹤只觉颈脖剧痛,呼吸艰难,拼命一摆长颈,带得颈上的苍鹰向身后大石撞去。 苍鹰撞在石上,毛羽乱飞,口中发出哀鸣。先前的苍鹰从天抓落,也扣住一段鹤颈。鹰爪锁喉断骨’威力极大,寻常猎物一抓便死。那巨鹤也是长空之雄,未受伤时力搏雕隼,所向无敌,这时不甘就戮,一边举喙抵挡鹰嘴,一边摆动长颈,带得苍鹰撞向巨石。二鹰也起了搏命之心,尽管毛羽纷飞,四只钢爪紧扣不放。巨鹤力尽技穷,忽地伸颈长鸣,叫声愤怒悲凉,大有英雄末路之意。 陆渐心生悲悯,拈起两枚碎石,屈指弹出,“扑扑”两声,石子掠过鹰翅,射落几片飞羽。苍鹰受惊飞起,盘旋空中,发出声声怒啼。 陆渐不欲伤生,见其盘旋不去,又拈了两枚细小卵石,心想:“且射它们左翅的翎毛。”他的双目不能看见,心中却能清楚感知苍鹰的翎羽。陆渐暗自讶异,忽地顽心大起:“射它们左翅第三根翎毛。”想着弹出石子,“嗖嗖”两声,两只苍鹰身上各自飘落一根长领。苍鹰受了惊吓,掉头向远处飞去。陆渐转眼望去,巨鹤鹤首低垂,颈上鲜血淋漓,适才一番恶斗,已然受了重创。陆渐抢上前去,察看伤势,不料双手不到,巨鹤一抬头,狠狠啄来。 陆渐伸出二指拈住长喙,巨鹤使尽气力也摆脱不了。陆渐劫力传出,知道巨鹤左翅骨折脓肿,料是那日中了苏闻香的奇香,从天上摔落所致。它的颈部也为鹰爪所伤,不止外伤厉害,更有一处椎骨行将脱臼。 “大家伙,别乱动!”陆渐一边安慰,一边用“补天劫手”将颈骨抉正,又把左翅断骨接好,拾起一枚尖石,划破肌肤,挤出脓血,运转“大金刚神力”,在巨鹤体内游走一周。“大金刚神力”既是伏魔神通,也含佛门慈悲之力,神通所至,巨鹤血止肿消,忍不住拍翅欲飞。陆渐见它性急,不觉笑道:“大家伙,还没完呢!”巨鹤十分通灵,明白了陆渐的善意,乖戻之心尽去,露出驯服神态。陆渐道:“你等一等’我去去就来。”巨鹤低鸣数声,宛然如答。 陆渐自幼贫贱,伤病后无钱看病,多是陆大海自找草药煎熬敷治,几次下来,陆渐也认得几味止血消肿的草药。他向着草木浓茂处寻找,采来几株草药,用石块捣烂,敷在巨鹤伤处,笑道:“大家伙,这下好了。”说完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忽听嘎嘎有声,转头望去,巨鹤一跛一被地跟了上来。 陆渐奇怪道:“大家伙,你跟着我做什么?”巨鹤仰颈长鸣,目光温柔,似乎不胜留恋。陆渐心想:“是了,它伤势未愈,遇±&禽,还是无法自保。”拍了拍鹤背,魏:“大家伙,你跟着我,待伤好了,你飞到天尽头也无妨。”巨鹤乌珠一转,斜睨陆渐一眼,举首向天。发出一声长叫。 陆渐哈哈大笑,赞道:“好骄傲的大家伙。”巨鹤叫罢,梳翎挥羽,翩翩舞蹈起来。陆渐不知灵鹤舞蹈乃是服膺自身、甘为驱使的意思,一时瞧得有趣,也应着鹤舞击节微笑。巨鹤舞罢,傍着陆渐十分亲昵,陆渐抚着它皎洁翎羽,定眼看去,巨鹤的眼角胸部均有伤痕,不似猛禽抓伤,却似箭伤创口。一双长脚上也多有伤痕,细细看去,也能看出刀剑痕迹。陆渐暗道惭愧:“无怪这鹤见了我又啄又抓,它屡为人类侵害,怀有极大戒心。”想着意兴阑珊,走在前面。巨鹤不能飞翔,迈开长脚跟在一边。 行了里许,巨鹤发出一声尖唳,叫声暗含怒意。陆渐怪道:“大家伙,你叫什么?”他足下不停,仍向前走,巨鹤忽地探喙,将他衣袖叼住。陆渐一怔,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听远处传来人语,从前方山脚下转出三人,两高一矮,样貌滑稽。 陆渐认出是赤婴子、螃蟹怪和鼠大圣。三人也是一愣,赤婴子怪笑道:“乖鹤儿果然在这儿,鼠大圣你没有骗我。” 赤婴子被莫乙擒住以后,原本关在嘉平馆。鼠大圣驱使群鼠,钻入馆中将之找到,又趁沈舟虚一行不在,与螃蟹怪杀了看守的天部弟子,救出了赤婴子。赤婴子一旦出困,执意寻找巨鹤。当日巨鹤受伤,为沙天洹丢弃在此间密林,赤婴子看见巨鹤,心中大为欢喜。巨鹤为赤婴子劫术所制,受其驱使,骨子里却恨他入骨。此时一见,扑打翅膀,便要与之厮杀。谁知赤婴子目射奇光,巨鹤与之相交,立时曲颈低头,发出声声哀鸣。陆渐见状,踏上一步,挡在巨鹤身前,目光如电,反向赤婴子投去。 赤婴子恼怒起来,眼中奇光更盛。不料他的目光亮一分,陆渐的也亮一分,交替之间,赤婴子忽似挨了一拳,热血冲脑,倒退数步,定眼望去,陆渐神完气足,全无失忆征兆。他心中不服,再用“绝智”,但与陆渐目光一交,胸口如受重拳。顷刻间,他施术三次,便似挨了三拳,突然倒退两步,一絞坐倒,吐出一大口鲜血。 陆渐本无伤敌之念,忽见赤婴子吐血,心中大为迷惑。他全不知道,自己天缘巧合,贯通隐、显二脉,无异于身具黑天、金刚两大神通,修为之奇,为开天辟地以来之所无,心智通明坚牢,别说“绝智之术”,世间任何迷魂幻术用在他的身上,均是以卵击石,不但伤不了他,反而会遭反击。 赤婴子作法自毙,脑子里茫茫然一片。螃蟹怪见状,挥舞巨臂劈向陆渐。陆渐吃过他的苦头,不敢大意,使出“天劫驭兵法”,勾住螃蟹怪的手臂,运劲轻轻一拨。螃蟹怪发出一声惊呼,身子如陀螺急转,向一面山崖直直撞去。眼看撞到,他使出吃奶力气,伸臂扫向山崖,“咔嚓”,巨臂齐肘而断,螃蟹怪狠狠撞上石壁,尽管没有头破血流,仍觉五腑六脏挤在一起,他的两眼瞪着陆渐,脸上流露出一丝恐惧。 这一拨威力如此,陆渐的惊讶不在螃蟹怪之下,只一愣,目光投向鼠大圣。鼠大圣面如土色,忽地扑通跪倒,冲他连连硫头。 陆渐苦笑道:“你别怕,我不伤你,但问你一件事。”鼠大圣颤声说:“大人请讲,小人知无不言。”陆渐道:“东岛、西城相会,约在什么时候?”鼠大圣答道:“就是今日正午。”陆渐吃了一惊,又觉迷惑:“我与宁姑娘在天生塔中呆了两日么?怎的感觉只有几个时辰?“他百思莫解,沉吟一下,又问:“你们来时,看见了‘玄瞳’宁姑娘么?” “你说‘色空玄瞳’?”鼠大圣连连挽头,“我们一路走来,不曾见过她。”陆渐大感失望,走上前去,将一股真气打入赤婴子体内,真气一转,赤婴子便即清醒,望着陆渐畏畏缩缩。陆渐拍拍他肩,又上前一步,为螃蟹怪接上断臂,说道:“你们三人从今往后,应当好自为之,如果再助沙天洹为恶,被我遇上,绝无这么好过。”三人均是点头。陆渐看了看前方高峰,蓦地抖擞精神,携巨鹤向前走去。 谷缜技不如人,赶不上浑、宁二人,只好断了追赶的念头,放缓步子向前走去。山中风光奇秀,一路行去,云海雾凇,风喧林啸,俄而一道清泉如石髓溅出,泻落百尺,流雪飞银,漱石冲穴之间,化作万千珠玉。 泉边是一面石崖,宏伟平整,刻满字迹。字体大有数丈,小者也有几尺见方,其中不乏李白遗草,东坡手迹,狂放丰腴,各擅胜场。 谷缜不知自己信步所至,来到了三祖寺西边的“山谷流泉摩崖石刻”,唐宋以来,历代文人在此均有题刻。谷缜赏鉴甚精,下至衣帛水粉,上至古董字画,无不辨识精妙。眼见壁上文赋都雅、五体兼美,不觉看得入神。尤其看到“一柱擎天、万岳归宗”八个摩天巨字,心中涌起一股清壮,脱口赞道:“不愧是天柱家风!” 叫声未落,忽听有人笑道:“如何是天柱家风?“空谷传音,余韵清绝。谷缜转眼望去,沈舟虚推着轮椅驶来。谷缜听出他考较自己的意思,微微一笑,长吟道:“时有白云来闭户,更无风月四山流!”沈舟虚轮椅更近:“如何是道?”谷缜道:“白云覆青嶂,蜂鸟步庭花。”沈舟虚道:“如何是和尚利人处?“谷缜道:“一雨普滋,千山秀色。”沈舟虚道:“如何是天柱山中人?”谷缜道:“独步千峰顶,优游九曲泉。” 沈舟虚道:“如何是西来意?” 谷缜应声道:“白猿抱子来青嶂,蜂蝶衔花绿蕊间。” 问到这里,二人相对大笑,沈舟虚点头道:“好小子,记性了得。”莫乙恰也尾随而至,闻言冷笑道:“这是崇慧禅师的公案,这小子凑巧记得几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谷缜笑道:“说到记性,莫大先生举世无双,区区自愧不如。”莫乙闻言大喜,只是咧嘴傻笑。 原来沈、谷二人所问所答,本是一段禅门公案,为天柱山高僧崇慧禅师者所留,是为禅门千古隽语,意味深长。沈舟虚本以为机锋突出,能将谷缜难住,谁知谷缜博闻强识,应对无误,沈舟虚虽为仇敌,也不禁击节赞赏。 谷缜目光扫去,莫、薛、燕、苏四大劫奴在沈舟虚身后围成半圆,再瞧附近草间,细响讽讽,分明有人潜伏,不觉笑道:“沈痛子,你劳师动众对付本人,岂不是泰山压卵?”沈舟虚笑道:“沈某一向胆小,若能泰山压卵,最好不过。”谷缜道:“你要怎样?”“也不怎样。”沈舟虚淡淡说道,“只想请阁下前往‘嘉平馆’围棋一日,聊解山中孤寂。”谷缜笑道:“人多的是,何必找我?”沈舟虚道:“凡人太多,解人太少。” 谷缜呸了一声,笑道:“老子一手屎棋,又算什么解人?沈瘸子,你要留下我就明说,何苦这么多弯曲?东岛扣了沈秀,你当留下我,就能和东岛扯直?却不知老子是东岛的不肖子,那儿的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你让我当人质,真是打错了算盘。” 沈舟虚摇头道:“令尊若要杀你,当年你犯下罪过,他为何不杀,偏偏将你关入狱岛?足见父子情深,世人难免。”谷缜冷冷道:“你也知道我的事?”沈舟虚笑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谷缜容色一缓,忽又笑道:“去嘉平馆围棋么?”沈舟虚道:“是。”谷缜笑道:“既是下棋,可有什么彩头?”沈舟虚道:“你胜了,任你去留;我胜了,你要陪我弈至后天正午。”谷缜笑道:“妙极,只不过足下棋道精深,小子却久在深狱,荒疏了棋艺,你我对弈不够公平,要么换一种棋如何?” 沈舟虚道:“什么棋?”谷缜道:“打双陆,九局五胜。”沈舟虚看了看他,古怪一笑,点头道:“很好,就比双陆,无须九局,一局足矣。”谷缜见他神气,心叫不好:“他知道我的往事’必定也知道我嗜好双陆,依照他的心性,一定早早设下圈套。而后偏说要下围棋’我以为围棋是他的专长,敌长我短,一定不干,十九要求改玩双陆。那时他再不费气力,轻轻答应,这么一来,我岂不是自个儿往绳套里钻么?” 一交手即落下风,谷缜脸上含笑,心中却很气闷,眼见沈舟虚掉转轮椅向嘉平馆驶去,便漫步上前,跟在一边。两人并肩向前,谈笑风生,指点暮光山色,飞瀑流霞,石谈快语层出不穷。外人若是不知二人仇怨,见其这么潇洒,还以为两人本是一对忘年之交,结伴游玩山景。 山重水复,来到一座石室洞府。巨石累累,古木森森,苍苔碧藓肥厚油滑,斑斓有致,奇花异草暗香微逗,幽艳天然。洞前的老松上栖着几只白鹤,为众人脚步所惊,长叫几声,冲天飞去。 沈舟虚笑指道:“当年六袓慧能传法给南岳怀让时曾说:‘汝足下生一马驹,踏杀天下人。’后来怀让收马袓道一为徒,果然应了慧能的预言。马祖道一机锋绝世,佛法空明,以至于当时佛门,尽以禅宗为尊,实为六祖之后的禅宗伟人。这嘉平馆是马袓修道之所,禅那洞天,菩提妙境,你我来此,也可沾一沾先圣的灵气。” 谷缜目视眼前陈迹,遥想马袓当年秉心灯,挟机锋,驰骋天下而无抗手的风采,不由神思联翩,为之倾倒。 天色渐晦,暮气升腾,四下里弥漫一股子诡异凄迷。走近洞府,馆前鱼贯雁行,立了两行天部弟子,“尝微”秦知味也佝偻身形,赫然在列,见了谷缜,面有怒容。 谷缜心头大不舒服,心道自身嗜好性情,对方无不了如指掌,对手的计谋,自己却是一无所知,纵然竭才尽智,也料不到沈舟虚下一步的举措。自从脱出九幽绝狱以来,谷缜头一回生出智力不济的感觉。 又行数步,前方幽暗中,现出了一张青石圆桌、一面石鼓小凳。洞府深处,盘坐了一名女子,僵如泥塑,不似生人。 火光忽闪,左右涧壁燃起了两排气死风灯,照得洞里亮亮堂堂。谷缜定眼望去,盘坐女子赫然就是姚晴,只见她双目微合,樱口紧闭,有如戴了一张玉质面具,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谷缜纵极想象,也猜不透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沈舟虚却笑吟吟的若无其事,推着轮椅来到石桌边上。谷缜略一沉吟,也上前两步,在石凳上坐定,笑道:“姚大美人怎么了?”沈舟虚微微一笑,说道:“我若说是静坐参禅、悔悟前非,你信不信?” “信,怎么不信?”谷缜拍手一笑,“就好比吃饭拉屎,喝风放屁,哪一样我都相信。”沈舟虚眼中冷电闪过,嘿然不语。 一名天部弟子神色恭谨,捧上一面双陆棋盘。那棋盘水晶磨就,半呈透明,盘上七彩绚烂,珠光辉腾,绝似一幅彩色图画。可是定神细看,那图画一不像人物禽兽、神仙鬼怪,二不像山水草木、日月星辰,却如一团彩烟,只在若有若无之间。 棋子与骰子也是彩色,明光皎洁,颗颗棋子颜色不同,唯一能够分辨敌我的,即是谷缜一方的棋子中镶嵌着点点金星。 谷缜拈起一枚棋子,端详时许,笑道:“这是西方大秦的精金玻璃?可巧,竟在中土见到。” “好见识。”沈舟虚拍手笑道,“去年犬子出海,巧遇一位大秦匠人,请到家里,熔成了一批玻璃棋子,虽然有趣,但也不过是寻常的玩物。” 谷缜嘻嘻一笑,心中暗骂:“寻常玩物?哼,寻常个屁。”定神再瞧,棋盘上一团彩烟随着烛火摇晃。多瞧两眼,忽觉一阵头晕,抬头一看,沈舟虚眸子幽深,凝注过来,顿时心头一跳:“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当即拈起骰子,笑嘻嘻说道:“对不住,小子占先了…” 沈舟虚还没回答,忽听有人说:“涧府里气氛阴湿,先容小奴献上一炉宝香,辟邪驱湿,荡涤尘烦。”说话间,苏闻香捧了一只香炉,慢腾腾走了过来。 那香炉是汉代博山炉的形制,铜质极好,晶莹映彻。炉上铸有山岳海涛、人物神兽,均是刻画入微。谷缜瞧得喜爱,冲口赞道:“蔽野千种树,出没万重山,上缕秦王子,驾鹤乘紫烟…” 念到这里,忽觉失态,正想打住,沈舟虚却已接口笑道:“下刻蟠龙势,矫首半乘莲。傍为伊水丽,芝盖出岩间。复有汉游女,拾羽弄余妍。” 谷缜不觉笑道:“沈瘸子,咱们是下棋还是考状元?若是考状元,老子拍马就走,决不受这一股子酸气。”沈舟虚笑道:“沈某一时兴发,多说了两句,不过这首诗咏的是博山炉,至于这尊香炉,却有些许的不同。” 谷缜一皱眉,透过花纹空隙,隐隐窥见香炉中心悬了一枚铜球,球上凿了九个孔窍,玲珑奇巧。 苏闻香燃起铜球下的沉香木炭,蓝焰升起,不多时,铜球随着火势自发自动,徐徐转动起来。每转一周,球上的九孔便有一孔喷出芬芳气息,气息或是浓郁,或是恬淡,或是淳厚,或是清幽,或是袭脑荡魄,或是清心爽神,铜球每转一周,都给人不同的感受。历代宝炉,谷缜见了无算,这只香炉机关之巧,香气之妙,却是生平仅见,不由闭眼沉潜,细细品那香气,半晌笑道:“麝香、降真香、檀香…唔,苏合香、没药、丁香…是了,还有一种香,什么来着,木香?不对,郁金香,也不对…” 他精通香道,越品越觉那一股芳香中融合了各种香料,一时间,忍不住张眼盯着香炉,流露出一丝惊讶。 沈舟虚含笑道:“这只香炉名叫‘九窍香轮’,炉中的铜球分为里外两层。内层盛水,外层分为九区,每一区藏有一种香料,或是沉香、檀香,或是麝香、丁香。炭火燃起,内层水胆遇热化为水汽,驱动铜球,令外层九区逐一受热。区中的香料受热发散,经三凤歌痄品骚沧、 球内曲管融合,从孔窍喷了出来。因为受热时辰有长有短,香料的发散也有快有慢,是以香气时而浓郁,时而清淡,铜球每转一匝,即有不同的香气融合,生发出不同的变化。”谷缜默默听完,笑道:“奇技淫巧,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沈瘸子你是读书人,不学孔圣人的大道,却一心钻研胃臭的,是可谓丧性败德。将来死了,怕也没脸见你的至圣先师。”他这话咄咄逼人,沈舟虚却不动气,笑笑说道:“阁下此言差矣,孟子有言:‘香为性之所欲’,足见喜香恶臭,乃是世人天性,圣人不免,沈某一介文弱,又岂能免俗?” 谷缜不料对方如此机变,一时无话可说,仰天打个哈哈,心中却自犯疑,寻思沈舟虚设下这“九窍香轮”,必然藏有诡诈,但诈在何处,却又猜测不出。 苦恼一阵,谷缜抛出骰子,骰子亦是玻璃,落到盘上,叮叮当当,旋转如电,与棋盘上的彩烟交相辉映。谷缜没来由心头一迷,四周的景物微微一暗,突然变得模糊起来。谷缜吃了一惊,忙吸一口大气,定住心神,眼见骰子越转越慢,仿佛融入水晶盘中,任由谷缜如何瞪眼去瞧,也看不清它的点数。似乎是六点五点,又像是三点四点,越想凝眸注视,越是看不明白。 这情形从所未见,谷缜忙将目光从盘上挪开。饶是如此,仍觉头眼昏花,心子扑扑乱跳,寻思:“活见鬼了,到底是棋盘的缘故,还是‘九窍香轮’作怪?是了,苏闻香与秦知味同俦,一个以味觉颠倒众生,一个用香气迷乱世人,难道说这一炉异香中含有迷魂药物,能够致人幻觉?” 沉吟间,忽听沈舟虚笑道:“足下占了先,怎么还不落子呢?”谷缜见他神态从容,心中越发惊疑:“老贼与我一般的看棋、闻香,如果棋盘香炉有鬼,他又怎么能够幸免?莫非他本就服了迷香的解药?”他捉摸不透,但觉今日之局十分诡异,不论如何设想,都很难找出头绪。 沈舟虚猜到了他的心思,微微笑道:“阁下不肯占先,让沈某先走如何?”谷缜微微皱眉,寻思知己知彼,先看他怎么应付,当即笑道:“好,好,请先。” 沈舟虚一笑,食、中二指拈起骰子,随手撒出。奇的是,他一拈骰子,棋盘上彩烟凝固,局面澄清,骰子转停时,清清楚楚正是六点。沈舟虚微微笑道:“承让,承让。”说着拈棋直进。 谷缜心中大奇:“他也嗅了一般的香气,也用同一张棋盘下棋,为何他没事,我就偏偏遇上了无数的怪事?”一念及此,竞争之心大起,想了想,拾起骰子抛出。谁知骰子一落,棋盘光华大盛,谷缜眼前一花,心头迷乱,隐约看到骰子的点数为一,不由自主提起棋子,向前进了一步。 沈舟虚笑了笑,漫不经意地应了一着,谷缜也回一着,这么紧一着、慢一着,下了约莫十着。也不知怎的,只要是沈舟虚提子,盘面上就澄净皎洁,可一轮到谷缜,忽又烟霞四起、变化纷纭,棋盘上的事物立时陷入一片混乱。谷缜只觉两眼发花,手不应心,心里想的是走一步,落子时却走两步,心中想的是走两步,落子时却走一步。 双陆棋在棋类中最为简略,棋盘左右均有边界,一方棋子先过对方边界者为胜。谷缜眼见沈舟虚的棋子不住跳出己方边界,自家的棋子却只在边界内打转,骰子的点数有时明明足够,落子时却不由自主落向别处。沈舟虚面前那条细细的边界就如一道长城,阻着拦着,颠扑不破。谷缜屈指弹拨也好,用力抛掷也罢,使尽诸般法子,棋子也不能越界半步。他仿佛身处一个梦境,对面的人物分明伸手可及,可是无论怎么奔跑追逐,也碰不到对方的一片衣角。 这么一来,谷缜就陷入了有输无赢的窘境。他不知道自身的神志已被棋盘上的彩光慑住,眼看要输,心中大为焦虑。可越是焦虑,他越发沉溺于幻觉。不知不觉,那一尊“九窍香轮”喷出的香气也生出变化。起初如芝如兰,悄然间变成了处子幽香,清灵和美,这幽香也持续不久,又变得浑浊起来,有如妇人暖香,温软中带了一丝腻腻的异味,这一丝异味在鼻尖萦绕不去,渐渐剌鼻起来,臭烘烘的绝似鲁男子的体气。气味越变越臭,似入鲍鱼之肆,恶臭冲天,又如狐狸的骚膻之气,令人作呕… 一时间,世间所有的美恶气息次第袭来,谷缜心烦意乱,正觉难忍,鼻间忽又一堵,一切香臭尽消,再也没有任何气味。 谷缜正觉奇怪,忽见棋盘上彩霞喷涌,金星乱飞,棋子自跳自舞,有如活了一样。这景象匪夷所思,谷缜呆呆瞧着,心中奇怪起来:“按理说,这一局棋早该结束了,怎么老是下不完呢?”念头刚起,一阵困倦涌上身来,如处春阳之下、浓荫深处,凉热适宜,昏昏欲睡。所幸他内心深处感觉有事未了,每次行将入睡,忽又睁开双眼,苦苦支撑。 这么反复了几次,忽听沈舟虚笑道:“足下要么喝一盅‘八味混元汤’,提一提精神。”秦知味应声提来一尊玉壶,将一只瓷杯递到谷缜面前,壶口倾斜,一股白玉似的浓汤哗啦啦注入杯中。 谷缜神志昏乱,来者不拒,茫茫然捧起瓷杯,凑到鼻间嗅了嗅。这本是他饮食的习惯,吃喝前总要先闻一闻食物的气味,谁知这一闻,那汤淡如白水,全无气味。谷缜不知“鼻识”已被“九窍香轮”封住,还当是汤液用料奇怪,无香无臭,再无迟疑,一气饮尽。 汤一入口,极鲜极美,谷缜正觉惬意,那一丝鲜味忽然化开,变成无数异味,酸甜苦辣咸淡涩麻,八味交融,千奇百怪,由着他的舌尖传遍全身。谷缜脑子里“嗡”的一声,有如神魂出窍,整个人都飘浮起来。这异感足足延续了一盏茶的工夫,身子才由轻转沉,落回地上,嘴里木木的,没有了任何滋味。 忽听薛耳又说:“汤也喝了,再听听我这‘呜哩哇啦’。”谷缜心中越发恍惚,忖道:“呜哩哇啦,什么东西?”薛耳不待他答应,走到对面,怀中抱着一个黑黝黝、暗沉沉的乐器,两头尖细,中间鼓起,有弦而不类琵琶,有皮而不似金鼓,有孔而不似长箫短笛,总之不伦不类,古怪极了:谷缜心中好奇,想问乐器来由,不料一张口,忽觉舌头僵直,居然不听使唤。原来。秦知味一盅“八味混元汤”,已经封住了他的“舌识”。 薛耳自顾自拨弄起那一面“呜哩唾啦”,只听一阵清吹细打,有如龙笛吹响。不一阵,琴瑟鼓锡、箫号琵琶等乐器渐次加入进来,繁声汇呈,几个起伏。化为了许多不可思议的奇响怪声,大自风雨雷霆,小至虫噪秋籁,宏细虽有不同,凝神谙听,每一种声音都能领略体会。随那乐声,谷缜眼前的棋盘生出剧变,原本一平如镜,渐渐起了波纹’好似煮沸了一般。烟云汹涌,霞光流射,随那音乐中的境界,化为风云雷电,山水奇观,战场铁马,繁花飞禽…种种幻象只-闪,旋又缤纷散去。这么随生随灭,棋盘化为了一个光灿灿的庞大璇涡,谷缜身不由主,随那光芒飞速旋转,突然间闭目下沉,待到再张眼时,四下的景物悄然大变一百尺危崖,高耸入云,黑礁兀立,森然如剑,海水翻滚不尽,掀起滔天白浪。“娘!”耳边传来一个细嫩的声音。谷缜循声望去,-溜儿雪白沙滩,残月般嵌在宝蓝色的海面上,随天远去,延伸无垠:沙滩上,一个绝美的女子赤着白生生的双足,两眼眺望大海,春山似的眉间布满愁意,绣衣被长风惊起,飞卷流荡,灿如金霞。 “娘!”美妇脚边的小男孩儿拾足了贝壳,笑嘻嘻捧到面前。他生得粉妆玉琢,一双大眼又黑又亮,叫了两声,见美妇未曾理睬,顽皮起来,到海边捧一掬海水,洒向母亲。水花四溅,碎金般洒落在美妇的鬓角鬟间。 美妇轻轻一颤,拂去发梢上的水滴,苦笑道:“缜儿,又顽皮了。”上前两步,将孩子抱在怀里,小男孩咯咯笑着,在她怀里拱来拱去,将拾到的彩贝一个个送到母亲眼前,说道:“娘你瞧,这个形状最好看,这个颜色最鲜,这个好光滑,能做酒杯呢…”美妇默默听着,眉尖一颤,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滴在小男孩的脸上。“娘,你哭什么?”小男孩呆了呆。美妇一言不发,泪水决堤流下,双臂也越圈越紧,小男孩忍不住叫了起来:“娘,你弄痛我啦。” “我没法子,缜儿,娘没法子…”美妇的喉间发出低低的哭声,俨然忍受了极大痛苦。男孩儿却被吓住了,攥着手里的贝壳,挣大了眼。一动不动。 极远处,碧海长空,海鸥翩翩向西飞去,一声哀叫,划破清冥。“这妇人的样子好熟,男孩儿也像在哪里见过。”谷缜正要细想,眼前彩光离合,晕眩再次袭来。 耳听一声炸雷,定睛看时,四周浓黑如墨,大雨如注。“咔嚓”,天边掠过一道闪电,残电曲折,映出一座破庙的轮廓。 大殿上哭声一片,一群小丐缩在墙角瑟瑟发抖。雨水从屋顶的破洞泻落,溅在一个年轻女丐的脚前,蓬乱的头发掩不住她姣好的面容。她望着殿门,惊恐刻在脸上,两眼失神,泪水一行一行地无声落下。 “丢他娘,就知道哭。”角落里,一个小丐跳了起来,脸上黑黑的尽是泥土,一双大眼却是乌溜溜、亮闪闪,有如黑夜里两粒寒星,“老子说了,独角鬼敢来,我叫他死一百次…”殿外电光一闪,照亮小丐小脸,眉宇间竟有一股子不合年纪的凶狠。一个响雷在大殿上方炸开,夹杂着一声沉闷的痛呼。 殿内忽地沉寂’一众小丐蜷缩成团,挤在一起’瞪着殿外黑沉沉的夜色,眼睛张得老大。那大眼小丐侧耳向外,专注聆听时许,忽听外面传来一声怒喝:“哪个狗娘养的,暗算你老子…” “丢他娘,狗东西命硬。”小丐啐了一口,“大伙儿依计行事,王小乙,拿棒子去香案下面藏起来,胡幺儿,去门后…”说着说着,忽觉全无动静,转眼望去,自女丐以下,一众乞丐无不两眼瞪着大门,呆傍傍如丧魂魄。 “胡么儿,老子叫你呢!”小丐大怒,狠狠踢向一名小丐,那乞儿脸上露出害怕神气,一边躲闪来脚,一边死命向人堆里缩去。 殿外脚步响起,又重又沉,小丐一跺脚,抢到香案前,抓了一根烛台,拔掉残蜡,露出锐利铁签,丢在地上,翻身坐在上面。 门前黑影一闪,一个体格壮硕的丑怪乞丐一跛跛穿过殿门,浑身湿漉漉的,额头上一个大肉瘤被钝物打破,血流满脸,越发狰狞。 恶丐咬牙切齿,厉声道:“谁在庙前埋了竹签子,又是谁把石头搁在门首的?”殿内悄无声息,恶丐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女丐面上,脸上露出淫亵笑意,顺手扯了一段红布,坐下来包裹脚伤,目光却不离女丐身子,笑嘻嘻说道:“小妞儿,老爷说了今晚来睡你,肯定就是今晚,你当打雷下雨,爷爷就不会来了吗?跟你说,每到这时。老爷兴致最高,包你快活不尽。嘿,先不说嘴,过一阵子你就知道啦…” 女丐被他目光惊吓,直往后缩,冷不防身边的小丐从旁伸出手来,拽住衣角,“巧-的一声,女丐的衣衫本就破烂,惨被撕破一片,露出白嫩肌肤。 女丐失声尖叫,恶丐却是两眼放光,死盯着那裸露肌肤,咽了一大口唾沫,怪笑道:“不错,不错,爷爷眼光不坏,你果然不是普通的女娃儿,爷爷有福了,有福了…” 忽听小丐嗤嗤笑道:“那是当然,莲儿姐姐以前可是官家小姐,雪白粉嫩的,保管老爷喜欢。”恶丐见那小丐笑得天真,心觉有趣,说道:“你这小狗,人小鬼大的,这么讨爷爷的欢喜,想得什么好处?” 小丐笑道:“跟着这些女人小孩,吃屁喝风的,不但饿肚子,还会受欺负,我老早就想投靠老爷了。吃香的,喝辣的,还有娘儿们好玩,岂不快活?” 恶丐心中得意,笑道:“小娃儿识时务,好,今后你跟着我,包你吃饱喝足的,至于玩娘儿们么,哈哈,你毛也没长一根,胡吹什么大气?“小丐笑道:“谁说我胡吹大气。”忽又伸出黑乎乎的小手,“剌”,将那女丐的裤脚撕破,露出雪白修长的小腿。女丐身子一颤,盯着那小丐,眼里透出愤怒绝望。 恶丐望着半截小腿,淫兴大动,腾地站起,一跛一跛地走向女丐,嘴里哈哈笑道:“小娃儿,今晚就让你开开眼,长长见识,瞧一瞧什么叫傲玩娘儿们…” 女丐起身要逃,却被那小丐一个虎扑拽住。恶丐怪笑一声,奔了上来,摁住女丐,正要行淫,忽觉一股锐痛贯穿胁下,直直深入小腹。恶丐突然遭袭,痛吼一声,反身一肘顶出。小丐不及拔出铁签,被这一肘打得飞了出去。 恶丐摇晃晃站起身来,面容扭曲,形同恶鬼,两眼睁得老大,向小丐慢慢走近。小丐仰着脸不住咳嗽,嘴里流出鲜血,脸色煞白如纸,挣扎几下,也没挣起。 女丐起初恨小丐入骨,此时明白过来,惊叫道:“小谷儿,小谷儿,你怎么啦…”想要起身,谁知受惊太甚,双腿发软,说什么也站不起来。 “小狗…”恶丐走到小丐面前,咬牙瞪眼,拔出腰间铁签。创口血如泉涌,恶丐痛得眉头拧紧,猛地手攥铁签,狠狠扎向小丐。 突然锐响刺耳,恶丐一晃身,似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向后飞了出去。飞出一丈多远才落下,略一蠕动,即不动弹。 “哗啦啦”,屋漏处雨水如注,淋在恶丐身上,从他的额头腰间引出两道血水,有如两道红泉,须臾流了一摊。 小丐挣扎欲起,忽听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别动。”一只冰凉瘦硬的大手伸了过来,在他胸口摸了摸,来人叹道,“还好,只断了两根肋骨。” 一道电光闪过,明晃晃,白惨惨,照得来人面如冰雪,看他容貌,却是一个年近四旬汉子,高高瘦瘦,面庞有如刀削,左眉一点朱砂红症格外醒目。 “就是你吧?”那汉子望着门外雨帘,幽幽叹了口气,脸上带着一股倦意,“就是你了…”话音方落,“轰隆”一声巨雷,谷缜心头一迷,风雨中,那男子的背影模糊起来。 雷收雨歇,四下里静荡荡的,暗香幽幽,树影扶疏,在微风中轻轻摇动。“好了。”一个声音甚是落寞,“罪证确凿,毋庸再说,这等重罪,依照先代遗法,只有两个惩治法子。一是修罗天刑,斩去手足,钉在岛前的悬崖上任由海鸟啄食;二是九幽地刑,打入九幽绝狱,囚禁终身…” “我选天刑!”一个淡定的声音道,“这样的衣冠禽兽,应受此刑,好让岛上的人全都瞧见,以儆效尤。” 谷缜听得耳熟,寻那声音源头,那声音却时远时近,不可捉摸。忽听“啊”的一声,眼前大亮,露出一座小小的花厅,厅中坐了几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正中的男子着一袭宽大袍服,似乎困倦已极,以手支额,不见面目。 惊叫的是一个银衫少女,秀目泛红,盯着台下一个少年,目光中透着深深的恨毒。少年被铁链锁住,满脸是血,衣衫破碎,通身布满紫红鞭痕,尽管落魄,双眼却很明亮,透出一丝冷冷的轻蔑。 “怎么了?”一个金衣男子徐徐道,“妙妙,你不答应天刑?”少女口唇哆嗦,默默低下头,两点晶莹的水珠由下颌滴落,打在地上,留下点点湿痕。一个白发老者叹气道:“天刑太难看,何况大家跟这小子也算熟人,日日看着他的残骸,未免有些碍眼,最好眼不见为净,关入九幽绝狱了事。” 少女不顾泪痕未干,忙道:“赢爷爷说得是,再说他这么十恶不赦,天刑两日便死,太便宜他了。关入九幽绝狱,受一辈子苦才叫人解气。” 金衣男子淡淡说道:“妙妙你说这话,是不知道蠃老伯的心思。他瞧中了这臭小子的臭钱,这几天跟前跟后,丑态百出。哼,如今又想饶他的小命,等风头一过,好去狱岛救他出来,捧他的臭脚,得他的臭钱…” 白发老者脸色阴沉’不及反驳’蓝袍男子已冷笑一声,淡淡说道:“姓狄的,你这么说,是不是当我狱岛是菜园子,想进就进,想救谁就救谁?“金衣男子笑笑不语。蓝袍男子腾地站起,扬声道:“敢请岛王下令,将此犯押入九幽绝狱,叶某以脑袋担保,任他是谁,也休想将他带出岛去!” 金衣男子不防弄巧成拙,不觉微微皱眉。厅中静了一会儿,居中的男子叹了口气,徐徐说道:“湘瑶,你说呢?”他身边的一个病容美妇叹道:“妙妙说得是,天刑是一污日的痛苦,九幽绝狱却是一辈子的苦事。依我看,既不要天刑,也不要地刑,给亡一个痛快岂不更好?倘若要用刑,也是爽快些,免得一想到他,大家心里难受。” 金衣男子点头道:“夫人说得是,此人早死,大家也早早安心。”宽袍男子摆了摆手:“他罪大恶极,刑罚断不可免,天地二刑,诸位举手表决…”话音方落,银衫少女缨咛一声,昏厥过去,病容美妇将她扶住,轻轻叹了口气。 宽袍男子看那少女一眼,摇头道:“妙妙就不参与了。”众人均是默默点头。宽袍男子的目光扫过众人,扬声道:“先是修罗天刑…”说到这里,病容美妇、金衣男子逐一举手。宽袍男子又道:“这么说,其他两位,均赞成九幽地刑了?”蓝袍汉子看了冷面男子一眼,冷冷道:“天刑、地刑各有各的难受,可叶某就是听不惯有些屁话,偏要试试地刑。”金衣男子冷笑不语’两人四目如电’凌空交接,厅中涌起一股冰冷寒气。 “二对二?”宽袍男子一挥手,站起身来,嗓音里透着一丝倦意,“我添一票,就用九幽地刑…”话音方落,那少年凄声大笑,咬紧了牙,盯着宽袍男子,一字字说道:“谷神通,你别后悔…”宽袍男子转过脸去,大袖一挥:“带下去,明日送往狱岛…” 少年两眼血红,厉声叫道:“谷神通,你这个蠢材,谷神通,你不要后悔…”却挡不住两个力士拖拽,人渐远去,只余凄厉叫声。 晕眩又生,四方浓黑,不见五指。波涛细响幽幽传来,仿佛极远处就是大海。洪波涌起,鱼龙潜跃,四周却是黑洞洞的,一片死灭枯寂。 “啊”,一声叫喊撕心裂肺,“我是冤枉的,妙妙,你别走,我是冤枉的…冤枉的…”叫声回荡四周,久久不绝,那人叫喊半晌,呜呜大哭起来。谷缜听到哭声,忽地心头悸动,四周冰冷潮湿的石壁倾压而来,让人无比窒息。一刹那,孤寂、绝望如怒潮涌来,将他团团包围,胸中的不平之气汹涌澎湃,来回冲决。 “我是冤枉的,冤枉的。”那人凄声厉叫,“谷神通…白湘瑶…你们瞧着…我一定会出去,我一定会出去…”那喊叫如野火经风,熊熊燃烧;又如狂飚扫过,激荡谷缜的身心。他胸中的怒气随着叫喊高涨,猛可间,浑身机灵,明白过来,叫喊的人就是自己。一刹那,种种见闻掠过心头,男孩、小丐、少年,乃至于这幽狱中的可怜苦囚,无一不是自己的化身,之前所见的各种情事,无一不是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记忆。 谷缜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忍不住应和囚犯的叫喊,大喝一声:“一定会出去…”忽地全身湖紧,抓起一件物事,向着眼前的石壁狠狠砸去。 “轰隆”,金光进射,势如电蛇狂走,谷缜眼前一亮,渐渐清晰起来,忽见沈舟虚脸色惨白,死死盯着自己,长眉挑动,目中透出几分不信。 谷缜身上湿漉漉、凉飕飕的,出了一身透汗。他方要大笑两声,忽觉脸上的肌肉不听使唤;想要起身,又觉四肢沉重,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想要说话,但觉舌头僵硬如石,唯独双目仍亮,两耳仍聪,心底里对这种种怪事十分困惑。 沈舟虚的面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忽地探手入怀,摸出一支瓷瓶,倒了一丸药塞入口中。秦知味忍不住道:“主人,你没事么?” 沈舟虚闭眼摇头,沉默半晌,忽地张眼喝道:“九幽绝狱,一定是九幽绝狱…”莫乙接口道:“东海狱岛的九幽绝狱吗?”沈舟虚叹了口气,说道:“那儿至深至幽,无疑是人世间最阴森的苦狱,常人入内十天半月,不疯即狂。这小子在那里呆了两年有余,非但不疯不傻,反而练成了一身绝佳的定力,无怪这‘五蕴皆空阵’败尽天下智者,却制不住一个不满弱冠的小子。” 他顿了一顿,注视谷缜道:“我知道你听得见,心里也明白,眼、耳、意三识仍在,只不过身、口、鼻三识被封。哼,说起来,这一局算是平手…”说到这儿,他笑了一笑,“你或许奇怪,说好了斗智,却怎么玩出这些花样?若你明白智谋的根本,那也就不足为奇。兵者诡道,声东击西,能而示之不能,斗智也是如此。你知道我不会老老实实与你斗智,但你万万料不到,斗智本身也是沈某人的幌子。借斗智为名,用这‘五蕴皆空阵’封住你的先天六识才是我的本意。你猜不到我的本意,这场斗智已经输了,只可惜我百密一疏,忘了你在‘九幽绝狱’面壁两年,心志异于常人,紧要关头,功败垂成。”说到这儿,不觉轻轻叹气。 诚如沈舟虚所说,这局双陆只是幌子。嘉平馆中的桌椅方位、火光强弱、人物气氛,乃至于棋盘棋子,均是他精心布设。那一张棋盘名叫“大幻魔盘”,盘上的彩烟明霞,是宁凝以“色空玄瞳”之术、以珠光贝彩精心画成,其中蕴含了极微妙的色彩变化,一旦光线得宜,便可幻化万象、迷魂摄神。 沈舟虚常因对手喜好,变化四周光线,将这魔盘幻化为围棋、象棋、双陆等种种棋盘,趁对手沉迷棋局,不知不觉摄取他的心神。这摄心威力,又以双陆为最,打双陆必用骰子,玻璃骰子旋转起来,与“大幻魔盘”掩映流辉,极易诱发对手的幻觉。是以谷缜第一次掷出骰子,便觉不适,如果就此罢手,或许能够免灾,但他少年气盛,不肯轻易服输,第二次撒出骰子,立时生出幻觉,坠入沈舟虚的圈套。 六识是佛门的说法,指代眼、耳、鼻、舌、身、意六大感官。人若一死,六识自然消灭,但要让人体不死、六识无用却是极难,眼瞎耳聋,鼻舌知觉未必尽失,封住鼻舌,身子触觉、心中意念,也未必就此消灭,略有激发,就会惊觉。是以“五蕴皆空阵”虽强,也必须在对手毫无知觉下才能成功。 沈舟虚为了一事,决意不杀谷缜,而是封住他的六识,但又怕谷缜猜中本意,便锃意说是下棋。谷缜猜不到他的本意,一心专注于棋盘上的胜负输赢,中了埋伏也不自知。待他神志混乱,苏闻香立时趁虚而入,发动“九窍香轮”;秦知味则呈上“八味混元汤”,先后封住他的鼻、舌二识;而后薛耳又奏起“呜哩哇啦”,这件乐器与“丧心木鱼”并称异宝,“丧心木鱼”能发无声之声,“呜哩哇啦”却能模拟天地间种种奇声怪响,与“大幻魔盘”彼此呼应,由声音诱发幻象,又以幻象增长声音的魔力,这样双管齐下,一面封闭谷缜的眼、耳二识,一面将他心底最隐秘的记忆诱发出来。到这时,沈舟虚方才出手,以本身神通潜入谷缜的内心,封闭他的身、意二识。 世间聪明之人,多数身具两大矛盾,一是对妙音、至味、名香、美色感知锐敏,胜过常人,是以遭遇音、声、气、色的诱惑,反而比愚笨者更加容易着迷。好比东晋之时,名相谢安不畜歌妓,自言“畏解”,即是害怕自身太过了解音乐,由此沉迷,荒废了志气。二是善于揣摩他人,剖析人事,但因为太过专注他人他事,反而忽略了自身的缺陷,往往机关算尽、反误了自身。 以上矛盾,越是聪明,越是难免,若非大圣大德不能克服,是故佛家有“本来”、“本相”之说,儒家有“吾日三省吾心”的警句,道家也有“存神内照”的心法,均是圣贤们摒绝外物、认知自身的无上法门。这“五蕴皆空阵”却正好相反,专一针对这两大矛盾,先用劫奴神通,幻化出各种音、声、气、色,封住对手的眼、耳、口、鼻,令其灵肉分离,不知自身之存在,从而陷入无涯幻境。这时间,中术者即便目睹亲身经历,也会误认为是他人的所为。这样时候一久,自然意识泯灭,以为自身不复存在。身、意二识由此封闭,“六识”也就荡然无存。 谷缜也几乎受困,但他在“九幽绝狱”受尽幽寂之苦,以为石壁之后就是大海,故而一心攻穿石壁。只因这份记忆太过刻骨铭心,也是他一生最黑暗的经历,故而一见狱中囚徒,立时与“他”心生共鸣,猛然想起:一切幻象均是自身的记忆。 他一旦认清自我,沈舟虚的秘术顿时告破,精神反受冲击,几乎做法自毙。只可惜谷缜入迷太深,纵然冲透了眼、耳、意三识,鼻、舌、身三识仍是被封,虽然能听、能看、能想,却不能说、嗅、动弹了。 想到此间,谷缜恍然明白,姚晴也必是被这“五蕴皆空阵”困住,封闭了“六识”,无怪乎僵如木石,就如活死人一般。 沈舟虚施展“五蕴皆空阵”,大费心力,说了一阵就闭目调养,洞中的灯笼渐次熄灭,陷入一片沉寂黑暗。谷缜无法可想,只好在心里将沈舟虚骂了千百遍不止,骂词千奇百怪,绝无一句重复。 ------------ 第三十一章 龙争虎斗 过了数个时辰,早莺语晨,洞外的天色渐渐明亮,谷缜经过一夜折腾,也觉困倦难支,蒙蒙昽昽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耳边传来一声清啸,如风激浪,冲决而来。谷缜陡然惊觉,张眼一瞧,四下的景物悄然生变,日正当空,纤云不流,风物潇洒,泉石通明,不远处,一座高峰有如撑天石柱,凛凛穿入白云之中。 沈舟虚坐在峰前,闭目如老僧入定,五大劫奴在他身后或站或坐,数十名天部弟子站立数行,纷纷垂手低头。 啸声越来越近,林中金光闪过,狄希穿林而出,手中提着一人,赫然就是沈秀。狄希跳上一块巨石,一手按腰,大声笑道:“沈天算,多日不见,可无恙否?” 沈舟虚张开双眼,也微微笑道:“狄龙王风采如故,可喜可贺。”谷缜听得吃惊,暗道:“莫非我睡了一日一夜?”原来他身识被封,颠簸起伏一律不知,舌识被封,饥饿感觉也丝毫不觉,沉睡了一日一夜,居然不知光阴流逝。 忽觉目光射来,转眼望去,狄希正盯着自己,他双眉忽挑,将沈秀的穴道一掌拍开,喝道:“滚!”沈秀望着沈舟虚,满脸羞惭,低了头犹豫不前。 沈舟虚笑道:“狄龙王这是何故?”狄希笑道:“岛王托我先来一步,告知足下:‘谷神通平生磊落,从不捉拿他人的妻子胁迫于人。’” 沈舟虚眼神一变,耷拉眼皮,冷冷道:“好个谷神通,这么轻轻一句,却比骂上千万句还要厉害。”他抬头扫了沈秀一眼,“你过来!“沈秀丄到沈舟虚身边,低声说:“这姓狄的独身前来,杀他正是时候。”沈舟虚冷笑道:“九变龙王何等人物,即便孤身前来,又岂是你能杀得了的?”他公然说出,狄希微微一笑,沈秀却是满脸涨红。沈舟虚将手一挥,大声腿:“谷神通故作妨,无非骂沈某阴险小气。也罢,他将犬子与我,我也将他的活宝儿子给他。未归,将碰谷的小子送上去。” 燕未归应了一声,提起谷缜奔上前去,将近时忽道:“接着。”将谷缜高高抛起,抬脚一挑,踢球一般将谷缜挑了过去。 狄希只觉谷缜来势沉猛,分明暗藏“无量足”的惊人脚力。当下微微一笑,左脚一挑,仍谷缜挑得正面盘坐,右脚探出,将谷缜挑了三下,方才嘻嘻一笑,放在地上。:谷缜气急,心中大骂:“反了反了,两个王八蛋,把你们老子当球踢?回头你们的狗脚爪子一定要烂,直烂到肚肠里去…”可惜只能暗骂,无法出声。 狄希见他神色怪异,浑身僵直,不觉心生讶异,运掌按在谷缜后颈,内力绕其经脉一周,如不觉穴道受制迹象,想了想说道:“沈舟虚,你弄什么玄虚?” 沈舟虚冷冷道:“大伙儿只是换人,一个换一个,人是活的便成,至于别的,却不是沈某的事情。” 狄希乌眉斜飞,星眼光转,哈哈笑道:“好个沈瘸子,不但吃不得半点亏,还老想占便宜,不但占便宜,还要占得有理。啧啧,如此做人,叫人齿冷。”言毕将谷缜放在一边,盘膝而坐,静静养神。 沈秀深知沈舟虚的手段,瞧见谷、姚二人情形,已猜到其中缘故。眼见姚晴就在近旁,不觉心花怒放,若非老父在前,必然一把搂过,亲怜密爱,饱餐秀色。 正自绮思绵绵,神为之飞,忽听得一阵琴音传来,转眼望去,茂林中纵起一人,高出林表,蓝衣闪亮,长发飘飘,不是叶梵是谁。又见他一纵之后,竟不下落,稳稳盘坐半空,手足不动,身子却向这方飞来。 沈秀瞧得目定口呆。要知道,即便风部神通,也需结发成伞,倚仗风力。如叶梵这般一无所借,盘空飞行,委实可惊可畏,有如天人。 叶梵来势奇快,须臾钻出林外,现出全身。沈秀这一看清,不由暗骂自己愚蠢。原来叶梵下方,竟有四名少年男子各踩高跷,走得十分整齐,同起同落,一步数丈。四人肩上扛着一副朱红步辇,叶梵盘坐辇上,左顾右盼,得意洋洋。剩下的四名少女骑马尾随,鼓琴弄笙,奏乐助威。只因被树林挡住视线,方才众人不见轿夫,只见叶梵,乍一瞧,还以为他真的凌空飞来,此时弄清缘由,无不哑然失笑。又见那四名扛辇少年虽走高跷,却是步伐如一,奔走稳健,叶梵端坐其上,全无起伏。足见为了这么一个小小噱头,主仆八人也伪了不少心思。 看到沈舟虚,叶梵高叫:“沈瘸子,你胆子不小,不但来了,还来得挺早。”沈舟虚淡淡说道:“沈某虽是一介废人,却不是无胆匹夫,谷神通武功虽高,也不过是凡夫俗子,既然这样,又有什么不敢来的?” 叶梵喝道:“停。”下方四人陡然止步,叶梵潜运内劲,传到高跷下端,剌剌数声,八支高跷齐刷刷插入土中,有如八根细长木桩,将五人稳稳托住。 叶梵心中得意,微微笑道:“沈瘸子你有胆无胆,岛王来了便知。只不过万归藏一死,西城也真是没人了,什么八部九部,哼,都是一群不堪入目的废物。就好比你沈瘸子,没有轮椅,就不会走路,连三岁的小儿都不如。虞照名为帝子,不像是皇帝的儿子,活像是一个臭叫花子,连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一件。左飞卿倒有点儿意思,可惜独来独往,很是凄凉。至于仙碧那个娘儿们,更是不足挂齿了,一身红衣裳土里土气,就似一个乡下来的蠢丫头。何如我东岛群雄,神通盖世,声势煊赫,你瞧瞧这一乘轿子,哈,自古以来,皇帝老子也没坐过。” 他先把今次迎战的西城高手尽情挖苦一通,绕了老大一个弯子,仍是为了自吹自擂。正自唾沫飞溅,西边林子里涌出一团如云白气,掠到近前,呼啦啦竟是千百纸蝶。 叶梵挥掌扫出,先一记“陷空力”,再一招“涡旋劲”,群蝶为他真气牵引,绕他旋转起来。叶梵又喝一声,正想发出“滔天炁”,将那纸蝶震碎,不料蝶群一分为二,一群绕着叶梵,另一群却向四名扛辇少年掠去。叶梵急忙出掌力阻拦,不料那纸蝶忽东忽西,并不割伤四名少年,只在其颈上、腋下等处挠动。 四人为防步辇动摇,挺直腰身,气贯双腿,此刻但觉奇痒难忍,一个个瞪眼歪嘴,扭着脖子苦撑。支撑了数息工夫,其中一人率先支持不住,“噗”的一声,真气尽泄。另一人紧随其后,“哈”地笑出声来。剩下的两人大受感染,虽不至喷嚏发笑,却也是赌手蜷脚,带得步辇东西摇摆、上下起伏。 众人本以为叶梵坐立不稳,不料他一如黏在辇上,任那步辇摇晃,始终一动不动。不知底细的自然惊奇,稍有见识者,看出叶梵是以“陷空力”吸住步辇,只要步辇尚在空中,他就不会向下坠落。 忽听“嗖”的一声,林子里飞出一枚石块,疾如飞箭,击断一根高跷。紧跟着,石块接连飞来,断裂声密如联珠,八根高跷先后折断。四名少年停留不住,丢了步辇,大叫着摔了下去。 叶梵不肯失了风度,全凭一口真气,牢牢吸住步辇,在半空中不时变化方位,荡荡悠悠,灯如落叶飘落。他心中怒极,忽地引颈长啸,啾啾昂昂,怪声迭起,迥非任何音乐人声、禽言兽语。声音也非极响,可是传递甚远,四面山峰嗡嗡回响。 怪声越来越高,锐如钢锥,直贯脑门,修为稍低的,禁不住紧捂双耳。这其中谷缜兄为难受,他内功平平,难以抵挡怪声,偏偏身识被封,不能伸手掩耳,只觉那声音穿破耳鼓,直插脑门,当真痛不欲生。 忽听一声骤喝,势如晴天霹雳。这一喝把握极巧,正当叶梵换时,怪声被震得一荡,炸广时许。谷缜头脑一清’忽听沈舟虚叹道:“鲸歌天雷,同源异途,西昆仑袓师地下有知,见了这斗,不知该当作何感想?” “鲸息功”本是模仿巨鲸呼吸所创,由此衍生的“神鲸歌”绝似鲸鱼鸣叫,惊心动魄,介人心智,有欺风嘛海之威。“天雷吼”却是雷部神通,全凭一口元气。修炼时手脚不动,只凭惊雷一喝,能将三张悬在空中的黄纸同时喝破。是以这门神通在打斗中突然使出,往往能将对方的耳鼓一声喝裂,致其癫狂。 这两门神通,均是西昆仑梁萧所创,分别流传至东岛、西城。两百年来,双方高手仗此神通,针锋相对,比拼了不知多少次。是以沈舟虚回顾源头,再瞧眼前,不由发出货大感慨。狄希也听在耳中,笑道:“‘西昆仓’武功虽强,却是一个无信小人,反复无常,兑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西城上下将之奉若神明,委实可笑可悲。” 沈舟虚笑道:“这么说,狄龙王便是大仁大义的有信君子了?”狄希淡然道:“君子二字愧不敢当,倒也不算无信小人。” 沈舟虚笑道:“那么杜若芫杜小姐也这样认为?”狄希一愣,笑道:“谁是杜若芫?可否明示。”沈舟虚漫不经意地道:“杜若芫是清河杜家的小姐,两年前不婚而孕,为父母责打,投水而死,至死也不肯说出奸夫姓名,你说奇怪不奇怪?”狄希道:“这与我何干?”沈舟虚笑道:“狄龙王说无干,那就无干。”狄希哼了一声,转过眼去。 谈笑间’“天雷吼”连发三次,“鲸息功”也被震散了三次。叶梵啸声不畅,忽地大喝一声:“姓虞的,给我滚出来。” 一声长笑,林中并肩迈出三人。虞照大步如飞,虎目电射;左飞卿逍遥如故,衣不染尘;仙碧却是红衫鲜亮,娉娉袅袅,怀抱北落师门,猫如雪,衣胜火,红白交辉,分外醒目。谷缜见虞照如此风采,知他必然伤愈,心中也为他高兴。 虞照还没走近,笑道:“叶兄神通盖世,声势煌赫,不但坐轿子的本领与众不同,下轿子的姿势也与众不同。别的人下轿子都是双脚落地,你却是屁股落地,别说皇帝老子,就是他老子的老子也比不上。哈,就怕抬得高、摔得重,这一下坐得屁股开花,不太好看…”左飞卿冷冷道:“胡说八道,屁股也能开花?” “怎么不开?”虞照笑了笑,“若不信,大可让叶兄脱了裤子给大家瞧瞧,他若不脱,就足心虚…”左匕卿接道:“他是人,又不是畜牲,哪能随便乱脱裤子?”處照笑道:“是啊,他是人,又是畜牲,哎哟,不对,他不是人,又是畜牲,啊哈,说错啦,应该是,他不是人,又不是畜牲,咦,那是什么?”左飞卿冷冷道:“还用说么,自然是畜牲不如了。” 他二人一个嬉皮笑脸,一个冷冷淡淡,一热一冷,极尽挖苦之能事。叶梵的脸上阵红阵白,跳起来怒道:“耍嘴皮子算什么?有能耐的,一拳一脚,分个高低。” 虞照笑道:“你要找死,还不容易,待我了结一件事,再与你啰唆。”说着转过身来,注目谷缜,冷冷道,“狄希,你对他做了什么?” 狄希笑道:“不关我的事,都是沈瘸子做的好事。”虞照微微惊讶,转眼看向沈舟虚,忽见姚晴的情形与谷缜近似,不由皱眉道:“沈舟虚,怎么回事?”沈舟虚笑道:“师弟一贯聪明绝顶,难道不会自己瞧么?”虞照哼了一声,一猱身掠向谷缜。狄希微微一笑,双袖齐出,有如两口金光长剑。虞照嗔目大喝,掌心白光萦绕。 突然人影一晃,拦在狄希身前,只听叶梵喝道:“雷疯子,你对手是谁,别弄错了。”一喝出口。两道人影搅在一起,噼里啪啦,旋风般对了二十余掌,电光真气,奔流四溢。左飞卿见状,一晃身掠向姚晴,一伸手将她扣住。沈秀怒道:“狗贼你敢…”左飞卿大袖一拂,一股强风灌入沈秀口鼻,沈秀出气不得,后面的话尽被堵了回去。左飞卿再一拂袖,飘身后退,冷冷道:“小子,沈舟虚没教你礼数么?” 沈秀瞪着姚晴,面皮涨红。沈舟虚忽地一笑:“不打紧,让他夺去,也无用处。”沈秀先时见姚晴被擒,原本欣喜欲狂,谁料得而复失,一时恨得牙痒。听了沈舟虚的话,方觉失态。他色心再重,也不便在父亲面前表露,当即哼了一声,低头不语,心中却疾转念头,想着如何夺回姚晴。 仙碧手把姚晴脉门,不觉心疑:“不是点穴,也非中毒,休内一切如常,又是什么缘故?”她猜测不透,忍不住问,“沈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沈舟虚淡淡说道,“不过是封了她的六识。”仙碧脸色大变,细看姚晴,果然是六识关闭的征兆,不由又问:“谷缜呢?”沈舟虚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仙碧心头一乱,她也曾听母亲说过,沈舟虚天纵奇才,独创了一种奇法,能用劫奴神通,封闭对手六识。谷、姚二人均是心志坚强,按理说不应该堕入术中,不料双双遭了沈舟虚的毒手。只因这法子源于施术者的精神,一旦成功,唯有施术者能够解开,别人武功再高,见识再博,那也是统统无用。 想到这里,仙碧忍不住说道:“沈师兄,你接了小妹的乙木令么?”沈舟虚笑道:“接了。”仙碧正色道:“你接了乙木令,还封她的六识,岂非不将地部放在眼里?”沈舟虚冷冷道:“她又何尝将我天部放在眼里。一来便向我讨天部的祖师画像,若不是瞧了地母的面子,我定要先逼她交出七部画像,再取她性命。而今封闭她的六识,不过是怕她胡乱说话,泄漏我西城的绝密。” “你有这样的好心?”左飞卿冷冷说道,“只怕是想独占八图吧!如今这六识唯有你能解开,任何人将这女子夺走,也如得到一具无生的死物。这么一来,天下除了你沈舟虚,就无人能够得到八图之秘?哼,计策阴毒,却有一个大大的破淀。” 沈舟虚笑道:“什么破绽?”左飞卿一拂袖,按在姚晴头上,俊眼中杀气涌出:“我-掌毙了她又如何?”沈舟虚目光一闪,笑道:“你舍得?”左飞卿道:“怎么舍不得,‘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又怎样,左某偏偏不感兴趣。” “那么…”沈舟虚目光闪动,“仙碧师妹为何要用乙木令阻我伤她?”左飞卿望着仙碧,白眉微微驶起。仙碧寻思道:“姚晴六识被封,不知饥渴,故而不能饮食,不知明暗,故而不知天日,不能思索,故而心窍不开。我若将她留下,要么饥渴而死,要么丧心而亡。她不但是陆渐的爱侣,心中更藏了祖师画像的秘密,若是死了,画像失传,不止对不起陆渐,更对不起西城的先代祖师。” 犹豫半晌,抱起姚晴,送到沈舟虚车前,正色道:“沈师兄,记得你方才的话,但瞧家母面子,不要为难她。”沈舟虚一笑点头,方要回答,忽听叶梵一声大喝,跳开去叫道:“姓虞的,你我交手十次,大家都没占着便宜。拳来脚往,无甚意趣,今日不如换个比法。”虞照道:“怎么比?” 叶梵转眼望去,天柱峰下,多的是千年古松,繁枝密柯,有如翠云宝盖。叶梵一指松林:“你我各纵神通,从这些树上伐木取材,搭成两座擂台,长宽十丈,台高一丈,台面平整,木桩上不得有树皮枝丫残留,谁先搭好,谁就胜出。” 虞照笑道:“你这厮异想天开,先是採高跷,如今又要虞某陪你做木工?”叶梵道:“你不敢?“虞照冷冷道,“这世上的事儿,还没有虞某不敢做的。“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奔出,各拣一株老松下手。叶梵左使“滔天功”,右使“陷空力”,左推右收,合抱粗的老松吃不住两股大力前拉后扯,“咔嚓”一下,齐根而断。 众人见状骇异。又听叶梵大喝一声,举起老松,运转“生灭道”,双手一搓,钢鳞铁甲似的古松老皮随他掌力所至寸寸剥落,粗细枝丫势如雨坠。转眼间,一株百年老松化为了雪白光亮的粗大圆木。 “呔!”叶梵又喝一声,圆木向下一顿,“涡旋劲”展开,木柱有如一根极大的钻子破地而入,搅得泥土翻飞,入地六尺,地面上仅余丈许木干,白亮亮笔直耸立。 忽听一声闷响,哑如轻雷,空中白光闪动,一根松木桩如雷霆天降,“哧”的一声,插在数丈之外。 叶梵面色微变,转眼一瞧,虞照拍手大笑,这根木桩,竟是他凌空掷来。忽又见他转身挥掌,右手射出一道白色烟光,如龙如蛇,绕上一棵百年古松,烟光过去,松根登时焦黑。虞照左掌突出,横击树干,“咔嚓”,松树折断,枝丫树皮如遭火焚,被他轮掌一削,露出白生生一段树干。 原来,“雷音电龙”分阴阳两种,阴静而阳动。阳龙是那道如龙白气,来去倏忽,毁伤物类;阴龙潜默无形,蕴于人体之中,十步之内,能与阳龙遥相感应,主宰阳龙的走向,令其不致失控。虽然“阴龙”蕴于人体,不能离开宿主,其威力却是极大,运至手上,焚木裂石,胜似刀斧。 圆木削成,虞照扛起树干横转两圈,喝声“去”,数百斤的圆木蹿起十丈,在半空中画一个半圆,笔直插入地下,与第一根木桩相距丈许,遥遥相对。 众人暗暗称绝,虞照没有“涡旋劲”钻木入土的神通,但阴龙附体,力大无穷,故将松木高高抛起,借其自身重量树立成桩。 两人各显奇能,木桩接二连三树了起来,不多时,两方擂台俨然成形,木桩林立,四四方方,铺上木板即可成功。 二人以生死为注,各将内力催发至极,木桩树好之后,仍是旗鼓相当,均又运掌成斤,断树分木,将树干剖成木板,以木锲子一块一块钉在桩上。 叶梵见虞照的神通运转自如,心中焦躁起来,拔起一根木桩,忽地奋力掷出,“轰隆”一声,虞照所设擂台,顿时坍塌一角。 虞照喝道:“狗王八使诈?”也拔一根木桩掷出。叶梵已有防备,抬手将飞来木桩接住,哈哈笑道“多谢多谢。”他掷出一根木桩,台基少了一根,虞照掷来木桩,恰好补齐先前之数。正得意,不料虞照出手奇快,第一根才出,双手早已各拔一根圆木,“嗖嗖”掷了过来。一射东边,一射西边,叶梵分身乏术,挡住东边一根,却听“轰隆”一声,西边的木桩倒了一片。叶梵大怒,手中圆木如雷霆掷出,正与虞照第四根木桩撞上,两根圆木凌空交缠,齐齐折成四截。 两人一旦打出火气,均把比斗的初衷抛到了九霄云外,纷纷拔出木桩,掷向对手。空中巨木乱飞,声如闷雷。 左飞卿旁观片刻,转眼盯着狄希,淡淡说道:“看戏不如唱戏,你我也该了断了断。”狄希笑道:“君侯出题,狄某当副骥尾。” 左飞卿道:“九变龙王亦是倜傥之人,这等蛮牛大战,想来也很不屑。”狄希笑道:“这么说,君侯胸有成竹了?”左飞卿微微眯起双眼,仰视云中孤峰,说道:“一柱擎天,万岳归宗,偌大天柱山,以这天柱峰为最,你我不妨以此为注,先登者胜!“狄希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口中温文对答,身形早已拔起,风逐云飞,向天柱峰狂奔而去。左飞卿尚未抵达峰下,白发怒张,凌风而起,双袖向后一甩,径向峰顶飞去。 飘飘荡荡升起数丈,眼角边金芒忽闪,左飞卿闪身让过,放出一团风蝶。那金光早已缩回,将风蝶一拂而散,耳听狄希朗朗长笑,一道金色光华,从身旁疾驰而上。左飞卿定眼看去,狄希长袖疾舞,缠绕崖壁上的凸石孤松,一缠一绕,升起丈许。如此双袖轮换,有如壁虎游龙,奔腾直上。 这一套登山本领,正是九变之一的“倚天变”,任何倚天绝壁,狄希凭借一双长袖均能攀越如飞。左飞卿好胜心起,风劲所至,满头白发张开,身子几与山峰垂直,脚踏绝壁如履平地,同时挥出纸蝶,绕着狄希纵横飞舞。狄希一边分出长袖对敌,攀登之速并不减慢。 越是上攀,山势越是险恶,顽石重重,寸草难生。衬着灰铁色的石壁,两大高手有如两点弹丸向峰顶劲射,下方众人举头仰望,无不心惊胆战。 起初狄希借双袖之力,奔腾如箭,稳占上风,但随山势渐高,罡风渐厉,刮得他身形摇来晃去,去势为之一缓。可是风部神通,风力越大,威力越强,才过峰腰,左飞卿已经超过狄希。 狄希疾喝一声,长袖束紧,尖枪般向上乱刺。左飞卿一一闪过,不住放出风蝶,居高临下,压得狄希不能全力上行。两人一个上升,一个停滞,此消彼长,狄希渐被拉下,左飞卿却乘着一阵清风,滴溜溜螺旋上升,渐渐逼近峰顶。 忽地劲风袭来,左飞卿不及掉头,反掌扫出,“托”的一声,扫中拳头大小的一枚石块”他掌骨欲裂,掌心血肉模糊,低头看去,狄希自绝壁上抓下一块尖石,身子扭曲,长袖绷直,整个儿看来,仿佛一张拉满了的强弓,长袖突然一放,尖石“嗖”地破空射来。 左飞卿吃过苦头,匆匆闪过,尖石掠过,带起一股疾风。狄希得了势,不住屈身若弓,发出矢石。这一招是九变之一的“缺月变”,取其弯弓如月之意。左飞卿应付艰难,只抝召回风蝶,周防自身。狄希少了风蝶压制,飞速上蹿,渐渐逼近对手。 两人且斗且走,双双接近峰顶,一时流云缠绕,张眼不辨景物。又听罡风怒号,介如千军万马四面冲来,二人再也顾不得阻拦对方,各自运足神通,奋力向上攀升。 云更浓,风更厉,忽见上方雾气之中,影影绰绰有人晃动。刹那间,二人均以为对手抢在前面,此刻临近绝顶,胜败只在眼前,于是想也不想,“太白剑袖”与“风蝶之术”同时击向那人。 忽听“咦”的一声,那人惊讶叫唤。左、狄二人听那声音淳厚,心中均是一般念头:“峰上还有别人?”又听那人唔了一声,似乎并未受伤,二人又是骇异:“来的是什么人物?”这时清风拂来,上下忽变明朗,苍松怪石,历历可见。左飞卿眼看峰顶在望,飘身一纵,登顶而上,侧目望去,狄希也几乎同时抵达,不觉心想:“斗了半天,竟是平手…”目光一转,忽见峰顶一块巨石旁,静悄悄立着一个宽袍汉子,年过四旬,眉如飞剑,容貌英挺不凡,眉宇间却透出一丝萧索。 左飞卿心神震动,疾向后退,纸蝶“呼啦”一声,自他的双袖急涌而出,有如两团云雾,齐刷刷笼向那人。 宽袍人剑眉一挑,大袖拂出,带起一股小小的旋风,蝶群去势一顿,绕着旋风就地打转。宽袍人从大袖中探出一只手来,食指忽屈,弹中近身处一只纸蝶,纸蝶轻轻一颤,“波”地化为齑粉。紧跟着,仿佛瘟疫蔓延,由第一只纸蝶起始,四周的纸蝶次第粉碎,转眼间,数百只纸蝶化为朵朵白烟,被山风一卷,消失得无影无踪。 左飞卿的脸上血色尽失,方才他情急之下,将身上的纸蝶一只不落地放了出去,却被来人一招破去,以风君侯之孤傲,也是神为之夺,只听狄希长笑一声,大声说道:“岛王神功,谁人能敌?” 宽袍人正是谷神通,闻言笑而不语。狄希又道:“岛王怎么来的?”谷神通淡淡说道:“远远瞧你二人登山,心有所动,故来瞧瞧。” 左飞卿闻言更惊,谷神通先见而后登,却能抢先赶到峰顶,方才自己二人同时向他出手,又被他轻易化解。一念及此,不觉背生冷汗,腾身一纵,向山下落去。 身形方动,右腕忽地一紧,耳听谷神通笑道:“既要下山,不妨同行。”左飞卿岗负身法飘忽,当世无双,不料谷神通近身,居然毫无察觉。情急间,他左掌飘飘拍出,白发曲直无方,刺向谷神通面门。谷神通口中笑道:“好功夫!”掌袖齐飞,挡开左飞卿三十余掌,拂开白发九轮缠绕,左手却始终紧握左飞卿的右腕。 左飞卿将白发化为武器,“白发三千羽”无法施展,两人势如陨石,向着山下坠落。左飞卿掌法、腿法、白发,手段用尽,均被谷神通一一化解,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生出绝望之感。眼看山壁松石如箭后射,下方大地越逼越近,一眨眼,距离峰底不足百丈,一片惊呼从山下传来,其中似有仙碧的叫喊。左飞卿低头望去,一点红影奔驰若电,向着这方掠来。 “她心里还是有我的。”刹那间,左飞卿心头一酸,似喜还悲。他的心性一贯淡泊,不知怎的,这时心中水镜也似,一切悲欢离愁有如梦幻虚影,如电掠过心头。他抬眼仰望,天穹好似一整块青色玻璃,明净皎洁,浮光微动,白云如细羽连缀,静荡荡流过天际。静听流风,卧看闲云,本是他生平极爱,此时此刻,望见这风这云,却不由悲伤起来。 忽听谷神通轻轻一笑,说道:“你想与我同归于尽?”左飞卿心头咯噔一下,忽觉一流由谷神通的掌心透入经脉,左飞卿运功抵挡,不料“周流风劲”遇上暖流,纷纷瓦解。昽流疾行如箭,钻入他的丹田,仿佛一点火星落入了干柴堆里,左飞卿的丹田处腾起一股热气,所练的风劲受了激发,循着经脉直冲顶门。左飞卿头皮一震,满头白发自行张开,将谷、左二人双双承住。 左飞卿本巳存有死志,要和谷神通同归于尽,为西城除去这个大敌。谁料谷神通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不但看穿了他的心意,更以绝顶神通将一股真气打入左飞卿休内,反穴为主,强行驱使“周流风劲”,让左飞卿使出了“白发三千羽”。 荡荡悠悠,两人并肩携手,飘然落地。不似仇敌,倒似一双挚友。仙碧先前从下方瞧见左飞卿的神情,猜到了他的心意,情急间赶了过来,望见如此情形,只觉一阵错愕,方欲上前,谷神通忽地大笑一声,撒开左飞卿的手腕,朗声说道:“梦尘公有子如此,理当含笑九泉。” 左飞卿一愣,说道:“足下见过家父?”谷神通点头道:“我年少时与他有一面之缘,令尊风采,令人倾倒。当年他本有心化解东岛、西城的恩怨,亲来东岛与家伯父深谈。原本已经成功,不料返回西城,却为万归藏所算。” 左飞卿回想前事,不觉默然。东岛、西城百年争斗,伤亡惨重,双方有识之士渐渐感觉,冤冤相报,永无了之,于是时日一长,便有了主和一派。左飞卿之父左梦尘即是主和派的领袖,成为城主以后,便向东岛休战示好。恰逢谷神通的伯父谷元阳登上岛王之位,亦主和谈,得知左梦尘的心意,邀其前往东岛。 当时西城之中’战、和两派颇有争论。左梦尘力排众议,前往东岛,与谷元阳一见如故,决议终结百年仇杀,换剑结盟。左梦尘将梁思禽留下的一口白玉剑赠与谷元阳,谷元阳则将镇岛之宝、“镜天”花镜圆所留的太阿古剑相赠。东岛众人眼见百年恩怨终得善终,大都如释重负,以百条大船倾岛而出,浩浩荡荡,将左梦尘送归中土。 左梦尘多年心愿得偿,携和议返回西城,谁料他一去一回的工夫,西城之中已生剧变。灯归藏妙参天道,神功大成,联合主战的天、水、火三部,软硬兼施,逐一压服地、风、雷、山、泽五部。左梦尘还在途中,西城就已易主。左梦尘蒙在鼓里,返回西城,立刻大会八部,宣布和议。 就在大会之上,万归藏突然发难,大斥左梦尘背袓忘宗,出卖西城。左梦尘起初十分错愕,故意不理万归藏,只是询问其他七部,不料要么反对,要么沉默,竟无一部赞同议和。左梦尘方知大势已去,心中大为不甘,立意斩蛇斩头,先用武力制服主脑。左梦尘本也是风部奇才,可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万归藏参透了“周流六虚功”,与之交手,无异于以卵击石,不过两招,就被击毙。“周流六虚功”重现西城,威慑八部,场上再无一人胆敢出头,于是共推万归藏接替城主。 左梦尘死后,左飞卿的母亲、叔伯,乃至于两位兄长,均被万归藏借故铲除。左飞卿一来幼小,二来地母温黛怜悯,苦求万归藏,这才保全了他的性命。左飞卿亲眷尽丧,孤苦无依,又是温黛将他收留养大。左飞卿当日目睹父亲惨死,心志受了极大冲击,从此落落寡欢,不爱言语,除了仙碧、虞照,再无一个朋友。但他武学上悟性极高,兼之报仇心切,苦练不已,万归蔵死时,他的神通巳有小成,随后重返风部,技压同门,成为风部之主。 这段往事刻骨铭心,左飞卿心潮起伏,正要说话,忽听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神通,你丢下我们不管了么?”众人转眼望去,白湘瑶明艳娇媚,款款而来。左首是施妙妙,姿容如玉,银衫煜煜,右首却是谷萍儿,早换了一身淡墨衣裙,巧笑温柔,媚态天然。仙碧见这三女并肩而来,掩映流辉,夺尽天下秀色,不由得暗暗赞了一声好。谷神通歉然说道:“有窳老伯守护,我便不在,料也无妨。”赢万城气色灰败,随在三女身后,为那艳光映衬,更显得老朽不堪,他苦笑说道:“岛王抬举老朽了,我这把老骨头若不丢在天柱山,便已是万幸了。” 谷神通一笑,正要说话,谷萍儿步子一疾,奔到近前,挽住他的手笑道:“是呀,窳爷爷这样老,哪里像爹爹,人又俊,脾气又好,武功更是天下无敌。”谷神通苦笑道:“你就知道说好话,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谷萍儿笑道:“我说的还不够好,爹爹比我说的还好十倍。”谷神通不觉莞尔,叹道:“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谷萍儿笑道:“你又不是马儿,我才不拍你呢。” 谷神通作势佯怒,方一瞪眼,忽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白湘瑶曼步上前,拉住他的衣袖怨怪:“神通,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是这么吓唬人?方才从山上跳下来,吓得人家气也喘不过来。” 谷萍儿伸出纤指,刮脸笑道:“不羞,不羞,娘这么大年纪,还跟爹爹撒娇。”白湘瑶白她一眼:“娘老啦,再不撒娇,你爹爹都不记得我啦,只认得你这乖乖女儿,一心疼你,却忘了还有一个妻子。” 谷萍儿掩口直笑,谷神通微露尴尬,避开白湘瑶的勾魂目光,掉头说道:“妙妙。”施妙妙应声上前。谷神通淡淡说道:“你好好看护夫人、小姐和赢老伯,待我了结几件俗事。”谷萍儿噘嘴道:“爹爹要做事,萍儿就不能帮你么?” 谷神通笑笑,摇头道:“你在一旁瞧着,免得误伤了你。”谷萍儿还要撒娇,忽见谷神通笑容收敛,目透锐芒,顿时心头一寒,知趣放手,与白湘瑶退到一边。母女二人交火掊萍,小声嘀咕,谷萍儿嘴里说话,目光却有意无意,不时投向远处的谷缜。 谷神通沉默一下,忽道:“左飞卿,我方才从后面将你制住,你心中想必不服。”左飞卿轻轻哼了一声。谷神通又道:“梦尘公一代达人,深受我东岛尊重,你是他的独子,伐苦伤你于心不忍;仙碧是地母之女,向日谷某落难之时,她夫妇曾经网开一面,谷某诏感五内,日思报答;至于虞照,雷部中人大多嫉恶如仇,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听说他此次西来,大行天罚,许多宵小望风授首,连那昏君派来采花的元龙子也死在他手里,挂在南京马军校场的旗斗上…” 话音方落,忽听一声长笑,虞照高叫:“谁在背后说我的闲话?”说话间,一掌逼开叶梵,‘阵风奔过来,扬声道:“谷神通,前几日输给你,老子心中很不服气,你来得正好,今天洱比一场。” 谷神通摇头道:“谷某若要杀人,何必多说废话。你三人均是西城小辈中的顶尖人物,假以时日,必成大敌。天道无常,届时谷某不在,岂不是祸留子孙?” 左飞卿冷冷道:“那么岛王有何高见?”谷神通微微一笑,说道:“我的意思简单,只要你三人自废武功,今后东岛上下决不与你们为难。但若觉得自废太难,谷某代劳也无不可。” 左飞卿和虞照对视一眼,虞照前仰后合,大声狂笑;左飞卿亦是莞尔,一抹笑意凝在嘴角,虽为男子,却有一种奇美。 二人一个狂笑不禁,一个讥笑淡然。谷神通却似一无所觉,背负双手,笑着注视地上的一只蚂蚁。蚂蚁羸弱细小,背上一只死苍蝇比其大了数倍,蚂蚁拖拽吃力,停停走走,行走极慢。 众人见他神色奇特,均觉诧异,虞照亦收了笑,目视这生平大敌,露出好奇之色。谷神通注视片刻,忽地叹道:“小小蝼蚁,朝生暮死,却为一只死姆所累,唉,上天造物,再也残忍不过。” 说罢弯腰,轻轻将蚂蚁背上的死蝇拈走,妈蚁失去拖拽目标,茫然打了个转,纤足齐动,一溜烟爬远了。谷神通慢慢直起身来,叹道:“不错,索性放下,岂不更好?”说到这里,他目视虞、左三人,脸上带着深深倦意,“蚂蚁担负的只不过是一只死蝇,我们武学中人,背负的却是武功。说起来,武功与这死苍蝇又有什么分别?一且有了武功,便要争胜负,要争胜负,就要伤人,伤了人,便有仇恨,有了仇恨,便起报复。浮生百年,弹指即过,一旦有了武功,便多出无穷的负累,比这负蝇的蚂蚁还要疲惫。既然疲累,何不放下?” 仙碧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谷岛王此言差矣,你劝别人放下,自己怎么放不下?” 咎神通流露一丝苦笑,淡淡说道:“别人不放下,我又怎么放得下?”左飞卿道:“既然都放不下,那也没法子。” “不错。”虞照也道,“仇恨也罢,报复也罢,练了武功,躲也躲不开的。”谷神通微微皱眉,望了望天,忽道:“要起风了。” 这句话如飞来横峰,虞、左、仙三人只一愣,忽觉凉意漫生,一阵微风扑面而来。谷神通指着附近一棵大树,淡淡说道:“这棵大树,会被吹落六片叶子。”说着微风转急,树上沙沙有声,荡荡悠悠,飘落六片树叶。三人吃了一惊,左飞卿骇然寻思:“这人练了什么神通,竟能洞悉天地玄机?若真让他说中,平白折了我方威风。”当即暗捏功诀,施展呼风之法,欲要引取飞动树,摇落众叶,好让谷神通无法说中。 不料心法才动,谷神通已转过头来,眼中含笑,扬起食指徐徐点出。不知为何,左飞卿只觉那一指虽慢,却正正刺入“周流风劲”最为薄弱的地方,他连运两次风劲,均是不能让开破绽,一时不及多想,飘身向后疾退。 谷神通微微一笑,大大跨出一步,那一指突然转快,瞬息之间,距离左飞卿的眉心不过数寸。 白光迸射,猫叫尖利。谷神通足下土壤拱起,化为一圈土墙,缚住他的双脚。谷神通聰了一声,头也不回,反手虚抓,将射来的那条雷音电龙抓住,电龙宛如活物,劈劈啪啪,在他手中扭曲几下,突然消灭无影。 谷神通漫不经意,一步踏上墙头,土墙尚未拱到最高,忽又平复如初。“喵。”北落师门发出一声惨叫,仙碧真气混乱,似被一脚踏散,俏脸“刷”地惨白,忽觉肩头一痛,左飞卿白发飘飘,拽着她生生提起,掠向半空。 “下来!”谷神通一声轻喝,左飞卿还没看清,左腿足颈一痛,已被谷神通一把攥住。一股真气透脉而入,直冲丹田,左飞卿双颊涨红,几乎沁出血来。 “咄!”虞照手臂伸长,拿住了左飞卿的右脚足棵。刹那间,左飞卿的白发冲天而起,谷神通虎口剧震,不觉咦了一声,徐徐收回手去。 左飞卿凌空提着仙碧,仙碧踏着虞照肩头,虞照则握着左飞卿的足踝,三人连接成环,势如玩耍杂技。仙碧低声道:“当心,这人神通奇怪,似能看穿咱们的真气。虞照,你还记得么,谷缜说过,他爹的武功叫做‘天子望气,谈笑杀人’。” 谷神通背负双手,静静打量三人,脸上的倦容挥之不去。他玄功通神,百丈方圆落叶可闻,听了这话,不觉一笑,说道,“‘天子望气,淡笑杀人’,那倒是抬举谷某人了。”说着迈开步子,跨出一步,这一步漫不经意,跨过丈许。 虞照随他迈进,飘退丈余,三人姿态如故,左飞卿的脸上火红渐退,慢慢回复雪白本色。 谷神通目视三人,微微笑道:“风雷相薄,后土灵枢,风、雷二主真气融合,竟有互扪催生的妙处。再以地部土劲为枢纽,转化风、电二劲,去其戻气,令其浑成,如此相钔融,委实不易克制。”他目视三人,神态闲适淡然,有如观花赏月。那三人却是汗如咖厂,只觉谷神通的目光射来,直入灵魂深处。 谷神通又笑道:“雷帝子性情刚明,却流于鲁莽,以至于武功宏大有余,细微不足。风君侯性情淡泊,但留恋细处,进取不足,惯于避实击虚,不能险中求胜。至于仙碧,总想事事求全,面面俱到,往往不能当机立断。世人生而有性,性化精神,精神化气,你三人是什么性情,练出的真气也就是什么性情,攻其心则破其气,破其气则攻其心…”他口中谈笑,步步进逼,对面的三人却是步步后退,可又不敢变化当前的姿态。他三人均是当世高手,见识极高,一交手就知端倪,谷神通的“天子望气术”神奇奥妙,能因对手的性情克制其真气,又能因对手的真气攻其性情中的破绽,这么循环反复,直到将对方的真气心志尽数攻破。 所幸虞、左性情真气均能互补强弱,仙碧又善于兼顾折中,恰能将两人性情真气中的相克部分化去。是故三人始终连在一处,性情真气自成循环,但若姿态一变,气机生变,以谷神通的厉害,立时便有败亡之患。 三人之中,虞照既要承受二人之重,又要抗衡谷神通的目光,退到第十步的时候,以他的惊世神力,竟也微微喘息起来。 忽听梵唱声悠悠传来,谷神通驻足皱眉,掉头望去,远道上来了一众僧人,有老有少,其中一名高大老僧足不点地,飞奔近前,指着姚晴喝道:“好妖妇,果然是你!” 一声喝罢,但见姚晴闭眼不动,当她有意漠视,心中更怒,喝道:“妖妇,你伤了人,不做声就算了吗?”见姚晴仍不理睬,翻手一掌拍了过去。 谷缜遥遥看见,吃了一惊,姚晴六识被封,形同一具空壳,无法抵挡外力。正惊急,忽见青衫一闪,沈秀越过众人,一拳打出。 拳掌相交,和尚身子的脸上腾起一股血气,沈秀也倒退两步,厉声道:“哪儿来的野和尚?胆敢胡乱伤人。”老僧也觉吃惊,挺身说道:“老衲三祖寺监寺性明,你是哪儿来的小辈?接我一掌,本领不弱,不妨报上姓名绰号。” “原来是三祖寺的秃驴。”沈秀冷笑道,“小爷姓沈,名秀,绰号你祖宗。”姚晴在三祖寺大闹一场,用“恶鬼刺”伤了不少僧人,刺上本有奇毒,非她本人不能解救。性觉等人一筹莫展,将姚晴恨到极点,下令寺中僧人满山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恰好沈舟虚从嘉平馆来此,被三袓寺的僧人瞧见,眼尖的发现“妖女”就在队中,当即火速窠报。性觉闻报,尽率寺内好手,赶来天柱峰前。 性明火暴性子,一见仇敌,就以武力相向,听了沈秀的话,更是勃然大怒,左用“雕龙爪”,右使“一神拳”,他身形高大,拳爪齐出,声势惊人。 沈秀这些日子受尽了屈辱,憋了一肚皮怨气,正愁无处发泄,见状叫声“来得好”,展开“星罗散手”,“刷刷刷”一轮急攻,杀得性明应接不暇。 三袓寺的“镇魔六绝”本由“大金刚神力”化来,力大功沉,变化灵巧非其所长,遇上“星罗散手”,好比遇上克星。性明东支西拙,斗到间深处,忽听沈秀叫一声“着”,左胸剧痛,吃了一指。性明闪身后退,不料沈秀绕到身后,“噗”的一声,后心又着一掌。性明喉头发甜,向前跌出,蹿出时使一招“虎尾脚”,如风侧踢,沈秀闷哼一声,忽地跳开。 性明趁势转身,前后中招处疼痛难忍,所幸护体神功甚强,并未遭受重伤。慌忙横掌于胸,默默盯着沈秀,见他捂着左膝一跛一跛,心知必是自己败中求胜,脚风扫中了他的膝盖。 性明惊喜不胜,纵身上前,一爪拿出。眼看得手,忽见沈秀面露诡笑,性明心头咯噔一下,不及变招,沈秀身法变快,左手撩开性明五指,右手食、中二指并拢,点中他乳下的“期门”穴。 性明久在寺庙,未谙尘世诡诈,万不料沈秀诈伤诱敌,中指处一阵剧痛,登时瘫倒在地。沈秀下手绝不容情,一手点穴,一手扬起,拍向性明天灵。这时忽听有人喝道:“闪开。”劲风扑面,沈秀气闭眼花,只得闪身避让,定眼一看,一个瘦削老僧立在性明身旁,注视自己,神色惊疑,沈秀怒道:“老贼秃,你又是谁?” 老僧沉声说道:“我乃三祖寺住持性觉。”性觉见在场众人一个个气宇不凡,心中已自犯疑,再见沈秀武功,更是无比吃惊。他眼光老辣,见了沈舟虚的气度,便觉他比沈秀来头更大,当即转身施礼:“敢问先生尊号?” 沈舟虚笑道:“在下沈舟虚,叨扰宝山,十分惭愧。”性觉脸色丕变,吃惊道:“天算先生?”沈舟虚又指远处,笑道:“那是‘不漏海眼’,那是‘九变龙王’,着灰衫的是‘雷帝子’,白衣的是‘风君侯’,红衣的姑娘是地部仙碧,至于那位宽袍大袖的先生,就是东岛之王谷神通了。” 性觉听得脸色发白,支吾道:“善哉善哉,东岛西城在此相会,真叫贫僧意想不到。”说罢瞧了姚晴一眼,低声说,“天算先生,敝寺的僧众被这个姑娘的毒刺所伤,情状甚惨,若不救治,怕是有死无生。” 沈秀冷笑道:“他们的死活与我们何干?当世高手在此交锋,你若识趣的,快快滚回去,以免殃及池鱼。” 性觉目光一转,扫过场上,但见谷神通负着手,与虞照、左飞卿遥相对峙,不觉心想:“尔岛西城虽然厉害,但二虎相争,必有一伤。我且坐观成败,只需情势一乱,便将这妖女夺走。”心念及此,笑道:“老衲久处荒山野寺,难得一见高人,今日有幸目睹高人聚会,岂非平生至福?贫僧也不贪心,只求远远瞧一眼就好。” 说到这里,忽见沈舟虚目光飘来,性觉顿觉心思尽被看穿,心头一跳,强笑一笑。力欲带众僧退到一旁,不料叶梵与虞照胜负未分,对手突然离去,自己势又不能与岛王负抢对手。正觉气闷,忽见这群和尚鬼鬼祟祟,心中不快,扬声叫道:“有什么好看的?这是我二派了断仇怨,无关之人不得驻留,若要留下,先接叶某一掌。”性觉一皱眉,故作吃惊道:“叶施主一代高手,贫僧闻名久矣,何以如此蛮横?” “我蛮横又怎样?”叶梵冷笑道,“大和尚,要么留下,要么接我一掌,二选一,你看着办!”性觉大为尴尬,“不漏海眼”名动八表,他早有耳闻,自忖全力应对,还能接他一掌,可是其他僧人,绝无这个能耐。 心念数转,性觉寻思:“被那妖女一闹,伤残不少,若再惹翻‘不漏海眼’,只怕三祖寺要闹得个全军覆没。”想着叹了口气,说道:“走吧。” 正要转身,忽听一个声音冷笑道:“好没出息,你性觉也算半个金刚门人,竟被这东岛小竖一句话吓得逃之夭夭,白白弱了历代袓师的威名。” 叶梵浓眉怒挑,转眼望去,远处走来一名缁衣老僧,枯瘦高颀,双颊深陷,看似瘦弱,可是目光如炬,凛凛逼人。 性觉识出性海,心中不觉奇怪:“几日不见这厮,怎么一来就口出大言?”当下淡淡说道:“性海师弟,这几日你不在寺内,又去哪儿了?不告离寺,可是犯了戒规。” 性海笑道:“贫僧不告离寺,不过禁闭一日。方丈师兄有仇不报,放纵仇敌,又当受什么处分?” 性觉见他笑容可掬,不似往日病恹恹的神气,心中的疑惑又添了几分,说道:“我怎么有仇不报,放纵仇敌了?”性海道:“这妖女大闹三袓寺,伤我弟子无数,算不算仇敌?“性觉道:“自然算的。”性海又说:“既是仇敌,你放着仇敌不顾,率众离开,算不算有仇不报,故意纵敌?”性觉摇头道:“时有进退,势有强弱,今日是东岛西城了结旧怨,我三祖寺不宜掺杂其间,待其了结旧怨,再捉妖女不迟。” 性海灰白的眉毛向上一挑,忽地纵声长笑,笑声洪劲,震得众人耳中嗡嗡鸣响。三袓寺群僧无不变色,叶梵也是玻了皱眉头。 性海忽地扬声说道:“东岛如何,西城又如何?只需金刚一怒,先覆东岛,再破西城。”此言一出,场中死寂,数十道目光射向性海,有惊,有怒,更有许多迷惑。 性觉心中惊怒:“这性海素日病魔缠身、胆小畏怯,怎么几日不见,不但了无病容,内功大进,更仿佛变了一个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可恶。”略一沉吟,忽而笑道:“性海师弟,东岛西城诸大高手在此,你口出大言,可有凭借?““若要凭借,还不容易?”性海微微一笑,迎着性觉走来,毎走一步,硬地上便留下两寸深的足印,轮廓整齐,有如刀削。 性觉脸色微变,身边的心空和尚见众僧人个个流露惧色,不觉心想:“板荡识诚臣,危难见英雄,我此时出头,来日方丈必然另眼相看。”想到这里,利令智昏,叫道:“性海师叔,不论你武功高低,也不该以下犯上,对方丈无礼。”说着纵身上前,反手一掌推向性海。 性海望他掌来,笑吟吟地并不躲闪,两人身形一交,“咔嚓”,心空的身子如同纸糊,轻飘飘飞出丈许,哼也未哼,就昏死过去。 三祖寺众僧瞧得心头扑扑乱跳,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任由性海直直走来,前方的僧侣与他身子一碰,无不跌了出去,闭气昏厥。 性海走了五步,撞飞三人,众僧不由让出一条路来。药师院的性智眼看军心动摇,急道:“沾衣十八跌,何足夸耀?” 他将性海的神通贬为“沾衣十八跌”,意欲安稳众心,稍有见识的僧人,却巳瞧出性海的武功与“沾衣十八跌”决不相干。后者凭的是借力打力,借来人之力将之摔出,性海却是全靠本身神力,硬将众僧撞飞。众僧大多自幼习武,马步坚实,可是面对性海,却连刚学步的婴孩也不如。 性海笑道:“既然不足夸耀,师兄试一试如何?”说着走向性智。性智别说内伤未愈,就算身子康健,也不敢与他硬撞,但大言出口,不能挽回,惶急中手腕一翻,掣出一把匕首,“嗖”地刺向性海心口。 性海动也不动,任他来刺,性智匕首至胸,如中铁板,震得虎口剧痛。他心念急转,叫道:“区区铁布衫,也来卖弄。”他心肠狠毒,一不做,二不休,匕首一拧,扎向性海左眼。 世上任何神功绝技,也无法将双眼练得坚如精钢。众僧见性海仍是不动,均是失声惊叫。眼看刀将入眼,性海左眼忽闭,匕首去势一阻,再不向前。性智的手腕转动推送,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 众人见这情形,无不奇怪,定眼细看,齐齐发出一阵惊呼,那匕首去眼珠不足分毫,却被性海上下眼睑牢牢夹住。 性海笑容不变,屈起一指,向上弹出,“当”的一声,匕首从中折断。性智魂飞魄散,攥着断匕往后急退。性海取下匕尖,一扬手,化作一道白光,直奔性智面门。 性智不及躲闪,只觉劲风忽来,一只大袖凌空一卷,将那匕尖裹住,不料匕首上蕴含了极大劲力,“剌”的一声透袍而出。来人咦了一声,不及变招,性海向前掠出,来势较耶匕尖更快,向空虚拍一掌,性智顿觉一股柔和大力涌至,身不由主向后飘出,只听“哎”的一声,匕尖插在足前,闪闪发亮。性智惊出一身冷汗,抬眼望去,性海与性觉相距数尺,遥遥对峙。 出袖的正是性觉,他一拂未能拦住匕首,不觉双颊发热。然而骑虎难下,今日若不能以武功压服性海,势必威信尽失,当下合十笑道:“师弟武功大进,可喜可敬,性觉不才,请教一二。” 性海也笑道:“好说,好说,师兄不必客气。”性觉见他大喇喇的,心中有气,长吸一口气,马步微沉,徐徐一拳送出。性海微微一笑,也是马步微沉,挥拳送出。 二人用的均是“一神拳”,招式一般,拳风强弱却是大异。性觉只觉对面的拳风如一坫石墙压来,当即以左脚为轴,扭转身形,绕过拳风,一爪拿向性海腋下。 这一招是“雕龙爪”的杀招,能于不可能的角度出手,指劲锋锐无比,专破各种护体真气。 他一动,性海也动,身子如法扭曲,绕过来爪,亦是探手抓向性觉腋下。性觉一惊,他右爪抓出,性海见状,也探出左爪。刹那间,两人左爪对右爪,右爪对左爪,十指一碰,只听“咔嚓”数声,性觉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一缩手,一招“大梵幡”拂向性海。 性海微微一笑,也收爪出袖,二袖缠在一起,性觉运劲一扯,对方纹丝不动,情急间也不顾身份,一脚飞起,“虎尾脚”撩向对方下阴。 脚势方动,性觉就见对面脚影乱闪,性海也已出脚,两腿一对,性觉的小腿传来一股剧痛,“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性觉痛得大叫一声,独脚支撑,向后跳出,这断腿之痛委实难忍,他两眼瞪着性海,头上大汗淋漓。性海也不追赶,收势合十,面露笑意。 三袓寺的众僧鸦雀无声,心中的震骇无以复加。方才二人招式一样,结果性觉断指断腿,性海却若无其事,功力高下,不可以道里计算。 性觉面如死灰,口唇哆嗦一下,颤声说道:“你…你当真练成了?”性海笑道:“是啊。” “不可能。”性觉两眼大张,嘶声尖叫,“鱼和尚…鱼和尚已经死了。”性海笑道:“人死了,法意还在,如法习练,仍能证果。”性觉面容抽搐,狰狩如鬼,厉叫道:“不可能,不可能…” “师兄忒固执了。”性海笑了笑,目视众僧,高声叫道,“先师鱼和尚不幸坐化于东瀛,生前曾将大金刚遗法传授小僧,小僧秉承先师遗旨,从今往后,便是第七代金刚传人。” 此言一出,众僧哗然,性觉呆呆望了性海一阵,忽地脸色惨变,“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场上沉默一阵,忽听有人大声说道:“佛袓庇佑,金刚一脉终有传人,从今以后,我三祖寺当与东岛、西城三足鼎立,威震武林。” 众人转眼望去,性智双手合十,宝相庄严,一边说话,一边上前,向着性海深深作揖,恭谨道:“小僧性智,见过方丈大师。” 他刚才还匕首相向,转眼大献殷勤。众僧又惊又怒,自也不肯后人,纷纷躬身施礼,齐声道:“小僧见过方丈大师。” 性海举目扫去,阳光下一片秃头油光闪亮。霎时间,往日所受的怨气尽数烟消,一股狂喜涌上心头,不由志得意满,纵声长笑。 笑声未绝,忽听一声轻哼,有人冷冷道:“先覆东岛,再破西城,可是你说的?”性海一收笑容,注视叶梵道:“老衲说了又如何?”叶梵呸了一声,说道:“放你娘的秃驴屁,先不说老秃驴你有几多斤两,你这句话本身就有毛病。为何是先覆东岛,再破西城?你若不将这话掉个个儿,改作‘先破西城,再覆东岛’,哼,叶某人今日叫你骨肉成泥。”众人听了,均是哭笑不得,心想:“先覆后覆,还不是一般?”转眼望去,性海脸色阴沉,俨然十分震怒。他那晚从陆渐那儿骗得“三十二相”的正解,将十多年苦练的“大金刚神力”纳入正轨,数日间武功突飞猛进。虽然被浑和尚戏弄一番,但经过这两日的苦练,又有极大精进,自忖就算前一夜的神秘人再来,也能轻易对付了。 十多年来,因为走火入魔,性海胆怯畏缩,以为永无出头之日。谁想突然间身具神通,有如升斗小民一夜暴富,登时自高自大,以为天下再无抗手,连东岛、西城的大高手也不放在眼里。却不料他狂妄,叶梵更狂妄。性海新登方丈大位,先挨一顿臭骂,大感颜面扫地,两眼翻起,冷笑道:“西城,贫僧还有耳闻,至于东岛,听说早就被万归藏灭了。哼,既然灭了,谅也无须贫僧动手。“叶梵怒极反笑,大声说:“好个嘴硬和尚。来来来,接你爷爷三百掌再说。”“呼”的一掌拍了过来。 性海本意先擒姚晴,好叫本寺僧众心服,不意叶梵竟来搅局,心中恼怒,见他掌来,当即挥拳迎出。不料招式未交,叶梵手掌猝翻,“啪”的一声击中他的小臂。性海自负神功,任他拍中。不料叶梵掌劲所至,奇痛彻骨,护体真力竟如虚设。 性海心中大惊:“久闻‘鲸息功’之名,还以为传言虚假,不料当真如此厉害!”想到这里,抖擞精神,全力施展“三十二身相”,一举手,一抬足,无俦巨力磅礴涌出。 叶梵身经百战,内劲奇诡,初时碍于“大金刚神力”的威名,不敢放手出击,斗了几招,但觉性海神力可观,可是直来直去、少有变化,登时放下心来,双掌蛇引电缩,六大奇効交相变化。斗到十招上下,性海只觉四周巨力奔涌旋转,自己不动手则已,一旦动手,广足劲力便被身周的劲力裹去,反过来挤压自身;自身劲力越大,反转之力也越大。明知如此,他也不敢放松,只因拳脚劲力若不使足,叶梵立时近身,但若使足,又被叶梵反借过去,就如溺水之人,若不挣扎,势必下沉,但若挣扎不得其法,下沉之势只有更快。 一时间,性海陷入两难境地,但觉四周前劲未消、后劲又来,越积越厚,有如城倒山倾,压得他呼吸艰难,眼前影影绰绰,似有几十个叶梵奔走,虚影实形难分难辨。 又斗数合,叶梵一声大喝,掌如雷霆下击,正中性海背心。性海向前蹿了两步,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嘴角鲜血长流,未及转念,腰脊间又是两痛,忽地真力尽泄,瘫软在地。 叶梵三掌废了性海,意气风发,纵声长啸。三袓寺僧众应声失色,性智见势不妙,便想开溜,不料叶梵啸声一歇,喝道:“谁敢走的?先留下双脚。” 性智以卞,众僧人无不止步,盯着叶梵心头惴惴。叶梵冷冷道:“什么大金刚神力,统统都是狗屁。哼,先破西城,再覆东岛,说出来的话,可不能不算。” 性智苦着脸道:“叶尊主,都是性海胡说八道,不关我们的事。”叶梵道:“你们不是认了他做方丈吗?“性智忙道:“那是形势所迫,算不得数的。” 叶梵大声道:“认了方丈,就是方丈,岂能说了不算?好啊,你们三祖寺要灭东岛,叶某先让你们灭一灭。来来来,在场的秃驴和尚,一人接我一掌,接得下就走,接不下的,是死是活,各安天命。” 众僧面无人色,忽有两个和尚,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分头便跑,两人脚力不弱,顷刻奔出十丈。 叶梵冷笑一声,一晃身,赶到东边僧人背后,伸手拿住他的后心,风车般一抡,忽地掷了出去。那僧人有如流星赶月,直往西边僧人撞去,还未撞上,西边那僧人便觉巨力压来,躲避不及,不由得失声狂叫。 场中众人不料叶梵言出法随,真下杀手,心下均是骇然。谷神通却唔了一声,目光一转,投向远处的一棵大树。二僧尚未撞上,就听“嗖”的一声,大树的浓荫中射出一根枯枝,正中飞来僧人的肩头。僧人身子一顿,轻飘飘倒飞数尺,仰天跌落在地,想来余悸未消,嘴里兀自大声哀号。 枯枝轻飘飘的,不过数两轻重,僧人一撞却有千斤,不料以小击大以轻击重,竟将僧人击落。叶梵心神一动,方要喝问,忽见远处草丛里飒地一动,又射出一根枯枝,正中大树,轰隆一声,火光迸射,大树枝断叶碎,声势十分惊人。叶梵吃了一惊,转念醒悟过来:“这是火部神通‘木霹雳’?” “木霹雳”失传已久,叶梵也是闻名,忍不住定眼望去。随那一声巨响,大树上纵下一名老僧,衣衫破烂,神态老朽,他若无其事,掸去身上碎屑。三祖寺众僧见了老僧,各各惊讶,有人叫道:“聋哑和尚?” 叫声方落,草丛中也徐徐站起一个白衣汉子,双目深陷,阴森森冲老僧说道:“你逃得掉么?”语声怨毒,似有莫大仇恨。 老僧注视那人,神色仿佛悲悯。白衣人面肌一颤,嘶声叫道:“凝儿呢?你把她藏哪儿去了?狗和尚,把我女儿还来。”叫喊中面容扭曲,神色已有几分癫狂。这白衣人正是宁不空,这老僧,自然就是浑和尚了。 ------------ 第三十二章 金刚传人 谷神通察觉宁、浑二人藏在左近,分心别顾,气机浮动。三名对手原本苦苦支撑。外人看来,谷神通意态超然,心意似乎不在打斗,对面三人身处周屮,却感到谷神通的神意千变万化,时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时如崇山峻岭,重叠压来;有时更如汪洋巨海,无所不至。与之对峙,心力体力消耗极快,不过半晌工夫,三人就似与人激斗千招,汗下如雨,意倦神疲。 这时谷神通气机一动,破绽顿生,三人不约而同一起出手。刹那间,白影破空,电龙怒吼,北落师门一双瞳子,发出幽幽苈芒。 谷神通却如未觉,目光凝在和尚身上,对手神通行将及身,才将身子一侧。三人心头陡沉,均是生出怪异感受。左飞卿的“驭风诀”、虞照的“雷音电龙”,仙碧的“乱神”,三大绝学,无论虚实,全都撞上了一堵软墙,随着谷神通逍遥一转,均被轻轻弹开。 这古怪念头还没消灭,忽听谷神通一声长笑,襟袖飞扬,拳掌挥洒而出。他的招式全无定规,有如行云流水,又似拈花斗草,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无不妙合天理。三人攻他,全无一隙可入’他攻三人,却如天坠山崩。三人的阵势合而复开,开而复合,几度行将崩溃,所幸风雷相薄,往往能于绝境中生出潜力,屡屡扭转败势,勉力支持。 谷神通潇洒破敌,谷萍儿在一旁瞧得舒服,忍不住笑道:“赢爷爷,我知道你见识最多,且说一说,爹爹这神通怎么练成的?我知道了,也好照着修炼。” 蠃万城冷笑一声,说道:“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东岛传了三百多年,高手也出了不少,‘镜天’花镜圆号称无敌,可是年代太远,老夫也没亲眼见过。但你老爹的神通,老夫敢打赌,三百年来,东岛之内,几乎无人可及。” “这话我爱听。”谷萍儿先是一喜,继而撅嘴,“难道这三百年中,东岛的高手都是吃干饭的吗?” “不是这样说。”赢万城轻轻摇头,“别的神通,天资足够,勤奋刻苦,总有练成之曰。这个‘天子望气术’,勤奋天资固不可少,但要当真练成,却需有极大的运气。” “运气?”谷萍儿微感诧异,“什么运气?“赢万城将手杖一顿,徐徐说道:“萍丫头,你知道屠龙术的故事么?” “知道!”谷萍儿笑嘻嘻说道,“朱漫平为了学屠龙之术,倾家荡产,花了整整三年,结果练成之后,发觉世间竟然无龙可屠,这门手艺算是白学了。” “不错。”蠃万城点了点头,“屠龙之术所以无用,只因为无龙可屠,但若有龙可屠,这一门本事岂不可以大放异彩?‘天子望气术’之所以能够练成,全是因为这天地间出现了一条惊天动地的真龙。” “真龙?”谷萍儿一转念,忽地脸色发白,“你说万归藏?”赢万城默不傲声,望天半晌,叹道:“萍丫头,你爹爹这一身本领,实在是万归藏逼出来的,若无当年的万归藏,便无今日的谷神通。” 忽听“轰隆”一声,二人同时一惊’转眼望去,浑和尚木然而立,宁不空却手握一把枯枝,侧耳凝听,忽一扬手,一根枯枝如电射出。浑和尚头也不回,反袖一拂,火光迸闪。 宁不空大喝一声,双手齐施,接二连三发出枯枝,浑和尚却是随意挥洒,拳挥袖舞,将“木霹雳”一一扫开,他的身周火雨缤纷,飘洒不尽。众人看得骇然,三祖寺众僧更是惊奇,心想这浑和尚终日聋哑愚钝,在寺内劈柴为生,寺中任何沙弥杂役均可恣意欺辱。万不料这展弱老僧身怀如此神通,当真不可思议。在场的僧人中,十有八九轻贱过浑和尚,念起往事,无不追悔莫及,要不是碍于叶梵的神威,早就撒开两腿,各自逃命去了。 赢万城瞧得白眉连耸,沉吟道:“奇怪了,这和尚的‘大金刚神力’是个真的。”谷萍儿奇道:“难道他也是金刚传人?”赢万城不答,苦思半晌,一拍额头,高叫道:“我想起来了,老夫年少之时,金刚门的大苦尊者曾来东岛拜访,身旁随了一个中年僧人,又聋又哑,对他十分恭谨。当时岛王问起,大苦尊者说道,这聋哑僧本是六安县的镖师,被仇家陷害,割舌穿耳,垂危之际,大苦尊者凑巧路过,将他救了下来。聋哑汉子事后看破世情,又想报答大师的恩惠,执意遁入空门,屈身为仆。想起来,眼下这位就是那聋哑僧了。” 说到这儿,他盯着浑和尚,心中十分疑惑:“如今已过六十余年,大苦尊者以后,金刚一派已传两代。算起来,老和尚的年纪当在百岁开外。” “赢爷爷!“谷萍儿好奇发问,“人说大金刚神力一脉单传,今天怎么冒出这么多传人?谁是真的,谁又是假的?”赢万城冷冷一笑:“学了‘大金刚神力’就是金刚传人么?不见得吧!”谷萍儿道:“怎么不见得?难道金刚一派还有别的神通?” “那倒没有!”赢万城顿了一顿,“金刚门传了六代,无一不是禅林巨擘、旷世人杰,又岂会被叶梵这小子三拳两脚打倒?至于这聋哑僧么,不过是一介老仆,因为侍奉两代金刚传人,凑巧学了点儿大金刚神力,虽有神通,说到佛门境界,比起两位主子差得远了。”叶梵远远听见,满心不是滋味,大声说道:“他二人若不是金刚传人,谁又是金刚传人?哼,不妨叫来分个高下?若是叫不来,金刚一派就算绝了种,断了根,从今往后,江湖除名。“这时巨响忽歇,宁不空枯枝告罄,阴着脸阵阵喘息。浑和尚却一抬足,走到叶梵身前,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在地上写了一行大字:“金刚传人,命数天定,正眼法藏,横绝古今。”银钩铁划,入土寸许。 叶梵一怔,忽地笑道:“正眼法藏,横绝古今?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不过奇怪,―说你被人穿了两耳,怎么还能听见老子说话?” 浑和尚笑了笑,续写道:“耳不闻而心聪,口不言而心辦,鼻不嗅而心香,眼不见而神明。”叶梵狂悖狠毒,悟性却是极高,要不然也不能将“鲸息功”练到这个地步。见这字迹,直觉大有文章,略一沉吟,点头道:“听说佛门六通中有一门‘他心通’,想来和尚你耳朵听不见,心里却明白我的意思。” 浑和尚点了点头,又写道:“檀越根性不弱,可惜戻气太重,还望慈悲为怀,放过三祖寺的僧众。”叶梵冷笑道:“老子言出必践。老和尚放心,说好了接一掌走一个,老子决不打第二掌。”说着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浑和尚白眉一挑,又写道:“既如此,和尚代这钱僧人迎接足下的掌力。”写罢缓缓起身,注视叶梵,一双老眼淡淡有神。 叶梵回头一数,笑道:“二十一个和尚,二十一掌,老和尚,你可想好了?”浑和尚白眉下压,徐徐点了点头。 众僧无不动容。三祖寺中佛法败坏,道德无存,众僧大多欺辱过浑和尚,故而私心猜度:“这和尚心记前仇,必会报复。”万不料浑和尚风骨高峻,以德报怨,众僧一面惊喜,一面不胜疑惑。 叶梵一跷大拇指,赞道:“好和尚,如你所愿。”双肩一耸,并不出掌,反而足尖点地,绕?!浑和尚奔走起来。 浑和尚一掌直竖,一掌横胸,低眉垂目,宛然入定,任由叶梵越转越快,渐渐形影模糊,仿佛化身百人,见者无不骇异:“‘九变龙王’以身法称雄东岛,而今看来,‘不漏海眼’ 也小逸多让。” 忽听一记闷响,悠长震耳,叶梵身影忽凝,托地向后跳出,脸色阴沉,呼吸微微急促。沐和尚却是姿态不变,脸上的血红一闪而没。 叶梵目视浑和尚,忽而笑道:“一十三掌,十三个和尚。”众僧闻言,恍然大悟,原凇瞬息之间,二人已对了一十三掌,只是叶梵出手太快,十三掌浑如一掌,掌力交接也人密集,听来仿佛只有一声。 叶梵随手指点,点出十三个和尚。脱身的僧人侥幸者有之,感佩者有之,欺辱过浑和尚的更是多有惭愧,一时乱哄哄的均不走开,都想观看结果。 叶梵点人时,故意留下几个性字辈老僧,点完了人,大声说道:“还剩九掌,老和尚当心了。”吐一口气,沉身运掌,身形一纵,双掌推出。 这一掌是他平生绝学,包含“六大奇劲”的诸般变化,一掌之中,前后劲力十重,每一重各不相同,或外放,或内收,或旋转,或直击,重叠相生,极难化解。是以论到威力,十三掌加起来也不如这一掌凌厉。 浑和尚竖掌于胸,“夺”的一声,二掌相交,浑和尚身子倏晃,一股紫气直透眉梢。“还剩八掌。”叶梵不进反退,双掌圏转,呼地拍出。浑和尚举手一拦,却退了半步,忽地面如血染。但不容他喘息,叶梵第三掌呼地拍来。浑和尚横臂一拦,“咔嚓”,小臂齐肘而折。 众僧一片哗然,均想浑和尚纵使不敌叶梵,也不至于如此不济。叶梵也是面露惊疑,敛掌直起身来,高叫:“老和尚,你怎地只守不攻,瞧不起人吗?” 浑和尚随手将断臂接上,双手合十,仍是微笑。叶梵目透怒色,冷冷道:“好。”双眼陡张,第四掌拍出。浑和尚双拳齐拦,忽地口角一颤,淌出血来。 众僧见他吐血,一阵哄然,心中更是迷惑极了,不知道浑和尚为何宁肯受伤,也不还击。叶梵注视浑和尚,冷冷道:“老和尚,你冉若只守不攻,性命可是不保。” 浑和尚抹去口角鲜血,屈下一膝,写道:“若是全力攻守,两败俱伤。我本救人,奈何伤人?” 叶梵脸一沉,厉声道:“和尚,你不全力相拼,就是瞧我不起。”浑和尚笑笑,并不回应,叶梵喝道:“老和尚,我瞧你撑到几时?”竖掌如刀,徐徐斩来,掌缘四周,竟无一丝风声。蠃万城脸色微变,脱口道:“裂海斩!”话未说完,浑和尚双臂向上一拦,身子猛地一震,倒退两步,站定时脸色惨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叶梵不禁动容,沉声道:“老和尚,你真不怕死?”浑和尚摇了摇头,伸出五个指头,目光扫去,望着剩下的五个僧人。 场上安静“来,众僧一个个睁大双眼,瞪着聋哑老僧,身子因为紧张,微微发起抖来。忽听一声大吼,有如伤虎哀啸。叶梵转眼望去,虞照踉跄后退,面如白纸,左飞卿从天上飘落,肩头一点血迹慢慢扩大。再瞧谷神通,倦容如故,左手拎着北落师门,右手食指如锥,抵在仙碧喉间。北落师门桀骜不驯,四爪乱抓乱舞,奈何颈皮被制,任它如何反抗,也是摆脱不了。 叶梵自诩岛王传人,平生以谷神通为偶像,见他打败西城三大高手,自己却制服不了一个无名老僧,心里十分恼火,长吸一口气,双掌微沉,徐徐推出。掌力所至,浑和尚瘦小的身子仿佛纸鸢抛起,远远跌出两丈,口鼻流血,挣扎不起。 叶梵收势吐气,转过身来,盯着性觉等人冷笑:“很好,还剩四个,都是首脑,一个一个来…”话未说完,忽见众僧目现奇光,盯着自己身后,叶梵心头微沉,转身一瞧,浑和尚抖索索爬了起来,满脸是血,一步步走了上来。 叶梵的心中一阵恍懷,怒道:“老和尚,这群臭和尚没一个好货,你何苦为了他们死不认输?”浑和尚仍是笑笑。叶梵盯了浑和尚片刻,点头道:“很好,你要舍身成仁,我成全你就是了。” 浑和尚伤势沉重,别说四掌,一掌也会送命。施妙妙瞧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向谷神通说道:“岛主还请下令,让叶梵罢手。” 谷神通一皱眉,摇头道:“妙妙,你不知道这位大师的苦心。”施妙妙奇道:“什么苦心?“谷神通叹道:“你听说过‘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么?”施妙妙逝:“这都是佛门典故,但与眼下有什么相干?” 谷神通叹道:“这两个故事,均是佛门大圣为了点化众生,甘愿将自身付与饿鹰猛虎,任其撕裂吞噬。而今三祖寺佛法衰微,禅风不振,寺内僧众沉迷于名利贪欲,不知本来,不明大道。是故眼下这位高僧,趁此机会以自身性命为赌注,效仿先圣,点化这群迷途弟子。至于这些僧人能否明白他的苦心,那就难说得很了。” 这一番活有如晨钟暮鼓,一字一句敲在众僧心头,尚未脱难的性觉、性明、性智、性海四人均是变色,低头默想,回顾平生,脸上的神色明暗不定。 施妙妙忍不住说道:“岛王再不阻止,这位大师会死的。”谷神通摇头道:“这位大师勘破妙谛,生死又算什么?我让叶梵停手不难,但如此,三袓寺众执迷如故,这位大师岂非前功尽弃?” 浑大师忽地转过身来,冲谷神通合十微笑,谷神通点头示意,幽幽叹道:“生命诚然可贵,大师还请三思。”浑大师只是一笑,凝立不动。 施妙妙年少情热,不解佛理几微,听了半天,只觉这道理不可理喻,暗暗嘟起小嘴,心想:“岛王真不惝,,这位大师菩萨心肠,怎能见死不救?哼,你若不救,我来救,叶梵再出手,我就用‘千鳞’射他。”将银鲤扣在指间,睁大妙目,凝注叶梵。 谷神通的话叶梵字字听得明白,但他心肠冷硬,胜过饿鹰馁虎,平时折磨犯人,犯人越不屈服,他越是精神抖擞,直要折磨到对方屈服为止。浑和尚舍己度人,执著无比,似这一份执著,正好挑起了叶梵心中的戻气。一时间,他望着浑和尚,眼底涌出一股狂意。施妙妙深知叶梵性情,看他眼神,也将“北极天磁功”运到指尖。忽听一声佛号,有人说道:“且慢。”叶梵转眼望去,性觉摇晃晃站起身来,走到浑和尚身前,转身说道:“叶施主,剩下四掌,由贫僧代接吧。” 众人见状无不吃惊,叶梵打量他一眼,笑道:“你接得下四掌?”性觉为性海所败,伤势甚重,闻言苦笑不答,心想左右是死,不连累这聋哑圣僧就好。 心念未绝,性明大步走来,盯着叶梵说道:“性觉师兄,你接两掌,我接两掌,区区四掌也不算多。” 性觉甚是讶异,还没答话,忽听性智冷冷道:“贫僧这一掌贫僧自理,要你充什么好汉?”说着也走上前来,与性觉、性明并肩而立。叶梵道:“三人四掌,剩下一掌该如何摊派?”话咅方落,忽听性海涩声说:“不劳足下关心,剩下一掌,派给性海便是。”蹒跚来到近前,面对叶梵站立。 四僧品性不端,忽有此举,三袓寺众僧惊喜不胜,各自双手合十,口宣佛号,眼中流下两行热泪。 叶梵扫视众人,朗声说:“一人一掌,想得美呢!只一掌,叶某便送你们去西天参佛。”说话间并不作势,身周尘土无风而动,叶梵身子一缩,俨然小了一半。 “一空沧海式!”施妙妙心神大震,心知这一式去若沧海成空,在场诸人,唯有谷神通能够正当其锋,但因这一招倾尽全力,出招者本身并无真气防护,倘若发出“千鳞”,势必伤了叶梵。想到这儿,不觉心生犹豫。 性字辈四僧有伤在身,眼见叶梵声势,心知他掌力一出,必无幸理,当即不约而同互挽手臂,结成人墙,将浑和尚档在身后。这四人往日利字当头,此时却为了一个残废老僧同心协力,一时生出莫大感慨,回顾以往劣行,无不万分羞惭。 “拙!“叶梵身形暴涨,双掌推出,性字辈四僧将眼一闭,暗叫一声:“罢了。”劲气袭身,来如天坠,这时间,忽听“空”的一声,余响悠长,漫天劲气应声消失。 四僧暗暗吃惊,张眼望去,场中多了一名少年,握拳站立,脸上流露出茫然神气。 这少年正是陆渐,他紧赶慢赶,终究迟了一步。接下来掌,他回头望去,浑和尚而色惨白,口角鲜血长流,不觉抢前两步,叫道:“大师,你还好么?” 浑和尚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指了指陆渐,写道:“很好,很好!金刚一脉,终有传人。”陆渐一怔,但见浑和尚的取敝苍白,不似人间颜色。这神气他也曾在鱼和尚脸上见过,登时心头一跳,猛然悟及:这神色正是金刚一门圆寂坐化前的征兆。想到这里,一股悲凉涌遍身心,陆渐的眼里涌出泪水,写道:“大师传我神功,救我性命,大恩大德,弟子永志不忘。” 浑和尚笑了笑,又写道:“你是出家,还是在家?”陆渐写道:“何为出家?何为在家?”浑和尚写道:“出家便是出家为僧;在家却是留在俗世,做一位佛门居士。” 陆渐望了姚晴一眼,叹气写道:“弟子尘缘未尽,还是在家吧!”浑和尚淡淡一笑,写道:“很好,很好。”他与宁不空苦斗一个昼夜,已有内伤在身,又连接叶梵掌力,至此油尽灯枯,勉强撑到陆渐赶来,眼见他神通大成,心中再无挂念,写完寥寥四字,一手竖胸,一手平放膝上,双目下垂,溢然坐化。 陆渐不想再见此僧,已成永诀,望着浑和尚的遗容,心神一阵恍惚,忽听四面佛号震耳,掉头望去,三袓寺僧众纷纷向浑和尚合十作礼,无不流露出悲痛惋惜的神色。性觉上前一步,施礼道:“陆道友,贫僧不才,有一不情之请。” 陆渐见他眉眼端正,气韵冲和,一时不知虚实,眉头微微驶起。性觉瞧出他的疑虑,苦笑道:“陆道友,性觉得这位大师点化,已皈正觉,日后潜修佛法,永无他念。” 陆渐胸中光风霁月,见他说得诚恳,点头说道:“你有什么请求?”性觉道:“这位大师于我寺恩重如山,我等愧不能报,还请陆道友将大师法体送与小僧,在我三袓寺中安葬。” 陆渐心想三祖寺禅宗祖庭,在此安葬,也不辱没浑和尚,于是说道:“这样很好。”性觉唱一个诺,抱起浑和尚的法体,正要向三祖寺走去,忽听叶梵喝道:“还有三掌未接,便想走么?” “什么三掌?”陆渐不胜疑惑,性智苦笑上前,在他耳边小声说明。陆渐得知浑和尚坐化,起因全在叶梵,心中一怒,转身道:“三掌么,我来接你。” 陆渐衣衫滥褛,来得又快,接过一拳,便与浑和尚说话,是以叶梵不曾看清他的容貌,这时认出,不觉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啃泥巴的小子!” 陆渐向日身受重伤,饱受叶梵殴辱,听了这话,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叶梵得理不饶人,迚饥刚讽几句,不料话到口边,陆渐一拳送来,狂风浩荡,逼得他口鼻窒息。叶梵急忙挥掌迎击,二人拳劲掌力均是大得出奇,一撞之下,并非直进,而是屈曲流转,发出刺训说响…叶梵胸口一热,突然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 “不要走。”陆渐大声喝道,“还有两掌!”第二拳如蛟龙出穴,直奔叶梵面门。叶梵打遍江湖,自有高明之处,退却时运转六大奇劲,布下六重气墙,陆渐若要强行攻破气墙,卅免锋锐大挫,那时再施反击,无有不胜。 可是陆渐“补天劫手”在身,拳头一触气墙,便知虚实。拳劲至半,轻轻一转,避其坚实,冲其虚弱,好似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曲曲折折穿透气墙。拳劲转折一次,力量加深一重,前劲未消,后劲又至,等到冲透六重奇劲,拳劲也已叠至七重,凝如金刚巨杵,冲向叶梵胸口。 叶梵看出厉害,不敢硬挡,不由后退一步,双掌奋力挡出。“托”,两人身子齐晃。陆渐但觉叶梵的掌心生出极大的黏劲,将他的拳头牢牢缠住,掌劲忽轻忽重,忽直忽曲,绵绵消磨自身拳劲。陆渐变化不及,大喝一声,隐脉中劫力一转,真力又生,直向前逼。叶梵以“陷空力”吸住陆渐拳头,再将“生灭道”使出。这门奇劲一旦施展,恍若一个无形磨盘,能将天下任何奇功巨劲消磨化解,对手劲力一弱,他的“滔天功”立时反击。凭这几般变化,无数高手饮恨于“鲸息”之下。可是叶梵算计千万,也算不到陆渐无中生有,非但不受消磨,反而神力陡增。叶梵只觉巨力加身,胸口窒闷,“噔噔噔”连退三步,每退一步,便留下数寸深的脚印。 接了两拳,叶梵退了两次,委实出乎众人意料,人群中起了一片惊呼。呼声入耳,叶梵又羞又怒。他身经百战,长于应变,一边后退,一边运转“阴阳流”,将陆渐的神力卸至脚下,又以“生灭道”继续消磨拳劲,心想如此一来,陆渐神力一弱,即可大举反击。不料陆渐昆、隐二脉贯通,气机特异,显脉真气一竭,隐脉劫力立刻转化,而依“有无四律”的第三律,劫力运转“无休无止”。天生塔之后,第一二律虽破,第三律犹存,是故陆渐真气、劫力自成循环,生生不息,但由他心中所想,随机生发,几乎无穷无尽。 叶梵连退二十来步,但觉对方的神力不弱反强,自己一口真气将尽,浑身热血几要破脑涌出,他心知再不撒手,等到真气一衰,对手神力冲来,势必身受重伤。权衡之下,只好撤了“陷空力”,施展“涡旋劲”,双掌圆转,身子周旋,将陆渐的拳劲轻轻拨开。他这一招使得挥洒自如,在场行家舂了,无不暗暗喝彩。 “第三掌。”陆渐不待叶梵跳开,又喝一声,一拳横扫。叶梵吃了苦头,避开来拳,一记“裂海斩”劈向陆渐后背。陆渐举手投足,早已不拘于“三十二身相”,似相非相,从心所欲,掌风来袭,身法自然生变,低头躬身,有如无形之物,从叶梵的掌底漏了过去。 叶梵一惊,他本当这少年不过内力惊人,万不料身手也是如此灵动,骇异之间,陆渐一拳送来,喝道:“你打我三掌,我也还你三拳。”叶梵避过来拳,冷哼一声,双掌一摩,潜运“涡旋劲”勾住陆渐掌缘,喝一声:“转。” 这一下本想带动陆渐身形,但陆渐神通大成,略觉下盘虚浮,劫力化为真气,传到双足,牢牢钉住。叶梵一招未能得手,忽听陆渐叫道:“你也转吧。“反手一勾,以“大金刚神力”使出“天劫驭兵法”,叶梵身不由主,滴溜溜转了半周,方要沉马稳住,陆渐的拳劲已如排山倒海而来,叶梵避无可避,只得挥掌格挡。 “托”,两人以本身功力硬碰一招,叶梵喉头发甜,纵身向后掠出,正想化解拳劲,陆渐只一晃,如风赶来,较他的退势还要迅疾。叶梵不及落地,耳边响起闷雷似的一声大喝:“第三拳。”叶梵双掌仓促上扬,不防陆渐劫术在身,拳势刁钻,绕过叶梵双掌,正中他的左颊。 叶梵眼前金星乱迸,身子平平飞出。陆渐叫道:“这一拳,是为浑和尚大师打的。”声到人到,闪过叶梵连环两腿,一拳如电,击在他胸腹之间,喝道,“这一拳是为阿晴打的。”叶梵的身子抛起丈许,五腑六脏翻转了也似,未及变势,忽听陆渐又喝:“下一拳,是为宁姑娘打的。”叶梵大怒,掌脚齐飞,疾如电发。陆渐随圆就方,闪展自如,势如一阵疾风,打不到,摸不着,拳如毒蜂吐刺,破开掌脚幻影,“砰”的一拳,正中叶梵右颊。刹那间,叶梵两眼发黑,口中尽是血腥之气,跟着后背一沉,又吃了陆渐一脚。 叶梵心中惊怒:“臭小子,说好了用拳,竟敢用脚…”心念未绝,已如断线风筝,连翻带滚地远远抛出。他终是一代高手,连遭重创,章法不乱,一个跟斗落地,倒退两步,吐出一摊鲜血,血水中白生生的,竟有两颗牙齿。 陆渐也翻身落地,朗声说道:“这一脚,是为莫乙踢的。”莫乙想到叶梵断臂之恨,大觉快意,拍手叫好,不料好字出口,叶梵的目光恶狠狠射来。他此时长发披散,满脸鲜血,身子摇摇晃晃,形同一只厉鬼,莫乙被他一瞪,吓得低头望地,不敢做声。薛耳不知厉害,高声埋怨:“陆渐你太偏心,你帮莫乙出气,怎么就不帮我?他还拧过我的耳朵呢。” 陆渐恨透了叶梵,只想找借口多打几拳,薛耳一叫,正合心意,说道:“好啊,这一拳算你的。”迈开大步,直奔叶梵。 叶梵连遭重击,浑身骨豁好似散了架,先前解数用尽,仍是不敌陆渐,此刻有伤在身,更觉无法抵挡。他心气高傲,落到这步田地,仍是十分倔强,心想技不如人,死也活该。想着鼓起余力,左袖低垂’右掌横抬’摆出一个“大御天式”,只待陆渐出拳,立刻以死相拼。谷萍儿忍不住说道:“爹爹,叶老梵要糟了。”谷神通微皱眉头,心想这少年神通了得,这几拳也是手下留情。叶梵骄狂自大,今日正好让他晓得厉害。当下一言不发,只是冷眼旁观。 叶梵见陆渐步步进逼,心中生出困兽之感,呼吸一紧,忍不住左掌圈转,“刷”地劈出。“大御天式”本是防守招数,敌强则强,后发制人,叶梵大败之下,乱了方寸,主动出击,大违这一招的本意。陆渐见了,右手“天劫驭兵法”转动,引开叶梵的掌势,左拳直进,直奔他的左胸。 叶梵正要硬挡,忽觉腰身一紧,不由自主向后掠出。陆渐一拳走空,眼前金光刺目,狄希剑袖如电,刺了过来,陆渐急急低头,剑袖掠过鬓角,带走一丛发丝。 狄希左袖拖开叶梵,右袖化剑攻敌。他深知陆渐厉害,双袖解数连绵而出,势如长江大河。 陆渐空手对敌,十分吃亏,狄希又很乖觉,长袖一击即走,决不沾上他的双手。斗到后来,陆渐出手越快,他出袖亦快,长袖吞吐如电,断是不容把握。陆渐连遇险招,长袖擦身而过,割得衣衫片片,有如满天飞蝶。 虞照受了内伤,一边观战,见陆渐练成神通,惊喜不胜,忽又见他受困于“太白剑袖”,不由浓眉一坡,高叫:“陆老弟当心,他的袖招里藏有剑法。” 狄希长袖既名“剑袖”,袖招中本就暗含剑招,倘若双袖齐出,便是一路极凌厉的双剑剑法。这一双剑袖忽刚忽柔,忽长忽短,忽直忽曲,忽宽忽窄,灵动奇诡胜似真剑。狄希以之纵横天下,罕有敌手,只是城府颇深,不似叶梵张狂,尽管威名稍逊,真才实学却不在叶梵之下。 陆渐得了虞照指点,凝目细看,果从那袖影中窥出剑招,想了想,斜眼一瞧,身后几竿修竹迎风摇曳。他心念一动,掠向一竿绿竹,挥掌横斩,绿竹拦腰折断。陆渐握住长竹,“呼”的一抖,神力所至,千百竹叶射出,有如一蓬小小的飞剑。 狄希不敢大意,一袖攻敌,一袖缩回,拦住竹叶剑雨。陆渐趁此机会,将大竹舞开。向日他神功未成,便用一根毛竹横扫千百倭寇,此时神通大成,长竹抡将起来,只见翠光碧海,漾漾生波。狄希一双剑袖,仿佛澹澹海波上的两道金虹。 金芒电吐,翠浪横空,两人大开大阖,出手之快令人不及交睫。陆渐初使翠竹尚显生涩,但他的“天劫驭兵法”已成,任何兵器到手,均能因其形状杜撰招式。斗到三十合上下,陆渐将“三十二身相”融入招式,翻腾起落,怪谲突兀,手中长竹收放自如,收拢不足一尺,放纵开来,却能横扫十丈。 狄希进退倏忽,剑招奇诡,来而不知其来,往而不知其往,犹如天魔变化,无影无形。剑招势如水银泻地,陆渐的招式稍歉圆融,立刻趁虚而入。所幸陆渐明悟神通,随圆就方。每于不可能处避开狄希的杀招,再加以凌厉反击。 狄希见陆渐先斗叶梵,再与自己相持数十招,气力不但不衰,反而越战越强,又见那根长竹柔韧多枝,笼罩极广,攻守间罕有间隙,合以陆渐的绝世神力,一时极难攻破,当下寻思:“看来当务之急,便是夺下他的兵器。”想着左袖一晃,引得陆渐摆竹右扫,右袖比箭还快,削向陆渐的手腕。 这两下说来简单,实则穷尽了他生平所学,无论身法剑招,均是妙入毫巅。陆渐避无可避,长竹撒手,在空中画出一道绿影,飞出十丈,没入树林。 狄希心头一喜,不及收招,忽觉右袖一紧,已被陆渐抓住。他心头一沉,左袖扬起,扫向陆渐面门,陆渐又一招手,忽将他的左袖拿住。 谷神通看到这里,不觉微微动容,说道:“这是什么手法?”仙碧为他所制,气闷难当,眼见陆渐大显神威,心中十分喜悦,冷笑道:“谷神通,你听说过‘补天劫手’吗?” 谷神通唔了一声,点头道:“怪不得。”仙碧见他神色淡然,不觉大大后悔:“不好,我一时高兴,说漏了陆渐的劫术,此人深不可测,心中只怕已经拟出了破法。” 寻思间,场上形势大变,陆渐以双足为轴,拽住长袖,奋起神力,如用铁饼一样,将狄希滴溜溜甩了起来。狄希不料他出此怪招,不由得凌空飞转,转得数圏,连人带影化为一道金色流光。狄希只觉晕眩烦恶,忽听一声大喝,陆渐移步向前,带得他掩向一片山崖。谷神通远远瞧见,浓眉一挑,身上袖袍无风而动。这时间,金袍忽地上扬,陆渐手上一虚,金袍扫中山石,软答答的浑不着力。转眼再瞧,狄希身着中衣立在十丈开外,神色极其鹏她。原来,他撞上山崖之前,使出了龙遁九变的“金蝉变”,金蝉脱壳,脱了金袍,免受摧筋断骨之苦,但如此金袍一失,一身神通弱了大半。 忽听一声娇叱:“看招。“施妙妙双手一挥,射出两蓬银雨。她不愿背后偷袭,故而先行叫出,等到陆渐转身,方才出手袭击。陆渐想也不想,手中金袍一抖,画了一个圆弧,满天银雨登时不见。 施妙妙心中慌乱,一扬手,又射出六只银鲤。陆渐丢了金袍,双手虚空乱抓,恍若百臂千手,将满天银鳞抓在手里。施妙妙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神通,一时呆若木鸡,忽见陆渐迈开大步,走了过来,惊惶间抓起几只银鲤,胡乱掷出。 银鲤才散,陆渐纵身直进,双手一分,叮叮声不绝于耳,那团银光隐没不见。陆渐紧握成拳,掌心“咔嚓”有声,待得摊开手掌,数百细鳞聚为四只银鲤。施妙妙脸色惨白,忽见陆渐微微一笑,一扬手,又将那银鲤抛了回来。施妙妙呆呆接过,说道:“你…你做什么…” 陆渐叹道:“你是谷缜未过门的媳妇儿,我不跟你打。”施妙妙又羞又怒,锐声叫道:“你这人胡说什么呀,谁…谁是他未过门的媳妇儿?”陆渐挠头道:“他自己说的,不信你问他。”转头看向谷缜,见他盘膝而坐,两眼骨碌乱转。 陆渐心中奇怪,上前问道:“你干什么,快起来,我有话问你。”伸手一扶,忽觉他身子僵硬,情知必有古怪,当下默运神通,将“大金刚神力”注入谷缜体内,连转数周,谷缜仍是不动。 陆渐心生诧异,再加真力,谷缜只觉陆渐的真气如蛇如龙,在七窍百脉中钻来钻去,酸麻奇痒,忍不住涕泪交流。 陆渐见他神色古怪,歇手问道:“你怎么了?”谷缜不再流泪,双眼仍是忽左忽右,忽上忽下。 陆渐正自不解,忽听性觉叹道:“陆道友,这位施主似要告诉道友一些事情。”陆渐奇怪道:“他嘴巴不能说话,怎么能告诉我事情?”性觉笑道:“嘴不说话,眼睛却能说话。”陆渐更觉惊奇,说道:“眼睛是用来看的,不是用来说的。” 性觉笑道:“眼睛不能说话,却能写字。小僧少时打坐参禅,心性不定,因有老师父在前,又不敢乱说乱动,日子一久,便想出法子,凭借眼珠转动,写出文字,好与同伴交谈。这种法子我与同伴均能领会,唯独看守的老师父不能知道。没想到无独有偶,这位施主也会‘目语’之术,你瞧,他眼珠横移,便是一横,眼珠下移,便是一竖,左转是一撇,右转向下则是弯勾…” 谷缜听得,双眼转动更快。陆渐细看,果和性觉所说,于是说道:“性觉师父,你能看出他写的是什么字?”性觉道:“且容小僧一试。”拈起一根竹枝,凝注谷缜双目,循其目光转动,用竹枝在地上译出一行文字。陆渐一瞧,写的是:“陆渐,武功好了就了不起吗?再在老子身上乱注真气,当心我拔光你的头发,送你到三祖寺当秃驴。” 性觉写到这里,面皮微微发红。陆渐却是莞尔,心想这倒是谷缜的口气。笑了笑,说道:“抱歉,那你说说,你是怎么变成这个呆木头的样子的?” 谷缜又写:“我与大美人遭沈暗算。”陆渐心一沉,转头望去,姚晴木然端坐,与谷缜的情形仿佛,不觉沉声道:“沈舟虚,你对他二人做了什么?” 沈舟虚笑而不语,陆渐眉毛扬起,向他走去,忽见麻影一闪,燕未归飞身迎上,抬脚便踢。陆渐一招手,握住他的左踝,燕未归不及踢出右脚,身子一轻,已被摔出。他身手矫捷,翻身落定,方欲纵身再上,忽觉一股浑厚大力从足踝涌起,直冲小腹,登时双腿酸软,一跤坐在地上。原来,陆渐握住他脚,手中的“大金刚神力”自然涌出,只不过二人交手太快,至此方才发作。 莫乙、薛耳双双抢出,拦住陆渐去路。陆渐皱眉道:“你们也要拦我?”莫乙大声道:“你要害主人,我死也不许。”薛耳浑身发抖,眼泪也流了下来。陆渐与他二人本是患难之交,不忍与之动手,可是姚晴在他心中分量万钧,刹那天人交战,叹道:“得罪。”双掌一分,按在二人肩头,两人双腿一软,双双跪在地上。 陆渐借这一按,纵向姚晴,天部弟子均想若被他抢了人去,必为天下耻笑,于是纷纷抢出。陆渐嗔目大喝,抓住-名弟子,旋身一扫,天部弟子倒了六个。苏闻香见状,燃起一支“散魄香”,这种迷香一旦吸入,重则昏睡数日,轻则神形恍惚。苏闻香施展手法,右手持香,左手轻扇,烟气化作一缕,迎面射向陆渐。谁知陆渐如后脑生眼,反掌拍出,烟气还没逼近,突然向后折返。 苏闻香体质奇特,吸入烟气,不过头晕目眩,身旁的秦知味不及防范,大大吸入一口,登时昏了过去。陆渐袖袍再扫,余香四散,只听“扑通”之声不绝,天部弟子昏倒了一半。苏闻香大惊失色,忙将线香掐灭,余下的弟子纵然免劫,可也不敢上前,眼睁睁看着陆渐抱起姚晴。沈秀满心怨毒,不由寻思:“这小子得了什么奇遇,数日不见,变得如此厉害,从今往后,我还怎么跟他动手?” 陆渐转过身来,朗声说:“沈先生,你为民出力,剿灭倭寇,小子原本十分佩服。”沈舟虚笑笑不语。陆渐又说:“但你为了私仇,将宁姑娘炼成劫奴,却又十分可恶。”沈舟虚轻轻哼了一声,宁不空将眉一挑,厉声说道:“小子,你瞧见凝儿了?”陆渐道:“瞧见了,她很好。”宁不空道:“她在哪里?”陆渐道:“我也不知道。”宁不空怒道:“狗奴才,你就不怕‘黑天劫’吗?” 他不提“黑天劫”还罢,提到此事,陆渐想到往日所受的欺骗折磨,忍不住说道:“怕又怎样?不怕又怎样?”宁不空面皮绷紧,一扬手,射出一根枯枝,陆渐足下不丁不八,待那枯枝射到,随手一拂,这一拂用上了“天劫驭兵法”,枯枝中“周流火劲”未被牵动,忽地掉一个头,“嗖”地射向宁不空。 宁不空出手奇快,一发“木霹雳”射出,后一发早已跟上。两根枯枝凌空相撞,炸成碎屑。宁不空惊愕不胜,后退半步,双手齐挥,两枚枯枝“嗖嗖”射出,却被陆渐挥手一拂,再次送回。宁不空听到风声,急发枯枝阻拦,四枚枯枝在他身前炸裂,气浪滚滚,木屑飞溅,弹在宁不空身上,委实不胜疼痛。 宁不空性子冥顽,双目又瞎,口中连声大喝,“木霹雳”接连射出。陆渐的“天劫収兵法”神奇奥妙,加上“大金刚神力”,因敌制敌,无往不胜,宁不空神通越强,所受的反击越强,真应了“玩火自焚”的古训,四下爆炸纷纷,炸得他衣衫破碎,皮破血流,情状至为狼狈。陆渐本想重创仇敌,发泄胸中怨气,但见宁不空模样,心中稍稍一软:“他到底是宁姑娘的父亲。”伸手一招,将一枚“木霹雳”握在手心,劫力所至,已知“火劲”强弱,“大金刚神力”随之涌至,将其中的火劲化得干净。 这一招鱼和尚也曾用过,陆渐此时神通,仿佛鱼和尚盛年。宁不空连发“木霹雳”,均如石沉大海,不由停住攻势,侧耳凝听。陆渐却将枯枝一掷,朗声说道:“宁不空,看在宁姑娘的面上,我不与你计较。” 他也不瞧宁不空的脸色,又向沈舟虚说道:“谷缜与你有夺母之仇,你先下手为强也说得过去。”沈舟虚冷笑一声,道:“夺母之仇?哼,你又知道什么?”陆渐道:“这个算找不知道,阿晴又与你有什么仇怨,你要如此对她?” 沈舟虚冷冷道:“沈某一贯自行其是。”陆渐听得有气,叫道:“你不讲理么?”沈舟虛笑道:“足下是来讲理的,不是来打架的么?”陆渐浓眉扬起,叫声“好”,右手抱住姚晴,左手拍向沈舟虚。沈舟虚袖袍扬起,射出一蓬银丝,仿佛云笼花林,月照寒沙,纷纷扬扬,洒向陆渐要害。陆渐左臂一圏,五指撒开,画出一个圆圈,圆未划尽,四周银丝收拢,尽被他缠在手上。 沈舟虚吃了一惊,袖里银丝曲直不定,欲要避开陆渐的左手,刺向他的周身要穴。不料陆渐的“天劫驭兵法”有如“天罗绕指剑”的克星,一旦发动,左手势如一具缫车,银丝无论近身与否,均被五指缠走。起初沈舟虚还能掌控蚕丝,但随陆渐左手画圈,袖里的蚕茧化为蚕丝,急速抽离。沈舟虚用劲阻挡,反被“天劫驭兵法”牵动,双掌飘忽,不能囱主。片刻间,蚕丝在陆渐的手上裹成一团,陆渐一扬手,银丝寸断,向着沈舟虚飘飘飞去。乱丝障目,沈舟虚眼前一花,忽觉巨力冲来。他伸臂格挡,“咔喇”,轮椅粉碎,沈舟虚跌坐在地。陆渐一步跨上,忽见人影闪动,燕未归再次抢到。陆渐喝道:“让开。”燕未归望着陆渐,目光冷锐,视死如归。陆渐知他忠心,不忍下手伤害,正想用个两全之法,忽听沈舟虚轻咳一声,慢慢说道:“未归,你让开,瞧他怎么杀我。”燕未归迟疑一下,缓缓让开,沈舟虚望着陆渐,眼里尽是讥讽。 陆渐见他神情,越发生气,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真气贯注掌上,这时忽听性觉说道:“陆道友,且住手。”陆渐道:“怎么?”性觉道:“道友请看。”陆渐低头望去,地上又显字迹:“我与姚所中禁法只有沈能解,他死了,我们也不活。”陆渐一呆,发愁道:“那可怎么办?”谷缜又写:“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姚晴被困,全是为此。”。陆渐望那字迹,摇头苦笑:“早知如此,我就不告诉她四幅画像的秘语了。”谷缜眼珠连转,又道:“你知道画像秘语?”陆渐道:“知道一些。”谷缜道:“很好,沈舟虚若不解术,你就当众说出。”陆渐沉吟一下,点头道:“好…”后面话没出口,沈舟虚忽道:“且慢。” 陆渐转眼望去,沈舟虚面沉如水,于是问道:“你要说什么?’’沈舟虚冷冷道:“我可以解开这女子的六识,但有话在先。”陆渐忙道:“什么话?”沈舟虚吐出一口气,缓缓说道:“那些秘语,你要烂在心里,一个字也不得吐露。” 陆渐微感迟疑,沈舟虚冷冷道:“要不然,这女子六识皆闭,两日必死。”陆渐心中一急,冲口叫道:“好,我答应你。”沈舟虚道:“若违誓言呢?”陆渐道:“若违誓言,万箭穿心。” “好。”沈舟虚一扬手,一缕蚕丝缠住姚晴的手腕,陆渐只觉怀中的女子娇躯一颤,低头望去,姚晴面涌潮红,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突然间,她妙目张开,不胜迷茫,陆渐喜道:“阿晴,你没事了么?“姚晴六识久闭,意识浑茫,听了这声叫唤,各种知觉慢慢转回,盯着陆渐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她久不说话,吐字十分模糊。陆渐与她历劫重逢,应声心口一热,眼泪滚滚而下。姚晴抬起左手,为他拂去泪痕,叹道:“你哭什么,我不是在做梦么?”陆渐摇了摇头,涩声说:“这不是做梦…”姚晴转头望见众人,欲要挣起,可又软麻难禁,不由狠狠瞪了沈舟虚一眼,说道:“陆渐,这么多讨厌的人,我可不想再见他们。” 陆渐点头道:“好,我们走。”抱起姚晴走了两步,忽又摇头说,“不成,阿晴,我救了谷缜才能离开。” 姚晴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爱救谁救谁,哪来这么多废话?”陆渐点头道:“你是我最喜爱的女孩子,他是我最要好的兄弟,无论谁有危难,我都不能置之不理。”姚晴听他当众表白,心中又羞又气,慌忙转移话题:“你的病都好了么?” 陆渐点头道:“好了。”姚晴见他英华外烁、神仪内莹,早就疑心他的痼疾已经痊愈,听了这话喜不自胜,点头道:“很好,只是对头厉害,你要小心。”说罢探出手来,与陆渐轻轻一握,陆渐掌心温软,情怀激荡,点头道:“你放心,我去去就来。” 他二人温柔对答,仿佛丈夫出门、妻子叮嘱一般。姚晴玄功数转,恢复若干气力,默默让到一边。陆渐一转身,冲沈舟虚说道:“沈先生,你好人做到底,还请放过谷缜。”沈舟虚冷冷道:“你这话不对。”陆渐逬:“怎么不对?”沈舟虚道:“第一,沈某不是好人。其次,地部的丫头救得,谷家的小狗却救不得。”陆渐怒道:“怎么救不得?”沈舟虚选“此事关系我西城兴袞,小子,你就算将沈某一寸寸割了,我也不会救他。”陆渐念头急转,也想不出谷缜与西城兴衰有何关系,这时间,忽听谷神通徐徐开口:“沈舟虚,你要怎样?“沈舟虚目光一闪,微微笑道:“岛王说笑了。沈某一介废人,哪有什么念想?”谷神通冷冷道:“你不必拿腔拿调,我要跟孽子说几句话。你要怎样才肯解开他的六识?” 沈舟虚拍手三下,笑道:“岛王真是明白人。沈某只想点醒岛王一句:当日吟风阁上,双方约好,九月九日,论道灭神。今日是几月几日?” 谷神通笑了笑,淡淡说道:“跟我论道,你还不配!”沈舟虚的脸色阵红阵白,过了良久,方才说道:“论道灭神,可是狄希提出来的!”谷神通看了狄希一眼,皱了皱眉,将仙碧点了穴道,交到施妙妙手里,徐徐说道:“既是九月九日,为何时间不到,风君侯就伤了獻老伯?“ 沈舟虚目光一闪,回头说道:“左师弟,此话当真?”左飞卿冷冷说:“不错,你不妨问问,姓赢的做了什么丑事?”谷神通看向赢万城,赢万城老脸发热,目光闪烁。左飞卿大声道:“你不敢说吗?我来说。这老头儿专找大户人家下手,装神弄鬼、冒充狐狸大仙,惊吓对方一义老小,等到对方不胜其扰,又装成有道高人,代其驱妖,从而索勒金银,肆其贪欲。以万城,我说得对不对?“赢万城老脸涨红,怒道:“这有什么?富人的银子打哪儿来的,还不是从穷人家搜刮来的,爷爷这叫做劫富…”说到这里,忽地语塞。左飞卿淡淡说道:“劫富济贫么?左某跟踪了你两日,亲眼见你骗了三家富户。劫富确然有之,济贫么,左某可没瞧见。这么说,顓老龟,你肯将浑身家当拿出来赈济百姓,左某立马认错,随你发落。” 赢万城面皮涨紫,盯着左飞卿,竹杖重重一顿,骂道:“老夫不与你小娃儿一般见识…”谷神通一边听着,沉默不语,他深知赢万城贪财如命,为了敛财多行不法,看他神情,左飞卿所说的十九不虚。谷神通想了想,忽道:“沈舟虚,今日我不杀西城的人,九月九日,谷某在灵鳌岛恭候大驾。”他口气冷淡,西城高手却无不心涌寒意,暗想以他今日神通,纵然八部之主齐至,也未必能够取胜。 沈舟虚微微一笑,忽道:“岛王一诺千均,沈某信得过。想当年,岛王立誓不攻西城,十多年来果然留驻东岛,不履中土一步,只凭这一点,就叫沈某佩服。” 东岛众人无不吃惊,他们一向奇怪,谷神通身负绝世神通,十多年来却不曾攻打西城,今日方知,谷神通不出岛攻敌,竟是与沈舟虚早有约定。 谷神通的脸色发白,负手望天,忽道:“清影可好?”沈舟虚哼了一声,冷冷道:“她好与不好,你大可自己去问。”谷神通摇了摇头,目光一转,落在谷缜脸上:“沈舟虚,你要的,我给了,我要的,你想如何?” 沈舟虚笑笑,伸手一拍谷缜,谷缜心头一震,浑身已能动弹,但觉腿酸脚麻,揉了几下,方才徐徐起身。陆渐又惊又喜,未及说话,谷缜双手将他肩头握住,上下左右打量,陆渐被他瞧得艦她,说道:“你瞧我做什么?” 谷缜笑了笑,忽道:“好陆渐!”陆渐皱眉道:“好什么?我还是我!”谷缜笑道:“不错,你就是你,什么时候都一样。”陆渐看了谷神通一眼,低声说:“他肯救你,足见父子情深,你过去跟他好好说说,讲明来龙去脉,必能澄清冤屈。” 谷缜笑道:“父子情深?”他一指沈舟虚和沈秀,“你瞧这对父子,不但情深,更似一个模子倒出来,一般的卑鄙无耻。” 沈舟虚冷笑道:“沈某纵然卑鄙无耻,也胜过那些奸妹弑母的畜牲…”话音未落,谷缤掉头喝道:“沈瘸子,闭上你的鸟嘴。” 沈舟虚自命清高,与人争论,多是以理服人,听了这声辱骂,不禁微微一愣。他不愿失了气度,强按怒气,欲要笑笑。谷缜又道:“笑什么?别人当你是什么天部之主,在谷某眼里,你不过是个功名无着的臭瘸子,与商清影那淫妇天造地合,恰是一对。” 沈舟虚双腿残废,纵然才如江海,依照大明律例,也无法应试八股,蠃取功名。这一点确为他心底至痛。谷缜单刀直入,以沈舟虚城府之深,也是变了脸色,颌下胡须微微颤抖,双手攥拳,几成苍白。 “放肆!”忽听一声冷喝,谷神通目光电闪。谷缜瞧他一眼,笑道:“怎么,我骂那淫妇,你不高兴?”话音未落,谷神通一晃身,“啪”,谷缜应声跌倒,左颊高肿,口角鲜血长流。谷神通沉着脸,厉声道:“你再骂一次!” 谷缜挺身跃起,啐了一口血沫,笑嘻嘻满不在乎:“她不是淫妇是什么?”忽觉右颊剧痛,又挨了一记耳光。这一下更重,打得他跌出丈许,连滚两下,爬起来时左颊已成青紫。谷缜笑容不改,盯着谷神通说道:“她不是淫妇是什么…”谷神通目光一寒,左手抬起,谷缜双目大张,冷冷与他对视。父子二人对视半晌,谷神通吐出一口长气,放下手来,冷冷说道:“我此次来,只想亲口问你一句。” 谷缜笑道:“但说不妨。”谷神通道:“你为何要逃出九幽绝狱?”谷缜笑道:“那地方又黑又湿,少爷我坐烦了,出来放放风,透透气,喝喝美酒,逛逛窑子。怎么,你老人家不高兴了?”谷神通叹道:“你知道后果么?” “后果?”谷缜笑道,“是了,东岛岛规,也不知哪个王八蛋定了一条…”谷神通沉声道:“是云虚岛王…” “是。”谷缜笑道,“那个王八蛋云什么说了,‘逃出九幽绝狱者,一旦成擒,当场格杀’。你谷神通铁面无私,料来不会法外开恩!” 谷神通眼里透出沉痛之色,缓缓说道:“我少时武功未成,屡战屡败。后来遇上万归藏,三战三败,死里逃生。但这些败绩比起今日,全都算不得什么。” 谷缜笑道:“你最大的失败,就是养了我这不肖子吧!”谷神通点头道:“你是我亲生儿子,由我而生,也当由我而死。”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谷缜也流露一丝古怪神气:“谷神通,你真要亲手杀我?”谷神通道:“不错。”谷缜道:“若我真是冤枉的呢?”谷神通浓眉一扬:“可有证据?”谷缜摇头道:“没有。”谷神通望着他,跨前一步,衣发无风而动。陆渐听得心摇神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万料不到,谷缜逃出狱岛,一旦不能洗脱冤屈,竟是自判死刑,无怪那日在萃云楼头,他会交代后事。眼望父子相残,陆渐心如刀割,一晃身,抢到谷缜之前。 谷神通皱眉道:“足下有何指教?”陆渐心中着急,嘴里却不知怎么说才好,只道:“谷缜他是好人,你别冤枉他。”谷神通道:“他是好人,有何凭据?”陆渐心念疾转,也找不到半点证据,不由得张口结舌。 谷神通摇头道:“足下没有证据,还请暂时让开。”陆渐心情激荡,冲口而出:“你总之不能杀他。”谷神通皱眉道:“这是谷某的家事,足下也要插手?”陆渐只觉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声音上扬:“这是你的家事,谷缜却是我的朋友。”谷神通一怔,忽听谷缜笑道:“什么朋友,就是兄弟!“陆渐转过身来,见他形容狼狈,气度仍是从容,嘴角一丝笑意矜有若无,与往昔谈笑并无二致。 陆渐心头一热,高叫:“不错,就是兄弟。”谷缜伸出手来,二人双手紧握,谷缜道:“你是兄,我是弟。”陆渐胸中血沸,说道:“好,我是兄,你是弟。”两人相对大笑。陆渐一声笑罢,扬声说道:“好兄弟,但使我陆渐一口气在,谁也别想动你一根手指。”这一句掷地有声,闻者心头均是一震。谷神通不觉微眯双眼,注视陆渐:“你真要护着他?“陆渐大声道:“不错。” 谷神通一言不发,只是宽袍一卷,刹那间,陆渐只觉他的身上涌出一股气势,如山如岳,高壮绝伦,身后的天柱峰与之相比,陆然矮了一截。 这异感前所未有,一时间,陆渐汗出如浆,斗志烟消云散,但觉谷神通的气机越来越强,撑天立地,高拔万仞,不由得呼吸艰难,几乎屈膝跪下。 旁观众人只见两人遥相对峙,也不见谷神通如何动作,陆渐已是脸色大变,心中均感奇怪。虞照和谷神通两度交手,略知几分奥妙,一转念头,大声叫道:“陆渐,可以输人,不可输气。” 他这一声以“天雷吼”喝出,陆渐应声一惊,“咄”的一声,将身一摇,气势陡涨。谷神通微觉讶异,他对陆渐观感不恶,不愿出手伤他,是以现出“天子法相”,叫他不战而屈。这法相一出,对手无不斗志沦丧,便不就地服输,也绝无反击的道理。正不解,陆渐又喝一声“咄”,身子再晃,气势更扬。 谷神通轻轻“咦”了一声,只见陆渐握拳瞪眼,气势盈张,上决浮云,下决地圮,竟与谷神通的“天子法相”旗鼓相当。谷神通看出这气势来历,心中惊奇,冲口而出:“好一个唯我独尊,如来化身。” 说话间,二人的气势交替攀升,众人无不知觉,心中各各惊奇:“谷神通武林一人,有此气势也罢了,这姓陆的小小年纪,怎么也有如此气象?” 陆渐显露的正是九如袒师的本相。九如和尚开创金刚一派,喝佛骂袓,吼啸十方,所留的本相,大有藐睨六合、唯我独尊的风采,决不屈服于天地间任何人物。是以这一本相被后代门人称之为“唯我独尊之相”。 黑天劫力性质奇特,能够转化为天下间任何休力、内力、心力,乃至于变化气机,脱胎换骨。只是变化气机所需劫力极多,远胜于变化体力、内力、心力,而寻常劫奴受制于第二律,劫力较弱,论理可以变化气机,却几乎无人能够蓄积足够的劫力。 陆渐的性情质朴端凝,与九如的性子天渊有别,原本永远不能达到这位袓师的境界。他初见袓师本相之时,就因为劫力不足,几乎走火入魔。后来天缘巧合,破解“有无四律”,成就千古未有之奇功,无须劫主助力,也能将劫力运用自如。劫力一足,演化气机,自然不在话下。 谷神通施展“天子法相”,几有顶天立地之势,但他的气势高出一分,陆渐也高出一分,有如神鹰俊鹘,在云天之际比翼齐飞。 谷神通望着眼前少年,心中暗暗称奇:“这人什么来历?这般年少,气势已不下于一代宗师,足见深山大泽,龙蛇潜藏。谷某久处荒岛,未免小看了天下英雄。”一念及此,左掌飘飘然拍向陆渐。 陆渐面对谷神通,如登天梯,不胜其苦。只觉无论怎么努力,对方的气势总是高出一线,但想到稍一退让,谷缜必死无疑,忽又激起雄心,与之一争高下。忽见谷神通挥掌拍来,似轻还重,似快还慢,陆渐心头一迷,微微生出慌乱。 谷神通挟“天子望气术”,几已无敌于天下,陆渐气势虽足,却不是本身的气机,纵然强横,但欠圆满,不像九如和尚可放可收,圆融自在。故而谷神通这一掌看似平平,却是为陆渐量身定做,专一克制他的本相。 陆渐无法可想,忽地灵机再现,气韵神态又生变化。一改张扬神态,眉宇间三分欢喜,七分无邪,出乎天然,不染俗尘,正是花生大士的“极乐童子之相”。 花生和尚夙缘天成,一生经历无数魔劫,却始终保有童心,他的本相有如不老童子,天真自在。陆渐气机一变,谷神通的掌法顿失所指,心中好不惊讶。忽听陆渐一声大喝,挥拳送来。 两人拳掌相交,陆渐用上“天劫驭兵法”,变拳为掌,运劲一拨。不料谷神通洞悉玄机,因敌变化,陆渐气机一变,他也立刻生变,随形就势,顺手反推。陆渐这一拨好似落在空处,浑身的劫力真气全数走空,未及变招,谷神通早已因应“极乐童子之相”变化出一路武功,指掌齐飞,挥洒而出。 陆渐虽无九如之飞扬,却有几分花生和尚的纯真’无意中暗合“极乐童子之相”的本意,以神驭气,以气运拳,与谷神通斗在一起,双方拆了十招,居然不分高下。 东岛众人骇然不已,谷神通往日对敌,极少拳来脚往,谈笑间任何强敌一击即破,连拆十招而无败象的对手绝无仅有。只见两人出手忽快忽慢,转眼斗到二十来招,谷神谓忽地朗朗笑道:“出之如泉,不知其所来,收之如雨,不知其所止。跳脱天真,不丧本原,足下何时得了花生大士的法印?” 他寥寥数语,道破了陆渐的气机,谈笑间,武功生出变化,内力胜似叶梵,身法快过狄希,避实就虚之处,龟镜也要瞠乎其后。数招之间,陆渐只觉气劲纵横挤压,四面八方均是谷神通的影子,“极乐童子相”渐渐难以施展,当下一旋身,神气忽变清冷,双目深邃,有如万古寒潭。 谷神通越发惊奇,不由大喝一声,“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太冲莫胜!“他法眼如炬,一眼就看出这一本相的奥妙。这一相名为“九渊九审之相”,乃是三代祖师渊头陀的本相。渊头陀性子沉静,多谋善断,所以名为“九渊九审”,却是说世间深渊分为九种,有大有小,有深有浅,有浊有清,有动有静,尽管平明如镜,却能法照万物。谷神通的招式虚多实少,极难看破,可这“九渊九审”的法意融入招式,竟让陆渐眼力大长,从菜蒙幻影中看出了谷神通的真身,拳脚随之变化,忽而宏大,忽而细微,忽而冷静,忽而激烈。 谷神通越斗越奇,心中生出莫大兴趣,存心要看这少年还有多少变化,当下纵声长啸,拳脚一紧,又将“九渊九审之相”克制住了。陆渐不得已,神态又变,形如湿灰焦木,生气也无,又如行尸走肉,失魂落魄。但偏偏死中藏活,败中求胜,往往于绝境中变化出极奇妙的招式。谷神通不由赞道:“不震不正,死中觅活,大苦尊者当年也不过如此。” 这一相正是大苦尊者的“万法空寂之相”,陆渐闻声吃惊,不知不觉’这一相又被破去,当即低喝一声,脸上死气尽去,生机重现,珠辉玉润,衣带飘摇,宛如山间流风,洗尽万古长空,捧出一轮朗月。落在众人眼里,陆渐神态举止,哪儿还是那个木讷少年,分明就是绝代雅士,无双玉人,令人神逸思飞,大生亲近之感。姚晴瞧得心头鹿撞,双颊染霞,心中也喜也嗔:“这傻子,何时变得这样好看?” 金刚一派里,冲大师出生前朝皇族,清雅高华,他的本相“明月流风之相”一经展露,连带陆渐出拳出脚也变得格外潇洒美观。只是好花好景均不常在,这一相大大违背了陆渐本身的气质,过不多时,又露破绽,只得再变“大愚大拙之相”,这是鱼和尚的本相,出招古拙沉雄,朴实无华中自得天趣。 两人来去如电,百招转眼即过,陆渐越战越强,六大本相交错使出,先一招“唯我至尊”,再一招“明月流风”,招式尚未使足,忽又变为“九渊九审“,气机变化越来越快,好叫谷神通不易瞧破。随着变相,陆渐神情百变,忽如至尊、忽如名士、忽如谋者、忽如童子,忽生忽死,忽巧忽拙,诸般神态如水流过,武功招式也随那气机,变得难以揣摩。 众人无不心子狂跳,纵是不甘承认,但也隐隐明白,自万归藏、谷神通、鱼和尚之后,武林中又出了一位绝顶人物,只是年纪之轻,叫人不可思议。 又拆百招,谷神通忽地退在一边,神色十分困惑。对面的陆渐手舞足蹈,对着虚空乱打乱踢,脸上忽喜忽怒,忽痴忽慧,忽而半哭半笑,眉间却又流露出几分痴狂。他的拳脚招式也随了这些神态,时而灵动,时而沉拙,时而谨小慎微,时而大开大阖。 众人不胜惊讶,呆望二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姚晴心觉不妙,忍不住叫道:“陆渐,你怎么了?”陆渐闻如未闻,对空踢打,脸上神韵变化生动,偏又不似发自内心,更像是刻意扮成。 姚晴越瞧越觉不妙,纵身上前,去抓陆渐,忽听谷神通喝道:“不可。”话音未落,陆渐一掌扫来,无俦巨力汹涌而出,姚晴浑身血沸,后退已是不能。就当此时,左臂一紧,被人拽着向后飘出,姚晴惊魂未定,转眼望去,那人正是谷神通。 姚晴生死关头,竟得此人相救,更不料陆渐如此无情,对自己狠下毒手,一时又惊又气,叫道:“陆渐,你疯了么?”陆渐默然不答,谷神通却叹道:“这么下去,疯不疯可是难说。”姚晴吃惊道:“你说什么?”谷神通见她对陆渐如此关切,心知二人必是情侣。他一生饱饮情场苦酒,最不爱看劳燕分飞,不由叹道:“你可知道,这少年的七情六欲尽皆混乱,纵不力竭而死,怕也难逃疯狂。” 姚晴芳心大乱,望着陆渐,心中不胜惶惑。原来,陆渐为免谷神通看破气机,不断变化六大本相,这些本相之中,若干本相与他自身的性情格格不入,如非极高的禅定功夫不能把握。陆渐神通虽成,定力却欠修炼,起初凭着劫力神通,还能勉强驾驭。不料谷神通的“天子望气术”无相不窥、无法不破,陆渐苦苦支撑,时辰一久,不免迷失其中,七情颠倒,喜怒哀乐均已不受自身控制。 众人见他这样,惊讶者有之,惋惜者有之,更有许多人大大松了一口气,暗想这人少年得意,练成神通,可是一旦疯癫成狂,武功再高也不足为惧。 谷缜忽道:“谷神通,你可有法子救他?”谷神通看他一眼,冷冷道:“能救如何,不能救又如何?”谷缜道:“你若救他,我这条小命就是你的。” 谷神通微微皱眉,看了谷缜一眼,见他一反嬉笑,神色严肃。谷神通沉思一下,忽道:“此言当真?”谷缜道:“当真。”谷神通又道:“你不后悔?”谷缜道:“绝不后悔。” 谷神通深深看他一眼,点头道:“好…”话音未落,赢万城忽道:“不成。”谷神通道:“赢老伯有何高见?”赢万城道:“此人武功太强,我东岛除了岛王,谁能制得住他? 他如今与谷缜沆瀣一气,岛王救其人而杀其友,难保将来不是我东岛的劲敌。” 谷神通唔了一声,沉吟不决,谷缜却笑道:“赢爷爷。”赢万城冷哼道:“什么?”谷缜道:“您老这话可不对,这人若是疯了,对你大大的不利。”蠃万城道:“怎么不利?”谷缜诡秘一笑:“你将来的富贵可都在他身上,他若疯了,可就糟糕极了。” 窳万城身躯一震,眼里透出灼灼亮光,谷缜转过身子,又向谷神通说道:“你放心,你是父,我是子,父亲责罚儿子天经地义,我这位大哥性子憨直,可也明白事理。” 谷神通点了点头,叹道:“所谓物极必反,此人七情放纵至极,反而忘情失性。天下叫能近他身的人物寥寥无几,想要将他制住,谈何容易。”谷缜笑道:“再不容易,怕也难不住‘谷神不死‘。”谷神通沉默不答,忽一晃身,飘然纵出,一指如箭,点向陆渐心口。陆渐七情虽乱,招式却与性情相合,一遇外力侵入,立生凌厉反击。他口中嗬嗬,“呼”的一拳,竟将谷神通指力挡开。谷神通清啸一声,翻掌拍出,拳掌相交,浩气奔腾,远隔十丈,也叫人气为之闭。那啸声悠悠不绝,风为之息,云为之开,谷神通身化幻影,掌影满天都是,如波如浪,纵横起伏,瞬间将陆渐的全身裹住。 谷缜不禁动容,冲口而出:“千浪千叠手。”同是一路武功,谷神通使来,穷极造化,戊如苍茫大海。陆渐却是心中空空,只凭本能,身如陀螺乱转,东一拳,西一脚,看似漫无章法,可是劲力之雄,时机之巧,总能将谷神通惊涛骇浪般的招式化解。 两人又斗数十招,身法越来越快,渐渐形影交错’难分难辨。突然间,谷神通人影分离,陆渐向前跌出几步,还没站稳,谷神通如影随形,疾风般在他后心连拍三掌。姚晴大惊,想要上前,却被谷缜拉住,摇头说:“看看再说。” 谷神通三掌打罢,飘然掠回。陆渐却是摇摇堯晃,形同醉酒,脸上喜怒哀乐渐次消散,忽左忽右地走了两步,忽地盘膝坐倒,一阵阵直喘粗气。 谷神通叹了口气,袖手说道:“我以‘北斗封神’封了足下的‘三垣帝脉’,但以你的能为,这点儿雕虫小技自能轻易化解。你这一路神通如佛如圣,驾驭七情,妙则妙矣,但在参详熟透前,还是少用为好。”原来谷神通眼力高绝,瞧出陆渐一身的神通与隐脉劫力大有干系,若是封住他的隐脉,或许可以釜底抽薪。当今之世,万归藏、鱼和尚死后,唯有东岛的“北斗封神”可以封住“三垣帝脉”。谷神通对症下药,一举奏功,只是这么一来,谷神通心中更为惊讶,心想这少年什么来历,居然不受“有无四律”的约束,任意转化劫力真气,若是主奴结合生养,真气劫力相互抵消,威力均会大减,决不能这样共独长。 只因陆渐机缘太巧,饶是谷神通见识超卓,也不能参透其中的奥妙。微一沉吟,抬眼注视谷缜。谷缜笑了笑,迈开步子,向他走来。 陆渐此状心急,欲要挣起,不料隐脉一封,神通废了大半,双腿酸软不堪,说什么也站不起来。眼望谷缜走到谷神通面前,突然转过身来,冲自己微微一笑,眉梢眼角一如初见,依稀透着那一般孩子气。这时间,只听一声尖叫,一道墨绿的影子飞掠而出,谷萍儿冲到近前,挡在谷缜面前,满脸是泪,凄声叫道:“爹爹,别…”谷神通浓眉一扬,左袖拂出,谷萍儿登时跌倒在地,眼睁睁望着谷神通右掌高举,向下一挥,“嚓”地拍在谷缜头顶。刹那间,谷缜身子失去支撑,软软倒在地上。 谷萍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捂住双眼,发出一声撕心裂肝的尖叫,她纵身扑出,抱住谷缜叫道:“哥哥,哥哥…”边叫边摸谷缜口鼻,一丝呼吸也无,再摸脉门,也无半点搏动。刹那间,谷萍儿口唇颤抖,眼中透出哀绝神气。 谷神通叹道:“萍儿…”伸手摸她的头发,谷萍儿却跳开两步,死死盯着他道:“你…你真的杀了他?”谷神通默默点头。谷萍儿起初心存幻想,尽管听到父兄谈论生死,内心仍然不肯相信父亲会杀谷缜,这时万念俱灰,呆呆望着谷缜的面容,又回过头看了看白湘瑶,见她看似淡漠,眼底里却透出一丝欢喜。 谷萍儿泪如泉涌,点点滴在谷缜脸上,她颤抖纤手,抚摸他的脸,他的额,他的头发,他的嘴唇,只觉谷缜的身子正在慢慢变冷,她的脸上也不觉流露一丝痴狂。谷萍儿反手握紧“分潮”短剑,凑近谷缜耳边,轻声说:“是我害了你,你别走快了,我马上就来…”手腕一翻,短剑刺向心口。 谷神通见她神色有异,早有提防,况且相距明尺,他若不许,天下任何人物也休想自尽。谷萍儿短剑一动,谷神通就已攥住她的手腕,谷萍儿自杀不能,尖声叫道:“你放开我,我要去陪他…”叫了两声,脑子里“嗡”的一响,一口气接不上,倒地昏了过去。 谷神通叹了口气,白湘瑶早已移步上前,抱起谷萍儿说:“这孩子不懂事,岛王莫怪。”谷神通看她一眼,也徐徐抱起谷缜,目光扫过东岛众人,见那一张张脸或是吃惊,或是黯然。施妙妙更是面白如死,左手扶着树木,五指深深陷进树里,浑不觉指尖进裂,鲜血顺着树干淌落下来。 谷神通露出一丝苦笑,朗声说:“雷帝子、风君侯,仙碧我带走了,你们若有能耐,九月九日,来灵鳌岛上带她回去!”两人应声色变,虞照怒道:“谷神通,你言而无信!”谷神通淡淡说道:“我不杀西城的人,可没说不留人质!她是万归藏的义女,地母娘娘的女儿,风雷二主的心上人,想来有她在此,各位不会负约。”说完转身就走,东岛弟子纷纷尾随,唯有施妙妙身如槁木,眼神一片空茫。 狄希上前说道:“妙妙,哀戚伤身,还请节制。”施妙妙眉头颤动,泪水无声滑落,狄希叹了口气,抉着她缓缓去了。 ------------ 第三十三章 幽谷秘隐 天柱峰前静悄悄的,悲风去远,余声犹闻。突然间,陆渐一声长啸,跳了起来。姚晴又惊又喜,欲要上前,忽见陆渐蹲下身子,双拳敲打头部,口中发出低哑的哭声。 姚晴知道他伤心谷缜之死,心中也觉黯然,轻轻抚摸他的发梢,想要劝慰几句,可又不知如何劝起。风、雷二主守在一边,呆若木鸡,过了半晌,左飞卿忽道:“虞照,祖师画像还讨吗?”虡照冷哼道:“还管什么狗屁画像?”他抬起头来,望着天际流云,喃喃说道,“他奶奶的,这世上又少一个会喝酒的。”更想仙碧落入人手,自己空负神通,无力营救,真是生平奇耻大辱,不觉心灰意冷,一拂袖,闷闷去了。 左飞卿心头空空,转头望去,宁不空不见人影,沈舟虚也去得远了,回想这一战,起初荡气回肠,到头来不过一片凄凉。他幽幽叹了口气,飘然远去,影子雪白凄清,仿佛一抹霜痕。 姚晴起初尚怀怜悯,但看陆渐一味哭泣,不觉心生焦躁,怒道:“这么大的人了,哭哭啼啼,也不怕人笑话?” 陆渐心生羞愧,止住哭声,性觉移步上前,合十说道:“陆道友,轮回生死,本是大道,若无其死,哪有其生?道友身为金刚传人,理当堪破生死,暂少悲戚。”陆渐沉默一厂,说道:“大师说得是,可我心里总是难过。”性觉心想:“此人神通虽强,却终究留恋世俗,不是我门中人。不想‘大金刚神力’在我空门中流传了三百余年,到底和光同尘,归于凡俗。善哉,善哉,空又如何,俗又如何?佛性汪洋,若分内外空俗,岂非着相?” 他水也聪明,恶根一去,智慧顿生,来日终成一代高僧。想着不觉微笑,合十道:“浑和尚人师的法身便由贫僧带去焚化安葬,道友以为如何?” 陆渐忙道:“大师慢走一步。”说罢上前,向浑和尚的尸身拜了三拜,方才起身。突然出手如电,在性字辈四僧后心各拍一掌,四僧只觉暖流透体,忽听“咯咯”两声,性觉、性海各自吐出两口乌血,胸中大感畅快。四人不料金刚佛力如此了得,不胜惊喜,纷纷致谢。性觉说道:“贫僧四人德行大亏,不足统领袓庭宝刹,此次回去,自当卸去寺职,隐入深山,静悟前非。只怕从今往后再无相见之期,道友前程远大,还望再三珍重。”又看姚晴一眼,低声说道,“女施主,我寺不少弟子伤在施主神通之下,还望施主慈悲解救。”姚晴不答,忽见陆渐目光瞧来,只得冷哼一声,说道:“鬼枯藤一钱,砒霜半两,附广六钱,蛇蜕三钱,以水煎服,可治十人。”性智听得吃惊,说道:“鬼枯藤、砒霜是剧心:,附子是大毒,这么多分量,还不毒死人吗?”姚晴冷笑道:“蠢和尚,以毒攻毒都不知道?”性智脸色涨红,还欲分辩。性觉止住他道:“师弟就算心有怀疑,还信不过陆道友么?”陆渐忙道:“不错,我为阿晴担保,若有不妥,大师只管向我问罪。” 姚晴听得大恼,狠狠肘了陆渐一下,心想:“这个滥好心的臭小子,什么事情都要揽在自己身上。”想到这里,冷冷道:“忘了说一句,这药方里的蛇蜕不要也罢。”众僧均是一愣,性智心中大怒:“好狠毒的婆娘。蛇性最长,前面三种毒药就算以毒攻毒,加入蛇蜕,也势必延迟痊愈时间,叫我弟子多受痛苦。”他望着姚晴,怒形于色,但碍于陆渐颜面,不好当众说破。 陆渐目送群僧去远,疑惑道:“阿晴,你给的解药真是不假?”姚晴白他一眼,冷冷道:“假的,将这群贼秃统统毒死,才快我意。”陆渐“啊”的一声,忽见姚晴嘴里冷淡,脸上却有促狭之色,才明白她在打趣自己。 放下此事,陆渐又想到谷缜被杀,仙碧被擒,伤心难抑,唉声叹气道:“阿晴,你不知道,谷缜身世太惨,从小娘跟人跑了,长大了又被坏人陷害,最后还死在亲生父亲手里,我一想起来,心里就如刀剜一样。” 姚晴想到谷缜一死,日后又少了一个斗嘴斗智的对头,也觉怅然若失,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哭一辈子,也不能叫他活过来。再说他死在亲生父亲手里,你再难过,又能为他报仇吗…”说到这儿,想起自身遭遇,那日姚江寒为了胭脂虎,竟要杀死自己,心肠之狠不在谷神通之下。这本是姚晴平生至痛,想起来眼圈儿微微泛红,心中暗恨:“天下男人都没有什么好的,辜负情人妻子不说,’连儿子女儿也不放过…”转眸一看陆渐,忽又微微心软:“天幸他还有情义,不枉我如此对他。” 忽听陆渐又说:“谷缜去了,再也活不过来。阿晴,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过?”说着握住姚晴双手,姚晴脸一红,抽回手说:“好端端的,为何说些不要脸的话?”陆渐道:“这是我的真心话…”姚晴不容他说完,岔开话头:“我可饿了困了,还是找一个地方歇息吧。”陆渐点点头,正想举步,忽听“嘎”的怪叫,一道白影掠过,姚晴吃了一惊,正要出招,陆渐拦住舰:“大家伙,你絲啦!” 姚晴定眼望去,白影竟是一只巨鹤,体形奇大,喉间发出咕咕叫声。原来它讨厌人类,看见人多,躲在林中,直到人群散尽,方才着急赶来,只因来得突兀,几被姚晴当作敌人。姚晴望着巨鹤,奇怪道:“陆渐,你的朋友可真多,男的,女的,是人的,不是人的,都是你朋友?”陆渐苦笑一下,冲着巨鹤说道:“大家伙,你伤还没好,随我几日,养好了伤再飞不迟。”巨鹤咕咕两声,见陆渐要走,忙又拍翅赶上。姚晴怪道:“这大鸟儿不会飞?“陆渐道:“它伤了賺。”姚暗笑道:“它这模样倒像西方的一种鸟儿,不能飞翔,只能跑路。”陆渐奇道:“竟有此事?” 姚晴道:“地部有个大园子,养了许多珍禽异兽,其中就有这种怪鸟儿,双腿细细长长,跑起来却比马还快。听说来自西南沙漠,十分稀罕。”提到地部,陆渐又想起仙碧,发愁道:“仙碧姐姐落在东岛手里,祸福难料,可惜我胜不了谷神通,没法子救她!” 姚晴冷冷道:“你今日胜不了谷神通,过几年未必赶不上他。若是得到天部画像,八图合一,就算思禽先生重生、万归藏再世,也未必蠃得了你。哼,方才真该逼沈瘸子交出画像…”想到沈舟虚暗算之仇,姚晴恨意难消,“是了,这一点儿工夫,沈瘸子还没走远,我们赶上去,逼他交出画像。他若不答应,就杀他个落花流水。”说着拉扯陆渐衣袖,不料一扯不动,侧目望去,陆渐神色迟疑,不由怒道:“怎么,你不听我的话?” 陆渐叹了口气。姚晴啐道:“老是唉声叹气,你还是男人么?”陆渐苦着脸说:“袓师画像代代相传,本就是天部之物,我们强行抢夺,岂不成了明火执仗的强盗?”姚晴红了脸,大声说:“你…你骂我是强盗?”陆渐见她动怒,心底一寒,支吾道:“你现在不是,抢了天部画像就是了。称雄武林真那么好吗?我看也不见得。”姚晴咬了咬嘴唇,说道:“我称不称雄没关系,我的丈夫却要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人物。” 陆渐一呆,默默向前走去。姚晴恨铁不成钢,气得连连顿脚,忽听咕咕声响,转眼望去,匕鹤正望着自己。姚晴正觉生气,叫声入耳,如同讥笑,当下怒道:“臭鸟儿,有什么好笑?”挥手一掌,巨鹤匆匆闪开,可被掌风刮掉了两根羽毛。巨鹤性子孤傲,“嘎”的一声疾冲过来,姚晴双掌横胸,正想给它一下狠的,忽听陆渐叫道:“大家伙,别拧淘气了。”那鹤咕咕两声,悻悻止步。 姚晴见这鸟儿神态,也觉滑稽好笑,心想:“傻小子正为谷缜伤心,犯了糊涂,待过了这一阵,我再好好开导他,只要他真心爱我,就不会不懂我的好意。”一纵身,抢在陆渐前面,轻身奔了一程,回头望去,巨鹤大步流星,竟未落下,不由啧啧称奇:“大鸟儿好脚力,不比那西方的怪鸟儿差。”又瞧陆渐,见他气定神闲,更是喜不自胜,“傻小子练成一身神通,若不能在世间大放异彩,岂不叫人气闷?”她生性好强,也不管陆渐是否情愿,一心为他设计未来的前途。 奔走一阵,天色向晚,两人来到一间废弃的农舍。舍内尘土厚积,陆渐正想退出,姚晴却说:“不妨,收拾一下就好。”陆渐道:“不如找一间庵寺。”姚晴道:“我才不跟那群和尚尼姑同住。”见陆渐神情疑惑,心中暗骂:“傻子,若有外人,你我怎能单独相处?一个谷缜便够了,再来一群道士尼姑,还不烦死人么?”忽听陆渐说:“这里油米酱醋皆无,哪有饭吃?”姚晴笑道:“我自有法子,你先去捉些野味来。” 陆渐犹豫一下,出门去了,巨鹤自也伴随左右。姚晴脱了外衣,挽起袖子,露出白嫩嫩一段小臂,提水扫地,掏灰抹屋。她行事麻利,又极巧思,一阵风扫过庭院,不到一个时辰就收拾齐整。这时陆渐回来,手里提了几只山鸡,巨鹤在旁,叼着一只大鱼。姚晴笑道:“你们一鸟一人,真是天生一对。” 陆渐眼看院落焕然整齐,心中大为惊讶。姚晴又让他劈柴生火,自己去附近的山谷摘来香草野菜、奇花异果。转回农舍,她先将野鸡鸡皮褪下,煎出油来,再将鱼洗剥干净,加上香草奇花,以鸡油细细煎炒,煎得奇香扑鼻,勾人馋涎。又将干果磨碎,混着鸡肉炖了一锅浓汤,所摘的野菜用沸水去了苦水毛刺,用鸡油清炒,色泽碧绿,清香醉人。她一边做饭,一边与陆渐说话,讲述近日逃亡经历,边说边笑,将那些惊险尽作笑谈。 陆渐默默听着,忽道:“阿晴,你变了!“姚晴笑道:“我怎么变了,美了还是丑了?若不说明白,可别怪我生气。”陆渐叹道:“你一向很美,就是话变多了。” 姚晴一愣,轻哼道:“你不喜欢我说话?好啊,从今开始,我一句话也不说。”陆渐道:“哪里会,你说话像是黄莺一样,我一辈子也听不厌。”姚晴双颊微微发烫,骂道:“贫嘴东西,哪里学来的风流话,越说越讨厌。”口说讨厌,心里却很欢喜。陆渐却是不胜惶恐,抓耳接腿,脸红如血。 用饭时,陆渐但觉无论汤菜,均是清香鲜甜,虽无盐味,更胜有盐之时。换在平日,这福分陆渐求之不来,可如今失去谷缜,他心中伤感,纵有美味在前,也是无心多吃。 用过饭,两人并排对月而坐,姚晴心中惬意,枕着陆渐肩头问:“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变得这么厉害,竟能做谷神通的敌手?”陆渐道:“这件事太蹊跷,我也不大明白。”姚晴逾“修炼武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自己练的武,自己都不知道?”陆渐叹道:“我就像姓做了一场噩梦,醒来时整个人就不同了。““做噩梦?”姚晴皱了皱眉,“你跟我打什么机锋?”陆渐只好将“黑天劫”发作、宁凝相救的事情说了,又说:“多亏宁姑娘,我才能活命,也不知她去了哪儿,实在叫人挂心…”他对男女之事十分迟钝,全不见姚晴变了脸色,自顾自说道,“宁姑娘的身世也很可怜,小时候她娘为了救她死了,爹爹也被逼得远走,自己更被仇人收养,炼成劫奴…” 姚晴忽生疑心,问道:“她爹爹是谁?“陆渐道:“宁不空…”姚晴脸色大变,腾腿身,大声叫道:“你竟和宁不空的女儿在一起。”陆渐道:“你别误会,她…她还小,就与宁不空失散了。”说着双手一比,“这么小的小娃娃,能懂什么…” 姚晴冷笑道:“你还真贴心!是呀,谷缜的身世可怜,宁姑娘的身世更可怜,只有我不可怜。我是个有爹教无娘疼的,连我爹也恨不得杀了我,大伙儿都当我是累赘,我死了,你们…你们就欢喜了…”说着噪子哽咽,两行眼泪悄然滑落。 陆渐慌道:“阿晴…”正想安慰,却被姚晴一把推开,冷冷道:“你干么不去抱你那个又温柔、又可怜的宁姑娘,我又不可怜,不要你假惺惺地充好人。”一甩袖子,快步去了。 陆渐对着黑沉沉的夜色发了一阵呆,叹了口气,转回房中,趴着桌子睡去。心情烦乱,梦也乱糟糟的,一会儿梦见谷缜冲自己微笑,一会儿梦见姚晴娇嗔薄怒,一会儿又见陆大海眉飞色舞,大说故事。半梦半醒间,前方迷雾升起,云烟翻滚,一个人影逐渐清晰,青衣雪肤,望着自己,脸上挂着哀伤欲绝的神气,陆渐心头一颤,叫道:“宁姑娘,你上哪儿了…”伸手去拉,可怎么也够不着。突然烟消雾散、佳人无踪,陆渐一掉头,忽见谷缜立在身边,脸上含笑,鲜血却从额头上流了下来。 陆渐大叫一声,惊醒过来,身上冰冰凉凉,夜风吹来,不寒而栗。他转头望去,门口倩影一闪,似有女子隐藏。他心头咯噔一下,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念头,叫声“宁姑娘”,飞身掠出门外,遥见远处一个白衣女子,纤腰一握,身材高挑,背向陆渐,娇躯微微发抖。陆渐“啊”的一声,赋她说道:“阿晴,是你!”姚晴转过头来,面孔映射月华,十分冷淡凄凉。 “你梦里还叫她的名字?”姚晴神色恍惚,声音好似冷冷风声,“你梦里也想着那姓宁的?”陆渐脸涨通红,忙道:“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再说,我也梦见你了。” 姚晴木无表情,淡淡说道:“小女子何德何能,也配入你陆大侠的好梦?”见她辞色不对,陆渐慌乱起来,忙道:“阿晴,你听我说…”姚晴忽道:“我姓姚,你不妨叫我姚姑娘,至于阿晴两字,除了我爹我娘,还有我未来的丈夫,那是谁也不能叫的。” 阽渐一愣,心底掠过一丝彻骨寒意,脑子乱哄哄的,喃喃说道:“宁姑娘救了我啊!”姚晴淒然笑笑,声音低微,仿佛自言自语:“她总有法子救你,还有法子让你练成绝顶武功,我呢,只是个无爹无娘、无依无靠的小女子,什么也帮不了你。” 陆渐似被打了一拳,喉头发甜,涩声说道:“阿晴…你在我心中,什么人也比不上…”姚晴看他一眼,目光冷如冰霜:“好啊,你为我做一件事。”陆渐道:“什么事?”姚暗道:“杀了宁不空,为我爹报仇。” 陆渐一怔,脱口道:“宁姑娘没别的亲人…”姚晴双目一红,浮起一抹水光,她猛‘掉头,向前走去。陆渐急道:“你去哪儿?”姚晴冷冷道:“我走一走,散散心,你不川跟来。”陆渐心中本有千言万语,可是到了嘴边,却成了:“林子里也许有野兽!”姚晴冷笑道:“比起这世间的男人,野兽可要好得多了。” 陆渐无言以对,望着她的背影没入夜色,心中不胜委屈,恨不能放声大哭。他呆呆站了许久,无奈转回,倚门枯坐。 坐了半个时辰,不见姚晴回来,陆渐焦急起来,站起身来,向姚晴去处飞奔。他此时武功天下罕有,一经施展,前方草木流水似的两侧分开,虎豹闻声藏踪,豺狼见势敛迹,迎面山风凄厉,似也从中割成了两半。 陆渐纵横飞奔,到了天亮,方圆百里寻遍,始终不见姚晴。他心急如焚,高呼少女姓名,叫声夹带内力,声传十里,高峰低谷尽起回音。陆渐不闻回答,心急如焚:“她是遇上了敌人,还是遇上了猛兽?以阿晴的机赞神通,天下能制住她的人不多,说到猛兽,更加不是她的对手。哎,她如果这时回去,一不见我,岂不又要生气?” 他忙忙转回农舍,推门入内,巨鹤没了主人,迈着细长健足,正在堂上踱来踱去,陆渐冲口问道:“大家伙,阿晴回来了么?”巨鹤望他咕咕直叫,陆渐叹了口气,自语邀“我真是糊涂了,你再聪明,也不是人类。” 发了一阵呆,陆渐又出外寻找,几乎把天柱山寻遍,口暮之时,方才饥肠辘辘地转回农舍,却见桌上搁满大鱼鲜果,巨鹤曲颈拳爪,入眠已久。陆渐望着空舍,心中一酸,将鱼草草煮了吃了,又吃了几个果子。果子原本鲜美,陆渐吃在嘴里,却没一点儿滋味。他的心里乱糟糟的,想了一会儿姚晴,又想一阵宁凝,想来想去,忍不住大叫一声,惹得巨鹤惊起,盯着他迷惑不解。 陆渐双手抱头,心底无比懊悔:“我喜欢阿晴,又怎么能想宁姑娘…”他越是如此想象,宁凝的幻影出现越多。陆渐不由奔出农舍,一阵狂奔,来到一条小溪前,“哗啦”一声,将头扎入水里… 寒气入脑,陆渐神智一清,他抬头望去,月色正明,漫如飞雪,低头再看,水波间映出模糊人影,短短两日,陆渐双目深陷,两腮嘴释布满短须,乍一瞧甚是狰狞。 陆渐望着那片虚影出神,突然波光凌乱,月色化为碎银,陆渐转眼望去,巨鹤正伸长鸟喙,对溪饱饮,饮罢挺胸直颈,左顾右盼。陆渐叹了一口气,轻轻说道:“大家伙,宁姑娘去了,谷缜死了,阿晴也不理我,只有你还陪着我,可是啊,待你翅伤一好,想必也要去的。”他自怜自伤,凄然流下泪来。 一人一鹤对坐良久,次日东方才曙,陆渐再次出发。他尽拣深谷岩穴搜寻,却只找到几具枯败骸骨,有的为猛兽所害,也有修道人的遗蜕,可是找了许久,始终没有找到姚晴。 红日西斜,陆渐失魂落魄地回到农舍,他犹不死心,想着推开舍门,姚晴就在屋内,冲他大发脾气。可是刚进一门,陆渐忽地傍住,桌边坐了一个华服男子,右手摇一杆鹅毛羽扇,左手把玩一件物事,瞧见自己,笑着说道:“姚师妹神机妙算,陆兄果然还在。”“沈秀?”陆渐迟疑道,“你来做什么?”沈秀笑道:“姚师妹吩咐我来的!”“阿晴吩咐的?”陆渐一把扣住沈秀肩膀,厉声道,“你骗谁?”他力贯五指,沈秀痛得眉头大皱,强笑说:“你不信,看这个…”说着抬起左手。陆渐这才看清,沈秀把玩的东西,竟是一串贝壳项链。 陆渐一惊,劈手夺过项链,项链上的每一颗贝壳都是他亲手打磨的,料是姚晴贴身收藏,浸润了女儿体气,变得圆润光洁,如珠如玉。 陆渐呆了一会儿,瞪着沈秀说:“这项链从哪儿来的?”沈秀笑道:“姚师妹给的,她说了,项链还给了你,你和她之间,从此再无关系。你不是喜欢宁凝吗,只管娶她好了。”陆渐怒道:“你胡说。”挥拳要打,沈秀忙道:“这是姚师妹的原话,绝无半字杜撰,要不然,给我一个天作胆,也不敢孤身前来,冒犯足下虎威。”陆渐拳势一顿,心中不胜恍惚,喃喃道:“阿晴在哪儿,我要见她!” 沈秀叹道:“她若想见你,何苦让我前来?她还说了,从今往后,再也不想见你,你是死是活,娶亲生子,都和她全无关系。你想想看,若非姚师妹授意,我怎么知道这条贝壳项链是你俩的定情信物,又怎么知道你会喜欢我的宁凝妹子。哈哈,可喜可贺,宁凝妹子容貌美丽,性子温柔,只可惜是一名劫奴,若不然,小弟可真是羡慕得要死。” 他嘴里恭喜羡慕,脸上尽是讥笑。陆渐心如乱麻,大声说:“阿晴真的不想见我?”沈秀笑道:“若不信,你随我去见她,看她见是不见。” 陆渐知道姚晴的性子,她一经决定,从无更改,况如沈秀所说,贝壳项链和宁凝的事如非姚晴亲口说出,他也决计不会知道。想到这里,陆渐万念俱灰,声音低弱下去:“她…她为什么要你来见我?” 沈秀看他一眼,微微笑道:“沈某为了姚师妹,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往情深,断无二念。沈某如此心诚,姚师妹就是个石头人也会动心。何况陆兄移情别恋,伤了姚师从之心,害她这两日哭得泪人儿似的,沈某瞧着心疼,于是自告奋勇,来为师妹了结宿怨。” “移情别恋?”陆渐心中一急,忘了眼前人是谁,大声叫道,“你告诉她,她错怪我了。”沈秀笑道:“误会不误会,你和姚师妹说去。”他将手一摊,一派大方’陆渐反而踌躇起来。沈秀眼珠一转,笑道:“陆兄真的没在心里想过宁凝妹子吗?”陆渐心头一乱:“我确是想过宁姑娘,梦里叫过她的名字,心里也时常记挂她,唉,千错万错,错都在我,阿晴怨恨我也应当。”想着心灰意冷,松开沈秀衣襟。 沈秀心中得意,掸掸衣衫,扬长而去。陆渐望他背影,几次想要追上,可是双腿仿佛失去知觉,他呆呆站在门前,忘了身在何方。 日落月升,朝露浸衣,夜色悠悠流过,朝阳破晓而出,陆渐站了一个昼夜,恍若木雕泥塑。巨鹤焦急起来,连连拍打双翅,拍到第七下,陆渐一晃身,吐出一大口鲜血,跟着步履蹒躍,向着山外走去。 他失魂落魄,茫然不知东西,巨鹤叼来鱼虾果子,他抓了便吃,不问生熟。又过了几天,巨鹤伤势痊愈,渐渐纵跃飞举,料想再过几日,便能翱翔清冥了。 这一日,陆渐坐在树下昏睡,忽又梦见姚晴。少女若有若无,恍若一片轻烟,陆渐伸手一摸,她就袅袅散去。陆渐心中一急,忽地惊醒过来,半昏半醒间,只听连声鸟叫。陆渐听出巨鹤鸣叫,不由张眼望去,巨鹤颈上套着一根粗大绳索,四个猎人钢叉纷举,围住它大喊大叫。 陆渐不由怒道:“住手。”喝声贯注真力,四名猎人有如挨了一棍,纷纷丢了猎叉绳索,捂着耳朵口吐白沫。 陆渐上前解开巨鹤,望着四人一言不发,四人吓得连叫饶命。陆渐呆了呆,忽道:“这是哪儿?”一名猎人勉强站起,说道:“这是紫金山,我们见这鹤儿神骏,当是无主之物,多有冒犯,还望好汉宽宥。”陆渐铍了皱眉,挥手道:“去吧。”四人如得大赦,抱头鼠窜而去。 陆渐不经意间来到南京郊外,心头一动,登上高处眺望城郭,历历往事涌上心头。谷缜的身影仿佛就在目前,少年的笑容那么鲜活,可是,那笑容再也看不见了。陆渐望着城楼,眼前渐渐模糊,这当儿,一件事经地闪过,陆渐心头一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他想起当日秦淮河边、萃云楼头,谷缜托付给他的那件事情,这些日子连遇变故,陆渐几乎忘了此事。 他出了一会儿神,勉强打起精神,冲那巨鹤说道:“大家伙,我去城里办一件大屮。人心贪婪,你呆在树上不要下来。” 巨鹤俨然听懂,拍翅跳上树梢,山鸡般咕咕直叫。陆渐转身进入南京,挨到深夜,潜入紫禁城东安门外。他是时武功之强,犹如鬼魅幻形,宫中守卫正面遭遇,也只觉清风拂面,看不见半个影子。 陆渐找到门左的镇门石狮,向东南方走了一百二十步,果见一株老槐。陆渐睹物思人,不胜黯然。他四顾无人,摸那老槐根部,果有六条粗大老根裸露在外。陆渐从正南边那条老根往西数,数到第三条老根,伸手挖掘根下,但觉浮土柔软,手指碰到一个坚硬物事,起了出来,却是一枚尺许见方的铁盒。 陆渐将铁盒握在手里,但觉一片冰凉,眼里酸酸涩涩,恨不能放声痛哭。他伤感之际,遥听脚步声响,当下收拢心情,纵身出了宫城。他身法飘忽,如履平地,接连越过内城、外城,守城的军士瞧见,也只见一团黑影倏忽而逝,只疑鬼怪幻形,吓得张口结舌。 陆渐到了郊外,会合巨鹤,来到一户农家,在灯下检视铁盒。盒外无锁,盒内有一层厚厚的油布,甫一展幵,宝光四射,一玺一环骇然在目。陆渐大为吃惊,不知谷缜如何将这传国玉玺、财神指环藏在盒中。 再瞧玉玺下压了一封信笺,展开一看,信中写道:“携此指环,循地图前往某地,告知某人谷缜死讯,请他令立新主。地图在信笔之后,循图前往即可。另,传国玉玺转赠与你,此物千古至宝,窥视者多,望君好生收藏,不要落入奸人之手。” 陆渐望着谷缜笔迹,呆怔许久,心情终于平复。他将宝玺、指环瑞入怀中,翻转信笺,果见朱笔勾勒了一幅地图。 如图所示,那人当在苏北山中,离此数行里路程。陆渐收起铁盒,带着巨鹤向北方走去。 一路走去,陆渐发现不少百姓抉老携幼,涌向南京,无论男女老少,均是面有菜色。陆渐暗自奇怪,走到正午,忽见道旁有人僵卧,上前扶起,却是一个死去的老者,皮肉浮肿,两眼圆睁,口角流着长长的腥涎。陆渐呆怔时许,挖坑将其埋了,再向前走,离南京越远,流民越多,潮水似的涌向城镇。田间道旁,时见倒毙饿殍,多是老弱病残。陆渐沿途掩埋尸首,心中悲苦茫然。他思索良久,想起那日在沧波巷中谷缜说出的预言,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心想那大饥荒果真来了。他举目望去,大好田园杂草荒芜、救无人烟,连年倭患兵灾,终于惹来了更大的灾祸。 他一文不名,遇上如此天灾,也无半点法子。好在巨鹤伤势痊愈,展翅冲霄,飞行绝迹,常常抓来百斤海鱼、整树果实,乃至于整只幼鹿。陆渐行走灾荒之地,浑然不觉饥馁。但在天柱山之后,他精气自足,饮食渐少,一日但喝几口泉水,吃两个果子,也他神采奕奕,便将巨鹤送来的食物周济饥民,纵是杯水车薪,也叫他心中安宁。 这日陆渐走在道上,忽听一片哭声,他听那哭声悲切,不由循声前往。尚在远处,就嗅到一股粥饭香气,走近了,只见数百农夫围成一团。陆渐挤上前去,但见人群里支起一口大锅,锅里白气翻腾,熬了一锅稀粥,锅前立着几十个青衣仆僮,手持刀枪,神悄骄悍。 哭的是一名中年妇人,半跪半坐,怀抱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孩子头大身细,小脸上透出一股青气。妇人涕泪交流,颤声说道:“易老爷,行行好,给孩子一口粥吧,他三天没进一粒米了,再饿下去,可就没了…” 只听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应道:“要喝粥,成啊,把这地契签了,想喝多少喝多少。”陆渐应声望去,远处的凉椅上歪了一个胖大汉子,左右各立一名丫鬟,一人打伞,一人摇扇。胖汉捧一杯茶,吹开茶沫,脸上笑眯眯的一团和气。 妇人畏畏缩缩,不敢正眼瞧那胖汉,口中支吾道:“签地契,我…我哪能做主?”易老爷笑道:“你不能做主,你男人能啊。唉,这孩子也怪可怜的。你这当娘的,就不能劝劝你家男人,别死硬死硬的,画了押,卖了地,一切好说。” 妇人惨然道:“易老爷,我家就靠这几亩薄田过活,没了地,来年怎么过啊?”易老爷放下茶杯,肥脸上挤出一丝阴笑:“来年没地不能活,今年有地就能活了?” 妇人身子一震,张大了嘴,忽听孩子梦魇似的嘤嘤哭泣,农妇听得心如刀割,又想大放悲声,忽听一个沙哑的嗓音道:“甭哭了,这地,咱卖!” 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一个农夫分开众人,慢慢踱出,他面皮黧黑,双目无神,走到胖汉案前缓缓道:“易老爷,村南石头坡十亩三分水田,你给多少价钱?”易老爷嘻嘻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农夫道:“二十担谷子?” “屁!”易老爷晬一口,“两担谷子,多一粒也不成。” “两担谷子?”农夫的黑脸上透出一股暗红,身子一阵阵发抖,“易老爷,天地良心,十亩水田,遇上好年成,能收一百担,一百担啊。”易老爷露出不耐之色,屈起一根指头,冷冷道:“一担五…”农夫一愣,眼里浊泪乱滚,咬牙道:“姓易的,你…你太丧天良,要遭天谴的…”眼看那胖汉嘴唇要动,只怕他又要减价,无奈忍了气,蘸了印泥,在地契上狠狠一按。放手时,忽觉心力究瘁,哼了一声,瘫软在地。 “好,好。”易老爷抖着那纸契约,哈哈大笑,“就这价钱,十亩地一担五,二十亩地三担,卖地的赶紧卖,再往后,哈,这价钱还得减…”说着纵声狂笑,四面的农夫农妇无不面色惨淡,陆续有人上前,画押卖地。 陆渐再笨十倍,也听出这姓易的富户趁着荒年,要挟众人贱卖田地,不觉怒火中烧,走到桌前。易老爷瞧他眼生,叫道:“小子,要卖地么,先来后到…”陆渐一言不发,抓起桌上契约,双手一分,数十张契约化做片片飞蝶,经风一吹,满天散去。 易老爷又惊又怒,尖声叫道:“反了反了,来人啊,给我往死里打。”众仆僮一哄上来,陆渐不愿伤人,施展“天劫驭兵法”,刀枪近身,伸手便抓。众人手心一空,武器就已易手,陆渐随夺随扔,有如儿戏一般。易老爷见势不妙,起身想逃。陆渐抢上一步,轻轻拿住他的心口,喝声“起”,将那胖大身躯高高举起,搁在那锅粥上,冷笑道:“狗东西,下去洗个澡吧!“手腕一转,易老爷身子陡沉,离那沸粥不过寸许。 易老爷魂飞魄散,发出杀猪似的惨叫,忽听“噗”的一声,一股臭气弥漫开来。陆渐抬眼一看,易老爷惊吓过度,屎尿齐流。陆渐只恐秽物流出,坏了一锅好粥,挥手将他掷开,喝道:“滚吧,再若欺压良善,势必叫你好看。” 易老爷浑身筛糠,由仆僮抉着去了。陆渐上前勺一碗粥,吹冷了,送到小孩嘴边,农妇称谢不已。众农夫均是饿得狠了,见状一拥而上,乱哄哄抢那粥喝,为争多少先后,竟然厮打起来。 陆渐瞧得吃惊,欲要出手阻拦,又怕众人经受不起,一转念,双手按腰,显出“唯我独尊之相”,喝道:“全都退开。”法相显露,气势纵横,众人不觉停了打斗,望着陆渐发呆。陆渐扬声说:“大伙儿排队喝粥,小孩妇女在先,老人其次,丁壮男子最后。”众人为他气势所夺,纷纷列队取粥,可惜人多粥少,眼看白粥告罄,闻风赶来的饥民却是越来越多,许多人粒米未进,望着锅里大声号哭。 陆渐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心想:“我一身有限,不能周济大众。谷缜若在,可就好了。”想到谷缜,他心头一动:“我糊涂了吗?谷缜不在,不是还有那个么?”他从怀里取出财神指环,握在手心思量:“财神通宝,号令天下。赢万城曾说天下豪商均要受这小小指环的支使。而今形势紧迫,权且一试。”转身询问一个老人:“方圆百里,可有极富的商家?”老人道:“说到富商,莫过盐商,此去不到百里就是扬州,两淮盐商都在城里。“陆渐道:“最富的盐商是谁?”老人不假思索道:“那还用说,自然是城东的丁大官人了!” 陆渐点了点头,扬声说道:“各位在此等候,我去扬州筹粮。”不待众人回答,迈开大步,来到无人处,方才施展轻功,风飙电迈,五十里路弹指即过。到了扬州,他直入尔门,询问路人,找到丁府所在。远远看到朱门巨楹,飞檐蔽天,两丈高墙上挑着百十个彩绸灯笼。门前一字站了几个男女,虽是仆婢,也是个个衣锦著绣,气焰高涨。门前人物进出,车马如流,陆渐见这气派,几疑来到皇宫大内,迟疑时许,举步上前。刚到门首,一个男仆张手拦住他笑道:“阁下有剌么?” 刺即是后世所谓的“名片”,古时在官场商场厮混,无刺不行,求见权势之家,必先逾刺通报。陆渐一介草民,不知规矩,应声问道:“什么刺?” 众仆婢均笑,上下打量陆渐,见他衣衫敝旧,土头土脑,别说府里的仆僮,就是姨人太房里的猫儿狗儿也比他瞅来顺眼。一时不论男女,纷纷流露不屑。陆渐正想心事,浑然不觉,又说:“我想求见丁大官人,相烦大哥通报。” 男仆也不答话,只是冷笑,旁边一人冷冷道:“丁大官人忙得很,哪有闲工夫见人?再说丁家什么地方,什么蠢牛蠢马也能进么?”陆渐看出端倪,心想这些男女不过家奴,一登豪门,竟也瞧不上寻常百姓。他微一沉吟,取出“财神指环”套在指上,一拂衣袖,显出“明月流风之相”,众仆婢只觉眼前一花,陆渐土气尽去,隽朗无匹,衣衫尽管敝旧,神韵却如遗世王孙。 转瞬之间,陆渐脱胎换骨,众人无不呆怔失色。陆渐一转指环,朗声说道:“烦请告知丁大官人,财神指环的主人求见。” 众仆僮面面相对,其中一人急奔入府。过了盏茶工夫,门内脚步声大作,人尚未到,笑语先闻:“谷爷,何事劳你大驾…”应声奔出一名壮年男子,体格魁梧,面如冠玉,胸前一副美髯随风飘洒。他来到门首,左右顾望,目光落在陆渐指间的玉环上面,神态不胜惊疑。 陆渐心想指环如故,人已全非,不由黯然道:“阁下是丁大官人?”那汉子一愣,拱手笑道:“区区丁淮楚,敢问阁下尊号?”陆渐道:“我姓陆。”丁淮楚忙道:“陆爷,敢请入府说话。” 二人并肩入府,沿途碧峰簇簇,怪石穿空,不似行走于闹市大宅,却似深入崇山峻岭,不时有艳姬美人穿梭往来,环佩叮当,曼妙如仙。陆渐看得坡眉:“城外饥民哀号,这些豪商却如此奢华,实在叫人心寒。” “明月流风之相”举手投足便有龙凤之姿、高华之气,丁淮楚自命扬州魁首,风流雅士,但与陆渐并肩一站,无端矮了半截。只觉这少年明明粗头乱服,通体却如明辉光映,令人油然而生仰慕。丁淮楚生性多疑,陆渐自称指环主人,他心中原本怀疑,此时不觉疑惑尽去,好生叹服:“真名士自风流,此人风采,当今之世,只有谷爷足以相比。” 入厅对坐,丁淮楚笑道:“陆爷什么时候取代谷爷,做了财神指环的主人?”陆渐本想说暂且保存此环,并非指环主人,可转念又想:“家奴如此势利,这些商人更不用说。我若实言相告,只怕这丁淮楚心存轻视。我受些羞辱也罢了,若耽误了千万饥民,岂非大大的罪过。”他生平极少说谎,心中犹豫,欲言又止,忽一抬眼,只见丁淮楚一双眸子凝注自己,惊疑不定。 陆渐捧起茶碗,一边掩盖窘状,他这时化身冲大师的本相,即使举杯饮茶,也有泱泱之风。丁淮楚心思玲珑,心知陆渐来必有因,笑问:“恭喜陆爷成为指环新主,但不知有甚吩咐?” 陆渐定了定神,将来意说了,又道:“还请丁大官人想法子弄些粮食,赈济城外饥民。”丁淮楚沉默半晌,叹道:“丁某也不是全无心肝。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大饥荒曰积月累,来势凶猛,而今别说官仓告罄,丁某所有的四仓谷米,也全都放出去了。如今金银多,稻麦少,拿着银子也买不到赈灾的粮食。” 陆渐道:“从别省调粮呢?”丁淮楚道:“这事巳在筹办,但有一些麻烦。”陆渐道:“什么麻烦?”丁淮楚道:“我召集两淮盐商筹了银子,去山东、湖广、四川等地买粮,前后派了三批人手,去了两个多月,至今也无消息。不止如此,官府筹集的赈灾粮食,途经江西,粮船遭遇水寇,连人带船沉入长江,不曾逃出一人一船。” 陆渐吃惊道:“这样说来,莫非有古怪?”丁淮楚点头道:“陆爷说得是,只怕有人故意设局,不让粮食进入江浙。”陆渐不由怒道:“谁这么狠毒?”丁淮楚叹道:“近日我也派人打探,那探子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陆渐想了想,又说:“无论如何,百姓可怜,还请丁大官人设法筹些粮食,以解燃眉之急。”丁淮楚苦笑道:“陆爷有命,丁某赴汤蹈火,断无不从,从今日起,我便向城中同仁筹集粮食,想来支撑一两月还是成的。” 陆渐见他答应,不胜欢喜,当下起身告辞,丁淮楚殷勤挽留,均被陆渐婉拒,只得召来车马,将陆渐送到城外。分别时,丁淮楚忍不住问道:“陆爷,敢问一句,谷爷可还安好?” 陆渐神色一黯,叹道:“他已过世了。”丁淮楚身子剧震,脸色“刷”的惨白。陆渐叹了口气,拱手作别。走出一程,散去“明月流风之相”,回复本来面目,正想取下指环,忽听一个洪亮的嗓音纖:“小子’你把戒指给我瞧瞧!“陆渐转身望去,远处走来一个巨汉,高有丈许,铁塔也似,蓝布衣衫里筋肉坟起,满脸札髯有如钢针。他的嘴边衔了一根粗逾儿臂的黄铜烟斗,烟锅里红光闪闪,白烟如柱,从那大鼻孔里曲曲折折地喷了出来。 更有趣的是,巨人左肩上坐了个小老头儿,干瘪瘦小,须发稀疏,衔了一杆白银烟斗,也自吞云吐雾。陆渐见那老者模样,心头一动,变色叫道:“沙天疽…” 小老头眼皮一抬,洪声说道:“你叫谁?”他人很瘦小,声音却极洪亮。陆渐本以为打招呼的是那巨汉,如今才知是他,定神细看,方觉这老者与沙天洹容貌相似,身子却要瘦小许多。陆渐自知认错了人,忙道:“对不住,小子眼拙,看错人了。” 巨汉哈哈大笑,半空中仿佛打了一阵响雷。小老头的嗓音已让陆渐吃惊,巨汉的笑…史卟了他一跳。巨汉望着陆渐,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笑眯眯说道:“小娃儿挺有礼貌,猴儿精,你说对不对?” 小老头两眼一翻:“你老笨熊若也懂礼貌,孔夫子怕也要高兴得活过来。”巨汉笑道:“孔夫子又不是我爹,活过来咱也不养他。倒是你猴儿精当心,听这小娃儿的口气,那王八羔子还没死呢!”小老头唔了一声,低头思忖半晌,忽地悟到什么,怒道:“老笨熊,你骂谁是王八羔子?”巨汉笑道:“我忘了,我骂他就是骂你,骂你就是骂他。也罢,我叫骂你一句王八羔子,权当骂他如何?” 小老头大怒,举起烟斗,在那巨汉头上狠敲了一记。陆渐见他出手凌厉,不由失声惊叫,谁知巨汉挨了一记,眼皮也不稍抬,始终笑眯眯的,一个劲儿地吞云吐雾,听见陆渐惊叫,忽地点头笑道:“小娃儿不但有礼貌,良心也好,啧啧,猴儿精,你跟人家比起来,可是差得远了。” “什么?”小老头怒道,“老笨熊,你说老夫不如这臭小子?”举起烟锅,又敲巨汉两记。巨汉动也不动,乐呵呵地只管抽烟。陆渐瞧得发呆,只觉这小老头出手快狠,生平少见,这巨汉连遭重击,嘻笑自若,更是奇了怪了。 小老头将身一纵,轻飘飘落在地上,冲陆渐一摊手:“拿来!”陆渐道:“拿什么?”小老头翻眼道:“我要瞧你的戒指,乖乖拿来,少顿板子。” 陆渐的心里微微有气,说道:“老先生见谅,这指环是我好友的遗物,不能随便与人。”小老头脸一沉,说道:“你是不给了?”陆渐道:“不错。”小老头吹起胡子,巨汉冷不丁道:“猴儿精,人家一个小娃儿,你吓唬他做什么?”说罢倒空烟灰,将烟斗别在腰间,笑嘻嘻说道:“小娃儿,你这一枚戒指,能将大盐商丁淮楚哄得晕头转向的,想必有一些来历吧?” 陆渐暗自犯疑,这两人话不多说,便要戒指,莫不是垂涎指环的歹人?当下暗生戒备,冷冷道:“是有来历,但与二位无关。” “故弄玄虚。”小老头冷笑一声,森然说道,“翡翠之环,血纹三匝,财神通宝,号令天下。若不是财神指环,丁淮楚怎么会老老实实地听你使唤?“陆渐无意隐瞒,点头道:“老先生说得不错,这戒指正是财神指环。二位若要抢夺,小子只好奉陪。” 巨汉哈哈大笑,如雷贯耳,小老头却冷笑一声:“也就你这不成器的娃儿拿这玩意儿当宝,我老人家才没兴趣。我只问你,这指环谁给你的?“陆渐道:“不是说广吗,起找的好友。” “好友?”小老头皱眉沉吟,“你那好友是不是五十年纪,高高瘦瘦,左眉上方有一粒朱砂小痣。”陆渐越发奇怪,摇头说:“那好友与我年纪相当。” 那两人面面相对,小老头忽道:“奇怪。”巨汉也说:“奇怪。”小老头道:“没准儿这小子说谎骗人。”巨汉摇头道:“这娃儿揪来老实,跟我老笨熊好有一比。”小老头呸了一声,定眼打量陆渐半晌,忽然面露沮丧:“难道说,这些年都白忙活了?”巨汉呵呵大笑,拍了拍他的头:“也许瘦竹竿真的死了。” “放屁。”小老头推开巨掌,两眼上翻,“那厮从小鬼头鬼脑,杀了我,我也不信他死得那么容易。”巨汉笑道:“瘦竹竿鬼头鬼脑不假,你也是猴儿成精,跟他半斤八两,还是我老笨熊实心眼儿,老实可靠。” “你老实可靠?”小老头望他嗤嗤冷笑,“吃饭喝酒怎么没见你老实了?吃得多,喝得足,穿衣服也要两匹布,哼,左右不是你家的银子,就不知道心痛…”巨汉啧啧道:“猴儿精,何苦这么绝情?不就是几两臭银子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将来我发了财,一定还你…”小老头冷笑道:“发财,这辈子还是下辈子?”巨汉笑道:“这辈子最好,下辈子也不赖。”小老头道:“不赖,我瞧你是无赖。”巨汉咧嘴直笑,抽出烟斗,顺手一摸,忽觉烟袋已瘪,当下趁小老头不备,一把从他腰间夺过烟袋,将袋内的烟草全都倒在了大烟锅里,敲火石点着了,抽得有滋有味。小老头怒极大骂,拳打脚踢,巨汉嘴里哼哼,仿佛不胜其苦,一双铜铃大眼却忽闪忽闪,间或掠过一丝狡猾。 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骂骂咧咧,一个闷头抽烟。陆渐但觉生平所见怪人,无出二人之右,一时啼笑皆非,见二人只顾打闹,于是转身去了。 循图走了一日,地势越发起伏。先是丘峦连绵,不久渐入深山,小道蜿蜒,有如羊肠。两旁巨崖摩天,寸草不生,山势越高,道路越陡,两旁岩石形状越奇,将天光挤成窄窄的一线,山道上晦暗莫明,突然四周全黑,伸手不见五指。 过不多久,道路变上为下,四周寂寂无声,偶尔传来细微响动,有如蛇虫爬行,饶是陆渐胆大,也觉汗毛竖起、心跳可闻。:不久天光乍泄’豁然开朗,两片翡翠似的山峦青碧发亮,夹着一道小溪,溪水静如不流,停云倒碧,须眉可鉴。 此处四面环山,北风不至,故而地气温润,四季繁花不断,将溪水两岸点缀得有如锦茵绣毯。沿溪上溯,不时可见麋鹿漫步,白鹭梳翎,鸟雀啁啾,羚羊对食,无论禽兽均足一派恬然。走了片刻,又见一片桃林,桃花早凋,枝头挂着青郁郁的小桃。林户纵深极广,走了足足半个时辰,前方水声大作,陆渐定眼望去,一道瀑布白龙倒挂,上面的独木桥树皮斑驳,踏足桥上,下方有如虎啸雷鸣。 桥那边是一条狭窄石栈,悬在半山腰上,仅容一人行走,下方山谷一团漆黑。陆渐走了两百来步,到了栈道尽头,眼前一亮,忽见峰回路转、山开谷现,数畦水田围着一所石屋,竹管连缀成渠,自山崖边引来泉水。石屋左边植松,右侧种柏,屋后几亩茶树,钔油油,绿艳艳,清气袭人。 陆渐不料这深山幽谷竟有如许人家,初时惊讶,继而不胜羡慕。多日来,他在红尘中目睹饥馑杀戮,阴谋不幸,好友惨死,爱人情变,早已心灰意懒,生出弃世之想,这般桃源幽处,真是梦寐难求。 他叫唤两声,无人答应。推门入内,屋里只有一方石榻,两张木案,西橱上置放了几本发黄的古籍,东窗挂一张焦尾古琴,清风掠过琴弦,韵声幽幽,几疑天籁。 望着眼前情形,陆渐痴痴怔怔,想象有朝一日,自己与姚晴隐居在此,忙时耕田坊纱,闲来养鹿拂琴,那又该是何等惬意。 一念及此,眼前似乎生出幻觉。田边树下、屋前水边,无一处没有姚晴的影子,或嗔或怒、或喜或忧,或是素手拈花,或是攒袖挥汗,音容笑貌伸手可及。可当他伸手摸去,却又空空如也,只有清风拂面,流水微响,鸟语如歌,在耳边悠悠回荡。 陆渐的心中一阵剧痛,他探手入怀,摸出贝壳项链,珠光莹莹,恰如少女肌肤。他眼眶一热,泪水夺路而出,多日来,他满腔愤懑无从宣泄,此时身在空谷,旁无一人,不由悲从中来,号啕大哭,哭声回荡盘旋,惊破了一山秀色。 不知哭了多久,忽觉一只大手抚摸头顶,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孩子,你哭什么?”陆渐沉浸于悲伤之中,有人近身,竟然不觉。他应声跳起,转眼望去,身后立着一个年过四旬的男子,青布长衫洗得发白,荷锄提篮,体格高瘦,左眉上一点朱砂小痣。面容棱角分明,不算十分英俊,可也神气空灵。 陆渐吃惊道:“你、你是…“青衣人笑道:“我是这家的主人。”陆渐又惊又喜,说道:“你就是谷缜的师父?” 那人看他时许,笑了笑,默默点头。陆渐心生敬仰,拱手作揖。青衣人笑道:“远来是客,不妨入屋一叙。“陆渐这才惊觉自己挡住门户,慌忙闪开,又觉脸上冰冰凉凉,泪痕未干,更是羞赦不胜。 那人放下药锄,坐在案前,望着一面空壁出神。陆渐正想怎么开口,忽听青衣人说道:“谷缜什么时候死的?” 陆渐吃惊道:“你怎么知道他死了?”青衣人道:“我与他有约,此生再不相见。他只需活着,便不可见我;但若他先我而死,却可托人报讯。” 陆渐沉默一下,叹道:“他半月前死在了天柱山。”他不忍说出谷缜死因,取出财沖指环搁在桌上。青衣人拈起指环,凝视不语,容色平平淡淡,无喜无悲。陆渐本当他。谷缜师徒一场,得知爱徒死讯,势必极为伤痛,见他如此淡泊,心中又觉不解。 青衣人将指环纳入袖间,摘下墙上瑶琴,按宫引商,弹奏起来,调子沉郁顿挫,似有莫名悲恸。陆渐听得心旌摇曳,悲不自胜,默默听了一会儿,突然“铮”的一声,琴弦断了一根,将青衣人食指割破,点点鲜血滴在琴上。 “琴犹如此,人何以堪。”青衣人抓起古琴,掷出窗外,古琴落入水田,顺水飘荡。陆渐不由心想:“爷爷常说,琴为心声,这人表面上看不出来难过,但从琴声听来,心里还是难过得很。” 正出神,青衣人又说:“谷缜让你来,是想让我把财神改传给你,只不过,你当得起么?”陆渐目瞪口呆,慌忙摆手:“我哪儿担当得起?前辈一定是误会了谷缜的意思。” 青衣人看他一眼,点头道:“你老实有余,机变不足,的确不是经商的料子,也不知谷缜那小子打了什么算盘。运财有如养虎,智能不足,驾驭不周,必为财势反噬,难道他就不怕害了你么?”他又凝视陆渐半晌,忽又笑了笑,“是了,你人不聪慧,可是淡泊财势,能够托付大事。唔,你在我门前哭什么?” 陆渐脸一红,只觉这人温文可亲,自与姚晴分别,他胸中的苦闷无处宣泄,心想这人是谷缜的师长,也就无异于自身长辈,一时按捺不住,呑吞吐吐,将情变的经过说出。那人静静听完,笑道:“世间情孽,大同小异,那女子不是池中之物,别说你应付不来,你那位情敌怕也要空欢喜一场。呵,八图合一,天下无敌,有点儿意思。” 笑了两声,他轻抚桌沿,闲闲说道:“你一个人来的么?”陆渐不防他突发此问,一征说道:“是啊。” 青衣人笑了笑,目视屋外,扬声说道:“足下鬼鬼祟祟,莫不是盯梢的鼠辈?”语声清而不散,震山动谷。陆渐听得骇然,暗忖自己如此发声,决然无法这么从容。 忽听有人颤声说道:“真的是你。”陆渐纵身抢出,只见水田对岸站立一人,精瘦矮小,正是路上遭遇的小老头儿。他孤身一人,随从的巨汉不知去向。陆渐吃惊道:“你…你跟踪我?” 小老头儿也不瞧他一眼,双目死死盯着屋内,咬牙道:“你果然没死。”陆渐掉头看去,存衣人负手而出,青衫磊落,眉眼淡淡有神,冲着小老头笑道:“山不离泽,陷空已至,将军何在?“ 忽听一声大喝,犹似晴空里打了一个响雷:“瘦竹竿儿,老子在这儿呢。”陆渐举头一望,巨汉立在近处高峰之上,双手按腰,神威凛凛,身旁层层叠齋,堆满斗大巨石。 青衣人并不回头,笑了笑说道:“你们怎么找来的?”小老头冷然道:“你自以为聪明,当別人都是傻子?你我三人一同长大,你瞒得过天下人,又怎么瞒得过我跟老笨熊?当年你诈死以后,我便心生怀疑,十多年来,我和老笨熊无时无刻不在追查此事。天可怜见,终让老夫发觉,你除了本来面目,居然还是号令天下商人的财神主人。哼,三年之前,我和老笨熊本已发现了财神指环的下落,不知怎的,我们赶到江南,指环忽又消失,三年之中,半点儿消息也无…“ 陆渐听到这里,心想谷缜三年前被关入狱,财神指环自也跟着失踪。想到这儿,不知怎的,望着青衣人,内心一阵不安,忽听小老头又说:“都是你作孽太多,老天行罚。找与老笨熊四处寻找线索,偶然游至扬州,发现这傻小子为了赈济饥民,居然大张旗鼓,兑着指环在闹市中招摇。我和老笨熊问他,他也说不出个子曰,于是乎,老夫便来了个欲擒故纵,一路追踪而来,果然逮个正着。” 陆渐面红耳赤,羞得无地自容,向青衣人低声说:“对不住,我…我…”青衣人摆手叹道:“以我一身,换取千万饥民的性命,倒也值得。”陆渐听了这话,越发愧疚,那小老头怒啐一口,骂道:“你少来装善人、扮隐士,骗得了谁?” 巨汉也叫道:“不错,你瘦竹竿儿都成了好人,我老笨熊还不做他奶奶的活菩萨!”他声如阵雷,压过高天罡风。 陆渐越听越气,高叫道:“你二人才可恶,先向我强讨指环,强讨不到,又来跟踪。如今更对这位先生无礼,你们到底想做什么?”这几句话用上真力,势如雷车滚动,声势之强,不在巨汉之下。小老头吃了一惊,喝道:“臭小子,这是我门派中的大事,与你无关。”陆渐冷冷说道:“你与这位先生为难,就是与我有关,你若识相,早早离开,要么休怪我无礼。” 小老头暴跳如雷,骂道:“我惭愧?放你妈的屁,你知道他是谁?他就是万…”话未说完,水田中的泥水冲天而起,浇头盖脸地扑了过去,小老头猝不及防,灌了满嘴泥浆,到口的话又堵了回去。 陆渐心生讶异,但见小老头倒退两步,瞪着中年男子,脸上露出惊惶。中年男子笑了笑,漫不经意地踏出一步,小老头又退两步,吐出嘴里的泥水叫道:“你别狂,你…你别狂…”初时声色俱厉,但为青衣人目光所逼,嗓音不觉颤抖起来。 青衣人笑道:“猴儿精,你既然怕我,干吗又来送死?”小老头怒道:“怕你祖宗,老子为天下人除害,什么也不怕。”青衣人笑道:“是好汉的站着别动。”说着又进一步,小老头忽又后退两步,一时心跳如雷,血往上冲,忍不住高叫:“老笨熊,还不动手?” 叫罢不见动静,举目望去,巨汉站在峰顶,呆如木鸡,小老头焦躁起来,叫道:”老笨熊,先下手为强。”巨汉张耳倾听,神气古怪,忽而张嘴大叫,小老头见他嘴巴大开大合,可是没有只言片语,不由心中奇怪,目光一转,忽见青衣人微微冷笑,心中咯噔一下:“糟糕,这厮神通不减当年,竟将我二人隔开,我听不见老笨熊说话,老笨熊也听不见我说话。山泽通气,始见威力,”旦声气不通,威力岂不减了一半?”想着心中惧意更甚。 陆渐不知其中玄妙,见那小老头忽而焦躁,忽而愤怒,忽而犹豫,忽而沮丧,正奇怪,忽听身旁一声闷哼,转头望去,青衣人的脸上腾起一股青气,眉间发黑,两腮鼓起,“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陆渐大惊,伸手将他抉住,急道:“你怎么了?”小老头却转惊为喜,哈哈笑道:“瘦竹竿,你果真未脱天劫。有道是‘天人合一,万物相谐’,你一团杀气,又怎么能合天地、谐万物?不遭天劫才怪。哈,可笑你虚张声势,几乎将我骗过了!” 青衣人挣了一下,但觉五内如焚,不由叹了口气,苦笑道:“不想造化弄人,死在你猴儿精手里。”小老头面露狞笑,冲陆渐一瞪眼:“臭小子,不要多管闲事,误伤了你可不是玩儿的。” 陆渐对青衣人极有好感,心想他是谷缜师父,与自己的长辈无异,长辈有难,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当下将身一挺,大声说道:“你二人趁人之危,不嫌可耻么?”小老头大怒,吹起胡子喝道:“你小娃儿懂什么,再不滚开,可是没命。” 陆渐一言不发,将青衣人扶到一旁,足下不丁不八,显出“唯我独尊之相”,小老儿远远知觉,心头一凛:“小娃儿什么来历,好了得的气势。”忽见陆渐左手一圏,右拳击向水田,一时禾苗颓倒,泥水激荡,化为丈高水墙,遮天蔽日地压了过来。 小老头不胜骇异,一拳威力虽大,却不似青衣人神通诡谲,水墙一起,小老头就向后掠,避开泥水,大喝一声:“动手。” 巨汉纵声大笑,笑声未绝,忽听青衣人涩声道:“当心。”陆渐未知何意,忽觉恶风压顶,他挥拳急扫,“夺”,一块巨石斜斜弹出,陆渐倒退两步,身子几乎失了知觉。抬眼望去,巨汉双手各举一块巨石,一前一后掷了下来。陆渐纵有金刚神力,也不敢硬接飞石,背起青衣人正要躲闪,忽听青衣人叹道:“躲不开的。” 陆渐不以为意,一躬身,横掠数丈。这当儿,只听一声巨响,后来的石块突然变快,忽地撞上前石,化为千百碎块,崩裂四射,笼罩十丈。碎石强劲绝伦,胜过箭镞火铳。陆渐左右躲闪,忽听青衣人失声痛哼,不由惊道:“先生,你受伤了?” 话没说完,身子忽往下坠,“哗啦”,双腿插入水田深处,只听青衣人在耳边低语:“当心脚下…”陆渐一愣,双腿骤紧,一股吸力急向下拽,数尺深的水田化为无底深渊,泥浆一时漫到胸口。陆渐惊怒交迸,举目望去,巨汉双手各举一块大石,作势欲要下掷。陆渐双腿被困,无疑成了靶子,倘若乱石齐至,真是有死无生。这念头恍如电光在他心中一闪,陆渐叫声:“先生小心。”就势扎入泥水。巨汉失了目标,高举巨石,鹰视水面。 泥浆四面涌来,又腥又黏,将陆渐重重裹住。陆渐屏住呼吸,双手的灵觉四面延展,只觉小老头儿在远处蜷成一团,源源发出怪异内劲,将下方的湿泥搅成偌大漩涡,将自己牢牢吸住。 陆渐心念一动,显出“万法空寂之相”,一时生机全无,有如烂泥潭中的一段朽木。小老头身处泥中,本也无法视物,但他师门中有一种古怪法子,能因泥浆波动,判断猎物方位生死。陆渐忽地失去生气,小老头不由大为惊疑:“这小子不济事,一下子就憋死广么?“心念方动,一股巨力涌来,小老头胸口一闷,险些昏了过去。原来陆渐变化本相,不震不正,不死不生,趁机逼近对手,送出“大金刚神力”,想要将他震昏捉住。#小老头一身神通全在泥中,只要身处泥潭,四面的泥浆均是他的帮手。陆渐拳劲加身,他立时展开四肢,拳劲传向四周,泥水翻腾如沸,陆渐的拳劲一时走空。他无心久战,向小老头儿手腕抓去,天下间躲得过这一抓的人寥寥无几。小老头手腕一紧,顿被死死扣住。 陆渐正要运劲,不料手底一滑,小老头的手腕“嗖”地脱出。陆渐自从练成补天劫手,到手的东西从没逃脱,不由微微一悟,连叫古怪。 小老头也不好受,他先运“分劲大法”,卸去陆渐的神力,又使“泥鳅脱鳞术”抽出手腕,这两下几乎耗尽了一身真气,不由得钻出水田,爬上田埂呼呼喘气。 陆渐怕青衣人闷死,随即跳出水田。刚刚跳上实地,巨石压顶而来,陆渐大喝一声,陡然纵起,不待巨石交击,双手奋力一拨,巨石来势偏转,与他擦身而过。 陆渐行险拨开巨石,双手一阵剧痛,眼见巨汉大吼一声,又要抓石掷来,他慌忙跳到一棵苍松前,运起神力,大喝一声,将树连根拔起。眼看飞石落下,陆渐舞开苍松,“天劫驭兵法”加上“大金刚神力”,夺夺两声,竟将落石扫飞。 巨汉喵哮如雷,大石如雨点般掷来,陆渐也将松树抡得风雨不透,高峰坠石加上巨汉神力,饶是陆渐神通了得,也不能消尽威势。眼看树冠越来越小,很快只剩下了一截主干,陆渐的双臂痛麻不堪,忽觉足下一凉,二次踩入水田。陆渐突然惊觉,巨汉用心歹毒,掷出飞石,是要将他逼入泥潭。 心念未绝,小腿忽痛,陆渐身负“大金刚神力”,利刃加身,肌肉立时收缩,弹开锋刃,护住脚筋。他大喝一声,掉转树干,插入水田,奋力一搅,水田中生出一个极大的璇涡,陈年老泥均被翻了出来。 小老头在泥中无法存身,衔着匕首跳出泥潭,他一身污泥,双眼精光转动,死死盯着陆渐。 陆渐接连挡开巨石,呼吸渐渐急促,心知这么下去,败亡只在早晚。他心中焦虑,手上乱了章法,一块飞石未能挡开,“咔嚓”,树干折成两截,陆渐喉头一甜,口中弥漫鲜血腥气,忽听青衣人虚弱说道:“打不蠃,就逃!” 陆渐恍然大悟,心想自己何苦逞强,对手占尽地利,与之争雄全无胜算。一时暗骂自身糊涂,忽地施展身法,向着来路飞奔。 小老头惊怒道:“直娘贼想逃?”横身上前阻拦,陆渐变化“极乐童子之相”,一拳送出,小老头闪避不及,横臂硬挡,但觉巨力压体,四肢百骸也似散开。急用“分劲大法”,四肢摊开,风筝似的向后飘出,着地一翻,爬起看时,陆渐的去势快过锐箭,已到栈道前方。小老头情急之下,大喝一声,将匕首向青衣人后心掷出。 青衣人觉出风声,竭力躲闪,奈何手足无力,避过后心要害,肩头却是一痛,那柄匕首齐柄而没,青衣人不觉失声痛哼。陆渐此时已上栈道,闻声吃惊,转身将他放下,这时后方风急,当即反臂扫出,“大金刚神力”扫中山壁,石屑簌簌下落。 小老头不敢硬挡,身子一纵,掠过陆渐头顶,拦在栈道前方,厉声叫道:“小子爪子挺硬,先吃你爷爷一百掌。”双掌飘飘,纵横拍来,陆渐只得将青衣人挟在腋下,单手迎敌。小老头的掌法小巧灵动,掌力多为黏劲,缠缠绵绵,后劲无穷,不能马上制敌,却能缠住陆渐手脚,叫他无法放手施为。 陆渐只觉青衣人的鲜血越流越多,心中暗暗着急,一转身,显露“九渊九审之相”。他之前比蛮斗狠,小老头只当他有勇无谋,不料陆渐本相一变,招式也变,精细入微,妙藏后着,拆了两招,陆渐忽使诡招,拨开来掌,横臂扫出。小老头低头躲闪,陆渐伸脚一勾,两人双腿一靠,小老头敌不过“大金刚神力”,头下脚上,直摆愣向谷底栽去。 小老头魂飞魄散,失声惊呼。陆渐将他打落深渊,便觉后悔,闻声向前伸手,后发先至,把小老头凌空拽住,喝道:“你还打不打?” 小老头惊魂稍定,怒道:“怎么不打?”陆渐皱眉道:“你不怕死?”小老头冷笑道:“你有种将老子丢下去,我死了,自然还有人来。”陆渐叹道:“这位先生已受重伤,你何必还要与他为难?” 小老头正色道:“小娃儿,你听说过‘庆父不死,鲁难不已’么?你腋下这人一日不死,披他脱出劫数,便要死更多的人。”陆渐摇头道:“这位前辈不像坏人。”小老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好人坏人看得出来么?”陆渐一傍,正色道:“老人家,我不愿害你。你发誓不再对付这位前辈,我就拉你上来。” “发你袓宗的誓。”小老头啐了一口,拽住陆渐手臂,飞脚去踢他腋下的青衣人。陆渐哭笑不得,运劲扣他脉门,小老头浑身软麻,只有怒目相向。 忽听头顶传来怪响,陆渐抬头望去,巨汉手脚齐动,顺着崖壁向下爬来。崖壁光光溜溜’原本滑不留足,可是巨汉手足所至,石块皲裂,露出一个个凹坑,恰能容他手足攀附。 陆渐心想抓破石壁不难,似不免石屑飞溅,声势浩大,决不能如巨汉这样举重若轻,想着心生忌惮,喝道:“接着。”将小老头提起,“呼”的一下掷向巨汉。 巨汉腾出一手,将小老头抓住,眼见陆渐要走,不由喝声:“去!“将手一挥,小老头射了出去,翻过陆渐头顶,挡住前路,叉腰冷笑。 陆渐一怔,忽觉地皮震动,掉头一看,巨汉落在身后,咧嘴大笑。陆渐一念之仁,反而背腹受敌,不由大为懊恼,只听那青衣人叹道:“孩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此事与你无关,你将我放下,自己走吧!” 陆渐只觉热血上涌,浓眉一挑,大声说道:“前辈放心,你我今日同生共死,谁想杀你,先从我身上踩过去。”一挺身,显露“唯我独尊之相”,气势雄浑,向前涌出,小老头被那气势一冲,几乎站立不住,大喝一声:“蠢小子执迷不悟?”运掌拍出,陆渐方要抵挡,身后大力涌来,当下反足后扫。这一腿横扫六合,巨汉伸臂一拦,半身发麻,身不由主掩向山壁。他体格粗笨,反应却很神速,急转神通,将来劲卸到壁匕只见石壁崩摧,豁拉拉塌了一片。巨汉又惊又怒,沉喝一声,奋身扑向陆渐。 陆渐貌似占了上风,实则极不好受。巨汉不仅神力惊人,身上更有一股怪劲,透过肌肤,直钻腿骨。天幸他神通大成,换在往口,非得筋摧骨断不可。正吃惊,小老头双掌扫来,只得出拳抵挡。小老头这次学乖,不再与他硬碰,陆渐拳势一出,他飘身即退,陆渐收拳,他纵身直进,一双肉掌来来去去,只在青衣人身边游走。 栈道狭窄,下临不测深渊,动则图穷匕见。陆渐护着青衣人,神通施展不开,这时以一敌二,顾此失彼。巨汉最为难缠,内劲霸道,出手刚猛,当此方寸之地,陆渐唯有以拙制拙,显露“大愚大拙之相”,以神力对神力,以奇劲对奇劲,两人一拳一脚,均是惊天动地。陆渐每接一拳,便觉酸筋痛骨,那巨汉却如铜浇铁铸,即便打中要害,也不过让他后退两步。 陆渐固然吃惊,巨汉也很难过。他自从神功练成,身如坚石,寻常武功打中,只当隔靴搔痒,可是陆渐拳脚及身,均能动摇五脏,护体真气几被打散。他自知此战重大,宁死不退,是故每中一拳,便大声怒喝,缓解身上疼痛。 陆渐只当他越战越勇,越斗越觉泄气。他气势一弱,巨汉立时知觉,仗着神功横冲直撞。他内功奇特,身如顽石,无一处不能伤敌,头顶肩撞,均有莫大威力,但最厉害的还是臀部,扭臀一顶,便如泰山压来,叫人难以抵挡。 巨汉眼看对手抵挡不住,心中大乐,索性收了拳脚,尽用肥臀来坐陆渐,嘴里唾沫飞漉:“臭小子,坐死你,臭小子,坐死你…” 陆渐眼前除了巨臀摇晃,一时不见别的,情急间,拳脚用上全力,打得巨汉身形跑跑。巨汉臀肉肥厚,中了拳脚,不似别处疼痛,由是牵动大肠,忍不住放了一个响屁。 陆渐只听声如裂帛,浊气滚滚而来,慌忙伸手去捂鼻子。略一分神,被小老头偷袭得逞,肩上挨了一掌,委实痛彻心肺。 巨汉怪招凑功,大为惊喜,他性子本就诙谐,一面晃动肥臀,一面运功逼出浊气,一时异响连连,臭气冲天,逼得陆渐步步后退。巨汉不由哈哈大笑:“臭小子,老爷的‘神屁功’滋味如何,快快投降,我饶你小命,要不然,爷爷神屁一响,绕梁三日,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陆渐挡住铁臀,难防神屁,忽觉身后风急,慌忙扭身,眼见小老头撮掌如刀,劈向青衣人咽喉,当即挥臂一拦。不料小老头本是虚招,一发便收,陆渐不及收势,前方巨臀狠狠挤来。陆渐这几下变化,势子用老,不由大叫一声,栽向无底深渊。 小老头大惊,急忙伸手去拉,可是榜了个空,不由回头怒道:“老笨熊,你怎么连傻小子也挤下去了?”巨汉将手一摊,苦笑道:“猴儿精你没长眼么,这小娃儿人又蠢,武功又高,若不用些狠的,怎么胜得了他?”小老头不由语塞,直起身来,望着下方深渊,长长叹了口气,悻悻说道:“杀了万贼是功,害死这少年么,功过是非,难说得很了。”巨汉唔了一声,望着黑洞洞的谷底,脸上嘻笑消失,眉间皱起一个深深的川字。 ------------ 第三十四章 顾此失彼 陆渐身在半空,只觉耳边风急,阴冷潮湿之气从下涌来,下方黑沉沉的,不知其深几许。坠落之势快得出奇,他手足齐施,也没勾到借力之物。正感绝望,头顶一阵风响,跟着肩背一痛,似被什么死死抓住。陆渐抬头望去,上方一团黑影,发出咕咕叫声。 “鹤兄!”陆渐心生狂喜,叫出声来。原来,巨鹤一直歇在高处,忽见陆渐落崖,匆匆赶来相助。它体格虽大,却也承受不起二人之力,仅能减缓势头,尽管拼命扑翅,二人一鹤还是向下坠落。 四周越来越暗,除了风声鹤唳,几乎一无声响。陆渐的心提到嗓子眼上,突然“哗啦”一声,双脚浸湿,奇寒彻骨,巨鹤应声松开爪子。陆渐和青衣人双双栽入水中,拍翅声响了两下,一阵风掠过头顶,四周忽又沉寂下来。 陆渐划水向前,摸索片刻,找到一片陆地,他爬了上去,坐在那儿呼呼喘气。青衣人沉寂已久,不知死活,陆渐叫了两声“前辈”,一无回应,摸他肌肤,似乎还有余温。陆渐松了一口气,拔去青衣人肩头的匕首,封住血脉,再将“大金刚神力”注入他的后心。神功入体,青衣人的体内似有几股雄浑真气,刚柔不一,纵横纠缠,一遇神力,立刻生出凶狠反击。陆渐吃惊不已,若非神功绵长,几乎压制不住。 陆渐凝神与那真气较量,过了时许,真气稍稍屈服,忽听见青衣人唔了一声,苏醒过来。陆渐喜道:“前辈,你没事么?”青衣人虚弱道:“这是什么地方?” 陆渐将坠下栈道、巨鹤相救的事情说了,青衣人叹道:“这儿是地底阴河,日久月深,将这山下也掏空了。”陆渐道:“待我养好精神,就带前辈上去。” 身衣人举目看天,崖壁高绝陡峭,青空渺如游丝,不觉摇头道:“不必急着出去,我的对头又多又强,知道我尚在人间,势必蜂拥而来。还不如将计就计,让他们以为我摔死了,过了这几日,再行潜出不迟。” 陆渐大觉有理,忍不住问:“前辈,那二人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青衣人冷冷道:“也没什么深仇,志趣不合罢了。”陆渐吃惊道:“志趣不合也要杀人?” 青衣人淡淡说道:“自古以来,因为志趣不合杀人的多了。说远一些,秦始皇帝焚书坑儒、汉武帝罢黜百家、唐武宗崇道灭佛,哪一次不曾杀人?说近些,本朝开国之时,思禽先生与洪武帝志趣不投,结果洪武帝屠灭九科门人,将思禽先生赶到西域不毛之地。至于从古至今,因为和当权者志趣不合,惨遭贬谪、掉了脑袋的文官武将更是数不胜数。苏东坡一代文豪,因为写诗讽刺新政,被投入大牢严刑拷打;岳武穆盖世武功,只因一意北伐,拂逆了宋高宗求和的心意,竟也冤死在临安狱中。” 这些典故陆渐有的听过,有的一无所知,想了想说道:“即便志趣不合会杀人,但前辈隐居深山,对他们又有什么妨碍?”青衣人冷哼一声,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活着一日,他们心里就会害怕。”他激动起来,牵动内息,剧烈咳嗽,直待陆渐在他后心渡入一股真气,这才缓过劲来,叹道,“惭愧,惭愧。” 陆渐道:“前辈病得不轻?”青衣人道:“当年练功不慎,留下痼疾,缠绵多年,倒也习惯了。”陆渐怪道:“没医治过吗?”青衣人冷冷道:“我这病岂是世俗庸医治得好的?”陆渐道:“那么有医治的法子么?”青衣人略一沉默,忽道:“你这孩子,真是好奇。” 陆渐不由面皮一热,却听青衣人叹道:“我这武功暗合天道,与众不同,你知道什么是天道吗?”陆渐想了想,说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青衣人咦了一声,惊讶道:“这话谁告诉你的?”陆渐道:“谷缜说的,他还说:‘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人道不如天道。他还说,商道也是天道,可商人却是俗人。” “这小子几年不见,精进不少!”青衣人似有所憾,轻轻叹息,“我当年何尝不是从商道中领悟天道,只可惜道心得来容易,守住却很艰难。武功本是恃强凌弱之道,神武不杀,谈何容易。我武功越强,野心越大,渐渐不能克制欲望,结果道心失守,坠入人欲…”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我道心一失,神通便生不谐,难以驾驭体内的奇门真气,抑且神通越强,不谐越多,体内真气不但难以运用,更有反噬之势。” 陆渐说道:“那可糟糕,前辈怎么抵御呢?”青衣人道:“这武功合于天道,人力再强,又岂能与天道相抗?是以遇上这种事,唯有顺天而行,强行抵御只会更糟。就好比治水,鲧用封堵,洪水越大,大禹疏导,十年成功。我当年自负才智,也想出种种法子,小料抵御之力越强,戊气反噬之势越烈。到后来,我终于明白,人力渺小,天道至大,什么‘人定胜天’,统统都是狗屁。” 陆渐叹道:“怎么才能顺天而行呢?”青衣人笑道:“你不是说过么?”陆渐心念一动,脱口道:“损不足而补有余。” “不错!”青衣人轻轻叹了口气,“老天爷与人不同,人类尊崇强者,上天却憎恨强者,因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水满则溢,月盈必亏。故而我思索良久,但觉若要化解体内的不谐,唯有顺应天道,由强变弱,由有余变为不足。” 陆渐讶道:“怎么由强变弱,由有余变为不足?”青衣人道:“有两个法子,第一就是自废武功…”陆渐吃惊道:“那怎么行?” “是啊。”青衣人叹道,“我这身武功练来不易,经历了无数辛苦。自废武功虽能治本,可又十分舍不得,于是退而求其次,用了第二个法子,那便是:自封经脉,不再动武!”陆渐恍然大悟,点头道:“先生隐居在此,是为了这个缘故?”青衣人叹道:“可惜这法子治标不治本,反噬时有发作。今日对头一来,我忍不住破封动武,结果闹得真气大乱,如非你出手相助,我几乎做了泉下之鬼。”陆渐暗叫惭愧,说道:“今日的事由我而起,自当由我抵挡那两个恶人。不过,除了这两个法子,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地底沉寂一时,青衣人吐出一口气,缓缓说道:“有一个法子,只是施行起来十分艰难。” “先生请讲。”陆渐慨然说道,“无论什么法子,小子必当全力相助。”青衣人说道:“我仔细想过,当年之所以无法御劫,一则天道使然,二则势力单薄。你想一想,反噬真气是我自己练的,抵御反噬的神通也是我自身练的,如此一来,好比用自己的手打自家的脑袋,要么手痛,要么头痛,怎么打也是痛。” 陆渐听到这个比方,不觉笑出声来,青衣人的声音却很沉重:“所以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若有一位绝顶高手助我御劫,或许能够成功。只是这高手世间稀有,找到了也未必肯帮我。”陆渐道:“为何难找?” 青衣人道:“第一,这位高手要到达‘炼神返虚’的境界,若不然,全无用处。”陆渐奇道:“炼神返虚?”青衣人说道:“自古修炼神通,不离四重境界,一是炼精化气,二是炼气还神,三是炼神返虚,四是炼虚合道。天下高手,大都停留在炼精、炼气两重境界,练了一身神力真气,充其量也是二流货色,遇上炼神高手,十九要输。” 陆渐沉思一下,说道:“世上有多少炼神高手?”青衣人淡淡说道:“就我所知,当叶炼神高手,屈指数来,不过四个!”陆渐沉吟道:“万归藏算一个,谷神通、鱼和尚各占其一,剩下一个是谁,实在叫人猜想不到!” 靑衣人轻轻发笑,忽地叹道:“剩下那位,就是足下!”陆渐吓了一跳,双手连摆,人声说道:“我可算不上!“ 青衣人笑了笑,接着说道:“所谓助我御劫,并非助我抵御真气,而是助我抵御心魔。以要心明神照,我自能以神驭气,真气也就无法反噬。但若这位高手没有抵达炼神境界,就无法与我神意相合,更不能助我抵御心魔。” 陆渐叹道:“可惜,三位炼神高手,如今只剩谷神通了,他这人脾性古怪,很难求他扪助!”青衣人身子一震,忽道:“你说什么,鱼和尚死了么?”陆渐轻声说道:“大师旧伤发作,数月前在东瀛坐化,当时我就在他身边。”青衣人沉默良久,吐一口气,轻声说道:“可惜,鱼和尚慈悲为怀,他若活着,也许还肯救我…唉,自作孽不可活。”陆渐怪道:“你说谁作孽?” 青衣人沉默不语。陆渐心中七上八下,迟疑一会儿,问道:“前辈,我真的是炼神高手吗?”青衣人冷冷道:“你说是,那就是!”陆渐吃惊道:“我说?”青衣人叹道:“你若全无自信,谁还敢相信你呢?” 陆渐一咬牙,扬声说道:“前辈,如果你不怕我连累你,陆渐愿尽绵薄之力!”青衣人唔了一声,说道:“孩子,你想明白了,助我御劫,未必成功,如有闪失,你我必然同归于尽。”陆渐决然道,“我想明白了,救人如救火,我帮前辈,只求心安。” 青衣人沉默一下,忽又轻轻发笑,说道:“你这孩子,真是有趣!”陆渐说道:“前辈,怎么御劫?还请相告!”青衣人笑道:“何必着急,吃饱睡足,养好精神再说。”陆渐说:“这里黑咕隆咚的,哪有什么吃的?”青衣人道:“你仔细听。”陆渐凝神细听,忽听一声轻响,仿佛鱼儿摆尾。陆渐惊喜道:“水里有鱼?” “正是!”青衣人说道,“你手上功夫了得,捉它易如反掌。”陆渐听得吃惊,心想这人不愧是谷缜的师父,见识了得,自己的本事他都知道。想着水中,抓到一条十斤大鱼,游回岸上。那鱼全无鳞甲,通体透明,可见五脏。陆渐好奇说道:“前辈,这鱼的样子可真怪。”青衣人说道:“此地与地底阴河相通,这些怪鱼都是在阴河寒泉中长大的,只因生来不见阳光,月久年深,血肉化为无色。这阴河水至寒至阴,本来不能活物,此鱼长在玄阴之地,乃是阴中之阳,能够滋补元气。” 陆渐听得似懂非懂,将鱼肉分成两半,和青衣人分别吃了。怪鱼禀赋寒气,腥气绝少,肉味肥厚,生吃也饱口福。 吃了鱼,陆渐又喝了两口阴河寒泉,只觉冷冽入骨,急忙运起神通,驱散寒气。坐了片刻,问道:“前辈,你为何不问谷缜怎么死的?” 青衣人淡淡说道:“生就是生,死便是死,这世上无时无刻不在死人,有的老死,有的饿死,有的俺死,有的烧死,有的坠崖而死,更有被人杀死,死法千奇百怪,结果却只一个,既然万法归一,怎么死的,又有什么好问的?” 陆渐本想告诉青衣人谷缜的死因,却被他三言两语堵了回来,心中又别扭,又憋闷,正想再说,青衣人忽地斜卧石上,倒头睡去。陆渐大感无趣,也只得卧下歇息。 睡了许久,悚然惊觉,抬眼望去,青衣人已然苏醒,一双眸子灿如寒星,在黑暗屮闪闪发亮。 “你醒了么?”青衣人声音清冷,若有若无,“我传你一个心法,待会儿御劫,你依法行功。”说罢将口诀说出,大抵是一些收敛元神、以神驭气的法子。 陆渐依法修炼,他练成“金刚六相”,本有六种神意,与青衣人的法子异曲同工,故而入门奇快,练了两个时辰,但觉肚中饥饿,又捉了一条怪鱼,与青衣人分吃充饥。 吃完鱼,青衣人说道:“此事凶险,你后悔还来得及。”陆渐道:“前辈小看人了,我不是君子,说不来九个鼎的话,但说出来的话,七鼎八鼎还是有的。” 青衣人点头道:“好小子。”陆渐忽道:“前辈,有一件事,不知当不当问?”青衣人道:“你说!”陆渐道:“待会儿也不知是生是死,怕的是,小子死后也不知前辈名号,未免不敬。”青衣人笑道:“我自号若虚堂主人,你叫我若虚先生便是。”他始终不以真名相告,陆渐甚觉奇怪,但也不愿强人所难,只得点了点头。 青衣人又道:“待会儿行功,你知觉任何异象,均莫理会。务必谨守心灯,不为所动,若被幻象激动,必然前功尽弃。此事关系你我成败,千万不要忘了。” 陆渐答应了,两人相对静坐,各演心法,不多时,万虑澄空,神意交会。陆渐忽觉身子轻轻一震,眼前明亮起来,一时间,涌现高天迥地,广袤无垠,目爽心开,神为之飞。陆渐大感奇怪,自己分明身处地底阴河,怎会看到如此景象?心念甫动,耳边雷声大作,风云疾涌,万里长空乌云聚合,道道闪电裂云穿空,有如金蛇乱走,千万声炸雷此起彼伏,几如一声。陆渐的心跳也随那雷声越跳越快,似要挣出胸膛。 雷电持续不久,起了龙卷飓风,千百风柱扭曲摇摆,连接天地,斗大的巨石被风吹得满地滚动,疾如走马,快似流星,合抱粗的树木随风弯折,有如杂草偃伏。 狂风吹来,如被刀割。陆渐忍受片刻,忽觉身子发轻,宛如一羽鸿毛,在狂风里飘飞起伏。闪电道道从天而降,肌肤麻中带痛,仿佛置身于天地洪炉。 痛苦中暴雨如注,雨水粗若儿臂,打在身上,湿意漫生。四周水波万顷,只见洪波涌起,龟龙潜跃,巨鲸吞舟,老蛟起舞,巨浪有如雪山银城,横天压来,伟力磅礴,似要粉碎万物。种种幻境光怪陆离,尤其叫人难受的是,幻境里的感觉无比真实,陆渐如非经历“黑天劫”之苦,心志坚强,只怕早就惊骇崩溃。 海虽越变越奇,突然间,万籁俱寂,雷静、电止、风息、云散、雨歇、潮退。一转眼,沧海桑田。陆渐踏足实地,不及庆幸,前方大地裂开,千峰万岭拔地而起,又见大地分裂,山峰断折,喷出百丈地火。陆渐身子向火,真是不胜酷热。 地火正盛,忽又天旋地转,天与地忽然易位,陆渐足下踏空,陡然下坠,茫茫苍穹化为无底深渊,山岭熔岩纷纷离开上方土地,有如大雨泻落,随他越坠越远。 陡然间,陆渐灵机震动,神智清醒,诸般幻象徐徐消失,冷风徐来,略带阴湿,张开双眼,叫周仍是黑暗阴河。回想幻境,陆渐心跳不已。他心念方转,忽觉一股真气迎面涌来,笔直注入胸口膻中。那真气性质奇特,让人身子轻盈,跃跃欲飞,只一转,忽又从他小腹泻出。跟着又是一股沉凝厚重的真气涌来,亦转一转,流出体外。其后不住有真气涌来,或是炽热如火,或是凉如秋水,或如清风过体,或如雷电天殛,或刚猛,或缠绵。陆渐数了数,前后共有八种真气,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反复流转,变动不居,轻重麻痒酸痛冷热,给人的感受各不相同。 陆渐十分难受,忍不住凝神柢挡。他抵御之力越强,八道真气也转得越快,初时尚如小蛇,渐次化为洪流,有如一个绝大气球,在他的身体里滚来荡去。“大金刚神力”与之遭遇,好似雪崩瓦解。突然间,气团向内一缩,突然向外涌出,陆渐脑子里的“轰隆”一声,两眼一黑,失去知觉。 不知昏迷了多久,忽然花香扑鼻,鸟语啁啾,四周围绕怡人的清气。陆渐张开双眼,只见碧空如洗,天际升起一抹云气,淡如轻罗,袅吳飘散。 陆渐坐起身来,发觉自己躺在一棵古树上面,老根盘结,绿荫蓊郁,粗大的枝干盘曲如龙。树下姹紫嫣红,杂花锦簇,异香幽幽,飘荡在空气之中。忽听咕咕之声,陆渐抬眼望去,巨鹤立在高处,俊爽皎洁。 “大家伙!”陆渐默想之前的遭遇,是耶非耶,恍如一梦。陆渐不由撸起裤脚,一道红痕赫然在目,伤痕虽浅,却是矮叟匕首所刺。他这才确信之前的经历不是做梦,只不过,昏迷前身在阴河,寒水深流,醒来时却是鸟语花香,天光恬然。 疑惑间,忽觉右手食指有异,举手一瞧,指上碧光莹莹,玉环剔透,三缕红丝宛如三条血脉,赋予玉环无比灵性。陆渐抚摸指环,心想看这情形,必是若虚先生将自己带来这里。他能从地底阴河脱身,想必已经练回神通、摆脱痼疾了。 思索一阵,他跳下树来。巨鹤咕咕叫了两声,蹭着陆渐鬓角,模样娇憨亲昵。陆渐叹道:“大家伙,昨天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我可死啦!“巨鹤咕咕连声,挺胸昂首,陆渐不觉莞尔。目光一转,忽见古木树皮揭去一块,霞卷云舒,刻画了几行字迹:“得君之助,赠君之环,天下之财,任君索取。吾神功已成,自此云纵龙飞,永无劲敌。” 字迹以指力雕刻,入木三分,字里行间流露霸气。陆渐怔怔望着那字,最后八字,均如飞龙在天,就要脱出树身飞走。陆渐又念一遍,心想:“若虚先生想是在深山里呆久了,别的不说,那谷神通也不是好惹的。永无劲敌,谈何容易?”想着叹了口气,心想这些日子,全为他人奔走,忘了返乡的初衷。算起来离家三年,也不知道祖父是否安康。想着归心似箭,一整衣衫,向北方走去。 他昼夜赶路,不几日来到姚家庄外。越近乡关,陆渐越觉心怯,只怕一去三年,家中多出什么变故。 漫步沙滩,海风徐来,陆渐极目海疆,水天一色,几只海鸟在水云间时隐时现,呼应悠悠涛声,令人平生怅然。 不久望见小屋,陆渐胸中仿佛揣了一只小兔。还没走近,就听一个尖细古怪的声音叫道:“陆渐,陆渐。” 陆渐听得耳熟,左右看看,却不见人,惊疑间,又听那声音叫道“陆渐、陆渐”。陆渐上前几步,遥见小屋前方,几根竹竿撑着破烂渔网,一个白发老翁坐在小板凳上,身形佝偻,正在补织渔网。竹竿梢头,立着一只红嘴白毛的鹦鹉。老翁不觉有人走近,呵呵笑道:“好鸟儿,来,再叫两声。” 白鹦鹉又叫:“陆渐,陆渐。”老翁伸出大手,掌心有几粒谷米,鹦鹉啄了又叫:“陆渐、陆渐…”老翁伸手一摸,口袋里再无谷米,不觉叹了口气,说道:“好鸟儿,够了,够了…”白鹦鹅极不甘心,反复叫着陆渐的名字,老翁叹道:“痴鸟儿,再叫也没有米啦,就和我一样,再怎么想着念着,陆渐那孩子,唉,那孩子也没了…”说着嗓子发堵,伸袖在眼角揉弄,又叹道,“只怪我不成器,老爱赌,那孩子跟着我,从小到大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吃尽了苦头,还没落个好下场…”说着又揉眼角,白鹦鹉全无心肝,不知人间悲喜,不住口叫着“陆渐”,只盼主人再赐谷米。 老翁痴痴望着大海,亦随着鸟语,喃喃念道:“陆渐,陆渐…”叫了两声,衰朽身躯忽如风中落叶,簌簌颤抖起来。陆渐望着那萧索背影,噪子一哽,颤声叫道:“爷爷!”老翁浑身剧震,抖索索掉头望来,几疑眼花,使劲揉眼。陆渐道:“爷爷,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渐儿啊。”三年不见,陆大海须发尽白,脸上皱纹层叠。乍见陆渐,不由张大广嘴,跟着腾起一股怒气,几步上前,叉开五指,左右开弓,给了陆渐两个嘴巴。 陆渐被打得一愣,陆大海瞧了瞧手掌,又看了看陆渐,忽地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搂住,大笑道:“活的,哈,是活的…”笑着笑着,鼻间一酸,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阽渐正觉尴尬,陆大海忽又哈哈大笑,挥舞老拳,给他几下狠的。不料陆渐神功在身,一遭外力,自生反击,震得陆大海拳头疼痛,不觉惊喜道:“好个小兔崽子,身板儿长结实了。” 与祖父劫后重逢,陆渐欢喜得说不出话,只会张嘴傻笑,陆大海瞪他一眼,忍不住又骂:“他娘的,人长大了,心眼儿还是没长,憨头傻脑的太不像话。”他年纪老朽,经不起大喜大悲,笑骂两句,阵阵喘息起来。 陆渐将他抉了坐下,听那白鹦鹉还在叫喊自己,不觉悲喜交集,取出一个馍馍,捻碎广丢在地上。鹦鹉跳到地上,一阵乱啄。陆渐睹鸟思人,轻轻抚着鹦鹉羽毛,叹道:“白珍珠,三年不见,可还好么?”鸟儿早已忘了当年,只顾低头啄食。 陆大海招呼道:“小兔崽子,这边来坐。”陆渐傍他坐下,陆大海心中欢喜,扶着他的肩头上下打量,忽而笑道:“高了,壮了,唉,这些年你都上哪儿去了?到外边闯荡,也该给我送个信儿。” 陆渐望着他萧萧白发,心中歉疚,将这些年的事化繁为简说了一遍。只是他不爱自夸,对学成武功略过不谈,扬威挫敌的事也都省了。饶是如此,陆大海仍觉孙子遭遇之奇,罕见罕闻,怔忡良久,笑道:“不管怎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陆渐问起别后情形,陆大海说道:“也没什么稀奇事,不过打打渔,睡睡觉,有时候闲出鸟来,就去丢两把骰子,输光了钱,再来打渔。” 陆渐道:“鹦鹉从哪儿来的?”陆大海叹道:“那日一把大火将姚家庄烧成了白地,我难过了好一阵子,想找你的尸体安葬,怎料满庄的尸体烧得焦黑。我没奈何,坐在家门前发楞,忽听有人叫唤‘陆渐,陆渐’,一抬眼,这鸟儿就歇在竹竿儿上,两眼瞅着我,模样十分可怜。这种白鹦鹉我在苏门答腊见过,我当时又累又饿,本想将它捉了,换几个子儿花花…”陆渐惊道:“那可不成。” “怎么不成?”陆大海笑道,“不就是一只鸟么?不料我将它捉住,这鸟儿又叫你的名字,我心中奇怪,想起你来,自觉有些心酸,便说:‘乖鸟儿,你再将这名字叫两声。’这鸟儿马上叫了两声。我一听,嘿,忽然有些不争气,撒了两点猫尿,就此心软,不卖它了。自此每天都让它叫你名字,这贼鸟儿学乖了,一旦饿了,就叫你的名字,惹得我心软,好喂它吃的…”说到这里,忽地苦了脸,“可惜,你好容易回来,家里竟没有吃的。”此事本在陆渐意料之中,于是笑道:“不妨事,我去打渔。”既无渔船,便折断大树,扎了一个木排。陆大海见他挥拳断树,有如割草,不由惊得目瞪口呆。 陆渐扎好木排,补好渔网,撮口长啸,响遏行云。不多时,一个黑白小点钻出云层,飞速掠来,近了却是一只比人还高的巨鹤。陆大海从未见过如斯大鸟,只吓得躲在一边,但听陆渐发号司令:“大家伙,我要捉鱼,你去瞧瞧,哪儿鱼多,回来报我。” 巨鹤一声清唳,冲霄而去。陆渐向陆大海说道:“我去去就来。”踏排入海,不用桨桷。挥拳击水,真气凝如实质,如桨橹搅动海水。巨鹤在空中巡视一番,发现鱼群,就地以旋不去。‘陆渐催船上前,撒下渔网,“天劫驭兵法”转动,水中鱼群身不由主,纷纷落入渔网。陆渐撒了三网,网网皆满,木排上鲜鱼堆满,活蹦乱跳。 陆渐心知再打一网,这木排非沉不可,于是掉转回岸。陆大海见了这么多活鱼,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陆渐说声:“爷爷闪开。”下了木排,一拽一托,木排平平升起,连排带鱼,均被他扛在肩上。来到屋前,木排倾斜,活鱼雨点似的落下,在屋前堆积成山。陆渐笑道:“够了么?”陆大海搓手道:“够了,够了。”走上前来,捏着陆渐肩膊肌肉,啧啧称奇:“乖孙子,你什么时候练成这样的本事,真是吓了我一跳。”陆渐脸一红,讪讪说道:“一点儿蛮力罢了。”陆大海笑道:“蛮力也好,蛮力也好。”望着满地鲜鱼,又发愁道,“鱼太多,怎么拿装呢?” 陆渐道:“这个容易。”去附近找来几根竹子,拍破了,拧成两个半人高的大箩筐,放入鲜鱼,用一根小腿粗细的长竹担起,说道:“爷爷,我去城里卖鱼,你在家里等着。”两筐海鱼有六百多斤,陆渐担在肩上浑如无物。陆大海惊喜不胜,拍手称奇,他好容易见着孙子,须臾不忍分开,说道:“我跟你一道去,你这孩子,可不会讨价还价。”陆渐笑道:“也好。“陆大海眉飞色舞,欢喜半晌,忽地神色一黯,叹道:“乖孙子,你有所不知,市集上那条‘大黄鱼’越发不像话了。打来的鱼如无他的准许,决不许卖。卖鱼所得,要分六成给他,若不然,先打烂鱼,再打伤人,凶得很呢!” 陆渐笑了笑,说道:“他若要钱,给他便是。”挑起箩筐,大步向城中走去。陆大海跟在一边,指指点点,絮絮叨叨,诉说陆渐走后的四邻变迁:谁家老人去世了,谁家的闺女出了嫁,谁家生了孩子,谁家又遭了横死。小小渔村,本也是红尘一隅,世间一切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年复一年在此上演,片刻也不曾耽误。 陆渐默默听着,听到喜乐处,袓父大笑他也大笑,听到悲戚处,祖父叹气,他也随之叹气,祖孙二人仿佛一休,神态模样也相差无几。 陆大海说了一阵,忽道:“渐儿,你出去几年,人出息了,年纪也长了。从前么,我总担心家里穷,人家瞧你不上,如今凭你打渔的本领、扛鼎的气力,不出一年,必然丰衣足食。我方才塚磨了一下,你年纪不小,也该娶房媳妇、续续香火。今儿卖了鱼,我便备一分厚礼,托东村周婶替你走一遭,瞧哪家闺女愿意,寻好日子把事儿办了。唔,你还记得北村姜家的二闺女么?小时候你们一起玩过沙呢,今年满十七了,小模样不错,就是黑了一点儿,左腿还有点儿瘸。但你也不是什么公子哥儿,找媳妇不能太挑,能养孩子就好…”说到这里,陆渐突然止步,两眼痴痴望着远处。 陆大海寻他目光瞧去,乱草荆棘掩着一片断壁残垣。陆大海叹道:“姚家这把火烧了叫大才灭,庄里更无一个活人,这案子将山东巡抚也惊动了,派了不少捕快来査。査了好几个月,也没査出缘由,只好定一个倭寇抢劫。” 陆渐闻如未闻,对着废墟后的树林出神。林木青青,苍烟蔼蔼,林烟深处似有一个窈窕秀丽的影子,纵剑飞舞,绣衣如雪,身周寒烟淡淡,好似笼体轻纱,俄尔回眸顾盼,浅浅的笑容里却透着无尽的凄迷。 “土包子…大傻瓜…傻子…”声声嗔怪若在耳边,“它不值钱,它所值的,是一颗真心…”说话的少女,俏脸如一朵雪白的牡丹,滚动的泪珠,宛如花间的露水。海风动树,如诉如泣,陆渐听到风声,微微生出寒意,心底里有什么东西正悄悄死去,一股酸气涌入鼻孔,泪水“刷”地流了下来。陆大海不觉咦了一声,怪道:“你哭什么?”陆渐抹泪叹道:“没什么,被风吹迷了眼。” 不容陆大海再问,陆渐低头就走,陆大海赶上说道:“娶妻的事你听到了么?”陆渐叹道:“爷爷做主好了。”陆大海猜不透他的心思,说道:“若不爱姜家的,我托周婶去别村给你寻个俊的。”陆渐道:“俊的丑的,姓甚名谁都不打紧,爷爷你喜欢就好。” “放屁。”陆大海瞪眼骂道,“又不是老子娶媳妇。” “总之怎么都成!“陆渐幽幽说道,“终身不娶也没关系。” “说什么话?”陆大海怒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就不懂么?”陆渐道:“那么就找个能生孩子的。”陆大海本想娶妻是件乐事,但见孙儿意兴阑珊,不由得大为纳闷。细细看去,陆渐容色惨淡,目光涣散,仿佛三魂六魄都不在身上。他心中越发不解,只觉三年不见,自己与这孙儿真是疏远了,一念及此,挠着稀疏白发,心中好不懊恼。 不多时进入县城,来到鱼市之中。陆渐刚放担子,就有六七人围了上来,当先的汉子身着华服,面皮焦黄,正是渔霸“大黄鱼”黄来。见了陆渐,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陆大海,你孙子不是死了么?怎的又活过来了?”他积威所至,陆大海心里发虚,赔笑道:“黄爷,小老儿弄错了,他有事出去几年,刚刚回来,只怪临走前没给小老儿打招呼,故而生出一些误会。” 大黄鱼冷笑道:“不告出走,必是做了亏心事。陆家的小崽子,是不是啊?”他当年吃过陆渐一记扁担,虽说早已报复过了,猛一想起,仍觉恼怒。 陆渐笑笑说道:“不劳关心。还请黄爷让一让,莫挡了我的买卖。”陆大海闻言吃惊,拉住陆渐衣袖,正要说话,忽见陆渐微微摇头,不觉将话咽入肚里。 大黃鱼打位陆渐时许,心中大为不快,冷笑道:“小崽子,你几年不来卖鱼,就不忡规矩了吗?也罢,陆大海平日在你黄爷面前跟一条狗差不多,温顺乖巧,专舔老子的口水星子。呵,瞧你家狗爷爷分上,黄爷我不和你小狗儿计较了。这两筐鱼嘛,老子收了,一文钱十条,价格公道,乌常、陈三,你们将鱼数过了。” 陆大海大急,忙道:“黄爷,黄爷,有话好说,您瞧这鱼,多鲜多肥,打来多不容易…“大黄鱼两眼望天,呵呵冷笑,任由陆大海打躬作揖,理也不理。陆渐忽将陆大海拉开,淡淡说道:“爷爷,不打紧,让他数。” 他举止沉着,大黄鱼反觉意外,笑嘻嘻说道:“小狗儿能耐了?嘿,黄爷几天没打人,这拳头就痒,你再拿这眼珠子瞧老子,当心我一拳下去,叫你脸上开花。” 两个泼皮一边数鱼,一边赞那鱼鲜活肥大。要知道,当时官府海禁,片板不得入海,渔民无船远航,只能沿岸网捕鱼鲜,极少捕得到这么多鲜鱼。物以稀为贵,海鱼稀少,竟成珍品,惹来恶霸垂涎抢夺。大黄鱼听着两个手下报数,心中倍觉舒坦,盘算着转手卖给鱼行,能赚多少银子。不一会儿,数鱼完毕,共计两百四十三条,大黄鱼身旁账房模样的老者摸出二十四文铜钱,向陆渐面前一掷,喝道:“数好了。” 陆渐任那铜钱落地,瞧也不瞧,笑道:“数什么?”大黄鱼两眼一翻,冷冷道:“你数钱,我买鱼,有错么?”陆渐道:“谁说我要卖鱼?”陆大海心头一沉,瞪着陆渐,眼珠子也凸了出来。 大黄鱼打个哈哈,厉声道:“小狗儿,你疯了?“陆渐似笑非笑:“大黄鱼,你真要买鱼?” “没错。”大黄鱼嘿了一声,眼露凶光,“老子今日还非买不可了。” “好。”陆渐望着围观人众,朗声说道,“大伙儿听好了,大黄鱼说了,他非买不可。”大黄鱼欺身上前,厉声道:“怎么?你敢不卖?” “卖!”陆渐笑了笑,“怎么不卖,不二价,一条鱼一两银子。”大黄鱼面容陡变,也不说话,冲身周的人使了个眼色,刹那间,众泼皮抽出铁棒短刀,撸起袖子,呼啦拥了上来。陆渐哈哈大笑,笑声穿云裂石,震得一市人无不掩耳。不待众泼皮逼近,他抽出那根当做扁担的长竹,“刷”地抖圆,“天劫驭兵法”运转,长竹弯折如环,以大黄鱼为首,十多名泼皮不曾走漏一个,尽被竹环枷住,牢牢捆成一团。一时间,呼爹叫娘,闹成一片。 “大黄鱼!”陆渐笑道,“这鱼你还买不买?”大黄色心胆俱裂,迭声道:“不买了,不买了。”陆渐笑道:“你当众说了非买不可,很好,我今天也非你不卖,你让人回家取二百四十三两银子,你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大黄鱼眼泪都出来:“陆爷,陆爷,小人有眼无珠,不知你的本事,小的家里穷,别说二百两银子,就是硒锅卖铁,也凑不齐二十两银子。” 陆渐自来心软,闻言微微皱眉。大黄鱼见他动心,心中暗喜,正想再下说辞,忽听陆大海冷笑道:“你家穷,城里的金来当铺不是你家的?城东那二十顷地不是你家的?还有这里的鱼行,你都有份子钱吧?” 大黄鱼被他揭了老底,又惊又怒,骂道:“老东西,你血口喷人…”陆渐喝道:“你骂谁?”气贯竹竿,竹枷一紧,众泼皮痛不可当,纷纷凄厉惨叫。大黄鱼急道:“陆爷,我给钱,我给钱,郎账房,郎账房…” 那师爷样子文弱,陆渐不曾将他圈入竹枷,应声抖索索靠上前来。大黄鱼向他使个眼色,低声道:“你回家拿银子。”师爷眨了眨眼,一道烟去了,不多时又急匆匆赶回,身后跟着几个皂衣官差。 陆大海一见官差,面无人色,双腿一软,当先跪倒。陆渐却是一动不动,冷冷瞧着来人。官差见他气势,不敢上前,踌躇半晌,其中一个老成者上前说道:“这位小哥啊,国有国法,你本领再强,也强不过一个理字。” “你说我不讲理?”陆渐笑道,“好,这里的人都听见了,大黃鱼说非买我的鱼不可,对不对?” 大黄鱼平日鱼肉乡里,众人碍于淫威,敢怒不敢言,此时纷纷叫道:“是啊,不错。”陆渐道:“既然非买不可,价格该由我定。这里二百四十三条鱼,一两银子一条,便是二百四十三两银子。大黄鱼,你服不服?”大黄鱼见了官差,只觉来了救星,硬撑起来,大声道:“不服,不服。“官差为难道:“这事太过溪跷,还须县太爷决断。” “要见官么?”陆渐笑道,“我随你去见。”转身招呼祖父,“我去见官,爷爷你守着鱼,我片晌即回。”又道,“诸位朋友,也请与我见官,作个见证。”他一躬身,将竹枷中的十余人举了起来,仿佛扛着一座肉山,那干泼皮只觉竹枷收紧,痛得几乎昏了过去。旁人瞧得,无不面如土色。陆渐却是若无其事,朗声说道:“走吧。”大步流星,走在前方。 众官差只瞧得双腿发软,不住口埋怨那师爷。陆渐到了官衙前,才将竹枷散开,那十多人早已口吐白沫,昏死多时。陆渐提起大黄鱼,走入衙厅,早有官差入内禀告,惊动了县官,众官差持刀拿枪,严阵以待。县官早已得了黄家的贿赂,装模作样问明缘由,向陆渐喝道:“你这刁民,真是恃强欺人,做生意哪有强买强卖的道理?“陆渐道:“这姓黄的一贯横行鱼市,贱价强买他人的鱼鲜。既然许他强买,我便不能强卖吗?”县官道:“你说他一贯强买,可有证人?” 陆渐道:“鱼市中人,都是证人。”县官发牌,命传证人,叫来几个鱼行牙子、卖鱼渔夫,不料这几人均已受了黄家的支使,串通一气,众口一词,都说大黄鱼诚实经商、绝无强买之事。陆渐听得皱眉,忽地摆手道:“慢着,我忘了,还有两个证人,容我请来。” 县官道:“你说是谁?我让差役去请。”陆渐笑道:“那两位脾气古怪,非我亲自人沾不可。”说罢大步出门。县官心中焦躁,探首向外顾望,忽听衙门外发一声喊,人群躁仙起来,纷纷让开一条道路。县官定眼一看,只见陆渐双手各举一尊石狮,从容不迫地止上堂来,双足所至,地砖粉碎,留下数寸脚印。 众人万不料他把衙门前一对石辟邪扛了进来,吓得目瞪口呆,筋骨发软,手中刀枪当啷落地。陆渐走到堂心,笑道:“证人来了。”县官惊得浑身哆嗦,指着陆渐怪叫:“你…你…你糊弄本官。”陆渐笑道:“我哪儿糊弄大人了,这石狮子就是证人。” “胡…胡说!”县官色厉内荏,颜声尖叫,“这两块蠢石头怎么能说话?”陆渐道:“要说话么,还不容易。”奋起神力,将两个石狮左右分开,相互一撞,声如雷霆,堂上众人纷纷捂住耳朵,捂得慢的,几被震晕过去。 “县太爷。”陆渐笑笑说道,“听见了么?这证人正说话呢!若没听见,我再叫它说两句给你听听。”县官魂飞魄散,连连摆手道:“壮士且慢,我听见了,我听见了。”说罢游目四顾,差役皂隶无不畏缩向后。他也是聪明人,灵机一动,望着大黄鱼寻思:“我宦途不易,何苦为这狗东西害了自己,嗯,最好糊里糊涂,结案了事。” 当即下到厅中,让陆渐将石狮放下,先伸手拍拍左边石狮,问道:“这姓黄的是不是渔霸。”问罢侧耳凑近石狮口角,连连点头。继而又问右边石狮:“这姓黄的是否强买他人鱼鲜?”说罢侧耳倾听,又点了点头。 众人见他举止,无不奇怪,只见那县令煞有介事,转回上方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古人诚不欺我也。我方才问过了两位证人,神明托这石狮告诉本官,大黄鱼强行贱买他人鱼鲜,乃是一个大大的渔霸。来人啦…给我打他一百大板。”大黄鱼听得这话,又气又怕,几乎昏死过去。 陆渐摆手道:“打就免了,你罚他出银子买我的海鱼就行。大黄鱼,你是愿打还是愿罚?”大黄鱼吃过了竹枷的苦头,浑身上下几乎散架,心想再挨一顿板子,十九是活不成了,当即连声叫道:“愿罚,愿罚。”急召家人取了银子,送到陆渐面前。 陆渐收了银子,杠起两尊石狮,放回衙门之前,向郎账房说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收了银子,就当卖鱼给你,你随我去鱼市取鱼。”郎账房不敢不应,哈腰点头,紧随在他身后。陆渐进出衙门,似入无人之境,那县令气急败坏,但又惧怕陆渐神通,心中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稍作阻拦。 来到鱼市,陆渐举目一瞧,忽地吃了一惊,两筐海鱼尚在,陆大海却已不见踪影。 陆渐又惊又怒,转身揪住那账房喝问:“你将我爷爷抓到哪儿去了?”郎账房脸色惨白,颤声道:“给…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打令祖的主意。”陆渐一时愤怒,闻言冷静下来,心想以大黄鱼一伙的能耐,岂敢打爷爷的主意。想着放开账房,忽听身边一个相识的渔人说道:“陆小郎别急,你前脚一走,后脚来了一个瞎子,似与陆老爷子认识,两人亲亲热热说了几句话,瞎子抓住陆老爷子的手,笑着说:‘来,来,我请你喝酒。’陆老爷子半推半就地跟他去了。” “瞎子?”陆渐脸色惨变,“我爷爷叫过他的名字么?”渔夫想了想,说道:“我隐约听到,陆老爷子叫他宁先生…”陆渐神魂出窍,失声叫道:“你瞧见他们上哪儿去了?”渔夫指着远处一个酒招:“上酒楼去了。”陆渐不及致谢,匆匆赶到酒楼,楼上楼下看过,汴不见人,不由拉住楼下掌柜问道:“掌柜的,你瞧见一个瞎子和一个老人了么?” 掌柜道:“瞧见了,进了酒楼,不吃不喝,就从后门出去了。唔,那瞎子还说,有人叫起,将这张纸交付。料来说的就是客官你了。”说着将一张折叠好的宣纸递给陆渐,陆渐展开一瞧,纸上写选“五月二十五日赶到南京城外得一山庄,届时不至,令祖性命不保。宁不空留字。”笺尾还有火部印戳。 陆渐久随宁不空,认得他的字迹,又惊又怒,手掌一搓,将那张宣纸搓成飞灰。询问二人去向,有伙计道是向城外去了,陆渐也顾不得惊世骇俗,电驰光转般赶到城外,却始终不见宁、陆二人的影子。他焦急起来,纵声长啸,巨鹤应声降落,陆渐知它灵通,叫道:“你在空中看到我爷爷,立时飞来报我。” 巨鹤鸣叫一声,纵身飞举,与陆渐一天一地,四野追寻。直到红日平西,仍是一无所获。陆渐定神细想,忽道不好:“宁不空诡计多端,赚我出城寻找,他却躲在城内。”火速转回县城,城门已闭,陆渐呼叫戊卒,无人答应,情急抢到门前,运劲一推,门杠“哐”的一声,断成两截。 戊卒们见此神威,吓得屁滚尿流。陆渐纵上一处高楼,运起真力长叫:“宁不空,你给我出来。”声如殷雷,响彻城内,惊得男女屏息,婴儿啼哭。 叫了几声,陆渐烦躁稍减,心想宁不空便在城中,听到叫声也决计不肯出来,但若逐家搜索,又恐唐突扰民。 陆渐十分沮丧,不觉自怨自艾,埋怨自己恃强穷武,妄自显露神通,倘若老实卖鱼,祖父与自己一起,宁不空又怎能将他掳走。又想陆大海身无武功,落到宁不空手里,宁不空怨恨自己,会不会狠下毒手。 他越想越难受,心想事到如今,只有前往得一山庄。他掐指一算,当日已是五月十八,七日必须昼夜兼程,才能赶到南京。于是也不顾夜阑人静,月明中天,跃下高楼,乘着茫茫夜色向南京赶去。 陆渐昼夜兼程,沿途只见灾民如潮,涌入山东地界,时见饥民插标自卖,卖儿挖夂,哀鸿遍野,惨不忍睹。陆渐沿途周济,得自大黄鱼的银子转手即空。抵达淮扬地界,饧州盐商受制于财神指环,筹款赈灾,情状稍好,但能支撑多久,也是未知之数。 陆渐目睹众生惨象,心想若能有个法子,叫这天下间再无兵灾饥馑,男耕女织,工商乐业,人人友爱,事事和睦,那又该是何等的了不起。他目睹乱世流离,生出天下大同的念头,可惜这念头从古至今,困扰无数哲人志士,陆渐空负黑天神通、金刚大力,面对如此宏愿,也只好想象一番罢了。 是日抵达南京,询问得一山庄,却在城南。陆渐匆忙赶往,忽见牛马花红、酒肉乐器满载于道,许多男女衣衫鲜丽,三五成群,也向得一山庄走去。陆渐忽觉口渴,到路边茶社喝茶,只听有人大声说话,却是两个运酒汉子在茶社里闲聊,年长的说:“这沈少爷真是豪气,前日派人来酒店里说:‘没酿足一百年的统统不要,届时要看酒封上的年月,少一年的,砸你的铺子‘。” 年少的笑道:“他是南京一霸,谁又惹得起他?娶一次正妻,南京城的好酒都让他买光了,下次娶妾,瞧他喝什么去?听说他还出动了几十匹快马,五天之内,从京城、扬州、西安、济南请来了十几位名厨,又招来了好几支昆曲班子,就连鲁王府的乐班子也让他借来了,至于花灯锦缎、铭艮珠宝,更是多得叫人眼花。哼,那排场,没有十万两银子济不了事。” “造孽啊。”年长者长声叹气,“时值荒年,穷人饿死了不知多少,这姓沈的娶个媳妇却要十万两银子。难道说人家的媳妇都是肉长的,他的媳妇是金子捏的?”年少的笑道:“不是金子捏的也差不多了,见过的人都说,那真是天仙一样的人儿,见过一面,连做梦也想呢!”年长者不由问:“谁家的闺女?”年少者道:“家世不知道,只听说是他的师妹,姓…姓什么,是了,姓姚,下人丫鬟在外面说起来,都叫她姚小姐,说她不但人美,心也玲珑,是个女张良、雌诸葛,跟那沈少爷倒是绝配。” 忽听“咣当”一声,两人转眼望去,一个农夫装扮的后生傻呆呆站在左近,一只茶碗在脚前摔得粉碎。茶博士跳起来,叫道:“你这人,喝茶便喝茶,好端端的,千么打碎我的碗?赔来…”说着揪住那后生衣襟,那人凭他摇晃,既不言语,也不动弹。 年长的运酒人瞧不过,喝道:“荒岁饥年的,何苦折磨人?这后生想也是逃荒来的,喝一碗茶,也被你这狗才欺负。”茶博士脸色一变,正要回骂,年长者摸出一文钱,丢了过去。茶博士接过钱,恨恨道:“一个运酒的杀才,有什么了不起的!” 年少的也埋怨:“自己都没钱,还装什么善人?”年长者瞧了那后生一眼,见他神魂不守,不由心中纳罕:“这人莫非是个傻子,我替他解围,怎也不道个谢字?”不觉哼了-声,将茶饮尽,与年少者驾车去了。 日华流西,人影随着日光转移,由长变短,短而复长。万物变化如故,陆渐却忘了身在何处。前方大道上,喜的,乐的,沸沸扬扬,红的,艳的,满目皆是,而在陆渐眼里,一切色彩无不笼罩了一层灰白,锣鼓再响,也只不过世人的嘲笑而已。 陆渐几乎恨起了自己,恨自己怎么不是聋子瞎子。若是聋了,就听不见这些伤心的事若是瞎了,就看不到这些可厌的人。想要痛哭,却哭不出声,想要大叫,可又没了力气。什么黑天书,什么大金刚神力,纵然天下无敌,也敌不过心死。 “喂!”茶博士拍了陆渐一下,“沈少爷设了流水筵席,我要赴宴去了。”眼见陆渐不动,心中厌恶,又拍他一下,喝道,“收摊了,还不快走?”眼看陆渐不动,茶博士恶念顿起,狠狠踹他一脚,陆渐应脚而倒,身子前扑,脸颊撞着泥地。 “疯子,疯子。”茶博士口中大骂,又狠狠踢了陆渐两脚,陆渐滚了两匝,一头栽到广茶社旁的烂泥坑里,那里本是倾倒泥水、茶客小便的地方,陆渐一滚,污泥秽物涂了满身。 茶博士平日受尽了他人的轻贱,难得侮辱他人一回,心中一时好不痛快。瞧见陆渐狼狈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关了铺子,哼着小调向得一山庄去了。 馊气、臭气冲鼻而来,陆渐略略清醒了一些,忽觉四周沉寂下来,于是慢慢爬了起来。掉头四顾,路上空荡荡的行人也无,远处隐隐传来吹打之声。 “去不去得一山庄呢?”陆渐望着乐声起出,心中不胜茫然,“若不去,爷爷怎么办?宁不空说得出、办得到,我已没了阿晴,岂能再害死爷爷?”想到这儿,拭去泥污,努力打起精神,向着前方走去。 越近喧嚣,陆渐越觉步子艰难。道路两边青山叠嶂、林烟翠寒,恰似两道青色长眉,翠浓深处,流云淡淡。绝似眉间的一抹泪痕。 忽听马蹄声响,有人冷笑道:“又来一个吃白食的,少爷也真是的,设什么流水筵席,做什么狗屁善事,白白喂肥了这些臭要饭的。”陆渐转头望去,两匹骏马迤逦而来,其中一名骑士,正是沈秀的仆人孙贵。另一个骑士接口笑道:“你又不是不知,少爷做这些事,不过是哄夫人开心。再说了,这次倒卖谷米,少爷不是大赚了一笔么?几百桌菜肴,九牛一毛而已。”孙贵脸一沉,喝道:“刘荣,你说什么浑话?谁说少爷倒卖谷米了?”刘荣脸色一变,低头无语,两人打马疾行,转眼不见。 陆渐心潮起伏:“荒年恶岁,沈秀还在倒卖谷米,真可谓丧尽天良。这样的败类,阿晴怎么能嫁给他…”想到这儿,越发心如刀割。 走了里许,遥见一座庄园,背依青山,柳林环绕。庄前乱哄哄设了三百来席,流民百姓纷纷围坐,争抢漠摸稀粥,身后尚有不少人等候,前者吃罢,后者又来。 陆渐心道:“这就是流水席么?”越过众人,方到庄门,忽被庄丁拦住,喝道:“臭叫花子一边等着。庄子里只接贵客,没有请柬不得入内。” 陆渐抬眼望去,山庄门户壮丽,左楹柱上写道:“天得一则清”;右楹柱写道:“地得一则宁”,门首横书四个大字:“四海澹然”。 忽听庄内锣鼓鸣响、人声鼎沸,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忽见刘荣走出庄门,大声说道:“方才胡总督请了圣旨,沈秀沈公子赈灾有功,特赐御酒一瓶,白银五十两,授从五品官。沈公子与民同乐,在场的再赏一个白面馍馍,两勺稀粥。” 众人大喜,纷纷向着庄内跪拜,恭祝沈家少爷多子多孙、福寿永昌。一时间,庄园上空,飘荡阿谀奉承。刘荣扫视众人,脸上又得意,又不屑。忽听庄内鞭炮声响,不觉喜道:“迎新人了。”转身抢入庄内。 陆渐心中一急,快步上前,庄丁张臂欲拦,他只一闪,身如无物,穿过众人手臂。众庄丁又惊又怒,齐叫:“臭叫花子,哪里走?”纷纷来拿陆渐,不料陆渐身在人群,如鱼得水,一扭一动,身周的人群纷纷让开一条道路,等他经过,忽又向内合拢,挡住庄丁去路。 到了前方,陆渐探头一瞧,沈秀身着珠绣吉服,意气风发,手拽红绸,牵着新人。新人披着大红盖头,霞裳绚美,一双白嫩纤手,盈盈握着半截红绸,步步生莲,仪态动人。陆渐一见那女子身形,心尖儿也颤抖起来,泪眼模糊一片,喉间无比干涩。转眼望去,大红喜字下,沈舟虚夫妇并肩而坐,沈舟虚一袭青衫,脸上不见喜怒。商清影却一扫素淡,身着盛妆,柳眉杏眼,肤白如玉,风韵楚楚,压过了喜堂上下的一概丫鬟贵妇,惹得堂下的客人纷纷猜测:若是新娘子揭了盖头,这婆媳二人谁更美丽一些。 商清影见了爱子,喜上眉梢,只觉儿子风神俊秀,世间男子无人可比;又想儿子娶了媳妇,势必再无往日那么依恋自己,又不觉有些怅然若失。恍惚间,忽听司仪扯起嗓子,命新人先拜天地,再拜高堂。商清影眼见沈秀下拜,只怕他硌痛了膝盖,沈秀双膝甫一着地,慌忙伸手扶起,轻声说:“好孩儿,娶了媳妇,可要好好对待人家。”沈秀笑道:“娘,还用你说?我不但对她好,更会加倍孝敬母亲。”商清影心头一乱,眉眼泛红,为掩窘状,连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沈秀心中得意,转眼看向沈舟虚,忽见他斜眼睨来,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沈秀不觉面皮发烫,忽听司仪又叫:“夫妻对拜”,慌忙收敛心神,更与新人拜过,但听司仪叫道:“共入洞房。”心知大功告成,一时心中狂喜,拽着新人,正要转身,忽听有人叫道:“阿晴!你不能嫁他。” ------------ 第三十五章 梁上君子 沈秀掉头望去,一人浑身泥污,身法快如闪电,直奔莴堂而来。几个庄丁拥上阻栏,被他合身一掩,纷纷四脚朝天。沈秀一愣神,那人已经来到堂上。堂上多有天部高手,见状纷纷上前,数十拳脚齐向那人聚拢。那人浑如未觉,拳脚近身,一扭一闪,身上仿佛涂了一层油脂,拳脚无从着力,从他身边滑过,同时手肘头撞,闷哼之声不绝于耳。天部弟子纷纷瘫倒,那入只一晃,已到沈秀面前。 沈秀吃了一惊,挥掌便打,不料那人一个跟斗翻过沈秀头顶。沈秀拳脚落空,将身一矮,旋风后转,不枓那人身在半空,左脚伸出,点在那大红喜字上面,凌空翮回,落在沈秀身后。沈秀转念不及,那人凌空出膝,顶住他后心的“至阳”穴,“扑通”声响,沈秀做了一个肉垫,被他跪在膝下。 此人来势奇快,似入无人之境,堂上堂下,没有几个人回过神来,直待新郎官被人打倒,方才惊呼起来。但见来人眼泪滚落,在脸上的泥污中留下了两道深痕,身子更是不住发抖,向新娘大哭几声,举头撞地,咚咚作响。新娘却似吓得呆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原来,陆渐眼春婚礼已成,突然血涌头顶,浑忘一切。打入喜堂。可是当真见了姚暗,却又无话可说,唯有以头抢地,化解心中愤懑。 难受之际,忽觉风来。陆渐只当天部高手来袭,心中暗怒,想要反击,但一抬头,却是愣住。只见商淸影脸色苍白,双目睁得极大,伸出左手扫了过来。 这一下,无论主客,均是始料未及。沈舟虚看出陆渐身份,忌惮他神通了得,正想应对之策,不料商清影爱子心切,奋不顾身扑向陆渐。沈舟虚阻控不及,惊骇欧绝,心知陆渐神功绝顶,妻子却是柔弱不武,决然挡不住“大金刚神力”的轻轻一击。 大堂上人人屏息,忽听“啪”的一声脆响,商清影手起手落,打了陆渐一个耳光。陆渐不觉一呆,商清影一咬牙,喝道:“还不让幵?”举起左手,又是一掌,打在陆渐右颊。陆渐浑如不觉,望着商清影,仿佛痴了呆了。 “让开。”商清影推了陆渐一把,却如蜻蜓撼柱,眼见沈秀趴在地上生死不知,心中一急,双拳齐下,打在—肩眉梢。陆渐不拦不挡,也不还击。 商清影身子柔弱,打了十来拳,只觉浑身发软,忍不住骂道:“你这人好可恶,干吗欺负我的秀儿?你…你再不起来,我便与你拼了。”说着低头来撞陆渐。陆渐无奈起身,伸手去抉,却被商清影拂袖甩开,也不瞧他一眼,反身抉起沈秀,见他鉍青脸肿,嘴唇破了一块,当真心如刀割,抓起桌上茶水,泼得陆渐满脸:茶水洗去泥污,露出本来面目,商清影认出他来,怒道:“好啊,又是你,早知这样,上次就该送你见官。” 陆渐没来由眼眶一热,涩声说道:“沈夫人,对不起,我也知道不该来,可一见阿晴嫁人,我就心里难过,恨不得死了才好。”说到这里,眼泪又流下来商清影初时只是愤怒,但见陆渐愁苦,又是一阵心软,@头问道:“秀儿,你认得他?”沈秀面如死灰,躲在商清影身后,轻声道:“我认得他,他和孩儿一样,都喜欢姚师妹,但师妹最终垂青孩儿,这人心中不忿,故来寻衅挑事。” 商清影才知这陆渐为情所困,心中微感同情,叹道:“情之一物,不可勉强。姚姑娘只有一身,不能嫁给两人,选了秀儿,便会与他白首偕老。你再是伤心,也没用处,我劝你还是早早离开,若不然,食差一到,可就糟了。” “不行。”陆渐摇了摇头,“你儿子人面兽心,我不许阿晴嫁他。“ “住口!“商清影的噪音阵阵发抖,“你嫉妒秀儿也罢了,如此血口喷人,不嫌太过无耻了吗?“陆渐道:“我哪儿有血口喷人…“他指着沈秀,大声说道:“他杀害老人、勾引尼&,趁着荒年囤积谷米,害死了无数的百姓…” 堂上一阵哗然,众人纷纷摇头,商清影更觉陆渐胡搅蛮缠,可恶透顶,之前些微的好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高声说道:“你要诋毁秀儿,也该寻几个好些的理由。你说他杀害老人,真是胡说。秀儿平日最是敬老,见了穷苦老人,都要施舍银两;至于勾引尼姑,更是荒唐无比。秀儿对姚姑浪一片痴心,谁又会看不出来?至于囤积谷米更不对了,你瞧庄外,大婚之余’秀儿也不忘赈济灾民’普天之下’又有几个人做得到…” 她连珠炮发问,陆渐不善争辩,只急得面红耳赤,连说:“他…他…”沈秀见状胆气略粗,扬声道:“姓陆的,你这么污蔑本人,可有什么凭据?” “不错!”商清影看他一眼,眼里流露怜爱,再瞧陆渐,见他又脏又丑,心中更添厌恶,冷冷道,“是啊,你有什么凭证?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么欺心枉理的话,你怎么说得出来?”陆渐明知沈秀底细,证据却没有一件,空自心中气恼,却无半点法子,情急之下,恨不得把心也掏出来示与众人。眼看沈秀面露诡笑,忍不住怒道:“姓沈的,你还在假话连篇,若不吐实,我叫你好看。“沈秀一惊,急往后缩,商清影拦在他的前面,两眼死死瞪着陆渐。陆渐本想动武,见状大为犹豫,这时忽听沈舟虚慢慢说道:“世间万事,说不过一个理字。陆道友,你是金刚传人,绝代高手。金刚一脉虽是空门,但历代袓师济世救人,道德渊深,从不胡作非为。你今日擅闯婚堂,强夺人妻,更加信口胡言,污蔑劣子。所作所为伤天害理,金刚历代袓师地下有知,不知该当做何感想?” 陆渐大声道:“沈先生,你这话不对,沈秀做的事,别人不知道,你号称‘天算’,也会不知道吗?”沈舟虚摇头说:“我知道什么?劣子性情纵然不好,可是重情爱物,心怀慈悲,你说的那些事情,全部都是空穴来风。”商清影听了心怀大慰,冲着沈舟虚点头一笑。 陆渐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晃身,已罕沈舟虚之前,劈手揪住他的衣襟,房声道:“你说琉!”沈舟虚任他拽着,只笑道:“怎么,陆大侠,你连我这断腿的瘸子也不放过吗?好啊,足下既是金刚传人,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陆渐脸色涨紫,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你…你…”忽如泄气的皮球,放手后退两步,回望四周,人人望着诌己,无不流露鄙夷。陆渐气苦无比,胸膛似要炸开,掉头-望姚晴,涩声说道:“阿晴,你怎么不说话?你明知沈秀不是好人,为什么还要嫁他?”: 、’ 大红盖头璎珞低垂,经风一吹,盯叮微响,姚晴始终一言不发。刹那间,陆渐只觉万念俱灰,喉头腥甜,忽地屈膝跪倒,吐出一大口鲜血。 见他吐血,众人越发惊奇,就在这时,忽听庄外锣鼓声喧,唢呐高唱,乐声中透出几分喜气。一个庄丁慌慌张张赶到堂前,结结巴巴地说:“不好了,不好了。”沈舟虚皱眉道:“慌张什么?“庄丁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庄外又来了一支送亲的队伍,花轿鼓乐,一样不少。问他们做什么,他们说,他们说…”瞟了一眼沈秀,忽地欲言又止。沈舟虚不耐道:“说什么?”庄丁似哭似笑:“他们说,是给少絲新娘子来了。” “胡闹!”沈舟虚脸色一沉,“新娘子不就在堂上吗?”问答之际,庄前人群騷动,让出一条道路,十来个仆婢、轿夫拥着一个吉服女子,娉娉襄装地向喜堂走来。 沈舟虚眉毛挑起,沈秀却按捺不住,一个箭步蹿下婚堂,厉声道:“哪儿来的蟊贼,胆敢消遣沈某?”话音未落,新娘嘤咛一声,掀开盖头,媚声说道:“沈公子,你好没良心,不认得奴家了吗?” 沈秀定神一看,心中咯噔一下,额头渗出汗珠。这女子本是他在南京私宅中偷养的情人,原是青楼女子,全无礼数,这时趁机掀起盖头,两只眼睛左顾右盼。 沈秀脸一沉,高叫:“哪儿来的野婆娘,谁认得你了?”那女子见他一反往日温存,心中不胜委屈,微微抽噎起来:“不是你让人来说娶我过门吗?怎么突然又不认了?”沈秀双眼喷火,若非众目睽睽,定要将这女子拽过来抽上两个嘴巴,当下低声吼道“少胡说,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边说边使眼色,逼那女子离开。 忽听人群里有人阴阳怪气地说:“沈公子好福气,一天娶两个老婆广另一人闷声接道:“你懂什么?这叫一箭双雕。”先一人笑道:“一箭双雕固然好,怕就怕公子爷箭法不行,射上十箭八箭,也射不中一雕。” 沈秀睁大双眼,向人群中努力寻找,谁知那二人说到这里,忽又沉寂无声。沈秀方觉烦躁,又听庄外锣鼓喧天,一个庄丁闯进来叫道:“不好了,又来一队送亲的。” 堂上宾客哗然,纷纷注目门首,又见一个吉服新人冉冉入庄。那女子凤冠珠帘,看见沈秀,悲呼一声,向他扑来。秀如避水火,匆忙闪开。女子未能纵身入怀,一把揪住他的衣角,口中哭哭啼啼:“公子你好狠心,半年也不来见我,天幸你还有良心,派人接我成亲。要是…要是再过几日见不着你,我…我就死给你看。” 沈秀认出这女子是他养在苏州的情人,心中惊怒交集,忘了如何应付。这时那阴阳怪气的声弯又说:“乖乖,先叫一箭双雕,如今又叫什么?”那个闷闷的声音答道:“还用说吗’当然是连中三元了。”前者啧啧道:“三元?三鼋?不就是三只王八么?连中三元,岂不是骂这沈公子做了三次王八?不妥不妥,大大不妥。”后者道:“那么你说是什么?”前者道:“应该叫‘三阳开泰,!““放屁!”后者冷笑一声,“男子,阳也,女子,阴也,沈公子一下娶了三个老婆,怎么还叫三阳开泰?该叫三阴开泰才对。”先一人笑道:“三阳开泰,三阴当是开否,对,就叫‘三阴开否‘。” 沈秀气炸了肺,只恨被那女子揪住,脱身不得,先来的南京情人见状,也上前来。二女眼看对方均着吉服,互生妒恨,撇开沈秀对骂几句,相互厮打起来。 沈秀狼狈脱身,正想逃回堂上,不防庄外锡鼓又响,而且伴有叫骂,庄丁入内禀告:“这次来了两支送亲队伍,双方抢着进门,互不相让,竟在庄门前打起来了。” 沈秀脸都气白了,饶是商清影好脾气.也忍不住问:“秀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沈秀忙道?“娘,你别误会,都是别人栽脏陷害,这些女子我一个都不认得。”正说话,两名身着吉服的美貌女子一先一后奔入庄内,发乱钗横,盖头的红绸早已不见,看到沈秀,齐叫一声“公子”,争先抢来,拉住沈秀大呼小叫,各自诉说委屈屈。 商清影越发吃惊,问道:“秀儿,你不认得她们,她们怎么认得你?”沈秀满头是汗,说道:“我…我又哪儿知道?”情急之下,奋力一甩,两名女子登时摔倒在地。二女见他如此绝情,双双大声哭叫。 怪强调又冒了出来:“五个了,该叫什么?”闷声者道:“五福临门如何?”怪声者呵呵笑道:“果真是五福临门,好福气啊好福气。” 沈秀怒极,向人群中厉声叫道:“哪儿来的狗东西,给你爷爷滚出来!”他一发话,人群忽又沉寂。沈秀正想再骂,孙贵快步走近,在他身边耳语两句,沈秀脸色煞白,两眼努出,盯着孙贵,意似不信。孙贵叹一口气,默默点头。沈秀慌忙转身说道:“爹,娘,我有点儿小事,出庄一趟。”商清影满腹疑窦,欲言又止。沈舟虚忽地冷哼一声,高叫道:“就在这里,哪儿也不许去。”目光一寒,逼视孙赍:“发生了什么事?从实招来。若有半字欺瞒,你也知道我的家法。” 孙贵浑身哆嗦,跪地说道:“外面还有五支送亲队伍.都被小的拦住了。”沈舟虚冷冷道:“让她们全都进来。”沈秀失声叫道:“爹爹!”沈舟虚咬着细白牙齿,狞笑道:“破罐子还怕摔么?”沈秀见他神情有异,顿时噤声,退到—旁,只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恨不得脚下裂开一条地缝.一头钻进去才好。 不多时,孙贵引着五个吉服女郎鱼贯而入,其中一女腰腹粗大,居然已经身怀六甲。 沈秀一时目定口呆,这先后九名女子,无一不是他各地私养的情人。照他的如意算盘,九女各处一方,分而治之,近的朝秦暮楚,无日无之,远的数月一会,淫情更浓。沈秀盘恒其中,不减帝王之乐。 这些事至为隐秘,沈秀的贴心奴仆,尽知九女住所的也没有一个。但不知是谁神通广大,竟在这个紧要关头让九女齐聚此地。沈秀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心中真是苦不堪言。忽听那怪声又说话了:“这下好了,十人凑齐,沈公子一天娶十女,羡煞旁人也。” 闷声者道:“这就叫做十全十美呢。”前者嘻嘻笑道:“哪儿有这样的好事,我看盖叫十面埋伏,楚霸王拔山扛鼎,也是抵挡不住呢!” 沈秀怒不敢言,忽听沈舟虚冷笑一声,慢慢说道:“二位何必藏头露尾,不妨出来一见!”人群中寂静无语,忽听头顶上有人呵呵一笑,说道:“张甲,刘乙,沈天算叫你们呢。”众人大吃一惊抬眼望去,忽见头顶屋梁上多了一人,头戴斗笠,左腿下垂,右脚搁在梁上,半躺半坐,举着酒葫芦对口长饮。 两声长笑,人群里走出二人,一高一矮,齐向沈舟虚施礼,高的怪声说道:“小的张甲。”矮的闷声道:“小的刘乙。”张甲笑道:“方才的话都是梁上那位老爷教的,沈天算不要见怪。” 沈舟虚知道他二人以甲乙为号,必是假名,又见二人气度渊沉.分明都是武学好手,略一沉默,向梁上的男子笑道:“敢问足下尊名?”梁上那人笑道:“我姓粱,号上君。” 沈舟虚淡淡说道:“你弄出如此闹剧,莫不是与我沈家有仇?”梁上君笑道:“仇是有点儿,我这次来,却是主持公道。”沈舟虚道:“何为公道?”梁上君道:“这九个女子都是沈公予的相好,同床共枕,亲密无比。既要娶亲,就该一并娶齐。如不然,岂非始乱之,终弃之,败坏了你沈天算的好声誉。” 沈舟虚道:“你说她们都和小儿有染,可有凭证?”梁上君道:“要凭证么?这个好办!” 说罢哈哈一笑,扬声说道,“你们九个,谁能说出凭证,谁就能和沈公子成亲。” “有!”九女纷纷抢着说道,“公子胸前,刺了一个‘渐’字。” “胡说八道。”沈秀脸色惨变,“梁上君,你唆使她们诬陷本人,天理不容。来人,把这些人统统抓起来。”不防陆渐晃身上前,五指叉开,“哧”的—声,将沈秀胸口的衣衫扯了下来,光白的胸脯上,果然刺了一个鲜红的“渐”字。陆渐咦了一声,微露讶色。 众人更是一片哗然,稍有头脸的宾客纷纷起身,拂袖而去。 沈秀羞怒交迸,反掌劈向陆渐,却被陆渐攥住手腕.厉声道:“这个‘渐’字,谁给你刺的?”沈秀怒道:“关你屁事。”陆渐道:“你说不说?”手上用劲,沈秀立时叫痛:“哎哟,娘,哎哟,娘…” 商清影本来心乱如麻,听见沈秀惨叫,立刻锐声叫道:“放开他,这字是我刺的。” 陆渐看了她一眼,呆了呆,放开沈秀,走到姚晴面前说道:“阿晴,你看清这厮的真面目了吗?呆在这儿,徒自受辱。”不由分说,攥住姚晴手腕,大踏步向庄外走去。姚晴身不由主,踉跄跟在后面。 走到庄外僻静处,陆渐停下来,回头说:“阿晴…”话没说完,左颊先吃了—记耳光。陆渐一愣,忽见姚晴扯下盖头,恨恨望着自己,秀目红肿.脸上泪痕宛然。 陆渐怔忡道:“阿晴,你干吗打我?”姚晴咬牙道:“这一下…你欢喜了么?”陆渐道:“我欢喜什么?”姚晴怒道:“你带人捣乱,害我丢尽了脸。哼.你以为我不嫁沈秀,就会嫁给你吗?”陆渐叹道:“我不奢望你嫁我,可你嫁的人应该聪明正直。沈秀衣冠禽兽,三心二意,你嫁给了他,哪会有好日子过?” 姚晴冷冷道:“他是三心二意.你就是一心一意了吗?我爱嫁谁嫁谁,你管得着么?更何况…只要得到天部画像,别说嫁给沈秀,就是嫁给猫儿狗儿.我也不在乎!”说着眼眶泛红,又流下泪来。 陆渐呆了呆,惨笑道:“难道说,那八幅画像比你自己还重要?为了天下无敌,你宁肯作践自己?” “没错!”姚晴一抹眼泪,大声说道,“我就要天下无敌,怎么样?你害怕我变厉害了,不好对付吗?”陆渐叹道:“我怎么会对付你?你变厉害了,我欢喜还来不及呢!” “口是心非!”姚晴咬牙冷笑,“你们这些臭男子,一个个喜新厌旧、好色无厌。就连你这个傻子,没能耐的时候满嘴甜言蜜语,一旦武功好了,就开始三心二意。哼,将来我练成神功,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你们这些负心薄幸,自以为是的臭男子统统杀光。” 陆渐的胸中波翻浪涌,忍不住说道:“阿晴,你误会了。宁姑娘和我同为劫奴,同病相怜,她的一举一动,总叫人可怜…”姚晴听到这儿,抿嘴盯着陆渐,眼里透出寒光。 陆渐不敢看她,轻声说道:“宁姑娘不如你聪明,也不如你美丽,但与她一起,我的心里十分平和。后来她舍身救我,又让我心中感激,故而她若有难,我陆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就算为她死了,也不后悔。” “够了。”姚晴捂住双耳,眼里泪花乱滚,“这些话,我一句也不想听。” 陆渐叹了口气,又说:“宁姑娘很好,但不见她时,我只是担心,却不曾难过。不见你的时候,我的心里却很难受,可是每次见你,我又十分害怕…” 姚晴尽管捂着耳朵,却偷偷放开一线,听到这儿,气急叫道:“害怕什么?我是鬼么?是妖怪么?”叫着踏进一步,气势逼人。陆渐摇头说道:“只因一旦见你,我总怕自己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行差踏错,让你瞧不起我。” 姚晴神色稍缓,冷冷道:“谁叫你笨头笨脑,不求上进。”陆渐说:“我人笨,可也有喜悲,也知道爱恨。每次跟你分别,我的心也仿佛碎了。每到生死关头.一旦想到你,我都想竭力活着,心想唯有活着,才能见到你。我能为宁姑娘而死,却只为你一个人活着。” 姚晴一怔,转身背对陆渐,双肩轻轻耸了几下,喃喃说道:“假的,都是假的!”一甩手,转身就走。陆渐正要追赶,姚晴忽地转身,手里多了一把匕首,厉声说道:”再进一步,我死给你看。” 陆渐见那匕首抵住白嫩颈窝,忙遒:“阿晴,你别胡来。”姚睛深深看他一眼,忽地心酸难抑,知道洱作停留,势必不忍落泪,于是收起匕酋,飞步向前跑去。 她越跑越快,只怕稍一停留,就会忍不住回头,若一回头,只怕从今往后,再也硬不起心肠。 两旁的碧树云石如飞向后,姚晴忽觉双脚一冷,踩入一片烟水,举目望去,湖平如镜,波光潋滟,缥缈白云从天下注,落到湖面上方,化为蔼蔼苍烟。湖畔的芳草连天而碧,几朵红白野花点缀其中,宛如点点寒星。 姚晴双腿一软,跪在水中,无声痛哭。“我为何那样对他?”她反复自问,可又没有答案。湖水寒气沁入肌肤,冰冰凉凉,仿佛冷透人心。 忽听一声叹息,仿佛很远,又似乎很近。姚晴脸色一变,腾地站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湖边坐了一个金发美妇,年纪已然不轻,风姿不减年少,如雪的肌肤爬上了如丝的细纹,湛蓝的阵子却没有沧桑的痕迹。 “师父!”姚晴倒退两步,湖水漫到双膝。金发美妇站广起来,金发飞扬,融入落日余烬。“孽因子”到了姚晴指间,悄没声息,射入湖畔沙土。真气自脚心涌出,土皮突地一动,十多条藤蔓破土而出,每根藤蔓上均有尖刺,起初只有分,转眼长到数寸,剌上又生小刺,弯的直的,生长如飞,化为了一张无朋刺网,向着金发美妇迎头罩去。 美妇悄然不动,也不见她出手,苍绿的藤蔓上,千百尖刺啪啪裂开,变戏法儿似的喷出无数莹&色的奇花,花朵越长越大,直至大如玉碗。藤簦一失狂野,好似驯服的灵蛇,宛转披拂在金发美妇身上。门花绽开不尽,人花掩映,摇动人心。 姚晴放出“恶鬼刺”,并不奢望伤人,只求挡她一下。眼看白花奇变,心子直往下沉,忽见花瓣飞动,慌忙将身一纵,扑通一声跳入湖里。 美妇一拂袖,藤蔓离身,罩向湖水,花瓣受了振荡,纷纷脱离枝头。落花缤纷,飘零如雪,并不漂在水而,仿佛受了牵引,竞相沉入水里。 姚晴生在海边,水性精熟,一口气潜出数丈,忽觉水波扰动,回头看去,身后白影晃动,仿佛飘来千百水母。 姚晴暗暗叫苦,她知道“天女花”的厉害,这儿每一片花瓣都附有“地母”温黛的神通,能如磁石一样吸附对手的内力。对手不用内力则罢,一旦凝神运气,“天女花”立刻蜂拥而上,将其重重包裹。这花瓣看似柔弱,其实坚韧难断,加上数目众多,一旦近身,顷刻封住对手的七窍,令其失聪、失明、窒息、失语。对手内力越强,所生吸力越大,越是高手,越易败北。 姚晴深知厉害,使用水遁,只盼“天女花”被湖水托住,谁知花瓣不受浮力阻碍,居然深入水里。 姚晴深潜高浮,力图摆脱花阵,可她身在湖中,好比一块硕大的磁石玄功运转越快,生出的吸力也越强。天女花纷纷拥来,花瓣片片贴身,前者撕扯未开,后者飘然而至,先封口鼻,再蒙双眼。姚晴的耳边水声嗡鸣,只响了几声,双耳一堵,万籁俱寂,她只觉一阵晕眩,眼前金光一片,直向湖底沉去。 这当儿,手腕足踝一紧,四股大力拉她出水,“天女花”犹如蛇蜕,纷纷萎落在地。 姚晴呛了两口水,张眼望去,温黛站在岸边,凝目注视,缠住四肢的是四根“长生藤”。经过一番折腾,日已落尽,天光半黑,悠悠凉意浸染山林,四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水汽。 “画像呢?”温黛幽幽开口。姚晴一咬嘴唇:“烧了。”温黛轻哼一声,厉声道:“死丫头,还要说谎?”姚晴低下头去,轻声说:“画像的秘密我已记在心里,还要画像做什么?”温黛皱了皱眉,点头道:“这倒是你的作风。” 姚晴一边转念,一边陪笑道:“师父,你放了我,我告诉你画像中的秘密好么?”温黛白她一眼,冷冷道:“你这丫头,又想骗我?哼,你这么胆大妄为,好啊,先浸你三天再说。” 姚晴吓了一跳,心想在这湖水里浸泡三天,不死也要脱层皮。她知道温黛外宽内紧,看似漫不经心,其实精明多智,眼下斗智斗力均很不利,唯有动之以情,也许还有一线生机。想到这里,双目一红,滚下泪来。 温黛向来慈悲,见她一哭,又觉心软,叹道:“如今你烧了祖师画像,论罪当死。我也不杀你,这样吧,,你撑过三天,我就饶你一命。” 姚晴微微哽咽,轻声说到:“我再是无知,心中对师父始终怀有感激。师父为我解毒,救我性命,师姐们欺侮我的时候,也是你为我主持公道。晴儿的母亲为奸人所害,自由孤苦,无人怜惜,内心深处,早把师父当成了亲娘一样。” 温黛皱眉道:“说的真好听,那为什么还盗走画像?”姚晴说:“我只是不忿仙碧,她老是看不起我。再说,当年若不是她,我爹也不会被烧死。我便想,我集齐八部画像,练成天下无敌的武功给她看看,” 温黛摇了摇头,叹道:“思禽祖师是说过,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可也说过,万不可集合八图。足见八图合一,有大利也有大弊。《黑天书》祸害百年,不就是现成的教训么?”姚晴撅起小嘴,不以为然。温黛看出她的心思,又说:“你别不服气。你说你当我是亲娘,怎么一见面就使出了‘恶鬼刺’?化生六变,恶鬼最毒,如果我应付不周,岂不要死在你手里?” 姚睛面皮发烫,抗声道:“师父神通绝顶,自有法子破解,我也只想挡你一下,再跳水逃命。” 温黛瞧她半晌,微微摇头:“你这丫头,说话半真半假,叫人无法深信。”姚晴本来委屈,听列这儿,把心一横:“连你也不信我!好啊,不就是在湖里浸三天么?我拼死熬过去,无论如何也不向你求饶。”想着止了泪水,眼里透出一丝倔强。 温黛见她眼神,心中着恼,正想教训,忽听有人叹道:“这孩子性情刚烈,她肯流泪求你,足见对你有情。” 姚晴转眼望去,温黛身后走来一个玄衣乌髯的老者,目透鼻挺,步履潇洒,姚晴心头一动,暗想:“师公极少离开帝之下都,现在怎么也来了?”温黛苦笑道:“太奴,你不知道.她方才出手,气机中充满了怨毒,依她这样的性子,就是修炼‘化生’也终究难登绝顶。”老者笑道:“那是为何?” “这还不简单。”温黛冷笑道,“她满心想着自己,从来不懂得关怀别人。”太奴笑道:“这么说,跟你年少时岂不是一样?”温黛瞪他一眼,怒道:“你这老头儿,越老越不正经。” 太奴笑道:“你先别骂我,你看她的眼神,跟你当年是不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温黛一愣,望着姚晴微微出神。仙太奴又说:“现如今,她的心中对你还有几分依恋,若你真的浸她三日,任她还有多少善念,怕电是消磨殆尽了。” 温黛苦笑一下,叹道:“你这老头儿,总是想着人的好处,看不到人的坏处。”仙太奴笑道:“人这东西是个怪脾气,老想他的好处,说不定他真会变好,总想他的坏处,说不定他真的会变坏,何况天道惟微,善恶无常,有时又怎么分得明白?” 温黛望着他,半嗔半笑:“好啊,又跟我说大道理了?”仙太奴道:“我知道你怕她合并八图,遗患将来,这个容易,我用‘绝智之术’将她那段记忆抹去。” 姚晴听得又惊又怕,紧闭双眼,不敢去瞧仙太奴的眼睛,大声说:“师父,八部秘语我得了七部,若是没了,岂非对不起起思禽祖师?” 温黛咦了一声,吃惊道:“你得了七部,了不得。还有哪一部没有得手?”姚晴道:“还有天部,沈舟虚太奸猾,我费尽心力也无法得到。”温黛怒道:“好啊,无怪我听说沈师弟的儿子要娶你,原来有是你的手段。” 姚晴心知师尊不好愚弄,索性来个默认。温黛气道:“不像话,终身大事,岂能儿戏?” 姚晴忿然道:“天下的男人没几个好东西,嫁给谁还不是一样?” 温黛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你小小年纪,又懂什么男人?哼,看你师公面子,我饶你这一次,至于画像秘密,你说的不错,思禽祖师留下八图,自有深意.不可毁在我手里。”一招手,蔓藤翻转,把姚晴拖上岸来。 姚晴破涕为笑,说道:“师父,我就知道.你不会当真怪我。”温黛心中又气又怜,掠起她额前乱发,恨恨说道:“我可不是宠你,我年纪不轻,化生之术仍无传人。你无师自通,大有天分。我饶你,不过怜才罢了!”说菪把她脉门.双眉微微一扬,“奇怪了,周流土劲得于先天坤卦,本是纯阴之气.你的体内怎么有一股丰沛阳流?难道说,你这点儿年纪,练到了至阴反阳的地步?这一股阳气大有六爻乘刚之象,晴儿,你可知道,这股乘刚的阳流省了你六年的苦功,若不然,再给你六年功夫,也不能突破‘长生藤’和‘蛇牙荆’,一举达到‘恶鬼刺’的境地。” 姚晴心中明白,这一股阳流必是当日陆渐注入的“大金刚神力”,消了自己的天劫不说,还让她达到了至阴反阳的地步,无怪这几日接连突破修为上的难关。想到这,双颊微微发烫,轻声说:“师父,我练到‘恶鬼刺’之后,再也难进一步。后面的‘菩提根’,‘天女花’,‘三生果’,无论怎么修炼,也不得要领。” 温黛看她一眼,笑道:“你倒说说,我们地部的宗旨是什么?”姚晴道:“一智一生二守四攻,地部的宗旨是生。”温黛指着湖畔杂草:“你能让这些杂草开花么?” 姚晴摇头,温黛一拂袖,一股洋洋暖流充盈四周,转眼间,满地杂草抽枝结蕾、绽放吐蕊,草地上多出数十朵小花,赤橙蓝紫,争妍斗彩。 如今已是五月光景,百花已然凋零,能让落花再生,真是夺天地之造化的奇迹。 姚晴看得发呆,忽听温黛说道:“化生六变,‘长生藤’是痴人大梦,‘蛇牙荊’是毒蛇尖牙,‘恶鬼刺’是地狱诅咒。这三者是痴气、怒气、怨气所钟,你能短短数月登堂入室,一来是你内功精进,二来你心怀怨毒,印合了这三变的心法。可惜啊,这三变只是‘化生’的下乘,你天分虽高,只懂‘化生之术’,却没有领悟‘化生之道’,练不成后面三变,那也是理所当然。” “什么是化生之道?”姚晴忍不住问。 温黛冷笑道:“不是问你地部的宗旨么?”姚晴道:“‘化生之道’也在于这个‘生’字?” 温黛点头道:“虽不中也不远矣。‘菩提根’是慈悲之心,需要广施慈悲;‘天女花’是大爱之形,需要动之以情;‘三生果’是舍身之魂,需要无畏气量。这一变最难,但凡化生高手,一生之中,只能使用一次。” 姚晴惊道:“为什么?”温黛凝目长空,幽幽叹道:“这一变是我辈精魂所聚,一旦使出,千木为城,坚不可摧,威力虽大,修炼者却会耗尽精血,一旦使用,也活不长了。” 姚晴听了,微微发怔。温黛又说:“练成后面三变,不在内力强弱,神通高低,而在于心境修养你若放下仇恨,这三变不练自成;你若还是小心眼儿,就算再练一百年,不过也是枉然。” 姚晴听得气闷,低声道:“人生在世,不能快意恩仇,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温黛看她一眼,微微皱起眉头。 姚晴见她脸色不快,忙道:“师父,你来南京做什么?”温黛没好气道:“还不是因为你!”她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愁意,“不过还有一件事,晴儿,你知道你师姐的事么?” 姚晴心子一跳,支吾道:“她…她被东岛抓住了!”温黛和丈夫对望一眼,眼里透出愁意,说道:“我来南京,本想见一见谷神通,恰好听说你和沈师兄的儿子今日成婚,顺道也来瞧瞧!” 姚晴吃惊道:“谷神通也在南京?他没有回东岛吗?”温黛叹道:“也许他有说不出的苦衷吧!” “苦衷?”姚晴不及细问,一个轰雷似的声音远远传来:“番婆子,仙太奴,你公母俩还真够闲的!”姚晴转眼一看,变了脸色:“石将军,陷空叟!” 来人一高一矮,一瘦一壮,瘦小老儿坐在壮汉肩头,两支烟杆长短不齐,烟锅里的两道青烟也是一粗一细。 温黛冷冷道:“崔岳,沙天河,你们来得还真慢!”仙太奴却望着两人,忽道:“二位脸色不对,出了什么大事?” 瘦老儿沙天河跳到地上,脸色青里透灰,涩声说道:“我们刚刚是去过得一山庄,本想见叨扰沈瘸子两杯喜酒,结果却听到了一个大大的坏消息!” “什么坏消息?”温黛审视二人,“能让你们这幅嘴脸!”崔岳惨笑一下,说道:“番婆子,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金刚传人么?” 姚晴心房一缩,死死盯着崔岳。温黛皱眉道:“他不是坠崖死了么?”沙天河摇头道:“不,他还活着!”温黛夫妇应声一震,冲口而出:“这么说,那个人…” 山、泽二主一脸丧气,仿佛打了霜的茄子。温黛微微失神,转身看了丈夫一眼,仙太奴轻轻握住她的手,眼里流露出坚毅神气。 温黛定了定神,又问:“这消息当真?”沙天河叹道:“千真万确,这人不但活着,还抢走了沈瘸子的儿媳!”一边说一边打量姚晴。 姚晴回头问道:“晴儿,你认识金刚传人?”姚晴还没回答,沙天河叫了起来:“什么?新娘子是她…”忽一伸手,扣住姚晴手腕,这一下快似闪电,姚晴登时浑身软麻,不由叫道:“死老头,放开我!” 沙天河目射寒光,厉声叫道:“说,金刚传人在哪儿?”姚晴尽管不知根底,但瞧二人情形,似对陆渐不利。她虽恨陆渐滥情,可是事到临头.还足忍不住护着他,想也不想,大声说道:“什么金刚传人,我可没见过!” 沙天河吹起胡子:“你一身新娘装束,不杲在洞房,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别当小老儿是瞎子,你就是沈瘸子逃了婚的儿媳妇。金刚传人呢,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姚晴尽力挣扎,可沙天河内力洪劲,将她的周流土劲牢牢压制,又见她不肯吐实,两眼一瞪,手上加劲,姚晴腕骨欲裂,几乎痛昏过去。 沙天河心中焦躁,还要再施辣手,不防一阵洋洋暖流从旁涌来,沙天河慌忙放手,跳开一步,瞪着温黛叫道:“番婆子,你干吗?” 温黛徐徐上前一步,轻轻把姚晴拉到身后,冷冷说道:“沙天河,你身为一部之主,竟对我一个小小弟子狠下毒手,你的脸皮呢?都叫狗吃了么?” 沙天河怒道:“事关天下安危,这小丫头不肯吐实,我当然得叫她吃点儿苦头!”温黛微微一笑,说道:“徒不教师之过,这苦头我代她吃如何?” 沙天河怒道:“番婆子,你忘了那人的厉害吗?”温黛淡淡说道:“我没忘,当年我与他作对,只是不愿地部弟子白白牺牲。沙天河,还有什么苦头,全使出来给我尝尝!” 沙天河的脸色阵青阵白,忽听崔岳呵呵笑道:“番婆子,这女孩子叫姚晴吧?据我所知,她偷了地部的祖师画像,叛出西城,早就不算地部的弟子了!” 温黛摇头道:“我地部与其他七部不同,一日是弟子,终生为弟子,只要我温黛还有一口气在,决不容忍你们欺负我的徒儿!” “师父…”姚晴心中感动莫名,叫了一声,嗓子微微哽咽。崔岳皱了皱眉头,说道:“番婆子,你这护犊子也太不像话,照你这么下去,地部小丫头,个个尾巴都要翘上天去了!” 温黛冷笑道:“我地部的弟子都是女子,我若不看着护着,你们那些男弟子,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下流勾当。”崔岳一愣,气哼哼说道:“这是两码事!番婆子,你不要东拉西扯!”温黛道:“随你怎么说,今天我是护定她了。山泽二主,你们自信胜得过我夫妇只管放马过来!” 沙天河怒血涌脸,崔岳慌忙伸手将他拦住,笑道:“别忙,别忙!如今正是齐心协力的时候,如果未战先乱,等到那人一来,根本没有胜算!”沙天河迟疑一下,皱眉不语。崔岳乐呵呵左右看看,又问:“风雷二主呢?” 温黛皱了皱眉,说道:“飞卿给谷神通送信去了,虞照在天柱山受了内伤,我逼他觅地将养,以便九月九日论道灭神!” “论道灭神?”沙天河扬声说道,“何必九月九日,据我所知,如今天地风雷、山泽水火,除了水部以外,七部之主均在南京,拣日不如撞日,以我七部之力,未必输给谷神通!”“大言不惭!”姚晴忍不住叫道,“陷空叟,你见过谷神通的武功吗?”沙天河冷冷道:“小丫头,你知道‘周流五要’吗?” “知道!”姚晴答道,“时、势、法、术、器!”沙天河点了点头,说道:“这次论道灭神,时间东岛所定,灵鳌岛也是东岛的地盘。还没开战,我方先失天时,再失地势,周流五要,先去其二,谷神通一招不出,先有四成胜算,这样的仗不打也罢!” 众人一时沉默,仙太奴点头道:“沙老弟说得是!事关生死存亡,一步走错,满盘皆输!”温黛叹气道:“可仙碧在他手里!”沙天河冷冷道:“那就两桩并成一桩,一来讨人,二来请战,趁谷神通还没出海,将前仇旧恨做个了断!” 忽听一个声音朗朗说道:“沙老高见,与我不谋而合!”众人一瞧,左飞卿冉冉飘落,手持一枚素白信封,他略略欠身:“地母见谅,我自作主张,已向谷神通挑战,时间定在明晚,我胜了,他就放了仙碧。” “胡闹!”温黛变了脸色,厉声叫道,“我对谷神通小有恩惠,只要见他一面,未始不能救出仙碧。难道说,你一天也不能忍吗?”左飞卿神色不变,轻声说道:“一人做事―人当,这次决战,飞卿无论死活,均与西城无关!“温黨气得发抖,怒道:“好个糊涂虫!谷神通呢,他也答应你了?”左飞卿默然不答,目光沉静有神。姚晴望着他,脑海里突然回响起陆渐的声音:“我能为宁姑娘而死,却只为你一个人活着。”、、姚晴的心[微微一麻,寻思:“臭呆子竟肯为姓宁的去死?哼,岂有此理!换了仙碧是我,他也会如风君侯一样为我去死么?“想着恨不得与仙碧掉一个儿,瞧瞧陆渐会怎么做。 温黛十务无奈,她深知左飞卿的脾气,貌似温文尔雅,其实倔强过人,凡事一旦认定,决计不会更改,他决心向谷神通挑战,自己再劝也是无用,想着浑身冰冷,呆呆无语。 左飞卿送上信封:“地母,这是谷神通给你的信!”温黛拆开一瞧,脸色微微一变’忽道:“飞卿,你和谷神通约在哪里交手?“左飞卿道:“紫禁城,太和殿!”众人应声一惊,崔岳笑道:“有意思,妙得很!”温黛持信的手微微发抖,忽将信笺递给丈夫,仙太奴接过,朗声念道: 地母娘娘钧鉴: 海上一别,天各一方,不才久悬孤岛,心中不胜挂念.因故驻留南京,欣闻八部之主齐至,以赴重阳盛会,此去本岛,风高浪大,鱼龙不测’风君侯求战心切,不才却之不恭,自忖枯守九九之期,不如尽早一决.敢请以一敌八,明日申酉时分,与诸君大会于紫禁城太和殿。 遥想当年,令派祖师于此殿饮毒酒,戏洪武,睥睨六合、横绝四维。不才东施效颦,是时设酒相候,但使二百年之后,不令前人专美于前! 东岛谷神通 某年某月某日 “胡吹大气!”沙天河破口大骂,“谷神通什么东西,胆敢自比思禽祖师?”左飞卿沉默不语,崔岳呵呵直笑,温黛的蓝眼珠投向丈夫:“太奴,你怎么看?”仙太奴莫测一笑,淡淡说道:“不得不去!” “申酉时分?”左飞卿喃喃自语。温黛苦笑道:“南京禁城!”沙天河余怒未消,啐道:“还是以一敌八?”崔岳磕掉烟灰,发出轰雷似的大笑:“有意思,妙得很!”姚晴站在湖边,望着水上烟波,神魂摇荡,一时痴了。 陆渐目送姚晴消失,心里似乎伤感,更多的却是迷茫。出了一会儿神,忽又想起了梁上君,没有这个人,自己武功再高,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姚晴嫁人。梁上君找了沈秀的姘头,演出这么一场闹剧,不但手眼通天,更是古灵精怪。陆渐认识的人里,只有谷缜堪与相比。 一想起谷缜,陆渐的心中就是苦涩无比。谷缜已经死了,梁上君还活着,他只因思念太甚,才会异想天开,把这两个人牵扯在一起。 宁不空并未出现,祖父也没有消息,陆渐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走了一会儿,天色渐晚,前方影影绰绰走来一人,还没近前,就发出呵呵笑声。 陆渐认出是赢万城,老头儿满脸堆笑,盯着他拱手道:“恭喜,恭喜!”陆渐没好气道:“恭喜什么?”赢万城笑道:“恭喜你做了财神指环的主人!” 陆渐心中一凛,冷冷说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赢万城笑道:“怎么没关系?谷缜临死前分明说了,老夫后半生的富贵,都在你的身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小子说了一辈子谎话.死到临头,倒也没有撒谎!” 陆渐怒道:“赢万城,你想得到财神指环.那是痴人做梦!。”赢万城笑了笑,说道:“小子,话不可以说得太满。你若给了我指环,老夫投桃报李,帮助谷缜洗脱冤屈如何?” 陆渐惊讶道:“你也认为谷缜是冤枉的?”廉万城笑道:“你别忘了老夫的神通。” 陆渐一转念头,冲口而出:“龟镜!你用龟镜读出了东岛内奸?”赢万城笑道:“不错!“陆渐只觉血涌头顶,向蠃万城劈面抓出。毅万城慌忙举棒横挑,不料眼前一花,已被陆渐抓住胸口,竊提了絲。紅驢怒难当,骂道:“臭小子,你不懂敬老吗?” 陆渐厉声道:“你明知道谷缜冤枉,为什么不给他辩护?”蠃万城冷冷道:“谁叫他不识抬举,不肯将指环送给老夫?天柱峰下,我向他使了多少个眼色,他却视若无睹,他若稍稍明白一些,怎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陆渐越发恼怒,说道:“你为了一枚指环,罔顾道义,眼看谷缜送命?”蠃万城笑道:“这话十分不通,谷缜何尝不是为了一枚指环,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当初他关入狱岛,老夫就曾暗示过:他给我指环,我为他洗脱冤屈,怎料他冥顽不化,宁肯坐牢,也不答应我的条件;第二次是离开海宁,我要他交出财神指环,这小子平时无所不为,这当儿却跟老夫装起了守信君子,说什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这就叫做‘鸟为食死,人为财亡’,他自己找死,又怪得了谁?” 陆渐猛可想起,当日在萃云楼,谷缜也曾说过,除了让白湘瑶母女和四大寇吐实,还有第三个法子,又说这第三个法子最为容易,可是有违信义,决不可为。如今想来,这个法子,正是求助于赢万城。 陆渐的心中好似过了电,恍然明白了谷缜的心思,轻轻叹道:“你又贪又狠,那些财富给了你,不知要害死多少百姓。谷缜舍身取义,叫人好生佩服。““呸!”赢万城哞了一口,“那小子小事聪明,大事糊涂。姓陆的,你是学他不识时务呢,还是交出指环,让我给他伸冤?” 谷缜受屈枉死,死后还要背负骂名,陆渐只一想起,就觉很不甘心,可是把指环交给这个老贼,又不免辜负了谷缜的重托。他想来想去,忍不住问道:“你能用龟镜看穿人心,为什么谷神通不向你求证?他是一岛之王,他向你求证,你敢不说吗?” 蠃万城摇头道:“他向我求证,我也不能说!”陆渐奇道:“为什么?”赢万城说道:“龟镜之术,太反伦常,在我以前,有些龟镜高手心术不正,用来窥探他人的隐私,引发过许多惊天惨案,也激起了其他流派的怨恨。到了两百年前,东岛定下了一个规矩,无论何时何处,龟镜高手,不得窥探本岛人的心意,如有违犯,格杀勿论。我若为谷缜洗冤,无异于自承窥探了那奸细的心思。谷神通为人食古不化,我还能活得了吗?“陆渐一呆,又问:“那你怎么为谷缜洗冤?“蔬万城笑道:“这个不劳你关心,我自有法子把话传到谷神通的耳朵里去。只不过,没有相应报酬,我也不能甘冒奇险!”陆渐皱眉道:“你犯了岛规,性命不保,拿到财神指环,又有什么用处?”蠃万城呵呵一笑,说道:“这个不劳你关心,我这把年纪,再多的财宝也花不出去.财宝拿手里,也不过是个安慰。有了财神指环,天下财宝归我所有,老夫我心满意足,别无他求,再也不用到江湖上露脸儿,那时找地方一藏,谷神通又上哪儿去找我?”老头儿一边说着一边想象坐拥天下财富的情形,两眼闪闪发光,透出无比贪婪。 赢万城贪财至此,陆渐目定口呆。想象天下富豪,拥有的财富早就吃穿不尽,可是为了敛财,不惜伤天害理,这念头与赢万城别无二致,所求并非吃穿用度,不过是为了心中的一份满足。 陆渐叹了口气,探手入怀,取出指环。赢万城久闻其名,可是从未见过真物,此时盯着指环,口角流涎,眼珠子也快掉了下来。 陆渐见他嘴脸,打心底只觉厌恶,冷冷说:“指环在这儿。你呢?你怎么给谷缜申冤?” “这个…”赢万城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突然响起一声爆鸣。陆渐下意识向后跳开,抬眼一看,赢万城的脑门上多了一个窟窿,血流如注,汨汨涌出。 陆渐大吃一惊,纵身上前,赢万城早已两眼翻白,向后倒下。陆渐认出伤口来自鸟铳,不由发出一声怒吼,转身看向远处。他目光锐利,看见树林中闪过一道黑影,正要起身追赶,忽觉衣襟一紧,被赢万城死死拽住。老头儿垂死挣扎,口角血沫长流,喉咙里咔咔作响,可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的左手抖抖索索,指着胸口某处,不待方非明白过来,赢万城瞳孔涣散,目光仿佛余烬火星,眼看着暗淡下去。 赢万城死了!陆渐的脑子一片混乱。老头儿死前似乎有话要说,僵硬的手指指着胸口。他忍不住伸手摸去,摸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硬物,拿出一看,竟是一只“传音盒”。陆渐转念一想,恍然火悟,赢万城一定是把伸冤的证词藏入了“传音盒”,只要把盒子交给谷神通,他不用露面,也能为谷缜作证伸冤。只不过,“传音盒”须有暗码才能打开,现如今,赢万城死了,暗码烂在了死人心里,“传音盒”也变成了一具废物。 陆渐痛悔莫名,抓起盒子,向黑影消失的树林奔去。之前稍—耽,那人早已消失,陆渐漫无目的地跑了一阵,停住脚步,万分失望。突然问,传来一声铳响,陆渐应声而动,身法快过铅弹,“哧”,前方的地-多了一个小孔。 因这一声铳响,铳平方位暴露,陆渐一纵身,直向东南方奔去。转眼间,前方出现了一道黑色人影,身如矫电,去势惊人。起初两人不分离下,可是陆渐跑得兴发,隐脉、显脉交流变化,体内潜能生发,脚下越来越快.渐渐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黑衣人直觉不妙,忽也加快脚力.穿梁上树,如履平地,奔跑中时而转折,突兀迅捷,变化莫测。 两人势如两道狂风,从南京城北,绕过偌大城池,一路赶到城南郊外。陆渐离黑衣人越来越近,对手的身影清晰可见。该人黑衣紧身,个子瘦高,看样子是个男子,鸟铳不在身边,大约随手丢了。 这人纵不是东岛内奸,也与内奸关系匪浅。陆渐一想到捉住这人,谷缜立马沉冤得雪,登时心跳加快,无由紧张起来。突然间,前方涌现一片宅院,青瓦白墙,了无生气。黑衣人一摇一晃,轻轻消失在围墙后面。 陆渐越墙而入,抬眼望去,曲梁粉壁,回廊无穷,黑衣人已是无影无踪。陆渐直觉感到,凶手就在院中。他四面瞧瞧,闻到了一股香烛气息。这时天色已晚,四周一片昏黑,只有远处若明若暗,似有烛火明灭。 陆渐走上前去,只见一座大堂,正觉迟疑,忽听堂中一个娇软的声音说道:“娘,我要哥哥…”声音柔中带媚,听了只觉耳熟,忽又听一个低沉的女声叹道:“乖萍儿,不是说了吗,他回家去了…” ------------ 第三十六章 沉冤洗雪 陆渐一听“乖萍儿”三字,心子突地一跳,猜到了娇媚声音的主人。忽又听谷萍儿说道:“娘,我也要回家,与哥哥捉迷藏,还要他给我当马儿骑。”白湘瑶幽幽地说:“这里离家好远,一下子怎么回得去?”谷萍儿撒娇说:“我不管,我只要哥哥陪我玩儿,他不陪我,我就咬他,看他怕不怕。”白湘瑶叹道:“他自然怕的,他有天大的胆子,又怎么敢得罪的我的乖萍儿呢?” 谷萍儿沉默时许,咿呀呀地哭起来,白湘瑶问道:“又怎么啦?”谷萍儿抽抽搭搭地说:“我想哥哥啦,娘,我在天渊阁睡得好好的,怎么一觉醒来就到了这儿呢?我要回家,我要哥哥…”白湘瑶道:“乖孩子,别哭,过了明天,我们就回去…”谷萍儿哽咽道:“回去了,我要吃冰镇西瓜。”白湘瑶道:“好啊,回去了,就让你爹爹去风穴取冰…”谷萍儿说:“不好,我要哥哥取的冰,哥哥取的冰才好吃。”白湘瑶叹道:“傻孩子,谁取的不是一样?”谷萍儿道:“才不是,哥哥取的冰才好吃。”说着又咯咯笑了起来。 白湘瑶问道:“你笑什么啊?”谷萍儿神秘道:“娘,我跟你说,岛西边有个石洞,藏在那儿,谁也找不到。前两天捉迷藏,我躲在洞里,哥哥和妙妙姐找不到,以为我掉进了海里,急得大喊大叫,那才叫有趣呢!”白湘瑶叹道:“有趣极了,我家萍儿最聪明,谁也比不上。”谷萍儿“嗯”了一声,轻轻打个呵欠,慵懒道:“好困呢!”白湘瑶道:“那就睡吧!谷萍儿道:“我要枕在你怀里睡…”白湘瑶道:“你这么大了…嗯,也罢,乖乖的,别淘气…”只听谷萍儿吃吃直笑,过了一会儿,再无声息。 陆渐心中疑团重重,呆了一阵,两步来到堂前,往里一看,胸口好似挨了一拳,里面设了一座灵堂,白布高挂,两侧堆满灵车纸马,灵堂正中,树立了一块灵牌,上面写着“不肖子谷缜之位”。 陆渐两眼一热,泪水夺眶而出,定定站在那儿,忘了身在何处。 泪眼模糊中,忽听有人叫唤,陆渐转眼锁去,施妙妙一身丧服,站在不远,望着自己,神色诧异。白湘瑶坐在远处,怀里抱着谷萍儿,两人也是一身丧服,映着摇叟烛火,格外光白刺眼。另有几个东岛女眷,并排而坐,也都盯着陆渐,眼里带着疑问。 “陆渐!”施妙妙皱了皱眉,“你来干什么?”陆渐抹了泪,轻声说:“我追一个人,进了这个宅子,你们…怎么在这儿?”施妙妙黯然道:“这是灵鳌别院,我们在此歇脚。顺道…顺道料理谷缜的丧事…”说到这儿,忽地泪涌双目,匆匆扭过头去。 陆渐呆了呆,漫步上前,拈起三炷线香,说道:“施姑娘,我想祭一祭他!”施妙妙心中惨然,看了一眼白湘瑶,见她神色木然,便道:“也好,谷缜生前朋友不多,你算是一个!” 陆渐持香叩拜,抬起头来,望着灵牌上的字迹,“不肖子”三字剌目惊心,不觉周身发冷。心想谷缜生前受尽冤枉,死后还要忍受污名,要不是害怕冲犯他的英灵,真想抓过灵牌摔个粉碎。 他竭力忍住怒气,起身问道:“施姑娘,谷岛王呢?”施妙妙黯然道:“自从设好灵堂,岛王一直呆在书房!” 陆渐沉思一下,又问:“除了岛王,宅院里还有别的男子吗?”施妙妙说:“叶尊主、狄尊主还有赢爷爷都在,不过赢爷爷今早出门去了。咦,你问这个干吗?” “赢万城…”陆渐咽了一口唾沫,“他死了!”施妙妙失声惊叫:“什么?”其他人也纷纷掉头望来,神色十分惊怖。 陆渐说道:“他被人用鸟铳暗算,我追踪凶手来此,失了他的踪迹!我疑心这凶手出自东岛,也住在这所别院!”施妙妙心乱如麻,叫道:“不好,这件事我得告诉岛王…”话没说完,大门外传来车马之声,紧跟着,两个仆童挑着气死风灯,引了一个素衣妇人进门。陆渐望见妇人,不由冲口叫道:“沈夫人!” 商清影看了陆渐一眼,目光十分愁苦。她双目红肿,似乎刚刚哭过,一身素缟白衣,却是新裁的丧服。她的目光转向堂中,落在那块灵脾上面,身子如受雷击,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施妙妙手忙脚乱,上前轻声说道:“商姨,你…”商淸影伏在地上,身子簌簌发抖,过了好一会儿,抬头望着施妙妙,眼里闪过一丝迷惑,迟疑道:“你…你是妙妙?” 施妙妙说:“商姨,过了这么多年,你还得我吗?”商清影惨笑一下,说道:“你的眉眼与施大哥挺像!施妙妙低下头去,泪珠无声地落,地上多了几点湿痕,口中轻声说:“商姨,你是来看谷缜的么?” 商清影徐徐起身,定定地望着灵牌,喃喃说道:“是啊,我来看他!我真是天底下最差劲的母亲,我让他来到世间,却没担起过做母亲的责任。如果…如果我不离开他,他也不会含冤枉死!” 灵堂里一声低呼,施妙妙叫道:“含冤枉死?什么意思?”商淸影转向她,惨然一笑:“没错,缜儿是冤死的!“施妙妙叫道:“商姨,你不知道,谷缜他伤了白姨,侮辱了萍儿,还勾结倭寇…”商清影目光一寒,盯着施妙妙,一字字地说道:“你住口!” 施妙妙一呆,朱唇微微颤抖,再也说不下去。商淸影转过身子,死死盯着白湘瑶。 白相琢放下女儿,挺身微笑,一瞬不瞬,与商清影默然对视。 商清影胸口起伏,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长吐一口气,缓缓说道:“白湘瑶,我知道。你恨的是我,要杀要剐,你应该冲着我来。为什么?为什么要陷害我的儿子?”“你别血口喷人!”白湘瑶眼如秋水,脸上笑意更浓,“商清影,我知道,你死了儿子,心里难过。不过,凡事得讲个理字,你说我陷害谷缜,可有什么凭据?无凭无据,可别信口胡说!” “我当然有凭据!”商清影冷冷道,“梁上君什么都告诉我了!” “梁上君是谁?”白湘瑶的眼里闪过一丝困惑。 “他是缜儿的朋友!”商清影极力压抑愤怒,嗓子一阵阵发抖,“他说,你淫乱无耻,与四大寇勾搭成奸,一心消灭东岛。他还说,你见缜儿年少有为,怕他登上岛王之位,故意让四大倭寇给他写信,再按信上所说劫掠百姓,从而嫁祸给缜儿,好让神通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商淸影顿了一顿,微微咬牙,“白湘瑶,我早就看出你水性杨花,心肠歹毒,只没想到,你这么狠心,设下这样恶毒下流的圈套,不惜拿女儿的贞操做棋子。你…你难道就不怕死了堕入十八层地狱,千秋万古,永不翻身吗?” 商清影性子温婉,可是为人轻信,一见谷缜炅灵位,深信梁上君所言不虚。她心怀丧子之痛,近乎于神态错乱,一时越说越气,满腔恨怒全都发泄在白湘瑶身上,至于证据确凿与否,根本不加理会。白湘瑶的脸色红了又白,沉默时许,冷冷说道:“商清影,你是神通的前妻,我敬你三分,可凭你一面之词给我定罪,敢问这天底下还有公道吗?” “公道?你也配说公道?”商清影声一扬,“神通娶了你,真是瞎了眼!” “商清影!”白湘瑶双目大睁,惨白的肌肤下青筋凸起,“你别欺人太甚! “别当我不知道!”商清影满心伤痛,除了报复对手,再无别的念头。“白湘瑶,自我嫁给神通以后,你还千方百计地勾引他,你对自己的的涨肚又凶又悍,却在神通面前撒娇弄痴。你抛眼风,露肉儿,恨不得脱光了黏在他身上。你把我当成瞎子聋子,你让萍儿拜神通做干爹,拉着他的袖子,直勾勾地盯着他说:‘可惜啊,这孩儿姓谷多好!’白湘瑶,你说出这种话,真是下贱无耻。我那时忍了又忍,可你得寸进尺。你当我真是怕了你吗?白湘瑶,你少做梦了,我不过是可怜你罢了,只因为从头到尾,谷神通都没喜欢过你,就连你的一根头发,他也没有看在眼里!” “商姨!”施妙妙忍不住叫了起来,可是商淸影也不瞧她,她认定这个妇人害死了自己的儿子,为给谷缜报仇,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其余的女眷发出出窃窃私语,商淸影说的事情,都是从所未闻的秘事,施妙妙心中明白,用不了多久。这些事就会传遍东岛。她满头是汗,极力想要阻止,可又无能为力。她转眼一瞧,忽地心往下沉,白湘瑶站在那儿,脸色惨白如死,两只眼睛布满血丝。 “商清影!”白湘瑶幽幽开口,“你儿子死了,我心里真高兴啊!”施妙妙一愣,失声叫道:“白姨!”白湘瑶并不理她,赤红的双目,直勾勾盯着不远处的情敌。 “白湘瑶!”商清影冷笑一声,“你高兴什么?你也疯了女儿!”陆渐心向下沉,一转眼,却见谷萍儿已经醒了,两眼望着这边,眼神三分好奇,七分茫然。她的神态不同以往,眉梢眼角,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痴气。 “商清影!随你怎么说,我心里就是高兴!”白湘瑶脸上带笑,一半癫狂,一半欢喜,眼底深处,更有一种冰冷刺骨的东西,“我的女儿是自己疯的,你的儿子,呵,却是我一手毁掉的!” 施妙妙应声一颤,身子微微哆嗦,她隐约猜到了什么,可又不敢确信,她死死盯着白湘瑶,一颗心渐渐冷了下来。 “白湘瑶!”商淸影捂着胸口,呼吸一阵急促,“你…你终于承认了!” “承认了又如何?”白湘瑶阴沉沉一笑,笑意说不出的癫狂,“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你又哪一点儿比我强?你又软弱,又愚蠢。根本就是个窝囊废!谷神通喜欢你,那才真是瞎了眼!我承认你生了个一等一的好儿子,又俊俏,又聪明,天底下没人比得上,可他越出色,我就恨你越深。凭什么你会为神通生出这样的儿子?凭什么我不是他母亲?你夺走了我的神通,还为他生个好儿子,只为这一件事,我就与你不共戴天,我本想把你毒死,可你真是命大,紧要关头,沈瘸子带走了你,也把神通还给了我。 “我本以为老天有眼,一切都会回到我的手里,可是,谷缜那小子天天跟我作对,我一看到他,就会想到你,神通对你无法忘情,他看我的眼神,总是那样陌生。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我的心里只有恨。我要报仇,我要让你痛苦难忍。没错,我勾结了倭寇,我陷害了谷缜,我要最爱你的丈夫,杀死你最心爱的儿子,我要你尝尽人世间最大的痛苦,我要你死了以后,三魂七魄也不得安宁!” 十多年的怨毒—气吐出,白湘瑶如释重负,发出一阵银铃似的狂笑。 商清影盯着白湘瑶,脸色死白泛青,忽地眼前一黑,向后倒了下来。她的身子还没落地,身边忽地多了一人,宽袍大袖,满面愁容。 白湘瑶如被针刺,向后微微一缩,忽又挺直腰背,厉声笑道:“谷神通,你终于来了!”“阿瑶!”谷神通沉默了一下,幽幽说道,“我一直怀有疑心,可是始终不愿相信。”白湘瑶冷冷道:“是啊,一切都是我干的,我陷害了谷笑儿,害你亲手杀了儿子。谷神通,人说你是东岛之王、天下无敌,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懦弱狠毒的无耻小人,从头到脚还不如一个狗屁。” 这番话惊世骇俗,灵堂里起了一阵惊呼。叶梵和狄希闻讯赶到,听了这话,叶梵不禁大喝:“白湘瑶,你这个疯婆子!”他纵身欲上,谷神通一扬手,将他拦在身后。 白湘瑶骂完,捂着脸笑了一会儿,放手说道:“谷神通,我骂你懦弱狠毒,你服不服气?”谷神通冷冷道:“你说什么也行!”白湘瑶道:“你不服?好啊,我来说给你听!商清影跟沈瘸子跑了,你连屁也不敢放一个,这叫不叫懦弱?” 谷神通沉默不语,白湘瑶又道:“我嫁给你,你却让我独守空房,这叫不叫狠毒?既懦弱,又狠毒,你算不算无耻小人?” 谷神通叹道:“这些年我对不起你。那时你文君新寡,一心嫁我,我本想娶你之后,或许能忘掉清影。唉,谁知道,我怎么也忘不掉她,不但害了你,更害了缜儿,千错万错,一切在我!” 白湘瑶呆了一下,喃喃说道:“怎么也忘不掉她…怎么也忘不掉她…”忽地凄声惨笑,笑了一会儿,揪住胸口喘息道,“谷神通,难道你不知道,我打小就喜欢你,一心想做你的妻子。我嫁给童啸那个蠢材,只因为万归藏来了,东岛破了,我以为你也死了。那时间我孤孤单单,没有男人护着,根本活不下去…”说到这儿,她惨然一笑,声音里透出一股恨意,“可是,你又回来了!你为什么回来?你若死了,我就能跟那个蠢男人白头偕老,过得无忧无虑。” 谷神通叹道:“童老弟为人不坏…” “呸!白湘瑶晬了一口,他一个蠢材,连你也不如,叫他向南,他不敢向北,叫他向东,他不敢向西。他若有半分血气,哼,我也不会毒死他了…”谷神通身子一震,脱口叫道:“你说什么?”白湘瑶略略笑道:“我毒死了他,你没听见吗?”其他人都变了脸色,谷神通怔了怔,摇头道:“不对。童啸死时我瞧过,他死于心病,并非中毒。” “叫你猜出来,那又算什么本事?”白湘瑶冷冷一笑,“告诉你吧,那蠢材爱喝茶,最爱滇南的普洱,我每天睡前给他泡一壶,茶里下了一点儿‘糊涂散。‘糊涂散’本来无毒,但若服药后合欢行房,就会慢慢侵蚀男子心脉中的阳气,日积月累,必死无疑,死后还瞧不出任何痕迹。这么一天一壶,喝完了茶,我便与他欢好,哼,真是便宜他了。过了三个月,那蠢材就糊里糊涂地死了,死前还流着泪谢我嫁他,呵,你说好笑不好笑?”谷神通脸色铁青,半晌方道:“什么时候下的毒?”白湘瑶反问:“商清影什么时候离开的东岛?”谷神通举头望天,眼里闪过一抹痛色:“是我害了童老弟。更可恨的是,我竟鬼迷心窍娶了你!”白湘瑶冷笑一声,说道:“你娶了我,好好待我也就罢了,可你从没当真陪过我一天。新婚之夜,你压根儿没进洞房,在书房里喝得烂醉如泥…我知道,你心里念着商清影,一时过不了那道坎儿。本想日子一久,我温柔待你,你终归会把她忘掉。没想到第二天,你借口修炼神通,不近女色,搬到了岛后的石室,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哼,你们这些臭男人,我算是看透了…” 这些秘事,其他的东岛中人也是第一次听说,以往只见白湘瑶温情款款,谷神通笑脸相迎,还当二人恩爱有加,不料两人结婚多年,居然不曾同床共衾。 谷神通叹道:“此事错在谷某,你大可向我报复,又何必加害缜儿?”白湘瑶古怪一笑,冷冷说道:“你那么高的武功,又不与我同房,我想要害你,又哪儿有机会?谷缜那小子自作聪明,武功平平,收拾起来自然容易。” 谷神通摇头道:“你害了缜儿不打紧,这么一来,却又害了萍儿。” “不错。”白湘瑶冷笑一声,“我疯了女儿,是我活该。你亲手杀了儿子,却又是什么滋味?” 谷神通还没回答,忽听有人笑道:“那滋味妙不可言,白湘瑶,你想不想试一试?” 白湘瑶应声变色,举目望去,门外姗姗走来一人,身穿布衣,头戴斗笠,人未到,笑先闻。白湘瑶的脸色惨白透灰,呆呆瞪着那人,结结巴巴地说:“你…你…,’ 这时商清影苏醒过来,见了那人,冲口而出:“梁上君!”再一抬头,看见谷神通,不禁浑身一颤,眼前一阵晕眩,尽力直起身来,涩声道:“神通,你…” 谷神通看她一眼,苦笑道:“清影,你好!”商清影倒退两步,脸上闪过一抹嫣红,微微张了张嘴,可是终究没有出声。 “白湘瑶!”梁上君语中带笑,“你的脸色挺难看啊!我知道了,你昨晚一定打牌输了钱,要不然,就是喝了童啸的普洱茶,听说那玩意儿滋味十足,可以壮阳催情,改天你也请我喝两杯?” 湘瑶的身子簌簌发抖,好似秋风中抖瑟的残叶。谷神通叹了口气,忽道:“缜儿,得饶人处且饶人!” 梁上君“哈”地一笑,伸手挑开斗笠,刹那间,灵堂上惊呼四起。陆渐只觉脑子一热,不由得一蹿而出,紧紧搂住那人,大声叫道:“谷缜!谷缜!你没死?你没死…”眼眶一热,激动得流下泪来。 “我当然没死!”谷缜微微一笑,“我死了,你的好晴儿可就嫁人了!”陆渐狠狠给他一拳,骂道:“你没死,也不告诉我一声?”谷缜摇了摇头:“陆渐,你太老实,不会作伪,吿诉了你,这出戏可就唱不成了!” 陆渐叫道:“我明明看见…”他一指谷神通,“他一掌拍在你头上!”谷缜笑道:“那也是唱戏!”陆渐完全摸不着头脑:“可是,可是…”谷缜笑道:“他为什么不杀我?”他深深看了谷神通一眼,“他信不过别人,可他信得过你!” “我?!”陆渐手指鼻尖,十分困惑。谷缜点了点头:“不错,你肯为了我与他一决生死,让他起了许多疑惑。他思量再三,不但没有杀我,还放手让我洗脱冤屈。陆渐,如果没有你,谷缜早已不在人世了!” 陆渐的心中忽惊忽喜,转眼看向谷神通,后者苦笑一下,默默点了点头。陆渐心头火热,忍不住叫道:“谷岛王,我…”话一出口,嗓子微微堵住了。 “缜儿…”商清影望着儿子,半笑半哭,“你…你既然没死,又为什么对我说那些话?” “那也是一出戏!”谷缜正眼也不瞧她,口气十分冷淡,“白湘瑶心机深沉,世间少有。这天底下,只有两个人能激她发怒,一是我爹,一个是你。这样的事情,我爹不会去做,可你为人轻信,爱子成狂,你为了沈秀,不怕‘大金刚神力’,敢于当众打骂陆渐。反过来,一旦知道我被白湘瑶所害,你又会怎样呢?呵,你一定会使尽解数,痛揭她的伤疤。你是她毕生的情敌,你骂她一句,胜过他人千言万语。白湘瑶再有耐性,也势必按捺不住。可惜啊,她跟你抢男人,处处落在下风,要想反击于你,除了陷害我的阴谋,简直别唔夸耀之事!” 说到这儿,他微微一顿,目光投向一侧:“白湘瑶,我真得谢谢你啊,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死一次,我不死这一次,也请不来商清影,商清影不来,我这冤屈也就永沉海底了!” 灵堂里落针可闻,白湘瑶闭上双眼,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她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谷缜,你比你爹厉害。你的心更狠更绝,一旦出手,不留余地。我知道,这世上,你最恨的人是商清影,可是,为达目的,她也成了你的棋子。很好,很好,败给你,我败得不冤!不过…”她睁开眼睛,静静打量谷神通,“我想问你一句,你,是否从头到尾,根本不信谷缜有罪…” 谷神通迟疑一下,略略点头。白湘瑶凄然一笑,问道:“为什么,为了商清影?”谷神通默不做声。 “很好!”白湘瑶点了点头,“谷神通,你做得很好。不过,你如果以为东岛内奸只我一个,那就大错特错了!” “还有谁?”谷缜冷冷道,“使鸟铳的人是谁?”白湘瑶目光一斜,嘻嘻笑道:“我说是施妙妙,你肯不肯信?”谷缜一愣,转眼望去,施妙妙应声一颤,似从噩梦中醒来,她忽地向后一跳,发出一声凄厉的号哭,跟着跌跌撞撞,捂着脸向外跑去。 谷缜怒火中烧,厉声道:“白湘瑶,你血口喷人!”白湘瑶咯略娇笑:“我说的千真万确。施妙妙就是东岛内奸,东岛内奸就是施妙妙,她如果不是心虚,干吗这样逃走?她与我一样,跟倭寇勾搭成奸,无所不为。你把她当成天上的仙子,其实啊,到了男人面前,她比我白湘瑶还要淫,还要浪,还要不知羞耻…” “啪”,谷缜纵身上前,抽了她一记耳光,白湘瑶身子一晃,嘴角流出一股黑血。 谷神通脸色一变,冲口叫道:“阿瑶…”晃身将她抱住,运掌渡入真气。白湘瑶微微苦笑,扬起手来,抚过他的脸庞幽幽叹道:“神通哥哥,来不及了!这是‘阎王丸’,见你的时候我就呑了…呵,我一点儿也不后悔,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好也罢,坏也罢,我全不后悔…” 谷神通口唇颤抖,终究没有出声,白湘瑶的身子渐渐僵冷,只余一抹诡笑,凝在眉梢眼角。 灵堂里的光阴仿佛停滞了,一阵悲风吹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响声。 商清影迟疑一下,走向谷缜,轻声说:“缜儿…”谷缜不待她说完,冷冷道:“你可以走了!”商清影一呆,整个人仿佛成了空壳,悄然低头转身,默默向外走去。 “陆道友!”谷神通忽地开口,“谷某家事未了,相烦代我送沈夫人一程!” 陆渐点了点头,走出别院,跟上商清影的马车,穿过郊野,一直送到得一山庄。商清影掀开帷幕,走下车来,她的心情平复了少许,对陆渐说道:“今日我情急失态,实在抱歉,秀儿作恶多端,让人万分失望。后来我才知道,姚小姐与你本是一对佳偶,秀儿趁虚而入,横刀夺爱,害你们劳燕分飞,吃了许多苦头。我身为母亲,教子无方,还望足下见谅!”说罢欠身施礼。 陆渐不便换扶,只好闪到一边,支吾道:“沈夫人,没什么,我…我…”不知怎的,他对这妇人总是无法心生怨恨,每次相见,反倒有一种若有若无的亲近,这感觉十分古怪,“陆爷!”忽听身后有人叫唤,陆渐掉头一看,迎面走来两人,手牵马匹,笑容可掏,正是大闹沈秀婚礼的张甲、刘乙。梁上君是谷缜,这两人自也是他的属下了。 两人见了陆渐,双双拱手施礼。陆渐匆忙还礼。张甲笑道:“陆爷,谷爷有请!”陆渐心中激动,翻身上马,三人疾驰数里,遥见一片柏林。密林幽处,隐约可见一所精舍,舍内灯火融融,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刘乙手指精舍,笑道:“谷爷就在里面。”陆渐下马入林,走近精舍,忽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说:“你是谁啊?我要我娘,还要哥哥!”说话的正是谷萍儿。 只听谷缜说:“我就是你哥哥。”谷萍儿说:“才不是,哥哥那么小,你这么老,才不是呢。”陆渐推门进屋,只见谷缜与谷萍儿相对而坐。谷萍儿撅起小嘴,一脸迷惑,谷缜勉强笑了笑,柔声说:“萍儿,你闭上眼睛。”谷萍儿微一迟疑,闭上双眼,睫毛又长又密,宛如两面漆黑的小扇。谷缜默不做声,轻轻抚过她的鬓发,谷萍儿的身子一颤,失声叫道:“哥哥,哥哥…” 谷缜默默将她搂在怀中,谷萍儿眼里的泪水不绝流下,反手抱着谷缜,喃喃道:“哥哥,真的是你?萍儿好怕,娘不见了,你也不见了,萍儿好怕!”说着张开眼睛,冲着谷缜打量,好奇说道,“奇怪了,你的样子不像哥哥,可你抱着我,感觉就和哥哥一样。” 谷缜笑道:“那是什么感觉?”谷萍儿歪头想想:“暧暧的,软软的,让人心里舒服。”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谷缜,灯火掩映下,双颊泛红,艳若春桃。谷缜问道:“萍儿,你想什么?”谷萍儿抿嘴笑道。:“你生得真好看,比爹爹还好看。”“咯”地一笑,挣开谷缜,一溜烟奔去了。 谷缜望着她怔怔出神,陆渐上前问道:“她的病还没好?”谷缜默默点头。陆渐又问:“你有什么打算?”谷缜道:“她为了我心智丧乱,我自要照顾她一生一世。”陆渐道:“理应如此。令尊呢?” 谷缜一摆手,冷笑道:“不要说他,我不爱听。”陆渐呆了呆,又问:“哪么施姑娘呢?”谷缜皱眉道:“陆渐,你一见面,怎么就泄我的气!”陆渐苦笑道:“施姑娘误会了你,心中一定过意不去。”谷缜冷冷道:“她欠足了债,就想一走了之?哼,她这叫做欠债私逃,哪—天我逮住她,非让她连本带利偿还不可。” 陆渐道:“她走的时候,你为何不拦?”谷缜不耐道:“不说这个。陆渐,你是否见过我师父?”陆渐道:“你怎么知道?”谷缜道:“我去过南京宫城,不见了树下的铁盒。” 陆渐从怀中取出财神指环和传国玉玺,放在桌上,又将先后的遭遇说了。谷缜起初大感有趣,渐渐面色凝重,等到陆渐说完,忽道:“陆渐,你知道那‘老笨熊’,和‘猴儿精’,是谁吗?”陆渐道:“他们本事很大,想也不是无名之辈。” “不是无名,而是大大有名。”谷缜紧锁眉头,若有所思,“‘老笨熊’,是山部之主,‘石将军’崔岳,‘猴儿精’是泽部之主,‘陷空叟’沙天河。” 陆渐吃惊道:“无怪‘猴儿精’和沙天洹很像,原来他二人是兄弟。可是…”他心生疑惑,“西城二部之主,为何要害你师父?” 谷缜来回踱了两步,忽在墙上一拍,大声说:“陆渐,我们犯了一个大错。” 陆渐吃惊:“大错?”谷缜道:“我师父,他…也许是…”他摆了摆手,忽又说,“这件事不说了!陆渐,你知道么,明晚将有一场大战!” “大战?”陆渐呆了呆,“谁跟谁?”谷缜道:“东岛与西城,时间申酉时分,地点南京紫禁城!”陆渐吃惊道:“不是九月九日吗?”谷缜叹道:“风君侯要救仙碧,不肯久等,正好八部之主齐集南京,所以提前论道灭神!” 陆渐一时默然,心想如果宁不空前往,或能得到袓父的消息,可在禁城决战,实在匪夷所思。正想着,他心生警兆,一转眼,冲口而出:“谷岛王!” 谷缜猛可回头,只见谷神通静悄悄站在门前,谷缜脸一沉,厉声叫道:“你来做什么?”谷神通皱起眉头,缓缓说道:“你为什么带走萍儿?”谷缜大声说:“她为我发了疯,我要照顾她一辈子!”谷神通涩声说:“这么说,你要离开东岛?” 谷缜点头道:“过了今晚,我要带着萍儿远走绝域,今生今世,再不回来!”陆渐大吃一惊,望着谷缜目定口呆,难道说,谷缜邀他前来,竟是为了诀别。 “谷缜!”谷神通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恨我!”谷缜“哈”地一笑,声音冷淡如冰:“我哪儿敢恨你?谷神不死,东岛不亡,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谷神通深深看他一眼,目光一转,忽又落在陆渐身上,审视片刻,皱眉道:“陆道友,你近日可曾见过什么人?” 陆渐奇道:“岛王这话怎讲?”谷神通淡淡说道:“你不知道吗?有人暗算于你,在你体内种下了一个极大的祸胎。” 陆渐与谷神通交过手,深知“天子望气术”洞悉天地人三才之气,他这么说必有道理,可是运气内视,并无不妥。谷神通忽道:“这样看不出的。”一晃身,“呼”地运掌拍来。 这一掌来如天坠,陆渐慌忙挥拳抵挡。拳掌未交,谷神通招式忽变,化掌为指,点向他的胸口。陆渐右臂一拦,左掌横扫而出。 顷刻换了数招,拳掌并无交接,一边的烛火不偏不倚,燃烧如初,两人的劲风全都凝于指掌,一丝一毫也未泄出。陆渐只觉谷神通招招夺命,不经意间,也将“大金刚神力,’发挥到极致。斗到十招上下,陆渐忽觉奇经八脉中,各自蹿起一股真气,八股真气,就有八种滋味,轻重麻痒酸痛冷热,变动不居,上下无常,仇敌一样互相攻战。陆渐气机受阻,眼望谷神通一掌飞来,自己的拳势却停在半空,说什么也送不出去。 这时间,谷神通一晃身,退回门前,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陆渐缓过一口气来,“大金刚神力”所至,八股真气陆续缩了回去。 这情形十分古怪,陆渐百思不解,只听谷神通说道:“陆道友,你体内的祸胎叫做‘六虚毒’,隐藏于奇经八脉,平时循环相生,与你自身的真气同化,但一遇上真正强敌,功力催发至尽,就会突然发作。那时八劲紊乱,自相冲击,终至于真力受阻,大败亏输。” 陆渐心念数转,猛可想起一个人来,失声叫道:“是他…”谷神通接口道:“那人是否高高瘦瘦,左眉上有一点朱砂小痣?”陆渐听他所说与若虚先生一模一样,心中惊疑,连连点头。 谷神通目光凌厉:“他在哪儿?”陆渐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谷神通又问:“你怎么被他种下‘六虚毒’的?”陆渐把脱劫的事情说了,愤然道:“我一心帮他,他为何还要害我?” “天意!天意!”谷神通苦笑摇头,“那人的天劫,只有两个法子可以解脱。一是终身不用武功,二是把心魔一分为二,分由两个人承担。这分魔之法千难万险,必须适当人选,才能代他承受那一半的心魔。此人神通盖世,所生的心魔天下无双,寻常高手与之遭遇,势必随他入魔。唯有炼神高手,心志坚圆,百魔降伏,方能助他成功。炼神高手数目有限,除了他自己,鱼和尚算一个。老和尚圆寂已久,当世炼神高手,只有你我二人。我与他仇深似海,自然不会帮他,原本他生机已绝,不料你一念之仁,助他逃出了生天。” 陆渐听到这里,隐约猜到几分,不觉心跳加快,忍不住间道:“谷岛王,那人到底是谁?” 谷神通看他一眼,冷冷说道:“他是我平生死敌,我这‘谷神不死’的绰号,也是拜他所赐。” “万归藏!”陆渐冲口而出,一边的谷缜,也是应声一颤。 谷神通不以为意,笑笑说道:“陆道友,你也无须担心。圣人云:‘坚强处下,柔弱处上‘天道自来不爱强大,反倒眷顾弱小。万归藏深谙天道,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恩将仇报,在你奇经八脉中种下‘六虚毒’,呵,足见他也很心虚呢!°陆渐皱眉道:“他心虚什么?”谷神通道:“万归藏与我炼神之时,均是年过三十。你年方弱冠,就已登堂入室,假以时日,必是他的劲敌。此人杀伐决断,冷酷无情。若非自顾身份,又感你御劫大恩,只怕脱劫当时,就不容你活命。据我私心猜测,他当时虽不杀你,也要防范于将来,这才将‘六虚毒’种在你体内,来日你若与他为敌,交手之际牵动毒气,必然死在他手里。” 陆渐听得头皮发炸,心想万归藏满手血腥,此番出世,不知又有多少人丧命。他无心铸下大错,越想越是自责,抬头说道:“谷前辈,‘六虚毒,有法子破解么?” 谷神通点头道:“道心惟微,无法不破,有了六虚毒气,就有破它的法子。”说到这儿,他微微皱眉,陆渐见他似有难处,忙道:“什么法门,还望前辈相告。” 谷神通叹道:“所谓六虚毒,本是万归藏修炼的‘周流八劲’,这八种真气互相生克,能伤敌,也会伤己。万归藏练成‘周流六虚功’,自有能力驾驭八劲,别的人不知其法,八劲入体,自相攻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万归藏若要惩戒某人,只需将真气注入那人的经脉即可。因此缘故,破解的法子也很简单,你只需设法将奇经中的八道毒气找到,逼成一个气团,再找一个活人,以‘大金刚神力,逼入他小腹‘丹田’。毒气离身,六虚毒自然解了。,’ 陆渐迟疑道:“这个法子,岂不是损人利己?”谷神通说道,“你可去大牢里偷出一名罪大恶极的死囚,将真气渡入他的体内。”陆渐想了想,又问:“还有别的法子吗?”谷神通摇头道:“暂且没有。” 说完这话,他见陆渐还是犹豫,不禁苦笑一下,从怀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明日我与人决斗,不知生死存亡。这本书里载有一点儿心法,你是炼神高手,想必不难领会。”陆渐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忽觉谷缜推他一把,只好伸手接过,拱手道:“多谢岛王,我参详过了,立马奉还!” “我活着再说吧!”谷神通轻轻一叹,目视谷缜,“你明天就走?” “与你无关!”谷缜声音低哑。 谷神通沉默一下,低声说道:“明天,我就不送你了!”谷缜冷冷道:“求之不得!”谷神通面露苦笑,漫步走出门去。 陆渐忍不住问道:“谷缜,你真要离开中土?”谷缜默默点头。陆渐道:“可是谷岛王…”谷缜摆了摆手:“我累了,想睡一阵子!”说罢进了卧室。 陆渐拿起小册子,凑近烛火看去,不由大吃一惊。敢情书中所述,正是“天子望气术‘这心法内照精神,外窥玄机,谈虚说玄,极尽微妙,陆渐尽管到达炼神境界,仍觉难以领会。 看到夜深,进入卧室,谷缜早已睡熟,他躺在那儿,仿佛久绷的弓弦松弛下来,眉宇间透出一丝少有的疲惫。陆渐望着朋友,隐约感觉,尽管洗脱了冤屈,谷缜的活力也似乎用尽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谷缜方才起床,他无精打采,懒懒散散,与陆渐说话,也不过只言片语。陆渐几次劝说他与父亲和解,谷缜总是东拉西扯,只有面对谷萍儿时,他才露出几分笑意,尽力逗引少女开心。 一转眼已是下午,忽听车马声响,谷缜说:“来了!”拉着谷萍儿起身出门,陆渐跟在后面,出门一看,前面数辆大车,车边站了几个婢女仆人,为首的正是鱼传、鸿书,二人上前一步,冲陆渐行礼问安。 陆渐还过礼,鱼传又说:“谷爷,大船停在海边,现今出发,明早即可远航!” 谷缜点了点头,目光游离不定,他扶着车轮想了想,忽道:“陆渐,你送我一程好么?”陆渐叹道:“理所应当!” 两人上了车,并肩而坐,谷萍儿趴在谷缜腿上说说笑笑,一会儿倦意上来,沉沉睡去。谷缜望着妹子,眼神复杂难明,掀开帷幕,马车一路向东,南京城的轮廓越来越淡,渐渐地看不清了。 夕阳向西沉落,林巅树梢染了一抹血色,车内暮光掠过,忽明忽暗,车中人的脸色也随之变换。 “陆渐!”谷缜忽道,“你说,今日一战,东岛西城,谁能胜出?”陆渐沉吟道:“谷岛王神通盖世,如果只有八部之主,也许不难胜出,只不过…”说到这儿,欲言又止。 “万归藏么?”谷缜望着车外,声音轻忽飘渺。陆渐稍稍迟疑,轻声说:“若虚先生真是万归藏,东岛只怕要落下风!” “下风?”谷缜摇了摇头,“万归藏一来,没有高下,只有生死!”陆渐苦笑道:“我看若虚先生,不似那么可恶…”谷缜忽一摆手,挑开帷幕,冲着车夫大喝:“掉转马头,速回南京!” 车夫一愣,旋风般转身,泼剌剌返回南京。陆渐又惊又喜,深知谷缜放不下父亲安危,决意参与论道灭神。 随着马车颠簸,陆渐的心情也起伏不定,暗想今夜一战,不知会有多少死伤,自己忝为鱼和尚的弟子,挫锐解纷,责无旁贷。 他立下决心,胸怀为之一畅,再看谷缜,紧锁眉头,似在沉思。两人均是一言不发,直到马车驶入城门。 来到沧波巷外,谷缜安顿好谷萍儿,发了一阵呆,忽道:“陆渐,我有事求你!”陆渐道:“怎么?”谷缜叹道:“我有什么不测,请你照看我妹子!”陆渐道:“别说那样的泄气话!谷岛王未必会输!” 谷缜默不做声,迈步向前。夜市正酣,华灯四映,车马辚辚,三三两两向秦淮河驶去。许多店铺都已打烊,铺子里拨打算珠的声响,结成一片细微的声浪。 申时刚过,天已暗了下来,身后外城的影子,仿佛一条逶迤的长龙,东西不见首尾。城头灯火烂漫,仿佛龙背上闪耀的金鳞,相形之下,前方的紫禁城阴森可怕,仿佛一只潜藏的饿虎,磨牙吮血,随时踊跃而出。 “陆渐!”谷缜冷不丁开口,“三国之时,诸葛亮曾说这南京石头城‘钟阜龙蟠,石城虎踞,此帝王之宅’。可他却忘了,早在数百年之前,始皇帝凿开了那条秦淮河,宣泄了南京的王气。只因王气不足,定都于此的王朝,大多仓促短命,东晋宋齐梁陈,均如昙花一现。南宋定都临安,反得苟延残喘。本朝的朱洪武不信邪,结果刚死不久,这座城池就被他的儿子永乐帝攻破了。”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幽幽说道,“陆渐,你相信天命么?” “我也不知道!”陆渐一生随命运沉浮,仿佛水中的鱼儿,几乎忘了水的存在。 谷缜看他一眼,微微苦笑:“自天机宫东迁以来,东岛历经三百余年,一如这座城池,纵然一时风光,始终无法长久,也许,老天已经对我们厌弃了!” 陆渐想了想,轻声叹道:“谷缜,你变了!”谷缜点头说:“是啊,我现在做什么都不得劲儿!’,他抬眼望去,喃喃道,“这座城好静!” 陆渐应声抬头,不经意间,紫禁城已到眼前,一走火烛,二无守军,城门洞开,好似一张幽深大嘴。 两人走上玉带桥,跨过御水河,穿过城门,忽见地上横七竖八躺了若干禁军。陆渐伸手摸去,兵士的口鼻尚有呼吸,只是沉睡如死,他注入内力,但如石沉大海。 “别费力了!”谷缜冷不丁道,“那是‘北斗封神’。”陆渐吃了一惊,冲口叫道:“谷岛王制住了这一城的人?”谷缜环顾四周,淡淡说道:“紫禁城,睡着了!” “睡了?!”陆渐扫视四周,谷缜却已向前走去。月光从天洒落,越过两人身形,拖出细长缥缈的影子。一路走去,禁卫、太监、宫女、杂役,均如木偶泥塑,呆呆留在两边,有的坐,有的躺,有的站在那儿,发出清晰悠长的轩声。 ------------ 第三十七章 紫禁争雄 陆渐的心子咚咚乱跳,想象谷神通疾风席卷,鬼魅潜行,悄无声息间制住了这一城的男女,这一份神通手段,根本不是人间所有。他行走城中,仿佛置身于一场迷梦,前方树影摇晃,明月冉冉上升,一座大殿从黑暗中一跃而出,殿中的灯火活是怪兽的独眼,幽幽摇曳,若明若灭。 走上一溜石阶,步入一座广殿,一点阴凄凄的烛火,映照出朱栏玉砌。四壁布满金玉龙纹,尽管恢弘壮丽,偌大的太和殿中,却只坐了寥寥两人。 仙碧坐在尽头,木木呆呆,就与殿外的宫人没有两样。谷神通坐在龙椅上面,手托一只酒杯,漫不经意,独饮浅酌,望见二人,双眉向上一挑:“你们来做什么?” 谷缜看了看四周:“只你一个?”谷神通淡然道:“不够么?”谷缜看他一眼,冷笑道:“你要以一敌八?”谷神通沉默不答。谷缜声音一扬,语气中透出愤激:“你可真心虚呢?不错,你输了,还有叶梵、狄希,谷神通死了,东岛还在!” “谁说我会输?”谷神通斟一杯酒,徐徐饮尽。一阵风来,烛火忽明忽暗,他的面目模糊难辨,双眼藏在暗影深处,仿若寒星,幽幽闪烁。陆渐两次与他交手,此时见到,仍觉陌生,谷神通的身上,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空寂虚无,非但不可捉摸,根本不着边际,从那空洞之后跳出任何东西,陆渐都不会感觉十分惊奇。 “你来做什么?,,谷神望着儿子,“你该在船上!” “我来…”谷缜面露嘲笑,“看一看你的下场!” “你也许会失望,谷神通的嗓音里透着疲惫,谷缜喂喂冷笑,瞅了一眼龙椅:“这椅子,可是天子宝座!”谷神通淡淡说道:“那只是一把椅子,椅子就是给人坐的!” “你真当自已是天子?”谷缜语带讥讽。 “天子?”谷神通摇了摇头,“倘若老天有知,天下人不过都是朝生暮死的蝼蚁,帝王将相,终归尘土,这一片连云宫阙,也会化为一堆瓦砾。自诩为天子,不过是足够无耻!” “好大的口气!”谷缜的语气越发尖刻,“照你这么说,天下人谁还在你眼里?” “当然有人!”谷神通将一杯酒灌入口中。 “商清影?”谷缜冷笑一声,谷神通却没回答,目光投向宫门。 风声掠空,白影晃动,一股白气注入大殿,近了时,却是无数纸蝶。左飞卿的身影在其中时隐时现,忽地连人带蝶,轻飘飘地纵上了大殿的横梁。人停了,纸蝶在动,化为一条长长的飘带,缠缠绕绕,射向龙椅上的谷神通。 谷神通端着酒杯,目光微微一斜,落向飘带某处。飘带忽地向右偏出,避开正面,绕向他的后背。谷神通目光再转,飘带随之转移,恍若一抹烟雾,忽聚忽散,总在他四周弄影,可是来来去去,始终在他身前三尺。 陆渐只觉奇怪,使出小册子上所载的望气术,凝神默察。左飞卿这一次出手不同以往,风劲逼成一束,纸蝶聚集成行,仿佛一口无形无状的绕指软剑,随心所欲,变幻无方。换了他人,势难抵挡,谁知谷神通端坐不动,每次目光所向,均是风劲薄弱之处。气机一旦看破,只消出手攻击,纸蝶势必瓦解。左飞卿也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不断变换风劲,操控纸蝶,使得破淀游移不定,好叫谷神通无从把握。可是天子望气,谈笑杀人,任由左飞卿千变万化,谷神通的目光总是抢先一步,看破他的气机,一招不出,就破了风部的神术。 陆渐越看越惊,再瞧左飞卿,脸色苍白,发际见汗,两只眼睛呆滞空茫,透出一股说不出的绝望。 一声叹息,谷神通抬起手来,伸出食中二指,摘下一枚纸蝶,牯在指尖把玩,口中闲闲说道:“‘风神剑’重现西城,可喜可贺,但以谷某看来,君侯此剑,试炼未精,若有十年光阴,或许能与区区一较长短,今晚么…”他指尖一捻,纸蝶化为一团粉末。 左飞卿的一颗心沉入谷底,谷神通一眼看破了他的气机不说,又一语道破了这路神通的来历。这一路“风神剑’,本是粱思禽所创,练成之后,飞沙走石,均可化为无形神剑。剑木千奇百幻,劲力凝于一点,出手无坚不摧,比起沉沙之阵更胜十倍。多年来,练成“风神剑”的风部高手不过两人,均是旷绝一代的高手,到了这一代,西城公认,能够练成“风神剑”的只有左飞卿。如果给他十年时间,练成这一路神通,不难与谷神通争锋。可是事关仙碧,左飞卿方寸大乱,一照面就使出了尚来大成的“风神剑”,尽管犀利变幻,可也多有破绽,一被强敌看破,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 风君侯心中一乱,剑势也受波及,飘带似的风剑微微一斜,“嚷‘龙椅的抉手被削去了一段。 “啊!”陆渐轻叫一声,只见谷神通任由风剑檫身而过,身子纹丝不动,他一伸手,削断的扶手落入手心,跟着两眼一抬,看向对手,双眼明净无翳,宛如两眼深潭。 左飞卿与他目光一接,心头突地一跳,急要收回风蝶,可已迟了半步。谷神通一扬手,空中金光闪过,正中他的胸口。左飞卿如受巨锤,一口血箭夺口而出,整个人向后飞出。眼看摔在地上,忽听一声大喝,劲力从后涌来,来势虽快,却很柔和。左飞卿受这一托,稍稍稳住身形,但觉一阵风从旁掠过,虞照去如怒箭,左掌前推右掌后出,搅起两道电龙,蓝白光照,映得谷神通的面孔如雪。 谷神通一皱眉,左手探出,闪电光中,修长的食指俨如白玉凝成。“哧”,指尖刺透电光,毫无阻滞,势如蓄满了势的弩箭,洞穿了虞照的右拿。虞照轻哼一声,左掌落向谷神通的右肩。谷神通的右拳抬起,后发先至,一拳破开电龙,击中虞照的掌心。“咔嚓”,两人应声一震,虞照蹬蹬蹬连退三步,摇晃站定,右手无为垂下,左手的鲜血顺着指尖点点滴落。 “虞大哥!”陆渐纵身上前,虞照摆了摆手,扬声道:“我没事。”抬起受伤左手,“咔”的一声,把折断的右臂扶正,两眼直视前方,大笑道:,“谷岛王,我这两掌还成么?”谷神通一言不发,举起右手,手背焦灼发黑。虞照笑道:“好家伙,我本来只想逼你离座,没想到你会硬接我的雷音电龙’!” 谷神通笑道:“雷帝子的掌力,谷某却之不恭!”虞照大拇指一翘:“好汉子,冲你这句,你我当饮三百大杯!” “三百杯太少!”谷神通不动声色,“三百坛如何?”虞照笑道:“好啊,早听说岛王好酒,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可惜虞某人来得仓促,没带美酒!” “谁说没酒?”谷神通向角落处一指,虞照定眼望去,挨着墙壁,累累堆满酒坛,坛身镜金,泥封上均有朱红款铭。 虞照一愣,失笑道:“谷岛王想得周全,亲自带了酒来?” “过誉了!”谷神通也笑了笑,“不过就地取材、借花献佛罢了!” “这是…”虞照微微动容,“禁城里的御酒?”谷神通点头笑道:“今日论道灭神’论道在先,灭神在后,既是论道,岂能无酒?” “妙论!妙论!,’虞照挑起拇指,啧啧连声,“这么多坛酒,想必把禁城的酒窟都搬空了吧? ” 谷神通站起身来,拎起两坛,一坛丢给虞照,面伸手接过,泥封上的铭款赫然写着“洪武十三年”的字样。 这一批御酒藏了两百年!”谷神通轻轻拍开泥封,“躲过了靖难之役的大火,留到今日,殊为难得!” 虞照“哈”地一笑,拍开泥封,痛饮一口赞道好酒!这盗酒的勾当,虞某人从小到大做过不少。没想到,岛王这样的大高手,也会干出这等偷鸡摸狗的事儿!” 谷神通喝了一口,冷冷道:“这酒是朱元璋的,此人专断独夫、暴戾不仁,喝他这几坛酒,算是看得起他!” “说得好!”虞照抹去嘴角酒水,“不过他驱逐鞑虏,也算有功于华夏!” 谷神通轻轻摇头道:“蒙古人不是东西,朱洪武也算不了什么功臣。蒙古人杀的是人,朱洪武诛的是心,八股文下,死了多少文人的精魂。元人祸乱,不过百年,八股取士,流毒子子孙孙!” “说得在理!”虞照声如洪钟,“八股取士,诚然荒谬,但这还不算朱元璋最大的过失!”谷神通一扬眉毛:“愿闻其详!” 虞照笑了笑,大声说道:“朱元璋最大的过失,莫过于养了一群浪蛋儿孙。自永乐帝一下一代臭过一代,到了本朝,更是臭不可闻! “有点儿道理!”谷神通叹了口气,“不过说起来,从古至今的皇帝,又有几个不是混账东西?盗天子之名,行独夫之事,虐民以逞,可恶透顶!” “好一句‘盗天子之名,行独夫之事!”虞照放声大笑,“谷神通,你可把自己绕进来了。 你的功夫里就有‘天子’二字,这又作何解释?” “这不过是他人的抬爱!”谷神通淡淡说道,“这功夫是我自创,本就没有名字,你高兴了叫天子,不高兴了,叫乞丐也没关系!” “痛快!”虞照一拍手中空坛,“谷神通啊谷神通,可惜你晚生了两百年,要不然,思禽袓师见了你,一定十分欢喜!” “是啊!”谷神通也将空坛抛开,幽幽叹了口气,“可恨我晚生了两百年,没有见到思禽先生!” “见了又如何?”虞照心生好奇。 谷神通抬头望天,随细一丝怅然:“倘若见到先生,谷某必当为他牵马执鞭,甘为门下走狗!” “奇了!虞照火笑遒,”东岛之王也会尊崇我西城的祖师?” “尊崇?谷神通徐徐摇头,“谷某从不尊崇任何人物!” “你方才说…” “我不尊崇人物,但我尊崇道理!”谷神通扬眉一笑,“抑儒术,限皇权,只凭这六个字,思禽先生,可当横绝古今!” “妙论,妙论!”虞照哈哈大笑,将手中一坛酒喝得一干二净,眯起虎目注视对手,“谷神通,我看你也是通达人物,你说,你要怎样才肯放了仙碧?” “这个么?”谷神通眯起双眼,“你喝得过我,我就放人?” “有意思!”虞照双目一亮,拍开酒坛泥封,“谷神通,打架你在行,这喝酒么,那可未必胜得过我!” “雷部之主,酒量无双!”谷神通漫不经心地二笑,“谷某不自量力,敢捋足下虎须!”虞照笑道:“好说,好说!” 两人谈古论今,一转眼喝了七八坛百年陈酿,他们似有天大肚量,数百斤酒水下肚,居然不知所终。陆渐正觉惊疑,谷缜忽地轻声说道:“看脚下!” 陆渐低头一看,两人脚下涌出四股酒泉,汨汩漫向四周,只因烛火微弱,一时不易察觉。两人喝罢一坛,又是一坛,转眼喝了千斤烈酒。虞照面孔殷红,两眼似要喷火,谷神通却是气色如常,嘴角一丝笑意,始终不曾散去。 再饮一坛,虞照长吐一口气,苦笑道:“谷神通,你还能噶多少?”谷神通笑道:“主随客便!”虞照挠了挠头,苦着脸道:“罢了,你是无底的漏斗,喝光了这里的酒,我也胜不过你!” 谷神通笑道:“这么说,你不救人了?”虞照一挺腰背,笑道:“谁说的?虞某打也打不过你,喝也喝不过你,不过有件本事,谷岛王可是望尘莫及!” “什么本事?”谷神通随口问道。 “拼命的本事!”虞照双掌一抡,“谷神通,接招吧!” 陆渐一边听着,热血尽沸,正要挺身而出,忽见谷神通反手一挥,仙碧浑身机灵,清醒过来,左瞧右看,忽地看见虞照,失声叫道:“你怎么来了?” 虞照应声泄气,垂手道:“谷神通,跟你打个商量,我用这条命换仙碧行不?,’ 仙碧浑身一震,盯着虞照,不知不觉,眼里浮起一抹水雾。谷神通也默默地看了虞照时许,忽地摇头道:“不行!” 虞照面涌怒气,忽又气贯双掌。谷神通再挥衣袖,仙碧应势起身,不由得向虞照撑去。虞照慌忙伸手揽住,但觉来势轻柔。再看仙碧,双颊染红,艳若桃花,双目凝注过来,恍若两点水晶。 “谷神通?”虞照呆望对手,神色不胜迷惘,“你这是什么意思?” 谷神通一言不发,徐徐坐下,两眼盯着地面,仿佛十分着迷。虞照循他目光看去,脸色忽地一变。两人化酒为泉,积水成洼,这时满地的积水,忽似活了过来,凝成笔直一线,直向谷神通冲去。 “水魂之剑!”仙碧低呼一声,声音里透出惊讶。水流应声变快,“扑”地溅开,化为千丝百缕,罩向谷神通全身。 谷神通抬起双手,十指如弹琴鼓瑟,向外轻轻挥洒。漫天水剑遇上指风,“嗖嗖嗖”向外溅出,没有一丝落在他的身上。 相持之际,水剑越来越细,悄然失去形质,化为丝丝雾气,雾气升腾弥漫,又凝结逢了一团缥缈的水云。 “谷岛王当心!”仙碧冲口而出,“那是‘玄冥鬼雾’!”叫嚷声中,谷神通已被云雾笼罩,身影模糊起来。仙碧连连后退,心跳不觉加快,这鬼雾中蕴含水毒,稍微沾染些许,势必化为水鬼,谷神通湮灭其间,一定无法幸免。 “咻‘一溜火光飞来,“玄冥鬼雾”乃醇酒所化,遇火即燃,“砰”地化为硕大火球。 “呵!”烟光水雾中,谷神通的笑声又轻又细,火光摇曳变幻,忽地向前急飞。恍若蜕皮的灵蛇,谷神通从火焰中脱身而出,鼓起胸膛,尽力一吸,残存的“鬼雾”一丝不漏地钻入他的口鼻,四周清清朗朗,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咻”,又来两道火光,谷神通一扬手,火光掉过势头,斜向前飞,所过大殿通明,照出两道人影。一个手持弩箭,正是宁不空;另一个却是中年男子,瘦削匀称,面白无须,身披一件羽氅,漆黑发亮,尽是乌鸦羽毛。 “是他!”虞照不禁动容。仙碧也惊叫道:“他还活着?” 两团火焰去势舒缓,仙碧叫声一出,忽地快了数倍。宁不空凝立当场,动也不动,眼看火焰冲到,从他身后闪出一道人影,体态窈窕,撩人遐思,纤手向前一扬,“砰”,火光迸散,转眼烧尽。 羽氅男子不敢硬接,闪身向右跳开,立足未稳,忽听有人发笑,他掉头一看,谷神通如鬼如魅,来到近前,目光如水,冷冷望来。男子心头一跳,正要扬手,冷不防谷神通一张口,喷出一股浓白的雾气,男子始料不及,脸上挨个正着。这一股白雾本是“玄冥鬼雾”,谷神通吸入后以神通炼化,这时反转回来,男子的脸上刺痛麻痒,仿佛千百蜜蜂一起刺蜇,不由得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呼,形如一只大鸟,如飞向后飘退,只是一个起落,脱出太和殿外。 “宁姑娘!”陆渐忍不住叫了一声,宁凝亭亭站在父亲前面,面孔素白无瑕,宛如夜里盛放的一朵幽兰。她应声看向陆渐,双眸蒙上了一抹淡淡的水烟。 “这位姑娘好功夫!”谷神通收起双手,迈步走向宁凝,他每走一步,都似踏中人心。宁凝不觉额角渗汗,忽地一晃,倒退两步,刹那间,谷神通身子前倾,作势跃出。 “喝!”陆渐挺身而上,拳劲如山涌出,谷神通略略转身,封出一掌,陆渐浑身一震,向后弹了出去。不待谷神通转身,宁不空举起连弩,一发数箭。 谷神通并不回头,大袖向后一拂,火箭旋风掉转,反向宁氏父女飞去。 宁凝吃了一惊,下意识挥掌阻拦,谁知火箭射到半途,忽地拐了个弯,绕过她的掌风,直奔宁不空飞去。宁不空正要躲避,火箭砰然爆炸,声如霹雳,宁不空飞出丈许,落地时半身浴血,摇晃不定。 “天弧掌力!”虞照惊讶道,“谷神通,你学了沈瘸子的‘星罗散手’?” “不敢!”谷神通笑了笑,“谷某依样画葫芦,怎及‘西昆仑’的神通?”他口中说笑,右掌轻轻一拂,漫不经心地扫向宁凝。陆渐忍不住叫道:“岛王手下留情!”身向前纵,拳脚齐出。谷神通回掌抵挡,两人电光石火般拆了两招,宁凝上前夹攻,不防谷神通一旋身,食指飞出,仿佛灵蛇归窍,穿透她的掌风,点向她的“膻中”穴。宁凝应手而倒,陆渐又惊又怒,出手更快,大殿中两道人影乍分乍含,拳脚云飞电闪,几乎不容细看。 谷神通举手抬足,无一不指向陆渐的气机破绽。陆渐起初还有还手之力,渐渐只有躲闪之功,突然“啪”的“声,肩头挨了一掌奇劲透体,半个身子几乎麻痹。他灵机一动,应掌摔出,双脚腾空乱踢,谷神通防他攻击下盘,纵身跳开。陆渐趁机向前一蹿,活是飞鱼出水,贴地抱起宁凝,伸手一探,少矣尚有气息,忽见宁不空就在左近,叫声:“接着!” 宁不空伸手接过,微微一愣,陆渐还想再问袓父下落,谷神通纵身赶到,“刷刷刷”接连三掌,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陆渐步步后退,转眼到了柱子前面,他绕柱疾走,不防谷神通故技重施,又使出“天弧掌力”,接连绕过巨柱击来。陆渐一不留神,当胸中了一掌,整个人腾空飞出,眼看人影一闪,谷神通已到空中,欲要反击,又觉软麻无力。正焦急,“咔啦啦”一阵响,满地方砖冲天而起,聚成一道屛障,向谷神通迎面撞去。 “砰”,青砖化为漫天碎肩,落在陆渐身上,势如利锥尖刺。他缓过一口气,使个,鱼相”,如龙如蛇,翻腾跃出,挺身看去,大殿里尘肩弥漫,地面无中生有,涌出冲天藤蔓,纵横盘绕,尖刺重叠,犹如万鬼吐牙,叫人望而心惊。 陆渐心神一凛,转眼望去,殿门前多了三人。月色掩映下,一个正是姚晴,在她左边,依次站立一个金发美妇,一名高古者。姚晴见他看来,忽地面有揾色,狠狠扭过头去。 一阵狂风卷过,青雾无声消散,谷神通步子从容,踏过一片荆棘,所过藤蔓驯服,齐刷刷让开了一条道路。 “啪啪啪”,一切尖刺上面,迸出朵朵白花,花朵莹润如玉,饱吸了满地的醇酒,花蕊中吐出芬芳的酒气。金发美妇一扬手,白花飘零,花瓣漫天,仿佛向磁的铁针,直向谷神通飞去。 “天女花”受了对手真气吸引,紧贴对手身躯,手足四肢倒也罢了,一旦封住眼耳口鼻,势必成为聋子瞎子,任由“恶鬼刺”宰割。 谷神通抬起头来,舔了舔嘴唇,迎空呼出一口长气,那气息仿佛二月舂风,柔和潮润,但又不可抗拒。天女花缤纷四散,如被一阵狂飙裹挟,冉冉飞向殿门前的三人。 “嚓”,屋顶破开一个窟窿,一座假山从天而落,半途砰然炸裂,化为千百石雨,大如栲栳,小似拳头,势头精准狠辣,声如雷霆下降。陆渐吃了一惊,欲要上前,可是体内那一股“天弧掌力”经久不衰,还在体内盘旋。他有心无力,眼睁睁望着谷神通湮没在一堆乱石中间。 忽听一声长吟,清亮如九霄凤鸣,跟着灰影闪动,形似一条游龙,在乱石中闪电穿行。突然灰影消失,屋顶上传来一声闷哼,一个庞大身影从天摔下,砸得地皮微微颤抖。崔岳灰头土脸,狼狈爬起,额角上破了一个口子,汩汩淌出血水。跟着又听一声大叫,陆渐听出是沙天河的声音,叫了一半,戛然而止。众人抬眼望去,透过屋顶破洞,只见星空幽蓝、明月在天,一束清辉缥缈射入,形如一支打磨光洁的长剑。 “呵!”门前人影一晃,谷神通大步跨入,手里提了一个瘦小老者。 “接着!”谷神通一扬手,沙天河颠三倒四地飞向温黛。仙太奴一纵身,轻轻接住,正松一口气,不料沙天河陡然变沉,重逾千钧,仙太奴胸口一闷,鲜血夺口而出。 这一招“羊头豹尾”出自当年的“穷儒”公羊羽(按:见拙作《昆仑》),将后劲藏于物体,接来甚轻,使人心生懈怠,跟着突然变沉,一举重创对手。谷神通此时武功,尤胜当年“穷儒”,尽管手下留情,仍叫仙太奴吃足了苦头。 “太奴先生,别来无恙!”谷神通语中带笑,双掌如白浪千叠,挥洒而出。温黛双掌一合,平地涌出无数根须,齐刷刷缠向谷神通的双足。姚睛一躬身,双掌按地,根须深处,又带出无数带刺藤蔓,菩提根,恶鬼刺,一善一恶,并排齐飞。 谷神通不闪不避,“千浪千叠手”前劲未消,后劲又至,重重叠叠,势揽天地,所过根摧藤断,化为漫天碎肩。姚晴躲闪不及,被掌风扫了一下,好似撞上了一面石墙,翻糖跟斗飞了出去。正觉气血如沸,忽然身子一轻,落入他人怀里,姚晴不必去看,只闻气息,就知陆渐多事、也不顾浑身难受,狠狠推他一把,陆渐呆了呆,悻悻将她放开。 姚晴心忧师父师公,转眼望去,温黛双手狂舞,满地方砖涌起,结成层层障壁,正面柢捎谷神通的掌风。宁不空弩箭如飞,爆鸣震耳。崔岳也缓过气来,使出“石天雷”的神通,就地抓起大石,接连掷出。石块中蕴含“山劲”,半途发作,突然炸裂,棱角尖锐,去势惊人。, 这三部之主,均是西城中的顶尖人物,三人联手,守如泰山之固,攻如天崩地陷。谁知谷神通徜徉其间,手挥目送,一应爆炸、石雨、方砖石壁,为他掌风牵引,渐渐聚合拢来,势如龙卷飓风,绕着他周流转动。月光之下,旋风青郁发白,卷来荡去,西城高手纷纷后退,人人望着青色漩涡,纷纷露出惊惧神气。 突然声如炸雷,飓风崩溃,尘屑四散。温黛身不由主,接连后退。崔岳的胸口恰似被攻城锤撞了一下,一张阔脸变成紫色。宁不空见机得快,退得最远,手握半张连弩,帽子不知所终,披头散发,形同厉鬼。 飓风说去就去,就似从未有过,谷神通站在那儿,有如一尊雕像。对面的仙太奴无声凝立,两人四目相交,目光亮如星火,场上的气氛由动而静,众人纷纷屏息,大气不敢轻出。 仙太奴是温黛的丈夫,也是她的劫奴,所以仙碧不但练成地部神通,更继承了父亲的劫术“太虚眼”。太虚眼一旦使出,绝智乱神,使人疯狂。仙太奴的劫术胜过女儿太多,谷神通与他眼神相接,一时之间,似乎不能移开。 两人的目光越来越亮,脚下尘屑无风而动,凝若有质,越转越急,吹得众人衣发飘动。 “呵!”谷神通吐气开声,仙太奴应声一颤,脸色煞白如死。忽听谷神通叹了口气,说道:“太奴先生,生死相拼非我本意,你我还是罢手吧!” 仙太奴心中骇异,他这时劫术运足,别说开口说话,就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但听谷神通言语从容,分明未尽全力,想到这儿,争胜的念头化为乌有,眼内奇光微微一暗。 他的目光暗淡一分,谷神通的目光也暗淡一分,等到仙太奴眼里的神光散尽,谷神通也回复了从容淡泊的神气。 仙太奴长吸一口气,后退半步,抱拳苦笑:“谷岛王神通盖世,可惊可叹!” 西城众人听了这话,无不灰心丧气。谷神通赤手空拳,打得七部之主落花流水,反观其人,襟带潇洒,袍服俨然,气度不减当初,几乎毫发无损。 “还有谁来赐教?”谷神通声如金石,目光扫过大殿。 沙天河忽地叫道:“谷神通,你想怎样?沙某武功不济,却不怕死!” “沙部主会错意了!”谷神通淡淡说道,“东岛西城,对峙三百余年,死伤了无数豪杰奇士。谷某不自嫌力,今日决意解一解这个难题。现今诸位,均是西城一部之主,单打独斗也好,一拥而上也罢,但使胜过谷某,谷某立刻解散东岛,永不复起。各位如果败了,也请解散西城如何?” 六部之主面面相对,神态各式各样,沙天河咽了一口唾沫,扬声说:“这件事,我说了不算!” “那么西城八部,谁说了算数?”谷神通目光一斜,落向温黛。 八部之中,“地母”威望最高,山、泽二主虽为同辈,论及德望,仍是逊她三分。风雷二主是晚辈,火部与各部为敌,宁不空说话全无分量。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温黛身上,就连宁不空也转动两只眼窝,眉梢流露出焦灼神气。 温黛心中两难,谷神通一身武功可比天人,八部神通,无气不行,此人望气杀人,总能抢先一步看破众人的气机,因气制敌,无往不利。别说六部高手,即使天、水二部齐至,八人联手围攻,也是败多胜少,只不过,因此毁掉袓宗基业,似也说不过去。 沉吟未决,头顶传来一声轻笑,笑声又轻又细,可是温黛听来,却如朗朗晴空响起一声炸雷。其他人无不抬头,脸上流露出无比惊骇。 谷神通一抬眼,月光穿过头顶空洞,投下一条幽幽淡淡的长影,儒衫便帽,看似平常,胃是一股无形压力,刹那间铺天盖地。 “呀!”宁不空轻轻叫了一声。他双目已盲,感觉却很敏锐,突然向后一跳,结结巴巴地说,“你…” “谁?”宁凝茫然询问。 “我!”屋顶那人轻轻回答。殿内众人,应声脸色霜白,沙天河喃喃道:“瘦竹竿儿!” 大殿里忽然多了一人,青衣小帽,身量甚高,面孔苍白瘦削,左眉一粒朱砂小痣。陆渐冲口而出:“若虚先生!”谷缜喃喃道:“师父!”温黛却深深吸了一口气,幽幽说道:“万归藏!” 来人又笑一声,狂风平地刮起,磅礴大力涌向四方,不但西城众人站立不稳,陆渐不禁连退几步,靠上了一根巨大的圆柱。 大殿中央,只剩下两人。万归藏手足不动,身子轻摇轻晃,形似一竿修竹,在夜风中婆娑起舞,搅起无边的劲气。碎石、尘肩、纸蝶、残枝,还有侵染醇酒的泥土、四分五裂的方砖,一切有形之物,纷纷落入劲气,随之跳荡舞蹈。 气流一波波涌来,谷神通襟袖飘扬,俨然虚无幻影。突然之间,陆渐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气息。谷神通消失了,他的精神气魄,应着万归藏的气势向内收缩,凝如江心磐石,伫立激流之中,任由对手气势张扬,从他身边一一掠过。 地表起伏震动,陆渐的双脚微微发麻,身后的巨柱也在来回晃动,栋梁之间,发出吱呀呀的呻吟。 “你在炼虚?”万归藏的声音冷厉空茫,仿佛来自天外。 “那又怎么样?”谷神通的语调一如故往,懒散中带了几分倦怠。 “你想掏空自己?”万归藏嗤嗤冷笑。 “你要装满酒杯?”谷神通针锋相对。 “天地可不是杯子!” “你也算不上天地!” 两人机锋来去,气劲充斥大殿,旋转推挤,横冲直撞。谷神通以外,其他人均被逼到墙角柱下,陷入苦苦挣扎。 “呀!”姚晴突然发出一声尖叫。陆渐转眼望去,少女面红如火,两眼发直,口中大嚷大叫“别喝药,娘,别喝那药…啊,快来人呀,快救我娘,她…她快要死啦…” 陆渐心中惊讶,凝神望去,发现她体内的气血沸腾乱走,反复冲击周身的经脉,势如洪流溃堤,行将破体而出。 陆渐心中一急,抢到姚晴身边,“大金刚神力”涌出掌心,将那气血强压下去。姚晴缓过一口气,神志稍稍清醒,发现身在陆渐怀里,又羞又气,想要挣脱,谁知身子其软入绵,使不出一丁点儿的气力。 陆渐游目四顾,一众西城高手,无不闭目盘坐,神情痛苦,观望他们体内的气机,无不跳动滚荡,很不平静。陆渐又吃惊,又担心,转眼看向谷缜,只见他背靠墙壁,呆呆盯着场上。 陆渐一转念头,恍然大悟,万归藏使出了“周流六虚功”。“周流八劲”与他同出一源,遇上了“周流六虚功”,好比小巫见大巫,别说神通施展不出,更被万归藏牵动气机,不可遏止。谷缜没有练过“周流八劲”,不与“周流六虚功”发生感应,尽管修为较弱,反而没有走火入魔的风险。 气劲越来越强,如山如城,向谷神通碾压推挤,冲击他的躯体,动摇他的下盘。谷神通随之摇晃,仿佛飓风中的一点孤灯,尽管外力增强,他的神气却越发空透,渐渐小无可小,缩成无形一点。这时间,陆渐呼吸一紧,隐隐感觉有事发生。 “咄!”谷神通的精气暴涨,势如千针万箭,从周身百穴中迸射而出,“哧哧哧’’穿透了万归藏的劲气,活龙活蛇,如针如刺,避实就虚,在其中不住穿梭游走。 “无相神针!”万归藏一挺身,气势怒张。可已迟了,气针一发不可收拾,无隙不趁,无孔不入,生生不息,源源不尽。 神功大成以来,万归藏第一次陷入了守势。“周流六虚功”遇强越强,因应气针冲击,势如狂龙出海,穿房揭瓦,摇梁动柱,方砖片片离地,裹挟漫天黄瓦,可一冲近谷神通,又为气针击得粉碎,碎肩滚珠走丸,从他身边无声滑过。 谷神通洞悉天机,“无相神针”已入化境,胜过了当年的释天风。只随两人交锋,气针渐粗渐长,如绳索,似长缨,如千钧劲矢,似点钢长枪,连缠带绕,连守带刺,扼住了无坚不摧的龙头,缚住了周流天地的妖龙。万归藏尽管后招无穷,此时此刻,居然一招一式也发不出去。 万归藏的神通一且使足,西城高手所受的苦头更大,体内翻江倒海,头顶白气如柱,面庞渐渐扭曲变形,眉宇之间透出癫狂。 一声凄厉惨笑,宁不空忽地跳了起来,凄声长叫:方凝,你为什么不等我?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明天就回来,你好好带着孩子,我明天一定回来,方凝,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 宁不空一向城府深沉,万事潜藏在心,从不对人诉说,好比蓄满了水的湖泊,平时堤防坚牢、滴水不漏,可是一有破淀,立马纵情宣泄。所以六大部主之中,他的功力并非最弱,心志却是最先崩溃,眼前生出了幻象,宛然回到了落雁峡一战之前、与妻子生离死别的情形。越方凝抱着婴儿,巧笑嫣然,素自的倩影仿佛就在眼前,可是任他双手乱抓,始终抓不住一片衣角。 宁凝与陆渐共破“黑天劫‘,神通已达炼神境界,身处乱流之中,并不随之迷失。她听见父亲叫喊,又吃惊,又难过,纵身抢上,将一股内力打入他后脑的“玉枕”穴,宁不空两眼一黑,登时昏了过去。 宁凝正要注入内力,压制宁不空的气机,忽又听见一声大叫:“爹!”回头看去,左飞卿站起身来,闭着眼手舞足蹈,一无平时的夷旷洒脱,嗓音又尖又细,像是十来岁的孩子,“爹,你怎么啦,来人呀,他流了好多血,来人呀,这些血止不住呀…” 宁凝听在耳中,心中生出一丝凄惶。她听说过左飞卿的身世,风君侯幼年之时、亲眼目睹父亲被万归藏所杀,内心受了极大刺激,从此沉默寡言,郁郁寡欢。他之前受了不小的内伤,“周流六虚功”一出,左飞卿内外受敌,一面压制伤势,一面柢御外力,所以第二个中招,朦胧中看见垂死的父亲,揭破了心底的疮疱,一时悲恸莫名,神志混乱得不可收拾。 虞照在他身边,见状凝气于胸,运起“天雷吼”,冲着左飞卿“呔”地一喝。喝声有如霹雳,击破了左飞卿眼前的幻象。他只一呆,神魂归窍,忙又盘膝坐下,抱真守一,虞照却因这一喝,外邪入侵,气机错乱,两眼殷红如血,摇晃晃站了起来,痴痴呆呆地向大殿中央走去。 仙碧在他身后,忍不住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他手,虞照狠狠一甩,把她甩开。仙碧正着急,左飞卿跳了起来,轻飘飘一掌落向虞照背心,虞照下意识回掌抵挡。“啪”,两人双掌交接,左飞卿的掌心传来一股黏劲,将他的手掌紧紧黏住。虞照只觉一股柔劲绵绵涌入,神志为之一清,慌忙送出电劲,风雷转生,威力倍增。两人缓过一口气来,忽见仙碧双颊涨红,神气痛苦,忙又各出一掌,与她双掌相接,三人坐在一起,形如品字,共御天劫。 陆渐远远看见,轻轻松了一口气,再看其他人,崔岳和沙天河双掌互抵,面色蜡黄,温黛与丈夫也四手相交,脸色一阵青,一阵红,转眼之间变了三次。 陆渐恍然大悟,万归藏存心放任神通,扰乱同门的气机,分明是想一劳永逸,打败谷神通之外,也将这一干西城高手逼疯发狂、气血破脑而死。 不一会儿,西城众人越发痛苦,就连姚晴体内的真气也蠢蠢欲动,一心冲开“大金刚神力”,可是场上两大高手忽攻忽守,你来我去,完全没有罢手的意思。 陆渐蓄足真气,凝注场上。一转眼,“周流六虚功”势头稍弱,“无相神针”又转急迫,满空啸响连连,仿佛千箭齐发。陆渐一挺身,露出“唯我独尊之相”,忽地向前迈出一步。 这一步决定了胜负! 万归藏的心思全在谷神通身上,可是陆渐气势太强,不容他视若无睹。现如今,他的气势正落下风,如果听之任之,势必两面受敌。 他心念电闪,目光一转,忽向陆渐投去。陆渐与他目光相接,只觉丹田一跳,经脉中八股真气蜂拥而出,冲得他周身酸软。紧跟着,一股大力如山压来,陆渐胸口一闷,一股血箭夺口而出。 万归藏分心应敌,气场生出一丝破绽,这破绽稍纵即逝,可对谷神通来说已经足够! 他“嘿”的一声,陆渐昏沉之间,也感觉到一股锋锐无比的神意。锐劲破空掠过,仿佛捅破窗纸的一根钢针。 万归藏哼了一声,忽地冲天而起,撞破了上方的屋顶。人巳泯然消失,声音远远传来:“九月九日,东岛西城,灵整岛上,论道灭神!”清如老龙长吟,久久也不散去。 大殿里平静下来,进而陷入一片死寂。除了谷神通,殿中人东倒西歪,没有一个可以站立。 宁不空慢慢挣起身来,扶着女儿,一步步向大门挪去。 “就这样走了么?”谷神通的声音清冷如月光。 “你要怎样?”宁不空口气软弱。万归藏尚且败落,谷神通若下杀手,在场诸人,决无一人可以生还。 “人可以走!”谷神通顿了顿,“双手留下!”宁不空应声一颤,双眉微微扬起。温黛忽道:“谷神通,你是说,西城的人都要留下双手?” “不错!”谷神通冷冷道,“到了九月九日,我可不想多出九名劲敌!” 崔岳摇晃站起,大声说道:“谷神通,我们打不过,可也不怕你,要取我老笨熊的爪子,你得自己来!” “说得好!”沙天河也大声附和。左飞卿、虞照、仙碧、宁凝、温黛、仙太奴,西部一干高手,纷纷挺身站起,站成一排。姚晴迟疑一下,忽地推开陆渐,默默站到师父身边。温黛看她一眼,脸上露出苦涩笑意。 谷神通盯着九人,点一点头,正要迈步,陆渐忽地挣起,抹去口角鲜血,大声说道:“谷岛王,手下留情!” 谷神通看他一眼,摇头叹道:“我们两方恩怨数以百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化解。陆道友,你今日助我破了万归藏,我很承你的情,你不是西城中人,不要插手此事!” 陆渐说道:“三百年还不够吗?这仇恨要一直传下去吗?”谷神通摇头道:“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陆渐咬了咬牙,忽道:“谷岛王,你放了他们,我把双手给你!”上前一步,将双手送到谷神通前面。谷神通一怔,西城诸人无不动容,忽听谷缜笑道:“把我的双手也算上!”他走上前来,似笑非笑,“谷岛王,你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谷神通冷哼一声,面沉如水。谷缜笑嘻嘻与他对视,半点儿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两人对峙半晌,谷神通忽地垂下眼皮,一扬手,冷冷道:“全都滚吧!” 西城一行人如释重负,温黛微微欠身,轻声说道:“陆道友,大恩不言谢,温黛记下了!”陆渐拱手道:“不敢当,但望今夜以后,恩怨尽消,从此东岛西城,化干戈为玉帛!” 温黛深深看他一眼,又施了一礼,领着众人离开。宁不空落在后面,还没举步,忽听陆渐叫道:“宁不空,我爷爷呢?” 宁不空冷冷道:“你不怕的,就跟我来!”陆渐与万归藏换了一招,受了不小的伤损,宁不空几乎身心俱毁,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人半斤八两,陆渐并不怕他,大声说:“就来!”迈步跟了上去,走到宁凝身边,忽又面红耳赤,讪讪招呼:“宁…宁姑娘!”宁凝望着他,神色似恼似怨,终归化为一团凄凉。 忽听有人冷哼,陆渐掉头望去,忽见姚睛怒目相向,陆渐忙道:“阿晴,你听我说…”话没说完,姚晴一甩手,飞也似的跟温黛去了。 陆渐盯着姚晴的背影,心中伤感恍惚,百味杂陈,直到宁凝轻声提醒:“别愣了,走吧,令袓父没事!”陆渐回过味儿,心中忧喜参半,看了宁不空一眼,低声说:“那为什么宁…令尊要捉他?”宁凝说:“家父恨沈舟虚入骨,存心让你破坏他儿子的婚事。他还说,姚姑娘怕是下一代地母,如果嫁了沈秀,天地二部含一,对我火部十分不利,至于为何不利,他却没有多说!” 陆渐松了一口气,跟宁凝走了两步,忽又回头说:“谷缜,我要去见爷爷,完了上哪儿找你?” 谷缜苦笑道:“也许等你回来,我已经走了!”陆渐一惊:“你还要走?”谷缜默默点头,陆渐又问,“不回中土了?”谷缜又点了点头。两人对望一眼,陆渐忽地双目发酸,哽咽道:“那好,你…你保重…”说完扭头就走,背过身时,宁凝看见两行泪水从他的眼里夺眶而出。 一时人群散尽,大殿中只剩下谷氏父子。谷神通神气倦怠,百光扫过大殿,不过半个时辰,殿中已是一片狼藉,他呆了呆,忽道:“走吧!” 谷缜笑道:“好个撒手掌柜!禁城里的人醒过来,一看这副景象,还不闹到北京城去?” “他们一个字也不会说!”谷神通冷冷说道,“比起损毁大殿,看守失职才是死罪,顶多修修补补、敷衍过去罢了!” 谷缜笑笑不语,父子俩一前一后,信步走出禁城。禁卫、宫人依旧沉睡,出了东安门外,明月还未中天,谷缜正要分道扬镳,谷神通忽道:“陪我走走!” ?“凭什么?”谷缜大皱眉头。谷神通一言不发,迈步走在前面,谷缜望着他孤独的背影,不知怎的,心中忽地凄凉起来。 两人穿过一条长街,拐进,条小巷,巷中星月不至,一团漆黑,突然间,谷神通停下步子,手扶墙壁,“喀”地吐出一大口黑血。 “你…”谷缜作势要扶,手到半途,忽又停住名神通摆了摆手,哑声说:“我没事…”踉跄走了两步,忽地一膝跪倒,靠在墙角一动不动。 谷缜来不及细想,扶起父亲,但见谷神通面色蜡黄,两眼紧闭,眉宇间藏了一团紫黑之气。 谷镇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怔忡时许,才来得及整理思绪。看情形,谷神通早已受伤、适才威胁断去西城中人的双手,只怕也是虚张声势。他明知此话一出,陆渐必处阻拦,故而假意准许,一来借坡下驴,二来让西城众人丧胆远走,不敢留下来査探虡实。尽管这样,谷神通强压伤势,一路避开大道,来到这个僻静小巷,方才不支倒地。 谷缜想到这里,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刚才没有跟来,一代高手也许就窝窝囊囊地死在这里了。更可怪的是,依照往日意气,谷神通让他向东,他十九向西,让他陪走一程,他十九扬长而去,可那时不知为何,似乎心神不定,难道说真是父子连心,预感到谷神通要出大事? 谷缜越想心中越乱,寻思紫禁城一战之后,西城群雄夺气,一时无人再来。可是东岛兴衰,也系于谷神通一身,当此之时,正是杀死“谷神不死”的最佳时机。尽管身处穷街陋巷,两人的四周依然潜伏危机。 谷缜沉吟一下,脱下谷神通的外袍套在身上,又把自己的外套转给父亲,而后打散头发,半遮脸面,俯身将谷神通背在后面。父子俩身量相仿,胖痩相若,乍一看,倒像是谷神通背着谷缜。 谷缜专挑僻静巷陌行走,他记忆精准,南京大街小巷,无不了如指掌。他在雨檐下的阴影里游走,避开皎洁的月光,仿佛一只离索的孤魂。 走过若于巷道,前方灯火照眼,一条不波逝水,漂着许多画舫,哀歌淫曲,从妨上悠悠飘来。 谷缜招来一艘乌篷小船,钻了进去,放下父亲,一探脉搏,并非虚弱不救。他搜索谷神通的囊袋,找到两瓶疗伤药物,取了几丸给他服下,而后叫来酒菜,在一旁燃起烛火,自斟自饮。 小船顺水漂流,歌声渐渐稀落,挑开窗帘看去,漆黑的夜幕下,河上几点火光闪烁明灭,与天上群星的倒影混淆相乱。 又过了一会儿,秦淮河也沉寂下去,艄公靠在船头打盹,船里的姑娘无所事事,也在舱尾熟睡,随着轻柔的呼吸,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脂粉香气。身后的谷神通似在梦魇,嗓子里咯咯有声,仔细听去,仿佛在叫一个名字。 “清影,清影…”这叫声落入耳中,谷缜的心底针扎剧痛。记忆的闸门掀开,无数往事汹涌而出。他愁上心来,一口气喝光了五壶烈酒,非但不醉,反而更加清醒。正要再拿一壶,一只手忽地搭来。他回头看去,谷神通已经醒了,他的脸色苍白如故,孤寂的眼里却多了一丝神采。 “干吗?”谷缜挣脱他手,双眉向上一扬。谷神通深深看他一眼,苦笑道:“酒多伤身!”谷缜失笑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他娘有点儿意思!” 谷神通沉默时许,徐徐说道:“当年清影离我而去,我心灰意冷,托于杜康。你耳濡目染,也染上了酒癖,以至于因酒取败,遭人诬陷。如果你那天不曾饮酒,谁又能够陷害你呢?” “陷害我?”谷缜只觉一股热气直冲头顶,“你现在才说陷害我?” 谷神通站起身来,挑开帘子,望着一河星斗呆呆出神,良久说道:“谷缜,我明知道你冤枉,却把你打入九幽绝狱。我明知你无罪,却让你当众假死,害得萍儿神智丧乱。说起来,我真是天底下最可恨的父亲!” “装模作样!”谷缜冷笑一声,“这些马后炮我不爱听!” “谷缜,你可以恨我!”谷神通望着儿子,脸上的疲惫之意挥之不去,“可是,无论你有多少冤屈,有些事却洗脱不了!” “什么事?”谷缜皱了皱眉。 “萍儿失身给你是真的!”谷神通沉默一下,“你们有兄妹之名,但有夫妻之实!”谷缜恰似挨了一棍,默默低下头去。 “四大寇的书信是假的!”谷神通顿了顿,“可是,书信上攻城略地,死掉的百姓却是真的,这些百姓不是你亲手所杀,却是因你而死!” “这…”谷缜正要反驳,忽又想起当年炮击倭船,溺死了许多百姓,不由得心生愧疚,再也说不下去。 谷神通沉默一下,又道:“我也找过汪直,他一口咬定你是同谋。我本想杀了他,可他用你来将住我,说我徇私枉法,他跟你同样作恶,为什么我不杀你,偏要杀他?我实在羞愧,只好一走了之!” “你还真好哄!”谷缜冷冷道,“换了是我,他连十八代袓宗的名号也得兜底儿说出来!” “是啊!”谷神通的脸上倦意更浓,“我为人优柔寡断,有时候硬不起心肠。武功还说得过去,却没有治理一方的雄才。这些年又浑浑噩噩,对岛众疏于管束。只说东岛四尊,除了妙妙,全不干净。叶梵瞒着我,偷偷地在狱岛炼奴;狄希背着我,跟倭寇大做买卖;至于赢万城,装神弄鬼,敲诈富户,为老不尊,贻羞袓先…” “你知道!”谷缜心尖儿上蹿起一股火焰,“混账东西,你全都知道!” 叫声惊醒了艄公和女郎,四只眼睛定定看来,谷神通一拂袖,两人又昏睡过去。谷缜手握酒杯,大口喷着粗气,谷神通却目光悠远,徐徐说道:“二十年前,万归藏率众东征,两次论道灭神,我东岛高手死亡殆尽。我那时逃出东岛,颠沛流离,活下来实属侥幸。后来万归藏遭遇天劫,西城大乱,我岛残余才得陆续返回。活下来的多是弱妇孺,四大流派的精锐高手所剩无几,活着的大多身负暗伤,回岛之后也纷纷谢世。岛上人才凋零,良莠不齐,赢万城贪财自私、叶梵骄狂自大、狄希心怀鬼胎…至于妙妙,若非千鳞绝传,以她的修为声望,又怎么能够位列四尊…” 谷神通说到这儿,吐了一口长气:“反观西城,水、火二部先后削弱,顶尖的人物却依然健在,至于其他六部,更是英才辈出。相形之下,东岛更显孱弱,好比无羽雏鸟、无毛小兽,经不起半点折腾。多年来,我不断调教后辈,充其量也不过是叶梵、狄希的地步,有资质突破樊篱、领袖群伦的人倒有一个,可惜得很,这个人对武功不感兴趣!” 谷缜奇道:“你是说我?”谷神通看他一眼,面露苦笑:“你聪明过人,可惜不爱武功,又为了清影的事儿跟我斗气,全不把东岛的存亡放在心上。后来干脆逃到中原,成为巨富,回岛大肆炫耀。我纵想立你为嗣,你这个样子,谁又愿意真心服你?结果闹出来一场大事。当时白湘瑶有备而发、滴水不漏,我若力压众议,必然人人离心…” “说得好!”谷缜冷冷接道,“比起东岛的团结,我这点儿委屈又算什么?” “三年苦狱,也算委屈?”谷神通双眉一扬,声音冷厉,“当年万归藏东征,你大爷爷第一个殉难,你爷爷为给妇孺断后,结果粉身碎骨。你大伯、二伯逼我离开,自己却死在万归藏手里。我流落江湖,为了躲避西城追杀,吃草根、喝马尿,与山贼倭寇为伍。整整五年,无一天不活在恐惧中间,三次遇上万归藏,哪一次不是死里逃生?我之所以忍辱偷生,不为别的,只为一个念头,那就是‘重振东岛’。你要记住,你不只是我谷神通的儿子,更是我东岛的弟子,为我东岛兴衰,别说三年苦狱,就是千刀万剐,那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席话直如当头棒喝,谷缜呆了一呆,忍不住叫道:“这些话,你为什么早先不说?” “因为你不配。”谷神通冷冷道,“八岁以前,你不过是个胡作非为的顽皮小子;三年之前,你不过是个油腔滑调的轻狂浪子;时至今日,你才勉强有点儿样子。” 谷缜神思恍惚,默默饮尽一杯酒,苦涩道:“说这些干吗?现如今,我就是一个不成器的小混混,武功什么的几乎不会!” “不然!”谷神通摇了摇头,“你说的武功,不过是拳脚小道,绝顶的高手,永远比的是胸襟气度。只要胸如大海,要学武功,还不容易?”他说到这儿,深深看了谷缜一眼,“我认识的人中,除了你,没人能练成我的功夫!” 谷缜忽地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谷神通看着他,紧紧锁起眉头。谷缜笑了一阵,大声说道:“谷神通,你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哈,拍得好、拍得我真舒服。不过马屁归马屁,我可没那么傻,不会听了你的屁话,就去练什么狗屁武功!”谷神通盯着他,半是气恼,半是无奈:“谷缜,我看得破万人之气,却看不破你的心思,你有时像一个勇士,有时候又是一个十足的懦夫!” “大勇若怯!”谷缜笑了笑,“世间事本无定相!” “也罢!”谷神通略一沉吟,“人各有志,我不强求,只不过你这一去,又置妙妙于何地?” 谷缜凝望一点孤灯,将一杯酒徐徐饮尽,忽道:“谷神通,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万归藏的话你也听见了!”谷神通漫不经意地道,“论道灭神还没有完,我得返回东岛,筹备九九之期!” 谷缜忍不住间:“今日交手,你们谁更厉害?” 谷神通看他一眼,微微笑道:“论武功,他高出我一线,不过武学之道变化万千,好比你做生意,武功只是本钱,但要分出输赢,还得时机运气。今日一战,万归藏并非败在武功,而是料敌失算、棋差两招。起初他潜伏在旁,一心看我虚实,又借八部车轮大战,消耗我的精神气力,等我精气衰竭、虚实显露,他才从容出手,一举锁定乾坤。谁知道,我从陆渐处得知了他的消息,先已留了心思,从始至终未尽全力。万归藏自以为稳操胜券,却不料我的‘无相神针’,已经大成,与‘天子望气术’,合用,足以抗衡他的‘周流六虚功’。二是他没算到陆渐,那孩子年纪轻轻,登堂入奥,能以一人之力动摇场上的均势。万归藏以一敌二,吃了大亏,只不过,这人真是奇才,受了我一击,还能飘然远遁,临走前的反击,也让我受了不小的伤损!” “下一次呢?”谷缜冲口问道。 “天知道!”谷神通抬头看了看天,眼里透出不尽的疲倦。 “‘周流六虚功’…”谷缜顿了顿,轻声问道,“到底是一种什么武功?” “一言难尽!”谷神通若有所思,长长叹了口气,“相传这门武功源自天机宫的‘太乙分光剑’。当年‘穷儒’公羊羽夫妇与‘西昆仑’梁萧在天机宫前一场激战,惊天动地,胜负未分。料是透过那一战,‘西昆仑’领悟到了这门剑法的精要,舍二用一,将两人用的心法集于一身,奠定了‘周流六虚功’的根基。 “‘太乙分光剑’早已绝传,我自恨晚生百年,无缘目睹这一路剑法的神威,但听故老相传,两门武功看似相近,其实相反。‘太乙分光剑’因是两人合用,所以分而后合,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六十四卦,六十四卦以后归于太一混沌,混纯一成、天下武功几乎无一可当。可是‘周流六虚功’不同,自修自练,不假外求,‘周流八劲,在体内自相融合,先行练成一个混沌,所以不用出手,精神气魄就已浑然天成,一招不出先已立于不败之地。不过,它的厉害远不止此…”说到这儿,谷神通略略一顿,眉间透出一丝悲凉。 谷缜知道他想起死去的亲友,一时间也觉黯然。 谷神通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我从万归藏手里三次逃脱,第一次根本没有交手,所以能够逃命,全赖‘龙遁’之术。第二次,我的‘鲸息’有成,刚一出手,就觉不妙,仗着‘龙遁’,再次逃走。这一次逃了一个多月,也没逃脱他的追踪,到后来我走投无路,躲进了一群倭寇里面。万归藏不料我自污自晦,又让我逃过了一劫。到了第三次,我练成‘无法无相’的心法,接了万归藏一招,可是到了第二招,险些为他所制。天幸紧要关头,我看出了他的一个变化,尽管拼死逃脱,可也受了重伤,躺了好几个月,几乎死掉!”谷缜忽道:“这么说,‘周流六虚功’一招胜似一招?” “是啊!”谷神通看了儿子一眼,眼底透出一丝赞许,“不止一招胜似一招,而且胜过许多。‘太乙分光剑’由分而合,‘周流六虚功’由合而分,它以混沌开局,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A卦,八卦又生六十四卦,六十四卦以后放之于天地,化之于无穷,到了交锋的当儿,一受到对手的精气牵引,立马开始演化。对手内力越强,它也随之变强,对手的精神越坚牢,它的压迫就越厉害。试想人力有时而穷,谁又能抗衡这种无穷无尽的大能?一旦万归藏蓄足了气势,天下无人可挡他一击。” 谷缜听得脸色发白,听到的仿佛不是一门武功,而是一宗邪术,他呆了呆,大声面:“可你挡住他了!” 谷神通笑了笑,淡淡说道:“‘周流六虚功’再厉害,那也是实的!好比横流之水满溢于深谷,浩然之气充斥于天地。老子曰‘无中生有’,佛陀曰‘云空不空’…” 谷缜不待他说完,拍手叫道:“我明白了,有从无中来,无可以破有,要破掉‘周流六虚功’的实,就得用到虚!” “道理不错!做起来又谈何容易?”谷神通苦涩一笑,“我得高人指点,早年明白了这个道理,后来又花了十多年的苦功,勉强有所小成。可是到了今晚,才知道之前所练的一切,到了生死关头,几乎全无用处!” “高人指点?”谷缜摸了摸下巴,“莫非是鱼和尚?” 谷神通点头道:“鱼和尚为止杀戮,曾在天柱山与万归藏一决高下。大师出身空门,武功暗合佛法,如如不动,本相空明,可是一旦交手,仍被万归藏破了本相,接到第三招就受了内伤,被迫离开中土。他去东瀛之前,见过我一面,一丝不漏地告诉我比试的经过,并讲述了‘以虚破实’的要旨。所以说,没有鱼和尚接那三招,今晚之战,我已经输了!” 说到这儿,谷神通神色黯然,坐了下来,就在船头盘膝打坐。不久呼吸消失,神气收敛,整个人仿佛湿灰死木,与万物同化,再也没有一丝生气。 ------------ 第三十八章 恩怨难断 坐到五更天尽,谷神通收功起身,神气完足,看不出内伤痕迹。待到天色微明,网人弃舟登岸,立足未定,曙色中出现了一道人影,奔走如风,转眼近前,麻衣斗笠,竞是“无量足”燕未归。 谷缜皱眉道:“他来做什么?”燕未归一言不发,双手平摊,将一纸素笺捧到谷神通面前。纸上墨汁纵横,淋漓未干。谷神通接过扫了一眼,忽地变了脸色,谷缜也定眼望去,只见纸上写道:谷岛王钧鉴: 昨晚临阵爽约,情非得已。内子祭奠归来,一病不起,药石无用,生机渐微。区区通宵守候,须臾不敢离开。人无信不立,如蒙不弃,望来敝庄一叙,焚香论道,以践禁城之约,弥补区区之过! 天部沈舟虚谨上某年某月某日 !” 谷神通盯着纸上墨迹,眉尖微微颤动,捧纸的双手也轻轻发抖。谷缜冷笑一声,忽地夺过纸笺,想要随手撕掉,冷不防谷神通探出右手,在他脉门上轻轻一搭,谷缜双手发热,信纸飘落在父亲手心。 谷神通仔仔细细地乂看了一遍,忽道:“沈舟虚怎么知我在这儿?“燕未归道:“主人料事如神…”谷缜啐道:“胡吹大气…”谷神通一摆手,制住他再放厥辞,徐徐说道:“清影怎么样?”燕未归迟疑一下,低声说:“我走的时候,主母还在床上!” 谷缜冷冷道:“燕未归,你说谎也不脸红吗?”燕未归低头道:“不敢!”谷缜还要呵斥,忽听谷神通说道:“你告知令主,谷某人随后就到。”燕未归目光一闪,转身就走,势如一道电光,转折之间,消失不见。 谷缜怒道:“谷神通,你老糊涂了吗?沈瘸子诡计多端,这件事一定有诈!”谷神通摇头道:“我对沈舟虚没兴趣,我只想看一看你娘!”谷缜大声叫道:“她不是我娘!“谷神通深深看他一眼:“谷缜,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谷缜道:“什么?”谷神通叹丫口气,说道:“你别怪清影,当初离你而去,错处并不在她!”谷缜撇了撇嘴,轻轻哼了一声。 “其实…”谷神通沉默一下,声调有些凄凉,“清影嫁给沈舟虚在前,只因乱世分离,无奈中才改嫁于我。她与沈舟虚本有一个孩子,后来沈舟虚寻她,说是找到了孩子,又说那孩子与清影离散之后吃了许多苦头。清影听了悲恸不忍,只好跟沈舟虚走了。” 谷缜有些意外,可胸中怒气不消,扬声说道:“要去你去,她死也好、活也好,与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说完转身要走,不防手腕一紧,被谷神通牢牢扣住,谷缜怒道,“做什么?”谷神通叹道:“你们终究是母子。谷缜,你不日就要出海,良机难得,不妨趁此机会,化解这段恩怨。” 谷缜又气又急,大声叫道:“谷神通,快放手,要不然,我可要骂你了!”谁知谷神通充耳不闻,拎着他大踏步向得一山庄走去。谷缜想要破口大骂,可是不知为何,望着父亲侧影,话到嘴边,就是骂不出来。 走到山庄门前,大婚的痕迹还没消失,大红喜字剩下一半,随风飘摇不定。几名天部弟子守在门前,见了二人,肃然引入,绕过大厅,直奔后院。 沿途红灯未摘,红绸高挂,可是冷冷清清,不见半个人影。不久来到一所庭院,院中假山错落,绿竹扶疏,抱着一座八角小亭。沈舟虚在亭中危襟正坐,见了二人,含笑说道:“谷岛王,梁上君,别来无恙。” 谷神通听了“梁上君”三字,懵然不解其意,谷缜却笑道:“沈瘸子,令郎与众儿媳可好?”他故意在“众儿媳”三字上加重语气,沈舟虚眼里闪过一道冷电,淡淡说道:“家门不幸,孽子被我重责两百铁杖,正在后院养伤。” 谷缜点头笑道:“打得好!只不过,换了我是他爹,打两百杖太费事,索性两棒子打死,好喂狗吃。“沈舟虚不动声色:“说得是,论理是该打死,可惜慈母护儿,不容沈某下手。” 谷缜听到“慈母护儿”四字,心中老大不是滋味。谷神通并不知谷缜闹了沈秀的婚礼,听了半晌,幽幽开口:“沈舟虚,清影在哪儿?我想见她一面!” 沈舟虚笑道:“清影卧病在床,一时不便见客!”谷缜只觉一股无明火在胸中流帘,忍不住叫道:“沈瘸子,你少得意了,不见就不见,谁稀罕么?”说完转身要走,又被谷神通扯住,一旦落入他手,天下间几乎无人可以脱身。 谷神通想了想,说道:“沈先生,我要怎样才能见到清影?”沈舟虚笑道:“昨日妒城之约,沈某无暇赴会,听说八部中去了七部,沈某若不践约,岂非无信之辈!天幸岛王造访,你我不妨手谈一局,无论胜败,也叫我在众同门面前抬得起头来!” 谷神通目光一闪,冷冷说道:“我赢了呢?”沈舟虚笑道:“岛王要见内子,沈某决不阻拦!“谷缜忍不住叫道:“别上他的当!老小子脸上笑嘻嘻,肚里坏主意,他邀你下棋,必有损招!” 谷神通默不做声,沈舟虚却笑了笑,说道:“敢问二位谁是父,谁是子?我跟父亲说话,做儿子的怎么老是接嘴?”谷缜大怒,心里想好七八句恶毒言语,笑嘻嘻正要反唇相讥,谷神通忽一挥袖,一股疾风扑来,叫他口鼻窒息,只听谷神通叹了口气,说道:“只是手谈么?谷某奉陪就是!” “好说!”沈舟虚微微一笑。 谷神通点了点头,笑道:“久闻‘五蕴皆空、六识皆闭’,谷某不才,借此机会,领教一下天部的‘五蕴呰空阵'。”说着走入亭中,与沈舟虚端然对坐。 谷缜瞧着两人,心中只觉不妙:“‘五蕴皆空阵’对付我还行,又怎么困得住东岛之王?沈舟虚明知无用,为何还要献丑?” 正思量,苏闻香捧来“九转香轮”,搁在栏杆上面。谷神通暼了一眼,笑道:“封鼻么?好!”一扬手,落子精准,全不为“大幻魔盘”所迷惑。 谷缜心中少安,目光一转,秦知味捧着白玉壶走来,壶内汤水仍沸,壶口白气缥缈,当曰就是这壶臭汤封了他的“舌识”,谷缜心头恨起,抽冷子一把夺过。秦知味怒道:“你做什么?”伸手要抢,谷缜闪身躲过,笑道:“我口渴,喝口汤!”揭开壶盖,作势要喝,两眼却骨碌乱转,忽见薛耳抱着“呜哩哇啦”,盯着亭中二人,谷缜一扬手,“刷”,满壶沸汤泼到薛耳脸上。薛耳哇哇惨叫,脸上起了许多燎泡。谷缜乘机纵上,将“呜哩桂啦”抢了过来,伸手乱拨,大声高唱:“呜哩啦,哇哩啦,猪耳朵被烫熟啦。”唱一遍,又唱一遍,气得薛耳哇哇大叫。 谷缜心中大乐:“汤泼了,乐器也被夺了,棋盘没有用,‘眼,耳,舌’三识全都泡汤,至于那一炉香,大伙儿都闻了,谁也不占便宜!” 谷缜在亭外胡闹,亭中的两人身在物外,对弈如初。谷缜瞧了一阵,又觉不妙:“沈瘸子诡计多端,不会只有这点儿伎俩。”一瞧“九转香轮”,心想,“以防万一,把这炉香也打翻了。”举起“呜哩哇啦”,正要上前,忽觉身子发软,手脚无力,他心中咯噔一下,软软靠住一座假山,目光扫过,劫奴们口吐白沫,竞相倒在地上。 “哗啦”,数十枚棋子洒落在地,谷神通手扶棋盘,长吐一口气道:“沈舟虚,你怎么做到的?” “是香!”沈舟虚笑了笑,也似力不能支,通身靠住轮椅。谷神通注视香炉,困惑道:“你也闻了!” “不但我闻了,在场的众人全都闻了!”沈舟虚深深吸了一口气,“岛王练有‘鲸息功’,可以屏绝呼吸,沈某若不闻香,岛王断不会闻。呵!我以自己作饵,来钓你这头东岛巨鲸!”谷神通皱了皱眉,沉声道:“这是什么香?” 沈舟虚笑道:“岛王大约是想,你百毒不侵,万邪不入,世间任何迷香,应该都难不住你!” 谷神通“哼”了一声。沈舟虚叹道:“岛王一代奇才,武功盖世,沈某却不过是一个断了腿的臭瘸子,没有出奇的本事,只能比别人多花一点儿心思。这一炉香名叫‘无能胜’,是我召集劫奴,花费十年光阴,直到去年方才炼成。香里的毒素随血而走,只要是有血有肉的活物,嗅入一丝一毫,半个时辰之内,必然周身无力。” “是么?”谷神通的眼里闪过一丝凄凉,“敢情十年之前,你就在算计我了!”沈舟虚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你救过清影,沈某心怀感激。不过你在东岛,我在西城,各为其主,两不相能。昨晚你连克七部,打败城主,以一人之力压倒我西城。谷神不死,东岛不亡,只要你还活着,来日论道灭神,西城必败无疑!”他说到这儿,略略一顿,抬眼向上一看,冷冷道:“来了!” 忽听“咔嚓”连声,谷神通举目望去,亭子顶上吐出许多乌黑箭镞,蓝光泛起,似有剧毒。这是沈舟虚预设好的机关,不用人力驾驭,时间一到,自行发动。只听亭柱间叮叮咚咚,声如琴韵悠扬,紧跟着机关转动、百箭齐发。 “爹…”谷缜叫声未落,箭雨已歇,谷神通从头到脚插了二十多箭,箭尾俱没,血流满地。谷缜眼前发黑,口中涌起一丝血腥。 “力不胜智。”沈舟虚轻轻叹了一声,“谷神通,你输了!” 谷神通应声一震,忽地哈哈大笑,笑声嘶哑苍劲,震得亭子簌簌发抖。沈舟虚双目大张,望着谷神通徐徐站起,浑似一个血人,腰背挺得笔直。沈舟虚忍不住叫道:“你…你没中毒?“ “毒,我中了。”谷神通嗓音浑浊,“你也说了,无能胜香,毒随血走,只要血流尽了,这毒也就没了…” “无能胜香”,毒随血走,方能显出效力。谷神通毒箭穿心,自忖必死,索性通山付内鲜血,毒素随血涌出,效力大打折扣。 鲜血流尽之时,谷神通已能动弹。他慢悠悠扬起手来,沈舟虚下意识想要躲闪,可惜作法自毙,动弹无力,但觉一股绝世大力迎面冲来,五腑六脏传来撕裂剧痛。沈舟虚闷哼一声,好似狂风中的一片败叶,翻着跟斗摔了出去,撞倒一座假山,鲜血狂喷而出。众劫奴见状,齐声发出惊呼。 这一掌是谷神通垂死一击,手掌推出,再也没有收回,身如一尊石像,兀然直立,居然不倒。 谷缜悲不能禁,泪如泉涌,劫奴们害怕沈舟虚不治,也是放声号哭。 忽听哈哈大笑,夹杂笃笃之声。谷缜转眼望去,宁不空、沙天洹并肩走来,身后的鼠大圣、螃蟹怪、赤婴子势成鼎足,押着商清影与沈秀。宁凝跟在末尾,容色惨淡,愁眉不展。 宁不空一挥手,火箭射中“九转香轮”,炉中毒香着火,片刻烧得精光。“沈舟虚。”宁不空咯咯尖笑,“你这‘天算’的绰号白叫了吗?哈,你这么聪明,怎么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 沈舟虚靠着假山,胸口起伏不定,闻言微微一笑,说道:“宁师弟说错了吧!谷神通是龙,沈某是鹰,搏击长空,虽死犹荣,至于足下,不过是墙角里的一只老鼠罢了。” 宁不空竹杖一顿,飘身上前,揪住沈舟虚的衣襟冷笑:“你算什么老鹰?哼,宁某眼里,你不过是一条死狗。”说完一口唾沫啐在沈舟虚脸上,竹杖左右开弓,打得他牙落血流,宁不空纵声笑道,“姓沈的,你想死得痛快些,就学两声狗叫听听。” 沈舟虚笑容不改,悠然说道:“禽有禽言,兽有兽语,宁师弟听得懂狗叫,想必也是同类。” 宁不空双眉一挑,面涌杀气,阴恻恻说道:“沈师兄果然是条硬汉。”沈舟虚冷冷道:“不敢当。”宁不空笑道:“你我师出同门,当年互相攻战,本也是不得已…”沈舟虚笑道:“你不用跟我套近乎,想要天部的祖师画像就直说。” 宁不空干笑两声:“沈师兄果然智谋渊深,无怪谷神通也死在你手里。好啊,只要你说出天部画像,宁某就放过你的妻儿。” 沈舟虚闭目片刻,忽地笑道:“当年沈某双腿残废,垂死挣扎,是万城主救了我的性命。他传了我一身武功,更教了我三句话,沈某至今牢记在心,宁师弟,你想不想听?”宁不空笑道:“请讲。” “这三句话就是…”沈舟虚张开双眼,一字一句地道,“天道无亲,天道无私,天道无情。” 宁不空的脸色一变,沈舟虚忽地微微一笑,说道:“宁不空,只凭这三句话,你说,我会为妻子儿子向你屈服么?” 宁不空一顿拐杖,厉声道:“沙师弟,砍下他儿子的一只手。”沙天洹笑道:“好啊!”抽出一把短刀,大声问道,“左手还是右手?” 宁不空还没回答,沈秀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嘶声尖叫:“别!我会学狗叫。”当即“汪汪汪”连叫三声。宁不空一行纵声狂笑,沈秀也随之干笑,一边笑,一边偷看母亲,忽见商清影望着自己,目中透出一丝失望。沈秀面如火烧,忙道:“娘,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劝劝爹爹,千万不要逞强。” 商清影摇头苦笑:“秀儿,人无骨不立,做人什么都能丢,但不能丢了骨气!”沈秀又羞又恼,大声说道:“有骨气就能活命吗?爹结的仇,就该他自己了断。说什么无亲、无私、无情,分明没将咱娘儿俩放在心上。早知道这样,我…我宁可做狗,也不做他的儿子。”众人听了又是大笑,商清影眼里泪花乱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宁不空笑道:“沈师兄,你养了个好儿子!”沈舟虚冷冷道:“犬子不肖,早在意料之中。宁师弟若要代我清理门户,沈某求之不得。” “你想得美。”宁不空阴沉沉一笑,“我偏不杀你这个活宝儿子,留着他丢人现世。”他沉吟一下,转身说,“凝儿,过来。” 宁凝移步上前,宁不空道:“沙师兄,把刀给她。”宁凝接过刀,不明所以,只听宁不空说道:“凝儿,还记得你娘是怎么死的吗?” 宁凝眼圈儿一红,轻声说道:“双腿折断,流尽鲜血而死。”宁不空沉声道:“沈瘸子害得你娘惨死,你是不是该为她报仇?”宁凝道:“是。” “好!”宁不空点了点头,“你就拿这把刀,将姓商的贱人双腿砍断,再在她身上割一百刀,让她也尝一尝流尽鲜血、慢慢死掉的滋味。” 宁凝听得花容惨变,望着商清影,握刀的手一阵阵发抖。商清影深深看她一眼,举手掠起鬓发,叹道:“凝儿,动手吧!这是沈舟虚造的孽,他害死了你娘,又把你炼成了劫奴。沈家负你太多,夫债妻还,本是应当,只盼你杀了我,不要再杀别人。你一个沽清灵灵的女孩儿,双手不该沾染太多的血污。” 宁凝呆呆地望着她,往事点滴涌上心头,握刀的手抖得越发厉害。忽听薛耳叫道:“凝儿,主母是好人,你别害她。”螃蟹怪喝道:“狗东西,闭嘴。“上前一脚,踢得薛耳口吐鲜血。鼠大圣拍手怪笑:“踢得好,天部劫奴上次害我们出丑,这一次,要将他们统统杀了。”螃蟹怪点头称是。赤婴子却道:“杀了多没趣味,废了他们的神通才有趣呢!” 鼠大圣奇道:“怎么废神通?”赤婴子道:“‘听几’耳力过人,那就扎穿他的耳朵。‘无量脚’腿力厉害,那就剁掉他的双腿。以此类推,‘尝微’拔掉舌头,‘鬼鼻’割掉鼻子,至于‘不忘生’,呵,得砍掉他的脑袋才行!” 天部劫奴听了这话,无不惊慌失措。螃蟹怪笑道:“赤婴子,你公报私仇,上次输给了人家,如今就要砍他的脑袋?”他一瞅燕未归,想起上次输给此人,心头恨起,赶上前去,高高举起手臂,对准他的双腿,正要劈下,忽觉背心一凉,浑身的气力向外倾泻,螃蟹怪一呆,低头望去,忽见胸口透出一截刀尖。 他还在糊涂,宁凝早已抽回刀去,螃蟹怪扑在地上,转眼掉气。谷缜一边看着,也是不胜吃惊,宁凝出刀的身法形同鬼魅,来来去去,都似站在原地。 沙天洹惊怒交迸,厉声叫道:“臭丫头,你作死么?”宁凝也不瞧他,冷冷说道:“这五个劫奴都是我的好朋友,谁杀他们,我就杀谁。”沙天洹一呆,咽下一口唾沫,忽地转怒为笑:“贤侄女别生气,不就一个劫奴么?杀就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宁凝略一沉默,走到商清影面前,刀尖抵住她的心口,轻声说:“娘的仇不能不报,就一下,我不想你多受痛苦…” 商清影苦笑道:“多谢凝儿…”说着闭上双眼,但觉刀锋透过衣衫,微微颤抖,忽听“当哪”一声,钢刀掉在地上。商清影张眼望去,宁凝双手捂嘴,泪如泉涌。 “凝儿!”商清影柔肠百转,忍不住搂她入怀,柔声道,“好孩子,别哭…”宁凝听了这话,俨然女儿见了慈母,多日来的委屈一时迸发,忍不住抱紧商清影,孩子似的号啕大哭。 宁不空侧耳倾听,起初还能忍耐,至此大为暴怒,厉声道:“凝儿,你忘了你娘的仇恨吗?”宁凝一呆,轻轻推开商清影,抹泪说道:“爹爹,我从小孤苦,是主母一手养大,她真心爱我,我不能害她。” “你叫她什么?”宁不空暴跳如雷,“主母,哼,主母?这女人爱你护你,不过是她施恩的手段,好叫你乖乖地为沈瘸子卖命。好,你下不了手,我来下手。” 宁凝咬了咬牙,大声说:“你也不许动手。”宁不空冷笑一声,大袖一甩,一排箭射向五大劫奴。他本想声东击西,引开宁凝,再对商清影下手,不料宁凝目光一转,“轰隆”一声,“木霹雳”炸成粉碎。 宁不空五指成爪,绕过宁凝,抓向商清影面门。宁凝反手勾出,父女两只手绞在一起,宁不空左掌拍出,又被宁凝右手缠住。宁不空运劲一挣,居然无法挣开,不由怒道:“凝儿,你为了仇人跟我动手?” 宁凝泪花乱转,大声说道:“她不是仇人,沈舟虚才是。”“胡说!”宁不空一振臂,宁凝衣袖着火,一道火线顺着手臂烧向面颊。宁不空一出手就觉后悔,但觉宁凝仍不撒手,心中慌乱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商清影纵身上前,双手拍打火焰,一时间,皮肉焦臭之气四散弥漫。宁凝慌忙放手,转身扶住商清影,定眼一看,妇人双手焦烂发黑,宁凝心底一痛,忽又流下泪水,可是宁不空铁石心肠,运掌如风,又向商清影头顶拍落。 “宁不空。”喝声入耳,宁不空不及回头,便觉巨力天降,他慌忙反掌迎出,两掌相交,宁不空浑身一热,一个跟斗狼狈翻出,惊怒道:“狗奴才,又是你?” 宁凝不用眼看,也知道来者是谁,她不由得长吐了一口气,转过头去,只见陆渐挽着陆大海,左顾右盼,神色惊疑。 那一晚,陆渐跟随宁氏父女,到了二人宿地,一无阻碍,见到了陆大海。老头儿吃罢晚饭,正在那儿睡觉,被人叫醒,还在一味唠叨,直到认出陆渐,这才醒悟过来,一时老泪纵横,祖孙俩抱头痛哭。 依照宁不空的本意,要用陆大海胁持陆渐,逼迫他再为自己效力,可是宁凝百般阻挠,逼着他把陆大海还给了陆渐。宁不空心肠冷硬,偏偏遇上这个女儿,好比遇上了克星。宁凝一掉眼泪,他就心烦意乱,无法固执己见。这时沙天洹也劝说道:“那小子破了‘黑天劫’,修成‘金刚神力’,成就千古奇功,年方弱冠,已能与谷神通争胜,你我的武功望尘莫及。你要杀他固然不易,你要驾収他,比起降龙伏虎还难十倍,闹得不好,养虎不成,反为虎伤。令爱又分明对他有情,你把他留在身边,没准儿做了你的女婿!” 前面的话宁不空倒没放在心上,唯独最后一句,直叫他出了一身冷汗。陆渐曾是他的劫奴,宁不空打心眼儿里看不起他,女儿失而复得,宁不空视同拱璧,决不能便宜了这土头土脑的傻小子。他想到这儿,只想打发陆渐走得越远越好,是以闹完了沈秀的婚礼,宁不空就决意交出陆大海,另辦艮子盘缠,打发二人回乡。 陆渐见到祖父,心愿已足,宁不空送的盘缠他瞧也不瞧,只向宁凝施礼道别,少女望着他柔肠寸断,内心极想挽留,可是当着父亲,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有眼泪按捺不住,悄没声息地流了下来。宁不空耳力极聪,听出女儿哭泣,不由暗自庆幸,只盼两人从此隔绝,永世不相往来。 陆渐带着祖父,匆忙赶到若虚堂。谁知敲开大门,才知道谷缜没有回家,谷萍儿也还在府里,足见出海一事并未成行。陆渐松了一口气,决意留在若虚堂等候,无论如何也要送谷缜一程。 祖孙二人安顿下来,陆渐问起陆大海当日情形。老头儿喝了一口茶,打起精神说道:“那天你去衙门理论,我守着鱼摊等候,不料宁账房突然走过来跟我打招呼。我多日不曾见他,心中奇怪,又见他眼睛瞎了,心生同情,就说:‘宁账房,你等我一会儿,我卖了鱼,请你喝酒。’姓宁的却笑着说:‘怎么能要你请酒,我请你才是。’不由分说就拉住我手。说也奇怪,我被他一拉手,就觉浑身发软,身不由主地跟他向前,想要叫喊,又被收气堵住了喉咙,一个字也叫不出来。宁账房拉着我东转西转,最后到了一个黑屋子里。也不知他使什么邪法,用指头在我后脑一戳,我两眼一黑,就人事不知了。”陆渐道:“那不是邪法,是点穴。” “点血?”陆大海摇了摇头,“他这一点,血倒是没流,就是昏沉沉的,醒来却在到车里面…”陆渐恍然大悟:“宁不空是用马车将爷爷运走的,我真糊涂,只顾观看行人’从没搜査过往车辆。”当下又问,“后来呢?” 陆大海道:“这时候,姓宁的换了一张嘴脸,凶巴巴的很不客气。我问他为何如此,他也不说。这么坐了几天马车,到了南京,姓宁的把我关进一座石头房子,过了半日,又来看我,这次身边跟了一个小丫头,生得十分俊俏,管那姓宁的叫爹。哼,原来那瞎子还有女儿呢!小丫头比他老子客气多了,问过我的姓名,又亲自给我送来好酒好菜。真是奇怪,我在喝酒吃肉,她却在一边流泪。我问她缘故,她也不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小丫头既然不肯说,老子也懒得多问,只管吃他娘,喝他娘,吃饱了就地一睡,谁知今晚一觉醒来,你就在我面前了。唉,陆渐,你说,这像不像在做梦啊?” 陆渐叹气道:“爷爷,多亏了宁姑娘,要不然,宁不空心狠手辣,我也许就见不到你了!”陆大海道:“宁不空是谁?”陆渐道:“那是宁账房的真名!”陆大海晓了挠头,说道:“这么说,你认识那对父女啰?”陆渐默默点头。 “那么…”陆大海皱起眉头,“宁账房抓我也跟你有关啰?”陆渐道:“宁不空是我的对头,宁姑娘是我的朋友。”陆大海忽地眉开眼笑,大声道:“朋友?呵!那姑娘人生得俊,性子又好,对我老人家也很尊敬。“陆渐点头道:“宁姑娘为人很好。” 陆大海一拍大腿,叹气道:“可惜,要是能做我孙儿媳妇,那就更好了。”陆渐张口结舌,做声不得。 陆大海沉浸于遐想之中,好半天才回过味儿来,又问:“是了,宁账房跟你有什么过节,干吗要捉我?”陆渐挽了挠头,说道:“听宁姑娘说,是要让我去拆散一桩婚事!” “什么?“陆人海脸一沉,厉声说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你怎么能拆散人家的婚事?”陆渐含羞带怯,期期艾艾,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明白。陆大海又问:“拆谁家的婚事?”陆渐不敢说谎,硬着头皮说:“沈家!” “沈家,沈家…”陆大海拈着胡须,苦想想了半天,忽地一拍大腿,高声说道,“我想起来了,昨天我吃饭的时候,宁不空来找他的女儿。两人起初在一边嘀嘀咕咕,后来突然吵起嘴来。我没头没脑地听了几句,里面提到了一个姓沈的瘸子!难道说,就是他家的婚事吗?” 陆渐点了点头,陆大海一拍大腿,叹道:“这宁账房也真够歹毒。姓沈的也不知怎么惹丫他,昨天拆婚事的事儿他倒是没说,却说要设计对付沈瘸子的老婆和儿子,逼沈瘸子就范。小丫头听了这话,似乎很不乐意,不软不硬地顶了宁账房几句,宁账房大动肝火,把小丫头狠狠骂了一顿,骂她不思报仇,尽干些亲痛仇快的混账事…”说到这儿,忽见陆渐呆呆出神,不由问道,“你发呆做什么?” 陆渐一拍桌子,忽地大叫:“我明白了!”陆大海吃惊道:“明白什么?”陆渐叹了一口气,说道:“宁不空引我来南京,并不只是为了拆散天部和地部的联姻,而是借刀杀人,要用我来对付沈舟虚。我对阿晴的情意,宁不空心里最为明白,他知道,我一见阿晴与沈秀成亲’十九按捺不住,会与天部大起冲突。这一场打下来,不免两败俱伤,到时候宁不空趁虚而入,没准儿能要了沈舟虚的命…” “阿晴是谁?沈秀是谁?天部、地部又是谁?”陆大海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插嘴询问。陆渐微微苦笑,说道:“这些事一言难尽!爷爷,宁不空说了什么时候对付沈家么?”陆大海说道:“听口风,似乎就这两天!” 陆渐心头一紧,叫道:“不好,宁不空诡计多端,手段又狠,我得告诉沈先生,让他早有防范!”说罢起身要走,陆大海问道:“你上哪儿去?”陆渐道:“去城外的得一山庄!”陆大海道:“夜深了,城门也关了,现在怎么出城?再说了,你不是还要等一位朋友么?万一他回来,岂不错过了?” 陆渐想到谷缜,顿生迟疑,出城于他而言,如今已是小事,但若与谷缜错过,误了送他出海,只怕就要后悔终生。想到这儿,把报讯的念头按捺下来,与袓父留在若虚堂,一心等候谷缜回来。 尽管如此,陆渐仍是无法安枕。沈秀的死活他本不在意,沈舟虚计谋险恶,只会让人害怕,并不使他敬服。唯有商清影,陆渐每次见她,均是倍感孺慕,后来又知道她是谷缜的生母,陆渐当谷缜是兄弟,自然而然也把商清影当成了母亲看待,一想到她夂心危险,便不由得如坐针毡。 好容易挨到天亮,谷缜一宿未归。陆渐推开窗户,眼望日上三竿,出城的念头越发迫切。他叫醒祖父,让他留在若虚堂等候,陆大海却说:“好孙子,我跟你一同去。从前你每次离开,我就要倒大霉。”说着老眼一红,几乎淌下泪来。 陆渐望着祖父,心头一酸,直觉多日不见,他又苍老了许多。回想两次与祖父分别,均是惹出无穷变故,留他独自一人,委实叫人放心不下,于是点头说道:“好!一同去。“袓孙俩并肩出城,不久赶到得一山庄,刚到庄门,忽听爆炸声响,这声音陆渐再也熟悉不过,正是宁不空的“木霹雳”。他只道双方已经动手,心头一急,手挽袓父,纵”房顶。陆大海耳边呼呼生风,眼前景物飞逝如电,老头儿不觉又惊又喜,心想这孙儿出门几年,居然练成了一身惊人的艺业,比起传说中的剑仙侠客也不多让。 陆渐赶到爆炸处,正见宁不空对商清影狠下毒手,他情急大喝,出手将宁不空震飞,可是落到地面,一望四周情形,只惊得他目定口呆。 谷神通浑身是箭,屹立不倒,陆渐看得心子扑通乱跳,忍不住叫道:“宁不空,你把谷岛王怎么样了?”宁不空冷笑道:“与我无关,都是沈瘸子的手笔。” 陆渐一呆,转眼看向谷缜,谷缜咬牙道:“陆渐,沈瘸子阴谋暗算,害死了我爹…”陆渐对谷神通十分尊崇,闻言怒不可遏,死死盯着沈舟虚,心中对这文士痛恨得无以复加。他胸中苦闷难舒,禁不住级声长啸,啸声冲天决云,十余里方圆均能耳闻。 一声啸罢,陆渐叫道:“谷缜,我帮你报仇。”一步抢出,手起掌落,向沈舟虚头顶拍下。“住手。”掌力未吐,忽听一声锐喝,陆渐听出是宁凝,应声收掌道:“宁姑娘,你拦我做什么?” 宁凝伸手捂着心口,脸上犹有余悸,哆嗦了一阵,才一字字说道:“陆渐,天下人都可以杀他,唯独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陆渐望着宁凝,不胜迷惑。宁凝凄然一笑,涩声说道:“你可听说过,做儿子的能杀父亲么?” 这一句话如平地惊雷,在场众人无不呆怔。陆渐只觉糊涂,摇头道:“宁姑娘,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你这傻子,还不明白“宁凝轻轻叹了口气,“沈舟虚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是他的亲生儿子,你若杀了他,就是这天底下最不孝的人!” 比起这一席话,天底下任何言语也不能让陆渐更加吃惊,他的心里乱哄哄的,千头万绪理之不清。掉头望去,眼前的一张张面孔要么惊讶,要么疑惑,再看沈舟虚,文士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刹那间,陆渐只觉一股血气直冲喉头,大声说道:“宁姑娘,你骗人!我纵有一百个不好,又怎么会是这害人精的儿子?” “骗你也好了!”宁凝看了他一眼,幽幽说,“我骗人,‘有无四律’却不会骗人。第四律‘有往有来’,说的是父母是劫主,子女也是劫主,父母是劫奴,子女也是劫奴,劫主劫奴代代相传,传罢二代,才能结束。” 陆渐仍是一头雾水,茫然道:“那又怎么样?“宁凝叹道:“主奴之分代代相传,那么家父是你的劫主,我就是你的劫主。按理说,‘黑天劫’发作,我能救你,你却不能救我!”“对啊!”陆渐一拍后脑,“无怪那日我的‘黑天劫’发作,后来又无故疫愈,原来是你救了我。”宁凝苦笑一下,轻声说:“我见你命在须臾,心头一急,借了自身的劫力,转为真气…”陆渐一呆,模糊想到什么,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忽听笃的一声,宁不空竹杖一顿,厉声说道:“笨丫头,你做什么好人?这狗奴才不知好歹,也值得你舍命相救么?” 陆渐怒道:“宁不空,你再骂一声狗奴才,我可对你不客气!”宁不空冷笑道:“好呀,狗奴才你试试看。” 陆渐怒气上涌,可是一看宁凝,又觉气馁,说道:“宁姑娘,不过,天生塔的时候,你的‘黑天劫’也发作过,那时我用‘大金刚神力’封住了你的‘三垣帝脉’,尽管成功,却也侥幸得很。” “你说得不对!”宁凝摇头苦笑,“‘大金刚神力’练到绝顶,可以封住隐脉,但那只是治标,不能治本,可是从那天起,你的‘黑天劫’可曾发作过?” 陆渐一呆,恍惚想起,自从天柱山以后,他借力无数,“黑天劫”却再也没有发生过。“你没发作么?我也没有!所以说…”宁凝微微一顿,“那天你能救我,与‘大金刚神力’决不相干。依照第四律,陆渐,你不但是我的劫奴,也是我的劫主,我的真气能救你,你的真气也能救我…” 陆渐张口结舌,突然间面无血色。宁凝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有往有来,劫主劫奴代代相传。陆渐,我爹爹是你的劫主,所以我是你的劫主,你的父亲是我的劫主,因而你也是我的劫主。唉,造化弄人,你我互为主奴,真气劫力相生共长,竟将显脉隐脉一举贯通,破了‘有无四律’,永远不受‘黑天劫’之苦。”说到这儿,宁凝双目一红,泪光闪闪,盈盈欲出。 陆渐看了看宁不空,又看了看宁凝,目光数转,落到了沈舟虚脸上。文士面色灰败,眼里泛起旌链神采。陆渐不由后退两步,回望谷缜,眼里尽是哀求之意。 谷缜沉默一下,忽道:“宁姑娘说得对,你是沈舟虚的亲生儿子…”忽觉肩头锐疼,被陆渐牢牢扣住。陆渐脸色惨白,厉声道:“谷缜,你也来骗我…’’谷缜摇头道:“陆渐,我恨不得将沈舟虚碎尸万段,又何必诬赖你是他的儿子?” 陆渐盯他半晌,松开手,使劲揪住头发,縛在地上一动不动。“陆公子!”商清影冷不丁说道,“我看一看你的胸口好么?”陆渐茫然抬头,忽见商清影眼含泪光,注视自己,手抉一棵大树,身子瑟瑟发抖。 陆渐见她神情,心口一热,伸手掀开衣衫。在他的胸膛上,赫然刺了一个“渐”字,年久岁深,颜色转淡,字迹潦草混乱,足见刺字者十分仓促。 望着字迹,商清影忽地紧闭双目,两行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陆渐见她模样,一时手足无措。这时商清影忽又睁开眼睛,迈着沉重步子,走向那座亭子。一时间,数十只眼睛,全都凝注在这美妇身上。 离谷神通不到一尺,商清影停下步子,眼泪决堤似的流了下来,手指探出,似要抚摸尸身,冷不防谷缜一声锐喝:“你住手!” 商清影身子一颤,回头道:“缜儿…”谷缜目透厉芒,冷冷说道:“你不配碰他。”商清影征了一下,点了点头,苦笑道:“是啊,我不配!”说完抬起头,目视天空流云,只觉莫测变幻,一如平生。 她沉默时许,舒开眉头,幽幽说道:“那一年,春来得早,庄外的桃花也开得很艳。就在那时候,我怀上了第一个孩子,常常坐在桃花树下,跟着庄里的嬷嬷学做小衣小裤、小鞋小袜,还有虎头帽和围兜。那孩儿十分好动,总在肚子里扑腾,一想到他不久便要出生,我的心里又害怕、又欢喜…” “是啊!”沈舟虚叹了口气,“那真是难得的好日子…” 商清影也不瞧他,幽幽续道:“秋天时节,海边闹起了倭寇,烧了许多房子,杀了好多的人。那时他的腿还是好好的,听说后很气愤,说要‘为国出力,誓清海疆’,当天召集了庄客乡勇,带上弓箭刀枪去了。这一去,一连四天也没有消息。我忧心忡忡,每天在阁楼上眺望,可是望啊望啊,怎么也望不见人,庄前的小道上冷清清的,连天空里也没有了云。” 说到这儿,商清影沉吟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去:“好容易挨到了第四天晚上,终于等回来两个庄客,一个断了手,一个腹部中刀,快要死了。断手的庄客说,男人们遇上了倭寇,打不过,全都死了。那时候,庄子里已没有了男人,只剩下一群妇孺,一听这话,哭的哭,叫的叫,又怨恨失去了丈夫儿子,都争着骂我。她们抢光了细软金帛,一哄而散。偌大的庄子变得空荡荡、阴森森,没有一点儿灯火。 “我害怕极了,只知道哭,所幸身边还有一个嬷嬷。我们商量去附近的深山里躲避,可是还没出门,那孩子迟不动、早不动,这当儿忽然动了起来。我痛得死去活来,没奈何,只好转回庄里,担惊受怕,吃尽了苦头。天亮时分,总算将孩儿生了下来。因为没有足月,算是早产。那孩儿虚弱得很,我呢,想必是忧伤过度,一点儿奶水也没有。我和嬷嬷望着这小小婴孩,心里都很发愁。嬷嬷说,看来是养不活啦,世道又乱,将他扔了吧。我心里明白她说得不错,但看那孩儿那么小,那么弱,眼睛紧紧闭着,就连哭的声音也没有了。我一想到要把他一个人丢下,心里就如滴血一样,抱着他只是哭,说什么也不肯放开。“嬷嬷说,再不走,可就迟了。我没法子,跪下来说:‘我这样子走不了了,这是沈相公唯一的骨血,你受了他许多恩惠,怎么忍心让沈家断了香火?我把孩子托付给你,请你把他好好养大。’嬷嬷听了这话,半晌也没做声,一会儿才说,那么你给孩子作个记号,倘若不死,将来也好认领。我想这孩子的父亲出征以后没有回来,可为‘夫征不复’。我生下了他,但他如此孱弱,未必能活,算是‘妇孕不育’。这两句正应了《易经》中‘渐’卦九三的爻辞,于是就用绣花针在他胸口刺了一个‘渐’字…” “果然!”宁不空得意笑道,“狗奴才,当日在船上我说得不错吧,你这个‘渐’字大有玄机。”可陆渐已听得痴了,只是望着商清影,对他的嘲笑不理不睬。 “…刚刺完字,前庄就鼓噪起来。我们吓坏了,忙向庄后逃命,我生育不久,虚弱极了,跑到厨房附近,再也跑不动了,就让嬷嬷抱着孩子先走。她却说,‘这孩子快死啦,还是丢了吧。’我一听着了急,说道:‘好嬷嬷,你答应我收养他的,怎么说话不算话?’她听了这话,忽地生起气来,说道,‘一个半死的孩儿有什么好养的?我冒着一死,陪你生下孩子,已算报答了沈相公的恩惠,后面的事,老身再也不管了。’说罢将孩子抛给我,飞快走了。 “我没奈何,只好抱着孩子躲进厨房,将门死死顶住。听着远处人马叫喊,我的心也跳得好快,裙子都被鲜血濡湿了,眼前白光连闪,似乎马上就会昏倒。这时忽就听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有许多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听说过的倭寇的事情,他们杀起人来,连婴儿也不放过,我和孩子在一起,母子两人都不能活,若我出去,他们抓住了我,也许不会再来寻找我的孩儿?想到这里,眼看灶洞里火已燃尽,十分冷清,就将孩子蔵在里面,然后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陆大海始终聆听,听到这里,忽地接道:“沈夫人,贵庄可是在嘉定县的西南方?”“不错。”商清影惊讶道,“老人家怎么知道的?” “那就对了。”陆大海叹了口气,“实不相瞒,陆渐这孩子是我捡来的,捡到他的地方,正是嘉定沈家庄厨房中的灶洞里。”陆渐如受雷击,失声叫道:“爷爷…” 陆大海招了招手,说道:“你过来。”陆渐心中迷糊,默默走到他面前。陆大海按住的他头,指着商清影道:“给她跪厂。”陆渐有如行尸走肉,应声跪倒在地。陆大海纫邰说道:“渐儿,我给你说,这一位就是你的生身母亲,绝无虚假。” 陆渐一个机灵,还过神来,急道:“爷爷,你不是说了,这个‘渐’字是胎记吗?“陆大海摇了摇头:“渐儿,爷爷当年做过海客,对不对?”陆渐点头。陆大海又道:“当年我出海之时,遇上倭寇的贼船,货物被抢,又逼我入伙,替他们使船卖命。为了保命,我假意答应,上岸之后,却趁其不备,逃入了附近的深山。 “这一躲就是三天,只饿得两眼发花,到了第四天,我实在忍不住了,从躲藏处潜将出来,到处寻找食物。不料一路上只见男女死尸,房屋都被烧了个精光,别说食物,一粒米也没有留下。这么走了好一阵子,才见一个庄园,房屋正在燃烧,料是倭寇刚刚经过,又上别处劫掠去了。庄子虽然着火,火势却还不大,我饿急了眼,不顾危险,抢入火中,找到厨房,指望抢出一些米面。谁料找了半晌,一无所获。眼看火借风势,越来越大,正着急,忽听灶台下有东西哼哼唧唧,我起初还当是只耗子,心想没有粮食,捉只耗子充饥也好,于是屏息上前,向灶洞里一摸,结果摸出一个婴儿,皮肤红嫩,分明刚生不久。“我始料不及,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再摸鼻息,发觉那孩子还活着。我见这婴儿瘦小孤弱,心中起了怜悯,抱着他冲出火海,躲开倭寇队伍,一路向北逃去。孩子没奶,我就一路老着脸向人讨奶吃,故而这孩子是吃百家奶长大的。这么一直流落到了姚家庄,那时候沿海的倭寇十分厉害,唯独姚家名震江北,倭寇不敢轻犯,于是我带着孩子在庄子附近住下,一住就是二十年。” 陆大海说到这里,又说道:“渐儿,我本想你父母遒了倭寇,早已丧命,怕你知道了难过,故而没有多说。至于你身上的文字,我说是胎记,也是怕你得知真相,徒自伤心。”陆渐听得目定口呆,商清影却是大为动容,敛身施礼道:“老先生大恩大德,妾身粉身难报。”陆大海摆手道:“这算什么恩德?一个小娃娃都不救,我陆大海还算是人吗?“他不居功德,商清影越发相敬,忽听陆大海问道,“沈夫人,你落到倭寇手里,如何脱的身呢?” 商清影苦笑一下,默默出了一会儿神,才说:“我出门以后,那些恶人捉住了我,见我尚有几分姿色,便将我捆了起来,拖着向前。看守的恶人十分可恶,见我产后迈不开步,就拿枪柄打我,一边打还一边笑。我苦不堪言,恨不能就此死了。这时间,突然走来一人,腰挎倭刀,戴着倭寇常戴的恶鬼面具,用汉话冷言冷语地说:‘她有伤,不要打她。’恶人们不听,回头咒骂,不料那人一挥刀鞘,将他们全打倒了,还说:‘若不服的,再来比过。’“恶人们露出害怕神情,有人问道:‘你是谁,怎么从没见过你?’那人说:‘我新来的。’问者便说:‘谁知你是不是奸细?’话未说完,那人刀光出鞘,问话的人就掉了脑袋。我吓得浑身发抖,倭寇们却纷纷露出敬畏神气,都说:‘他用我们的刀法,怎么会是奸细呢?’那人也不说话,抱起我大步向前,沿途遇见倭寇,要与他争我的都被他打倒了。我见鬼面人这么凶悍,心里害怕极了,但又无气力挣扎。鬼面人抱着我走出很远,蓦地驻足,掉头望去。这时我才发现,庄子已成了一片火海,刹那间,我想到灶洞里的孩子,两眼发黑,昏死了过去。” 说到这儿,商清影神色凄婉,微微喘气,似乎陷身回忆无法自拔,过了好半晌,才接着说道:“醒来的时候,我发觉自己躺在一个帐篷里面,鬼面人就坐在不远,静静地看着我。他的气度很安静,眼睛又黑又亮,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疲惫。见我醒来,他起身说道:‘进来吧。’说完走进来两个老妪,端着热水汤药,鬼面人却默默退出帐子。我那时心如死灰,迷迷瞪瞪地任由她们摆布,不料老妪们只是看顾我的伤势,并不加害。 “我心中奇怪,询问她们的来历,她们说是被倭寇抢来的百姓。我便猜想,鬼面人必是倭寇的大头目了。想到这儿,越发害怕,趁其不备,抢过剪刀想要自尽。老妪惊叫起来,鬼面人应声抢入,见状一招手,不知怎么的,剪刀就到了他的手上。饶是如此,我的脖子上还是被划破了一条大口子,流了许多的血。”说到这儿,她下意识举起手来,轻轻抚摸颈侧,众人定眼望去,白晳的肌肤上,果然有一道浅淡的伤痕。 “我自杀不得,又昏死过去。醒来后,脖子上已敷好了膏药,缠好了绷带。两个老妪见我醒转,都很高兴。我想他们不让我死,定是想待我伤好,再行污辱,于是心头着急,又想寻死,无奈全身无力,挣扎不起。正着急,突然闯进来两个倭寇,二话不说,便将两个老妪砍死,挟着我就向外走。我又惊又怕,大喊大叫,可是身子太过虚弱,根本不能挣扎。 “不料刚到帐外,鬼面人就快步赶来,左手还提着一篮子食物,见状就问:‘你们做什么?’两个倭寇粗声粗气地说:‘滚开,大王要她。’鬼面人点了点头,说道:‘本想多留你们两天。你们自己寻死,那也没有办法!’说完丢开篮子,拔出长刀,只一挥,两个倭寇便掉了脑袋。倭寇们见状,纷纷叫喊起来。鬼面人将我负在背上,向前冲去,我趴在他的肩头,望着四周的人潮不住涌来,眼前血光乱迸,耳边惨叫连声,血腥气冲鼻而来,吓得我又昏了过去。 “等到醒来,这一次却在山洞里面。鬼面人坐在远处’满身是血,可神气还是那么安静’他默默地望着我,眼神还是那么疲倦。我忍不住问:‘那些倭寇呢?’他说:‘都死了。’我吃惊道:‘怎么死的?’他说:‘我杀的。’我心中好奇,又问:‘你不是倭寇吗?’他没有答话,只是哼了一声。 “其后毎天晚上,他都会出洞一阵,走的时候用一块巨石封住洞口,冋来时再推开大石,带回饮食药材,甚至很好看的绸缎衣裳。我只当他将我囚禁起来图谋不轨,起初害怕极了,可是他每晚睡觉,总是离我远远的,躺在洞口,如非必要,从不与我多说一句。有时无所事事,他就坐在一个角落,望着洞顶呆呆发愣。我见他这样,越发好奇,忍不住拿话来问他来历。他一声不吭,眼中的忧伤却更浓了,连我看着,也为他难过。 “就这么过了七八天,我的身子渐渐好了起来。突然有一天,他出洞不久,我便听见巨石滚动,转眼望去,那巨石移开一条缝隙,鬼面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似要对我说些什么。话没出口,先吐了一大口鲜血,跟着向前一扑,昏了过去。我大吃一惊,忍不住掀开他的鬼脸面具,这一看却更加惊奇。这以前,我见他深沉忧伤,年纪必然很大,不料面具下的那张脸十分年轻,他的脸色煞白,鲜血从嘴里止不住地涌出来,我不知怎么才好,急得只是大哭。哭了一会儿,他忽然醒了过来,握住我的手说:‘别怕,别怕。’说完这两句,他又昏了过去。” 商清影轻轻吐了口气,目光空漠死寂,落在了谷神通的遗体上:“我当时好不奇怪,这人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何不说别的,偏偏只叫我别怕?见他伤成这样,我也没有办法,唯有守着等着,希望他能够醒来。他的身子忽冷忽热,脸色一会儿火红,一会儿雪白,神智不清,胡乱叫喊,一会儿叫爹爹,一会儿又叫娘,还叫大哥二哥,叫声十分凄惨。叫着叫着,眼角就淌下泪来,那样子,唉,那样子真是可怜极了。每次醒来,他都大口吐血。我束手无策,只知道哭,他却总说:‘别怕,别怕。’ “到了后来,洞里的储粮清水都用光了,我决意出洞去找。那时他已说不出话,只是死死抓着我的手不放。我安慰他说,我去洞前采几个果子,立马就回来,他这才放了手,又指那把长刀,示意我带上。山里的野果很多,我都认不明白,听说野外的果子是有毒的,所以我都事先尝过,选好吃的捣成果酱,喂给他吃。我怕野兽咬他,每次采到果子,便匆匆赶回。有时也会遇上狼和狐狸,我就拿刀吓唬它们,也不知是否佛祖庇佑,最后总能饶幸脱身…” 她说得漫不经心,众人却觉心中发憷,想她这么娇娇怯怯,又是产后虚弱,在野外独自求存,真不知经历了多少险难困苦。商清影说到这里,目光变得空茫悠远,仿佛沉浸于往事,脸上流露出一丝温婉。 “过了十多天。那是一个傍晚,我采了果子回来,忽然见他靠在石洞前的墙壁上,看见了我,露出孩子似的笑容。那时候,太阳还没下山,四周染了一抹金色,连他的笑脸也金灿灿的,真是好看极了…” 沈舟虚听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商清影俨然不觉,脸色依旧恬淡温柔:“…他见我捧矜东两,立刻上前来接,不料腿一软,跌了一跤,磕在石块上,将嘴角也磕破了。我埋怨他,他却只是笑。他从前冷冰冰的,从没这么欢喜。我就问他什么事这样开心,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笑着说,因为看见你了啊。我见他口角轻薄,生起气来,就不理他。他自觉没趣,好半晌才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仍不做声,他就说,我姓谷,名神通,排行第三,你要是嫌我名字太长,叫我谷三也成…” 谷缜早已猜到这年轻人就是父亲,但由商清影亲口说出,仍觉心头一酸,忍不住叫道:“谷神通是你叫的么?” 商清影怔怔望着儿子,泪如走珠一般,陆渐忽生不忍,说道:“谷缜,你让她说完好么,要不然,她会受不了的…” “她受不了什么?”谷缜恨恨道,“不是为了她,爹爹就不会来,他不来,就不会死。她害死爹爹,却来假惺惺地说什么往事…”他说到这儿,鼻子一酸。险些流下泪来。 商清影回望沈舟虚,沈舟虚一脸漠然。商清影的目光似愤怒,又似轻蔑,变幻了几次,忽而转向围墙边的一朵凌霄花,呆呆瞧了一阵,柔声说道:“那时他说出名字,我便忍不住问,你既然是华人,怎么不学好,偏要去做倭寇呢?他说,我没做倭寇,那一天我实在没法子,才杀了一个倭寇,穿了他的衣服躲在倭寇的队伍里,本想混两天就走,不曾想就遇见了你。他说这话的时候,直勾勾地盯着我,瞳子黑黝黝、亮闪闪,似要将人心思洞穿。 “我被他瞧得不好意思,拉开话题说道,怎么会没有法子呢,定要躲在倭寇队伍里。他叹了口气,望着洞外出神,过了许久才说:‘我有一个大仇人,武功十分厉害,我的家人都被他杀了,我也是好容易才逃出来。他派来追杀我的人’要么被我杀了’要么被我打败。那仇人亲自来追杀我,接连两次,我都几乎被他杀死。那天被追得急了,我只好在倭寇队伍里躲藏,那仇人知我嫉恶如仇,万不料我为了保命,不惜自垢自污,藏身于自己最瞧不起的倭寇里面。这么一来,才算逃过了一命。 “‘不料那些倭寇太也可恶,我见他们为恶不已,忍不住将他们全都杀了。这么一来,惊动了那个仇人,他知道我在这一带,便来反复搜寻。我那天去镇上给你买药,被他堵了个正着。前两次我能够逃脱,全因为那人心存轻视,未尽全力,这次一照面,他就用上了全力,若非我紧要关头看穿他的一个变化,反击脱身,那我一定回不来了。就算是这样,我也受了很重的伤,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死了,可一想到我死了之后,你孤零零的无人照看,心里一急,又活了过来。’ “说到这里,他激动起来,竟握住了我的手。我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便告诉他,我有丈夫儿子,又说了他们怎么死的。他听得发呆,直听到那孩子藏在灶台下面,突然跳了起来,问我怎么不早告诉他。我说那时候你那么凶,我当你是倭寇,又怎么敢告诉你呢?他听了连连叹气,见我落泪,越发自责,待到伤势略好,便与我前往沈家庄,可惜那里已被烧成白地。我对着废墟大哭一场,他也陪着我落泪。又后来,他打听到抗倭的民兵并木全死,就说或许我的丈夫还活着,即便没死,也当找到尸骸安葬,不料寻了一遭,既不见人,也不见尸。 “那时间,他一心躲避仇人,我又无家可归,两个人昼伏夜出,活得好不辛苦。渐渐的,我觉得他为人很好,同情弱者,憎恶强权,虽在危难之中,也常常做些劫富济贫的勾当。他心里明明爱极了我,却始终对我守之以礼。见我思念丈夫儿子,他心里难受,却总对我说,一旦有我丈夫的消息,就带我找他。慢慢的,我便有些依赖他了,他不在的时候,我总会想着他,见他欢喜,我也跟着高兴,见他伤心,也跟着难过。 “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样子十分高兴,孩子似的连翻跟斗。我问他有什么好事,他说那位大仇人死了,他可以回家了。我一听,也很欢喜,不料他笑了一会儿,忽然停下,露出忧伤之色。我心里奇怪,问他为什么难过,他说他要是回了家,我又怎么办呢?那时候,我已经离不开他了,也没多想,就说,既然没处可去,我也随你回家去吧。就这么一句话,我便和他去了东岛。唉,本以为从此平平安安,不料所谓的平平安安,不过是人世间的一场大梦罢了…” 沈舟虚忽地冷哼一声,说道:“你大约怪我死而复生,坏了你们二人的好事!”商清影摇头道:“我不怪你死而复生,也不怪你让秀儿假冒亲生儿子,拆散了我和神通父子。你以我做人质,逼迫神通发誓不出东岛向西城报仇,这些事我都知道,也没有当真怪你。但你为何要用我骗他来此,将他害死?神通为人机警,如果不是为我,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来。沈舟虚啊沈舟虚,你真是天底下最狠毒的男子…” 沈舟虚闭眼不语,胸口微微起伏,脸上的黑气越来越浓,仿佛浸入骨髓,永不化开。过了半晌,他忽地开口,声音很慢很沉:“那一天,我率庄客乡勇出战,连胜数仗,在河边与倭寇势成相持。不料倭人狠毒,将掳掠的百姓当作前锋突阵,我不忍伤害百姓,稍一迟疑,便被倭寇两翼包抄,杀了个一败涂地。 “我带着败兵撤退,倭寇紧追不舍,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有的逃了,有的死了,直退到一处悬崖,前面是乱石深渊,后面是千百强敌。不料这个时候,身边几个亲信的庄客密议,要将我活捉了送给倭人乞命。我不知阴谋在侧,还想着拼死一战,直到那几人突然发难,方才醒悟过来。我不甘被擒,更不愿成全那几个竖子,把心一横,跳下悬崖。嘿,天可怜见,我被半山腰的树枝挂了一下,没有摔死,却由此断了双腿。” 陆渐盯着沈舟虚空荡荡的裤脚,心想:“他的腿竟是这么断的?想他年少时也是热血刚烈,为何如今变得如此冷血?” 沈舟虚叹了口气,又说:“我在乱石堆里躺了一天两夜,一动也不能动。天色暗沉沉的,乌云压顶,没有一点星光,四下里阴冷潮湿,不时传来蛇虫爬行的声音。夜猫子在上方咕咕地叫,我心里想,它一定在数我的眉毛,听说它数清了人的眉毛,人就会马上死掉。我知道自己快死了,心里忽然有些悲凉,心想这天地间到底怎么了?悠悠上苍,为何不佑善人?我四岁发蒙,五岁能诗,六岁能文,乡里称为神童。长大后诗文书画、医卜琴棋无不精通,连我结发的妻子,也是闻名遐尔的才女。 “纵然如此,我却屡考不中,到了二十岁时,也不过中了一个末等的举人。这考不上的道理也很简单,别人考举人,考进士,谁不巴结考官,拜师送礼,要不然就是同乡本土的情谊。我自负才华,总想仗着满腹学问登黄榜、入三甲,出将入相,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明知官场规矩,却也不屑为之,一味硬着头皮大撞南墙,结果撞得头破血流。“打倭寇时,我怕伤着百姓,因此贻误军机,大好局面下一败如水,不但送了自己的性命,连后方的妻子也无法保全,势必会受倭寇的污辱。我一心信任的庄客临阵倒戈,竟然合谋捉我送给倭寇。我越想越气,忍不住破口大骂,骂苍天,骂神仙,骂皇帝,骂奸臣,骂倭寇,骂一切可骂之事,骂一切可骂之人。我骂了许久,中气越来越弱,五脏六腑空荡荡的,断腿的地方也正在慢慢烂掉。我当时就想:我快要死了。 “这时间,突然有人哈哈大笑。我张眼望去,乱石尖上立着一人,夜色昏暗,看不清他的面目,隐约只见襟袖当风,飘飘然有如神仙。我问他是谁。他说你先别问我,我来问你,这次打仗,你为何会输?我听他这样问话,十分奇怪,心想他怎么知道我战败的事情,难道自我打仗,他便一直跟着?于是警惕起来,连说不知。他笑了笑,说道:‘你所以会输,只因你不懂得天道。’我问何为天道。他又笑了两声,厉声说道:‘天道无亲,天道无私,天道无情。倘若你能做到无亲、无私、无情,就能无所畏惧,无所不能。’ “我听得糊涂,一时不能领悟他的意思,他又说:‘打个比方,若为取胜,你能不能杀死自己的妻子?’我吃了一惊,说道,不能。他摇头说,吴起杀妻求将,却是千古名将。又问我,若为取胜,能不能杀死自己的兄弟?我说不能。他却说,唐太宗杀兄弑弟,却是千古明君。又问我若为取胜,能不能害死自己的父母?我听得神魂出窍,连说不能。他听了大为失望,摇头叹气,说起楚汉相争,项羽欲烹汉高祖之父,逼迫汉高祖投降,高祖却说,我父即尔父,分我一杯羹,试想当时高祖拘泥于孝道,投降了项羽,哪有汉朝四百年的江山呢? “他见我沉默不语,就说,这些道理你仔细想想,想通了,就跟我说。我仔细想忉,觉得他说得不错,我家财不菲,若小小讨好一下考官,早就金榜题名了。那时云从龙,风从虎,不愁做不出一番大事。倘若我打仗时不顾百姓的死活,一心求胜,不等倭寇冲近,早就将他们射成了筛子;要是我不和那些庄客同生共死,而让他们做替死鬼引开倭寇,我岂不是能够逃生保命、卷土重来? “这世间的许多事,均不过是一念之间。那人看穿我的心思,拍手大笑起来,他说道:‘我本是追杀一个对头,追了七千多里,竟又被他逃了,正觉气闷,谁知遇上了你这个人物。你这人智力有余,心意却不够坚固。只要你听我的话,从今往后,保你有赢无输,长胜不败。’他说完跳〒尖石,治好了我的伤势,带我脱离险境。这人我不用说,大家必也猜到,正是万归藏万城主。 “我脱险之后,心存侥幸,请万城主将我带回沈家庄,不料只见一片瓦砾。我猜你母子无幸,心如刀绞,深恨自己无能,于是痛定思痛,决意如万城主所说,从今往后,做一个无亲、无私、无情之人。凭这一股怨气,我刻苦用功,练成天部神通,做了天部之主。可既然身入西城,就当为西城尽责,故而我炼劫奴、灭火部,前往东岛将你骗回,用你做人质,迫使谷神通十多年不能挑战西城。 “这一次,若不是为救他的宝贝儿子,料他也不会离岛半步。唉,可惜他武功太强,终究是我西城大患,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但有机会,我决不能容他活在世上!” 商清影默默听完,长长叹了口气,轻轻闭上眼睛,不知何时,她的眼角多出了许多鱼尾细纹,闭目良久,她又叹道:“舟虚,你变了。”沈舟虚微微一笑:“纵使变了,也不后悔。” 商清影盯着他,幽幽说道:“那你可知道,和神通在一起的那六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我知道!”沈舟虚轻轻点头。 “是么?”商清影凄然一笑,“原来这一十三年,你我都在作戏。”她两眼一闭,泪水点点落下。 母子连心,陆渐见她伤心,亦觉不胜黯然,忽听沈舟虚涩声说道:“陆渐,你过来。”陆渐一愣,正在犹豫,陆大海忽道:“渐儿,去吧,他总是你爹。”陆渐无奈上前。沈舟虚道:“跪下。”陆渐一愣,回头看去,又见陆大海点头,只得单膝跪倒。沈舟虚从发髻上抽出一支白玉簪,颤巍巍递到他手上。陆渐茫然道:“这是什么?” 沈舟虚道:“这枚玉簪是我天部的信物,从今往后,你就是天部之主。”此言一出,宁不空狂笑起来:“笑死人了,沈瘸子,天部是我西城智宗,你竟然传给了一个天生的蠢材?” 陆渐也很吃惊,忙逬:“这锌子,我不能收。”沈舟虚道:“你若不收,这些劫奴将来靠谁?”陆渐一怔回头,天部劫奴全都眼巴巴地盯着自己,沈秀却是双目出火,脸上刻着不尽怨毒。 还在踌躇,忽听沈舟虚哈哈大笑,朗声说道:“没想到,沈某临死之前,居然见到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足见悠悠苍天,待我不薄。好孩子,你姓沈’名叫沈渐…” “不!”陆渐摇了摇头,“我姓陆,叫陆渐…”沈舟虚目涌怒意,但只一瞬,忽又释然,叹道:“也罢,也罢。”长吐一口长气,瞳子扩散开去。原来他中了谷神通一掌,生机已绝,全凭一口元气护住心脉,此时心事已了,便散去真元,寂然逝去。 陆渐才知身世,生父就已亡故,一时间,心中不胜恍惚。宁不空听沈舟虚没了生气,急道:“沈瘸子,你话没说完,怎么就死了?天部画像呢?画像代代相传,你还没传给这小子呢!”若非忌惮陆渐,早就扑了上来。 宁凝苦笑道:“爹爹,他死了。”宁不空额上青筋迸出,厉声道:“胡说,这瘸子诡计多端,必是装死。” “他真的死啦。”宁凝幽幽说道,“人死万事空,他死了,我的恨也平了…”她看了陆渐一眼,见他若痴若呆,自己说了这些话,他也不曾看上一眼,宁凝心中一酸,心知再不离开,势必失态落泪,于是咬咬嘴唇,转身即走。宁不空纵然乖戻,却拿这女儿无法,又知陆渐厉害,有他坐镇此地,再无便宜可占。他心念数转,恨恨一跌脚,转身要走,不防沈秀大声叫道:“宁先生且慢,我也随你去。” 商清影失声叫道:“秀儿…”沈秀却不理她,冲宁不空一膝拜倒,大声说:“还望先生收留。” 宁不空冷冷道:“我为何要收留你?”沈秀咬牙道:“沈瘸子不仁,我也不义。他不拿我当儿子,我也不拿他当老子。从今往后,我与天部一刀两断,全听宁先生一人支使。”“也罢!”宁不空阴沉沉一笑,“你傲我火部的记名弟子吧。”沈秀喜滋滋地说道:“多谢宁先生。”宁不空冷冷道:“你先别谢,你既是我火部弟子,就要遵守火部的规条,若是违我号令,我一把火将你烧成炭灰。” 沈秀打了个突,默默起身,站在宁不空身侧。商清影惨声道:“秀儿,你别走…”沈秀看她一眼,冷笑道:“你不是有儿子了么?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你我之间全无干系。“商清影不料他得知身世之后,变得如此决绝,眉梢眼角只有怨毒,哪里还有往曰温柔顺从的样子?一时间,她喉头发甜,身子摇晃不定。陆渐急忙将她抉住,怒道:“沈秀’她对你情义深重,你怎么这样绝情?“沈秀望着商清影,稍微流露迟疑,跟着冷哼一声,拂袖走了。 ------------ 第三十九章 八图合一 谷缜忽地大叫一声,纵身跳了起来。时辰已到,“无能胜香”失效,谷缜大踏步走向谷神通,脱下袍子裹住尸体。商清影欲要上前,谷缜喝声“滚开”,耸肩将她顶开,形单影只,走向庄外。 商清影望着他的背影,心头似要滴血,较之沈秀离去,更是痛楚几分。叫声到了嘴边,化为了一串喃喃低语:“缜儿,缜儿…”这么念了两声,一阵天旋地转,忽地昏了过去。陆渐抱住母亲,又看了看陆大海,心中不胜茫然。陆大海久经世故,说道:“渐儿,你先带你母亲回屋歇息,沈先生的后事我来张罗。”陆渐苦笑答应,又见五名劫奴走上前来’便吩咐五人协助陆大海料理丧事,又让燕未归召来庄内仆婢照顾商清影。 夜半时分,商清影方才醒转,不吃不喝,也不言语,只是盯着陆渐,死死抓住他的手不放,陆渐只好守在床边。母子二人默然相对,直待玉烛烧尽,商清影才沉沉睡去。 陆渐退出卧室,来到庄前,只见喜堂红彩撤尽,白花花立起一座灵堂。望着灵柩,陆渐百感交集。父子两人全无恩义,沈舟虚的所作所为,陆渐赞成者少,厌恶者多,即便如此,一想到生身父亲就在棺木之中,仍觉心中悲戚。他瞧了一会儿,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劫奴们上前行礼,陆渐问道:“我爷爷呢?”莫乙道:“老爷子彳臓惫,我让他休息去了。”陆渐点了点头。莫乙迎:“还有一事,尚请主人定夺。” 陆渐道:“主人二字,再不要提,从今以后,你们叫我陆渐。”劫奴面面相对,过了一会儿,燕未归闷声说道:“主人的名字,打死我也叫不出来。”秦知味也说:“主…主人是主人,奴…奴才是奴才,小…小奴皁贱,不敢亵渎主人大名。要…要么,我…我和狗腿子、鹰勾鼻子叫主人,书…书呆子和猪耳朵叫名字。”薛耳怒道:“厨子太奸诈,你们都叫主人,我们怎能不叫?” 秦知味道:“你…你是你,我…我是我。”忽向陆渐跪倒,哀哀乞求,“主人慈悲,还…还是让小奴叫您主人吧。”燕未归、苏闻香从来少言寡语,这时也双双跪倒磕头。薛耳哇哇大叫,屈膝跪倒,连磕三个响头。莫乙也要照做,却被陆渐抉住,苦笑道:“莫先生,你见识多,快想一个两全法子。” 沈舟虚生前城府极深,喜怒哀乐极少出自内心,大都因应形势而定,又经常爱说反话,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但劫奴稍有轻慢,惩罚立马降临。这时旧主去世,更换新主,陆渐言语谦和,与沈舟虚天壤有别。但“天算”积威所至,众劫奴听了新主人的奇言怪语,玉足怕说的又是反话,陆渐说得越诚恳’他们越是不敢相信。唯独莫乙、薛耳和陆渐有些交情,知道他的性子,但见众人如此,也不敢标新立异。 陆渐见莫乙犹豫,正色说道:“莫乙你知道,我以前也是劫奴,吃过‘黑天劫’的大亏。”莫乙这才放心,说道:“老主人临终前将部主传给了您,我们不叫您主人,叫您部主如何?”陆渐摇头道:“我接了玉簪,却没答应他做天部之主。”莫乙道:“你不肯做部主,我们只好叫你主人。”陆渐看着地上四人,心想不依莫乙之言,他们一定不会罢休,只好说:“也罢,部主就部主。” 莫乙大喜,忙道:“还不见过部主?”其他四人面面相对,稀稀落落叫了几声。陆渐又问:“莫乙,你有什么事让我定夺?” 莫乙进:“老主人是总督幕僚’他这一去’必然惊动官府。若不拟个说法,胡大人问起来,怕是说不过去。”陆渐深感头痛,问道:“你有什么主意?”莫乙道:“我想了想,先报个夜里暴卒,就说因为沈秀的婚礼大为震怒,引发痼疾,中风去世。只是,这理由须由主母来说。” 陆渐想了想,说道:“这事就这么定。”莫乙又道:“还有一事,请部主随我来。”说罢秉持蜡烛,当先而行。 陆渐随他来到一间书房,房中典籍满架,不知几千几万。莫乙走到东面书橱,抽出几本书册,露出一面小小的八卦,莫乙拧了数周,书架退开,出现一间密室。 陆渐大为惊奇,忽见莫乙招手,便即跟上,只见密室南墙上又有一面八卦,莫乙再梓,八卦退开,露出一扇三尺见方的暗龛,龛中叠满书册。莫乙捧出书册,一一递给陆渐。陆渐怪道:“这是什么?”莫乙道:“这是天部的机密文书,这一本是天部弟子名册,部主若有这部名册,即可召集本部弟子。这一本是天部的账册。至于这本笔记么,记敉广当今朝野重要人物的事迹性情、阙失阴私。有了这一部笔记,到了紧要关头,不容这些人不俯首帖耳、乖乖听命。” 陆渐听得好奇,对着烛火翻阅几页。书中分为士、农、工、商、皇族、武林六卷,各卷记载许多人名,陆渐多不认识。人名之后,记载了各人的善事恶行,其中不乏种种凶淫恶毒之事。 陆渐瞧了数页,不胜厌恶,径自翻到武林卷,上面记载了某门某派、某省某县的武林人物,及其生平善恶,其中不乏道貌岸然、实则凶毒之辈。陆渐大多不识,一直翻到西城部,当先便见万归藏,条目下方均是溢美称颂之词,其下条目乃是八部紧要人物,想是避讳,均只写了性情优劣,并不直书其事。陆渐匆匆瞧罢,再瞧东岛卷,谷神通一条下方,写了他的生平事迹,大抵与陆渐所知相符,最末一条评语却是:“号称不死,其实不然,为情所困,取之不难。” 看了这条评语,陆渐心中满不是滋味,再瞧下去,却是谷缜。略写其为财神指环主人,“财神”二字以朱笔勾勒,批&不详。又写其弑母淫妹,被困绝狱,亦有批注:疑为冤。陆渐心头一跳,注目向下,看见狄希一条’忽地傍了一下,只见姓名后写道:“精于龙遁、铳术,号九变龙王,性阴沉,淫邪多诡,疑与谷神通后妻白氏有染,且通倭寇,涂炭东南,其所图不明,似非钱财。” 批语后又写了狄希杀人越货、淫人妻女的事实,足有八条之多。最末一条提到了谷缜的冤情,朱笔批注:疑为此人。 陆渐瞧得满头大汗,忙将这一页撕下,揣在怀里说:“莫乙,这本笔记揭人阴私,如果不慎落到恶人手里,可是大大不妙。“莫乙道:“这本笔记,我早已熟记在心,部主如感不妥,烧掉也可,将来但有疑问,只管询问小奴。”陆渐忍不住问道:“莫乙,沈…沈先生明知狄希那么多恶行,怎么不揭发他呢?” 莫乙道:“我私心揣度,狄希恶行越多,老主人越不会说,说不定还会给他隐瞒。”陆渐皱眉道:“为什么?”莫乙道:“狄希越坏,留在东岛祸害越大。老主人誓灭东岛,东岛既有祸害,老主人求之不得,哪儿还有揭发的道理?” 陆渐怅然道:“这心思也忒毒了。”更加下定决心,找来蜡烛,将那些笔记烧成灰炬。再瞧账目,上面尽是数万两银子的出入,陆渐十分惊奇,询问莫乙缘由。莫乙说道:“这些银子大多是商场上赚,官场上花。而今朝廷内斗激烈,不用金枪银马,休想杀出一条血路。胡总督坐镇江南,每年少说也得花十多万两银子,才能将上方一一打点。皇帝、太监、妃姨、严阁老、锦衣卫、东西厂、各部尚书御史,或多或少,都要有所表示。稍有不周,便有弹劾奏折出来,惹风惹雨,一个不好,官位不保,性命也悬。每到年中、年尾、皇帝诞辰这些时节,老主人都为银子发愁。这账簿上的银子看来很多,但都是少进多出,上个月为寻白兽、白禽、龙涎香,就花了四万两银子,因此缘故,如今也没剩多少。” 陆渐叹道:“朝纲如此败坏,真是叫人丧气。”莫乙道:“老主人也这么说,但他又说,大明虽然败坏,却还没坏到骨子里。当今皇上虽然荒淫,但威福由己,权柄独握,宦官权臣只能横行于一时,掀不起什么大浪。这个皇帝死后,若有明君良臣接替,大明朝还有中兴的机会。” 陆渐默默点头,看了看密龛,问道:“这里没有天部画像么?”莫乙道:“画像的事,从没听老主人说过。”陆渐心想:“天部画像也许丢失了!”当下将天部名册和账册交给莫乙:“这些事情我不太懂,全由你来掌管。”莫乙笑道:“小奴生来便是做这些事情,这名册、账册我都记熟,部主不如仍是放在龛内,要用时,只管询问小奴。” 陆渐叹道:“莫乙,日后咱们你我相称,不要自称小奴,你叫着别扭,我听着也不高兴。”莫乙眼眶一红,转身攒袖抹眼。陆渐奇道:“你怎么了?”莫乙道:“没…没什么,眼里进了沙子。” 二人出了书房,在灵堂上守到天亮。陆渐返回后院,商清影已经醒了,他将莫乙的提议说了一遍。商清影说道:“亏他想得周全,这说法合情合理,也能少些是非。到时候我去灵堂应付一切,你就不用出面了。”陆渐求之不得,连忙称是。 商清影拉住他手,痴痴瞧了许久,叹道:“渐儿,你心肠柔善,和舟虚大不相同,这多亏你的大海爷爷,老人家古道热肠,才能教出你这种好孩子。” 陆渐挠头道:“他诸般都好,就是爱赌,害得我们常饿肚子。”商清影道:“人无完人。坏在明处不要紧,就怕坏在暗处。没有昨日的婚礼,我也不知道秀儿是何许人!唉,可叹我还当他是个菩萨心肠的好孩子…”沈秀是她一手养大,论到情深爱重,尤胜陆、谷二人,知道了沈秀的真面目,她心中的伤痛无以复加,说着说着,又不禁流下眼泪。 陆渐愤然道:“沈秀变成这样,全怪沈舟虚纵容。养不教,父之过,他明知沈秀做恶,却不加以训导,反而串通起来隐瞒你。” 商清影摇了摇头苦笑:“那是因为他从没将秀儿当成儿子。说到底,秀儿不过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秀儿若是好人,又怎么会帮他做坏事呢?”说到这里,她握紧陆渐的手,“我知道你瞧不起秀儿,但他变成这样,也是你父亲的过失。将来他若跟你作对,你宽宏大份,不要取他性命。” 陆渐见商清影目光殷切,不觉一阵心软,叹道:“您放心,我不杀他就是了。”商清影眉目舒展,面透喜色,又絮絮问起陆渐少时故事,稍不详细,即刻追问,听陆渐说到姚晴,商清影忽地沉默下来,说道:“渐儿,那位姚姑娘太不一般,秀儿说要娶她,找小来也不赞成,后来挨不过他的苦求,只好答应下来。没料到你和她渊源更深,竟肯为她前来闹婚。”说着伸出手来,轻抚陆渐面颊,柔声说道,“那天我打了你,现在还痛么?“ 陆渐自幼孤苦,从未得到父母怜爱,看见别的孩子被母亲宠爱,心中不胜羡慕。如今天上掉下一个母亲,温婉美丽,世间少有,那双温软手掌抚过面颊,他的心里既温呔。又害羞,支吾说:“打在脸上,一点儿也不痛,就是心里有些难过。” 商清影胸中大恸,张臂抱住陆渐,禁不住泪如雨落。陆渐猜不透母亲的心意,任她搂着,一时想到身世,也陪着落泪。 忽听-阵豪爽大笑,却是陆大海来了,母子二人方才分开。陆大海进屋看见,明白几分,笑道:“沈夫人,你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越到这个时候,越要定下心思。” 商清影笑道:“我母子重逢,全拜您老所赐,请先受妾身一拜。”说着下床跪倒,陆大海急忙扶住,连声道:“不敢,不敢。”又说,“如今渐儿认袓归宗,我老头子也算功德圆满,从今往后,他改姓沈吧。” 商清影忙道:“不成,渐儿仍随您老姓陆,将来结婚生子,若有两个儿子,一人姓沈,延续沈家香火,一人姓陆,延续陆家香火。不但如此,妾身也想认您为父,叫您一声爹爹,侍奉终身。”说罢屈膝又拜,陆渐也跟着跪下。陆大海慌了手脚,连连推辞,但商清影母子执意不改。陆大海拧不过二人,只得放手,任商清影拜了三拜。他嘴上推辞,心里却很欢喜,寻思自己一个孤老,本该孤苦而死,如今能有如此结果,真是老天眷顾。想着心怀大乐,笑得合不拢嘴。 沈舟虚死讯传出,胡宗宪以下无不震惊,纷纷前来祭奠。商清影屡经劫难,外貌温柔,内心却很坚毅,此时孝服出迎,端庄娴雅,不失礼数。来宾问起沈秀,便托词被沈舟虚责罚,离家出走,昨日婚事众所共睹,商清影这般说法,并未惹人起疑。 沈舟虚生前仇家极多,陆渐率众劫奴暗自戒备,好在从午至夜,并无异样,只陆续来了不少天部弟子,均由燕未归引入拜见陆渐。众弟子都知道“有无四律”,见陆渐收服五大劫奴,必是沈舟虚的亲生儿子无疑,又知他是金刚传人,他做部主,人人均无异议。陆渐打心底里不愿做这天部之主,但听莫乙劝说,眼下沈舟虚新死,天部人口众多,蛇无头不行,陆渐不做部主,众弟子必起纷争。陆渐无奈,只得硬着头皮接受众人拜见,心想等到风波平息,再召集部众,另立新主。 莫乙又代陆渐谋划,留下金银二品弟子,镇守得一山庄,其余紫青二品,去江湖上传告沈舟虚死讯。 入鞾时分,忽有弟子来报书房遭窃。陆渐赶到,密室已破,暗龛也被揭开,名册账本丢了一地。莫乙仔细查看,发觉来人并未取走书籍,名册账本也一页未动,便道:“好险,多亏部主昨天烧了老主人的笔记。”随即召集弟子,询问窃贼踪迹,一名银品弟子道:“我方才在庄子南边巡视,听见头顶响动,一抬头,有个人影掠过墙头,我追赶一程,却没赶上,看背影像是一个女子。” “女子?”莫乙大被眉头。陆渐却猜到几分,随那弟子描述,一个窈窕身影浮上心头,不觉叹道:“既然没有失窃,这件事也不必追究。至于名册账本,暂且由我保管。”又问莫乙,“沈先生也是西城的首脑,他去世了,怎么不见西城各部前来祭奠?” 莫乙叹道:“老主人是万城主的心腹,其他各部对他又恨又怕,不来祭奠,也在意料之中。” 说话间,一个弟子匆匆赶来,施礼道:“有个人自称鱼传,说有要事求见部主。”陆渐正担心谷缜,应声赶往庄前,见过鱼传,问道:“鱼兄,有谷缜的消息么?”鱼传道:“小的奉谷爷所遣’请你入城一叙。”陆渐点了点头’将庄务托付莫乙,随鱼传入城。 进入南京,已是深夜,长街寂寂,行人稀少。鱼传领着陆渐,弯曲曲来到一条小巷,巷子里一家小酒馆还没打烊,星星灯火,映照馆中醉人。 谷缜歪带头巾,斜披长袍,身前放了七八个酒坛,身子蜷得醉猫似的,一碗接一碗喝个没完。 陆渐远远瞧见,一股惆怅从心底泛了起来。他呆呆站了一会儿,掉头看去,鱼传已经走了,于是走上前去,在谷缜对面坐下。谷缜见他,龇牙一笑,拖过一只碗来,注满了酒道:“来,陪我喝酒!” 陆渐举起酒碗,心里一阵难过,忍不住说:“谷缜,别喝了,你喝得够了。”“够什么?”谷缜呸了一声,“今晚老子非把南京城喝漂起来不可。”又瞪陆渐一眼,“你别劝我,你敢劝我,我先撒一泡尿,将你俺死了再说。” 陆渐低头沉默,谷缜干了一碗酒,抬头仰望东升的明月,斜月如钩,切开暗云千层,空中流风,蕴藉着一股凄伤的韵味。 “活着真好。”谷缜吐出一大口酒气,“你看,这月是弯的,云是动的,风是凉的,酒是辣的,若是死了,都会感受不到,所以啊,还是活着的好。你干么愁眉苦脸的,人生得意须尽欢…可我老爹就不明白,他一辈子都活得累,总给自己找心事,找罪受,人约他也活累了,明知沈瘸子有阴谋,还是将小命双手送上。你说他傻不傻呢? “呵呵,瞧你这模样,我还没哭,你哭个屁?还有那只傻鱼儿,她也活得真他娘的累,那些事都过去了,被打的是我,被关的也是我,我他妈都不计较,她有什么好计较的?这世上经过的事,就像喝过的酒,撒泡尿就没了,你说是不是?倘若只喝不尿,还不沾活憋死?萍儿啊,唉,这孩子也真傻,她喜欢我,我也知道,可她干吗要疯呢,这么年纪轻轻就疯疯癫癫的,将来谁肯娶她呢?她总想一辈子跟着我,这下子可是称心如愿啦。不管怎么说,只要活着,就是好的,能看见天上的月亮,能品出酒的味道,还有这风,吹得人真舒服。大哥啊,你说是不是?” 说到这儿,他放下酒碗,揉了揉眼睛,放手时两眼红得像只兔子。陆渐心头发堵,偏又无可发泄,抹去眼角残泪,端起酒碗闷头大喝。 两个人再不说话,直喝到四更天上,梆子声夺夺直响。谷缜一碗酒没到嘴,忽地酒碗翻倒,扑在桌上。这一下,把桌子也压翻了。 陆渐叹了口气,背起谷缜,心想:“沧波巷在哪儿呢?”想着步履蹒跚,徐徐走出小巷。长街凄凉,冷月无声,一排排檩子在地上投下黑沉沉的影子。远处刁斗声声,随风飘来,几个醉人彼此搀抉,迎面踏歌走过,歌声时断时续,却听不清唱些什么。刁斗歌声远远而来,又悠悠而去,长街上忽又沉寂下来,虽是丰都大邑,陆渐走在街上,却如行走在荒郊野地。“都不要我了…”谷缜在身后说话,“…爹不要我,娘不要我,妙妙也不要我,师父…师父是我家的大仇人…大哥,我什么都没有,我…我就只有他娘的你了…”听到这句,陆渐肩头湿漉漉的,传来淡淡的水汽,猛然间,陆渐眼鼻酸热,走到街尾,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到了沧波巷,陆渐敲打门环,鱼传将二人引入内室,给谷缜盥洗过了,又替他换一身干净衣裳。陆渐恐他起夜呕吐,让鱼传搬来一张小榻,放在谷缜床边服侍。 睡了一会儿,灵机震动,陆渐弹身坐起,却见谷缜已经醒了,他坐在床边,一双眸子明亮如星。 陆渐问道:“你什么时候醒的?”谷缜笑道:“有一阵了。”站起身来,推开窗户,窗外鸟语清柔,绿竹抉疏,翠叶如刀如剪,将碧空白云剪裁得天然奇巧。 陆渐也来到窗前,叹道:“谷缜,对不起…”谷缜笑道:“对不起我什么?”陆渐嘴里发苦,说道:“无论怎样,沈舟虚都是我的生父,我…” 谷缜一摆手,笑道:“我大醉一场,前事尽都忘了。起初的确伤心,可仔细一想,活人不能被死人拖累,今日不能被昨日拖累。人生几何,不过百年,再过百年,如今的人准又还活着?” 他想得通脱,陆渐始料未及,愣了一下,问道:“你不想为你爹报仇?”谷缜摇头道:“沈舟虚死了,我向谁报仇去?除非父债子还。” 陆渐气血上涌,大声说道:“好啊,你狠狠打我一顿出气。”谷缜看他半晌,忽地伸手,在他肩头不轻不重地打了一拳,笑道:“父债子还,这下子你我两清了。” “就打这一下?”陆渐一阵发呆。谷缜哈哈大笑,笑了片刻,握住他手,收敛笑意道:“陆渐,说真的,我如今什么也不想了,只想跟你做一辈子兄弟。”陆渐与他目光交接,心中暖洋洋、麻酥酥,不由点了点头,说道:“你跟我本来就是兄弟,今生今世,都不会变。”谷缜笑道:“我这人贪心,不止今生,若有来世,我还要跟你做兄弟。”陆渐心头一热,大声说:“当然,来生也做兄弟。”两人对视一眼,放声大笑。 笑了一阵,陆渐想起一事,取出笔记里撕下的纸页,默默递给谷缜。谷缜扫了一眼问道:“哪里来的?”陆渐说明出处。谷缜沉吟道:“你又怎么看?”陆渐说:“我怀疑狄希和白湘瑶串通一气。” “不必怀疑,本来就是!“谷缜淡淡一笑,“狄希会使鸟铳,南京城楼上的蒙面人是他,农舍里下战书的人也是他。他当时没有杀我,想必十分后悔。” 陆渐怒道:“这人可恨,他在哪里?”谷缜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顿了顿,摆手说,“先不说这个!陆渐,沈瘸子给了你一根白玉簪吧?” 陆渐道:“是啊!”谷缜说:“给我瞧瞧。”陆渐递上玉簪,谷缜对天照了照,反身鼓捣-阵,才又还给陆渐。陆渐奇道:“你干吗?” “瞧瞧罢了!”谷缜笑了笑,也不多说。陆渐知他如此做派,必有后招,一时也懒得多问,收好簪子问道:“萍儿姑娘怎么样了?”谷缜道:“她在宅子里,我雇了一个嬷嬷照看她。”陆渐看他一眼,低声说:“你呢,还要出海吗?” “眼下有一件棘手事!”谷缜维了皱眉,慢慢说道,“我也不知该不该说!”“什么事?”陆渐难得见他如此凝重,心中大为惊讶。 只听谷缜说道:“陆渐,江南的饥荒你也见到了吧?”陆渐一拍后脑,叫道:“该死,这几天变故太多,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谷缜,我正想与你商量,你千万想个法子,解救千万饥民!” “何用你说?”谷缜愁眉不展,“前些日子,我也曾想法从外地调粮,不料遇上了两个难题。”陆渐道:“什么难题?”谷缜叹道:“第一是买不到米;第二是买到了米,也运不进来。” 陆渐吃惊道:“怎么会买不到米,难道其他地方也受了灾?” “不是。”谷缜摇头道,“去年风调雨顺,河北、山东、湖广、四川,都是丰收。调粮救灾本也不难,但不知怎的,暗地里出现了一股庞大的财力,从去年秋天起,暗中收购各地余粮,不但价钱颇高,而且只进不出。当时我在九幽绝狱,全不知情,出来之后,查看各地账目,虽觉有些古怪,也只当是奸商囤积货物,并未十分留意。直到如今买粮救灾,才发觉各省余粮,竟已所剩无几。” 陆渐想了想,说道:“农户家里大都自留谷米,我们不妨提高价码,高价买入。”谷缜道:“我起初也这么想,仔细一想,又发觉大大的不妥。倘若我高价买粮,正好中了对方的奸计。那时不但东南危急,闹得不好,便要天下大乱。” 他见陆渐神色迷惑,便道:“你认为那些人为什么收购粮食?“陆渐不假思索,张口就答:“囤积居奇,提高粮价!” “不对。”谷缜摆了摆手,“他们的目的,是要祸乱朱氏天下,覆灭大明江山。”他见陆渐神色惊疑,转身取出一幅地图:“你看,湖广熟,天下足。东南各省,亦是天下粮仓,自古便有太仓美誉。而今苏、浙、闽、赣、两粤、安徽,遭受倭寇盗贼肆虐,连年不收,天下粮仓荡然无存。如此一来,只好从湖广调粮,但湖广的余粮已被收尽,对方还不知足,仍以高价收购农户自留的粮食。我要收粮,就要跟对方竞价,看谁出价更高。我刚脱牢狱之灾,眼下所能支使的,唯有扬州盐商、徽州茶商、桐城的绸缎商以及走私海货的商人。先不说这些人未必都肯出力,即便出力,对方只需不断抬高价码,任我手上有多少银钱,也会转眼耗尽。” 陆渐听得心乱如麻,焦急道:“那也没法子。老百姓的命总比银子要紧。”“我肯倾尽财力,那也未必济事。”谷缜苦笑一下,“对方买通江西盗贼,联合倭寇余党,固守水陆要津,买到湖广的粮食,也无法运入东南。然而对方与我这一番竞价,势必令湖广粮价高涨,农户一见有利可图,必定争相卖粮,卖到后来,却忘了银子虽好,终归是不能吃的。一待粮食卖光,饥荒自会悄然而至。这个道理不止于湖广,徽州、山东、四川以及其他各省,均可由此类推。说来说去,对方就是要借东南诸省这场大饥荒做引子,将天下的粮食搜刮一空,闹得全天下的老百姓都没有饭吃。” 陆渐只觉两难,皱眉说道:“这么说,不买粮,苦了东南的百姓;买了粮,却要苦了天下的百姓。谁?是谁想出这样的法子?” 谷缜冷冷一笑:“这法子以虚引实,以无转有,我想来想去,天下间只有一个人想得出、做得到!” “万归藏!”陆渐冲口而出。 二人一时沉默下来,过了良久,陆渐轻声问道:“谷缜,你不是他的传人么?这件事他没给你说?” 谷缤摇头道:“力归藏何许人物,我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他知道我会经商,但决不会做出不义之唞,故而索性将我绕开,远召西财神进入中原。”“西财神?”陆渐听得傻眼。 谷缜笑道:“这件事我不曾与你说过。老头子手下的财神不止一个,昆仑山以东由我做主,昆仓山以西另有其人。若我所料不差,如今四处收购粮食的,必是西财神那婆娘无疑。” “奇怪。”陆渐皱起眉头,“万归藏扰乱天下,为的是什么?”谷缜笑道:“起初我也不大明白,如今大约猜到一点儿。试想一想,他已有了天下无敌的武功、富可敌国的财富,还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呢?” 陆渐想了片刻,摇头道:“我想不出来。” “他得不到的只有一样!”谷缜微微一笑,“那就是举世无双的权势。”“权势?”陆渐失声叫道,“他想做皇帝?” 谷缜苦笑点头:“老头子一代强人,只因受制天劫,无奈隐忍至今。但若无所事事,真比杀了他还要难过。若能安坐不动,扰乱天下,那又何乐而不为呢?如今皇帝昏庸、奸臣当道,若是天下饥荒,势必流民蜂起、动乱连绵。等到天下大乱、万民无主的时候,有道是‘民以食为天’,万妇藏手握无数粮食,便有了主宰天下的利器。到那时,他想让谁当皇帝,就让谁当皇帝,自己不用露面,也大可找个傀儡操纵。说起来,他一旦入主天下,东岛西城又算什么?武功再高,也不过数百人之敌,又怎么敌得过百万大军?更何况,他脱劫成功,单打独斗,除了我死掉的老爹,再也没有第二个对手。” 陆渐一想到自己误救万归藏,就觉悔恨交加,他气愕了半晌,怒道:“他说什么无亲、无情也还罢了,说到无私,真是自吹自擂!” 谷缜笑道:“老头子文韬武略,多谋善贾,比起嘉靖老儿,才干强了何止百倍?他做皇帝,未必不是天下百姓的福荫。如此看来,说他无私为民,也算不差,就是这夺天下的法子卑劣了一点儿。但试想一想,自古改朝换代,除了黄袍加身的宋太袓,哪一个不是流血千里、伏尸百万?由乱而治,由战而和,本来就是天道,老百姓喜欢太平安逸,若不是对时事绝望至极,谁又愿意改朝换代呢?” “谷缜!”陆渐越听越不是滋味,“你怎么尽帮万归藏说话?!”“我不是帮他说话,我只是欣赏他的手法!”谷缜兴致盎然,“我是老头子教出来的,他的心思我多少知道一点儿。论武功,我老爹和他差不多,论到计谋深长、经营四方,他连老头子一个零头也比不上。你别忘了,他的弟子不止我一个,沈舟虚算一个,还有西财神那婆娘,我三人的性情全然不同,老头子却能因材施教,兼容并包,委实不负归藏之名。“陆渐听得头大:“不管怎么说,若让万归藏得逞,不知要死多少百姓。”谷缜瞧他一眼,忽而笑道:“我说了老头子那么多厉害,你仍然不怕?” “怕什么?”陆渐大声说,“我一定要阻止此事。”谷缜低头想了想,长长吐一口气,拍手笑道:“也罢,陪你玩一回,看看这一回,胜不胜得了!” 他说得漫不经心,两只眼睛却闪闪发亮,一扫这两日的颓气,变回了一贯的超然自信。陆渐深知这位老弟的性情,谷缜视人生为游戏,以冒险为乐事,如果无事挑战,不免消沉无聊,事情越难越险,他反而精神焕发、斗志百倍。 沉思一下,陆渐问道:“谷缜,你有什么打算?”谷缜笑道:“什么打算也没有,唯有见招拆招。只不过…”他顿了一顿,“我们也不是全无机会。” 陆渐问:“什么机会?“谷缜取出财神指环,笑着说道:“财神分为东西,戒指只有一枚。谁得到了这枚戒指,谁就是老头子的正牌传人。西财神五年前输给了我,心中耿耿于怀,这次东来,必要找回场子。无欲则刚,但有欲求,我就有克制她的法子。至于老头子,紫禁城一战,他受了重伤,如今一定闭关养伤,如果抢在他出关之前制住西财神,或许可以化解这一场大劫。只不过,这闭关的时间可长可短,我们要想胜出,还得看看天意。” 这时鱼传送来午饭,谷缜住口不言,鱼传走了,他才低声说:“鱼传、鸿书都是老头子的人,想必老头子闭关养伤,出山的消息还没传到他们耳朵里面。” 用完饭,陆渐忽道:“谷缜,你还是去见见娘吧…咳,她当年离开你,也有不得已的地方。” 谷缜沉默不答,移目看向窗外,摇头说:“算了吧!”陆渐急道:“你不是说过吗,活人不能被死人拖累,今日不能被昨日拖累。你原谅了我这仇人之子,就不能宽宥自己的亲生母亲吗?” “好家伙!”谷缜瞅着陆渐冷笑,“你什么时候做了商清影的说客?”陆渐道:“我看得出来,你不肯原谅娘,只因你对她感情太深,一旦她舍你而去,你就无法容忍。”谷缜抗声道:“胡说八道。”陆渐道:“那么当年,你为何不顾一切,要来中土寻她?” 谷缜一时语塞,陆渐所说,字字刺中他的心病。多年以来,他对商清影爱恨交织,爱之深,恨之切,每次张口骂她,快意之余,又何尝不痛切心扉?这矛盾心境挥之不去,可是每到梦里,又常常见得到她的影子。 谷缜心头一乱,起身走了几步,掉头望着陆渐,流露出一丝无奈:“说不过你,我走一趟吧。” 话一出口,陆渐就知他心结得解,心中真有不胜之喜。 二人并肩出门,穿过几道曲廊,忽听女子嬉笑,转过月门,只见谷萍儿穿梭花间,正拿一面白绢团扇,扑打一只花纹奇丽的大蝴蝶。人面花光,蝶翼掩映,更显得花间的女子娇媚动人。 谷萍儿见了谷缜,纵身投入他怀,娇声道:“昨晚我做了噩梦。”谷缜笑道:“梦见什么?”谷萍儿道:“梦见娘和爹爹,他们都在风穴边站着,我叫他们,他们却对我笑,我走上前去,他们忽就不见了。” 谷缜沉默一下,柔声道:“萍儿,今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见了她,可要好好地听话。”谷萍儿道:“萍儿听话,听她的,也听你的。”谷缜点头道:“好萍儿,这辈子哥哥对不起你,若有来世,今生欠你的,我都还给你。”谷萍儿定定望着他,谷缜自觉失态,拉住她手,出了府邸,叫来一辆马车,赶往得一山庄。 弃马下车,燕未归正在庄前张罗,见了三人,目定口呆。陆渐问:“夫人呢?”燕未归道:“在灵堂。”陆渐说:“谷缜,你先去庄后,我请她来见你。” 谷缜笑道:“沈瘸子活着的时候我没怕过他,如今死了,我还怕什么?诸葛亮吊过周瑜,我没有孔明的气度,倒也见贤思齐。”洒然入庄,来到灵堂。 商清影乍见谷缜,原本坐着,不由惊起,母子俩隔了一座灵堂遥望’飒飒微风掠地扫过,卷起纸花败叶,聚而复散,散而复聚,一如飘零人生,无常身世。 谷缜撩起长袍,漫步入内。商清影随他走近,微微颤抖起来。谷缜走到近前,握住她手,但觉入手冰凉,满是津津汗水。 商清影浑身一软,柔肠百转,多年的委屈化作泪水,忍不住紧抱谷缜,放声大哭。谷缜抱着母亲,沉默良久,但见商清影哭个不停,才笑道:“娘,你几十岁了,怎的还像个孩子?” 商清影闻言羞惭,止了泪叹道:“缜儿,你不怪我了?”谷缜还没回答,陆渐抢先说道:“他心里早就不怪了,只是嘴里老不服软。”谷缜白他一眼,骂道:“就你多话!” 商清影一日间失去了两个丈夫,却又接连得回了朝思暮想的爱子,一失一得,均是不可思议。再见这一对儿子,人品俊秀,和睦友爱,自觉悠悠上苍,待自己真是不薄,不由得闭眼默祷,暗自感激神佛。 谷缜知她心意,住口微笑,直待她祈祷完了,才说:“娘,我这次前来,有一事相托。”他拉过谷萍儿,“这是萍儿,白姨的女儿,她幼年时你也见过。前几日在天柱山遭逢变故,心智尽丧,本当由我照看,但我近日要办一件大事,不知是否有命回来,我将她托付给你,请你代我好好照看。” 陆渐恍然大悟,谷缜此来,一是认母,二是托付后事。他与万归藏作对,未来生死难料,故而未雨绸缪,为谷萍儿预备归宿。 商清影本想母子相认,自当长相厮守,可听谷缜的意思,又要去办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再看陆渐神情,似也卷入其中。她历经离别生死,心中尽管苦涩,可也不愿拂逆儿子们的心意。她叹一口气,抱过谷萍儿嘘寒问暖,但见她言语混乱荒唐,心中好不惋惜。谷萍儿与她投缘,一扫顽皮,流露依恋神气,说道:“阿姨,你真像我娘。”商清影不觉苦笑,白湘瑶半是因她而死,她心怀愧疾,对谷萍儿更加不同。 坐谈时许,燕未归入报:“地母娘娘、太奴先生前来祭奠!”陆渐一惊起身,商清影也匆忙迎出’只见温黛夫妇姗姗走来,姚晴、仙碧尾随其后。陆渐一见姚晴’登时乱了方寸,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可见她神气冷淡,又不知从何说起。 温黛冲陆渐点头一笑,又拉商清影寒暄。两人早年曾有一面之缘,那时商清影刚回沈家不久,此次再见,却已是沈舟虚的未亡人了。 进了灵堂,西城众人望见谷缜,无不惊讶。祭奠完毕,陆渐将众人引入内堂,谷缜也跟上来。仙碧忍不住道:“谷缜,令尊…”谷缜默默点头。“谷神死了!”仙太奴发出一声浩叹。 “不周山崩,天地倾斜。谷神通这一死,放眼天下,谁还能做万归藏的敌手?”温黛也叹一口气,神色不胜怅然。 “地母娘娘安好!“谷缜笑着说道,“你这样忌惮万归藏,莫非与他有仇?”温黛苦笑一下,说道:“思禽袓师坐化之前,曾与八部盟誓:‘西城之主由八部公选,十年一换,若违此誓,八部可共击之。是以历代城主,大多品行高洁,深得人心,至于武功,倒是其次。可到了万归藏这儿,他自恃武力,杀害了公选的城主左梦尘,逼迫八部之主就范。这武力夺权的先例一开,各部的奸邪也纷纷动了心思,不惜伤天害理,修炼某些禁术。好比水部修炼‘水魂之阵’,被人察觉,告到万归藏那儿,依照前代规矩,惩戒首恶即可,谁想万归藏为了立威,不问青红好歹,把水部残杀殆尽。如此一来,其他六部人人自危,只因畏惧‘周流六虚功’,不敢当真如何。 “只不过,大家嘴里不说,心里却都明白,‘周流六虚功’纵然厉害,却有一个极大的祸胎。当年思禽袓师之所以将‘周流六虚功’一分为八,并非不愿,而是不能。因为这门武功十分古怪,“周流八劲”相生相克,驾驭得当,八劲相生,周流无穷;驾驭不当,八劲相互克制,势必祸害自身。八劲的修炼法门大多公开,任何弟子均可修炼,两百年来,多有弟子试图合并八劲,可只要练成两种以上的内劲,立马就会遭受反噬。要么水火相煎,要么风雷互击,要么天地反覆,结果全都凄惨无比。万归藏之前,只有一位燕然祖师练成‘山、泽、水、风’四劲,但在修炼‘周流电劲’之时,不慎引来天雷,化为飞灰。”众人听得惊讶,谷缜忍不住问道:“思禽祖师没有留下驾収八劲的心法吗?”温黛选“留了。”谷缜更是奇怪:“留了也没人练成?”温黛叹道:“这心法留跟没留一样,因为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字儿。”谷缜奇道:“什么字?”温黛长吐一口气,说道:“谐!”“有不谐者吾击之!”陆渐冲口而出。 “对!”温黛看他一眼,点了点头,“正是这个‘谐’字!自古以来,不知多少西城高手对着这个‘谐’字想破了脑袋,结果大多一无所获。也不知万归藏用什么法子,勘破‘谐’字奥妙,练成了‘周流八劲’。做城主之初,他手段狠辣,通身却有一种从容自如、无懈可击的气势,叫人痛恨之余,又生敬畏。但随他杀人越多,性情也越发古怪,忽而从容温和,忽而残暴不仁,春温秋肃,判若两人。最叫人恐惧的还是他的野心。起初,他召集部众,打的是‘灭掉东岛’的旗号。打败东岛之后,他并不因此满足,下令火部大造火器,又以兵法约束各部,还说:‘大明天下是思禽祖师让给朱元璋的,天道无常,姓朱的坐了这么多年,也当让给别的人坐一坐了。’又说:‘东岛是家恨,思禽袓师和洪武帝的恩怨却是国仇,袓师含恨而终,我们这些后辈弟子,岂能无所作为?’”“好家伙!”谷缜轻轻一拍手,“老头子真想当皇帝!”“老头子是谁?”温黛忍不住问道。谷缜一笑,说道:“一言难尽,地母还请接着说!” 温黛点头道:“万归藏这么一说,大家无不惊慌,但看水部下场,谁又胆敢出头?可就在那一年,生出一个变故,鱼和尚向万归藏下了战书,邀他去天柱山一决。万归藏尽管胜出,可是回山以后,开始不太对劲,会议时经常神色苦恼、浑身抽搐。当时除了沈舟虚,六部首脑均在,大家瞧在眼里,均不做声,就我心直,问了一句,不想万归藏暴怒起来,将我赶出了掷枕堂。没过多久,他大合部众,誓师东征,说要一举灭绝东岛余孽。可是刚刚说完这句,忽就倒在地上,双手抱头,癫痫病似的发作起来。六部之主见他犯了天劫,不约而同,一齐使出了平生绝技。万归藏来不及抵挡,就被打了个粉身碎骨…”“咦!”陆渐惊叫道,“这样他还活着?”姚晴冷哼一声,白了陆渐一眼,脸上露出鄙夷神气。 温黛也苦笑道:“陆道友此言差矣!现今看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万归藏的计谋。他早已算到天劫将至,又知道西城各部貌似臣服,内怀忌恨。等到天劫当真发作,他上天入地也难逃活命。故而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险中取胜的法子。 “他在天劫未发之前,将一具和自己形貌相仿、衣衫相同的尸首埋在脚下,假装天劫发作,诱使各部高手围攻。他那时神通仍在,趁着水火齐至、飞沙走石的当儿,巧用手段,将各部神通引到了那具尸首上,自己却趁着混乱,土遁逃走,从此隐居深山,安心应付天劫。“各部看到衣衫碎片、血肉残骸,都以为这个大祸害死在自己手里,欢喜之余,全没细想其中的玄机。也因为这个缘故,万归藏借口监视东岛,不让沈师弟参与聚会,沈师弟是他的心腹,人又聪明厉害,一旦知道万归藏天劫将发,一定千方百计防范我们。这么一来,万归藏想‘死’也不容易了。但因这一破绽,激起了山、泽二主的疑心,二位师弟与万归藏一起长大,深谙他的性情,只觉他死得太过容易,不合此人平素的作为,他们一旦起疑,就满天下设法査证…”说到这儿,想到二人功败垂成,不由露出一丝怅恨。 陆渐又被勾起悔恨,长叹道:“全怪我放他出来。”温黛叹道:“这也不能全怪你,万归藏待人好时无所不至,你看到他温和的样子,十有八九把他当成了好人。”她说到这儿,想到前途难料,心中不胜黯然,仙太奴握住她手,轻声说道:“是祸躲不过,操心也是无用。你我活到这把年纪也够了,万归藏要算旧账,咱们将命给他。” 这话十分泄气,姚晴听得气闷,她一心收集画像,本想练成神通,称雄西城。如今万归藏一出,哪儿还轮得到她耍威风? 忽听谷缜笑道:“大家先别犯愁,万归藏是厉害,但也并非无法可破。”众人齐声道:“你有什么法子?”谷缜道:“万归藏算不算天下无敌?”温黛道:“那还用说?”谷缜道:“万归藏天下无敌,有一样东西,也是天下无敌。”温黛一愣,迟疑道:“你说‘八图合一’?”谷缜笑道:“不错,以无敌对无敌,或许小有胜算!”他目光一转,含笑盯着姚晴。姚晴只觉不妙,啐道:“臭狐狸,你打什么鬼主意?”谷缜拱手笑道:“姚大美人,还望不吝赐教七部画像的秘语!” 姚晴的脸色白了又红,死死盯着谷缜,恨不得使针线缝住他的嘴巴。谷缜不知死活,嬉皮笑脸地说:“袓师八图,你得了七幅,加上天部秘语,就可八图合一。”姚晴冷冷道:“天部秘语我可没有!” 谷缜笑道:“这个不劳你关心!”向陆渐一摊手,“玉簪给我!”陆渐递上白玉簪,谷缜接过一拧,玉簪一分为二,里面竟是中空,谷缜抖出一个小纸卷儿,笑道:“看见了吗?天部根本没有画像,这一条秘语,就藏在玉簪里面!” 姚晴悔恨交加,她先入为主,只想画像是长大卷轴,必与图书放在一处,故而沈舟虚死后,她潜入得一山庄,将书房翻了个遍,也没找到画像。她压根儿料想不到,沈舟虚早巳破解了秘语,从画中裁下,变大为小,蔵在了中空的白玉簪里,临死之前又传给了陆渐。早知道,她只管向陆渐去讨,料这傻小子也不敢不给。结果棋差一着,又让这臭狐狸抢了先机。 她脸色苍白,气闷万分,谷缜却笑着催促:“姚大美人,就等你了!”姚晴怒道:“等什么?你以一换七,想得倒美!”谷缜笑道:“话不能这样说,好比钓鱼,你说是鱼大呢,还是鱼饵大?鱼饵小虽小,却能钓大鲸!” “呸!”姚晴啐了一口,“捧着你的鱼饵发臭去吧!”谷缜“哦”了一声,笑道:“你不愿八图合一?也罢,这张纸我撕了。”纸卷儿一揉,作势就要撕毁。 西城众人齐叫不可,溫黛怒视姚晴:“晴丫头,别淘气,八图秘语是思禽袓师的遗物,不可毁在我们手里。” 姚晴翘起嘴巴,恨得牙痒,心想自己为了七条秘语忍辱负重,出生入死,事到临头,却被谷缜不劳而获。偏偏八图缺一不可,没有天部秘语,势必前功尽弃。她死盯了谷缜一眼,悻恃道:“好,你先写天部的秘语!” 谷缜笑道:“好啊,你写一条,我写一字,大家都不吃亏!”姚晴怒道:“胡说,秘语分明不止七个字!”谷缜故作为难道:“那怎么办?我撕掉一个字怎么样?”作势又要撕扯纸卷,姚晴气急败坏,只好说:“算了,我先写六条,最后一条,咱们一起写!’’ 温黛冷眼旁观,心里好不惊奇。姚晴狡猾多智,倔强了得,所有弟子中间,数她不好管束,谁知遇上谷缜,处处受制于人,一点儿风浪也掀不起来。她一转眼,忽见仙碧缩在一边偷笑,不由瞪了她一眼,仙碧忙又收起笑容,故作正经。 谷缜寻来纸笔,姚晴书写秘语,边写边想:“我将其中的字写错一个两个,臭狐狸合并八图,也瞧不出什么秘密,那时我却知道了天部秘语,往后…”心念至此,忽听谷缜笑道:“大美人,别写错了,八图之秘一天不破,你一天也瞧不到天部秘语。”姚晴心下一沉,喝道:“臭狐狸,你想反悔?” 谷缜道:“你老实,我也老实,你不老实…”他住口笑笑,姚晴知他言外之意,只得断了邪念,老实写下六条秘语,最后一条,两人相距甚远,各自写出,对于屋内之人,两人信得过的只有陆渐,于是八条秘语,全在陆渐手里汇总。 陆渐接过天部秘语,仔细一看,却是“丧之齿难、天葬辞在”八字。众人心中好奇,全都凑上来观望,谷缜沉吟道:“±也母娘娘,这八条秘语,当有一定次序。”温黛道:“应是按八部顺序排列。”谷缜道:“西城八部,依的可是先天八卦?”温黛点头道:“是!‘’ 谷缜当即推演:“天一、泽二、火三、雷四、风五、水六、山七、地八。天图:丧之齿难、天葬辞在;泽图:大下白而、指历珠所;火图:之上长薄、东季握穴;雷图:还颠有菲、柄日自株;风图:周白响质、吟昔之根;水图:卵有如山、隔春山其;山图:以旌也雪、树皆涡屋;地图:持共和若、拥下于白。” 他边说边写,按先天八卦顺序,重抄了一遍秘语,这时看来,却是:“丧之齿难、人姅辞在、大下白而、指历珠所、之上长薄、东季握穴、还颠有菲、柄日自株、周白响质、吟昔之根、卵有如山、隔春山其、以旌也雪、树皆涡屋、持共和若、拥下于白。” 众人对着这一段话冥思苦想。过了时许,谷缜一拍额头,忽道:“思禽先生将这六十四字分为八图,每图八字,必有深意,也许八字一行,才能看出玄机。”于是八字一行,重新写为:持以卵周还之大丧共旌有白颠上下之和也如响有长白齿若雪山质菲薄而难拥树隔吟柄东指天下皆春昔日季历葬于涡山之自握珠辞白屋其根株穴所在六十四字纵横八字,自成方阵。姚晴道:“这有什么玄机?”谷缜道:“古代有种‘璇玑图’,文字纵横成方,回环可读。‘璇玑图’都能横着读,这些字为何就不能横着读?竖着读不通,横着读也许可以。” 众人精神一振,纷纷横着念诵,从左往右,从右往左,仍觉不能读通。姚晴忍不住道:“臭狐狸,这法子不通,一百个不通。” 谷缜并不理她,注视那图,直觉从左往右,若有文气贯通。他沉思半晌,忽道:“大美人,你没写错?”姚晴怒道:“那还用问?”谷缜道:“你可敢发誓?”姚晴脱口道:“怎么不敢?我若有意写错,叫我御物不成,反为物噬,収土不成,反被土湮。” 她修炼“周流土劲”,这个誓言十分郑重。谷缜无话可说,想了想笑道:“大哥,向你借一个人。”陆渐道:“借谁?”谷缜笑道:“‘不忘生’莫大先生。” 陆渐遊“我叫他去。”转身出了厅堂,过了半晌,莫乙独自进来。谷缜忍不住问:“陆渐呢?”莫乙道:“他让我来,自己去后院了。”温黛继眉道:“他是天部之主,‘八图合一’是我西城的大事,他怎么可以不闻不问?” 谷缜看了姚晴一眼,苦笑道:“你得问她了…”姚晴心中微乱,抢先说:“跟我有什么干系?什么天部之主,在我眼里,狗都不如。”温黛脸色一变,怒道:“姚晴,你胡说什么?”姚晴哼了一声,冷冷别过头去。 谷缜笑道:“莫大先生,你看这字图,纵横读来,可能读通?”莫乙躬身上前,瞧了一遍,闭上双目说道:“奇怪,奇怪。” 谷缜道:“怎么奇怪?”莫乙道:“这些文字,竖着读是不通的,横着读嘛,少了若干文字,所以奇怪。”众人见有眉目,精神均是一振。 莫乙手指方阵,从左到右说道:“横着读,先得知道怎么断句!第一句断在‘之’字,念作‘持以卵周还之’,但可惜少了一个‘龟’字,原句‘持龟以卵周还之’,出自《史记’龟策列传》。 “第二句断在‘旌’字。‘大丧共旌’,少一个‘铭’字,原文是‘大丧共铭旌’,出自《周礼,春官,司常》。 “第三句是‘有白颠’,缺‘马’字,念作‘有马白颠’,出自《诗经,车邻》。“第四句为‘上下之和也如响’,出处是《荀子“议兵》,原文是‘上下之和也如影响’,缺了一个‘影’字。 “第五句为‘有长白齿若雪山’,这里少一个‘鲸’字,‘有长鲸白齿若雪山’’乃是李白《公无渡河》中的一句。 “第六句是‘质菲薄而难’,少一个‘踪’字,所谓‘质菲薄而难踪,心恬愉而去惑’,出自《隋书’萧皇后传》。 “第七句‘拥树隔吟’,少一个‘猿’字。唐代杜牧有诗云:‘渡江随鸟影,拥树隔猿吟,莫隐高唐去,枯苗待作霖。’ “第八句‘柄东指天下皆舂’,出自《鹖冠子,环流》,少一个‘斗’字,全文是‘斗柄东指,天下皆春’。 “第九句嘛/昔日季历葬于涡山之’,出自《吕氏春秋“开春》,缺了‘涡山之尾’的‘尾’字。 “第十句则是‘自握珠辞白屋’,少一个‘蛇’字,刘禹锡诗云:‘自握蛇珠辞白屋’,就是这句。 “最末一句么’‘其根株穴所在’,出自《汉书“赵广汉传》,缺一个‘窟’字,全文应为‘其根株窟穴所在’。” 众人听得佩服,这十一个句子出处各不相同,涵盖经、史、子、集,包罗广泛不说,每个句子又全都残缺不全。莫乙不但断句如流,更将缺省的字眼一一补上,果然博闻强记,不愧“不忘”之名。 莫乙又说:“这十一句每句都缺一字。你们说,奇怪不奇怪?”谷缜笑道:“也不奇怪,你瞧缺的这些字,可有什么章法可寻?” 姚晴将十一字写出,说道:“这里一共说了五种动物:龟、马、鲸、猿、蛇。以这五灵分类,这十一字应当隔断为:龟铭、马影、鲸踪、猿斗尾、蛇窟。” 谷缜点头而笑。姚晴却皱眉头,说道:“这五个词语,又是什么意思?”谷缜摇头笑道:“这位思禽祖师,可不是一般的难缠。” 仙太奴忽地长叹一声,说道:“八图秘语如此艰深,被你破解到此,已是十分难得。依我看来,思禽袓师设下秘语之时,心中必然十分矛盾。” 谷缜道:“他矛盾什么?”仙太奴叹道:“八图之谜,惊天动地,有大害也有大利。因此缘故,思禽袓师不愿这秘密永远埋没,也不愿解密者得来太过容易。” 谷缜奇道:“这么说,前辈猜到了这秘密的根底?”仙太奴神色怆然,悠悠说道:“若我猜得不错,这五个词句便是五条线索,处处指引出‘潜龙’的踪迹。”“潜龙?!”谷缜脸色微变。姚晴却茫然道:“什么潜龙?” 谷缜收起笑容,抉案起身,望着堂外深深庭院,一字字地道:“那是‘西昆仑’的灭世利器。” “灭世利器?”姚晴心神恍惚,喃喃道,“不是武功么?” “当然不是。”温黛苦笑道,“思禽祖师胸怀天下苍生,武功于他而言只是雕虫小技。他所说的无敌,必是这关系天下运数的神器。” 姚晴听了这话,心头一空,她费尽心力,合并八图,得到的却不是梦寐以求的无敌武功。一时间,她满心热火化为万丈寒冰,眼眶一热,泪水无声而落。温黛明白她的心思,轻轻叹了口气,拉着她手,漫步走出堂外。 师徒俩流连中庭,假山嵯峨,蔓草青青,碧波池塘蒸起一片云霞。温黛沉默时许,忽道:“晴儿,这世上财富权势也罢,武功神通也好,都是不能强求的。试想两百年来,‘周流六虚功’的法门人人知道,能够练成的,却只有万归藏一个。又好比男人们打江山,群雄并起,得江山的也只有一个…” 姚晴大声道:“我就是不服!为什么武功好的一定是男人,得江山的也是男人,我们女人,又哪一点儿不如他们?” 温黛苦笑道:“晴儿。”姚晴自觉失态,咬着下唇,神色倔强。温黛抚着她满头秀发,轻声说道:“傻孩子,武功好就快乐么?西昆仑、思禽祖师的武功好不好?但他们一生大起大落,没过上几天逍遥快乐的日子。得江山就快乐么?多少皇帝死前都说:‘来世不生帝王家。’这世上的大名大利,总是伴随大悲伤、大寂寞,就像那棵大树,越往上去,枝叶越少,人也一样,越到高处,越是凄凉寂寞。” 姚晴心中半信半疑,问道:“师父,那怎么才能快乐?”溫黛笑了笑,目光柔和起来:“这世间最快乐的事,莫过于遇上真心喜爱的人,他爱你,你也爱他,爱人和被爱,才是最快乐的事。” 姚晴轻哼一声,撅嘴道:“这有什么难的?”温黛道:“说来容易,做来可不容易。就算你威震武林、赢得江山,也只能让他人怕你,未必能让别人爱你。爱是诚心所至,容不得半点虚伪。” 姚晴破涕为笑,眨眼道:“那么师父和师公之间,算不算爱?”温黛笑而不语,目视堂中,柔情蜜意写在脸上。姚晴见她神色,忽觉一阵失落,轻轻低头,默默沉思。 温黛冷不丁道:“晴儿,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姚晴不假思索道:“我喜欢的人,要像飞扬的电、奔走的风、熊熊燃烧的火、溫柔多情的水。能如红日,普照万物,能如大海,包容万物,而且一定至情至性,只爱我一个。” 温黛瞪着她,冲口说道:“天底下哪儿来这样的人?”姚晴咯咯笑道:“是呀,哪儿来这样的人?”温黛回过神来,拍她一掌,佯怒道:“坏东西,又捉弄师父。”姚晴道:“那师父你说,我喜欢什么样的人才对?”温黛沉吟道:“温和体贴,知寒知暖,时常将你放在心里,能够为你舍弃所有…唔,这样的人,就很难得。” 姚晴想一想,叹一口气说:“师父,我想去别处走走!“温黛道:“去干吗?”姚晴笑道:“只是逛逛,没有别的。”温黛微笑带嗔,伸出指头,在她脸上捺了一下,肌肤嫩如软玉,应指陷落,又随指头离开,泛起一抹嫣红,温黛笑道:“你呀,好薄的脸皮。”她一语双关,姚晴羞红了脸,一跌足,径向内院去了。 山庄甚大,姚晴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没有看到陆渐,心中大为失落。在一座池塘边坐下,瞅着一池碧水,水面几只水鸟嬉戏凫水,荡起圈圈涟漪,姚晴望着鸟儿,不知怎的,忽地生出一丝羡慕。 正出神,忽听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小姐、小姐…”姚晴应声抬头,忽见远处一株合抱粗的古柳,树上立了一只巨鹤,巨鹤旁边,栖了粉团也似的一只鹦鹉。 “小姐!”白鹦鹉又叫一声。姚晴恍然大悟,跳了起来,惊喜道:“白珍珠…”忽将左手小指含在口中,细细打了一个呼哨,白珍珠扑地展翅,从树上落到她的掌心,嫩红的爪子攥住雪白的中指,连声高叫:“小姐,小姐…” 白珍珠是姚晴从小养大,能识故主,当年姚晴唯恐泄密,驭鸟甚严,鹦鹉来去,均有特定信号。鹦鹉见了主人,也不敢轻易靠近,听了姚晴的口哨,方才飞了上去。 一别数年,鹦鹉还能认得信号,姚晴心中悲喜交集,少年时的光景历历浮上心头,―时泪如走珠,滴在雪白的鸟羽上。 忽然一阵狂风,巨鹤从天而落,白珍珠紧贴姚晴,露出畏缩神气。原来陆渐南来时,走到半途,想到白珍珠弱小无能,一旦离了主人,必成猛禽爪下美餐,于是折返故居,把它带在身边。只是人鸟殊途,一天一地,不能相互照应。巨鹤忠心耿耿,挺身呵护鹦鹉。这两只鸟儿,一个雄伟傲气,一个小巧精乖,路上相伴而行,发生了许多趣事。 巨鹤见白珍珠投入姚晴掌中,念到守护之责,飞下来出声警示。姚晴见它骄傲,心生不悦,叉腰冷笑道:“傻大个儿,想欺负我的鸟儿么?有胆的,放马过来。” 巨鹤见白珍珠和她亲密无间,心中困惑,歪头看了姚晴半晌,参不透其中的奥妙,忽一展翅,纵身飞走。姚晴心头一动:“傻大个儿是傻小子的跟班,我跟着它,没准儿能遇上傻小子…”想着加快步子,向前走了百步,忽听隔墙有语,说话的正是陆渐。姚晴心跳变快,停在墙边,竖起耳朵聆听。 只听陆渐说道:“娘,时辰不早,你歇息去吧。”沉寂一时,忽听商清影说道:“渐儿,你有心事么?”陆渐道:“我在想外面的饥民,我们在庄里衣食无忧,江南百姓粒米难得,都在受苦呢!” 商清影道:“你担忧百姓么,我还以为,唉…”陆渐道:“以为什么?”商清影道:“我…我当你为姚姑娘犯愁呢!你担忧百姓是好的,你爹去世以后,留了一些财物,你不妨变卖了,拿去赈济百姓。若还不够,这座得一山庄也值几个钱。” 陆渐道:“那不成,如果卖了,你住哪儿?”商清影叹道:“当年流落江湖的时候,我和神通还讨过饭呢。富贵的日子么,就像云中鹤、水中花,看看也就罢了。穷日子么,只要是和最亲最爱的人在一起,也能叫人心中喜乐。只要你和缜儿在身边,娘过什么日子都高兴。” 陆渐道:“娘,我…”还没说完,嗓子微微哽咽。商清影笑道:“傻孩子,哭什么?唉,你这性子不像你爹,反倒像我。”言下十分欣慰,顿了顿说,“渐儿,娘只盼你欢欢喜喜,你的心事我明白,万事随缘就好。再说,天下何处无芳草,姚姑娘聪明美丽,可手段厉害,你人太老实,论性情,她未必是你的良配…” 姚晴只觉一股怒火直冲上来,烧得双颊发烫,右手攥住胸口,几乎喘不过气来。陆渐沉默了一会儿,忽道:“不劳娘费心,孩儿想好了,就这么孤独一世,终身不娶。”姚晴听得一惊,商清影也“啊”了一声,叫道:“婚姻大事…”陆渐抢着说:“娘,我受了鱼和尚大师的衣钵,一只脚已经踏入空门,只是俗事未了,只等侍奉完袓父、母亲,自当前往天柱山出家为僧,继承金刚一门…”商清影道:“姚小姐…”陆渐叹道:“今天在后堂,我与她相距不过几尺,心却隔了千里万里,我与她,大概缘分尽了…” 姚晴听到这儿,鼻酸眼热,忍不住吐出一口长气,里面的陆渐立时知觉,喝道:“谁?”姚晴正想避开,白珍珠忽地叫道:“小姐,小姐。” 人影一闪,陆渐拦在前面,见是姚晴,不胜错愕。姚晴气涌如山,狠狠将他推开,大声叫道:“好呀,你当和尚么,那就快去!”步履如飞,向庄外奔去。 奔了一程,遥见温黛三人在池边赏鱼,地母见她神色不对,诛道:“晴儿,怎么啦?”姚晴如见亲人,扑入她怀里哭道:“师父,你带我走,留在这儿,平白惹人讨厌。” 温黛见她伤心多过愤怒,举目望去,陆渐立在远处,神色张皇。温黛素来护犊,扬声说道:“陆道友,你欺侮小徒么?”陆渐涨红了脸:“我…”温黛正要细问,姚晴大声说:“师父,别理他,我一辈子也不想见他。” 温黛深知姚晴性情,无奈叹一口气,说道:“好,我们走。”拉着姚晴,与丈夫、女儿向庄外走去。 来到庄门,忽见道上行来一人一骑,马匹疲瘦,骑者却很英伟,布衣麻鞋,不掩眉间凛然之气。仙太奴眼力不凡,精于相人,见了来人,不由暗暗喝了声彩:“好一个将帅之才。” 那人来到庄前,翻身落马,望着门首楹联出神。这时忽听有人叫道:“大哥。”仙太奴一回头,只见陆渐快步出门,挽住布衣汉子,脸上尽是喜悦。 ------------ 第四十章 阵名鸳鸯 陆渐始终跟在三人身后,闷闷送到庄前,忽见布衣汉子,一时惊喜交加。来人正是戚继光,看到陆渐,上前把手笑道:“二弟,你怎么在这儿?”陆渐道:“一言难尽。大哥你呢?” 戚继光道:“我来南京办事,听说沈先生殁了,先生与我有恩,故来祭奠一番。”陆渐默默点头,转眼望去,温黛一行已然去远,当下叹了口气,向戚继光说道:“大哥,里面请。” 戚继光来到灵堂,拈香拜祭。双方礼毕,陆渐将戚继光引入内堂,二人同经患难,陆渐将戚继光视如亲生父兄,当下也不瞒他,将身世托盘相告。戚继光听得惊讶,说道:“兄弟,你的身世如此坎坷,看来也是天意。沈先生的志向,说不定要着落在你的身上。” 陆渐道:“什么志向?”戚继光道:“你没留意庄门前的对联吗?”陆渐不觉哑然,对联他粗略瞧过,这时记不起来,忽听有人笑道:“天得一则清,地得一则宁,横批可是‘四海澹然’?” 二人回头望去,谷缜飘然而来。戚继光起身笑道:“又见足下!”谷缜也笑:“戚大将军安好。”戚继光道:“将军二字愧不敢当,那日南京城头,若非足下美言,戚某的尸骨早就烂在总督府的大牢里了。” 谷缜一愣:“将军听谁说的?”戚继光道:“沈先生!”谷缜越发惊讶,心想:“沈舟虚没有隐講此啦?”他生平料敌无算,此时此刻,对那大仇人却有些琢磨不透。 陆渐按掠不住,问道:“大哥,楹联与志向有什么关系?”戚继光道:“李太白有一句诗,叫做‘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沈先生志向远大,将山庄取名‘得一’,正有扫残除秽、安靖我大明海疆的意思。好兄弟,令尊壮志未筹,不幸身故,他的遗志,岂不要落在你的身上?“陆渐一时说不出话来,心中感慨不胜“父亲这一生,是正是邪,难说得很。”又问,“大哥,南京一战后,四大寇全都丧命,难道还有倭寇肆虐吗?” 戚继光道:“汪直死后,倭寇里又出了一个新首脑,叫什么‘仓先生’,年纪不大,手段却厉害,打着为四大寇报仇的旗号,声势比起四大寇还要浩大。更可虑的是,我军精兵,多在苏浙二省,倭贼避实就虚,常在闽省两粤出没,我军一旦赴援,他们又乘船直扑浙江,如此声东击西,闹得沿海诸城十室九空。” 陆渐与谷缜对视一眼,已猜到“仓先生”的来历,深悔当日一念之仁,放过了宁不空,当下问道:“大哥和这支倭寇交过锋么?” 戚继光道:“我近日在外练兵,未能出战。”顿了顿,又道,“二弟,你还记得当曰我兵败之后,与你说过的话么?”陆渐道:“记得。你说了外省兵多有弊端,要想根除倭寇,非得本乡本土的父子兵不可。” “然也。”戚继光拍手道,“承蒙胡总督与沈先生采纳此策,近日与我钱粮,前往义乌召集本乡百姓,训练一支子弟精兵。” 陆渐精神一振,问道:“有多少人?”戚继光道:“三千有余。”陆渐皱起眉头,摇头道:“太少,太少!” 戚继光笑道:“兵不在多,贵在精练。古时有一位将军,只率三千人马,十四旬平三十二城,四十七战,所向无前。” “名军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谷缜插嘴笑道,“戚将军说的可是白袍陈庆之?““正是。”戚继光喜出望外,“谷老弟也读史书?”陆渐奇道:“白袍陈庆之是谁?”谷缜道:“他是南北朝时的名将,擅长用兵,爱穿白袍,横行河南之时,敌军一见白袍,便会逃之夭天。” “元敬不才,敢效古人。”戚继光慨然道,“三千丁勇虽少,但若训练得法,荡平倭寇,绰绰有余。” 谷缜一转眼珠,笑道:“那么戚将军不在义乌练兵,到南京来做什么?”戚继光苦笑道:“来做叫花子。”其他两人面面相对,陆渐怪道:“这话怎讲?” 戚继光道:“胡总督请来的饷银,只有两千多两,别说军饷不济,兵器盔甲也置办不起。如此下去,这练兵之举必成泡影。我来南京,就是讨钱来的。方才见过胡总督,他也犯愁,说是今年闹灾荒,银钱短缺,给我的多了,别的将领必然嫉恨。况且练兵之事,成效未著,多拨银子,其他人必然不服。总之话说了一堆,钱却没给一文,看来这一趟我只有空手而回了。” 谷缜听到这里,嗤嗤发笑。戚继光皱眉道:“足下笑什么?”谷缜笑道:“有道是清客总督、叫花子参将,肥了中间,苦了两头。” 戚继光道:“此话怎讲?”谷缜道:“胡宗宪和沈舟虚都是明白人。练兵是长远之计,他们岂能不知?是以给你的粮饷也只多不少,决计不止两千两,只不过从总督府拨下来,都司、佥事、镇抚、知事、总兵一干人,大雁眼前过,岂能不拔毛?这还只是常例,还有一些不常之例,掌管文书的都是师爷幕僚,写账簿的时候,大笔一挥,几十两的零头老实不客气都进了自家口袋,这么七折八扣下来,十两银子,落到将军手里,能有二两三两也不错了。” 戚继光往日不曾独当一面,不太明白军需财物,听谷缜这么一说,一拍桌案,怒道:“如此贪贿,胡总督就不知道?” 谷缜摇头道:“胡宗宪不是不知,而是全知。官场这地方,知道的越多,忌惮就越多。他那些下属,个个都有后台,看似一个小官儿,说不定就是尚书的同年,阁老的门生,王爷的奴才,御史的连襟,从你这里扣来的钱,十有八九都上缴进贡去了。胡宗宪追究起来,还不满朝树敌吗?事到如今,也没奈何,唯有假装糊涂,跟你打马虎眼儿。” 陆渐叹道:“胡总督欠思量了,为何不直截了当地拨给大哥?”谷缜摇头道:“军饷拨发自有一套规矩,须得自上而下,层层转拨,层层监督,以防有人拥兵作乱。你说,自古打仗打的是什么?兵法?谋略?非也,非也,打的都是钱粮。当皇帝的用兵打仗,不必亲临战阵,只需握住银根粮道,就能运筹帷幄,遥制万里。胡宗宪政敌不少,倘若不按规矩,直截了当拨给戚将军,今日拨了,明日就有人给他扣一顶‘养兵自重’的大帽子。” 陆渐倒吸一口凉气:“那还怎么打仗?”谷缜苦笑道:“官场文章不好作,做事的时候,绕过官场,或许事半功倍。有句话我不该说,沈舟虚若在,以他幕僚的身份,事情好办许多。他这么撒手一死,胡宗宪无异于断了一条手臂。”说到这儿,见戚继光神色忧虑,忽又笑道,“戚将军,你如今还有多少银子?” 戚继光道:“二百多两。”谷缜道:“我有一个法子,戚将军可愿采纳?”戚继光道:“什么法子?”谷缜道:“戚将军将这二百两银子交给在下,我拿到生意场上周转周转,为你凑足军饷如何?” “好啊!”戚继光惊喜道,“但不知要周转多久?”谷缜笑道:“不久不久。只足将军须得答应我两件事,要不然,这生意可做不成。”戚继光道:“请讲。”谷缜道:“第一件事,我如何周转银钱,将军不得过问。”戚继光道:“这个容易,但须不违国法。”谷缜笑道:“《大明律》漏洞百出,我要想违背也不容易。” 戚继光听得一愣,谷缜不待他明白过来,抢着说:“将军答应第一件事么?”戚继光只得点头。谷缜道:“第二件事,让我做你的军需官,贵军一切兵器粮草,全都由我釆办,无论好歹,将军都要接纳。” 戚继光笑道:“戚某如今光杆一个,但凡粮草兵器,无不欣然笑纳。”“成了。”谷缜一击掌,“将军何时返回义乌?“戚继光道:“今日动身!”谷缜起身道:“很好,陆渐,咱们也今日动身,去瞧瞧戚将军的新兵。” 陆、戚二人同是一惊,陆渐道:“这样急?”谷缜点头道:“十万火急!”陆渐瞧他眸子有神,忽地点头道:“好!”戚继光本来心有疑惑,一想二人愿往义乌,欣喜又盖过疑心,拍手笑道:“若得二位相助,何愁功业不成?” 陆渐忽道:“谷缜,走之前,跟娘说一声。”谷缜通“你只说出远门,别的不要多说。”陆渐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两人前往灵堂,同向商清影道别。谷缜谈笑自若,陆渐的心思却是刻画在脸上。商清影心知肚明,口中却不挑破,只叮嘱二人一路小心,留意寒暖。陆渐安排好庄中守卫,但因“黑天劫”之故,五大劫奴俱都随行。离庄之时,商清影一直送到庄外数里,陆、谷二人好容易才将她劝住。策马走出数里,陆渐回头望去,道路尽头的素白身影若隐若现。想到此行凶险,他心中一痛,低头黯然。谷缜知道他的心思,也收敛了笑意,长叹了一口气。戚继光也看在眼里,但他性子深沉,不爱说三道四,二人不说,他也不多问。 一路长空如洗,极目皆碧。三人沿途指点胜景,一时谈笑不禁。戚继光文武双全,辩才无碍,谷缜博学广闻,口角风流,两人对答诙谐,机锋迭起。陆渐话语虽少,谈到大是大非,却往往一语中的,引得众人会意微笑。 驰骋良久,暮烟四起,苍山凝紫,衔着半边红日,一条江水被落照浸染,涌血流金,凛凛江风吹得岸边的花草摇曳开合、如嗔如笑。戚继光既得知己,心中快慰,见这佳景,不禁朗声吟道:“南北驱驰报主情,江花边草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横戈马上行。” “好个‘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横戈马上行’。”谷缜赞道,“这两句沉郁顿挫,大有杜工部的遗风。” 戚继光与他交谈多时,大约明白他的性情,笑道:“你只说后两句,前两句怕是不入法眼。”谷缜道:“前两句有些奴才气。”戚继光道:“为臣死忠,为子死孝。难道一提‘主情’二字,便有奴才气了?” 谷缜道:“我相信天道至公。天生万民,本来平等。上下尊皁,不过是后天所致,谁又生下来强过谁了?皇帝老儿一张嘴巴两个耳朵,我也是一张嘴巴两个耳朵,也不见他比我长得多几个。” 戚继光摇头道:“老弟这话新颖,却是大逆不道。”谷缜笑道:“我是大逆不道。嘉靖老儿贵为天子,求神仙、炼金丹,奸淫童女,信任宵小,闹得官贪吏横,民不聊生。上逆苍天好生之德,下违祖宗守业之道,这算不算是大逆不道?” 谷缜虽是诡辩,说的却是时事,时事如此,戚继光反驳不得,良久叹道:“圣上虽然不好,百姓却是无辜,元敬生为臣子,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谷缜神色一肃,点头道:“天底下的官儿倘若都和将军想的一样,皇帝老儿就算尾巴翘到天上,那也无所谓了。”戚继光道:“惭愧。元敬十七岁领兵,征战沙场十余年,北方魅虏肆虐,南方倭患如故,空负报国之志,却无报国之才,真是惭愧。” 谷缜笑道:“三军不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志者帅也,才者军也,三军易得,一帅难求。将军已有报国之志,何愁没有报国之才?区区倭寇,跳梁小丑,弹指可平,何足道哉?“戚继光的精神为之一振,大笑道:“谷老弟,你风骨特异,如果投身仕途,必成一代栋梁。” “免了。”谷缜摆手笑道,“要做大明的官儿,先得写八股,考进士,那些之乎者也,想一想都觉头痛。要我在纸上写八股,不如让我在粪墙上画乌龟!考武举吗?骑马射箭也不是我的专长,一马三箭,箭箭落空。我还是做我的陶朱公,买东卖西,走南闯北。不过呢,这还不是最紧要的。” 戚继光“哦”了一声,凑趣道:“那什么才紧要?”谷缜微微一笑:“最紧要的是,我大好男儿,自当纵横七海,天地不拘,怎能自甘堕落,去做皇帝老儿的奴才?”戚继光不禁苦笑:“老弟这一句,又将我骂了。”谷缜道:“戚兄是戚兄,皇帝是皇帝,我宁可傲戚兄的军需官,也不做皇帝的狗腿子。”戚继光叹道:“老弟真是少年意气。” 高谈快论,不觉光阴流逝,入夜时分,-行人觅店宿下。用罢晚饭,谷缜正在喝酒,忽见五个劫奴探头探脑,在门口张望,不觉笑道:“你们来做什么?” 五人忸怩进屋,纷纷跪倒。原来,五人私下商议,当初为沈舟虚出力,和谷缜实有杀父之仇,而今换了新主,陆、谷二人交情如铁,谷缜如果想报私仇,只要略施手段,五人就算不死,也难免黑天劫数。在山庄时,五人对谷缜处处回避,现如今一路同行,欲避不能,惊惶之余,决意前来请罪。 谷缜心里明白,问道:“你们害死我爹,怕我报仇吗?”五人连连点头。谷缜笑道:“犯法有主有从。主犯已死,从犯从宽。况且你们身负苦劫,不能自拔,责怪你们,似也说不出过去。也罢,你们陪我喝一顿酒,大家一笔勾销。”怜过五坛烈酒,放在桌上笑道,“-人一坛,不喝完就是用心不诚!” 劫奴们不想这么衧易,惊喜不胜,各领一坛饮卜,加上谷缜连哄带吓,到了后来,每人喝了不止一坛,醉得一塌糊涂。燕未归登墙翻梁,满屋乱飞;莫乙高声背诵《大藏经》;薛耳用“呜哩哇啦”大弹艳曲;苏闻香鼻子贴着地皮,边爬边嗅;秦知味则伸出舌头,将碗筷舔得干干净净。谷缜在一旁拍手大笑,直待陆渐听到吵闹,才将五人带回歇息。 次日起来,五名劫奴宿醉未消,头痛欲裂。谷缜却说到做到,经此一醉,和五人嫌隙全消。秦知味与他本是故交,当先重叙旧好,无话不谈。其他四人见状,也各各释怀,又被谷缜天天拉去陪酒,稀里糊涂几天下来,还没到义乌,五人两杯酒下肚,跟谷缜比亲兄弟还亲了。 是夜抵达义乌。次日早晨,戚继光召集部众,在东阳江边列阵点兵。以见清江如练,长空一洗,远方白云青嶂,森然如城池耸峙,江岸上一带平沙,黑压压站立三千将士。戚继光令旗一挥,呼声冲天,有如--阵风雷,激荡在山水之间。 陆渐定眼细看,阵中除了军官穿戴甲胄,士兵都是农夫打扮,皮肤黧黑,衣不蔽体,脚下燈着草鞋,手中拿着木棒竹枪。装备十分简陋,阵势却很齐整,一呼百应,丝毫不乱。陆渐、谷缜瞧在眼里,均是点头。 戚继光点兵已毕,向陆渐道:“这些军±都是附近矿山采煤的工旺,质朴有力,顽强勇猛。这些日子,我依照东南地势,对比倭人战法,想出了一门‘阴阳’阵法,二弟要不要见识见识?” 陆渐笑道:“求之不得。”戚继光笑笑,扬声叫逬:“王如龙。”阵列中应声走出一个汉子,。个子中等,体格壮硕,双目有神,直如呑羊饿虎。 戚继光笑道:“+:如龙,你平日自以为力气大,武艺精,谁也瞧不起,是不是?”“哪里话?”卜:如龙咧嘴直笑,“也有瞧得上的,好比戚大入!”他这一汗口,声如铜钟。谷缜不觉莞尔,心道:“这厮嗓门大,口气更加不小!“戚继光道:“你先别说大话,今天我请了能人,你敢不敢跟他较量?”王如龙大声说:“好啊。”戚继光转头道:“二弟,你跟他比划比划!” 王如龙瞅着陆渐,嘴上不说,心里只犯嘀咕:“这少年瘦瘦弱弱,能有什么本事?“当下解开衣衫,摩擦拳掌。戚继光道:“你做什么?”王如龙奇道:“不是要较量么?”戚继光道:“较量是真,却不是一个对一个,你领十个弟兄,摆好阴阳阵。” 王如龙叫道:“什么?十一对一,还用阵法?”戚继光道:“不错。”王如龙一跳三尺,哇哇叫道:“不行,这不公平。”戚继光道:“少说废话,还不领命?” 军阵中议论纷纷,王如龙瞪着陆渐,把头一思,大声道:“戚大人,小的有个请求。”戚继光脸一沉:“你敢抗我军法?”王如龙脖子梗起:“您不答应,砍我脑袋便是。”戚继光又好气又好笑,说道:“好吧,你有什么条件,且说一说,若没道理,瞧我砍不砍你的脑袋。” 王如龙指着陆渐:“我跟他比气力,他胜了我,我就带兄弟和他打。”“比气力?”戚继光道,“怎么个比法?”王如龙咧嘴笑道:“垒石塔,谁高谁赢。”话一出口,群声哗然,三千多人尽都拍手鼓噪:“对,对,垒石塔,垒石塔。“。 戚继光回顾陆渐。陆渐还没回答,谷缜抢着说:“比就比,山不比不高,水不比不深。”陆渐本来不愿锋芒太露,谷缜一说,也只好点头。 王如龙脱光上衣,大步走到江边,江水数百年侵蚀,将岸边的石崖切割得支离破碎。石块大大小小,散落岸上水中,大者千斤,小者也有百斤上下。 王如龙走到一块比人还高的巨石前,一沉腰,巨石被他扛了起来。军中轰然雷动,陆渐也是动容,心想:“这巨石不下千斤,这人好大气力!” 王如龙走了七步,将巨石放在岸边,又扛来一块较小石块,垒在巨石上面。这么来来去去,连垒三块,三石相鲁,笔直如塔,远远高出王如龙的头顶。这时他抱起一块四五百斤的巨石,走到塔前,马步一沉,“嘿”地吐气开声,双臂向上一抬,“啪塔”,巨石高高飞起,垒在石塔顶端。 “厉害!”谷缜吐了吐舌头。陆渐也心想:“这位王将士内外兼修,竟是一位武学高手。” 王如龙又抱来一块巨石,向上一托,高高抛起,叠在石塔上方。要知道,扛抱巨石,凭的或是本力,但将巨石抛向半空,一半凭的是气力,另一半凭的是腰胯间的内力巧劲。更难得的是,石块抛起,不高不低,不偏不倚,要想稳稳落在塔顶,力道的驾収必须十分精妙。要不然,搁偏了,石块势必滚落,搁低了,必要撞培石塔。是以王如龙一抱一托看似平常,谷缜、陆渐却都看出了其中的不易。 王如龙不住托送巨石,将石塔越垒越高,半晌工夫,高及四丈。石塔越来越高,托送石块也越发艰难。王如龙所抱的石块越来越小,托送起来也更加吃力,渐渐面色涨红,额上青筋突起,可他每垒一块巨石,四周就传来一阵喝彩声。 垒完第九块巨石,王如龙一跤坐倒,大声叫道:“行了!”众人心中惊服,纷纷拍手叫好,戚继光看了陆渐一眼,眼里透出一丝忧色。 陆渐不动声色,走到石塔近前,笑道:“借如龙兄石块一用。”不待王如龙答话,双掌齐推,“咯”的一声,垫底巨石急如弹丸,跳了出去,上半塔身猝然下沉,可是不摇不晃,安稳如故。 这一下惊世骇俗,王如龙脸色大变,其他人更是目定口呆。 “咯”,陆渐双掌再推,垫底巨石再度跳出,上方石塔依然不动。一时间,陆渐搓骨牌似的,将下方巨石一一推走,石塔由下而上,渐渐变矮,最终九块巨石重新散开。 “石块借到。“陆渐又说,“小子献丑,也来垒一座石塔。”抱起最小最轻的石块搁在地上,将次轻者垒在其上,之后石块加重,恰与王如龙相反。王如龙垒塔,石块下面重,上面轻,陆渐却是上面重,下面轻,将王如龙所垒的石塔颠倒过来,看上去说不出的古怪。 怪塔越筑越高,陆渐用上王如龙的法子,抱起巨石,送上塔顶,一块大过一块,一块沉过一块。先前王如龙每垒一石,众将士就出声叫好,这时众人无不屏息注视,唯恐呼吸一出,就会将那怪塔吹倒。 陆渐的“大金刚神力”融会“天劫驭兵法”,劲力拿捏精准,世间罕见罕闻。不多时,陆渐双臂一送,第九块巨石腾起数丈,吧塔压在塔顶。远远看来,石塔就如一把倒立长剑,森森插入土中。到了这时,众将士才算醒悟过来,掌声如雷。戚继光走到陆渐身前,拉住他手,打量半晌,笑道:“二弟真神人也。” 陆渐面皮发烫,忙道:“说好了筑石塔,谁高谁赢,如今都是九块,我不算赢,龙兄也不算输…”话没说完,王如龙跳起来大叫:“放屁放屁,我说谁高谁赢,那是正着垒塔,公子爷这么反着筑塔的本事,我王如龙拍马不及!”他心性粗猛,一旦口服心服,立马磕头下拜。陆渐慌忙将他扶起,说道:“如龙兄,你拜我做什么?” 王如龙说道:“公子爷你不知道。我小时候遇上了一个华山道士,他传了我半年功夫,后来有事离开。临走时说,他这功夫叫做‘巨灵玄功’,出自玄门,我只要用心修炼,十年后必能力大无穷,罕有敌手。只不过,将来若是遇上会‘大金刚神力’的金刚传人,千万不可逞强,定要恭恭敬敬地向他请教。公子爷神力盖世,想必就是金刚传人了。” 陆渐听得惊讶,点头道:“不错。”王如龙大喜过望,又要磕头,却被陆渐挽起笑道:“如龙兄,有话将来再说,军令如山,我还是见识你的阴阳阵法吧!” 王如龙精神一振,拖来一根长大毛竹,竹子上密密层层地布满枝丫。另有两名军士出列,共持一根毛竹,与王如龙势成犄‘。毛竹之前,均有军士手持木盾、木刀,毛竹后又有两支竹枪、一支镋钯。阵势以毛竹为首,左右展开,形如飞鸟。 谷缜一看,笑出声来。戚继光回头道:“谷兄弟笑什么?”谷缜笑道:“这阵法的威力不说,光看样子,实在不怎么样。”戚继光苦笑道:“谷兄弟有所不知,凡事实用必不美观,美观则不实用,这阵法看着丑怪,却很中用。”谷缜翘起大拇指:“好个实用则不美观,美观则不实用,弃虚名,行实务,那才是治世之才!” 陆渐忽道:“大哥,这竹子…”戚继光笑道:“这根毛竹正是从二弟当日的那根竹子变来,近守远攻,十分好用,乃是这阴阳阵的门户。我给这大竹起了一个名字,叫做‘狼筅’,狼是凶狠之物,筅是扫帚之意。” “好名字。”谷缜拍手道,“就用这把如狼似虎的大扫帚,将那些倭寇盗贼一扫而光。”戚继光含笑点头,王如龙不耐道:“公子爷,快挑一件兵器,大伙儿开打。”陆渐摇头道:“我先不用兵器试试!” 换作旁人,王如龙必然当他托大,陆渐这么说,他却打心底里觉得应该,寻思:“没错,他娘的,用兵器的,还算是金刚传人吗?”又问:“戚大人,这一阵怎么算赢?”戚继光笑道:“你打中陆兄弟便算赢。”王如龙哈哈大笑,突然大喝一声,摇动狼筅,扫向陆渐。 陆渐见狼筅扫来,伸手欲拨,不料身下风起,两名刀牌手滚地而来,挥刀横斩自己双腿。陆渐这才知道狼筅凶猛,却是虚招,为的是掩护刀牌手的偷袭,当即纵身跃起,双脚齐出,踢向两面盾牌,双手一分,拳风急响,将那狼筅推开。 突然锐风扑面,两杆长枪红缨如血,翻起斗大枪花,分刺陆渐上下两路。陆渐避开长枪’眼见狼筅招式用老,一翻身,抢入两根狼筅中间,不料刀牌手趁他闪避枪势,早已缩回,盾牌前顶,挡住陆渐前进的势子,刀作剑用,从盾牌下方挑向陆渐胸口。陆渐屈指两弹,夺夺正中刀脊,刀牌手虎口剧痛,若非陆渐手下留情,木刀早已脱手。 陆渐情急间用上了“大金刚神力”,心中暗叫惭愧,忽然脚底风生,两支镋钯上下攻来。陆渐向后一仰,双脚赌起,翻上半空,好胜之心陡起,双拳左右送出,两道拳风如山如城,向众军头顶压下。 他本当拳劲一出,众人势必难当,故而出手之际,还留了一半余力。不料他刚刚跳起,王如龙喝一声:“分。”阵势忽变,以两支狼筅为首分为两队,左右掠开,陆渐拳劲走空,击得满天扬尘。众军士闪赚之际,绕到陆渐两侧,狼筅、盾牌齐出,封住他的躲闪方位,四条尖枪从竹枝间穿出,一左一右袭来。 这一阵变化凌厉,陆渐躲闪不及,情急中使出“天劫驭兵法”,双臂一圏,缠住四条长枪,方要夺下,忽见刀牌手进如疾风,翻滚上前。陆渐心想:“我夺枪取胜,看不出阵法优劣。”于是放幵长枪,翻身闪开双刀,不料狼筅、镋钯又绕至身后,两前两后地杀来。狼筅舞开,竹枝满天,势如长云下垂,陆渐手忙脚乱,几乎被趁虚而入的镋钯扫中。 旁人只见陆渐身法飘忽,如鬼如魅,几次将要攻破“阴阳阵”。但随阵势分合,一忽而分为两队,一忽而分为三队,一忽而正面横冲,一忽而分进合围,筅以用牌,枪以救筅,短刀救长枪,镋钯如刺客杀手,每每突出伤人,五种兵器攻守循环,奇正相生,于不可能处生出奇妙变化,避开陆渐的杀招,更生出凌厉的反击。 众将士瞧得眼花缭乱,心情十分矛盾,既不愿阵法被破,又惊服于陆渐的神功,唯恐他败于阵下,损了一世英风。 戚继光知道陆渐厉害,起初还怕苦心创出的阵势被他轻易击破,见这情形,精神大振,在点将台上指指点点,与谷缜谈论起阵法:“此阵的兵器有五般,长短有如阴阳,数目比拟五行,枪金,筅水,盾土,刀木,镋火,用之得法,如五行之相生,决不可破;用不得法,则如五行之相克,不攻自败。这其中的生克变化,一言难尽。这五般兵器均为双数,为的是骤遇强敌,可以中分为阴阳两仪,一刚一柔,左右犄之,继而应变三才,合而围之,敌人阵脚耸动,则觑其虚弱,三才归一,并而攻之。” 谷缜道:“阴阳三才五行之变,人人都知道一点儿,但自古以来,活学活用的却没有几个。”说到这儿,他笑了笑,“戚将军,恕小子多嘴,这阵法虽好,名字却不佳。”戚继光道:“怎么不佳?”谷缜道:“阴阳二字太过笼统,不知道的人听起来,还当戚兄是算命先生、画符道士,岂不是天大的误会?”戚继光失笑道:“你说取什么名字?” 谷缜沉吟道:“此阵中分两翼,开合不定,有如飞禽展翅,乘风翱翔,不妨就以禽鸟命名。禽鸟之名,包涵阴阳雌雄的有两个,一是凤凰,一是鸳鸯。将军方才说了,美观则不实用,实用则不美观,凤凰鸟中之王,羽毛华丽,此阵朴实无华,贵在实用。依我看,此阵就叫鸳鸯阵,鸟虽平凡,情义却很深长。” “说得好!”戚继光一拍手,“从今往后,此阵就叫鸳鸯阵!“正说着’陆渐大举反击,一拳一脚,劲力排空,军士纷纷足下踉跄,摇晃不定,忽听“咯”的一声,一根长枪被陆渐扫中,破空飞出。戚继光浓眉一扬,高叫:“李同先,你队东边策应。” 一个高大汉子沉声答应’率本队结成鸳鸯阵,徐徐逼近陆渐。两支小鸳鸯阵左右穿插,奇正合变,化为了一个大鸳鸯阵,五行轮回,阵法威力强了一倍。 阵法变强,陆渐亦强,奔腾间带出金刚法相,他左手一圈一横,忽把两根狼筅绞在--起,说什么也分解不开。戚继光见状,赶忙再调一队,亲自指挥。只看三队鸳鸯阵两前一后,结成三才之势,一合一分,又变两仪。 陆渐越斗越惊,身边兵器影影绰绰,飘忽不定,数十般长短兵器相应相生,与自己的“天劫驭兵法”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天劫驭兵法”凭借“补天劫手”融合一切兵刃’眼下这些兵刃却是凭借“鸳鸯阵”的奇妙变化,长短相应,五行相生,也能融合如一,发挥出意想不到的威力。 陆渐不料这军阵妙用至斯,只觉束手束脚,施展不开。心头一急,发出一声长啸,“大金刚神力”与“天劫驭兵法”同时运转,转身夺下一根狼筅,旋身一扫,逼开阵势,长竹一搭,又夺下两根狼筅,方要横扫,刀牌手滚地杀来。陆渐故意放他近前,跟着纵起两丈,两队刀牌手收势不及,狠狠撞在一起。 陆渐身在半空,下面的狼筅和长枪冲天扫来。他把手里的狼筅一抡,下面的狼筅、长枪均如被夺走,只有王如龙凭借神力,呼呼呼舞得有如一阵狂风,势要迫得陆渐不能落地。 戚继光一扬令旗,正想再调人马。陆渐忽将狼筅在王如龙筅端上一点,翻身飘落阵外,举手叫道:“大哥,够了。”戚继光应声撤兵,叹道:“二弟,这阵法还是困不住你。” 陆渐摇了摇头,肃然道:“这阵法十分厉害,只有两个破绽,若能补齐,即便如我,也未必全身而退。”戚继光道:“什么破绽?”陆渐道:“一是使狼筅的军士气力不足,如龙兄之外,都是两人一筅,进退变化不够灵活;第二,少了弓弩和火铳,要是如倭人一般,在阵法中加入弓箭和鸟铳,我一旦跳到空中,必然成了一个活靶子。” 戚继光沉吟道:“弓箭、鸟铳还可想想办法,气力却是天生的。”陆渐笑道:“大哥,气力的事交给我吧!”戚继光看他一眼,微微一笑,冲军士们高叫:“这位陆兄弟从今日起担任我军教头,大家都服了么?”军士们对陆渐的武艺十分佩服,应声叫道:“服了,服了。” 就在当日,陆渐、谷缜各就其职。陆渐鉴于“三十二身相”并非人人都能练,自己劫力在身,方能履险如夷,寻常军士修炼,容易出现偏差。他苦思了两日,从“三十二身相”中变化出六式:骑龙式、勾开式、架上式、闸下式、中平式、拗步退式。这六式姿态简易,心法明了,既是锻炼神力的内功,也是攻守进退的招式。 陆渐琢磨已定,从军中挑选力大者传授。狼筅是“鸳鸯阵”的门户,一切变化均由这一件兵器展开,一旦由两人一筅变为一人一筅,全阵攻守越发灵动。陆渐又以“天劫驭兵法”推演刀、盾、镋钯、长枪的招式,精简变化,与狼筅六式相配合。到了这个地步,“鸳鸯阵”两仪和合,五行相生,生生不息,再也难寻破淀。 陆渐出身寒苦,与众军士身世相近,性情亦很相投,他昼夜住宿兵营,与士兵大锅同食、大被同眠。众军士见他身为教头,与自己同甘共苦,心中更生敬意。 这一日,陆渐略有闲暇,忽地想起谷缜,找到谷缜帐篷,却是不见一人。询问卫兵,才知谷缜这些日子不在营里。他心中纳闷,但因军务繁忙,转头又将此事放下。 这日傍晚,陆渐正与戚继光操练阵法,忽听牛叫马嘶,转眼望去,营门前行来大队牛马。正觉奇怪,忽听一声朗笑,一名白衣骑士越众而出,笑嘻嘻的正是谷缜。他向二人招手致意,随即挥舞马鞭,指点民夫卸下货物。戚继光上前察看,货物中盔甲兵器无所不有,均是锻铸精良,寒光射人。戚继光不胜惊喜,审视间,又见运输队伍陆续赶来,有的装载粮草,有的驮运帐篷,更有数百口庞大木箱,拆开一看,尽是簇新鸟铳。 戚继光看得眼花缭乱,正要询问谷缜,忽听牛马嘶鸣,转眼一瞧,数十辆大车拖拽佛朗机火炮迤逦而来,那炮管乌黑油亮,令人望之胆寒。大车后还有数百匹骏马,膘肥腿长,均是一时良选。 卸完货物,谷缜下马走来,笑吟吟说道:“戚将军,这里只是陆战所需,另有五十艘战船,全都停在海边。”戚继光呆了呆,问道:“谷老弟,这些都是你买的?”谷缜道:“是啊,够不够?”戚继光道:“够是够了,当日我不过给了你二百两银子,就算用在生意场上…” 谷缜接口笑道:“戚将军,可还记得你我第一章约法?”戚继光道:“你让我不问银钱来历。但这么多军械粮草…”谷缜笑道:“约法 ------------ 凤歌沧海小说全文 第二章,但凡买来,无不笑纳,戚将军可是答应过的。将军以诚信治军,岂可自食其言?”戚继光方知谷缜料到今日,早早设下圈套。但瞧这些军械粮草,有如雪中送炭,足可武装一支无敌大军,他心头一喜,便将疑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次日,谷缜在营外支起一座帐篷,长年住在里面。自从帐篷搭好,不断有人造访,来者均是排场盛大。屋前雕车竟驻,道上宝马争驰,金翠耀目,罗绮飘香,相望于道,看上去又新奇、又神秘。 戚继光以下,营内官兵无不好奇。有人前往探看,但见来客站立恭谨,谷缜坐在案边,左手拨打算盘,右手书写账簿,口中说笑饮酒,发现偷看之人,竟还出声招呼。尽管他一心数用,偏能面面俱圆,宾主尽欢。 陆渐也觉奇怪,他私下询问,谷缜王顾左右而言他。陆渐知他行事自有城府,也就不再多问,只全力辅佐戚继光练兵。但自谷缜返回,军械物资任由戚继光调度,从此以后,戚家军兵甲火器、马匹战舰特精,不止冠绝东南,更是甲于天下。 光阴荏苒,转眼已到八月。这天士兵放假回家,营中冷冷清清,三人无事,谷缜邀戚、陆二人泛舟江上,喝酒说话。其时明月高悬,涛声在耳,断岸耸峙,层林萧疏。三人喝得耳热,说笑不离本行,忽又谈论起兵法。 谷缜说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消说,用兵之要,首在资粮。楚汉交兵,汉高祖百战百败,始终不曾困绝,全都因为关中安定,萧何转运资粮,馈饷源源不绝。今日败北,资粮若在,明日又成一支大军。项羽的粮道却为彭越、英布所断,资粮匮乏,虽然百战百胜,但垓下一败,永不复起也。” 戚继光摇头道:“谷老弟此言差矣。兵以义动,用兵之要,首在道义。圣人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资粮虽重,却为利也。将士眼里若只有利害,那么有利则战,利尽则散。项羽用兵如神,但生性暴虐,所过残灭,坑杀秦军二十余万,失尽天下人心,故而一蹶不起。高祖约法三章,民心所向,所以屡败屡起,终有天下。这世上唯有仁义之师,方能由弱变强,先败后胜。自古名将,戚某最佩服岳飞,岳家军‘饿死不掳掠,冻死不拆屋’,那是何等的了不起。” 谷缜道:“戚将军这么说,若无资粮,将士们岂不要拿着竹枪木棒、饿着肚子打仗?”戚继光慨然道:“古人揭竿而起,竹竿尚能打仗,何况木棒竹枪?” 谷缜微微一笑,问道:“陆渐,你认为呢?”陆渐道:“我赞同戚大哥说的,就我自己来说,只有为天下百姓而战,才能心中无愧。”戚继光笑道:“好一个心中无愧。” 正谈笑,岸上一灯悠悠,飘忽而来,须臾来到近前,一个生硬的男子嗓音说道:“谷少爷在吗?”谷缜道:“谁找我?”忽然灯火大亮,燃起十余支松明火把。三人定眼看去,岸上左右两队跪了八名胡人,均是金发碧眼,赤裸上身,手足佩戴粗大金环,在火光下闪闪发亮。 八人的肩头上扛了一座檀木步辇,辇上斜倚一名胡女,秀发如墨,肌肤胜雪,面上笼着淡淡的轻纱,露出一双碧蓝的眸子,眼里娇媚流荡、勾魂夺魄。她的周围站了十多名胡人,男女皆有,均是手持火把。 戚继光与陆渐从未见过这么多胡人,一时均感好奇,谷缜却笑道:“各位找我干吗?”辇上的胡女瞧着他,好一阵目不转睛。谷缜笑道:“美人儿,你这样瞧我,是挑情人呢,还是相老公?” 胡女掩口直笑,说通“东财神果如传言,少年轻狂,还生了一张迷死人的俊脸。”谷缜笑道:“迷死了你,我可舍不得。”胡女嘻嘻一笑,翻身下辇,双手捧着一个镶满宝石的金匣,冉冉走到岸边:“我奉主人之命,请足下本月十五,前往江西灵翠峡一会。” 谷缤起身搾船,来到岸边,接过匣子,瞧也不瞧,“哗啦”一声丢在胡女脚前的江水里。胡女眼神一变,错步后退,忽听水中刺刺有声,似有细小锐物射出。 戚继光与陆渐齐齐变色,陆渐厉声道:“好奸贼,匣子里藏了暗器。”涌身欲上,谷缜却将他拦住,笑道:“雕虫小技罢了,那婆娘也就这点儿出息!” 胡女强笑道:“主人听说你擅长开锁,本想考一考你,瞧你如何打开匣子,既取到请柬,又不触动机关,没料到你竟用这等下作法子。可惜这么一来,匣子里的请柬可就毁了。” “不会。”谷缜笑了笑,“她的请柬毁了,那就不是你家主人。”方要去捞匣子,陆渐抢先搜起,但觉入手极沉,竟是纯金。 陆渐劫力所至,冲谷缜说道:“匣子里没有古怪!”谷缜笑了笑,揭开匣子一看,里面红软缎上躺了一张白金请柬,薄如蝉翼,上有数行血红字迹。陆渐看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呰红字均是颗粒均匀的红宝石镶嵌而成,请柬四周,各镶了一粒硕大的祖母绿。 仅是一匣一柬,已然价值惊人。谷缜不动声色,目光扫过请柬,合上匣子道:“美人儿,告诉你家主人,谷某按时抵达,不见不散。” 胡女笑道:“那么妾身告辞。”谷缜道:“不送。”胡女坐上步辇,八名胡人扛辇起身,火把渐次熄灭,最后只剩一点火光,在夜色中摇曳远去。 陆渐目送来人去远,忍不住问道:“谷缜,这是西财神的信使?”谷缜道:“那婆娘被我抄了后路,沉不住气了。”陆渐奇道:“你怎么抄她的后路?”谷缜笑道:“这还不简单?她来我中土捣乱,我就去她西域捣乱。这两个月里,她在波斯的牲口死了一半,天竺的香料船沉了十艘,她不得已,约我会面,做个了断。” 陆渐恍然道:“无怪你这些日子总是会见富商,竟是为了这个。”谷缜笑而不语。陆渐又问:“你既能在生意场上对付她,何必再去见她?”谷缜道:“她钱财吃亏,粮食却在手里,方才请柬上说了,我若不去,她便将所有的粮食烧个精光。”说到这里,目视戚继光,半带笑意道,“戚将军,我军能否开往江西?” “老弟何出此言?”戚继光摇了摇头,“若无朝廷旨意,本军决不能擅自调动。”谷缜笑道:“这个容易,我已经请了一道圣旨,想来这两日也该到了。”戚继光愕然片刻,笑道:“谷老弟说笑么?”谷缜笑笑,再不多说。 次日上午,戚继光正在练兵,忽听说胡宗宪自杭州派人带来圣旨。戚继光赶往大帐接旨,圣旨大意为,倭寇自闽北窜入江西,肆虐猖獗,水陆不通,命戚继光即日率义化新军驰援江西,荡平此寇。同时还有胡宗宪手谕,命戚军火速赴援,不得拖延。 戚继光心中吃惊,送走传令将官,将圣旨看了又看,玺印俱真,决无虚伪。他思索良久,派亲兵请来陆渐、谷缜。二人入帐,戚继光将圣旨手谕付与二人过目。陆渐也觉惊讶,谷缜却是微笑。戚继光踱了几步,突然“呛啷”一声拔出剑来,盯着谷缜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谷缜笑道:“我是谷缜,戚将军不认得我了?”话音方落,眼前寒光闪过,剑尖抵住咽喉,戚继光厉声道:“元敬待友以诚,但决不与奸邪为伍。” 谷缜伸出手来,轻轻拨开长剑,脸上笑嘻嘻的,连眼睛也不眨一下。戚继光见他镇定,微感迟疑。陆渐上前一步,按剑说道:“大哥,我以性命担保,谷缜绝非奸邪。” 戚继光冷冷道:“他不是奸邪,为何能左右朝廷、调动兵马?”陆渐也觉不解,看了谷缜一眼。谷缜笑道:“戚将军果然不好唬弄。实不相瞒,这圣旨么,的确是我花了三万两银子,向皇帝身边的司礼太监买来的。” 戚继光心里越发吃惊,沉着脸道:“你到底有什么奸谋?若不说个明白,今日大帐之中,必要血溅五步。” 两人闹翻,陆渐身处其中,为难道:“谷缜,你把谋划告诉戚大哥吧!”谷缜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我之所以买来圣旨,乃是为了一件大事。如要做成这一件事,非得保有三则,要么无以成功。” 陆渐道:“哪三则?”谷缜道:“一是敌国之富,二是绝世神通,三是素练精兵。财富我有,神通你有’至于素练精兵’非得戚将军手下的这支新军不可。” 戚继光将信将疑:“你到底要做什么大事?”谷缜笑道:“陆渐,还是你来说。”陆渐将江南饥荒的缘由简略说了。戚继光如听天书,好不惊奇,但他信任陆渐,见他如此郑重,心知此事不假,当下收好长剑,负手沉吟。谷缜又道:“敌国之富对付的是西财神,绝世神通对付的是对方高人,至于素练精兵,乃是应付皖、赣、闽、粤四省的倭寇土匪。” 戚继光沉吟道:“这件事若是真的,委实不可思议,但事关天下安危,元敬义不容辞。”目光一转,盯着谷缜,“你做的事情不坏,行事的法子却很不对。” 谷缜笑道:“我平生最爱的就是让坏人做好事。人说狼子野心、养虎为患,我却偏爱养虎畜狼,利其贪欲,为我出力。这些司礼太监平素唬弄皇帝、无所不为,这回多亏遇上了我,不但得了银子,还办了一件正经好事,积了天大的阴德,一举三得,正是利人利己。哈,又说到利了,戚兄是正人,行事道义为先,区区是商贾,凡事利字当头,那是改也改不了的。” 戚继光本想趁机训导一下这位小友,不料谷缜三言两语,把他想好的说辞堵了回去,一时无可奈何,只是皱眉苦笑。 谷缜又说:“事贵隐秘,为防敌方知我计谋,我三人分开行走。我和陆渐先行,戚兄率军在后。我给戚兄--幅行军地图,十五之前,务必赶到地图的标示处,尽可昼伏夜行,不要大张旗鼓。”又从袖里取出一幅地图,交给戚继光。戚继光展开一看,却是一幅江西地图,上面用朱砂红标明行军线路,他瞧了一阵,说道:“你放心,我整顿兵马,准时赶到。” 谷缜微微一笑,伸出手掌,戚继光亦是一笑,两人双掌互击,心中均起豪情。 卷四:周流万物 ------------ 第四十一章 临江斗宝 即日告别戚继光,谷缜、陆渐打马西行,五大劫奴自也随行。一行人风尘仆仆,不曰进入江西,来到长江边上。一艘画妨早已等候,众人弃马登舟,逆江上溯。谷缜白日看书,入夜下棋喝酒,间或与陆渐凭栏眺望,指点两岸风光。 陆渐深知谷缜性情,这小子越是面临大敌,越是从容镇定,反之亦然。故而这么从容自若,对手必定十分难缠。他忍不住问道:“谷缜,这西财神给你出了什么题目?” “老题目罢了。”谷缜笑道,“她约我在灵翠峡临江斗宝,决定财神指环的归宿。当年南海斗宝她输给了我,心里不服,一心想着如何赢回去。” 陆渐好奇道:“怎么斗宝?”谷缜道:“就是比富的意思,看谁的宝贝更多更好。”陆渐道:“你准备好了?”谷缜笑道:“有些准备,但无太大把握。”眼看陆渐流露愁容,当下拍拍他肩:“这世上的赌局,必胜的本就不多。戚将军说得好,兵以义动,道义为先,你我为百姓出力,想必助人者天必助之。”陆渐精神一振,点头道:“你说得是,我多虑了。”船行两日,改道离开长江,转入一条支流。河水清碧,翠山对立,水道甚是狭窄,仅容四艘画舫并行。又行一日,忽见两面青山,夹着一个山谷。 画舫靠岸,谷缜、陆渐弃船入谷,岸边的空地上站了一百多人,均是华服绣冠,南京洪老爷、扬州丁淮楚、闹婚礼的张甲、赵乙均在其列。 “陆渐。”谷缜笑着介绍,“这些都是一方豪商,我来为你引见。”他拉着陆渐上前攀谈。 一到商人群里,谷缜如鱼得水,拉拉这个,拍拍那个,与这个谈两句生意,和那个说几声笑话,谈吐风流,有如帝王。 陆渐不惯应酬,略略接洽,便与众劫般在一边。不一会儿,河上贼一艘小船,乌篷白帆,所过碧水生晕,须臾到了岸边,船里鱼贯走出两人,一男一女,均是鹤发童颜,形容高古。 谷缜越众而出,拱手笑道:“二位前辈可好?”二老瞧他一眼,话也不说,走到一块巨石前盘膝坐下。谷缜目光一扫,笑道:“陶朱公怎么没来?” 老妪叹一口气,说道:“他日前过世了。”谷缜一呆,抚掌道:“这么说,今日的裁判只有二位?”老翁道:“不然,听说他临死前将此事托付一人,那人不久便到。”说话间又来一艘乌篷小船,船中走出一个半百老者,一脸病容,面皮蜡黄,双眉水平,形如一个“一”字。老者走到二老身前,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老翁接过看了,冲病老者说道:“你就是计然先生?”病老者点了点头。老翁道:“请坐!”病老者仍不做声,走到一边盘坐下来。陆渐问谷缜:“这三位老人是谁?”谷缜道:“他们是这次斗宝的裁判。从左数起,第一位是吕不韦,第二位是寡妇清,第三位本是陶朱公,可他死了,由这位计然先生代替。”陆渐沉吟道:“吕不韦,陶朱公’这两个名字似乎听说过。”莫乙忽地接道:“陶朱公是春秋巨商,吕不韦是战国奇商,全者既了两千多年了。”陆渐吃惊道:“这两人怎么还叫这些名字?”谷缜不觉莞尔:“这三位老人当年都是卓有成就的巨商,归隐之后,不愿别人知道本名,便取古代奇商的名字为号,却不是真的陶朱重生、不韦还魂。至于寡妇清和计然先生,也都是古代商人中的先贤。” 忽听寡妇清悠悠开口:“东财神,西财神怎么还没到?让我老婆子等她,真是十分无礼。”谷缜笑道:“清婆婆,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若不做足排场,断然不会现身。” 寡妇清冷哼一声,望着谷缜,眼里透出一丝暖意:“孩子,你有取胜的把握么?”谷缜道:“小子尽力而为。”吕不韦道:“你我都是华夏商人,此次比试,关乎我华夏商道的兴衰。虽然如此,此次比试,我三人都会持法以平,决不会有所偏向。” 谷缜微微一笑,说道:“当然!”忽听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呼,谷缜转眼望去,上游一个黑衣人无舟无船,踏浪而来。 陆渐不禁动容,以他的神通,也不能踩踏波涛、如履平地。更奇怪的是,这个黑衣人从头至尾均未动过。 那人须臾逼近,众人始才看清,他的脚下踩了一根细长竹枝。陆渐恍然大悟,来人不过乘借竹枝浮力,顺水逐流而来。饶是如此,若无极高轻功,又深明流水之性,决计不能如此漂行。 黑衣人忽一纵身,离开竹竿,甩手射出一根细小竹枝,竹枝入水,一沉即浮,他左脚点中,身如飞鸟一般飘落岸上。 这时间,陆渐看清他的容貌,冲口而出:“是他!”谷缜笑道:“你也认出来了?”陆渐道:“他不是太和殿那位…”谷缜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他就是水部之主,‘江流石不转’仇石!” 陆渐心头一凛,仇石的目光如冷电扫来,在他脸上停了一下,忽从袖间取出一管火箭,“咻”地向天打出,无数焰火缤纷四散,星星点点,明亮动人。 打出响箭,仇石傲然挺立,眺望江上,不多时,鼓乐远远传来,激扬悦耳,不似中土韵律。乐声中,一艘巨舰顺流而下,舰首塞满河道,舰长不可计量,舰体通身镀金,形如一轮骄阳从天而降。舰首雕刻了一头有翼怪兽,与传说中的应龙十分相似,大腹长颈,背上骨刺嶙峋,双翅如蝙蝠一般舒展开来。怪兽头顶,影影绰绰站立一女子,体态窈窕,金发随着河风飞舞不定。 众人均为巨舰所慑,目定口呆。谷缜忽地笑道:“陆渐,你知道船头怪物的来历吗?”陆渐摇了摇头。谷缜眯起双眼,微微冷笑:“这是西方传说中的魔龙,乃是大恶魔幻化,贪婪恶毒,吞噬一切,连日月星辰也不放过。” 陆渐心头一动,忽见人影闪动,船头的金发女郎消失不见。巨舰停在河心,嘎啦一阵响,露出一道半月形的门户,吐出一道金虹似的长桥。 乐声清扬,一行男女从圆门中走出,前方四名女郎,衣衫艳丽,面笼轻纱,面纱均与长发同色,分别为黑、红、金、褐,体态曼妙,撩人遐想。女郎身后,十六名胡人男子扛着一座纯金大轿,轿门前垂挂光白珠帘,帘上的珍珠大如龙眼,淡淡发光。轿子之后,数十名俊美男女吹拉弹唱,十分热闹。 岸上众人无不惊叹,谷缜笑道:“可惜叶老梵没来,如果见了这等排场,羞也羞死了。”陆渐沉默不答,心中生出一丝反感。 金轿落地,导前的四女分列轿侧,裙裾凌风,缥缈若飞。 谷缜踏上一步,笑道:“艾伊丝,久违了。”轿内一个清软的声音道:“我不跟你闲话,早比早了,拿了财神指环,我还要赶着回去。” 谷缜笑道:“比试之前,我有一个条件。”艾伊丝道:“有屁就放。”谷缜道:“你输了,须将所有粮食交给我,并且开放水陆关卡,准许粮食进入江南!” 艾伊丝冷笑一声,说道:“搜集粮食是师父的意思,你跟我捣乱,就是跟师父过不去。好啊,来也来了,我跟你赌一赌如何?” 谷缜道:“赌什么?”艾伊丝道:“不算财神指环,今日你胜了,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胜了,你的一切也是我的。”谷缜笑道:“包括粮食。”艾伊丝道:“也包括你本人。”众人均是一惊,谷缜却微微一笑,说道:“只可惜,艾伊丝,我对你本人全无兴趣。”艾伊丝怒逬:“臭贼,你说什么?”谷缜笑道:“这样吧,你若输了,除你本人之外,你的一切都是我的。“轿子里珠帘颤抖,传来细微喘声,过了半晌,艾伊丝才徐徐说道:“谷缜,你如果落在我手里,我一定阉了你,让你做不成男人。” 她声音清软,说的话却很恶毒。陆渐心中气恼,方要出声,忽听谷缜笑道:“艾伊丝,不要光耍嘴皮子,远来是客,你说先比什么?”艾伊丝决然道:“先比美人!”话音方落,叫名蒙面女子齐步上前,纤纤素手,摘下如烟轻纱。 一时间,数百道目光被那四张面孔深深吸引。四女均是玉艳花娇,窈窕万方,不仅容貌奇美,抑且修颈窄肩,细腰丰臀,婀娜生姿、俯仰勾魂。更奇的是,四人除了眉发眼眸色彩不同,容貌身段均然肖似,宛如一母同胞,囊括天下秀色。在场的商人多是色中饿鬼,异域夷女已是一奇,貌如天仙又是绝妙,四女同貌,更是奇中之奇,妙中之妙,只恨造物偏心,点化如此奇迹。 谷缜笑眯眯说道:“四位妹子生得这么好看,敢问芳名?”黑发美人笑道:“东财神要听中国名儿还是西洋名儿?”谷缜认出她是东阳江边送请柬的女子,便道:“小子孤陋,还是听中国名儿。”黑发美人悄绽红唇,微露贝齿:“小女兰幽。”谷缜笑道:“好个空谷幽兰。”红发美人亦淡淡说道:“小女青娥。”她声音柔媚动人,谷缜笑道:“秦青讴歌,韩娥绕梁,都不及姑狼声韵之美。”红发美人深深看他一眼,双颊泛起一抹羞红。 金发美人笑道:“小女名娟。”谷缜微微一笑:“秀女娟娟,果然美好。”褐发美人道:“小女名素。”谷缜道:“素女多情,绝妙绝妙。” 兰幽咯咯笑道:“东财神,我姊妹有一个把戏,请你品评品评。”谷缜笑道:“你们不耍把戏,已然迷死人了,再耍把戏,还不把人迷死?”兰幽怪道:“这有什么两样?”谷缜笑道:“没什么两样。”兰幽笑道:“东财神说话真是好玩。” 艾伊丝冷哼一声,说道:“兰幽你太老实,不知道这小狗肚里的弯曲。他这话说的是你们再美,也只能迷死人,迷不了活人。”四女闻言,均有恼色,谷缜笑道:“艾伊丝,我肚里的弯曲不如你嘴里的弯曲,你这条舌头不但会拐弯,还能分叉。”艾伊丝怒道:“你骂我是蛇?”谷缜笑道:“说笑了,蛇哪能毒得过你?” 艾伊丝哼了一声,说道:“开始!”兰幽应声一转,一股幽香弥漫山谷。胡人少年吹管弄弦,乐声悠扬,青娥口中发出细细歌吟,虽然听不懂歌词,可是清美无比,浑不似来自人间。突然间,四女脚下腾起乳白烟气,如云似雾,映衬得四女飘飘如仙。众人正惊疑,乐声忽起,转折间火光一闪,璀璨焰火腾地而起,只见七彩星驰、金银云流,般般火树满天辉映,四名女子身处其中,忽地失去踪影。 众人无不吃惊,生恐火星流焰伤着美人。不料云烟星火一瞬绽放,一霎湮灭,忽乂出现四女轮廓。美人如故,衣裙暗换,一眨眼的工夫,四人换了一身奇妆异服,香肩微露,玉腿暗挑,白如羊脂,嫩如醴酪,与流光争辉,同烟云竞彩。 众人目眩神迷,几疑身在梦境。忽听一声爆鸣,火光再闪,银白焰火如百鸟朝凤,明灭之间,簇拥四名佳人。四人转身之际,妙姿顿改,衣裙又换,烟云笼罩之间,居然不知何时换成。但见长裙贿,飞如流云,膨的质地明如水晶,银光照射之下,曼妙胴体,隐隐可见。乐声悠悠,烟光变幻,每变一次,女子衣衫姿态也随之幻化,要么飞扬不拘,要么含羞带怯,要么明丽照人,要么幽艳天然,衣香鬟影,如真似幻。一曲未毕,众女在烟火之中变幻了百种妙姿,换了几十种奇丽衣裙,衣裙的制精巧,与美人神姿、烟火奇彩丝丝入扣。 乐声渐高,烟光转淡,管乐忽地一扬,戛然而止,焰火亦随之散尽,四名女子悄然凝立,轻纱依旧,衣裙如故,随着淡淡的和风飘扬不定。众人望着四人,不觉心神恍惚,方才的妙态笙歌、绝色繁华恍如南柯一梦,竟似从没发生。 峡谷里沉寂良久,忽听“啪啪”的鼓掌声,老者吕不韦说道:“艾伊丝,这美人寻一个都难,你找来四人,真是神奇。至于这焰火舞蹈也别有兴味,让人耳目一新。”寡妇清道:“这四女如此貌似,难道是孪生姊妹?”吕不韦摇头道:“若是孪生姊妹,头发眼睛的颜色必然一样,艾伊丝,这四人你怎么找来的?” 艾伊丝道:“我怎么找来的你不用管,怎么样,还能入你的法眼么?”她口气骄横,众评判微微铍眉。艾伊丝心中得意,又笑了两声,说道:“谷缜,你以为如何?” 谷缜笑道:“有一样不好。”艾伊丝道:“什么?”谷缜道:“四位姑娘衣服换得太快,真是遗憾极了。”此言一出,大合众商人心意,这群人多是俗人,纷纷叫道:“是啊,没看清。”“不错,慢一点儿就更好了,遮遮掩掩的,不是折磨人吗?”… “一群下流痞子。”艾伊丝怒哼一声,“姓谷的,你的美人呢?”谷缜道:“我的美人儿眼下不在。”艾伊丝道:“哪有这种道理?来比美人,美人儿不在?”谷缜道:“是啊,前不久她跟我闹了别扭,不知逃到哪儿去了。” 艾伊丝怒道:“我知道你的,你比不过我,就想混赖!”谷缜笑道:“天地良心,我哪里混赖了?我那位美人儿可是举世无双,别说你这四个美人儿,就是四十个、四百个美人儿加起来,也抵不上她的一根小指头。” 艾伊丝沉默一下,忽道:“她叫什么名字?”谷缜笑道:“她芳名施妙妙,绰号傻鱼儿,别号母老虎,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儿。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我眼里,她就是天下第一美人,谁也比不上。” “胡说八道!”艾伊丝怒道,“有本事叫她来比。”谷缜笑道:“她不来,我也无法。也罢,你不远万里而来,我奉送你一局,算是迎宾之礼。” 中土诸商见谷缜一派镇定,只当他必有高招,这时听了这话,心里无不失望。三名评判也各各惊奇,寡妇清道:“东财神,你想明白,斗宝五局,一局也输不起。” 谷缜笑道:“清婆婆,我想明白了,我媳妇儿没来,这一局不比也罢。”四名评判面面相对,吕不韦道:“东财神,口说无凭。你说施姑娘美貌无比,我们未曾瞧过,不能定介。这一局,我判西财神赢。”说罢举起左手,计然先生也举左手,寡妇清却举右手。吕不韦怪道:“清姥姥,你这是何故?” 寡妇清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天下男子多半负心薄幸,总叫女子伤心。谷缜专一于情,认为所爱之人为天下至美,为此输掉性命攸关的赌局,如此情意,岂不叫世间男子汗颜?冲他这份心意,我也要举右手。” 谷缜笑道:“多谢。”艾伊丝见他笑脸,气得七窍生烟,心里暗骂:“姓谷的小狗狡猾透顶。”原来谷缜此举看似荒唐,影响实则甚远。此番斗宝,除了宝物好坏,便瞧三位评判的心意。寡妇清当年为情所伤,最恨负心薄幸之辈。谷缜看似不比胜负,一番说辞却将她深深打动,后面四局,这老妪必然有所偏向。艾伊丝费尽心思,找来这四位佳丽,演练这一出“火云丽影”,别说施妙妙不在,就算在场,论及体态容貌神韵之美,只怕也有不及。这一局艾伊丝原本胜券在握,不料谷缜输了赌局,却赢了人心,换来一张旱涝保收的死票,一失一得,大可相互抵消。 沉寂时许,吕不韦起身说道:“美人局二比一,西财神胜。”话音方落,胡人群里发出一阵欢呼,乐伎也奏起曲子,韵律欢畅,尽显心中喜庆。 吕不韦一招手,问道:“你二人下一局比什么?”艾伊丝没答,谷缜抢先说道:“我中华锦绣之国,既在我国斗宝,美人比过,就该赌赛锦绣了。”吕不韦点头道:“说的是,西财神以为如何?”艾伊丝冷笑一声,心道:“不知死活的小狗,想要扳回这一局么?哼,那是白日做梦。”于是扬声道:“好,就赛锦绣。” 谷缜摊出手来,笑道:“赵守真。”身后商贾手捧一只玉匣,应声上前,正是桐城首富赵守真。谷缜展开玉匣,捧出薄薄一匹织锦。谷、赵二人各持一端,轻轻展开,那匹锦缎质地细如蛛丝、薄如蝉翼,上面连绵绣满鲜花云霞,花瓣片片如生,天光一照,花间露水宛然滚动,花朵的四周红霞如烧,紫气纷纭,仿佛美人醉靥,十分明媚动人。 锦缎质地之轻薄,花纹之细腻,均是世间所无,场上众人无不屏息注视,生恐呼出一口大气,就将这匹锦缎吹破了。谷缜伸出五指,抚过如水缎面,口中笑道:“这幅‘天孙锦’是唐末五代之时,一位织锦名匠以野蚕丝夹杂南海异种蛛丝,花费三十年光阴织成。长五丈,宽五尺,柔韧难断,轻重却不过半两。为了织出这一匹锦缎,那位匠人耗尽毕生心血,成功之日,居然呕血而死。大家看,这锦上花朵无不鲜艳,唯独这里有一朵黑牡丹…” 众人顺他手指看去,右下角的一朵蓓蕾黑中透紫,处在姹紫嫣红之中,显得格外醒目。谷缜叹道:“听说这朵黑牡丹,是那位前辈匠人心血所化,故而这‘天孙锦’又名‘呕血绸‘。”说到这儿,他有意无意将“天孙锦”在日光下轻轻转动,随他转动,锦上的花色霞光均生变化,有人猛可惊呼:“哎呀,这牡丹在开。” 众人定睛望去,黑牡丹果然随着日光变强,徐徐绽开,吐出青绿花蕊。谷缜再一转,黑牡丹所承的日光减弱,复又慢慢合拢,直至变回一朵花蕾。 一时间,惊叹声此起彼伏,众胡人也无不交头接耳。吕不韦随:“久闻‘天孙锦’之名,本以为时过数百年,早已朽坏亡失,不料上苍庇佑,此宝仍在人间。东财神,古物易毁,你还是快快收好。”中土商人听了这话悦,“天孙锦”叠好,收入匣中,举目望去,众胡人了无惧色,谷缜心头一沉:“这些人见了‘天孙锦’的神妙,为什么还能如此镇定?“忽听艾伊丝冷笑说:“就这样么?我还当是多么了不起的宝贝。”谷缜笑道:“这么说,你的宝贝更加了不起了?”艾伊丝哼了一声,高叫:“拿出来。” 两名胡人越众而出,怀抱木炭,堆在地上,燃起一堆篝火。红蓝火焰腾起,一股淡淡幽香弥漫开来,令人心爽神逸、思虑一空。原来,那木炭是沉香木所制,一经燃烧,便有香气。众人只觉奇怪,比试锦缎,为何燃火?正想着,金发美人绢姑娘走出行列,手捧一面金匣,金匣映衬火光,与她的金发一般绚烂。 展开金匣,绢姑娘捧出一匹雪白锦缎,与素姑娘各牵一头,徐徐展开,足有十丈长,五尺宽,通体素白如雪,若有淡淡流光浮动。 人群中响起一片嗡嗡声,众人均不料艾伊丝大言炎炎,却只捧出一匹寻常的白绢,心中大为不解,只有谷缜凝视白绢,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兰幽手持一只水晶碗,将碗中的黄油泼向白绢,跟着略微躬身,将白绢送入篝火,一分一分地经过火焰。油脂入火,燃烧起来,不料白绢经此焚烧,不仅分毫伤损,而且越发光白。众商人吃惊不已,有人叫道:“是‘火浣布’!”另有人摇头道:“‘火浣布’我见过,这是缎子,哪儿是布?” 陆渐见那白绢入火不燃,大为惊奇,听到议论,忍不住问道:“谷缜,什么叫‘火浣布’?”谷缜注视白绢,神思不属:“那是岩石中抽出的一种细线,纺织成布,入火不燃,别名又叫‘石棉’。过去有人将石棉布做成袍子,故意弄脏,丢入火里,袍上的秽物尽被烧掉,袍子却是鲜亮如初,仿佛洗过一般。别的布料都是水洗,这布却是火洗,故而又叫‘火浣布‘。”陆渐道:“这白绢是‘火浣布’吗?”谷缜摇头道:“不是。”陆渐道:“那是什么?” 谷缜冷冷道:“这东西的来历我大约猜到,只没料到那婆娘神通广大,真能把它找到。” 白绢上油脂烧尽,从篝火中取出’鲜亮如新,犹胜燃烧之前。二女手持白绢,浸入江水,白绢新被火烧,虽不曾坏,却很炽热,新一入水,冒出淡淡白气。 待到白气散尽,二女提起白绢,冉冉送到评判面前。三老神色郑重,抚摸白绢,不料双手与白绢一碰,无不流露讶色。原来,白绢在水中浸泡良久,入手凉而不沁,十分干爽舒服。寡妇清忍不住说道:“这匹白绢入火不燃,遇水不濡,难道真是那件东西…” 吕不韦皱眉道:“这东西传说多年,难道真有其事?”计然先生冷不丁开口:“错不了!这匹白绢不灼不濡,上有寒冰错断之纹,正是冰蚕丝织成的‘玄冰纨‘。” 吕不韦吃惊道:“冰蚕深藏雪山无人之境,与冰雪同色,以雪莲为食,十年方能长成,得一条难如登天。抑且此物一生之中,所吐蚕丝不足一钱,这幅白绢重达数斤,那要多少冰蚕才能织成?”计然先生冷冷道:“若非如此,哪儿能显出‘玄冰纨’的宝贵呢?” 寡妇清叹道:“无怪这缎子全是素白。冰蚕丝水火不侵,天下任何染料也无法附着,故而只能用其本色。唉,这人世间最妙的色彩莫过于本色,‘玄冰纨’以本色为色,冰清玉洁,正合大道。”吕不韦道:“不止如此,这锻子做成衣衫,冬暖夏凉,任是何等酷暑严寒,一件单衣便能足够。”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去,大声说道:“‘天孙锦’固是稀世奇珍,但终是凡间之物。‘玄冰纨’为千万冰蚕精魂所化,实乃天生神物,略胜一筹。”说罢举起左手,计然先生也举左手,寡妇清看丫谷缜一眼,叹一口气,也将左手举起。吕不韦道:“三比零,锦绣局,西财神胜。”中土商人一片哗然,艾伊丝咯咯笑道:“不韦前辈,‘玄冰纨’的妙处你还少说了一样!”吕不韦道:“什么妙处?“艾伊丝道:“这缎子不仅风寒暑热不入,对陈年寒疾更有奇效,前辈向来腿有寒疾,行走不便,这幅‘玄冰纨’就送给你好啦!” 吕不韦一愣,正要回绝,艾伊丝又道:“我这么做可不是行贿,只是为您身子着想,前辈若不愿收,小女子借你也好,只要当作矜被盖上两月,寒疾自然疫愈。至于后面的比赛,前辈大可秉公执法,哼,这一次,我必要堂堂正正胜过这姓谷的小狗。” 吕不韦早年也是一位巨商,平生大起大落,已将富贵看得十分淡薄,唯独左腿的寒疾经年不愈,毎到冬天,酸痛入骨。他自想这“玄冰纨”倘若真如艾伊丝所说,岂非大妙。想到这里,虽没有持法偏颇之念,也对艾伊丝生出了莫大的好感。 中土商人沮丧透顶,中华丝绸之国,却在丝绸之上大败亏输,不但叫人意外,更是丢尽脸面。如今斗宝五局输了两局,后面三局,西财神任赢一局均可获胜,谷缜再输一局,不止财神指环拱手相让,中土无数财富也将从此落入异族之手。一时间,商人抑中鸦雀无声,百十道目光尽皆凝注在谷缜脸上。 谷缜一皱眉头,忽又笑容洋溢,拱手道:“艾伊丝,第三局比什么?”艾伊丝冷笑一声,说道:“还用问么?自然是斗名香了。” 众商人应声变色。西域香料,自古胜过中土,当年南海斗宝,谷缜三胜一负,就负在“妙香局”上。艾伊丝提出斗名香,分明是要穷追猛打,不给谷缜任何机会。众人情急下鼓噪起来:“不成,哪儿有你说比什么就比什么?”“番婆子,你懂不懂中土的规矩?客随主便,主人说比什么,就比什么…” 艾伊丝冷笑一声,说道:“谷缜,你手下都是这些货色?”谷缜笑了笑,将手一举,场上登时寂然。谷缜笑道:“不就是斗名香吗?谷某奉陪就是!”众商人见他气态从容,心中均是一定。艾伊丝却很惊疑:“谷小狗穷途末路,还有什么伎俩?”沉思一下,忽地扬声道:“兰幽,献香!” 兰幽漫步走出,这时间,早有两名胡奴从船舱中抬出一个雕刻精美的紫檀木架,架上搁满了数百支水晶宝瓶,小者不过数寸,大者高有尺许,肚大颈细,瓶口有塞,瓶中的膏液颜色各异,红黃蓝绿,浓淡不一。 檀木架抬到兰幽身前,她检视一番,面对评判说道:“往日斗香,都是成香,今日斗香,兰幽却想换个法子,当着诸位评判之面,即时合香,当场奉上。” 三老均露讶色,吕不韦说道:“这法子未免行险,合香之道,差之毫厘,谬之千里,若有一丝不慎,岂不坏了香气?“艾伊丝笑道:“不韦公多虑了,不如此,怎见得我这位属下的高明?”吕不韦笑道:“这位姑娘年纪轻轻,竟是香道高手,失敬,失敬。” 兰幽笑道:“不韦公谬赞了,香道深广,兰幽不过略知皮毛。”她言语谦退,神色娇媚,令人一瞧就生怜爱。 兰幽捧来一只水晶圆盏,从架上轮流取出水晶瓶,将瓶中的膏液渐次注入盏内,或多或少,多则半升,少不过半滴,一面注入,一面摇匀。她出手熟极而流,不待盏中香气散开,便已灌注完毕,场上虽有精于香道的商人,也不能分辨出她用了何种香料。 不多时,兰幽配完三盏,轻轻摇匀,一盏色呈淡黄,一盏粉红如霞,一盏清碧如水。兰幽凑鼻嗅嗅,露出迷醉满足,跟着莲步款款,托到三名评判面前。 三人各自掏出一方雪白手巾,凑到盏前,用手巾轻轻扇动,招来盏内香气。寡妇清当先嗅完,抬头注目谷缜,眼里透出一抹担忧。认识她的中土商人心下一沉,均知这老妪早年贩卖香料致富,乃是天下有数的香道高手,精于和合、辨识诸色名香,看她的神情,胡女所合的香水必然绝妙。 正担心,裁判嗅完香料,纷纷直起身来,计然先生神气淡漠,吕不韦的脸上却有说不出的满足喜悦,开口问道:“这三品香可有名字?” 兰幽笑道:“浅黄色的名叫‘夜月流金‘。”吕不韦赞道:“此名贴切。这一品香清奇高妙,本如月色当空,然而清美之中又带了一丝富贵之气,恰如明月之下,笙歌流宴,金粉交织,令人不觉沉醉。”又问,“粉色的呢?” 兰幽道:“粉色的名叫‘虞美人’。”吕不韦抚掌赞叹:“此香气味浓而不腻,初闻如急湍流水,畅快淋漓。闻过之后,却又余味绵绵,引人愁思,好比李后主《虞美人》词中所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砲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此香美好如雕栏玉砌、春花秋月,流畅之处,却似一江春水,纵情奔流,只可惜繁华虽好,转头即空,只留满怀愁思罢了。小姑娘,你小小年纪,怎么合得出这么意味深长的妙香?” 兰幽双颊一红,轻声说道:“晚辈性情,喜聚不喜散,聚时不胜美好,散时不免惆怅。晚辈只是将这点小小心思化入香里罢了。”吕不韦连连点头:“了不起,了不起,以性情入香道,已是绝顶境界了。” 兰幽淡淡一笑,又说:“碧色的名字,前辈要不要听?”吕不韦忙道:“请说,请说!“兰幽道:“这一品香,叫做‘菩提树下‘。” “善哉,善哉。”吕不韦未答,寡妇清突然接口,“这一品香空灵出奇,发人深省,就如释逝牟尼悟道时的菩提宝树,开悟觉者,启迪智慧。此香以此为名,可是因为这个缘故?“兰幽含笑道:“前辈说得是。”寡妇清默然点头,瞧了谷缜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空灵出奇,怕也未必。”人群中一个声音响起,众人应声望去,一个身形高瘦、鼻子硕大的怪人从陆渐的身后走出,身子佝偻前探,有如一只猎犬。 “鬼鼻”苏闻香长年隐身幕后,名声虽大,认识他的人却极少。众人只见他一步一顿地走到兰幽身前,心中生出一丝不平,但觉这对男女一个奇美,一个奇丑,立在一处,丑者越发可厌,美者越发妩媚。 苏闻香走到碧色香盏之前,嗅了嗅,摇头道:“降真香少了,安息香多了,橙花、丁香配合不当,阿末香太多,蔷薇水太浓,席香搭配茉莉,简直就是胡闹。唔,还有酒作引子,这个不坏,让苏合香氤氲不散,让安息香更易发散,让阿末香越发清冽,既是引子,就不宜太多,一旦多了,就是酿酒,不是合香了…” 他絮絮叨叨,兰幽定定瞧他,眼里透着惊奇。原来,苏闻香所说的香料一分不差,正是‘菩提树下’的香方。可是自己千辛万苦钻研出来的香方,被他轻轻一嗅,即刻说出,世间怪事,莫过于此。兰幽少年得志,又对这品“菩提树下”极为自负,这时被苏闻香三言两语贬得一无是处,惊奇的念头一过,愤怒的念头又起,双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打过。 苏闻香一旦堕入香道,精神专注,全然不觉对方的心情,他抽动巨鼻,嗅完“菩提树下”,再嗅“虞美人”,更是连连摇头:“这一品更糟,掺入没药,实为败笔,乳香也太多,冲鼻惊心,余味不足,这是合香的大忌。至于苏合香,倒也不坏,若是无它,这品香狗也不闻…”兰幽听到这里,忽地风度尽失,破口骂道:“你才是狗呢!” 苏闻香品香之时,所有的精神都在鼻上,眼不能见,耳不能闻,佳人的嗔骂落入耳中,也是嗡嗡一片,好比蚊子苍蝇。一时她骂她的,他嗅他的,边嗅边说:“这里面的花香还不坏,只是水仙太轻、蔷薇太沉,茉莉太浓、风信子太脆,嗯,这松香妙极了,没有它,就好比吃饭没了盐巴…” 苏闻香一路说出,兰幽先惊后怒,怒而又惊,望着眼前怪人,渐渐流露恐惧神气。“虞美人”的香气细微繁复,苏闻香信口道来,所说的香料绝无遗漏,至于浓淡多少,也是言之成理。恍懷间,苏闻香嗅完了“虞美人”,再嗅“夜月流金”,说道:“夜月流金,香气俗气,名字却很好,说来三品香中,这一品最好。好在哪儿?好在香中有帅,以觭香为帅,统领众香。合香就如合药’也要讲究君臣佐使。香有灵性’切忌将之看成死物,要分清长少主次,尽其所长。这一品香中,麝香虽淡,却沉凝不散,如将如相,统驳一方;猜香、沉香、鸡舌、青木、玫瑰气味浓厚,好比武将征伐;紫花勒、白檀香、郁金香、甲香等等,气味较清,有如文使,故而此香能够清浓并存而不悖,既有明月之淸光,又如盛宴之奢华,只是…”他说到这儿,抽了抽巨鼻,脸上闪过一丝闲惑。兰幽见他神态,无端心跳转快,双颊染上一抹嫣红,不由自主,结结巴巴地说:“只是…只是怎样?“苏闻香的巨鉍反复抽动,慢慢说道:“这香方之中,有一味香实在多余…”兰幽心头大震,急忙轻声说道:“先生…”苏闻香抬起头来,见她神色窘迫,眼里尽是哀求,一时不解发问:“姑娘,你干吗要在这品香里加入‘助情花’?虽不至于坏了香品,但这奇花本是催情之物,清姥姥还罢了,其他二位老先生若是嗅了,动了淫兴,岂不尴尬…”话一出口,众人哗然,兰幽羞得形也自容。艾伊丝忍不住喝道:“你这人信口雌黄,你有什么凭证,证明这香水里有‘助情花’?“苏闻香性情憨直,一听这话,指着鼻子发誓:“我这鼻子就是凭证,你可以骗人,鼻子却不会骗我,这香中没有‘助情花’,我把鼻子割了喂狗吃…” 艾伊丝一时语塞。三名评判之中,计然先生、寡妇清还罢了,吕不韦却是又惊又怒,心道无怪方才嗅香之后’对这“夜月流金”格外迷恋,对这合香的少女也生出了异样的好感,原来竟是对方在香里动了手脚,掺入催情迷香。若非被这巨鼻怪人点破,待会儿评判之时,必然因为这一分暧昧心情有所偏颇。他越想越气,瞪着金轿,脸色阴沉。艾伊丝忙道:“不韦先生,你听我说…”吕不韦冷哼一声,高叫:“不必说了。”抓起身旁“玄冰纨”丢广过去,“还给你,老夫命贱,受不起这样的宝贝。” 中土众商无不窃笑,艾伊丝沉默半晌,忽地冷冷道:“便有‘助情花’又如何?敢问沾位,助情花香,算不算香料?“寡妇清道:“算的,只是…”艾伊丝道:“既是斗香,任何香料均可和香,是否曾有定规:合香之时,不能使用催情香料?“她诡计一被拆穿,索性大耍无赖。吕不韦叹道:“虽然没有定规,但请西财神再用催悄香时,事先知会一声,老朽年迈,受不得如此折腾。”中土商人哄然大笑,艾伊丝不胜羞怒,一言不发。 苏闻香凑到那檀木架前,拧开一只水晶瓶,嗅了嗅,喜上眉梢:“好纯的杏花香!”不待兰幽答应,他塞好该瓶,又嗅其他晶瓶,逐一道,“这是木犀,这是肉桂,这是含笑,这是酴蘼,这是木槿…”他每嗅一样,均是双目发亮,神色贪婪,便如进了无尽宝库的守财奴,对着每瓶香料,都是爱不释手。 艾伊丝不耐道:“丑八怪做什么?不斗香的滚开,别在这里碍手碍脚。”苏闻香笑道:“你不提醒,我都忘了…”转向兰幽说,“你的香是不错,但只能让人嗅到,不能让人看到。“兰幽奇道:“香是用鼻来嗅,眼睛怎能看到?”苏闻香道:“我说的看,不是用眼,而是用心,最高明的香气,能在他人的心中画出画来…” 兰幽更觉匪夷所思:“如何用香在心中画画?”苏闻香笑道:“我借你的香料,也合三品香水如何?”兰幽虽已猜到苏闻香嗅觉奇特,但她浸淫香道多年,对此十分痴迷,明知大敌当前,也是连连点头。 苏闻香从袖里取出一只素白瓷缸,将架上香精点滴注入,举动小心,神情慎重,目光一转不转、如临大敌。 片刻合香完毕,苏闻香举起瓷缸,轻晃数下,不知不觉,一丝奇特的香气在山谷中弥漫开来,若有若无,丝丝入鼻。刹那间,众人的心中均是生出奇异感觉,眼前的情形仿佛一变,碧月高挂,林木丰茂,月下乐宴正酣,桌上山珍海味历历在目,佳人的翠裙黛发近在咫尺,文士头巾歪带,一派狂士风采。 这幻象来去如电,但却人人感知,每人心中的歌宴人物虽有差别,大致的情形却都一样,不外明月花树、狂士美人。 苏闻香伸手盖住瓷缸,徐徐道:“小姑娘,这一品‘夜月流金’如何?”兰幽面如死灰,叹道:“很好。”苏闻香转身走到江边,淘净瓷缸,再取香精,又配出一品香,走到篝火前轻轻烘烤。异香飘出,刹那间,众人的眼前又出现了一栋小楼,雕栏玉砌,宝炬流辉。楼中一派繁华,楼外秋林萧索,楼上月华冷清,楼头三两婢女怀抱乐器,围绕一名落魄男子低吟高唱。 这幻象也是一闪而过,有情有景,意境深长。嗅者仿佛洞悉了画中人物心中所想,这感觉真是怪异极了。 异香散尽,苏闻香又洗尽瓷缸,合配第三品香。兰幽忍不住问道:“这是你的‘虞美人’吗?”苏闻香轻轻点头。兰幽又问:“为何‘夜月流金’不用火烤,自然香美,‘虞美人’却要火烤,才能嗅见?”苏闻香道:“‘夜月流金’香质轻浮,轻轻一荡,都能闻到。‘虞美人’气质深沉,非得火烤不能发散。” 说话间,第三品香合成,苏闻香双手紧捂瓷缸,众人伸长鼻子,过了半晌,鼻间仍无香气来袭。正奇怪,心间忽地闪出一个画面,莽莽山野,芳草萋萋,山坡上一棵蓊郁大树,粗大的树干形如宝瓶,枝叶繁茂,几与碧空一色;树下一名僧人,衣衫褴褛,眉眼下垂,合十盘坐,面上露出喜悦笑容。 这情形来得突兀,较之前面的两幅图景却要长久。过了好一会儿,幻象烟消,众人的鼻间才嗅见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 苏闻香说道:“佛门之香,重在清、空二字,淡定幽远,不化人而自化,这一等香,才能叫做‘菩提树下’。”众人闻言,无不赞许。苏闻香掉过头来,正要说话,忽见兰幽呆呆望着自己,神色惨然,两行泪水夺眶而出。苏闻香怪道:“小姑娘,你怎么了?”兰幽凄然一笑,施礼道:“先生香道胜我太多,兰幽输得心服口服。” 她不等评判,自行认输,这份志气,众人均感佩服。忽见她转过身子,走到金轿之前,冉冉跪倒,涩声说道:“主人,妾身有辱使命,还请责罚。”艾伊丝冷哼一声,说道:“此人高你太多,你输给他也是应当。死罪就免了,自断一只手吧!” 众人无不变色,兰幽的脸色“刷”地惨白,缓缓起身,从身旁的胡奴手里接过一把锋利金刀,秀目一闭,便向左手斩落。苏闻香见状大惊,他离得最近,合身一扑,抱住兰幽的持刀右手。兰幽吃惊道:“你做什么?”苏闻香精于香道,却昧于世事,应声脖子一梗,说道:“你干么拿刀砍自己?” 兰幽叹道:“先生,我输给你了,该受责罚。”苏闻香流露出一丝迷惑,摇头道:“我害你输的,若要责罚,该罚我才对,要不然,你砍我好了。”他这道理缠夹不清,兰幽听得啼笑皆非,说道:“好。”刀交左手,做势欲砍苏闻香,苏闻香虽然嘴硬,看见刀来,却很害怕,忽地大叫一声,向后跳出,瞪眼道:“你真的砍我?“兰幽凄然一笑,刀锋又向手臂落下,这一刀极快,苏闻香阻拦不及,还来不及惊呼,“当”,金刀被一粒石子击中,脱手飞出数丈,“嗖”的一声,落入江水。 苏闻香又惊又喜,转眼望去,陆渐正将左脚收回。原来陆渐遥见这一刀下去,这娇美少女就要残废终生,心生不忍,踢出一粒石子打飞了金刀。 兰幽茫然四顾,不知石子从何而来。艾伊丝却看得清楚,冷笑道:“谷缜,我惩罚下属,你派人插手做什么?”她见陆渐站在谷缜的身后,将之看成了谷缜的属下,故而出言讥讽。谷缜本来不愿插手艾伊丝的家事,但陆渐有心救人,也不好拂他之意,笑着说进:“你我立了赌约,你若输了,除了你本人,你的一切都是我的,这个兰幽姑娘也不例外。她既是我的囊中之物,被你砍了一手,断手美人,价钱减半。好比赌骰子,说好了押十两银子,眼看开宝要输,你却收回五两银子,这不是混赖是什么?” 艾伊丝听得气恼,厉声叫道:“你不过小胜一局,就当自己胜出?谷小狗,你还要不要脸?”谷缜笑道:“若无赌约,要砍要杀都随你的便。既有赌约,这些人啊物啊本人全都有分,既然如此,我岂能眼睁睁地看你毁坏本少爷将来的产业?” 谷缜本是耍无赖的袓宗,艾伊丝无言以对,怒极反笑:“也好,兰幽,你这只手先寄下了,待我胜了,再砍不迟。”兰幽逃过一劫,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目光一转,但见苏闻香望着自己咧嘴傻笑,不知怎的,她心头一跳,双颊羞红,匆匆收了目光,退到一旁,心里回味方才斗香的情景,喜悦之情充盈芳心。 吕不韦说道:“名香局东财神胜出,如今五局过三,西方二胜,东方一胜,第四局比佳看还是珠宝?” 艾伊丝冷哼一声,扬声道:“大鼻子站住!”苏闻香正走回己阵,应声说道:“你叫我?”艾伊丝道:“就是叫你。你姓苏,是不是?”苏闻香怪道:“是啊,你怎么知道?”艾伊丝道:“我自然知道,你叫苏闻香,是天部之主沈舟虚的劫奴。” 苏闻香道:“不错。”艾伊丝冷笑道:“听几尝微不忘生、玄瞳鬼鼻无量足,今日来了几个?”苏闻香老实回答:“除了玄瞳,其他五个人都在。”艾伊丝怒道:“你们身为天部劫奴,怎么为谷缜这小狗卖命?”苏闻香苦着脸道:“我们欠了他的情,不还不行。” 艾伊丝一时默然,寻思:“菜肴是中国之长,‘尝微’秦知味更是烹饪泰斗,我就有一万个厨子,遇上此人,也是非输不可。”心念一转,扬声道:“各位评判,我有一事请各位定夺。”吕不韦道:“什么?”艾伊丝道:“上次南海斗宝,斗的是美人、丝绸、名香、佳肴、珠宝。此次又斗这些,岂不乏味?不如略变一变,将佳肴变为音乐如何?” 众裁判大为吃惊,寡妇清抗声道:“若斗音乐,东财神毫无准备,岂不十分吃亏?”艾伊丝冷笑道:“若无防备,他就不是东财神了。清姥姥,你放心,他手下也有精通音律的能人。”寡妇清微微皱眉,瞧向谷缜,谷缜笑道:“艾伊丝,你说的是‘听几’薛耳?”艾伊丝道:“‘听几’薛耳,听力惊人,乃是音乐上的大行家。” 谷缜寻思:“音乐本是西方所长,唐代以后,西域音乐更是雄视中土,全无抗手。这婆娘自知美食胜不过我,换这个题目,正是要扬长避短。但我若不答应,未免示弱于人。”沉吟间,忽听薛耳低声说道:“谷爷,让我去。”谷缜道:“这一局干系重大,你怕不怕?”薛耳慨然道:“不怕。”谷缜舒眉一笑,说道:“好,你去。”陆渐眉头大级:“谷缜,此事非同小可,万一输了…” 谷缜摆手道:“用人不疑,我相信薛耳不但能胜,还能胜得漂亮。” 薛耳心头一热,抖擞精神’摘下“呜哩哇啦”越众而出。众胡人见他耳大如扇,体格佝偻,先是惊奇,继而哄笑。薛耳被人讥笑惯了,也不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抱着那件乌黝黝、亮闪闪、形状古怪的奇门乐器,恰如高手抱剑,浑身上下透出凛然之气。 艾伊丝忽道:“谷缜,这一局,由我方占先。”不等谷缜答话,将手一拍,红发美人青娥手持一支红玉长笛,飘然踱出,漫步走到江畔,迎着江风吹奏起来。笛声呜咽缠绵,引得山中云愁雾惨,云雾中若有鬼神浮动,嘈嘈江水,似也为之不流。 谷缜听得舒服,赞道:“好笛艺,上比绿珠,下比独孤。可是艾伊丝,你的能耐不只是吹吹笛子吧?”绿珠、独孤生都是古代吹笛的高手。艾伊丝闻言冷哼一声,说道:“张大你的狗耳朵,听着便是了。” 笛声渐奏渐高,一反低昂,清亮起来。众人只觉风疾云开,水秀山明,笛声孤拔傲绝,渺于凡尘。众人见她一个女子吹出如此高音,无不刮目相看,那笛声越拔越高,高到极点,忽而转柔,绾绕长空,久久不绝。 这时乐声大作,数十名俊美男女各自奏起手中乐器,胡琴、琵琶、竖琴、风笛,另有许多奇门乐器,一时叫不出名字。演奏起来,或如开弓射箭,或是按钮多多,或者多管集成,别具风情。无论吹拉弹奏,全都围绕那一支长笛,好比一群妙龄男女,围绕一堆篝火踏足舞蹈,舞姿万变,却不离中心的火焰。 这合奏不但优美,更是新奇,众人如痴如醉听了半晌,笛声忽又变高,意气洋洋,直冲霄汉,有如一骑绝尘,将其他乐声远远抛下。一时间,笛声激响,其他的乐声渐渐低沉,那笛声拔入云中,破云散雾之际,方才戛然而止。可是笛消乐散,众人心中的旋律仍是久久低回。 谷缜明白艾伊丝的伎俩,心想这婆娘恃多为胜,欺负薛耳只有一个,即使再精音律,也只能演奏一样乐器,决不如这丝竹合奏,百音汇呈。想到这儿,薛耳的“呜哩哇啦”响了起来,正好接上合奏的余韵,旋律与玉笛近似,但却不甚纯厚,伴有细微噪响,仿佛来自远方。倏乎之间,噪响明晰起来,有如十余种乐器同时奏响,有笛,有琴,有长号风笛、羯鼓琵琶,诸般声响一泻如潮,充塞四方。 众人不料这大耳怪人竟凭一件乐器,演奏出十余种乐器的声音,一时无不目定口呆。胡人的合奏纵然美妙,却是数十人分别演奏,人心各异,不能浑然如一。薛耳奏乐,数十种咅乐由一人发出,融洽无比,浑然天成。胡人乐师忍不住纷纷伸长脖子,看他如何演奏,似那“呜哩哇啦”乃乐家至宝,结构繁复,内藏乾坤,仅从外表,决然看不出其中的奥妙。 乐声越奏越奇,宏大细微,兼而有之,不中不西,自成一体。众人初时还能自持,时候一久,胸中的喜怒哀乐全被音乐牵引,高昂处令人心开神爽,恨不能纵声长笑;低回处如泣如诉,叫人幽愁暗恨油然而生。激昂则有怨怒,婉转分外伤情,谷中众人情动于衷,心随乐动,忽笑忽哭,忽喜忽悲。 “呜哩哇啦”越变越繁,忽又多出了许多细微异响,非琴非笛,非号非鼓,夹杂乐曲之间,若有召唤之意。随那悠扬乐声,平缓的江面上,突然出现了圏圏涟漪,忽听“哗啦”一声,一条银鳞大鱼破水而出,凌空一跃,忽又落水,一时间水响不绝。江水中接二连三地跃出大小鱼虾,大者长有丈余,小者不过寸许,有的鱼认得出来,有的却是形貌古怪,鱼鳞五颜六色,争艳斗彩,在江面上跳跃飞舞,蔚为奇观。 这奇景众人生平未见,不由得目眩神迷。惊奇未已,忽又听鸟声大作,抬眼望去,四面八方飞来无数鸟雀,鹰隼鹂莺,无所不有,羽毛斑斓绚丽,来到薛耳头顶盘旋。 “鱼龙起舞,百鸟来朝,音乐之妙,竟至于斯。”计然先生忽地叹了一口气,“本以为都是先古神话,不料今日竟能亲睹盛况,比起这降服鱼鸟的神通,西财神的乐阵,终归只能算是凡品。”说到这里,将声一扬,“听几先生,这一曲再奏下去,怕要惹来鬼神之忌了。”薛耳闻言,乐声宛转,归于寂然。音乐一停,百鸟纷散,鱼虾深潜,清江不波,长空清明,只有满地残羽、泛江浮鳞,才可让人略略回想起刚才的盛况。 薛耳收好乐器,退回谷缜身边,眼里神光退尽,身上气势全无,让人怎么也无法将这个猥琐怪人与那仙音神曲联系起来。 计然先生目视其他二老:“在下评语,三位以为如何?”二老纷纷点头,寡妇清道:“足下说得好,仙乐凡乐,不可同日而语,这一局,东财神胜。”当先举起左手,其他二老也举左手,这一局,中土得了全胜。 艾伊丝沉默良久,咯咯轻笑几声,慢慢说道:“二比二么?一局定胜负,倒也痛快!” 忽听沙沙碎响,珍珠帘卷,一名韶龄女子从金轿之内袅袅迈出。她容貌美艳,面容富于棱角,秀发不束,仿佛纯金细丝,金色的细眉斜飞入鬓,自然流露出一股勃勃英气。陆渐一见这西洋女子,心底微微一动,仿佛看见姚晴,可是细细看去,夷女的容貌体态与姚晴全然不同,唯独骨子神似,让人一瞧凭生错觉。 艾伊丝与谷缜遥遥相对,这一对主宰世间财富的少年男女气质迥然,一个容色冷峻,目射冰雪;一个意态闲适,笑意如春。可是站在人群之中,均有一种别样的风采。 “艾伊丝你变样了!“谷缜微微一笑,“想当初你一脸雀斑,又瘦又小,就像一只天竺猴子。”艾伊丝冷冷道:“少放屁,你才是一只中国蛤蟆,满身的赖皮。”谷缜道:“过奖过奖。”艾伊丝一愣:“我骂你是蛤蟆,怎会是过奖?“谷缜笑道:“中国的蛤蟆又称蟾蜍,象征美丽娟好。天上的月亮名叫‘玉蟾’,又名‘蟾宫’。你说我是蟾除,岂不是赞我貌如朗月、光彩照人?“艾伊丝冷笑道:“胡编乱造,哪有这等说法?”谷缜道:“你这只天竺猴子,怎知我华夏用语的精深博大。”艾伊丝面色红了又白,怒道:“臭小子,这一回珠宝局,你睁大狗眼看好了。”谷缜慢慢地道:“我看你嘛,向来十分高明。” 艾伊丝听他并不回骂,还赞自己高明,诧异之余,略有几分得意,可是转念一想,忽又大怒:“有道是‘狗眼看人低’,我骂他狗眼,他却看我高明,岂不是转着弯儿骂我不是人?”她又气又急,却知吵嘴骂人,决不是谷缜的对手,唯有待到大胜以后,再来好好摆布此人,于是伸出双手轻击三下,八名胡奴解下腰间号角,呜呜呜吹奏起来。 号声激越,震动山谷,三通号响,灵翠峡中,面向江水的那面山崖发出轰隆巨响。突然间,山谷轻轻一震,山壁上多出一个窟窿,瀑布如箭,从洞窟中奔腾而出,泻落在了一块凸起的山崖上。 瀑布冲刷之下,那片山崖泥浆横流,慢慢起了变化,好比玉人宽衣,层泥退去,下面透出珠玉光华。谷中人眼利一些,均是失声惊呼,敢情那崖上的泥石尽是伪装,崖壁之后,居然藏了一座七层宝楼。 瀑水湍流中,瑰丽楼台真容显露,金庭玉柱,琼宇瑶阶,白玉台阶连着楼前小路,光洁如新,也是白玉砌成。琅翊埃浯湮蓍芟乱涣锒缌澹哽捣航鹫呤锹觇Вò淄噶琳呤枪庥瘢溆嗌烨啵沼癖ψ辏至肿茏埽诜缰蟹⒊霾@饲逡鳌 瀑布浩如白龙,冲落一阵,慢慢分散开去,珠悬玉挂,潇潇洒洒,逐渐化为滴水,叮叮当当地打中楼顶金瓦。 宝楼洗尽伪装,水流从屋顶流下,汇入楼角的一条玉石水渠。水流绕渠,在楼前一转,竟又冲刷出一大方白玉池塘。等到上方瀑布断流,白玉池中突然传来铮铮急响,碧光闪闪浮动,升起来一座五尺高的翡翠假山。孔窍玲珑,碧影荡漾,浸染四周白玉,宛如青绿苔痕。池中的泉水汩汩涌出,渐喷渐高,扬及数丈,宝楼四角也有机关引出四道泉水,洗尽剩余的尘泥。 艾伊丝笑眯眯地盯着谷缜,难掩脸上的得意之色:“谷小狗,看清楚了么?这就是我的‘七宝楼台’!” ------------ 第四十二章 周流六虚 中土商人面如土色,艾伊丝用珠宝美玉构筑七层宝楼,手笔之大,震烁古今。更奇的是,她早将宝楼修在谷中,用易溶的灰泥极尽伪装,不令入谷之人知觉;再用翡翠假山堵塞地下泉眼,在崖壁中凿成水池,积聚山泉,待到三通号角响罢,崖上的守候者打开闸门,放出瀑布,洗尽伪装,现出宝楼;等到瀑布水尽,又牵动地下机关,翡翠假山升起,地底喷泉飞出。变化之奇,对比之深,但凡目睹之人,无不震撼莫名。 艾伊丝高叫:“各位评判,可愿随我入楼一观?”三老对视一眼,默默起身。艾伊丝又瞅一眼谷缜,冷笑道:“你不怕吓破了胆,也来见识见识。”谷缜笑道:“区区是吓大的。”艾伊丝瞧他镇定自若,心中大为不快,但她自负必胜,不信谷缜还有高招,故而冷冷一笑,走在前面。许多中土商人心怀好奇,也随之上前。 众人走近“七宝楼台”,方才还是杂花生树,经过悬天瀑布、地底喷泉洗过之后,杂树乱草一扫而空。瑶阶前堆霞凝紫,芝兰丛生,阵阵清风过去,枝叶随风,竟有鸣玉之声。众人恍然惊觉,这些芝兰花草竟也是珠玉雕尿,几乎可以乱真。 楼前一阶一柱,一门一户,无不雕镂神仙人物、经传故事。宝楼依山而建,推门而入,转动门侧机关,楼顶的火珠汇聚日光,几经折射,点燃了墙上的水晶壁灯,照得满室生辉。一棵珊瑚巨树挺立楼心,枝干抉疏,散发淡淡红光,仅是这树珊瑚,已是举世无双的宝物。珊瑚树后是一排云母屏风,屏上明月云朵天然生成,星辰用金刚石代替。堂中几面碧玺小凳,外红内绿,配以翡翠长几,天生地造一般。 众人踩着玉阶盘旋而上,琳琅满目,眼花缭乱,珍宝之中,最惊人的还是一座砗磲妆台,民宽丈许,接以紫玉,镜面为整块水晶,五尺见方,光照满楼。至于其他陈设,无论大小,均是少有的奇珍。 走出宝楼,中土众商无不爽然自失,心中珠光玉影,久久难泯,纷纷寻思:“这回输定了。”三位评判回到原处,寡妇清叹道:“佛经以金、银、琉璃、珊瑚、琥珀、砗磲、玛瑙为七宝,可是这座宝楼,又何止七宝之数?”吕不韦也说:“西财神,这座七宝楼台,你造了多少时候?花了多少本钱?”艾伊丝道:“耗资亿万,费时三年。”吕不韦叹道:“这么说,南海斗宝之后,你就开始建造了?”艾伊丝笑道:“就等今日一雪前耻!”说罢注视谷缜。谷缜笑笑不语。寡妇清见他神气,心中一动,问道:“东财神,你的珠宝呢?”谷缜笑道:“小子穷酸得很,没有珠玉为楼的气魄,只得了小小一方玉石,还请诸位品鉴品鉴。”众人均感好奇,心想天下间还有什么玉石,能与这一座汇聚珍宝的楼台娘美?谷缜探手入怀,取出一方玉印,玉质莹白,式样古朴,而且还非完璧,印角破了一块,乃用黄金弥补。 众商人见这玉印,无不大失所望,艾伊丝不料对方如此弱势,心中大为疑惑,只有三名裁判凝注玉印、目射奇光。寡妇清忽道:“东财神,这东西是真是假?”谷缜笑道:“一瞧便知。”当下双手捧上。寡妇清接过审视片刻,递给吕不韦道:“古董你最精通,这东西像是真的。” 吕不韦轻轻把玩,叹气道:“建文帝失踪以后,这宝物也随之湮没,不料今日重现人间…”感慨之色溢于言表,叹息良久,递到计然手里。计然先生低头注视,一言不发。寡妇清道:“二位还有什么高见?” 计然先生只是摇头,吕不韦见状,起身宣布:“今日斗宝,东财神胜出!”此言一出,群情哗然,中土商人惊喜过望,艾伊丝却脸色涨红,锐声高叫:“凭什么?难道我的‘七宝楼台’还不如这一方破印?” 吕不韦未答,计然先生却徐徐起身,沉声道:“艾伊丝,你可知道这方玉印的来历?”艾伊丝道:“蓝田玉天下多的是,又有什么稀奇?”计然先生哼了一声,说道:“你听说过和氏璧么?”艾伊丝脸色微变,注视他手中玉玺,眉头微微维起。 “授命于天,既寿永昌。”计然长叹了一口气,“始皇帝以来,这枚玉玺就是我中华的传国之宝。七宝楼台不过耗资亿万,三年而成。这枚传国玉玺却见证了我中华千年兴衰,为了它,流血万里,伏尸亿万。你说,是三年长久,还是千年长久?亿万资财,又比得过亿万人的性命吗?” 艾伊丝纤指紧攥,指节亦成青白,寂然半晌,她忽地身子一松,咯咯娇笑,大声说道:“输就输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谷缜道:“既然认输,就须履行赌约。”艾伊丝仍是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谷缜也不打断,负手微笑。艾伊丝笑了一盏茶工夫,才说:“谷缜,你傻了么,谁跟你有赌约?”众人齐齐变色,谷缜笑道:“好家伙,你要赖账?”艾伊丝笑道:“谷小狗,你记不记得师父常说的一句话?”谷缜皱眉道:“无奸不商?”艾伊丝笑道:“你既然知道,还跟我提什么赌约?”陆渐心中怒起,高叫:“你这是言而无信!” 艾伊丝冷笑道:“言而无信,你又能将我怎样?“陆渐一紧拳头,挺身欲上,忽见艾伊丝打个响指,众胡奴吹起号角,刹那间,从巨舰里冲出来数百名的剽悍汉子,身披坚甲,手持长矛弯刀。峡谷山顶,也似雨后春笋,呼啦啦冒出无数人头,手持强弓锐箭指定下方。吕不韦变色道:“艾伊丝,今日是文斗,你暗藏武备,意欲何为?”艾伊丝笑道:“你们几个老东西,真是又蠢又迂,做了半辈子商人,却不懂什么是商道!” 寡妇清怒极反笑:“耍无赖才是商道么?”艾伊丝冷冷道:“能耍无赖,才算本事。我们经商为了什么?为的是富国强兵。一旦兵甲精强,我的货物想卖哪国,就卖哪国,想卖给谁,就卖给谁。哪国不买,我灭其国,谁人不买,我灭其门。老婆子,如今大势已去,你想耍无赖,怕也没有机会了。你们三个偏心偏意,一心帮着谷小狗蠃我,待会儿落到我手,定叫你们生死两难。” 吕、清二人闻言,气得浑身发抖,唯独计然先生不见喜怒。谷缜叹了口气,说道:“艾伊丝,你的对头是我,不要迁怒于人。” 艾伊丝瞅他一眼,冷笑道:“你嘴里说得好听,心里打的主意还不是跟我一样?你在前,戚继光在后,料想今日斗宝你输给了我,也必然施用武力,逼我就范。” 谷缜笑笑说道:“瞒不过你的眼睛。”艾伊丝道:“可惜,我既然知道,岂会容你得逞?姓戚的人马不过三千,我在沿途布下一万人马,就等他一头钻入圈套。哼,现如今,只怕你那位戚参将早已全军覆没、死无葬身之地了!” 陆渐惊怒交迸,晃身纵出,心想:“擒贼擒王,拿下这毒妇再说。”他去得比箭还快,抢到艾伊丝身前,刚要出手,忽觉一股阴寒之气从左侧冲来。陆渐不敢硬接,将身一闪,一股银白细丝擦身而过,拂过胁下衣衫,凉沁泌若有湿意。 湿意所过,经脉一阵酥软,陆渐的招式几乎使不出去,当即向后掠出,将“大金刚神力”运转一周,才算驱散了那股寒气。回头一看,仇石站在远处,冷冷瞧着自己,忽一扬手,袖底射出一缕银丝。 陆渐屡次与西城高手交手,深知“周流八劲”,单一一种内劲,必须借物传功,这股银丝分明是一股水剑,传递“周流水劲”。于是沉喝一声,显露“唯我独尊之相”,浩气排空,水剑化为千点万滴,为“大金刚神力”所逼,全数外向,反朝仇石罩去。 仇石只一晃,身法变快,撞入水花中间,这一下好似烧红的铁块掷入冷水,满天水滴“哧”的一声化为水雾。仇石呼呼两掌,水雾袅袅绕绕地罩向陆渐。 陆渐在紫禁城见过这“玄冥鬼雾”。有形之水易破,无形之水难防,仇石将水流化为雾气,对手沾着一点,吸入一丝,雾中附着的水毒便会立刻侵入。陆渐若非练成“大金刚神力”,一照面就着了他的道儿。饶是如此,他也不敢大意,使出“明月流风之相”,掌劲流转,漫如清风,雾气一旦飘来,即被劲力扫开。 仇石怪啸一声,身法转疾,势如一道黑水流动,雾气自他身上丝丝弥漫,敌我双方均为笼罩。陆渐拳脚飞舞,一面不令雾气沾身,一面运转“补天劫手”,感知仇石方位,待他逼近,突然大喝一声,从“明月流风之相”转为“大愚大拙之相”,“呼”地一拳送出。仇石挥掌一迎,顿觉不妙,慌忙转动“无相水甲”化解来劲,不料陆渐拳劲刚猛,水甲随聚随散,有如竹笋一般层层剥去。仇石退到江边,水甲已然耗尽,陆渐的拳势兀自不歇,只好将身一纵,“哗啦”跳入水中。 落水之时,仇石双脚飞踢,带起两股水剑射向陆渐。陆渐呼呼两掌,水剑迸散,仿佛下了一阵急雨。不料水剑才被击散,仇石又催水流射来,他身在江中,占了“周六五要”的地势,流水取之不尽,前后相续,有如两条水龙摇来摆去。陆渐被这两道水流缠住,一时无法脱身,唯有挥掌击水。 艾伊丝见机,大声喝道:“还不动手?”众伏兵挺身上前。谷缜呵呵一笑,把手一挥,中土商旅纷纷撕开外套,露出明晃晃的铠甲,取出藏在袍子下方的兵器。丁淮楚的腰间系了一口软剑;洪老爷使一对金瓜流星锤;张甲、刘乙师出同门,均使一对银枪。原来这群商人都是谷缜特意挑出,并非寻常商旅,而是精通武艺、以一当百的好手。 众裁判看到这里,无不苦笑。原来双方名为斗宝,实则早巳打定主意,各逞武力,一决雌雄。 恶战一触即发,这时忽见江水上流驶来一条快船,船头一人满身是血。艾伊丝看见,流露古怪神色。 快船靠岸,船头那人跳上岸来,冲艾伊丝一膝跪倒。艾伊丝道:“你来干吗?不是让你堵截戚继光吗?”那人俯着身子,声带哭腔:“小的奉了号令,等那姓戚的入伏,不料他兵到半途,突然改道,直奔九江。” 艾伊丝失声叫道:“什么?”那人又道:“我们随后追击,不料姓戚的反客为主,在马当山设下埋伏,只一阵,便…便…”艾伊丝心急如焚,叫道:“便怎样…”那人道:“便将我们一万弟兄杀得全军覆没,逃命的不过几百个…”说到这里,号啕大哭。艾伊丝脸色煞白,喃喃道:“一万?三千…”突然飞起一脚,将来人踢了个跟斗,厉声道,“一万对三千,三个打一个,怎么会输?”来人支吾道:“我也不知道,姓戚的摆了个奇怪阵子,有人拿毛竹,有人拿镋钯,有的拿枪,有的拿棍,看着不起眼,一旦陷进去,十个弟兄,活下来的不到一个。” 艾伊丝心神一阵恍惚,忽地掉头怒视谷缜:“你早知道粮食在九江?”“艾伊丝,你的记性可不好!”谷缜笑了笑说道,“当年南海斗宝,我就跟你说过,这一辈子,我就是你的克星。再说了,你将大半的粮食藏在九江,船来船往,动静甚大,我若不知,岜不是聋子瞎子?我还知道,你雇了四省贼寇守卫粮仓,故而我将计就计,借这斗宝的机会,声东击西,将你的人马分成两股,一股设伏对付戚将军,另一股守粮仓的人马自然少了,正好方便戚将军各个击破。料想明日清晨,义乌兵就能抵达九江,这回我雇了千艘大船,一天工夫就能装粮上船。呵,艾伊丝,你平时吝啬得很,不料这一回如此大方,女人一大方嘛,连模样儿也好看多了。” 艾伊丝几乎气昏过去,粮食丢了还罢,坏了其师大事,如何担当得起?此时变计,已是不及,她猛一咬牙,大声道:“我丢了粮食,你也活不成。”方要下令厮杀,忽听一声大喝,陆渐双掌一交,两股水龙撞在一起,被“大金刚神力”裹住,化为丈许水球,“呼”地撞向仇石。 仇石抬掌一挡,便觉水球中传来一股潜力,只冲得胸口痛闷,但恐陆渐还有后招,慌忙钻入水中。 陆渐一招逼退仇石,闪身如电,抢到艾伊丝身前,举动之快,几乎无人看清。艾伊丝只觉肩头一痛,已被陆渐提了起来。 陆渐恼恨艾伊丝歹毒,本想给她一些厉害尝尝,但瞧她娇嫩模样,又觉不好下手,便道:“西财神,让你属下退走,要不然…”威胁的话刚要出口,手背突然被人拍了一下。陆渐自从艺成以来,灵觉惊人,决无旁人靠近竟毫无知觉的道理,更不用说被人神鬼不觉地拍中手背。他只觉一股奇劲透体而入,手臂酸软,“大金刚神力”登时涣散。 陆渐不及转念,反肘撞向来人,不料那人轻轻伸手,只一招,便将陆渐手肘托出。陆渐这一肘之力,足以撞翻千斤巨石,被人轻易托住,简直不可想象。他忍不住转眼望去,一名老者背负左手,立在身后。陆渐吃惊道:“计然先生…” 计然先生一言不发,右手向脸上一抹,抹下一张人皮。艾伊丝一呆,欢叫道:“师父…”陆渐却惊叫:“万归藏!”吕不韦、寡妇清双双起身,躬身齐叫:“主人。”谷缜却是叹了口气,心中懊恼:“我早该料到,陶朱公是商人的祖师爷,计然却是陶朱公的师父,天下敢以‘计然’自称的,除了老头子还有谁?” 艾伊丝纵入万归藏怀里,发出咯咯娇笑。万归藏任她撒娇,微微一笑,扬声道:“仇师弟,出来吧!” 仇石跳出水面,脸色惨淡,束手站在他身边。万归藏也不瞧他一眼,又望谷缜笑道:“小谷儿,今日你立了一件大功!”谷缜笑道:“你不找我晦气就不错了,又哪有什么大功?”万归藏掂了掂手中的玉玺:“你找到这枚传国玉玺,还不算大功么?来日老夫荣登大宝,你这献宝之功,可要大大地记上一笔。”也不顾谷缜脸色,笑吟吟地将玉玺揣入怀中。谷缜心中暗叫倒霉,脸上却笑道:“我有如此大功,师父拿什么赏我?”万归藏淡淡一笑:“你虽有大功,也有大过,赏你之前,可要算清楚。”谷缜道:“大锅我是没有,大碗倒有两个,一个盛菜,一个盛饭,师父若要,可没有多的。” 他东拉西扯,一味拖延时辰,万归藏心知肚明,笑笑说道:“我问你,你明知收粮食是我的主意,怎么还要跟艾伊丝捣乱?”谷缜笑道:“我们小孩儿胡闹,哪能当真?”万归藏脸一沉,冷冷道:“那么戚继光的义乌兵也是假的?” 谷缜见他神气,心知抵赖不掉,笑了笑,再不多说。万归蒇又说:“仇师弟,你做了四省盗贼的首领,很了不起啊!” 仇石浑身湿漉漉的,面色苍白,活是一具水里浸过的浮尸,闻言嘎声说道:“落到你手里,我没什么好说的!”万归藏笑道:“有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想不想要?”仇石冷冷道:“请讲。”万归蒇道:“你率所有属下赶往九江,全歼义乌兵。你若做到,我准你返回西城,重建水部,并且传你‘周流六虚功’,让你继我之后成为西城之主。” 仇石初时神气冷淡,听到最后两句,双目一亮,涩声道:“此话当真?”万归蔵道:“当着众人,我会说谎?”仇石听到这里,忽地双腿一软,跪下说道:“仇某任凭城主驱遣,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很好!”万归藏点了点头,“倘若义乌兵精锐难当,我准你使用‘水魂之阵'。”当初万归藏借口“水魂之阵”覆灭水部,仇石怕是自己听错了,神情不胜愕然。万归藏微微一笑,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你我都是历劫重生,过去的事也就算了。”仇石心领神会,发声长啸,峡谷上方的弓箭手纷纷缩回头去,他一纵身,踏上那叶飞舟,脚下转动水劲,舟船无浆而动,飞速直奔上游,啸声未绝,他已连人带船转过河口。 陆渐本想阻拦仇石,可是万归藏站在前面,一股无形气势压得他动弹不得,心中明明想着举步,可是事到临头,一步也跨不出去。 只听万归藏又说:“凤凰儿。”艾伊丝冉冉拜倒。万归藏道:“你这次斗宝败北,还中了对方奸计,按理须有惩罚。”艾伊丝娇躯一颤,眼里透出一丝恐惧。万归藏说到这儿,忽又笑了笑,抉起她道:“如今让你将功折罪,以‘魔龙’巨舰封锁长江,不许一只粮船进入江南。” 艾伊丝道:“徒儿领命,这里的事…”万归藏微微一笑:“这里的事?全都交给为师…”艾伊丝应声一颤,瞧了谷缜艰,神色复杂难明。 陆渐再也按捺不住,眼看艾伊丝要走,大喝一声,双拳齐出。万归藏大袖飘起,两股磅礴巨力当空交锋,陆渐“噔噔噔”连退三步,气血翻腾,奇经八脉一阵麻痹。 万归藏笑道:“陆渐,你是金刚传人,对我又有脱劫大恩。紫禁城你助了谷神通一臂之力,可我并不怪你,要不然当晚你就死了。万某有恩必报,只要你不与我为难,今天我也不杀你!” 陆渐手足颤抖,只觉经脉中的“六虚毒”好似毒虫惊蜇,蠢蠢欲动,一时经脉酸软,当真无计可施。 “听说谷神通死了!”万归藏目光一转,忽又看向谷缜,“令尊坚忍不屈,天纵奇才,是我平生敌手。万某很少佩服人物,令尊算是一个,加上坐化东瀛的鱼和尚,世间高手凋零,叫人越发寂寞。” “说得好听!”谷缜笑嘻嘻说道,“我爹一死,你心里一定高兴!”万归藏冷冷道:“老夫的心境,你又知道多少?不过,你之前功过相抵,我也暂不杀你。你乖乖呆在我身边,陪我说说话、下下棋,待义乌兵事了,咱们再作计较!” 谷缜笑道:“恭敬不如从命!”陆渐心中大急,瞪了谷缜一眼,忽觉谷缜伸过手来,在他手心飞快写下“屏息”两字,陆渐一呆,又见谷缜眨了眨眼。万归藏看得不对,冷冷道:“你们两人干什么?” 陆渐心有疑问,屏息不答,谷缜笑了笑,也不说话。万归藏眉头一皱,转眼望去,忽见苏闻香袖里弥漫出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鼻尖传来淡淡香气。 只听扑通连声,苏闻香身边,众人纷纷软倒。万归藏脸色微变,一晃身,如风疾退,去势惊人,众人尚没还过神来,他已翻身一纵,落到了山崖顶端,再一闪就消失了。 苏闻香见他消失,才敢掐断线香。场上的众人尽数软倒,唯有五大劫奴、谷缜、陆渐七人事先屏住呼吸,才能挺立如故。 “没天理了!”谷缜大嚷大叫,“老头子中了‘无能胜香’,居然还能逃走?“陆渐看看谷缜,又瞧了瞧众劫奴,忽地恍然大悟,叫道:“你们早有商量?”但想毒香伤人,不人光彩,心中生出一丝不快。 谷缜看出他的心思,叹道:“这毒香杀了我爹,我也不想用它。可惜老头子百毒不侵,除广这香,再也没有法子可以制服他,形势危在旦夕,我也只好做一做小人。”他顿了顿,又问:“闻香兄,万归藏的气味你能嗅到么?” 苏闻香道:“能!”谷缜道:“请带路。”陆渐惊讶道:“干什么?”谷缜笑道:“老头下嗅入的毒香不多,尚不能让他束手就擒,但瞧他狼狈逃走,足见香毒仍有效力。这机会千载难逢,咱们快快赶去,纵然杀不死他,也可打一打落水狗!” 于是薛耳、莫乙、秦知味照顾中毒众人,燕未归背着苏闻香奔走在前,陆渐挽住谷缜跟在后面。奔行二十多里,苏闻香忽道:“就在前面。”正要上前,陆渐拦住他说:“燕兄,你带苏兄在此等候,我若不胜,你二人立时逃回,招呼大伙儿逃命。”燕未归默然无语,陆渐叹道:“对不住,此行关系天下百姓,恕我不能善待自身,也连累了你们。” 燕未归神色一黯,苏闻香抽抽鼻子,两眼微微发红。陆渐掉头说:“谷缜…”谷缜冷冷道:“你若要我走,我抽你的大耳刮子。” 陆渐心知多说无用,只得叹了口气。谷缜向苏闻香讨了“无能胜香”,燃起线香,与陆渐屏息走了数十步,忽见前方山崖森翠,环抱一个小潭。陆渐不见有人,正觉迷惑,忽被谷缜肘了一下,顺他手指望去,潭边草木倒伏,分明被人践踏过。 陆渐心念一动:“万归藏在潭下。”俯身拾起一块尖石,方要掷入潭中,忽听“哗啦”一声,一股巨浪冲天而起。陆渐挥拳送出,水花四溅,谷缜却被水浪一扑,好比撞上了水晶墙壁,身子向后飞出,狠狠撞上山崖,只觉五内翻腾。他勉强站起,低头一看,发现手中的“无能胜香”全被浸湿。 青影一闪,落到小潭边上。陆渐还在发呆,忽听谷缜高叫:“快动手!”陆渐飞身赶上,送出一拳,万归藏勉力闪开,劲气击中崖壁,碎石乱飞乱溅。 陆渐纵身上前,万归藏一转身,左掌送出一道劲气,他积威所至,陆渐不敢硬接,闪身让过。万归藏得了空,手足并用,向山崖上攀升。陆渐提气追赶,不料万归藏手足所过,顽石纷纷落下,陆渐抬掌反击,崖上的老藤忽又活了上来,将他身子缠住,只听“砰”的一声,燃起一股烈火,顺着枯藤烧来。陆渐第一次遇上“周流六虚、法用万物”的神通,心中吃惊,奋力挣幵火藤,抬眼一瞧,万归藏如大鸟般飘摇直上,转眼工夫,巳到山顶。陆渐见他一味逃走,足见毒香未解,不由精神一振,只两纵上了山顶。眼看万归藏奔行在前,纵身赶上,显出“极乐童子之相”,拳脚纷出。万归藏反掌抵挡,两人劲力一交,陆渐只觉汪洋拳劲仿佛打在虚空,只觉胸口一闷,几乎吐出血来。 他心中吃惊,飞脚踢出。万归藏一旋身,左手勾向他的足踝,陆渐只觉一股奇劲钻入足踝,身子不由微微一软。万归藏也没能化解“大金刚神力”,一个踉跄向后跌出,整张面孔涨得血红。 陆渐方要追击,不料拳劲方出,奇经八脉中一股酸软。这感觉十分熟悉’陆渐拳到肀途,再也送不出去,他知道“六虚毒”作怪,不由暗暗叫苦,定眼望去,万归藏盯着自己,神色专注吃力。陆渐大喝一声,尽力按捺气机,向前迈出一步,万归藏的双目一瞬不瞬,也随他退了一步。陆渐略占上风,抡拳挥出,可是拳到半途,万归藏眼里奇光暴涨,陆渐经脉酸软,拳头又无力垂了下来。 “无能胜香”有如其名,天下间无论何种人物,一旦嗅到,均难免劫。万归藏嗅入甚少,没有当场遭殃,饶是如此,毒香入体,一身神通也只剩下三成。他被陆渐逼入绝境,唯有使出绝招,引动“六虚毒”,扰乱陆渐的气机,可惜神通大减,“六虚毒”的威力也打了折扣,无法一举制住陆渐,只能尽力拖延他的攻势。 两大髙手空有一身武功,却都无法全数使出,这感觉如琢如磨,叫人气闷难忍。陆渐的拳头举了又放,放了又举,浑身上下汗如雨落。万归藏也是气喘吁吁,汗透衣衫,脸色苍白如纸,双手中风似的微微颤抖。 这时谷缜爬上山崖,见这情形,先是吃惊,一转念明白过来,施展“猫王步”,直奔万归藏。万归藏只好丢下陆渐,绕到一棵大树后面,谷缜飞身赶上,两人树前树后绕了一圈,一根树枝横空而出,“刷”地缠住谷缜。谷缜几乎摔倒,忽觉劲风逼人,转眼望去,陆渐与万归藏拳来脚往,斗在了一起。 两人拳脚紧凑,凶险百出,谷缜立在一旁,只有瞪眼观看的份儿。十合不到,陆渐忽叫一声:“着。”使个“大愚大拙之相”,挥拳送出。万归藏伸手一挡,仿佛身不由主,高高抛起,落到了树林上方,忽地一个翻身,飘然钻入林子。 陆渐这一拳开山断岳,不料打在万归藏身上,仍似落在空处,从拳头到胸口一阵难受,更没料到,万归藏狡猾透顶,居然借了他的拳劲逃走。两人追入林子,早已不见了万归藏的影子。 “该死!”谷缜跌足大叫。这时回头找苏闻香,万归藏必然逃远,两人只好硬着头皮,在树林里乱闯一气。过了时许,陆渐脸色突然一变,叫道:“不好!”谷缜道:“怎么?”陆渐道:“‘六虚毒’扰动得厉害,万归藏似乎变强了!” “变强了!”谷缜一呆,叫道,“糟糕,毒香要失效了!”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声长啸,有如苍鹰冲天,中气十分充沛。 两人对望一眼,面如土色,双双放弃追踪,掉头就跑。 逃不多久,陆渐脸色惨灰,气喘吁吁,起初还拉着谷缜,渐渐步子变慢,落到了谷缜后面。谷缜吃惊道:“你怎么了?”陆渐凄惨一笑,说道:“谷缜,他追上来了!”“你怎么知道?”谷缜吃惊问道。“他离我越近,‘六虚毒’闹得越厉害!” 谷缜一皱眉,低头想了想,轻声道:“不好,如果你的‘六虚毒’感受到老头子的真气,老头子的真气也一定感受得到‘六虚毒’,两股真气相互感应,任你逃到哪儿,他也能够找到!” 陆渐长吸一口气,忽道:“谷缜,你走吧!”谷缜一愣:“你要我丢了你逃命?”陆渐点头苦笑:“他能感应到我,却感应不到你,我往西引开他,你向北逃命!”谷缜摇头道:“陆渐,你认识我多久了,我可是弃友求生的小人?” “谷缜!”陆渐扣住他的肩膀,语气十分沉重,“娘和萍儿都等着你,你死了,她们怎么办?娘苦了大半辈子,一下子死了两个儿子,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一回南京,马上带着她们出海,大海辽阔,万归藏再厉害,也奈何不了你!” 谷缜还是摇头,陆渐发起急来,两眼通红,快要落泪,谷缜叹气道:“陆渐,我倒有个法子,也许出其不意,能叫老贼吃个大亏!”陆渐迟疑道:“什么法子?” 谷缜笑道:“你也说了,他能感应到你,却感应不到我。但若颠倒过来,把你换成我,把我换成你,老头子料敌失算,一定要吃大亏!” “你换我,我换你?”陆渐满心糊涂,“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谷缜微微一笑,“老头子身在远处,不能见人,只凭‘六虚毒’分辨你我。你用老爹教的法子,把‘六虚毒’传给我,万归蔵一定把我当成是你,而后我做鱼饵,你做鱼钩。他忌惮‘大金刚神力’,十成功力,九成都要用来防范‘金刚传人’,但不料我们掉了个儿,他留意我的时候,你藏在暗处给他一下’老头子就算不死,也得吃个大亏!”陆渐连连摇头,说道:“不行,谷岛王说过,‘六虚毒’一&传给他人,那人必死无疑。”谷缜道:“无妨’你将传毐的法子给我,打畋了万归藏,我再传给你不迟。” 陆渐一呆,谷祌通当日只说“六虚毒”能够传出,没说传出之后能否传回。他还没想明白,谷缜焦躁起来,叫道:“陆渐,快一些,要么来不及了!” 陆渐也觉“六虚毒”如婴儿将生,在母腹中躁动不安,他心慌意乱,一转头,与谷缜四目桕接。谷缜知他心意,叹气道:“大哥,你不为戚将军着想,就不顾念江南挨饿的百姓吗?” 陆渐的心好似在油锅里煎熬,猛一咬牙,从怀里取出“天子望气术”的小册子,苦涩道:“这是谷岛王给我的,里面有望气之术,若有万一,你用这心法察看‘六虚毒’!” 谷缜笑笑接过,随手揣进怀里。陆渐深深看他一眼,一咬牙’伸手按上谷缜的小腹,‘六虚毐’凝如有质,“嗖”地离体而出,钻入谷缜丹田。谷缜脸色惨变,扑通一下坐倒在地。陆渐硬起心肠,将他抉入草间,自己藏身树后,以“万法空寂之相”敛去生机。 夜色朦肽,寒雾凄迷,雾气悄然翻涌。万归藏冒了出来,两眼炯炯有神,凝视谷缜藏身的草丛,低喝一声:“出来!”说完跨出一步,不经意间,后背朝向陆渐。机不可失,陆渐奋身跃起,全力向前扑出。 万归藏中了计,以为陆渐藏在草间,“大金刚神力”从后袭来,全然叫他始料不及。他临危不乱,尽力一闪,左肩一阵剧痛,身如流星曳电,凌空弹射而出,撞断了一棵大树,去势不止,又向第二棵大树撞去。他一转身,双手抱住树干,旋风般转了一圈,跟着大袖一扫,千百树叶势如羽箭,“嗖嗖嗖”地射向陆渐。 树叶及身,皮破血流,陆渐叫这叶阵一拦,去势为之一缓,忽觉狂风压顶,万归藏去而复返,“呼”地一掌向下拍落。陆渐扬手一挡,浑身发热,眼冒金星,双脚落回地面,深深插入泥里。万归藏的真气顺着他的身子疾走,“嗖”地传入土中,泥土陡然聚拢,将他的双脚牢牢锁住。 万归藏鼓风吹叶,延缓陆渐追击,结土为牢,将他困在当地。陆渐动弹不得,眼看一指飞来,点中胸口“膻中”。这一指不但封了显脉,而且封了隐脉。陆渐身如木偶泥塑,呆呆站在那里,冲着万归藏怒目而视。 万归藏捂着口,轻轻咳嗽几声,陆渐全力一击,终究伤了此人。他沉思一下,拂袖扫出,风行草偃,露出谷缜的身形。谷缜面庞扭曲,痛苦得不成样子,万归藏失笑道:“小谷儿,你的花样还真多!这偷梁换柱的把戏,的确出人意料!”说到这里,又看了陆渐一眼,“小子,你不知道‘六虚再传,必死无疑’吗?‘六虚毒’好比蚕虫,以你体内的元气为滋养,对你本身的危害不大,可是一旦传给他人,登时破茧成蛾,威力增长数倍,而且此番入体,再也不能逼出了。” 陆渐悔恨交加,禁不住流下了眼泪,万归藏想了想笑道:“也罢,小谷儿死在你手里,比我亲手杀了他还要有趣。”也不瞧上谷缜一眼,抓起陆渐,身如大鸟穿空,一眨眼,融入密林之中。 “六虚毒”入体,谷缜便觉不妙,那真气有如一点火星落入油里,浑身精血真气,全都燃烧起来。 尽管痛苦万分,可又不得便死,万归藏的话他也听到了,心中油然生出一丝绝望。到了生死关头,谷缜反而镇定下来。三年的九幽苦狱,使他心志坚忍、超乎常人,当下强忍痛苦,取出那本小册子翻看。字句跳入眼中,好似蚊虫乱飞,谷缜竭尽全力,将痛苦丢在了一边,仿佛身体不归自己所有,一味凝目细看。起初似懂非懂,但如谷神讪所说,他天分极高,本是修炼“天子望气术”的良材,看过一遍,便有所悟,看到第:遍,意与神会,脑海里灵光闪动,模糊察觉出体内的“六虚毒”。 这时看来,“六虚毒”并非铁板一块,气色分为八种,赤、橙、黄、白、青、蓝、紫、黑,纠缠扭动,此消彼长,忽而赤光大盛,黑气奄奄衰弱,忽而桓气变强,白气消弱殆尽。八气之中,总有一气至强,一气至弱,其他六气也各有消长,只是不太分明。 谷缜突发奇想:“天之道,损不足补有余,我何不用这至强之气,补这至弱之气?“他武功不高,但精通商道,深谙通有无、冲盈虚的道理,眼看白气变强,当即存神默想,尽力引导那股白气,不料这么一试,白气居然动了一下。谷缜喜不自胜,运起全副心神引导白气,徐徐注入那股至为衰弱的青气,青白间杂,慢慢融合,过了一会儿,又慢慢分开。气色一青一白,可是衰弱许多。谷缜不及细想,又见蓝气变强,黄气变弱,便引动蓝气去补强黄气。 这么以强补弱,以实盈虚,以有余补不足,转到第八转,体内的痛苦有所减轻。谷缜又惊又喜,心头灵光一闪,隐隐明白了脱困的关键。 “六虚毒”源自“周流八劲”,也就是这八色真气。修炼“周流六虚功”,首要练这八道真气,修炼时固然艰险,练成以后,如果不明其道,危害却又更大。 “周流六虚功”取法天道,损有余补不足,正是驾驭“周流八劲”的法门。这道理说来简单,但世人大多自私自利,崇拜强权,欺凌弱者。人之道,损不足补有余,若非大圣大贤,极少人明白“损有余补不足”的天道。再说了,就算明白了道理,望气功夫不到,也看不穿“周流八劲”的变化。就算看穿了变化,八劲的强弱取舍,也是精微奥妙,一个调和不周,八劲失去平衡,必然引发天劫。 梁思禽写出了“谐”字,却不愿点破“损强补弱”的道理。一是深知其中凶险,常人天分不够,不免自取灭亡;二是害怕歹人误打误闯,练成以后祸乱天下。但依他猜想,能从“谐”字中悟出这一道理的人,不是道德高深的隐士,就是惩强抉弱的大侠。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料想不到,后世的万归藏经商有成,从世人不耻的商道中悟出冲盈虚、通有无的大道,从而调和八劲,练成了“周流六虚功”。又因为商道中包涵人欲,故而他神通虽成,却也留下了祸胎,以至于后来天劫来袭,险些命丧黄泉。 这些道理,谷缜一时之间也不能全部明白,只是一味遵循“损强补弱”的道理,取至强之气补至弱之气,稍稍减轻体内的痛苦。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忽又发现,除了至弱与至强两股真气,其他六道真气,同样有强有弱,如要彻底根除“六虚毒”,只怕也要损强补弱,将这六道真气也调和起来。 他做惯了生意,想到这儿,下意识将这八道真气当作八种货物,不断流通买卖。这么一来,不免用上了万归藏所传的“商道”。万归藏练成“周流六虚功”全然得益于商道。他传授谷缜的法门,什么“贵极反贱,贱极反贵”,“取则与之,与则取之”,“财币欲其行如流水”,“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看似买卖货物,用在这里却是丝丝入扣。 谷缜调和八劲,越来越顺,不但痛苦大大减轻,而且好比卖货生钱,生钱买货,买货补货,而后再卖再赚,再赚再补,如此以钱生钱,生意越做越大,年久日深,终成豪商巨贾。这道理放在“周流六虚功”上,以气生气,真气日积月累,年岁一久,自然也成一代高手。 谷缜无心中看破了“周流六虚功”的奥妙,心中真有不胜之喜,但运功一久,又觉不妥。原来“周流八劲”伴随人体血气升降,此强彼弱,变化不休,“损强补弱”虽是妙法,却不能叫真气停止运转,因此缘故,务必时时行功,一刻也不能懈怠。稍一懈怠,八大真气又变成了要人性命的毒气,故而真气毒气,是生是死,其实只在一念之间。 谷缜不由暗暗叫苦:“倘若这样,岂不走路、吃饭、睡觉都要运气?走路吃饭还好,睡觉却很难办,莫非练了‘周流六虚功’,再也不能睡觉做梦?”他越想越是沮丧,但仔细回想起来,跟随万归藏经商之时,老头子衣食住行一切如常,足见“周流六虚功”还有别的诀窍。 这样运气不怠,支撑了足足一夜,次日东方发白,谷缜心力交瘁,不觉寻思:“他奶奶的,动也是死,不动也是死,与其躺着死,不如站着生。”想着尝试起身,不料手脚一动,气血生变,八劲轮转,生出一道真气,钻入“手太阴肺经”。这时间谷缜双手按地,那股真气经由手心“劳宫”穴传出,谷缜只闻到一股焦味,手掌附近的枯枝败叶腾地燃烧起来。谷缜大吃一惊,抬手滚开,这一分神,体内气机又变,一股真气从尾椎“鸠尾”穴涌出,身子四周平地生出一阵旋风,火借风势,“呼”地一下将他包围起来。 谷缜心里明白,刚才一时不慎,溢出体外的真气带了“风”、“火”二劲。眼看那火势来得极快,谷缜就地一滚,背靠一棵大树,心里连转念头:“水能灭火,如刚才一般逼出水劲,或许能将这火扑灭。”强行催逼水劲,不料这么一来,大违“损强补弱”之道,八劲立时紊乱,在经脉中纵横乱走,险些天劫发作。 谷缜只得断了水克火的念头,站起身来,躲避火势。谁知他身子甫动,一股真气便从足底“涌泉”穴冲出,地皮陆然一动,古树老根纷纷破土而出,缠的缠,绊的绊。谷缜猝不及防,踉跄跌倒,正想伸手扯断藤蔓,忽觉头顶一热,一股真气涌出“百会”,想是真气中带有“周流天劲”,气贯发梢,满头长发活了似的冲天而起,“刷刷刷”缠住了七方的一根树枝。谷缜下被树根藤绊住双脚,上被树枝缠住头发,进退不能,眼瞧那烈火烧了过来。 “周流六虚功”法用万物,以往的修炼者,比如梁思禽、万归藏,均是逐一修炼八劲,修炼时历经艰险,故而深悉八劲的变化,和合分散,驾驭自如。谷缜机缘巧合,因为“六虚毒”的关系,一次得了八劲,仗着聪明巧悟参透玄机,使得八劲能够运转,但对八种以气了解甚微,更遑论领悟其中的微妙变化。“周流八劲”性质奇特,有如猛兽寄生于人体,若不为人所驾驭,势必反制寄主。 谷缜不能制服八劲,反为八劲所制,一举一动,引发各种怪事。不久火势及身,烧苔衣裤。谷缜死命挣扎,奈何足底根须、头上发丝,均是他本身发出,好比凭空长出了几只手脚,只不过,这些“手脚”不听使唤,反而一心困住主人。 正绝望,头顶传来冰凉感觉,谷缜抬眼一看,头发缠绕的树枝上沁出了点点水珠,顺着发丝源源流下,越流越多,越流越快。不多一会儿,淅沥沥好似落雨,树枝却眼见枯萎,青绿退尽,露出枯死之色。 “周流八劲”任性无比,谷缜刻意运功,水劲全无动静,不曾动念,水劲不请自来,吸出树中的水分,引来甘霖下降,烈火近身,尽皆湿灭。谷缜死里逃生,无暇多想,按捺心神,徐徐收纳八劲。真气有了归置,树根分散,头发垂落,他一身湿漉漉的,使个懒驴打滚逃出火海,回头望去,烈焰翻腾,浓烟滚滚,须臾间已有焚山燃林之势。 危急间,远处传来一阵呼叫,隐约听来,竟是“谷爷”。谷缜又惊又喜,高声应道:“我在这儿…”叫了两声,浓烟中奔来六道人影,定眼望去,依次是洪老爷、丁淮楚、张甲、刘乙。另外二人均配单刀,一是山西大贾连仲则,抱使一口雁翎刀,另一人十分陌生,髙鼻深目,不类中土人士,腰挎一口无鞘长刀,刀身狭长,透着暗红光芒。 六人见谷缜如此狼狈,脸上均露讶色。洪老爷眼珠乱转,笑嘻嘻说道:“谷爷,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他拿腔拿调,笑意莫测,谷缜本是一腔喜悦,见这神气,心头微微一沉,一眼扫去,六人并无上前搀抉之意,反而有意无意站成半弧,将无火的一方去路堵死。 谷缜心中明白几分,一面运转八劲,一面徐徐起身,笑道:“你们怎么来了?”丁淮楚手捋美髯,微微笑道:“谷爷有难,小的怎敢不来?”谷缜道:“丁兄好义气,谷某眼拙,以前没看出来!”丁淮楚面肌牵动:“实不相瞒,我们几个这次前来,是想向谷爷借一样尔西。” 谷缜道:“借什么?”丁淮楚与洪老爷对视一眼,笑道:“借你颈上人头,送给老主人,求他宽恕我等罪过!“洪老爷连连点头,笑着说:“谷爷您一贯大方,想必不会柜绝!“谷缜右手叉腰,纵声大笑,除了胡人,其他五人也是狂笑。林中笑声冲天,夹杂噼里啪啦的燃烧声,着实透着几分诡奇。 原来,苏间香、燕未归看到陆渐、谷缜败走,转回灵翠峡,告知众商人,令其各自逃生。丁淮楚初时也很惊慌,但他号令两淮盐商,不是寻常之辈,冷静下来思量,自己跟随谷缜,早晚要受万归藏的清算,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积极进取,若能杀死谷缜,必能得到万归藏的信任。 他主意已定,心想一人力薄,便与相好的商人密议,很快得到了洪老爷四人的附和。五人密议已定,向苏闻香询问陆、谷二人的去向。苏闻香不知有诈,随口说出。五人害怕陆渐厉害,又请来一名高手,凑足六人,在深山中赶了一夜,远远看见火光,便出声叫唤,不料谷缜果真答应,六人喜出望外,急忙赶来。 谷缜笑了一阵,忽道:“丁淮楚、洪运昭、张季伦、刘克用、连仲则,我待你们一贯不薄,你们得有今日地位,靠的是谁?” “靠的谷爷。”洪运昭笑容不改,“谷爷对咱们恩重如山,大伙儿铭刻在心。可惜今口地位难得,没有谷爷的人头,万万不能保全。谷爷一贯待我们不薄,不妨好事做到底,送佛上西天。将来小洪我一定给谷爷设一台上好的香案,日日焚香告祝,保佑谷爷早日超生,来世和今世一样威风。”他阴阳怪气,一边说,一边呵呵呵笑个不停。 谷缜心知大势已去,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心想:“戚将军说得对,以利相交,有利则战,利尽则散。有利之时,这群人自轻自贱,任我驱使,一旦无利,立马翻脸相向。唉,谷某死便死了,死在这群小人手里,实在叫人有些气闷。” 丁淮楚为人枭果,眼看火势甚大,大喝一声:“说够了,动手吧!“软剑一抖,“刷”地刺向谷缜。剑尖未至,一口雁翎刀从旁挑来,“当”的一声,软剑弹到一边。丁淮楚心里吃惊,忽听连仲则呵呵笑道:“丁爷,砍头应当用刀,用剑做什么?” 丁淮楚脸色微沉:“事先说好,大伙儿一起立功,你想独揽功劳?”连仲则道:“连某不敢,但有一样东西还没交代清楚。”众人互相对视,洪运昭道:“你说财神指环?” 连仲则道:“是啊,谷爷死了,这东西归谁?”丁淮楚道:“外人不知究竟,你我还不明白?财神指环只是老主人的信物,老主人不认,这指环不过是一枚平常的戒指。”连仲则笑道:“既然无用,不如交给连某做个留念。” “留你娘的念。”张季伦怒道,“姓连的,你别当大伙儿都是蠢材,财神指环要是没用,你拿了做什么?我看你是想拿去讨好西财神,谷爷一死,下位指环主人非她莫属。” 连仲则笑而不语,丁淮楚眼露凶光,一抖手,软剑发出嗡嗡颤响。洪运昭见状忙道:“二位且慢,杀人分赃,谷爷的人头大家有份,谷爷的宝贝也该平分,万莫为此伤了和气…”目光一转,忽地笑道,“看吧,谷爷要逃了。” 众人转眼望去,但见谷缜跳了起来,转身奔向火里。原来他趁着内讧,看清形势,而今三面受敌,唯独火烧一面无遮无拦,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一时顾不得体内真气乱窜,径向火中奔去。 众人见他直奔火海,心中微感意外。这几人无不狡猾多智,立刻明白了谷缜的心思,放弃争执,纵身赶来。洪运昭看似肥胖,跑起来却比风还快,还未赶到,忽地抖起流星锤,喝一声“疾”。那锤划出明晃晃一道精光,飞到谷缜身后,去势变衰,看似就要落地,洪运昭忽地手腕一抖,流星锤活了似的圈转回来,在谷缜的左踝缠了两匝。 “给老爷趴下。“洪运昭大喝一声。谷缜体内真气乱走,自顾不暇,脚下大力一至,应声扑倒在地。这时间,他的丹田处分出一道真气,闪电般传到足踝,洪运昭只觉一股麻痹从虎口起始,一直传到胸口,连带心尖儿也痛麻难忍,登时大叫一声,丢开铁链,仰天摔倒。 原来生死关头,“周流电劲”涌了出来,锤链为精铜所铸,传递电劲十分方便,洪运昭惨遭电击,几乎没有昏死过去。 众人无不惊奇,谷缜也不知发生广什么,但觉铁链松弛,当即双手撑地,想要爬起。丁淮楚长笑一声,箭步赶到,软剑如毒蛇吐信,“哧”的一声,刺中谷缜后背。 谷缜后心一凉,刺痛传来,正想“我命休矣”,丹田处猛地一跳,蹿出来一股沛然之气。丁淮楚本以为这一剑定能将他钉死,谁知剑尖及身,如中岩石,剑身弯曲如弓,再也难以寸进。丁淮楚哎呀一声,心叫:“不好,这厮练了横练功夫?” 谷缜自分必死,情急拼命,反手抓向丁淮楚。丁淮楚正在震惊,不意被他抓住手腕,正想挣扎,一股真气从谷缜的手心蹿了出来,所过骨骼乱响,剧痛撕心裂肺,一时间眼冒金星,一股血气直冲口鼻。 原来剑尖及身,激发出了“周流山劲”,这一股内劲布满全身,可使身如顽石,刀剑不入,如果发出体外,则有开山裂石的大威力。谷缜随手一抓,山劲涌入丁淮楚体内,将他的骨骸震塌了一半。 这一痛苦超乎想象,丁淮楚凄声悲鸣,长剑撒手,瘫到在地,身子软答答的有如一条死蛇,恰逢连仲则一刀劈来,刀光一转,把丁淮楚劈成两段。 血流遍地,脏腑横流,丁淮楚一时未死,叫声越发凄厉。谷缜见状也是一呆。张季伦见他发愣,自觉有机可乘,挺枪而出,“噗”地刺中谷缜左胁。 谷缜的体内山劲鼓荡,这一枪自然无法剌入。张季伦应变神速,右枪不入,左枪抖出,直奔谷缜面门。谷缜仰身避过,左手却攥住了张季伦的右手枪。 枪杆本是白蜡杆上涂了一层银漆,谷缜一拧不断,体内透出一股灼热火劲,银枪火光迸闪,连缨带杆地燃烧起来。火随劲走,直烧到张季伦虎口,腾的一下,他的半幅衣衫也燃烧了起来。 如此咄咄怪事,张季伦生平未遇,狼狈间,左手枪不及变招,又被谷缜捉住,一股逆如顿着枪杆涌来。张季伦遍身着火,成了一个火人,杀猪般一声叫,丢开枪杆,满地乱翻乱滚。 刘克用跟在后面,见势吓得发呆,忽见谷缜舞着燃烧双枪扑来,登时勇气尽失,大叫一声,丢枪便逃。洪运昭惨遭电击,刚刚缓过一口气,见势不敢落后,紧随刘克用身后,删巴硕如狗熊,逃起命来却狡如狐、捷如兔,比起刘克用还要灵动。 连仲则色厉内茬,连声大喝:“妖术!妖术!”一边叫,一边舞起一团刀花,刀风在谷缜身前掠来掠去,可又不敢当真劈出。 谷缜连退强敌,体内的痛苦却没减弱,吓走了刘克用后,再也不敢乱动,靠着一棵大树调理真气。 挎刀的胡人自重身份,始终冷眼旁观,这时忽道:“连师弟,你先退下。”连仲则反身后跃,涩声说道:“裴师兄当心,这厮会妖术。”“你懂什么?”胡人沉声说道,“他的武功来自‘帝之下都’。我久欲一会西城高手,今曰得见,再好不过。”抬手握住刀把,凝注谷缜道,“在下和田裴玉关,领教足下高招。”谷缜心头咯噔一下:“‘百日无光’裴玉关是西域第一刀客,和姚大美人的老爹姚江寒齐名,此人从来不履中土,今日来做什么?“原来连仲则酷爱刀法,早年游商西域,投入裴玉关的师门。日前邀请裴玉关到中土游玩,到了山西,听说临江斗宝的趣事,一同来看热闹。他不是中土商人,不便就近观看,只在远处眺望。连仲则此次要害谷缜,怕陆渐在侧,不易对付,便邀这位师兄助拳。裴玉关听了他们的主意,心中不以为然,但他见过陆渐的神通,心中侧艮,颇想与之一会,便是不胜,也可增进修为,是故答应连仲则同来。他看重师门情谊,眼见众人围攻谷缜,竟也不加干涉,直到一众奸商死伤逃窜,只怕师弟送命,方才挺身而出。 谷缜调理真气到了紧要关头,耳中听到,嘴里却不好吐声。裴玉关通名之后,见他一言不发,不知他体内天翻地覆,还当谷缜自负神通,倨傲无礼,心中微微有气,高叫:“裴某无礼了!”突然间,长刀红光剧盛,势如匹练泻落。 谷缜遇上如此高手,别说真气内乱,就算平素安好,也挡不住如此刀法。裴玉关号称“百日无光”,正因其刀法煌赫,气势盛大,此番忌惮谷缜神通,莆势而发,故而刀锋未至,灼热刀气奔腾而出。 ------------ 第四十三章 战无横阵 谷缜欲逼真气迎敌,不料真气自行其事,东西乱窜,眼看刀光逼近,只好闭目受死。不料刀风及体,纵横乱走的真气忽地收缩,生出一股劲气,抢在刀锋之前,闪电向外吐出。一时间,谷缜衣袍鼓荡,足不抬,手不动,凌虚収风,飘然后退。 这一退全因真气操纵,不是谷缜的本意。裴玉关料想不到,一刀落空。可是谷缜避开刀锋,避不开刀上之气。裴玉关的“炎阳刀”本是内家刀法,丈许之外发刀,刀纖至,能使羊皮无火自燃。谷缜的胸腹为刀气劈中,只觉一股灼热劲气直透内腑。他喉头一甜,口中涌起一丝血腥。可是天下任何内力,无一能脱“周流八劲”的樊篱,裴玉关的刀劲与周流火劲相似,一入谷缜体内,不过助长了火劲的声势,火劲变强,水劲变弱,谷缜损强补弱,水火相济,只一下,就把那股刀劲化去了。 裴玉关一刀无功,心中大凛,直觉此人艺高胆大,刀锋及身,方才退走,如此做派,又分明是藐视自己。想到这里,“呔”的一声,又是一刀劈出。这一刀比起前招尤为迅猛,谷缜飘退不及,刀锋正中肩头。这口“朝阳刀”本是宝刀,“周流山劲”也难抵挡,刀切入体,尚未深入,谷缜肩头的肌肉忽地收缩,裴玉关手底一滑,刀锋偏转,从谷缜的肩头滑了过去。 这一下出自“周流泽劲”,泽劲加身,修炼者滑如泥鳅,能够卸开各种内劲兵刃。裴玉关不知原由,心生骇异,不敢锐意强攻,刀法内敛,攻中带守,卷起一片刀光,徐徐向前滚去。 谷缜为“周流八劲”裹挟,进退趋止,不由自主,忽而袖袍鼓荡,忽而长发直竖,忽而身如大鸟,纵横飞舞。裴玉关刀势虽强,每每差之毫厘,无法劈中对手。 两人翻翻滚滚,不觉斗入山火深处,火焰遮天,浓烟滚滚。谷缜一举一动全凭真气指引,故而刀来则退,火来则避,旋风绕身,将火焰浓烟呼呼荡开,反向裴玉关卷去。裴玉关泪水齐流,双眼无法睁开,全凭直觉出刀应敌。 斗到这个时候,谷缜恍惚有些明白。“周流八劲”分散了是八种内劲,一旦合在一起,就成了一个自作主张的活物。只因驯服未久,野气未泯,所以行事乖张,敌我不分。尽竹如此,这活物全因谷缜而生,如果宿主一死,八劲也会消亡,故而每到生死关头,八饳为求自保,还是会一致对外。 谷缜悟出这个道理,心知自己的处境越是危险,越能激发八劲的潜力。于是把心一横,故意冲向刀光,一时间风劲鼓动,火劲纵横,山泽护体,电劲游离。裴玉关身周烟更浓、火更盛,电劲时来,树根拱起。他汗透重衣,须发焦枯,加之风劲鼓动火焰,眼前红光一片,稍不留神,绊了一跤,跟着身子一热,衣裤燃烧起来。他心知恋战下去,非得死在这里,当即纵身奔出火海。 谷缜的身子一晃,忽如陨石穿空,狠狠撞上了一棵大树。那棵树烧得焦枯,这一撞,“周流山劲”涌出,“咔嚓”,树木拦腰折断。 裴玉关觉出风声,反手一刀挑开大树,树冠向上一抛,忽又重重落下,正中他的后背。裴玉关跌出两丈开外,落地时一个懒驴打滚,勉强脱出火场。 连仲则远远望见,慌忙赶上,但见裴玉关浑身焦黑,几乎不成人样,刚刚站稳,就吐出了一大口黑血,哑声说道:“快逃。”说着两眼上翻,昏死过去。 连仲则吓得面如土色,不敢再瞧谷缜,扶着裴玉关钻入山林,一阵风逃得远了。谷缜钻出火海,身上的刀伤火伤一阵阵牵扯剧痛,经过这一番苦斗,他体内的八劲变细变弱,疲不能兴,暂时不能胡闹作怪。 丁淮楚早已死透,张季伦烧了个半死,看见谷缜,手脚并用地想要爬走,忽听谷缜喝道:“往哪儿走?“张季伦魂飞魄散,颤声叫道:“谷爷饶命,小人鬼迷心窍,听了丁淮楚的鬼话。说来说去,都是姓丁的不好,他一张巧嘴太能哄人,小的一时糊涂,姓丁的…” 谷缜听得好笑,说道:“你拿准了丁淮楚死无对证,不能跟你理论吧?”张季伦支吾道:“本来就是姓丁的…” 谷缜见他神情,心头暗叹,轻轻一挥手,说道:“滚吧,告诉那些想杀谷某的,谷某人头在此,有能耐的只管来取。” 张季伦喜出望外,连道:“不敢。”磕了三个响头,蹒跚去了。 谷缜避开火势,趟过一道溪水,来到一座小谷。时值晚夏,谷中风吹衰叶,如响天籁,一条清溪汩汩流淌,将火头隔在对岸。 谷缜饱饮了一顿溪水,靠着山石坐下,但觉筋骨酸软,金疮疼痛,唯一的心愿就是一头栽倒,三天三夜也不醒来,正想着,八劲蠢蠢欲动,心知一旦睡熟,真气失驭,八劲造反,必死无疑。想到这儿,谷缜抖擞精神,极力驱赶睡意。 睡眠本为天性,睡意一来,胜过世间任何刑罚,谷缜几度神志迷糊,又几度挣扎清醒。这一次,不是与八劲较量,而是与自身为敌,艰辛之处无法以言语形容。 曰颓月升,斗转星移,东方金乌跃起,一日一夜终于过去。突然间,谷缜的脑海里电光一闪,生出若干明悟,跟着身子发轻,俨然神魂出窍。肉体生出奇异感觉,仿佛旭日照射之下,血肉化尽,渐转透明,只余一团轻烟,在空气中缥缈不定。 突然间,一股暖流由丹田生发,又从每一根汗毛里喷薄而出,浑身上下麻酥酥、酸溜溜,奇痒奇胀。随即浩如洪流,又在胸臆间一转,猛地冲上口鼻。 谷缜不由得纵声长啸,啸声冲决而上,万林挎振。啸“小半个时辰,胸中的真气宣泄殆尽。谷缜一跃而起,只觉浑身轻快,八劲随他一呼一吸,强弱互补,自在有灵,再也无须刻意引导,就如呼吸吐纳、血气升降一样自然。 谷缜喜不自胜,尝试逼出八劲,可是劲到四肢,忽又缩了回去。他想来想去,不得其解’好在“六虚毒”消除,暂时没了性命之忧。 此时对岸山火已灭,余烟缭绕山谷。谷缜俯身看去,溪水清莹若空,照出一个人影,披头散发,须眉焦枯,满面墨黑如炭,看上去十分滑稽。 谷缜哑然失笑,捧水洗尽尘垢。说也奇怪,短短一夜工夫,他身上的创伤均已愈合,谷缜心想:“地部主生,‘周流土劲’生长万物,或许土劲生发,治好了我的伤势。”想到这儿,扯一根青藤挽起长发,向着谷外大步走去。 走了一程,忽听有人髙叫:“谷爷!”掉头一看,数十人如飞赶来,为首的正是赵守真。谷缜心一沉,扬声叫道:“赵守真,你也来取我的人头吗?” 他双手按腰,站在山坡之上,尽管衣不蔽体,却有一股逼人气势。赵守真奔到近前,扑地跪倒,说道:“谷爷,你说什么话?你为江南百姓不顾性命,宁可与老主人为敌,这等胸襟气量,赵某打心底里佩服,只恨武艺低微,不能相助,又怎敢动谋害你的心思?”众商人也纷纷跪倒,谷缜注视赵守真,见他不似作伪,便问:“此话当真?” “绝无虚假!”赵守真苦笑一下,“得知谷爷和陆爷消息,我们始终在灵翠峡等候,后来蓝远北碰到张季伦,见他受了火伤,浑身溃烂,逼问缘由,才知道他们暗害谷爷不成,反而吃大亏。蓝兄回来禀报,我们立马一路找来,天幸谷爷无恙,叫人松了一口气。“ 谷缜神色稍缓,忽见三名商人手中提着人头,便问:“那是什么人?”三人捧上一瞧,依次足张季伦、洪远昭、刘克用。赵守真恨声道:“三个贼子背信弃义,被我们碰上,自然小能放过。” 谷缜暗暗叹气,说道:“这次对手太强,诸位与我为伍,胜了还罢,倘若输了,不免次破人亡,你们就不怕吗?”众人慨然应道:“不怕。” 谷缜心头滚热,粗粗一数,来人不足三十,又问:“其他人呢?”赵守真叹道:“他们怕受牵连’全都走了。”谷缜点头道:“这也是人之常情!”顿了顿’又问,“有陆渐的椚息吗?”赵守真道:“苏先生寻找去了。” 谷缜心想:“陆渐落到万归藏手里,处境堪危,凶险莫测,也不知道我兄弟二人是否还有重逢之口?”他心生黯然,又问:“可有戚将军的消息?” “有。”赵守真面露愁容,“戚将军攻破九江粮仓,将粮食上船,顺长江东下,可惜晚广一步,昨日被敌人水陆并至,截在了安庆下游!” 谷缜微一沉吟,朗声说道:“人生在世,不免一死,死则死矣,却有轻重之分。而今尔南半壁哀鸿遍野,千万饥民嗷嗷待哺,解此大难,非得拼死一战。戚将军独挡强寇,形势危急,诸位同仁,可愿与我共赴此难?” 众商人听了这话,悲壮之气填塞胸膛,纷纷叫道:“愿听谷爷支使。” “好。”谷缜大步流星,奔走在前,领着一干同仁,赶到灵翠峡附近,众人所带的忠诚健仆、贴身护卫渐次加入,人数增至百人。这一行人手眼通天,沿途忙里偷闲,做了儿笔生意,买来马匹粮草、精甲弓箭,更从乡团手里购了三尊土炮,用马车托拽随军,沿途又不断招纳故旧乡勇,赶到长江边上,人数已增至三百。 谷缜眼者众人甲胄驳杂,心想大战起来,势必难分敌我,便命蓝远北买来数卜匹白布,撕裂成条,裹头系颈,一来分别敌我,二来以示慷慨悲壮。又将人马分为二十旗,每旗―五人,挑出有统率之能的商人二十人,一人统领一旗,十旗为一哨,由赵守真、蓝远北各领一哨,赵、蓝二人则听命于谷缜。 任命完毕,大队人马沿江东下,次日凌晨抵达战场,遥遥便听炮火齐鸣,厮杀震天。谷缜心头一喜:“既有喊杀声,便是胜负未分。”眼看长途跋涉,众人疲惫,即命就地休整,乂派斥候探明虚实。 不多久,斥候回来禀报。原来,对方中了谷缜的声东击西之计,九江粮仓守卫薄弱,戚继光赶到九江,一举殄灭了守仓的贼寇。谷缜的粮船紧随其后,载粮上船,顺江东下。贼军沿途拦截,戚继光转斗而前,所向无敌。可是匪寇势力庞大,水陆并发,陆续赶来。戚继光还没抵达安庆,仇石带领四省盗贼从江西赶来,“仓先生”率大批倭寇从福建驰援,艾伊丝的“魔龙号”顺江东下,西洋火炮威力惊人,一舰横江,千帆不过。 戚继光三面受敌,当机立断,依山扎营,以粮船结成水寨,架设铁炮,封锁江面。陆上深沟高垒,与倭寇盗贼相拒。鸳鸯阵犀利无比,一连两阵,杀得贼军溃不成军。仇石恼羞成怒,抓来附近百姓,炼成水鬼,结成“水魂之阵”突入戚军。 义乌兵从未见过如此邪术,起初惊慌,伤亡甚众,所幸训练严整,稍一退却,又稳住阵脚。戚继光看出“水魂之阵”的破绽,下令十个小鸳鸯阵抱成一团,将狼筅舞得风雨不透,狼筅之后又以百面盾牌联结成墙,如此一来,水鬼水箭受阻,威力减少了一半。戚继光又派弓驽手与鸟铳埋伏其后,连环射击,射得水鬼东倒西歪、精气涣散,这时鸳鸯阵趁势而上,用狼筅一举扫灭。 仇石又惊又怒,突入戚军,连杀将士。戚继光见他骁勇,下令王如龙率三支鸳鸯阵,结成三才阵势抵挡。王如龙得了陆渐指点,“巨灵玄功”精进神速,狼筅舞开,水绝雾散,仇石使尽手段,也无法再进一步。 贼寇水陆齐用,无所不为,戚继光料敌先机,应变无穷。大战一日一夜,戚家军水陆二寨巍然不动,贼寇死伤惨重,并没占到便宜。 谷缜听完消息,奇怪道:“仓先生也来了?”斥候说道:“是啊,来了不少倭寇!”谷缜心知“仓先生”是宁不空的手下,看样子,万归藏不但收服了仇石,也将宁不空纳入麾下。如今水火二部联手,加上西财神艾伊丝,战局十分不利。不过千幸万幸,好在万归藏没来,要不然,局面軍加不可收拾。 按说事关重大,万归藏理应亲临指挥,可是迟迟不到,一定生出了什么变故。想到这儿,谷缜念及陆渐,抬头向东望去,只见孤星一点,凄凉暗淡无声。他眼眶一热,长吸了一口气,收拾心情,号令人马衔枚,悄然向前挺进。 曙色微露,东方发白,谷缜登上一处高坡,乘高俯视。江水沉沉一线,嵌在群山之间:岸边的舰船吃水甚深,围成了一个水寨。水寨下游藏了一个庞然黑影,不时进出火光。水寨中也是炮声隆隆,不时用佛郎机反击,不让黑影逼得太近。 谷缜认出那黑影正是“魔龙号”,沉思一下,命令众人下马,折来树枝,栓在马尾后面,而后伏在草中,不许乱动。众人盼早盼晚,只盼厮杀一场,听了这话,无不失望。 谷缜这边按兵不动,那边却到了紧要关头。戚家军颠扑不破,群贼仗着人多,使用“疲兵法”,分做三营,仇石在左,仓先生在右,艾伊丝自为中军,三营轮流攻打,不让戚军有暇休整。 戚继光猜到对方的计谋,无奈敌众我寡,苦战连日,兵力已经用到了极限。他寻思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待到黎明时分,趁着夜浓星稀,饱飨士卒,全军空寨而出,直冲倭寇所在的右营。只-阵,就将右营击溃,兵锋陡转,再冲左营,仇石拼死抵挡,“魔龙号”也闻风而上,炮击水寨粮船,迫使戚继光分兵镇守。 两军生死大战,险象环生,谷缜一行远远望见,无不变色心惊、呼吸艰难。三千戚家军结成了一个鸳鸯巨阵,五行相生,四面拒敌,士卒一色精铁铠衣,在曙色中寒光迸射,有如一个钢铁巨碾,在敌阵中滚来荡去。阵中的狼筅尤为醒目,按陆渐所传的六式横纵挑击,斗到激烈处,碧涛千叠,翠障万重,在蒙蒙曙色中跳荡起伏、壮观无比。 贼军衣甲驳杂,武器林林总总,人数既多,武艺也自不弱,可是部伍散乱,各自为战,—旦陷入鸳鸯阵中,往往有进无出。 忽而战鼓雷动,号角冲天,划破东方曙色。戚军阵后抖出一面赤红大旗,居中绣了一个斗大的“戚”字。戚继光立马旗下,长剑东指,军阵应势向东。那儿正是贼军薄弱之地,一冲之下登时溃乱。戚继光长剑南指,旌旗向前,大军阵势回旋,两支鸳鸯阵绕到南方贼军身后,与阵前的戚军势成三才、前后夹击。贼军背腹受敌,阵势大乱,呼爹叫娘,竞相逃命,有人慌不择路,跳入水里,被戚军一阵乱箭射死,血水涌起,染红了大片江水。 突然一声怪啸,压住满场厮杀。仇石如一道黑电从南面山坡冲下,身旁百余人举止怪异,左脚先迈,右脚再拖,步法虽然古怪,却是动如飘风,迅快绝伦。 戚继光左剑下垂,右手擎起一面杏黄令旗,只听号角长鸣,戚军阵势生变,数百名军士回身向后,二十余人抖开狼筅,搅起团团旋风。前方的水鬼被狼筅一逼,东倒西歪,口中的水箭向上喷吐,白亮亮有如喷泉。 这时数十刀牌手滚将出来,钢刀飘雪,贴地乱斫,水鬼腿脚尽断,纷纷跌倒,但其中了水毒,浑无痛觉,双腿虽断,兀自用手爬行。 这时后面水鬼赶到,刀牌手听令,纷纷滚回阵内,水鬼追敌不成,反被竹阵顶住拉扯,纷纷倒在地上。鸳鸯阵势如飞鸟,合而再分,露出若干缝隙,只听铳声急响,射出无数铅丸。水鬼中弹,醉人般摇晃不定,中弹的创口却不流血,而是流出清水。枪弹方绝,弩箭又出,将“水魂之阵”紧紧逼住,使其无法前进。 仇石怪啸一声,纵身跳起,身周鬼雾汹涌,逃命的盗贼被那雾气一裹,个个面容呆滞,向前猛冲。众盗贼见状,个个魂不附体,均知变成水鬼比死还惨,于是断了逃跑的念头,纷纷转身苦战,有道是一夫拼命、万夫莫敌,一转眼,竟将鸳鸯阵的攻势挡住。 仇石将水鬼当成一面血肉盾牌,旧鬼一死,又虏新鬼。水鬼人数始终不减,戚家军却是血肉之躯,连场苦战,疲乏不堪。一名狼筅手出筅稍慢,前方的水鬼口唇忽张,一道水箭趁虚而入,正中那人面门。狼筅手目光呆滞,狼筅横扫,将身边的同袍扫翻,跟着喷出一股白涎,正中一个长枪手。那人神志也失,反手一枪,将一名镋钯手钉死在地。带头的将官深知厉害,急忙下令后撤,仇石趁机驱赶水鬼,冲乱戚军阵脚。一时水箭乱飞,白光四射,又有多名官兵失去神志。水魂之阵势如破竹,深深锲入戚军阵中。步兵战斗,最重阵势,阵势一破,戚军战士各自为战,登时落了下风。 众商人乘高望见,无不焦急,蓝远北说道:“谷爷,形势不妙!”谷缜摇了摇头,沉吟不语。 忽听号角长鸣,戚继光令旗再挥,忽有三支鸳鸯阵突上,挡住“水魂之阵”。为首一人壮硕剽悍,一根狼筅舞有如镰刀割草,将当面的水鬼砍倒了一片。 “好个王如龙!”谷缜不由脱口称赞,但见王如龙举手投足,隐约已有陆渐的风范,不觉心中暗叹:“大哥若在,岂容这姓仇的猖狂?” 王如龙一轮急攻,戚军稳住阵脚,狼筅发威,将一群水鬼扫落江水。这时黑影一闪,仇石直扑王如龙,他身在半空,雾气聚而复散,散而复聚,身形隐而复现,现而复隐,直如云龙变化,奇幻莫测。 王如龙与他几次交锋,深知云雾中杀机百出,忙将狼筅舞开,向上一阵乱捅。仇石有如腾云驾雾,身在空中,盘旋不卜,借着狼筅劲风,筅进则进,筅退则退,身子一似黏在筅上,毎晃一晃,便进数尺,晃得数晃,离王如龙已经不过丈许。王如龙心知被他欺入丈内,狼筅太长,必然转动不灵,当下大喝一声,左手舞动长竹,右手接过一面盾牌。盾牌入手,眼前白光连闪,王如龙举盾一挡,“当”,水剑击中盾牌,声如金铁交鸣,一片如珠白水满天迸散。仇石水剑无功,身形挺进数尺,身周雾气转浓。王如龙双手不空,正觉难当,身后两杆长枪破空刺出,仇石大袖一拂,袖底各自射出一股水剑,两名枪手胸口溅血,委顿在地。 王如龙目睹同袍惨死,双眼血红,弃了狼筅,贴地向前滚出。仇石忌惮的只有狼筅,见他丢了兵器,心中暗暗窃喜,正要回身追杀,不料王如龙滚到半途,探手抓住狼筅前端,“呼”的一声,竹竿如轮,横扫数丈。 王如龙倒使狼筅,出人意表,仇石措手不及,足跟被狼筅擦中,若非“无相水甲”护身,几乎踝骨碎裂。他强忍痛楚,借这一擦之力横身飘出,顺手两掌,打死两名官兵,方要再下辣手,王如龙掉转狼筅,奋力杀来。仇石错失了杀死王如龙的良机,心中暗叫可惜,让开一轮鸟铳,双脚在一根狼筅上轻轻一点,仿佛一只黑色大鹤,掠过人群,直奔那面帅旗。 王如龙心叫不好,喝声:“让开。”挺起狼筅,分开人群,追在仇石身后,毛竹向天乱刺。仇石凌空闪赚,无从借力,抵不住如此狂猛的招式,十丈不到,就已落下,落地时飞起一脚,踢得一名持枪的军士口吐鲜血。仇石夺过长枪,怪叫一声,“嗖”地掷向戚继光。 戚继光眼疾手快,翻身落马,一时血光迸现,长枪贯穿马颈,其势不止,“咔嚓”一声,又将“戚”字大旗拦腰刺断。众盗贼望见,不由得齐声欢叫。 戚继光翻身站起,抬头一看,王如龙率两支鸳鸯阵围住仇石,阵内的水鬼所剩无几,阵外的贼军却气焰高涨,双方的战阵犬牙交错,厮杀无比惨烈。 忽听江上炮声转急,戚继光掉头望去,“魔龙号”金光耀眼,突入了本军水寨。船上两炮齐鸣,火舌乱吐,粮船纷纷中炮沉没。“魔龙号”旁若无物,抡桨直进,眼看逼近岸边,戚继光忙挥令旗,鼓号齐鸣,戚军阵势应声分散,十一人一队,以鸳鸯阵各自为战。戚继光随即长啸一声,舞起长剑,率亲兵突入战团。戚军将士眼看统帅出战,一股悲壮之气充满胸臆。 艾伊丝本意借火炮威力,轰击戚军战阵,不料戚继光临机应变,散开军阵,用小鸳時阵混战,贼军官军错综交织,敌我难分,“魔龙号”在江上纵横徘徊,竟然不知从何下手。“谷爷。”赵守真焦躁起来,“再不出战,大势去也。”谷缜摇头道:“对方的花招还没有使完。”赵守真道:“可是…”谷缜截口道:“再提出战,定斩不饶。”他申明军法,山坡上一时鸦雀无声。 突然间,仇石飘身后退,掏出一支火箭向天打出,一道红光划破清晓,南边的山坳里簌簌有声,站起千百倭寇,个个戴着鬼面、身披重铠,口中鬼哭狼嚎,挥舞长刀冲入战场。 原来对手料到戚继光必来决战,仓兵卫挑选精锐出营,埋伏在山坳之中。故而右营空虚,戚继光一冲即溃,再与仇石激战。双方战到筋疲力尽,仓兵卫奇兵突出,以为如此一来,便可锁定战局。 换了别的官兵,遇上如此手段,必然惊溃逃散。但义乌兵训练极严,戚继光军法如山,临阵反顾者斩首,故而将士上阵,均有必死之心。眼看伏兵袭来,居然毫不慌乱,转动栲鸯阵厮杀如故。反而贼军见了伏兵,狂喜之余,心生懈怠,被戚军趁乱奋击,杀伤无算。鸳鸯阵斗转之间,中分两仪,左右椅之,忽变三才,敌人阵脚一动,立马三才归一,并而攻之,阵法变幻莫测,倭寇伏兵有进无出。 赵守真远远看见,惊疑道:“谷爷,你怎么知道还有伏兵?”谷缜笑道:“附近的山林均有鸟雀起落,唯独那座山坳上方飞鸟盘旋,怎么也不落下。”赵守真叹道:“谷爷就不怕伏兵突出、官兵溃败么?” 谷缜摇头道:“义乌兵是我亲眼看着练成的,戚大将军一代将才,仿佛当年岳飞,有道是‘撼山易,撼岳家军难!”这样的兵将,一旦身处绝境,不但不会惊溃,反而会生出哀兵之气。哀兵必胜,正是这个道理。” 赵守真听得连连点头,谷缜笑了笑,又问:“赵兄,照你看,我们比起义乌兵如何?”赵守真苦笑道:“那怎么比?我们这群乌合之众,去了不过送死!“谷缜摇头道:“赵兄不要妄自菲薄。义乌兵有如老虎,老虎受伤,凶猛倍增,咱们乌合之众,做不了老虎,倒能做做马蜂。”赵守真怪道:“马蜂?”谷缜笑道:“如今两军相争,好比两个摔跤的壮汉,各自的气力已经用足。如果这个时候,其中一人的后背被马蜂蛰了一下,你说会有什么结果?”赵守真心领神会,哈哈笑道:“那还用说吗?” 谷缜笑看战场,乌黑的眉毛向上一挑:“今日这一出戏大有名目,就叫做:戚老虎勇斗强敌,谷马蜂巧立大功。”他笑嘻嘻站起身来,一挥手,“上马,放炮。”众人求战心切,等这一句早已多时,哄然应命,纷纷上马。 天色方晓,夜幕才消,西天残霭散尽,东方红光弥天,苍茫大江凝火熔金,两岸山峦浮紫挈青,江山一如图画,染上了一抹动人的异彩。 土炮对准贼军,连发三炮,火光与浓烟同出,铁屑与铅丸齐飞,贼军背后遭袭,阵势一时大乱,回头望去,西方山坡上的尘土腾起数丈,烟尘中人马隐没,也不知来了几千几万。 谷缜将树枝绑在马尾后面,搅土扬尘,虚张声势,虽只两百来骑,却有千军万马的气势。盗倬黾锉┏宥拢闭嫘牡ň懔眩菥嗾街剩龅迷r为之一振,气势越发凌厉。 谷缜一马当先,突入阵中。他身怀“周流八劲”,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哪儿凶险,就往哪儿去,纵马挥刀,专向敌人密集处冲杀。他的周身“山劲”鼓荡,刀枪不入,箭矢难伤,手中马刀落下,敌军人头乱滚。贼军乌合之众,一旦背腹受敌,立马斗志烟消,十有六人不战而逃,被官军杀死的不过三四人而已。 谷缜冲杀正酣,气机忽动,这念头动得极快,他下意识一闪身,一道白光迎面射来。谷缜让开大部,仍有少许溅在脸上,只觉腥臭扑鼻,伴随一阵麻痒,坐下的马匹悲鸣失蹄,将他颠了下来。谷缜滚落在地,心知中了水毒,紧跟着一股寒气掠过面颊,直冲他的头顶。这一股寒气来自水鬼,尽管有所变异,仍属“周流水劲”,一入谷缜体内,水劲登时变强。谷缜应付此事早已娴熟,丹田处好比八卦仙炉,损强补弱,一转眼就将水毒化去。 他化解水毒,抬眼望去,四面水鬼蜂拥而来,不由大喝一声,使出“猫王步”蹿出,挥刀刺入一名水鬼的胸口。钢刀入体,清水涌出,活了似的顺着刀身涌来。谷缜八劲一转,炼化毒气,不自觉分出一道电劲,顺着钢刀送入水鬼体内,只见白光迸闪,水鬼抖了两下,仰天倒下,寂无生息。 谷缜心头一动:“莫非‘周流电劲’能克制水鬼?”想着挥刀乱刺,毎刺一刀,电劲随之涌出,水鬼中刀,纷纷僵仆在地。 一转眼,谷缜刺倒了十多名水鬼,掉头一看,其他人没有“周流八劲”防身,东逃西窜,岌岌可危。他一转念头,锐声高叫:“仇老鬼,你一部之主,只会让人做替死鬼吗?有胆量的,跟我一较高下!” 他说一声,刺一刀,话说完时,刺死了五只水鬼。仇石远远看见,只觉纳闷,谷缜分明中了水毒,不但安然无恙,还能刺杀水鬼,眼看水鬼接连倒下,谷缜的讥讽声止不住地顺风飘来:“别人说你是仇老鬼,我看你是个胆小鬼,除了拿水鬼做挡箭牌,你还有仆么本事?哈,‘江流石不转’,这绰号得改改,叫做‘下流胆小鬼’才对!” 仇石越听越气,纵身抢出,扬手射出两道水剑,去势如电,正中谷缜胸口。但听渊渊之声,仿佛击中岩石,仇石不觉一呆:“这小子是山部高手?”眼看谷缜向后跌出,当即纵身赶上,出爪如风,扣向他的咽喉。谷缜抬手一格,两人手掌相接,仇石只觉一股以气透体而入,所过浑身痛麻,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 “周流电劲?”仇石又吃一惊,手下稍缓。谷缜一拳送出,拳劲拂过羽氅,鸦羽“哧”地燃烧起来。 这一拳带有周流火劲。仇石忙用附体之水扑灭火势。要知亘古以来,西城极少有人将八劲练成两种,此时交手,谷缜连用三种内劲,简直匪夷所思。仇石惊奇恐惧,不自禁向后跳出。 谷缜笑道:“仇老鬼,逃什么?”展开“猫王步”,绕到仇石身侧。仇石旋身跳起,匕脚扫出。谷缜拳脚功夫平平,这一脚正中面颊,尽管“山劲”护体,仍是眼冒金星,险些昏了过去。 仇石下手不容情,眼看谷缜倒下,随即纵身向前,脚如尖枪,踹向他的腰际。刚一踹中,忽觉又滑又韧,蓄满的力气尽数落空。这内劲似曾相识,仇石一呆,叫道:“你从哪儿学的泽部工夫?” 谷缜一言不发,就地一滚,翻身跳起,身子似往左蹿,忽向右扑,这是“猫王步”的杀招,北落师门借此降服无数猛兽。仇石始料不及,被他抢进身前,一把抱住腰胁。 八部神通,若论阴毒,水部第一,附体之水无孔不入,寻常高手避之不及,更别说与水部之主近身相搏。仇石叫一声“来得好”,运转附体之水,水剑缠缠绕绕,活物一样钻向谷缜的七窍。 谷缜使出这一招,便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时闭眼咬牙、听天由命。水剑入体,浑身如堕冰窟,但他八劲一转,又将寒气化去,跟着生出一股电劲,循着“无相水甲”贯入仇石体内。仇石失声惨哼,挥肘撞向谷缜后心,这一击激起“山劲”,震得他手臂隐隐作痛。仇石一心杀死谷缜,下意识运转水劲,将附体之水连绵送出。他送出的水劲越多,谷缜反击的“电劲”越强,两人身形交错,迸出蓝白火光。 仇石浑身痛麻,连声大喝,想要摆脱谷缜。可他一旦用劲,谷缜体内的“周流八劲”立刻生出反击,先是“山劲”入体,震得他骨骼欲裂;继而“火劲”横生,点燃了他的乌鸦羽氅;接下来“天劲”发作,谷缜满头乱发根根竖起,缠住他的脖子,钻入他的鼻孔;至于“周流电劲”,更是无时无之。 遇上这个古怪对手,仇石杀不死、摆不脱,心中的惊怒可想而知,两人抱着扭打,双双着地翻滚。谷缜把当年行乞时的手段使了出来,掏下阴,咬耳朵,挖眼睛,阴招百出,手段下流。可怜仇石堂堂一代高手,被这些市井招数闹得苦不堪言,一腔斗志烟消云散,只求脱离眼下的困境。 他被谷缜缠住,水魂之阵无人驾驭,水鬼东倒西歪,纷纷委顿死去。戚家军士气大振,一阵猛冲猛打,杀得贼军尸横遍野。 翻滚数转,仇石好容易摆脱谷缜,跳起来一摸右耳,满手是血,右眼模糊不清,已被谷缜手指抓伤,羽氅烧了个精光,无相水甲荡然无存,身上到处都是灼伤。可是比起所受的内伤,这些皮外伤几乎不值一提。方才短短时光,仇石几乎把“周流八劲”的滋味尝了个遍,此时五内如焚、气血如沸,周身骨骸几乎散架。眼看谷缜鼻青脸肿地又扑了上来,只吓得掉头就跑,边逃边想,这小子的武功邪门透顶,再叫他抱上一次,自己十九要丢小命。 主帅一逃,盗贼们竞相开溜,剩下一群倭寇负隅顽抗,被戚家军风卷残云,杀得落花流水,十停之中去了九停,剩下的一停,逃回福建的百不及一。 经此一役,四省盗贼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直至数年后被戚继光、俞大猷相继荡平。 仇石轻功高妙,谷缜追了一程,不但没有追上,反而落得更远,只好停了下来,反身加入战团,扫灭残寇。 厮杀正酣,忽听有人叫喊“谷老弟。”转眼望去,戚继光提剑赶来。谷缜欣然相迎,只见戚继光双颊深陷,两眼布满血丝,谷缜心生感慨,叹道:“戚将军,苦了你了!” 戚继光问:“二弟呢?”谷缜道:“一言难尽…”不及多说,炮声又响,二人掉头望去,“魔龙号”驰骋江面,向岸上连连发炮,打伤了不少将士。原来艾伊斯眼看大势已去,心中不甘,仗着炮舰犀利,想要浑水摸鱼,出一口恶气。 戚继光面有怒容,下令发炮反击,炮弹击中敌舰,当当作响,“魔龙号”分毫未损,铅弹纷纷坠入江水,义乌兵又气又急,纷纷跳脚大骂。 “戚兄!”谷缜忽道,“这艘战舰来历不小,舰身覆盖双层铁甲,前后火炮多达百门,足以攻灭小国、威慑七海,只能智取,不可力战。” 这数日交战,戚继光最头痛的当属水魂之阵,其次就是“魔龙”战舰,闻言问道:“谷老弟,你可有克制这战舰的巧计?”谷缜笑道:“算不得什么巧计,不过声东击西罢了。戚兄以大队船只佯攻,我领一乘轻舟,出奇不意冲至战舰下方,到了船上,我自有办法。”戚继光注视他半晌,忽道:“若是炮战,我方战舰必然沉没,这笔账怎么算?”谷缜笑骂道:“好小气的将军!战舰沉了,我赔你就是。”戚继光摇头道:“你回不来呢?”谷缜笑道:“一定回来。”戚继光正色道:“军中无戏言。”谷缜道:“要么击掌为誓?”二人伸出手来,还没击掌,戚继光手掌一紧,握住谷缜手掌,盯着他说:“这一去,好比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谷老弟,你要活着回来!” 谷缜微微一笑,说道:“关云长温酒斩华雄,戚兄不妨也温两坛好酒,待我回来,大家饮个痛快。”戚继光心头一热,朗声道:“如君所愿。”二人均是豪迈过人,不喜多言多语,深深对视一眼,谷缜迈开大步,向着江边走去。 一时炮响,六艘战船从东、西、南三方驶向“魔龙号”,双方横江大战,火炮轰鸣。“魔龙号”百门大炮,连环轰击,声威骇人,明军火炮打不穿它的铁甲,只能落入挨打境地。乍晌工夫,三艘明军战船相继沉没,船上的水军纷纷跳船逃生。 谷缜驾乘一叶扁舟,鼓足风帆,借着大船掩护,趁乱逼近敌舰。身边飞弹流火、往來交织,前后的明军战舰纷纷下沉,任是谷缜胆大包天,一颗心也提到嗓子眼上。不一时,六艘明舰只剩下了残木败桨,乱纷纷飘零水上,恰好朝雾散尽,大江寥廓,一轮红日照伢天地清宁。“魔龙号”发现谷缜,炮火轰击过来。谷缜摆舵躲闪,铅弹前后落下,激得小船飘来荡去,有如疾风暴雨中的一点浮萍。 义乌兵立在岸边,瞧得提心吊胆,忽见谷缜向东转折,钻入“魔龙号”炮火不及的-处死角。“魔龙号”体形庞大,远远不如小舟灵活,不待它掉转炮口’谷缜抢到舰首下方,収出肩上揽绳,缠住魔龙利爪,须臾爬到雕像下方。 戚军将士见状,忍不住齐声欢呼,呼声未绝,“魔龙号”向前猛冲,到了一排粮船之前,忽然摆舵,舰首魔龙横了过来,扫中一排桅杆,哗啦啦之声不绝,桅杆纷纷折断。 这一下冲力绝大,谷缜首当其冲,身边木屑夹着劲风,割肌刺骨,疼痛无比。眼看一根桅杆迎面撞来,纵有山、泽二劲护体,也是站立不住,他身子一晃,从“魔龙”上栽了下来。岸边众军见状,齐声惊呼。不料谷缜身在半空,丹田处天劲涌出,长发陡然伸直,活物一样缠住“魔龙”的利牙。 艾伊丝以为抛下谷缜,号令掉转舰身,又向岸边驶来。谷缜却借着战舰转舵之势,长发晃荡,将身子抛了起来,“周流风劲”自然涌出,谷缜因着江风,飘飘然翻落在“魔龙”的左翅上方,双脚落地,忽地发足飞奔。 “魔龙号”上的胡人明明看见谷缜坠江,这时忽又见他,均是不胜愕然。还没还过神来,谷缜已经跳上甲板,“猫王步”展开,东转西奔,一道烟奔到舰桥下方。 艾伊丝正在舰桥之上,眼睁睁望着谷缜奔到近前,躬身让过两把弯刀,似向左扑,还向右纵,突然纵身腾空,向她当头扑来。 “猫王步”使到一半,谷缜忽觉不妥,心想这一招对付男人还好,艾伊丝本是女子,若被骑在身下,真是莫大侮辱。 心念及此,谷缜拧身变招,可是招式用老,半空中失去重心,合身撞在艾伊丝后背,将她重重压在下面。 艾伊丝失声惨呼,一旁的娟、素二女情急救主,拔出两柄细长软剑’分心刺向谷缜后背。剑尖将及,谷缜突然翻转,抓住艾伊丝挡在上方,二女大惊失色,亏得剑术了得,千钧一发收回软剑,左右分开,躬身去刺下方的谷缜。谷缜缩成一团,拽住艾伊丝衣襟,左来左迎,右来右迎。二女投鼠忌器,生怕伤了主人,软剑呑吞吐吐,总是无法刺出。 艾伊丝只觉剑风往来,激得寒毛直竖,更与谷缜一上一下地颠来倒去,耳鬓厮磨,肌肤相揉,男子气息涌入鼻间,直令她心跳如雷,浑身发软,几乎瘫在了谷缜身上。 谷缜也觉艾伊丝肌肤娇嫩、体态丰满,一时微微动情,暗想几年不见,小丫头居然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女人,这么纠缠下去,实在不太雅观。想到这儿,他扼住艾伊丝的咽喉跳了起来。娟、素二女见机,双剑齐出,刺他胁下,剑尖及身,谷缜体内“泽劲”发动,二婢手底一滑,软剑掠过肌肤,“哧哧”划破衣衫,只留下两道淡淡的红痕。 二女大惊失色,正要收剑再剌,谷缜带着艾伊丝向后跳开,厉声道:“谁再上来,我掐死她。”娟、素二女面面相对,全无主意,船上众人也纷纷赶到,黑压压将谷缜围住。 艾伊丝定了定神,冷冷道:“姓谷的小狗,你要怎的?”谷缜笑道:“我要你投降。”艾伊丝冷笑:“我若投降,还能活吗?左右是死,先死后死全无分别,拉你垫背倒也不错。”说到这里,扬声叫道,“我若死了,大伙儿一起出手为我报仇。” 谷缜摇头道:“你若投降,我保你不死。”艾伊丝冷笑道:“你骗三岁的小孩儿吗?这‘仗义鸟兵损失惨重,我若落到他们手里,岂能留下全尸?” 谷缜知她多疑,笑道:“那么你带船离开中土!”艾伊丝沉思一下,点头道:“好。将来师父问起来,我就说你武力胁迫,势不得已,让他找你的晦气。” 谷缜笑骂道:“丫头片子,半点儿也不肯吃亏。”艾伊丝哼了一声,发出号令,“魔龙号”转过船头,穿越水寨,顺江东下。谷缜知道艾伊丝言而无信’是以守在舰桥,监视该船去留。;“了足足一日,直到薄暮时分,艾伊丝才说:“天晚了,船也走远了,谷小狗,你该放人广吧?” 谷缜笑了笑,扯出腰带,将艾伊丝双手捆住,艾伊丝怒道:“你要食言?”谷缜道:“你这丫头翻脸比翻书还快,我如今放你,难保你不掉头袭击粮船。说不得,鄙人屈尊陪你几天,‘魔龙号’出了海,再放你不迟。”艾伊丝俏脸铁青,盯着他两眼出火。 谷缜不理她,冲娟、素二女笑道:“贵主人闺房何在,容鄙人参观参观。”二女无法,当先引路,来到一处舱房,推开舱门,幽香扑鼻。二女燃起香烛,只见桌椅妆台、床铺帐幕无不精美奢华,镶珠嵌宝,熠熠生辉。 谷缜啧啧连声,将几件首饰把玩一番,回头笑道:“素姑娘、娟姑娘,天时不早,二位还请回房歇息!”素女道:“我们出去了,难保你不会对主人无礼。” “这个放心。”谷缜微微一笑,“我对小猫小狗无礼,也不会对你家主人无礼,她长得又丑,脾气又坏,天底下有男人喜欢她才怪。” 艾伊丝气得浑身发抖,眼里禁不住滚出两行泪水,颤声说道:“谷小狗,你求神拜佛,千万不要落在我手里,要不然,我…我…”谷缜低头望着她,学着她的口气笑道:“你…你要怎样?”二人脸庞接近,呼吸可闻,艾伊丝心里没来由一乱,恨恨别过头去。谷缜笑道:“这样才对,好女不吃眼前亏。”一转眼,见娟、素二女徘徊不去,又笑道,“还不走?” 二女神色迟疑,艾伊丝忽道:“你们去吧,料他也不敢对我怎样!”二女听命退出,谷缜笑道:“怎么只见娟、素,不见兰幽、青娥?”艾伊丝脸色一沉,撅起小嘴一声不吭。谷缜笑嘻嘻地瞧她一眼,忽地将她抱起,横放床上,伸手解开她的衣带。艾伊丝吓得六神无主,双颊也滚热起来,口中颤声道:“你…你做什么?” 谷缜笑而不语,将她双腿扰起,用腰带捆住,系在床栏上面,艾伊丝才知他并无歹意,羞恼之余,又觉失望,狠狠一口啐在谷缜脸上。谷缜伸袖抹干,皱眉道:“小丫头,再敢放肆,我打你屁股。”说完伸个懒腰,一边躺下,艾伊丝怒道:“你怎么睡我的床?”谷缜道:“你要睡地上也成。”艾伊丝气急大叫:“这是我的床。”谷缜笑道:“你叫它一声乖乖,瞧它答不答应?"艾伊斯气愤欲狂,大骂流氓、无赖、小狗、畜生,骂了老半天,忽听细微鼾声,定眼一看,谷缜已经睡着了。 ------------ 第四十四章 荒岛情归 谷缜经历六虚之危,又连日赶路打仗,此时早已疲惫不堪,本想小憩片刻,不意头才沾枕,便已酣然入梦。这一梦变幻多多,一会儿梦到施妙妙,一会儿梦到父亲,一会儿梦到陆渐,一会儿又梦到商清影。待得惊觉,忽见艾伊丝秀目清亮,盯着自己呆呆出神。她见谷缜睁眼,哼了一声,别过头去。谷缜见她手足绑缚如故,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心想:“她怎么不趁我睡熟,径自逃走?” 原来艾伊丝并非不想逃走,只道谷缜睡得太过轻易,不合他平时的性情,艾伊丝不免疑神疑鬼。谷缜睡得越沉,她越是不敢乱动。 谷缜一觉睡足,神清气爽,解开腰带,牵着艾伊丝出舱巡视。一路上问问这个,说说那个,间或停下来与水手们拉拉家常,俨然将这战舰看成了自家产业。艾伊丝一边瞧着,恨得牙痒,众人见她一脸怒色,无不胆寒,一个个低头缩脑,不敢与谷缜搭话。 看罢舰船,谷缜又叫饭吃,绢、素二女端来饭菜,谷缜让艾伊丝先吃,自己再用。艾伊丝冷笑道:“谷小狗,不想你胆小如鼠·,竟也怕死?”谷缜道:“是啊,我胆小如鼠,你却胆大如虎。”艾伊丝一愣,转过念头,心中大恼:“气死人了,这小狗拐着弯儿骂我母老虎么?” “魔龙号”顺江东下,渐行渐远,是日将出海口,谷缜估算时日,料想两船行程再慢,也已进入江南地界,便笑道:“艾伊丝,这几日叨扰你了,今日我便告辞,临行奉劝你两句,中土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 艾伊丝冷笑道:“我去哪儿,不要你管。这几日你害得我好苦,还是那句话,你求神拜佛,千万不要落到我手里。”谷缜抓起她手,瞧了又瞧,笑嘻嘻地道:这手儿这么小,这么嫩,连鸡都抓不住,还能抓住我吗?艾伊丝被他握住了手,心头鹿撞,恨恨盯着谷缜,神情十分羞愤。 谷缜命“魔龙号”停在江心,与艾伊丝上了一艘小船,划船上岸,始才将她放开,笑道:“到此为止,好自为之。”艾伊丝瞥着他,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谷缜见她神气,隐隐感觉不对,但究竟如何,却又思索不出,当下哈哈一笑,放开艾伊丝,快步向前走去。 刚走了百余步,忽听身后艾伊丝高叫:“谷缜,你看这是什么?”谷缜回头一瞥,绢、素二女站在艾伊丝身后,艾伊丝手持一幅银色绡纱,在日头下光华夺目。艾伊丝将银绡披上肩头,笑道:“谷小狗,你猜着银绡的主人是谁?” 谷缜盯了银绡半晌,慢慢说道:“你从哪儿的来的?”艾伊丝笑道:“听说这东西名叫软金纱,能收各种铁器,也不知真不真。娟儿,你拿剑试试。” 娟女拔出软剑,凑近银绡,放开剑柄,“嗡”的一声,软剑被银绡吸住,悬在半空,微微颤鸣。谷缜再无怀疑,这软金纱正是施妙妙祖传的至宝,少女艺成以后,从不离身。心念至此,谷缜心神一乱,忍不住跨上一步。 “劝你别动。”艾伊丝举起银绡,“你若上前一步,我银绡一挥,那位施姑娘立马人头落地。哼,无头美人,想来别有一番风情。” 谷缜皱了皱眉,忽道:“艾伊丝,你放了妙妙,我任你处置。”艾伊丝笑道:“你不怕我杀了你?”谷缜叹道:“谷某认栽,要杀要剐,随你的便。”艾伊丝俏脸发白,轻轻咬了咬嘴唇,低声说:“你宁可为她而死?”谷缜哭笑一下,默默点头。 艾伊丝目光一寒,大声道:“把他锁起来。” “魔龙号”抵岸,跳下两名壮汉,手挽粗大铁链,走到谷缜面前,方要动手,谷缜忽道:“且慢,先放妙妙。”艾伊丝冷笑道:“放不放人,由得了你么?”谷缜一阵默然,忽道:“我先见她一面。” 艾伊丝笑道:“无怪你们中土人常说‘不见黄河不死心’,你若不亲眼瞧瞧那位姑娘,想也不会甘心认输。”手一招,两名夷女佣着一个银衫少女出现在船头,那少女双手被缚,口里塞着麻核,可是那眉、那眼、那身姿风韵,在谷缜梦里何止出现了千百次,他心子狂跳,失声叫道:“妙妙!” 施妙妙应声望来,双目一亮,忽地挣扎起来,却被两名夷女死死按住。谷缜正想说话,忽听艾伊丝喝道:“将人带下去。”两名夷女拽着施妙妙退下。谷缜面如死灰,伸出双手,壮汉抖开铁链,将他手足锁住,拖到艾伊丝身前。 艾伊丝打量谷缜,微微一笑,忽地伸手,在他头发里摸索一阵,抽出那根乌金丝,轻轻笑道:“你还是爱将乌金丝藏在头发里,若是没有这个,想开铁锁,可就难了。”谷缜不由苦笑,他与艾伊丝同门学道,互知底细,一旦占据上风,便不会给对方任何可趁之机。 艾伊丝将谷缜带回舰船,来到舱中坐下,笑道:“谷小狗,故地重游,感想如何?”谷缜笑道:“果然是金窝银窝,不如你家的狗窝。”艾伊丝冷笑道:“死到临头,还嚼舌头,来人啊,掌嘴五十。” 一名壮汉应了一声,抡起巴掌,便要抽打,艾伊丝忽又说道:“慢着。”盯着谷缜瞧了一阵,见他笑嘻嘻的全无惧色,也不禁有些佩服他的胆气,说道:“谷小狗,这几日你代我不坏,我若叫人打你,未免显得肚量不够。” 谷缜笑道:“这话中听。”艾伊丝淡淡一笑:“这样好了,咱们赌一次。”谷缜道:“怎么赌?”艾伊丝道:“规矩由我来定,你胜了,我将你和施姑娘一齐放了;你败了,哼,终此一生,必须听命于我。谷小狗,你敢不敢赌?” 谷缜笑道:“好啊,不赌白不赌。”艾伊丝冷笑一声,下令道:“待会带他来后厅见我。”说罢领着几名夷女去了。 过了两刻功夫,有夷女来到前舱,对一名壮汉耳语几句。众壮汉将谷缜送到后舱,舱中金碧辉煌,正中架设一张大床,被褥鲜丽,如云似霞,床柱黝黑无光,却是生铁铸成。四名胡汉将谷缜抬上大床,四肢锁在铁床上面。谷缜笑道:“这是干吗?赌睡觉吗?这我在行,睡上十天八天也行。” 胡汉一言不发,低头退出舱外。这时忽听细碎的脚步声,艾伊丝引着娟、素二女飘然而来,三人秀发披肩,香肩微露,肤色皓白如玉,玲珑撩人遐思。 娟女托了一张羊脂玉盘,盘上盛着羊角玉杯,素女拉上窗纱,舱室微暗,玉杯碧光莹莹,反而明亮起来。 玉杯送到谷缜面前,杯中酒液如血,散发醉人芬芳。谷缜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今征战几人回。’好酒,好杯,艾伊丝,你要跟我赌喝酒,那可是自讨苦吃。 艾伊丝温婉一笑:“谷爷千杯不醉,我哪敢捋你的虎须?”谷缜见她一反常态,心中大为纳闷:“小丫头闹什么鬼?”边想边笑,“艾伊丝,你什么时候老虎变成猫了?爷可不吃这一套。” 艾伊丝笑道:“你不吃这一套,那么吃不吃酒?”谷缜道:“酒是圣人粮食,一定要吃。”艾伊丝捧起玉杯,笑道:“你吃完这杯葡萄酒,咱们再谈赌约。” 谷缜心知酒中必有古怪,可是事到如今,也是别无他法,只得笑笑,接杯饮尽。艾伊丝笑道:“喝得好爽快,你就不害怕吗?”谷缜笑道:“怕什么,难道里面有穿肠的毒药?”艾伊丝与娟、素二女对视一眼,忽地放声大笑:“这里面啊,没有穿肠的毒药,却有销魂的春药。” 这一句话有如平地惊雷,震得谷缜目定口呆,蓦然间,他只觉小腹腾起一团火焰,身子忽地热起来。 “这滋味如何?”艾伊丝吃吃笑道,“这春药名叫‘爱神之泪’,霸道极了,若无女子宣泄,比死还难受呢!”说到这里,微微低头,挺翘的鼻尖与谷缜高高的鼻梁上下相对,双方鼻息相通,心跳可闻,谷缜身子越发炽热,更有一股泡沫似的东西,从骨子里涌了出来。 耳边艾伊丝的声音飘忽迷离,有如春日梦呓:“今日的赌约便是——以三个时辰为限,你若能抵挡‘爱神之泪’,不行苟且之事,那么我就饶你二人;若不然,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说话间,纤指拂过谷缜胸腹,如谈琴瑟,轻抹暗挑。谷缜欲火更甚,似要烧破血肉,嗓子干痒难耐,身子生出极大变化。 谷缜大吼一声,忽地抬头向艾伊丝撞去,艾伊丝闪身避开,笑道:“谷小狗,你先别逞强,看到床边的玉环了么,撑不住时,只需一拉,便可脱离苦海,荣登极乐。” 谷缜怒道:“滚开。”艾伊丝笑道:“这会儿你恨我,呆会想我还来不及呢!”她咯咯一笑,领着娟、素二女飘然走了。谷缜望着三人窈窕背影,忽地恨意全无,绮念丛生,心中淫念此起彼伏,忍不住纵声长叫,叫声入耳,竟是“妙妙”二字。 谷缜心中一清,努力收敛绮念,凝神与那欲火相抗,谁知药性太烈,不一会儿淫心又炽。转眼望去,床边的羊脂玉环伸手可及,环上系了一根金线,远远连着一只银铃。谷缜只需拽下玉环,银铃激响,艾伊丝立刻就能听见。 这诱惑世间任何男子也难以抗拒,何况谷缜欲火焚身,神志迷乱,不自觉手已把住了玉环。 玉环入手,冰凉滑腻。一丝凉气如丝如缕,慢慢透入掌心。谷缜略微清醒,一件往事涌上心头。那是一年冬至,天寒水冷,草木萧条,他与施妙妙站在海边,赏玩海景,远望碧海如锦,纹鱼龙于云中,绣红日于浪口,苍穹如镜,映孤鸿于天外,渺天地为一粟。 那时间,施妙妙受过一场风寒,久病初愈,披着一件白貂大氅,脸色苍白透明,通身银雕玉塑,只有眉眼乌亮,脉脉有神。 谷缜握住她的手,大约因为冬季,也许是在病后,女孩儿的手又凉又滑。谷缜嘲笑她像一条蛇。施妙妙伸手打他,他就改口说,像一条白蛇,修炼成精,专来勾引我的。施妙妙啐了一口,说你很了不起么?谁勾引你了?谷缜便笑,那么我勾引你好了,将来法海和尚来收妖,也让他收我,压在宝塔下面,好让你为我哭鼻子。 施妙妙眼睛忽然红了,压着你也活该,最好压在十八层地狱里,再也翻不了身。谷缜说,十八层太深,打个折,九层好了。施妙妙说,难怪你一身铜臭气,这件事也是讨价还价的么?也罢,看在你陪我散步的份上,就九层,一层也不许耍赖了。 银色倩影在谷缜的心中徘徊,娇柔的声音似在耳边,仿佛顽石清泉,又似醍醐灌顶,冰凉纯净,浇灭欲火。于是乎,谷缜竭力回想与施妙妙在一起的日日夜夜,一时一刻也不放过。 情欲阵阵袭来,谷缜汗如泉涌,他的眼神忽而迷离,有如夜里的寒烟,忽而又如朝阳一半清醒,身子挣扎扭曲,把握玉环的手却慢慢松开了。他只一生之中,竟然从未如此难过,体内热血雄劲,就如燃烧的烈酒,不但要将他烧着,更要毁灭万物。可又不知怎地,每到欲火烧身,一想到施妙妙,他又死死忍住,也不知过了多久,谷缜忽地虚脱,眼前一黑,昏过去了。 昏沉间,眼前银色的身影若隐若现,倩影四周,似有流光飞舞。奇怪的是,流光没每转一次,体内的炽热就减少一分,慢慢地心火退尽,冷却下来。谷缜只觉惊奇,却不知八劲护住他的神志,正在驱散余毒,方觉轻快,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悦耳的铃声。 谷缜猝然一惊,睁开双眼。入眼处是一只素白的纤手,纤手握着玉环,相交相溶,难分彼此。 谷缜的身子软绵绵的,神志却很清醒,他抬眼望去,艾伊丝手握玉环,神气古怪。谷缜方知扯动玉环的不是自己,不由松了口气。艾伊丝盯着他的脸,也是沉默不语。 两人对视片刻,艾伊丝忽地拍了拍手,娟,素二女走到床前的一口衣柜前,拉开柜门,柜中竟有一个女子,银衫素颜,双眼泪光流转,脸上满是湿痕。 “妙妙。”谷缜大吃一惊,定睛细看,那柜门上竟有两个小孔,从柜中看来,床上的一切尽收眼底。谷缜不觉的冷汗长流,心中大骂艾伊丝恶毒,料想方才若是把持不住,后面的事情将会不堪设想。 艾伊丝沉默一下,又一拍手,进来两个壮汉,将谷缜从床栏上解下,重新锁好。谷缜怒道:艾伊丝,你又要赖账? 艾伊丝一言不发,飘然向外走去。谷缜和施妙妙均被架着,紧随其后。 巨舰已出海口,四周碧波无垠。艾伊丝走到舰首,迎着海风,金灿灿的长发飞扬不定。 谷缜心中焦躁,可又不敢乱动,目光一转,施妙妙也正将目光投来,尽管不能言说话,喜悦之情却是洋溢眉梢。 二人四目相对,一言未发,却似交谈了千言万语,相隔数丈,两颗心却似紧紧贴在一起。谷缜心里欢喜已极,整个人几乎都要爆炸开来。 海天交际处,落日渐沉,云霞瑰丽,模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近了看时,却是一座狭小的荒岛,艾伊丝忽道:准备好了么?一名壮汉躬身应道:好了。 艾伊丝瞧也不瞧谷缜两人,口中冷冷说道:我说话算数,过了‘爱神之泪’这一关,我就放了你。不过,白白放了你们,我也不好向师父交待!”她指着那个小岛,“我把你们留在海上,给你们两天的饮食,两天以后,你二人是死是活,全看天意。” 谷缜忍不住叫道:“艾伊丝,这地方鸟不生蛋,鱼不拉屎,连泉水也没有…”艾伊丝冷笑道:“是么,岛上不好,海里怎么样?” “好,好!”谷缜无可奈何,艾伊丝打个手势,胡汉将两人缒下甲板,乘着一搜舢板,将两人丢在荒岛,留下两日饮食,跟着转回巨舰。 “魔龙号”乘风起航,艾伊丝这是转过身来,凝望岛上的两人化为细小的黑点,嘴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 谷缜目送云帆消失,挪到施妙妙身边,解开她双手的束缚,施妙妙一得自由,扯下塞口的布条,叫道:“谷缜…”才叫一声,又落下泪来。 谷缜笑道:“傻鱼儿,哭什么,咱们保住小命,应该高兴才对。”施妙妙点了点头,忽又双手捂脸,轻轻抽泣起来。 谷缜心中惊疑,皱眉道:“傻鱼儿,艾伊丝虐待过你么?”施妙妙一抹泪,摇头说:“她待我很好,我…我只是没脸见你,一想到过去的事,我就恨不得死了才好!” “傻鱼儿尽说傻话!”谷缜含笑叹气,“你若死了,我又怎么活呢?”施妙妙一呆,扑入他怀,落泪道:“谷缜,你对我越好,我心里越难过,我打你,骂你,还要…还要杀你,我好糊涂。你坐了那么久的牢,吃了那么多苦,好容易逃出来,我不帮你不说,还处处跟你作对,我怎么就那么傻…” 谷缜只是微笑,待她哭够了,才说:“你若不傻,怎么叫傻鱼儿呢?”施妙妙见他嬉皮笑脸,心里微微有气,怒道:“谷缜,你打我骂我也好,干吗取笑我呢?”谷缜大笑道:“妙妙,我说的是真心话。那时我一丁点儿证据都没有,怎么说都是个十足的坏人,你心里明明爱我怜我,却不肯包庇我。说起来,你心里的苦楚也不比我少。再说了,天下的女孩儿谁不想自己的心上人清白正直呢?” 施妙妙呆呆瞧他半晌,轻轻哼了一声,低头说:“谁是我的心上人啦?”谷缜接口笑道:“我知道,他姓谷名缜,大号笑儿。”施妙妙脸一红,啐道:“绰号厚脸皮,别号坏东西。”谷缜嘻嘻直笑,靠着施妙妙,想要与她亲近,却被少女推开。 施妙妙望着浪花出神,良久叹道:“谷缜,你对我越好,我心里越难过,我…我这一辈子都欠你的。” 谷缜笑道好啊,那就用一辈子来还!”施妙妙一愣,见他脸上神气,忽地明白奴红着脸骂道:“你胡说什么?哪有你这么蛮横的债主?”谷缜道:“我是生意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好了,本债主要先收几分利息。”伸长嘴巴,出其不意地在少女脸上啄了还想再啄,施妙妙下意识伸手一推,谷缜手足被缚,摔了个四脚朝天。施妙妙又羞又惭愧,将他拉起,红着脸说;“谷缜,你再乱来,我就不客气了。” 谷缜哼了一声,闷闷躺在沙滩上面。施妙妙看他神态,想到他为自己受的苦楚,心生不忍,伸手去拧他手脚的铁链,拧了片刻,无力停下,苦笑道:“我被人封住了内力,现如今,一点儿本本领也没有了。” 谷缜奇道:“谁封住了你的内力?”施妙妙叹道:“说来话长,解开铁锁再说。”谷缜道:“可惜我的乌金丝被收去了。”目光一转,落在施妙妙头顶的银簪上,“妙妙,你将簪子借我一用。”施妙妙拔下银簪,谷缜握在掌心,运劲一搓,簪子立时变细,谷缜两头一扯,变鞭细更长。 施妙妙瞧得惊异,不知他何时练成这般内力、,只见他将银簪拉成一根细丝,反手插入锁孔,拨弄两下,铁锁顿脱,谷缜又将双脚镣铐打开,笑道:“这些破铜烂铁,也想困住我吗?”施妙妙欢喜不胜,嘴上却说:“你又得意什么?胜而不骄,才是君子。”谷缜笑道:“君子二字跟我不沾边,我是色鬼才对。”说着毛手毛脚,冲上去拥抱,施妙妙慌忙躲闪,说道:“你若是色鬼,刚才那么好的机会,怎么凭空错过了?” 谷缜笑道:“是啊,我也后悔来着。”施妙妙心中涌起一阵酸气,咬了咬嘴唇,眼眶忽地红了。谷缜微微一笑,将她揽入怀里,抚着她的秀发说:“妙妙,你还不懂我的心么?你在我心里,谁也比不上。” 施妙妙听了这话,心尖儿一阵发颤,只觉谷缜的怀抱温柔如春,整个身子悄然融化。他不由闭上了眼睛,泪如走珠,沾湿衣裳。 落日余烬熄灭,东方升起半轮明月,岛上的两人抹上了一层清寒的银光,衣如雪,眉如霜,四下传来隐隐的涛声,忽有鱼儿破水,剌剌的声音一下下敲打在心头,别有一种宁静超然的感受。 两人坐在岸边,眺望海天明月,只觉此生已足,就此死去,也无遗憾。 过了许久,施妙妙才从这奇境中苏醒,回头望去,谷缜默默瞧她,眼中满含笑意、施妙妙双颊发烫,直起身来,忽地想起一事,心中生出凄惶,轻声说道:“谷缜…王真的不在了么?” 谷缜叹了口气,施妙妙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他,心中一阵明悟,泪水成行地流了下来。 她俯下身子,轻轻地抱住谷缜,呜咽道:“对不住,谷缜,全都怪我任性,岛王去世的时候我也不在他身边,身为东岛四尊,我是最无能的一个!” 谷缜拍了拍她肩,轻声说:“傻鱼儿,别说你不在,就算你身在那儿,也救不了他。老爹没有白死,临死一击,也要了沈舟虚的命!” 施妙妙伏在他怀里,想起多年来谷神通的教诲养育,点点滴滴,如在眼前,她心里的悲恸无以复加,起初嘤嘤低泣,渐渐化为号啕大哭,整座小岛上都是少女的哭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红着眼说:“谷缜,叶尊主也死啦!” “叶老梵?谷缜吃了一惊,“他怎么死的?” “全都怪我!”施妙妙一脸沮丧,“那天我的心里很乱,离开了东岛别院,漫无目的,到处乱走,只觉天地之大,再也没有我容身之地!” “傻鱼儿!”谷缜叹了口气,轻轻抚摸少女的鬓发,“你干么要走呢?干吗不来找我?你可知道,我心里多想你呀!” 施妙妙脸一红,轻声说:“我躲着你还来不及呢,又怎么敢去找你?那时候,我浑浑噩噩的,恨不得走到天地尽头,找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谷缜笑道:“那死法可不太妙!” 施妙妙轻轻揉弄衣角,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后来有一天,叶梵找上了我。原来,那天我离开别院,岛王放心不下,让叶梵找我回去。叶尊主为人脾性古怪,可是尽忠职守,千方百计地寻找我的踪迹,终于在衡山脚下,让他找到了我。他逼我回去,我打不过他,又听说是岛王的命令,无可奈何,只好跟他返回南京。谁知刚入江西,就听到了岛王的噩耗,我们一万个不信,以为是西城散布的谣言,尽管这么想,还是昼夜兼程,赶往南京。谁知刚出江西,无巧不巧,遇上了你的那位好友,陆渐陆公子…” 谷缜心子一跳,忙道:“那是什么时候?”施妙妙说道:“大约四天之前!” “四天之前?”谷缜喜出望外,双手一拍,“大哥他还活着!” “大哥?”施妙妙茫然不解。谷缜说道:“妙妙,陆渐是我同母异父的兄长。” 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施妙妙听得心怀跌宕,叹息久之,说道:“那时我见到陆大哥他愁眉苦脸、无精打采,身边还站着一个瘦高个儿的青衣男子。起初我还不知道这人是谁,叶尊主却变了脸色,盯着他目不转睛。青衣人笑了笑说道:‘我认得你,你叫叶梵、叶著的儿子吧?你老爹当年是条汉子,接我一招,尚能不死。只不过,那不死也不是什么好事,听看管的人说,他浑身筋脉爆裂,哀号了足足三天!’叶尊主听了这话,浑身发抖,过了一会儿才说:“万归藏,你还没死,很好很好!’我一听这话,吓了一跳,叫道:‘叶尊主,你叫他什么?’叶尊主叹了口气,说道:‘妙妙,这就是万归藏,待会儿我跟他动手,你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谷缜拍手叹气:“好个叶老梵,我小看他了。不料生死关头,他竟有如此气魄!” 施妙妙泪如泉涌,语带呜咽:“叶尊主那时间,女明存了必死之心,只想挡住万归藏,好让我有机会逃生。可是那个当儿,我又怎么能苟且偷生呢?我捏着银鲤站在一边,打算到时候助他一臂之力。叶尊主猜到我的心思,叹了一口气,冲万归藏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知道打不过你,家父的仇却不能不报!’万归藏笑道:‘好说,好说,看叶著面,我让你三掌!’” “叶尊主也不多话,上前拍出三掌,可是万归藏手不抬、足不动,任由三掌落在胸口,身子好似木妆,居然一动不动。叶尊主面无血色,正要向后跳开,万归藏忽地笑道:‘走什么,轮到我了!’他一挥手,叶尊主就不动了,我正觉奇怪,忽见叶尊主浑身一抖,七窍中喷出几股血箭,浑身的骨髓发出啪啦脆响。 “我吃了一惊,尽力发出‘千鳞’,不想万归藏撩起袍子,轻轻向上一兜,银鳞纷纷落到上面。他笑了笑,再一抖,鳞片叮叮当当地落了一地。乍一看,他不过掸了一下衣衫,就破了我的‘千鳞’。这武功超乎人力,近于神仙鬼怪。我的心里慌乱极了,万归藏盯着我笑了笑,又说:“千鳞高手?你是施浩然的女儿吧?你老爹的逃命功夫高明,不知道你学到了几成?”又一扬手,我只觉一股怪力四面涌来,胸口一热,浑身的真气直冲脑门。 “我心想这一下必死无疑,不料一股劲力从旁涌来,只一下,就将周围的怪力冲开。我回头一看,正是陆大哥出拳相救,他将我拉到身后,说道:‘万归藏,你堂堂大丈夫,竟对一个女人下手?西城之主的脸皮都叫狗吃了吗?’万归藏笑着说:‘陆渐,你几次三番跟我作对,我一直没有杀你,你知道为什么吗?,陆大哥说:‘只因我鬼迷心窍,助你脱了天劫,要是重来一次,我宁可自己死了。’万归藏笑道:‘万某一城之主,恩怨分明。我欠你一个人情,没还之前,不会杀你。至于这个小丫头,本是东岛余孽,我非杀不可!你再拦我,我可对你不客气!’” 施妙妙说到这儿,抽噎了两下才说:“陆大哥听了这话,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万归藏,你说你欠我一个人情’对不对?,万归藏说:‘对啊!’陆大哥说:‘好,你放了施姑娘,你我恩怨两清,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欠我任何人情,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听得吃惊,万归藏也说:‘陆渐,你想明白了?’陆渐说:‘想明白了,大不了,一命换一命!’万归藏笑着说:‘好个一命换一命!’也没看清他的动作,人就到了我的身边,一指点中我的‘膻中’穴,我没了气力,倒在地上。只听陆大哥怒道:‘你怎么还动手?’万归藏说:‘‘我答应你不杀她,可没答应别的。我关她三五十年,等她老了朽了,再放她出来不迟!’ 说到这儿,施妙妙打了一个冷噤,眼里流露出一丝恐惧:“陆大哥武功很髙,万归藏却可怕极了,他右手抓着我,只用左手和陆大哥交锋,陆大哥却占不到一丝便宜…”谷缜忽道:“妙妙你不知道,他一只手对付陆渐,比两只手更加厉害。”施妙妙怪道:“为什么?”谷缜道:“他将你抓在手里,陆渐投鼠忌器,不敢全力出手。高手相争,重在气势,陆渐心有忌惮,气势输了大半。” 施妙妙不忿道:“万归藏一代高手,怎的这样卑鄙?”谷缜叹道:“他行事但求取胜,至于如何取胜,从不放在心上。” 施妙妙面露愁容,注视海中星月。星光微微,闪烁不定,她心有所感,怔怔流下泪来。谷缜忍不住问:“大哥后来怎样了?”施妙妙抹去泪水,说道:“双方强弱悬殊,不过两个照面,陆大哥就倒在地上,委顿不起。万归藏扬起手掌,在他头顶上比划了两下,似乎有些迟疑,接下来叹了口气,放过陆大哥,抓着我转身就走。临走前,我看了一眼叶尊主,他倒在那儿,骨头全都断了,临死的时候,身子…身子还不及平时的一半大…”说到这儿,泣不成声。 “后来呢?”谷缜又问。 过了一会儿,施妙妙才拭泪说道:“万归藏带我走了一程,陆大哥又追了上来。万归藏笑着说:‘好小子,这么快就破了我的禁制?’陆大哥一言不发,我们走路,他也走路,我们坐下,他也坐下。 谷缜叹道:“大哥不死心,想救你出来呢!”施妙妙苦笑道:“只恨万归藏本领太高,敝?打不过他,谷缜微微—笑,心想;,现在打不过,将来可未必。” 施妙妙说:“这么走了大半日,迎面来了一个蒙面女子,骑着马,看到万归藏,下马拜道:‘主人派我来见老主人。’万归藏问:‘有什么消息?’女子说:‘主人着我禀告,她与仇先生、宁不空的属下仓先生率领数万人马,在安庆上流截住了粮船。义乌兵团团被围,指日可破,还请老主人放心!” “万归藏笑着说:‘凤凰儿本事大长,不令老夫失望。’陆大哥听了这话,脸色大变,看了我一眼,似乎十分犹豫,跟着一转身,发足向南跑去。万归藏将我交给那个女子,说道:‘这是东岛施妙妙,谷缜的…的那个,你把她带回‘魔龙号’,告诉凤凰儿,我了断了一件事,就来与她会合。’说罢一纵身,向陆大哥离开的方向追去。我被蒙面女子送到了大船上面,他们两人后来如何,我也不知道了!” 谷缜心知万归藏去追陆渐,叫他无法援救戚继光,此行两人势必全力以赴,陆渐凶多吉少。可是推算时日,直到艾伊丝兵败,万归藏也未现身,这么看起来、他不似没能制服陆渐,反而被陆渐拖住了手脚。 谷缜想到这儿,忧喜交集,不觉长长叹了口气。施妙妙忍不住问:“你叹什么气?”谷缜闷闷说道:“不知大哥怎么样了?”施妙妙说:“陆大哥吉人自有天相,照我看来,万归藏似乎不太愿意杀他!”谷缜想了想,皱眉道:“老头子一向杀伐决断,不是迷恋旧恩的人物,这一次他居然下不了手,所作所为,不似他的作风!” 施妙妙不快道:“谷缜,你这么说,难道指望他害死陆大哥?”谷缜摇头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只要猜到了万归藏的心思,将来遇上他,才知如何应付!” “将来…”施妙妙掉头四顾,黯然道,“我们困在这里,还有什么将来?” 谷缜站起身来扫视岛屿,与其说是岛屿,不如说是茫茫大海中的一处岛礁。方圆不过里许,一眼就可看遍,岛屿中心长了几丛杂草,此外尽是泥沙礁石。谷缜长年航海,深知如此小岛,逗留者无法存活,用光两日的给养,只有饥渴而死。除非天降好运,两日后有海船经过,可是那样的机会,实在万分渺茫。 “这个艾伊丝!”谷缜摇头苦笑,“压根儿没想让我们活命。” “也没什么…”施妙妙拢起鬓#,从容一笑,“临死前能见到你,今生今世,我心愿已足,别无他求!”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至于那个艾伊丝么,我也是女人,明白女人的心思,她那么对你,无非是想让我对你生厌。可她再聪明、再厉害,却有些小瞧人,那样的情形下,无论你做了什么,我也不会怪你。” “妙妙!”谷缜心热如火,大叫一声,发起狂来,双臂搂住少女,就地团团乱转。施妙妙起初羞赧,可一想到光阴短促、性命不久,一时也放开襟怀,搂住谷缜的脖子,发出一串银铃似的大笑。 两人癫狂一阵,双双躺倒在沙滩上,相依相偎,十指相扣,只觉生平之乐莫过于此。至于未来怎样,谁也不愿多想,恨不得就这么搂着抱着,直到地老天荒。 过了一会儿,谷缜査看施妙妙的经脉,但觉她的五脏经脉均被外来的异气抑止,异气面性质,也分五种。 谷缜猜不透万归藏的法子,想了想,传了施妙妙口诀,用对付“六虚毒”的法子逼了一次,可那五种异气全无动静。施妙妙见他眉间含愁,不由笑道:“你担心什么?反正也活不了几天,有没有内功,又有什么关系?” 谷缜见她豁达,也笑道:“说得是,到了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就算练成绝佾内功,也未必强过一只乌龟!” 施妙妙啐道:“你才是乌龟!”谷缜笑道:“好呀,反正我们是一路,我是龟公,你就是龟婆…”“不说好!°施妙妙羞红了脸,“什么龟公龟婆,别当我不知道,你去秦淮河干过坏事,人家说,那里的龟公全认识你…” 说着举手要打,却被谷缜伸手抓住,开口要骂,又被那无赖用嘴堵住。施妙妙口中咿咿呜呜,身子其软如绵,一团烈火从心底燃起,转眼之间将她吞没。 两个少年男女身处绝境,抛开一切尘俗礼法,放浪形骸,抵死缠绵,荒岛上春意盎然,尽是一派旖旎风光。 两人沉溺情爱,忘乎日月。两天功夫转眼过去,饮食很快耗尽,谷缜从情欲中清醒,起身眺望远处,海天茫茫,不见一片帆影,料想几日之间,也不会有船来了。 谷缜告知施妙妙,施妙妙想了想,轻.轻说道:“缜郎.古人言‘朝闻道,夕死可矣’,能与你度过这两日,妙妙此生了无遗憾。与其渴死饿死,倒不如效仿先贤,沉沙海底,遗体付诸鱼龙,也好过来年有人经过,看见两具僵尸,丑怪不堪,可悲可笑。” 谷缜知她在乎容貌,不肯死后示丑于人,再说生路已绝,饥渴死去,不过白白增添痛苦。 想到这儿,轻叹道:“既然这样,趁着还有力气,我们投海而死,敛一对水鬼夫妻。” 两人心意交融,只言片语.就已洞明对方的心意,当下拖在一起,极尽温存缠绵。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双双起身,各自绑了一块大石,手牵手向海里走去。海水起伏,渐渐漫到口鼻,两人紧紧相拥,双双倒入海中。海水滩入口鼻,谷缜只觉一阵窒息。他水性不凡,此时身在水下,神志依旧清晰.只怕施妙妙临危恐惧,将她横抱起来,踏着沉沙向下走去。 施妙妙勾住他的脖子,身子微微颤抖,分明十分痛苦。谷缜也觉内息混乱,海水灌入肺部,好似烈火烧灼,海水重逾千斤.四面重重压来,他的神志渐渐迷糊.出于溺者本性,双手下意识抱得更紧。 生死关头,丹田突地一跳,一股内息如洪流涌出,闪电般灌注全身,挤压肚腹、肺部,将里面的海水生生逼了出来。谷缜吐出海水,神志为之一清,体内那股真气不但不因此衰减,反而更加强劲,起初在体内奔走,浑身上下无所不至,渐渐地脱出经脉、冲破血肉,从他周身的毛孔里喷薄而出,与海水相融.呼啦啦搅动起来。四周的海水如飞旋转,从下而上,由小而大,揽出了—个直通海面的漩涡,气流扑面而来,谷缜只觉口鼻清凉,突然之间又能呼吸。 这情形古怪极了,饶是谷缜聪明多智,一时也觉茫然失措,可他一旦呼吸,那股真气如火添油,更加凶猛。四周的海水越转越急,生出—股浮力,将二人冉冉托起,送出海面,再叫海浪一卷,竟又回到岸边。 一旦出水,真气立马消失,谷缜周身空虚,手脚乏力,好容易挣扎起来.一看施妙妙,少女脸色煞白,手足冰冷,分明已经没了生气。谷缜不由得痛悔交集,二人一同求死,但他欲死不能,施妙妙却已魂归幽冥,这长空折翼之痛,叫人情何以堪。 谷缜欲哭无泪,可他长于应变,心头稍稍一乱,忽又冷静下来,一时断了死念,抱起施妙妙,横放在一块大石上面,运气于掌,推拿她的胸腹。不一会儿,海水流出口鼻,施妙妙忽地剧烈咳嗽,呛出了一大滩海水。 谷缜长松了一口气,将心上人搂入怀里,再也不愿放开,想起方才的沉水之举,不但蠢笨,更无志气。料想这几日沉浸于温柔乡里,沾染了傻鱼儿的傻气,做事浑浑噩噩,全没了当初置身绝狱、百折不屈的心志。想当时,但有一丝希望,他也决不放弃,难道说,时移事改,人也变了么? 施妙妙苏醒过来,盯着谷缜,好半晌才还醒过来,虚弱道:“我们没死么?” 谷缜苦笑一下,说道:“我无心中练成一门奇怪武功,平时无所作为,只会跟我大闹别扭,可是一到了危急之时,就会挺身救主。方才你我蹈海求死,生死关头,惊动了这门武功,我体内的真气硬生生排开海水,把我们托回海面!” 施妙妙半信半疑,说道:“缜郎,你又哄我,天底下会有这样的武功?”谷缜笑道:“千真万确!”施妙妙问:“这功夫叫什么名字?” 谷缜收起笑容,一字字说道:“周流六虚功!”施妙妙应声一震,冲口而出:“周流六虚功?你怎么会学成这个?” 谷缜将陆渐如何传来“六虚毒”,自己生死边缘,如何从商道妙悟神通,参透“谐之道”,调和八劲,化毒为宝,后来又如何与奸商恶战,悟出“周流八劲”遇险而出的道理一一道来。谷缜说完,叹气道:“妙妙,不能驯服‘周流八劲’,我想死也不成呢!” 施妙妙听了这话,哭笑不得,可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求死的念头也淡薄了许多。她内力受制,可自幼习武,武学上的见识胜过谷缜,沉思一下,说道:“我小时候听爹爹说过,‘周流六虚功’周流六虚,法用万物,能化腐朽为神奇,变不可能为可能,好比凭空取水,弹指出火,土中生木,破山裂石,凌风凭虚,畅行七海。如果真如爹爹所说,这天地大海都能为你所用,也许…也许可以找出一条生路!”说到这儿,她微微激动起来,秀眼盯着谷缜,透出一丝说不出的希冀。 谷缜一拍额头,连叫“糊涂”,大声说:“周流六虚,法用万物,不错,我怎么忘了这个?”说到这儿,又生沮丧,心想:“可惜,我如今只有遭遇危险才能送出八劲,待练到法用万物的境界,我俩已经渴死饿死了!” 他心中焦虑,但见施妙妙眼中期盼,不忍叫她失望,绝口不提忧虑,只是托腮苦思。 想来想去,想到一个主意,方才溺水之时,激发出“周流水劲”,如果再来一次,一定还能生出那股潜力。 想到这儿,他对施妙妙说道:“我下海一趟,你在岸上等我,无论发生何事,全都不要惊慌!”说完跳入海中,任由海水灌入肺中,直到气息将尽,神志模糊,果如先前所料,体内真气涌出,再次临危救主。这一次,谷缜特意留心,用“望气术”内视气机变化,发现涌出的乃是“周流水劲”,可是涌出的一瞬的快得出奇,谷缜还没看清,水劲就已脱离八劲,自行涌出。 谷缜不得已,只好浮上水面。施妙妙在岸边守侯多时,早已心急如焚.满脸是泪,看见谷缜,喜极而泣。谷缜一到岸上,仿佛离了水的鱼儿,浑身瘫软,疲乏欲死,躺在施妙妙怀里,许久也缓不过起来。 时机紧迫,谷缜不敢耽搁太久,稍事恢复,再次跳入海中,于生死关头体味真气变化。这么反复再三,到了第四次入海,脑海中灵光一闪,似乎有所领悟,可是到了岸上,那点灵光忽又熄灭,心中像隔了一层窗纸,说什么也无法突破。 渐渐天色向晚,谷缜苦苦思索,浑然忘我,施妙妙坐在—边,百无聊赖,只是发呆。久而久之,二人饥肠辘辘,口舌干涩,尽管汪洋一片,可是海水无法饮用,强行喝下,只会脱水而死。 突然间,远处传来鸥鸟鸣叫,施妙妙抬眼望去,心头一动:“如果我内力未失,‘千鳞’尚在,也许能打两只鸟儿来吃!”想到这儿灵机一动.回头看去,地上散落了些许干粮碎屑,她起身搜集,捧在手心,冲着天上的海鸥咕咕鸣叫。 鸟儿并不怕人,应声落在少女手心,埋头啄食干粮。这时间,施妙妙只要手掌一收,就能将它捉住。可是不知怎的,望着鸟儿眼眸,施妙妙只觉无法下手,眼睁睁看它吃光干粮,拍翅飞走,心中不胜懊恼,暗恨自己无能,如此生死关头,居然杀不了一只鸟儿。想到这儿, 她抬头望天,鸥岛来去,自由自在,自己却困在孤岛,生死难料,她咕咕又叫两声,可是手无干粮,鸟儿再不理会,施妙妙怅然若失,叹气道:“没良心的小东西,吃饱了,就不理人了!” “你说什么?”谷缜忽地掉头问道。 施妙妙苦笑道:“我说那鸟儿,吃饱了,就不理人了!” 谷缜腾地跳起,双手一拍,纵身大笑。妙妙奇怪道:“缜郎,你笑什么?” 谷缜笑道:“不错,吃饱了,就不理人了!”施妙妙瞪着他道:“你说鸟儿?” “不!“谷缜摇了摇头,“我说‘周流八劲’!” 施妙妙心中茫然,谷缜又笑了笑,说道:“‘周流六虚功’与世间任何内功不同,没有出手以前,‘周流八劲’损强补弱,不假外求,好比吃饱的鸟儿,随你怎么叫它,它也不会理你。若以思禽先生的说法,这一种情形应该叫做‘谐之道’,倘若八劲相谐,自在有灵,这一门武功根本不会伤人!” 施妙妙沉吟道:“你的意思是说,‘周流六虚功’根本就是不会害人的武功?可是为什么万归藏用它杀了那么多人?” 谷缜道:“我爹曾说过,‘周流六虚功’交锋以前,只是混沌一团,一旦受了对手的气机牵引,立马形成反击,而且遇强愈强,对手气机越强,它的反击也越厉害。老爹与万归藏四次交锋,天下除了万归藏,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门武功的奥妙。从他的话里可以推断,‘周流六虚功’往往后发制人,因为外力激发,才会显见威力!” “这是什么缘故?”施妙妙思索不透。 谷缜笑容收敛,徐徐说道:“只因为,对手的外力破坏了‘谐之道’,‘周流八劲’落入了‘不谐之道’,好比饥饿不堪的鸟兽,为了得到饱足,必然凶猛杀戮。所以说,谐,只是修炼‘周流六虚功’的要旨;不谐,才是施展‘周流六虚功’的法门!” 施妙妙不胜疑惑,皱眉说:“可是你说过,‘周流八劲’一旦不谐,就会化为‘六虚毒’,祸乱不浅,夺人性命!” 谷缜点头道:“如果不懂‘谐之道’,‘周流八劲’一旦失控,必然危害自身,但如果明白此道,即使一时乱走,也能收拾回来‘周流六虚功’成力无穷.全因为在这‘谐’与‘不谐’之间反复转换,功力越深,转换越快。” 施妙妙心跳加快,轻声说:“可是…可是万一转换失败,岂不自取灭亡?” “这话不错!”谷缜点了点头,“每用一次‘周流六虚功’,都有极大的风险。运用这门武功,不但要心细如发,把握一瞬之机;还得看破生死,孤注一掷,每次出手,均将生于置之度外。以往我逼出八劲,总在至险至危之间,外力加身,体内的真气落入‘不谐’,故而发之于外,伤敌保身。那真气的本意不是救我,而是为了重归于‘谐’,可是无形之中,却又救了我的性命!” “缜郎!”施妙妙忍不住说道,“这门武功,还是少用的好!” 谷缜沉默一下,叹道:“以前我老是以为,‘周流六虚功’不传后世,全是因为思禽先生挟技自珍,害怕后人胜过自己。如今我才明白,先生不传此功,不是私心作祟,而是难得的慈悲。‘周流六虚功’伤人自伤,有干天和.相传思禽先生一生之中,这门武功也只用过两次,一是技压东岛,二是逃出南京,这两次均是万不得已。 “万归藏练成以后,滥用神通,大施杀戮,但他每用一次,都要把‘谐之道’转为‘不谐之道’,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一多,武功中的‘不谐’随之增多,心魔也就越来越甚。直到某一时候,‘不谐之道’压过了‘谐之道’,‘周流八劲’再也无法圆融如一,终于天劫来袭,死得惨不可言。好在他智量过人,悬崖勒马,诈死隐居,二十年不用武功,方才逃脱一劫。可是之前的心魔依然存积,若非陆渐相助,终他一生,也无法出世!” 施妙妙听了,轻轻摇头叹气,心中不肚感慨。谷缜身具八劲,只欠顿悟,一旦明白道理,先将八劲打散,使其纷乱不谐,自然放出体外,再用“谐之道”收束,反复运用多次,渐渐把握住了转换两者的一线之机。 “周流六虚功”一成,谷缜上击飞鸟,下捉鱼鳖,荒岛周围的生灵倒足了大霉。他入水不沉,胜似鱼龙,大至猛鼗巨鱼,小至虾蟹贝类,无一逃得出他的手心。海鸟掠空飞过,被天、风二劲一卷,无不手到擒米。他用火劲炙烤鱼鸟海藻,用水劲从鱼虾中提取清水,从此饮食无忧,再无生存之虑。为防风雨海浪,又用石劲裂开礁石,造了一间石室,石床石凳样不缺,床上铺满了鲨皮海藻,夜间合上石门,男欢女爱,一室皆春。 闲暇之余,谷缜探究施妙妙所受的禁制。自从妙悟神通,他对“周流八劲”体会更深,仔细探查,发现少女肝经中的异气正是周流天劲,肺经中的异气是周流火劲,肾经中的异气为土劲,心经中的异气是水劲,脾经中的异气是电劲,五脏之中,肝属木、肺属金、肾属水、心属火、脾属土,而八卦之中,天、泽属金,地、山属土,雷、风属木,加上水、火二卦,五道异气结成一个反五行,一一克制施妙妙的五脏。五脏被克,精气受阻,内功自然无法可施。 探明原由,谷缜用火劲克制天劲,水劲克制火劲,电劲克制土劲,土劲克制水劲,天劲克制电劲,施妙妙只觉忽热忽冷,忽沉忽麻,一忽而的工夫,经脉滞涩尽消,真气又能流转。 施妙妙恢复武功,不胜喜悦,跟着又生出心事,怅然说道:“九月九日,论道灭神,万归藏此次复出,不灭东岛决不甘休。我武功低微,也是东岛一员,可恨留在此问,不能与东岛偕亡!” 谷缜沉默不语,想到陆渐与万归藏生死相搏,自己逍遥世外,实在愧对兄长。如今谷神通亡故,赢万城、叶梵先后丧命,东岛人物凋零,难挡西城轻轻一击。自己悟出了“周流六虚功”,加上“天子望气术”,倘若假以岁月,或许能与万归藏一决高下。可是九九之期转眼即至,如今赶回东岛,不过送死而已。 施妙妙心忧东岛,郁郁寡欢。谷缜不忍拂她之意,于是驭水乘风,远出荒岛,寻遍附近海域。可惜烟波茫茫,一无所见,每次出岛,无不败兴而归。 计算时日,九九之期越来越近。这一日,谷缜离岛数十里,发现了一座更大的荒岛,岛上古木成林,郁郁苍苍,尽管无人居住,可是鸟雀甚多,椰果鲜美。谷缜心中喜悦,折断树木,结成木筏横渡大海,将施妙妙接来岛上。两人齐心协力,折断更多树木,扎成巨大木筏,又采集果实、烤制鱼鸟,用木桶装满清水,随后估算方位,驾着木筏向东岛驶去。 ------------ 第四十五章 天海之道 陆渐听说戚继光困在安庆,心急如焚,打算前往相助。可是走不多远,万归藏就赶了上来。两人刚一交手,陆渐又落下风,他无心恋战,掉头就逃。谷神通死后,放眼天下,万归蔵忌惮的人不过陆渐一个。他知道这小子为人倔强,一旦逃出生天,势必前往安庆,扰乱自己的大局。 万归藏紧追不舍,两人多次交锋,陆渐顶多支撑三招,立刻显露败象。万归藏本意制服陆渐,废掉他的手脚,震断他的经脉,叫他无处可去,自生自灭。谁知陆渐突然开窍,不再死缠硬打,一落下风,立马逃走。他的“大金刚神力”之强,尤胜鱼和尚极盛之时,攀山若飞,入水像鱼,取胜颇有不足,逃脱绰绰有余。万归藏几度将他逼入绝境,陆渐总能绝处逢生,将他摆脱。 这么一追一逃,两人遭遇了不下百次,交手却不过十招。陆渐一心逃命,专挑奇峰绝壑行走,借地利摆脱对手。两人从江西南下,绕经梅岭,从粤北进入闽中,在武夷山中捉了几天迷蔵,又经闽中东行,在海边绕了一大圈,又向北方奔去。 万归藏不胜其烦,仿佛落入了当年追杀谷神通的困境,当时因为别的事情,没有追杀到底,结果谷神通养成气候,几乎无法收拾。更何况,比起那时的谷神通,陆渐年纪更轻、武功更强,一旦放过此人,必成心腹大患。有鉴于此,万归藏心无旁骛,全力追击陆渐,以至于拦截粮船之事,一时之间也无法理会。 身为逃跑一方,陆渐的日子更加难过,他食不果腹,睡不安寝,无论如何逃避,一个吋辰之内,万归藏必然赶到。有时饿了,就采些黄精松子、山菌野果,边走边吃;渴了,就喝两口泉水;困了,也不敢倒下睡觉,只能靠着大树打盹。有时万归藏逼得太紧,数日不饮不食、不眠不休也是常事。 陆渐生平历经苦难,逃亡虽苦,比起“黑天劫”却仍有不如。有时候太过困倦,便用“唯我独尊之相”振奋精神,用“极乐童子之相”激发生机,以“明月清风之相”舒缓惊惧,以“九渊九审之相”窥敌踪迹,以“万法空寂之相”隐蔽生机,万不得已,则以“大愚大拙之相”奋起反击。 大半个月下来,陆渐衣不蔽体,人也黑瘦了许多,一身筋骨却更加坚固,精神不但没有衰减,反而更加旺盛。因为时时面对强敌,村气消磨殆尽,英气辉耀于外,目光有如虎豹鹰隼,动如风,静如山,骎骎然已有大高手的风范。 不久进入浙江,这一日,陆渐遁入一座渔村,用“万法空寂之相”隐蔽身形。万归龇明知他就在左近,可是这一本相太过神妙,以他之能,一时也无法感知。他久寻不获,焦躁起来,眼看海边有一个孩童拾拣贝壳,当即上前,捉了起来,高高举过头顶,厉声叫道:“陆小子,滚出来,要不然,我叫这小娃儿粉身碎骨!” 孩童吓得哇哇大哭,万归蔵冷哼一声,作势要掷,忽见陆渐从一块礁石后转了出来,扬声叫道:“万归藏,你还要不要脸,堂堂一代宗师,竟拿小孩儿做人质?” 这一计万归藏早已想到,也知道一旦用出,陆渐必会现身。但他自顾身份,一直不愿使出,可是追到今日,耐心消磨殆尽,急于做个了断,所以不惜使出卑劣手段,将陆渐逼了出来。 万归藏性子果决,淡泊毁誉,听了陆渐讥讽,也不放在心上。他点了孩童穴道,抛在一边笑道:“小子,今天你若逃了,我就要了这小娃儿的命!” 陆渐心知万归藏说到做到,又见小孩哭哭啼啼,只得打消逃走的念头,上前一步,挺身说道:“好,今日做个了断!” 他话音未落,“唯我独尊之相”自然流露,一股浩气奔腾而出,地上的小孩儿感觉有异,呆呆望着陆渐,一时忘了哭泣,只是浑身发抖。 这一本相威力绝大,以万归藏之能,也不敢放任陆渐蓄足气势。他迎着扑面劲气,将身一抖,“周流八劲”充塞天地,转眼之间,压住了陆渐的势头。万归藏沉喝一声,向前跨出一步,陆渐下意识退了一步,眼前青影晃动,万归藏的人已到了半空,他凌空下击,手掌平平推出,劲力如山如墙。陆渐四面八方均被封死,除了硬接一掌,当真无路可去。拳劲掌力接实,陆渐只觉血往上冲,五内如焚,一股酸麻掠过全身,周身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多日来,两人屡次交锋,陆渐心里明白,“周流六虚功”遇强越强,与之斗强斗狠,正投万归藏心意,如今他气势蓄足,后招无穷,即使勉强挡住这一击,也决难防住后面铺天盖地似的攻势。唯一的出路,就是泄去他的气势,万归藏气势一弱,便有可趁之机。 “万法空寂!“陆渐双掌合十,收起浑身气机,瞬间身虚如竹,俨然失去形体。万归藏的神意掠空而过,半点儿无处着落,这一下,好比大力士一拳打空,他的气势稍稍一弱,陆渐趁势向后一滑,脱出“周流六虚功”的笼罩,稍稍立定,一拳送出。 “大愚大拙!”一股劲气好似铜墙铁壁,向万归藏迎面压去。两股劲气推挤、纠缠,发出低沉闷响,好似天尽头响起的雷声。一刹那,陆渐连出六拳,一拳胜似一拳,拳劲连环相叠,势如推波助澜,换了世间任何高手,都得避让锋芒。谁知万归藏身处半空,青影连闪,如鱼得水,一溜烟绕过重重拳劲,忽然到了陆渐的头顶上方。 陆渐吃了一惊,几乎乱了心境,但觉一股大力当头压下,周身百骸欲散,血液涌向口鼻。万归藏居高临下,占据天时地利,陆渐与之硬抗,势必招招被动,直到败落为止。于是转身挥袖,使出“明月流风之相”,劲气环身游走,化为一个漩涡,将万归藏的劲力导入地下。 只见沙粒飞溅,泥土翻转,眨眼之间,陆渐脚下多了一个巨大的沙坑,可是“周流八劲”一浪强过一浪,仍是止不住地碾压过来。万归藏形如大鸟,飞腾踊跃,忽左忽右,不断寻觅他的破绽。陆渐起初还能带动“周流八劲”,到了后来,反被万归蔵的劲力带动,整个人身如陀螺,飞旋如狂,使尽解数也停不下来。 这时若不反击,当真必败无疑,陆渐转身之际,化为“九渊九审之相”,心境空明,映照出四方虚实,电光石火之间,把握住迎面劲气中的一处破绽,想也不想,一拳送出。“笃!”两人拳掌相接,“周流八劲”透体而入,陆渐眼前金星乱冒,浑身的血液冲向头顶。可他不敢后退,万归藏气势惊人,稍一退让,立成破竹之势,根本不可抵挡。于是强忍难受,使出“极乐童子之相”迎头反击,双拳如电光幻影,每一拳都落在“周流六虚功”的薄弱处。出到第六拳,“周流八劲”隐隐动摇,万归蔵一个跟斗向后翻出,双脚还没着地,忽又飘然向前,贴地掠向陆渐。 劲气扑面,陆渐双眼迷离,全凭“九渊九审之相”感知敌方走势,避实就虚,向后飞退,退却中使出“万法空寂之相”,不住宣泄万归蔵的气势。谁知这一次“周流八劲”不弱反强,势如野马狂奔,气势与时俱增,陆渐退到十丈,来劲强了数倍,好似刀剑狂舞,破空而来,将他护体真气冲得七零八落。陆渐的喉头微微发甜,陡然站定身形,大喝一声,转为“唯我独尊之相”,刹那间,气势提升到了极点。 空中“哧哧”轻响,“大金刚神力”撞上了“周流八劲”,两般劲力激荡交锋,陆渐气血翻腾,几乎站立不稳,只觉送出的内力越多,涌来的劲力越强。若说“周流八劲”足火,“大金刚神力”就是风,火借风势,一发不可收拾;若说“周流八劲”是一条狂龙,那么“大金刚神力”就是它的口中之食,这条狂龙不住呑噬陆渐的劲力,无论他送出多少,统统化为乌有。 光阴流逝如飞,陆渐渐感乏力,他的丹田空空荡荡,几乎提不起一丝力气。突然间,他双腿一软,倒退三步,两脚插入海里,眼前一阵昏黑,可是“周流六虚功”不弱反强,铺天盖地般冲来。陆渐只觉胸口一热,鲜血夺口而出,不由得向后一仰,扑通跌进海里,苦涩的海水灌入口鼻,跟着两眼一黑,陡然失去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渐悠悠醒转,身子似要散架,五脏六腑挤成一团,身下又冷又湿,伸手一摸,全是沙粒。他禁不住睁眼望去,只见天色将暮,夕照如金,万归藏站在落日光中,目光凝注自己。 “小子,服了么?”万归藏忽地开口,眉宇间透出一丝讥嘲。陆渐张了张嘴,口中尽是血腥之气,他哑声说道:“万归藏,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说废话?” 万归藏冷哼一声,说道:“我要杀你,何必等到现在?”陆渐道:“那你什么意思?“万归藏沉默不语。他一生行事果断,从不拖泥带水,可是面对这个少年,始终无法狠下毒手。每到紧要关头,他的心底总有一股念头,努力抗拒他的杀意。万归藏苦苦猜想,也猜不出其中的原由,到后来,只好猜想鱼和尚、谷神通先后弃世,自己苦无对手,寂寞无聊,陆渐难得劲敌,与之缠斗,大可消愁解闷。这念头似乎有理,可是转念一想,万归藏又觉不对,他生平重实效、轻虚名,极少沉溺某事,武学如商进,于他而言只是工具,尽管修炼甚勤,可是从不痴迷。换在二十年前,他只会把陆渐视为对手,置之死地而后快,决不会玩敌自娱,为来日树下一个强敌。 万归藏犹豫不决,脸色忽明忽暗,沉默良久,轻轻叹道:“陆渐,只要你答应从今以后不再与我为敌,我不但饶你不死,还给你敌国之富,世间荣华富贵,随你予取予求。“陆渐冷笑不答。万归藏注视他时许,忽又笑笑,说道:“陆渐,今日一战,你接了我几招?” 陆渐当时浑然忘我,压根儿没有计数,听了这话,张口结舌。万归蔵看他一眼,冷冷道:“你一共接了六招,当年的鱼和尚也望尘莫及。陆渐,你年方弱冠,有此造诣,放眼古今,也是罕见罕闻,又何苦为了几个饥民,毁了自己的锦绣前程?“ “你说得容易!”陆渐怒气上冲,“你知道饿肚子的滋味吗?你典卖过自己的儿女吗?你见过婴儿饥饿,在母亲怀里哇哇大哭吗?” 万归藏冷笑道:“饿肚子也好,卖儿女也罢,都是他们自己无能。中土别的不多,就是人多,死几个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成大事者不惜小民,自古改朝换代,哪一次不死人?若不死人,怎能叫大明人心涣散?人心不散,天下不乱;天下不乱,又如何改朝换代,施行思禽袓师‘抑儒术,限皇权’的大道?” “好啊!”陆渐大声说,“既然都是死人,干吗要死百姓,你自己死了岂不更好?” “胡说八道!“万归藏目涌怒色,“凡夫俗子,也配与老夫并论?”扬手吸起一粒石子,向天一挥,“嗖”,石子为内劲所激,飞起十丈来高,划过虚空,落入海里。 “看见了么?”万归藏冷冷一笑,“这天下的百姓不过都是地上的石头,飞得再高,也比不得天高。这个天就是我万归藏,不明白我的‘天之道’,你一辈子也休想胜我。” 陆渐沉默一下,忽地挣扎起来,抓起一把泥土,远远丢入海里,波涛一卷,泥土消失无迹。陆渐扬声道:“万归藏,你也瞧见了么?大海深广无比,什么泥巴石头都容纳。这个海就是我陆渐,你今天不杀我,总有一天,我的‘海之道’会打败你的‘天之道’!“万归藏一呆,忽地哈哈大笑,大袖一拂,朗声道:“好小子,志气可嘉。我若现在杀你,反而自显心虚。好,我倒要看看,你的‘海之道’是个什么样子!”一抬手,忽然扣住陆渐的肩膀,陆?斩内伤未愈,无力抵挡,任他抓着飞奔,忍不住叫道:“那小孩呢…”万归藏冷冷不答。陆渐又叫:“你带我上哪儿去?”万归藏依旧沉默。 奔走两日,进入杭州城内,两人来到西湖边上,万归藏登上一座酒楼,飘然坐下。店伙计快步迎上,笑道:“客官用什么?”万归藏不答,从竹筒里抓起一把筷子,随手一挥,竹筷“哧哧時”没入对面粉壁,齐整整摆出三个三角形,大小无二,边角一同,三者互相嵌合,看上去十分古怪。 伙计脸色惨变,转身快步下楼,不一会儿,“噔噔噔”脚步声响,掌柜的跑了上来,磕头便拜:“老主人驾到,有失远迎,该死该死。” 万归藏也不瞧他,冷冷道:“臭规矩就免了,我问你,艾伊丝可有消息?”掌柜低声说:“老主人,间人多…”万归蔵移目望去,众酒客纷纷盯着这边,当下笑了笑,说道:“人少还不容易?”抓起两根筷子,一挥手,筷子疾去如电,没入一名酒客双眼,那人凄声惨叫,倒在地上,痛得死去活来。 陆渐又惊又怒,指着万归藏道:“你…你…”万归蔵也不理他,冷笑道:“要命的快滚,不要命的留下!”酒客们魂不附体,一哄而下,酒楼上冷冷清清,只剩下那伤者哀号不已。 “老主人见谅!”掌柜面无人色,颤声说道,“安庆一战,西财神时运不济,被戚继光和谷缜联手击败,她自知罪当万死,只等老主人责罚。” 陆渐闻讯狂喜,他只当谷缜已死,不料还在人间,足见“六虚毒”也不是无法可解。正如谷缜所言,助人者天必助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万归藏的脸上也闪过一丝讶色,眉头微微一皱,忽又舒展开来,笑着说道:“谷缜还活着?呵,好啊,有趣极了。”一拍桌子,高叫一声,“拿酒来!“他不怒反喜,掌柜心中纳闷,应声奉上美酒隹肴。陆渐吃了多日的野果,嘴里寡淡无味,当下也不客气,埋头大吃大喝。万归藏多年来呑津服气,对人问的烟火食兴致缺缺,菜品虽繁,每品只尝一箸,杯中之酒,也只小酌了两口。 忽听楼下喧哗,“噔噔噔”上来几名捕快,为首的捕头高叫:“凶手在哪儿?”两名证人纷纷指定万归藏:“就是他。”捕头脸一沉,厉声道:“锁起来。” 一名捕快抖开铁锁,向万归藏当头套下。陆渐心叫不好,正要挺身阻止,铁锁呼地转回,势如怪蟒摆尾,将持锁的捕快打得脑浆迸出。铁链脱手飞出,正中捕头面门,打得他面目全非,倒地气绝。铁链浑如一件活物,连杀两人,去势不减,又向第三名捕快飞去,那人吓得呆若木鸡,连躲闪也忘了。 “咻”,陆渐忽地伸出筷子,拈住铁链末端,铁链抖广两下,丁零当啷落在地上。万归藏轻哼一声,陆渐却若无其事,掉转筷子,夹起一块醋溜排骨放进口中,嚼得嘎嘣作响,又见众捕快痴痴呆呆,扬声说道:“还等什么,还不快走?”众人如梦方醒,争先恐后地逃下楼去。 “小子!”万归藏口气冰冷,“你又插手我的事情,真是活得不耐烦了!”陆渐笑道:“吃饭杀人,败人胃口,等我吃完,再杀不迟。”万归藏道:“人走光了,还杀什么?”陆渐逬:“我不是人吗?等我吃饱了,你杀我不就得了。”万归蒇看他一眼,笑道:“何必等到吃饱?”陆渐也笑:“做饱死鬼比较痛快。” 他面对天下第一高手,睥睨生死,谈笑风生,一边的掌柜酒保无不心折。万归藏也点头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说罢拂袖起身,“走吧!”陆渐道:“上哪儿?”万归藏笑道:“南京得一山庄!” 这六个字落入陆渐耳中,胜过天下任何武功,他张口结舌,“啪嗒”,手中的筷子落在桌上。万归藏笑道:“堂堂金刚传人,连筷子也拿不稳吗?”陆渐定了定神,咬牙道:“万归藏,凡事冲着我来,不要牵连他人!”万归藏笑道:“是么,陆大海和商清影也是‘他人’?” 陆渐面无血色,双手微微发抖,吸一口气道:“万归藏,你身为西城之主,有本事,堂堂正正地将我杀了,威逼我的家人,又算什么本事?” 万归藏漫不经意地道:“随你怎么说,得一山庄我去定了,你若不来,我也不勉强!”说完袖手下楼。陆渐呆了呆,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两人向北进发。陆渐害怕万归藏伤害袓父、母亲,一路上食不甘味,睡不安寝。万归藏却是潇洒自若,抱膝长啸,吟赏风月,如果不知底细,还当他是一位游方的名士,绝料不到此公杀人如麻,乃是天字第一号的杀星。 “黑天劫力”十分奇妙,与“大金刚神力”互为功用,还未到达南京,陆渐的内伤已经痊愈了大半。万归藏看在眼里,也是暗暗称奇,要知道,当年鱼和尚的内伤与陆渐相差不多,终生未愈,因此死在东瀛。陆渐的心中也打定主意,万归藏若对亲人不利,只有与他以死相拼。 这一日,到了得一山庄,万归藏看了一眼庄前对联,冷笑道:“天地清宁?呵,沈舟虚阴谋有余,智量不足,眼里的天地实在太小!”陆渐忍不住冷冷讥讽:“大言不惭,天与地摆在那儿,在谁眼里不是一样?“万归藏摇头道:“天地可大可小,常人看到的不过是头顶一方,脚下一块。沈舟虚眼里的天地稍大一些,可也是五十步笑百步,没什么好炫耀的。”陆渐反唇相讥:“你眼里的天地有多大?” “天地?“万归藏笑了笑,“万某眼里,没有什么天地!”陆渐道:“鬼话连篇!”万归藏笑道:“小子你懂什么?万某眼里,天不能覆,地不能载,不生不灭,有无同参。”陆渐呸了一声,又骂:“故弄玄虚!”万归藏微微一笑,并不反驳。 庄丁看见二人,入内禀报,五大劫奴赶出,看见陆渐,不胜惊喜,又见万归藏,又是莫名骇异,全都立在门首发呆。陆渐看见五人,大声问道:“你们回来了么?” 莫乙苦着脸说:“回部主,我们找不到你,只好回庄等死,天幸部主无恙…”说到这儿,想要干笑几声,可是一瞧万归藏的脸色,却又胆战心惊,面颊一阵抽动。万归藏一言不发,走入灵堂,陆渐一皱眉头,也快步赶上。 时过月余,沈舟虚的遗体已经下葬,堂上仅有牌位供奉。商清影闻讯赶出,看到陆渐,不胜惊喜,欲要上前,忽见陆渐连连摆手,商清影心中奇怪,问道:“渐儿,你怎么了?”陆渐绷紧面皮,一言不发。 万归藏上前一步,拈起一缕线香,看了一会儿牌位,忽而笑道:“沈老弟,鄙人三十年不曾向人折腰,今日为你破例一次。”举香过顶,深深一揖。 商清影欠身还礼:“敢问足下尊号?”万归藏笑道:“不才姓万,名归藏!“商清影脸上血色尽失,不由得倒退两步。 灵堂里一片死寂,突然间,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渐儿!”陆大海从后堂奔出,一把搂住陆渐,没口子叫道,“臭小子,你上哪儿了?几个月没有音讯,差点儿急死我了。”陆渐叹道:“爷爷,我没事。”话音方落,忽听万归藏说道:“陆渐,今日就此作罢,九月九日,你也要来么?”陆渐不料他前来山庄,只是祭奠亡父,心中一时说不清什么滋味,听这一问,冷冷道:“我当然要去!”万归藏点头道:“我这人不爱废话,你跟我作对以前,好好想一想此间二人!”说到这儿,他看看商清影,又瞧瞧陆大海,笑了笑,大步出门。 陆渐发了一阵呆,将母亲、袓父扶至后堂,说了这些日子的遭遇。二老各各叹息,陆大海说:“莫乙他们一回来就哭,说你多半遭了不幸,我心中一急,顿时病倒。还是你娘支撑得住,自己明明难过,还要照顾我这老东西,她说你福大命大,保定无事。我还只当她有意劝慰,如今看来,终归是亲生母子,哪怕相距千里,悲喜祸福都有感应。” 陆渐苦笑道:“全怪孩儿不孝,连累二位长辈挂念。”陆大海拉着他唉声叹气,商清影也叹道:“人都说万城主无情无义,但他没有杀你,又来祭奠你爹,足见传言未必是真。”陆渐摇头道:“娘,您不知道,他恨我不肯向他屈服,明说是来祭奠,实是向我示威,将来再与他作对,您和爷爷必有凶险。”陆大海道:“这么说,你不惹他,不就没事了吗?”“爷爷,你没听他临走前说的话么?”陆渐长叹了一口气,“九月九日,论道灭神,这一次,万归藏非灭东岛不可。谷岛王死了,谷缜身为东岛少主,十九与岛偕亡,我不惹万归藏,难道眼睁睁地看他杀死谷缜么?” 陆大海叫道:“那怎么成?”陆渐苦笑一下,抬起头来,盯着屋顶发愣。“渐儿!”商清影幽幽开口,“谷缜只有你一个兄弟!”陆渐应声一颤,回头盯着母亲,心中涌起一股酸楚,低声说:“娘,我明白!”商清影怔怔望着他,眼里闪过一抹泪光:“我与陆伯你不用担心,到了明天,我就带他去乡下躲避,如论如何,不让万归藏找到我们。” “找到了也不怕!”陆大海一拍大腿,豪气顿生,“小老儿七十多了,人活七十古来稀,再活几年,也没多少兴味。渐儿,你要救兄弟,尽管高高兴兴地去救,万归藏要杀我,也随他痛痛快快地来杀。将来到了阴曹地府,我就跟阎王老儿吹嘘吹嘘,我陆大海百无一用,却有一个义气深重、英雄了得的好孙子。说不定阎王老儿一高兴,将我遣送到好人家,下辈子当富翁、考状元!” 陆渐听了这话,心中越发难过。商清影见他衣衫褴褛,处处见肉,知他这些日子吃尽了苦头,不容他再说,连声催促他沐浴更衣。 陆渐更衣出来,遇上五大劫奴,一个个鬼头鬼脑,似乎有话要说,陆渐问道:“你们找我有事?” 莫乙用力一推薛耳,说道:“我没事,他有事!”薛耳脸红筋胀,不胜忸怩,期期艾艾地说:“我的事就是大伙儿的事,你们…你们不能不管。”秦知味道:“我…我们怎么管?人…人家认定了你和鹰勾鼻子,我…我们,哈,想管也不行?” “你幸灾乐祸。”薛耳一边说,一边泪花乱转,俨然受了莫大委屈。莫乙、秦知味均笑,燕未归斗笠乱颤,似乎也在发噱,只有苏闻香搓着双手,踱来踱去。 陆渐心中奇怪,正要详细盘问,忽听一个娇柔的声音道:“还是我来说吧。”随这声音,月门内转出两个绝色夷女,陆渐认出是兰幽、青娥,吃惊道:“二位如何在此?” 二女走到近前,冉冉拜倒。陆渐大惊,闪开叫道:“二位姑娘这是何意?”兰幽道:“还请陆大侠为我姊妹作主。”陆渐心生忐忑,迟疑道:“莫非…我这几位朋友冒犯了二位?”兰幽摇头道:“不是,小女子是想陆大侠答应两桩婚事。” “婚事?“陆渐更奇,“谁的婚事?“兰幽脸一红,和青娥对视一眼,幽幽道:“一桩是我与闻香,一桩是青娥与薛先生。” 陆渐又惊又喜,又觉难以置信,沉吟片刻,目视薛耳、苏闻香笑道:“此话当真?”苏闻香的大鼻子碰到胸口,一脸的无可奈何。薛耳面皮涨紫,结结巴巴地说:“小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们突然找来,说要成亲,无论我们怎么说,她们就是不听。” 这等美人逼婚之事,陆渐闻所未闻,他哑然失笑,想了想问:“兰幽、青娥,你二人为何要嫁给苏、薛二君?” 兰幽道:“小女和青娥自幼情意最笃,我醉心香道,青娥痴迷音乐,各自都有心得。当年我二人自视甚高,曾经对月发誓,将来所嫁男子,必要在香道与音乐上胜过我二人。谁知放眼世间,竟然没有一个男子足以匹配。时过多年,本来已经绝望,不料天可怜见,此来中土,竟然遇上了闻香与薛先生。我对闻香固然一见倾心,青娥对薛先生也倾慕不已’是以不惜背叛主人’找来此处。但不知为何,料是二位先生嫌我们貌丑微贱,始终不肯收纳,后来又说,不得陆大侠准允,决不成婚。” 陆渐苦笑道:“苏、薛二君与我关系特殊,二位知道‘黑天劫’么?”兰幽未答,青娥抢着说:“此事我们已经知道,陆大侠是劫主,薛先生、苏先生是劫奴,无主无奴,劫奴生死系于劫主。”陆渐奇道:“二位知道了,还是愿意下嫁么?”二女齐声道:“还望陆先生成全。” 陆渐大为感动,扶起二女,转向苏、薛二人道:“你们说了,不得我准允,决不成婚,那么只要我芥应,你们就肯成婚鸣?”苏、薛二人目定门呆,薛耳苦着脸道:“部主有令,薛某断无不从,只是…”陆渐打断他道:“二位姑娘情深意重,冒险前来,算是瞧得起你们。既然你们断无不从,那么就由我作主,选择吉日成婚。” 兰幽、青娥大喜,而露笑意。苏闻香、薛耳闻言,心中百味杂陈,忽地齐齐拜倒,苏闻香叹道:“部主,这事还是不妥。”陆渐道:“怎么不妥?”苏问香道:“部主都未婚配,做属下的哪能婚配?”薛耳道:“说得是。” “一派歪理!“陆渐又好气,又好笑,“若我一生不娶,你们也做一辈子光棍吗?” “对。”二人齐声道,“部主不娶,我们也不娶。”兰幽、青娥听得焦急,与薛、苏二人并肩跪下,泪如走珠。滚落双颊。 陆渐望着四人,心中波翻浪涌,起伏间尽是姚晴的影子,他怔了半晌,摇头说:“你们…唉,就不要为难我啦!”也不多说,默默回房去了。 回到房中,忽见商清影在坐,书案上热腾腾摆满菜肴。陆渐心中一暖,叫了声“娘”,商清影含笑起身,见他头发润湿,取棉布给他拭干。陆渐自幼流离,忽得母亲关爱,颇有一些不惯,低头耷脑,满脸通红。 擦干了头发,商清影叫他用饭,陆渐吃了两口,连道好吃。又问明是商清影亲手所傲,更添食欲,风卷残云,一扫而光。抬头时,见商清影微笑注视,不禁苦笑道:“我吃相难看。”商清影一边收拾碗快,一边笑道:“哪里话,在我眼里,这样子才好呢,难道说,装模作样的才好看么?”陆渐挠头直笑。 母子二人难分难舍,秉烛闲聊。陆渐说起苏、薛二人的婚事,苦笑道:“娘,你说,他们成婚就成婚,干吗拉扯我进来?”商清影含笑听完,说道:“你们的谈话我也听见了,苏、薛二君说得对,你也该为自己想想了。”陆渐一怔,掉过头去,注视那一点烛光,心里涌起莫名的感伤。 商清影叹道:“渐儿,娘与你相认太晚,要不然,我一定教你书画诗文,琴棋经传,没有王孙公子的风调,也不失为书香弟么倘若这样,姚小姐也不会瞧不起你了。” 陆渐心知姚晴的症结不在这里,可也不愿向商清影挑明,附和道:“娘,你要教我本事,现在也不晚,你现在教,我马上学。”商清影道:“好啊,你先与几个字给我瞧瞧。” 陆渐汗颜道:“我的字可见不得人。”当下写了名字,的确形如涂鸦,叫人不能辨汄。商清影一时莞尔。接过笔,也写下“陆渐”两字,骨秀肉匀,神采飘逸。陆渐笑道:“还是娘写得好看。你教教我好么?” 商清影笑道:“怎么不好?”起身走到陆渐身后,把住他的手说,“练字先要明白如何运笔,卫夫人在《笔阵图》里说:‘横’如丁也之阵云、‘点’似高山之坠石、‘撇’如陆断犀象之角、‘竖’如万岁枯藤、‘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钧弩发、‘钩’如劲弩筋节。”说罢逐句解释,陆渐忍不住问道:“这卫夫人是女子么?”商清影道:“她不但是女子,还是‘书圣’王羲之的老师。” 陆渐油然而生敬意,心想:“谁说女子不如男儿,不止这卫夫人,娘亲、阿晴、宁姑娘、地母娘娘、仙碧姐姐,都很了不起。” 思忖间,忽觉商清影手指颤抖,几乎无法下笔。母子连心,陆渐猜到母亲的心思,胸中一阵剧痛,强笑道:“娘,你怎么了,还不教我写字?”商清影涩声道:“好,好,我教,我教你…”口中如此说,手指仍是颤抖,清泪点点,滴在宣纸上面,洇染出大团墨迹。 陆渐搁下狼毫,握住商清影的手,将她搂入怀里,商清影再也忍耐不住,攥住陆渐的衣衫失声痛哭。陆渐叹道:“娘,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将谷缜带来,和他一起侍奉你。” 商清影靠在陆渐胸前,听得这话,忽觉两月不见,这儿子越发刚毅,站在面前,好比一座大山,遮风挡雨,足堪倚靠,不由心想:“姚姑娘有眼不识真金,她不嫁给渐儿,只是她自己福薄。”于是抹泪坐回原处,叹道:“渐儿,你不知道,谷缜跟你不同,从小时起,他就不爱定性,厌烦教条,喜欢新奇,就如一阵清风,锁不死,拦不住,真要他陪着我这老太婆,不将他活活闷死才怪!” 陆渐笑道:“你是老太婆,天底下的女人也没几个好活了!” “近墨者黑!”商清影白他一眼,“你这孩子,也学你弟弟油嘴滑舌啦!”陆渐道:“这可不是油嘴滑舌,这是我的心里话。”商清影刚然失笑,她一向不大在意自身容貌,平生为人夸赞无算,几乎不曾放在心上,唯独此时儿子的赞美让她心甜如蜜,伸手抚着陆渐鬓发,久久凝注,说不出一句话来。 九九之期越来越近,众人只恨光阴短促,越发珍惜眼前。次日午后,大家在后院聚坐,陆渐端茶侍水,陆大海胡吹海佤,商清影明知此老大吹牛皮,也不说破,搂着谷萍儿含笑聆听。 这时燕未归进来说道:“仙碧小姐求见。”陆渐心头一喜,问道:“就她一个?”燕未归道:“雷帝子也来了。” 陆渐大喜迎出,仙碧、虞照正在前厅等候,三人久别重逢,喜不自胜。虞照眼利,一见陆渐,点头笑道:“好家伙,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来来来,废话少说,咱们先找一个地方,较量一下酒量。” 仙碧瞪他一眼,说道:“你想是认错人了,这话当与姓谷的小子说去,我这次来,可有正事。”虞照被她训斥,老大没趣,摸了摸鼻子,长叹道:“喝酒也是正事啊!” 仙碧不理他,说道:“陆渐,论道灭神,你去不去?”陆渐点头道:“非去不可。”仙碧没答,虞照拍手道:“看吧,我就说了吧!“顿了顿又说,“陆渐,你去了,打算帮谁?”陆渐不假思索,张口便答:“我帮谷缜!“虞照拍手大笑,高叫道:“好陆渐,跟我想的一样!去他娘的东岛西城,老子这次去,就是给谷老弟助拳的!”陆渐心中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来。仙碧却说:“虞照,你是雷部之主,谷缜是东岛少主,形势未明之前,不要感情用事。”虞照哼了一声,冷冷道:“娘儿们就是废话多,老子看人,顺眼就成。” 仙碧正色道:“雷部死在东岛手下的不知凡几,就算你肯帮谷缜,雷部弟子也未必答应。”虞照皱了皱眉,沉默不语。 仙碧转向陆渐道:“万归藏发出‘周流令符’,号令西城,倾城而出,攻打东岛,八部若是抗命,罪与东岛等同。陆渐,你是天部之主,接到令符没有?” 陆渐摇头道:“他根本不想我去!”仙碧想了想,又说:“家父母就在海边,海船也巳备好,陆渐,你要去东岛,可与我们同行。”陆渐心头一沉,点头道:“容我拜别家母。”他转入后堂道别,商清影心中悲苦,拉着他的手叮嘱几句,又一同来到前庁与仙碧、處照见过。虞照一向脱略形迹、不拘礼数,但知道商清影是陆渐、谷缜之母,居然也恭恭敬敬作了个揖。 商清影慌忙还礼,说道:“虞先生、仙碧小姐,渐儿往日多承庇佑,此去大海微茫,凶险难测,还请二位多多关照。”仙碧笑道:“哪里话,陆渐神通盖世,只怕到时候还得他关照我们。”商清影微微苦笑,看了儿子一眼,心中的担忧又添了几分。 除了天部弟子、五大劫奴,兰幽、青娥也执意随行。陆渐与母亲、袓父挥泪而别。處照一边看得皱眉,待到走远,说道:“陆渐,不是为兄说你,好男儿志在四方,离家一次落泪一次,家门前的眼泪还不流成河了?” 陆渐满脸羞红,仙碧却骂道:“什么话?你当人人都像你,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處照道:“是啊,你们都有娘,我是个无爹无娘的人,无爹无娘,哈,就是痛快。” 原来虞照的师父修炼电劲,不能生育,虞照是他捡来的孤儿。仙碧话一出口,就觉后悔,沉默时许,偷眼瞧去,但见虞照神色自若,才知他并不放在心上。 时已秋凉,天气高肃,远近丘山半染黄绿,带着几分萧索。道边长草瘦劲,在微风中抖擞精神,几朵红白野菊将开未放,淡淡芳气随风飘散,阡陌处处皆有余香。俄而长风转暖,’迎面拂来。陆渐一抬头,忽见远岸长沙,碧水微茫,几张白帆冻偁了似的,贴在碧海青天之上。 海岸边男女不少,可在陆渐眼里,却只容得下一人。 姚晴就在不远处,抱膝坐在一块礁石上面,白衣如云,满头青丝也用白网巾包着,面对天长海阔,越发素淡有神。 姚晴侧身独坐,瞧也不瞧这方。陆渐心中伤感,神思恍惚,不觉温黛夫妇走近,温黛连叫两声“陆道友”,他才还醒过来,红着脸行礼:“地母娘娘安好。” 温黛说道:“临江斗宝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听说万归藏也去了?”陆渐道:“是啊,这一个多月,他一直跟我纠缠。”众人听了这话,无不动容,温黛问道:“交手了吗?”陆渐默默点头,温黛急切道:“谁胜谁负?”陆渐苦笑道:“那还用说吗?” “奇怪!”仙太奴拈须说道,“万归藏没有杀你?”陆渐摇了摇头,困惑道:“不知怎么的,他好几次都要杀我,结果到了最后,还是没有下手。” 仙太奴双眉一挑,冲着妻子说道:“果然!”温黛点了点头,也道:“果然!”两人眼神交会,言语古怪,陆渐忍不住问:“果然什么?”温黛正色道:“陆渐,你曾用‘分魔大法’助万归藏脱劫,对不对?”陆渐点头道:“这有什么关系?” 温黛道:“分魔大法,并非万归藏首创,乃是前代地母悟出,记在《太岁经》中,防范弟子走火入魔之用。使用这一法门的两人,必须修为相若、境界相当,故以万归藏之强,只有炼神高手,方能为他‘分魔’。当年万归藏归隐之前,曾向我询问过‘分魔大法’,当时我不敢隐瞒,大体的法子都告诉他了。只不过’有一件事,我有意无意,并没对他细说。“ “什么事?”陆渐心生好奇。 温黛叹道:“精气神人之三宝,分魔大法,要旨不在于精、气,而在于其中的‘神’。神者意也,关乎心性灵智,微妙不可言说。万归藏的心魔是一种神意,你助他抗拒心魔,用的也是神意。分魔之法,艰险万端,双方的神意交会如一,容不得半点儿差池。万归藏是着魔之人,你是分魔之人,他的修为又高过你,故而分魔之时,必是他采取主动,调和心性,迎合你的神意,无形之中,把你的神意纳入了他自身的神意。 “可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万归藏克服了心魔,你的神意却在他的神意中盘踞下来,所以在你二人之间,生出了一种极其微妙的联系。也即是说,万归藏跟你在一起,有时会迷失心性,错把自己当成是你。这时间,如果他要杀你,本我中你的那一部分神意,就会拼命抗柜他的杀机,叫他出手之时生出种种顾虑!” 她说到这儿,只见陆渐一脸糊涂,不由苦笑道:“这样说吧,经过分魔,你二人的心性都起了变化,你的一部分变成了万归藏,万归藏的一部分变成了你。万归藏如果杀了你,无异于否定了他自己,此人一生自信,断不能容忍此事,所以他杀得了天下人,独独很难杀得了你!” 仙碧忍不住问道:“义父很难杀死陆渐,反过来说,陆渐也杀不死义父?”仙太奴点头道:“想来大抵如此,不过后者缺少依据,万归藏武功太高,陆渐没有杀他的机会。”温黛叹道:“这件事不可对外宣露,万归藏天纵奇才,一旦知道原由,难保没有克制之道。留下这个破绽,一来陆渐可以保命,二来,将来你们生死较量,这一个破绽,没准儿会决定最后的成败!” 这一番话十分玄虚,陆渐听得半信半疑,这时左飞卿走上来说:“地母,西风起了。”温黛闻言,召集弟子上船,陆渐回头一瞧,礁石上空空如也,姚晴已经不知去向。 陆渐不胜怅惘,默默率众登船。地部海船通体青碧,造船的木材均为粗大的原木,尚未刨制不说,还有许多翠绿枝丫,与其说是船板,不如说是大树。树木间不用铁钉榫头联结,只以藤蔓缠绕攀附,登上甲板,直似身入丛林,绿树丛中还有若干小花,星星点缀,清香迷人。 陆渐惊讶道:“莫乙,这样的船,海浪一打,不会散架吗?”莫乙笑道:“部主多心了,这艘‘千春长绿’模样奇怪,其实坚固得很。” “千春长绿?”陆渐不解。莫乙道:“那是这艘船的名字。如今是秋天,要是春天更妙,满船树藤开花,姹紫嫣红,仿佛一座百花盛放的小岛。”陆渐默默听着,不觉有些神往。 温黛见兰幽、青娥均是夷女,心生亲近,将二女叫到舱中询问,得知情由,与仙太奴啧啧称奇。仙太奴说:“因香结缘,因音乐而生爱恋,这两段姻缘若能成就,当是我西城的一段佳话!”温黛笑着称是。 兰幽机灵,见温黛和蔼可亲,心念一转,深深拜倒。温黛讶道:“你拜我做什么?”兰幽笑道:“这两段姻缘能否成就,还需地母娘娘相助。”温黛大奇,详细询问,兰幽便将苏、薛二人的志愿说了。 温黛夫妇面面相对,温黛道:“老身又能做什么?”兰幽笑道:“我见地部中美人如云,敢请娘娘为我家部主物色一位才貌双全的姐妹,部主既得佳偶,我二人也能得偿心愿,岂不是一举三得的美事?” 温黛不觉苦笑,说道:“孩子,陆道友心里原本有一个人,只是…”欲言又止,终究默然。兰幽不便多问,却由此留了心。 借着西风,三艘海船联帆而进。身后落日西坠,余晖如火,前方一轮明月跃出海底,玲珑皎洁,清辉飘飘洒落,千里海波霜凝雪铸,化为了一片银色世界。? 陆渐无法入睡,登上甲板,眺望大海,心中十分矛盾,既盼早早赶到谷缜身边,与他并肩对敌,又隐隐盼这三艘海船永远也不能抵达灵鳌岛。 站立良久,晚风吹来,凉意漫生,忽听有人脆声说道:“不好好睡觉,来这里做什么?”陆渐应声一颤,回头望去,姚晴坐在船边,目似秋水,凝注远方,海波荡漾,银光浮动,投在在少女身上,忽蓝忽白,变幻无方,有如一片水幕,将二人远远隔开。陆渐如在梦境,望若姚晴呆呆出神。 “又傻了么?”姚晴轻哼一声。陆渐道:“我…我…”姚晴又道:“话也不会说了?结结巴巴的真讨厌。”陆渐吸一口气,苦笑道:“阿晴,你怎么来了?”姚晴冷冷道:“不想见我么?好啊,我现在就走,免得弄脏了陆大侠的眼睛。”说完起身就走,陆渐心急,一个箭步抢出,抓住姚晴的皓腕。 姚晴一挣未开,怒道:“陆大侠,你本领大了,就敢欺负女孩子吗?缩回手去,苦笑道:“阿暗,你明知道我的心意,又何苦还要说话伤我?姚晴沉默时许,忽道:“这次论道灭神,你有什么打算?”陆渐道:“我这次来,一为帮助谷缜,二是消解东岛西城多年的恩怨。” 姚晴冷冷道:“就凭你么?”陆渐汗颜道:“说得是,我不自量力!”姚晴道:“你知道就好,此去灵鳌岛,我劝你不要逞强!” 陆渐叹了口气,闷闷说道:“我不逞强,谷缜一定会死。”姚晴掉头看来,两眼出火,冷冷道:“你为了他,连命也不要了?”陆渐叹道:“阿晴,为了你,我也一样!”姚晴啐了一口:“谁要跟臭狐狸一样,他是他,我是我,你再把我俩相比,休怪我翻脸无情!”一拂袖,转身走了。 陆渐站在船头,吹了一阵海风,心中稍稍平静。他返回舱中,正要上床,忽觉身边有异,慌忙弹身跳起,大喝一声“谁”,可是无人答应。他燃起蜡烛,烛光所至,照出一张秀美无俦的脸庞,双目紧闭,似已昏迷。 “阿晴?”陆渐大惊失色,伸手欲抱,忽觉被衾之下,姚晴一丝不挂,温香软玉触手可及。陆渐的心子一通狂跳,四处寻找衣衫,却是一件也无,无奈之下,只得用衾被将她裹起,催动内力,透入姚晴体内。 真气数转,姚晴呻吟一声,口鼻间呼出一丝甜香。香气入鼻,陆渐的头脑微微晕眩,慌忙运转神功,才将眩晕驱走。忽听嘤咛一声,姚晴秀眼张开,看到陆渐,先吃一惊,继而发现自身窘况,又惊又怒,一扬手,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挥手,衾被滑落,春光乍泄,陆渐看在眼里,不觉心湖生波,双颊滚烫,定定看着姚晴,一时忘了挪开双眼。姚晴见他眼神异样,又气又急,慌忙掩住身子,大声叫道:“臭陆渐,你再瞧,我…我杀了你!” 陆渐还醒过来,匆匆扭过头去,只听姚晴寒声道:“陆渐,你把我弄到这儿来的?”阽渐忙道:“跟我无关,我一进来,你就在这儿了!” “谅你也不敢!”姚晴气头一过,平静下来,“我刚才进入船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那时以为是妆台上的香膏,不料躺在床上,忽就没了知觉。陆渐,你老实说,是不是你让‘鬼鼻’合了迷香?” “决然不是!”陆渐叫了起来,“苏闻香我也敢担保,他一贯老实,没有我的命令,决计不敢使香害人!”姚晴气道:“这迷香怎么来的?为什么迷昏了我,又送到你的房里?”陆渐沉思一下,忽道:“莫非是她?”姚晴道:“谁?”陆渐定一定神,将兰幽、青娥与苏、薛二人的事说了一遍。姚晴气道:“还用说吗?一定是这个兰幽捣鬼。我跟她无仇无怨,她为什么陷害我?” 陆渐又将苏闻香的志愿说了,叹道:“兰幽心急嫁给苏闻香,想我早日成亲,故而出此下策…”正说着,忽听门外有人说话,听声音,竟是青娥和兰幽。陆渐怒道:“来得正好。”正要推门出去,忽被姚晴拽住,低声道:“傻子,你疯了么?你这么一闹,还不人尽皆知?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陆渐发愁道:“那怎么办?要不然,我先将她们打倒,再送你回去…”话没说完,一个温软光嫩的身子贴上来,姚晴的声音低不可闻:“傻子,你这么讨厌我么?一刻不停,只想赶我走么?” 陆渐的脑子“嗡“的一声,无端大了数倍,身子僵硬如石,口中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哪有…”忽听姚晴嗤笑骂道:“逗你呢,像你这种傻子,那样的美事儿,想也不要想!” “是,是!”陆渐听了这话,反倒松了一口气,抱起姚晴,走到门边,侧耳听了时许,外面沉寂下来。他推门而出,正要向前,前方人影一闪,兰幽忽地拦住去路,笑嘻嘻说道:“陆大侠,你上哪儿去?” 陆渐情急间不及多说,长吸一口气,以“大金刚神力”喷出,虽只一团空气,数步之内却也不下于铁弹石丸。兰幽胸口一闷,瘫倒在地。陆渐从她身上一跃而过,跑到姚暗舱内,出了一身透汗。一眼扫去,姚晴衣衫都在床上,便将她丢在床上,掉头说道:“我走了,你早些休息!” 姚晴道:“慢着,你的被子拿走!”只听一阵窸窸窣窣,姚晴穿上衣服,把被子丢给陆渐,陆渐接过,只觉触手温热,一想到这被子姚晴用过,登时心跳加快,绮念丛生。他长吸-口气,正要出门,姚晴忽道:“慢着,我跟你一起去!”陆渐回头望去,姚晴脸上怒气耒消,不由心头一沉,忙道:“你要做什么?” 姚晴怒道:“当然是跟那个番婆子算账,她害我出丑,我要她的命!”陆渐吓了一跳,赶忙打躬作揖:“阿晴,看我面子,饶她这次,她也是为情所苦,才会出此下策。如果你心气不顺,不妨冲着我来,要打要杀,我决不皱一下眉头!” “又逞英雄?”姚晴气得俏脸发白,狠狠盯了陆渐一会儿,眼里闪过一丝无奈,“你这个傻子,老是想着别人!唉,什么时候,你才肯为自己想一想呢?” 陆渐挠了挠头,支吾道:“为自己想一想,想什么?”姚晴血涌面颊,咬了咬嘴唇,忽地伸手将他一掀,低喝道:“滚出去!” 陆渐前脚出门,姚晴从后面将门摔上。陆渐闷闷站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返回本舱,他解开兰幽穴道,还没来得及责备,兰幽劈头便说:“陆大侠,你是不是男人?要是男人,怎么到嘴的羊肉也不吃?”陆渐一愣,没好气道:“好家伙,我没说你,你倒说起我来了?”兰幽撇了撇嘴:“我娘从小跟我说,男人都是狼,见不得光溜溜的女人,我瞧你不是狼,倒是一只羊乖乖,干脆咩咩咩叫三声,吃草去算了。”一甩头,愤然去了,丢下陆渐气愣发呆,心想:“明明是她的不对,怎么反倒训起我来了?” 回到床上,陆渐满心里都是姚晴娇躯半掩、羞窘万端的模样,不由心中滚热,反侧难眠。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怪鸣,有如千百号角一起吹响。 陆渐暗暗吃惊,披衣登上甲板,举目望去,天色方晓,四面大海波平浪静。不少西城弟子闻声来到甲板,冲着怪声起出眺望,那声音停了一会儿,忽又响起,洪亮悠长,绝非人世间任何生物发出,弟子们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那是风穴里的声!“莫乙的声音从后传来,“灵鳌岛的西北面,有一眼神奇的风穴,终年罡风不断,化水成冰,每天清晨卯时,风势加剧,穴中发出怪声,震响百里。有说是穴中龙吟,其实也不过是狂风荡穴、天籁生发罢了。” 陆渐道:“风穴龙吟,东岛想也不远了吧!”莫乙屈指一算,说道:“不出两个时辰,就可抵达灵鳌岛了。” 陆渐凝神倾听,听了一会儿,叫来薛耳道:“你仔细听听,前面是否有炮声?”薛耳抽动左耳,忽道:“不错,有人在海上发炮。”仙太奴一边听见,下令向发炮处进发。不过十里,只见七艘大船追逐两艘小艇,陆渐瞧那大船狭长,不觉浓眉上挑,厉声叫道:“是倭寇!” “不对。“仙太奴摇了摇头,“你看船上的旗帜。”陆渐定睛望去,大船上的旗帜白缎为底,绣了一团烈火,正奇怪,忽听虞照厉声高叫:“宁不空这狗东西,带了倭寇来打东岛么?”陆渐恍然大悟,七艘倭船均属火部,而那两艘小艇,当与东岛有关。陆渐怒气上冲,说道:“仙前辈,宁不空勾结倭寇、残害华人,咱们岂可坐视不理?” 仙太奴道:“火部火器犀利,千万不可小看。”说话间,两艘小艇均被击沉,艇上的…岛弟子纷纷跳水逃生。这时一艘快船赶来,船上人影一闪,跳出一个黑衣男子,步履如飞,踏浪而出。仙太奴眼利,锐声叫道:“大伙儿当心,仇老鬼到了。”众人应声一凛,纷纷抢到船头。 仇石赶到东岛弟子落海处,双手向前一伸,海水翻滚起来。东岛弟子有如煮熟了的饺子,接二连三地冒出水面,仇石一抓一个,掷向快船。 忽听一声长笑,宁不空的声音远远响起:“仇师兄,久别重逢,你就来捡小弟的便宜?”仇石脚踩着一块船板,在波浪间起伏不定:“宁师弟,火部重振旗鼓,风光无限,仇某小小占点儿便宜,料也无关大局。” 宁不空笑道:“风、雷、地三部齐至,仇师兄有何打算?”仇石冷冷道:“仇某跟他们不是一路。”宁不空道:“妙极,我跟他们也不是一路。”仇石道:“宁师弟先别高兴,伐跟你也不是一路!”宁不空道:“那么仇师兄自成一路了?”仇石傲然道:“我奉万城主之令,前来告知诸位,东岛余孽,一鼓可灭,观望拖延者,定斩不饶。”宁不空笑道:“既是城主之命,宁某自当马首是瞻!”仇石冷冷道:“这么说,你我也可算是一路!” 二人遥遥对答,声音穿越风波,清而不散。虞照冷笑一声,高叫道:“仇老鬼、宁瞎子,万归藏是你们的袓宗吗?他叫你们吃狗屎,你们吃不吃?’’仇石怒道:“雷疯子,你想死就死,别拿雷部弟子的性命当儿戏。”虞照笑道:“雷部弟子的性命当然不能儿戏,至于你这条小命儿,老子很有兴趣儿戏一番!” 仇石怒哼一声,宁不空笑道:“仇师兄,看来雷帝子跟我们不是一路,风君侯与城主有杀父之仇,料也不服城主管束,至于地部,温黛师姐,你有什么打算?” 温黛的声音从陆渐身后传来:“照儿、飞卿都是我一手养大,他们怎样,我就怎样!“陆渐听了浑身一热,扬声道:“我天部也一样。” “狗奴才也来了吗?”宁不空嗤嗤冷笑,“仇师兄,看来天、地、风、雷都是不怕死的好汉,了不得,了不得!” 仙太奴听到这里,低声道:“宁不空这厮挑拨离间,想借万归藏之手灭我六部,以报火部之仇。”陆渐怒道:“这个奸险小人,今日决不让他生离此地。” 忽听一声轻哼,姚晴的声音传来:“你杀了他,不怕宁姑娘难过吗?”陆渐大声道:“大义当前,岂顾私谊?”姚晴冷笑道:“好呀,待会儿我倒要擦亮眼睛,看一看你的大义!”说话间,炮声大作,火部的倭船围了上来,一轮火炮放过,“千春长绿”东摇西晃,甲板上的弟子躲闪不及,有人中炮,鲜血长流。 温黛一声令下,“千春长绿”不闪不避,径直冲向一艘倭船。只听“呼啦啦”一阵响,一群风部弟子站在船头,放出无数纸蝶,云笼雾罩般涌向倭船。 百名风部弟子一起施展“风蝶之术”,气势壮观,难得一见。倭船上的水手眼前白茫茫一片,跟着浑身剧痛,血如泉涌,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火霰弹侍候。”宁不空发出一声锐叫,紧跟着声如炸雷,两艘战船吐出百道火光,与满天纸蝶遇个正着,纸蝶燃烧坠落,仿佛降了一阵火雨。 左飞卿长啸一声,飞身纵起,双袖鼓荡,向天一挥,火蝶坠势停止,纷纷扬扬地向倭船的白帆飞去。帆布一点便着,连带海船燃烧起来。 宁不空弄巧成拙,正惊怒,忽听“咄”的一声,仇石满身的鸦羽根根竖起,脚下的海水活了似的沸腾起来。他忽一扬手,两道水柱冲天射出,落在船帆上面,火势登时熄灭。仇石桀桀怪笑,双手圈转,挽起一股海水,白亮亮如一口长剑,“刷”地刺向左飞卿。风部神通忌水,左飞卿闪身躲避。忽听一声朗笑,一抹白光直奔水剑,二者相撞,“哧”地迸出蓝白火光。“雷音电龙”顺水而走,仇石浑身一麻,逆血直冲喉头,慌乱中截断水流,踏浪急退。 虞照才占上风,两艘倭船连开两炮,击中“千春长绿”,木屑纷飞,船头破了一个大洞。虞照扬眉叫道:“宁瞎子,船多炮利,也是你的神通吗?”宁不空笑道:“雷疯子,你真没见识。火部神通不离‘火’字,我这火炮之‘火’,又怎么不是神通?” 温黛细眉一挑,锐声道:“结阵。”地部弟子纷纷盘坐,结成一字长蛇阵,后一人双掌抵住前人后心,次第传送内力。地部弟子约莫百人,此刻一分为二,结成两座阵势,五十人一阵,一在船头,以温黛为首,一在船尾,以姚晴为先。 师徒二人低眉垂目、容色凝寂,“千春长绿”却活动起来,船身势如泉涌,喷出无数藤葛,有如长蛇般划开海水,飞也似的向倭船冲去。 陆渐动容道:“莫乙,这是什么神通?”莫乙笑道:“这是‘化生之阵’,地部弟子的真气集于一人,施展‘化生之术’。” 只听炮声雷动,倭船炮口红光乱吐,铅弹雨点般向甲板倾泻。陆渐心叫不好,正想设法抵挡,忽听四周“刷刷”连声,“长生藤”变粗变长,遮天蔽日,结成层层藤网,护住甲板上的众人。铅弹击中藤网,“哧哧哧”纷纷弹开。 一时间,海上奇观蔚然,一方面火光纵横,火龙子、火霰弹、烈阳箭、神火弩、毒鬼焰,火网交织,映照长空;另一方却是喷青吐绿,藤蔓疯长,“千春长绿”长大了数倍,形似一座青绿发光的小岛,岛屿四周,藤蔓有如蜈蚣百足,反复搅动海水,海水飞溅,一蓬蓬如白雨跳珠,火光一沾白雨,立刻熄灭消失。 倭寇倚仗火器,胆气粗壮,又见来船上多的是美貌女子,心生邪念,一边发射火器,一边操起倭语大声嘲弄,污言秽语层出不穷。西部高手不懂倭语,陆渐却听得明白,气汕如山,一纵身,想要冲破藤网,教训这群倭人。仙太奴扯住他道:“陆渐,你上哪儿去?”陆渐跌足道:“仙前辈,狗倭寇出言不逊,说了许多无耻言语,坏我地部姐妹的清誉!” 仙太奴被起眉头,温黛却已远远听见,细眉一扬,大声说道:“地部听令,毁船杀人,不必留情!“ “是!”百多名女子齐声答应,好似群莺娇啼,又如百凤齐鸣,娇弱之中暗伏杀机。“千春常绿”应声变快,轰然撞上一艘倭船。船上的倭人哇哇大叫,拔出长刀,想要跳过来厮杀,不防“长生藤”变粗变长,有如海蛇巨蟒,缠绕水手,拉扯桅杆,钻入船板缝隙。只听“咔嚓嚓”一阵响,倭船土崩瓦解,变成了一堆碎钉烂木,船上的倭寇全数落水,又被水中的藤蔓牵住扯住,“咕嘟嘟”灌了一肚皮海水,翻着白眼沉了下去。 其他的倭人望见,无不心胆俱丧,掉船就逃。不料“千春长绿”千藤齐挥,划起水来航速惊人,转眼赶了上来,缠住了一艘倭船,三两下撕成一堆碎片儿,至于船上倭人,更无一个活命。 陆渐看得心惊胆战,地部主生,温黛崇尚恕道,不意使出手段,竟是如此狠辣。他偷眼看向姚晴,见她双眼微闭,蛾眉轻颤,只因内力运转,双颊染了一抹亮丽的红晕。陆渐的心中一阵紧、一阵热,望着眼前女子,忽喜忽悲,不觉痴了。 一转眼的工夫,倭船毁了五艘,剩下的三艘东逃西窜,狼狈万分,水面上木板飘零,倭寇的惨叫响彻海上。宁不空又气又恨,可又破不了“化生大阵”,只能眼睁睁看着“千春常绿”大发神威。他念头数转,忽地纵声笑道:“天、地、风、雷恃多为胜,宁某以一当四,今日虽败犹荣。” 虞照笑道:“宁不空,你要不服,大伙儿舍了船上岛练练!”话音未落,左飞卿冷笑道:“蠢材,宁瞎子的激将法也就对你管用。”虞照看他一眼,微微笑道:“好啊,你这么聪明,怎么一见仇老鬼的水剑,跑得比兔子还快?” 左飞卿两道白眉如长剑出匣,扬声叫道:“仇老鬼,咱们一个对一个,要人帮忙的不是好汉!”仇石道:“仇某却之不恭,不知地母意下如何?” 温黛张眼起身,漫不经意道:“天高海阔,正是鱼跃鸟飞的好时候。”宁不空阴阴一笑:“妙得很,今日论道灭神,未灭东岛,先论西城。” ------------ 沧海小说4 结局 周流万物 第四十六章 无明业火 天已大亮,万里长空有如一幅淡青大幕,上面刻画一轮红日,海面细密亮滑,如丝如缎,卷着细细白浪,连绵涌向远方。 航行不久,灵鳌岛轮廓在望。岛上顽石苍苍,林青水碧,岛屿形如灵龟,头尾稍矮,中段奇峰突起,高出海面甚多,至高处挺立一座宝塔,上下九层,黑白间杂。岛屿西面,千尺断崖面朝东方,势如鳌头高昂,发出无声长叫。断崖上岩破石裂、刻了七个巨字:“有不谐者吾击之”,笔势雄奇,神惊鬼泣。 陆渐想起鱼和尚所说的掌故,不由问道:“莫乙,这些字是当年思禽先生写的么?”莫乙道:“是啊!”陆渐叹道:“这七个字是东岛的奇耻大辱,为何事隔多年,仍未铲除干净?” 莫乙道:“东岛不铲除这七个字,是为了叫子孙后代永远铭记这一份耻辱。知耻者后勇,当年思禽祖师一死,东岛就大举进犯西城,挑起了两百年的腥风血雨。’’ 陆渐目视这七个巨字’心中不胜感慨。这时抵达岛前,各部弃船登岸。宁不空布衣竹杖,阴沉如故,沙天洹紧随其后,神色张皇。在他身后,宁凝、沈秀并肩而来,沈秀手摇折扇,冲着宁凝挤眉弄眼,宁凝却不理他,眉头微微敏起,双颊消瘦了许多。陆渐见她如此憔悴,不知怎的,心中涌起一丝愧意。 众人走到宝塔下面,近了看时,塔下一座广场,青石铺地,光洁平整,四周按照先天八卦,建起八道长廊,长廊时断时续,断续处以假山池沼点缀。 “这儿是八卦坪。”莫乙一指黑白圆塔,“这座太极塔,相传是仿效天机宫的‘天元阁’建成的。” 一路上无人阻拦,各部均感诧异,纷纷派出探子査探。不多时,探子陆续回报,均说岛上无人。西城众人无不惊讶,一时议论纷纷。宁不空冷笑道:“这也在意料之中,谷神通死了,赢万城死了,叶梵也死了,听说谷缜、施妙妙落入西财神之手,生死下落不明,剩下一个狄希,还有什么能为?” 陆渐听得吃惊,说道:“宁不空,你又在散布谣言,谷缜和施姑娘怎么会落到西财神手里?“宁不空冷冷道:“宁某何许人,说出来的话,岂会是空穴来风?” 陆渐心头一乱,脑海里涌出许多可怕念头,一时站在那儿,呆呆愣愣,忘了动弹。仇石略一沉吟,命人揪出被擒的东岛弟子,阴声逼问:“岛上的人上哪儿去了?”那叫弟子咬牙昂首,神色倔强。仇石阴声道:“不说是么?”出手扣住一名弟子的左肩。那人体格雄壮,被仇石一扣,肩头鼓胀的肌肉登时萎缩,面庞阵阵抽搐,神情极尽痛苦。只一转眼,一条左臂有如泄气的皮囊,眼看着瘪塌下去,那人支撑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叫。 陆渐应声惊觉,忽见仇石施用酷刑,登时勃然大怒。他手足未抬,真气自生,怒涛似的冲向仇石。仇石突然遇袭,忙不迭飘开数丈,盯着陆渐,神色惊疑。 陆渐纵身上前,握住那名弟子的左臂,“大金刚神力”灌入,手臂慢慢充盈,顷刻回复原状。那弟子心怀感激,低声道:“多…多谢。” 陆渐还没答话,忽听宁不空高叫:“大伙儿看到了吗?天部之主做了东岛的走狗!”陆渐冷笑道:“做东岛的走狗又怎样,总比做倭寇的走狗好十倍!”宁不空冷笑道:“狗奴才懂什么?倭人做我的走狗还差不多。”陆渐道:“那有什么分别?反正都是无恶不作、伤天害理。宁不空,你我的恩怨,今日也当做个了断!” “陆渐别急。”虞照笑嘻嘻上前一步,“所谓先来后到,宁瞎子跟我有约在先,你先当看客。” 陆渐迟疑一下,退到一边。忽听仇石冷冷道:“东岛的人一个不见,说不定藏在暗处。咱们斗了起来,他们岂不是坐收渔人之利?”虞照笑道:“仇老鬼,你若无胆,认输就是。”他为帮谷缜,一心将水搅浑,仇石被他一激,死白的脸上涌起浓浓的血色,厉笑道:“雷疯子,你那点儿能耐,只配给仇某提鞋!” “说得好!”虞照哈哈大笑,“老子就爱提鞋,尤其喜欢你仇老鬼这双大臭鞋。”不由分说,呼呼拍出两掌,两道“雷音电龙”一直一曲,直的射向仇石,曲的扫向宁不空。 仇石哼了一声,吸气长吐,喷出一团雾气,“嗖”地裹住电龙。这一口“玄冥鬼雾” 蕴含真元,裹住电光,噼啪作响。宁不空却飘身后退,竹杖横刺烟光,“哧”,竹屑纷飞,竹杖短了一截,宁不空大袖扬起,两道火光去似飞梭,射向虞照。 “虞照,当心!“仙碧叫道,“这是凤凰梭!“ “不妨!”虞照一笑,不慌不忙扬起双掌,两道电龙吐出。火光射至半途,发出一声锐嘯,陡然绕过电龙,一左一右射向虞照两肋。不料与此同时,两道电龙凌空画了个圆弧,无声折回,后发先至,撞上火光。 一声巨响,硝烟四散,凤凰梭里的细小铅子八面激射,“嗖嗖嗖”,如天女散花。虞照大喝一声,双掌绕身横扫,阴龙流转在内,阳龙盘旋于外,铅子近身,尽被阴龙弹开,两道阳龙电光离合,摇头摆尾,在空中扫来荡去。宁不空的“木霹雳”四散纷飞,没有一发能够逼近对手。 烟气弥漫未散,黑影一闪而至,数道水剑细如银丝,借着烟火掩护,绕过电龙,射向虞照。虞照全力应付宁不空,不及抵挡,方要躲闪,忽见白影飘飘,纸蝶轻如晓雾,淡如暮烟,缠缠绵绵,封住水剑的来势。 仇石偷袭受阻,害怕风雷二主联手夹击,忙不迭向后飘退,双袖一抖,射出两大团白亮水球。左飞卿白发一振,让过水箭,大袖里抖出一条雪白的长鞭,挽一个鞭花,“刷”地扫向仇石。 仇石双掌一分,吐出两道水雾,那长鞭飘如无物,卷荡而回,绕过水雾,向他面门点来。仇石见那鞭势古怪,慌忙低头让过,不防身后风蝶又至,不得已,分出一道水雾阻拦。“玄冥鬼雾”前后挪移,露出一丝破淀,长鞭钻隙而入,缠向仇石咽喉。 仇石身形后仰,仍被长鞭抽中肩头,痛彻骨髓,半个身子几乎不听使唤。他强忍痛楚,反手一抓,一把扯住鞭梢,大喝一声:“留下!”用力一拽,长鞭应手而断。仇石不料如此容易,捏着那段长鞭,只觉软绵绵、湿漉漉,竟是一束宣纸,他心头一凉,怒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区区自创的小把戏,”左飞卿语声清朗,“暂名‘纸神鞭’。仇老鬼,今日还请你品鉴品鉴。” 紫禁城一战,左飞卿败落受伤,事后痛定思痛,深感纸蝶分散,不易驾驭,自身的修为不够,无法聚散由心,发挥“风神剑”的无上威力。于是舍难求易,造了一条纸鞭,心法与“风神剑”相似,却融入了单鞭的鞭法,虽不如“风神剑”聚散无方,可是用劲专一,驾驭起来更加容易。 “纸神鞭”本是一束宣纸,数以十丈,融合风劲以后,飘忽万端,一沾即走,只在仇石身周萦绕。仇石不敢大意,左手“玄冥鬼雾”,右手射出“水魂之剑“,一虚一实,刚柔并济,云山雾罩中暗伏杀机。 两人各逞神通,斗到五十招上下,纸鞭透过间隙,缠上了仇石的手臂。仇石正要运饳扯断,不料纸鞭缠绕处传来一阵剧痛,肌肤似要生生裂开。 仇石自从练成“无相水甲”,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忽被一条纸鞭勒伤,当真匪夷所思。||丁一转念头,他忽地明白,宣纸性能吸水,方才交手之际,左飞卿借这纸鞭,神鬼不觉地吸走了他的附体之水,破了他的“无相水甲”。 仇石的手臂血流如注,心中惊怒发狂,运足水劲,方要反击,谁知左飞卿一击得手,立马收回,长鞭屈曲飘转,“刷”地扫向宁不空。纸鞭上饱吸水渍,舞起来洋洋洒洒,呼啸生风。宁不空正与虞照激斗,突然遭袭,大是狼狈,手上几件厉害火器被纸鞭一卷,濡湿受潮,威力尽失。 左飞卿借水部之水攻火部之火,变化巧妙绝伦,虞照暗暗喝了声彩,忽见仇石鬼鬼祟祟,扑向左飞卿身后,便笑道:“仇老鬼,咱俩亲近亲近。”舍了宁不空,电龙忽分忽合,向仇石痛下杀手。 一时间,四人连换对手,忽而风对火,忽而风对水,忽而雷斗水,忽而雷斗火,走马灯一般厮杀。 风雷固然相生,水火也本相济,四人都是本部顶尖儿的人物,如果两两齐心,正是棋逢对手。可是虞、左二人从小一起长大,看似不合,其实大有默契;宁、仇二人阴沉自私,嘴里说是一路,其实貌合神离,心里只盼对方多多出力,但若对方遇险,又决不肓舍身相救。是以斗到百合上下,虞、左二人风雷转生,神通倍增;宁、仇二人各自为战,渐渐落了下风。 又斗数合,仇石脸上挨了一鞭,他的“无相水甲”已破,纸鞭蘸水,不弱于精钢牛皮。仇石头痛欲裂,眼泪快要流下来了,顾不得宁不空死活,纵身向后跳开。宁不空与虞照斗到紧要关头,仇石一退,登时把他的后背卖给了左飞卿。 左飞卿劲随鞭走,纸鞭逼得有如一束长矛,“嗖”地刺向宁不空后脑的“玉枕”穴。 宁不空前挡“雷音电龙”,后挡“纸神鞭”,有心抵挡,无力回天。危急间,忽觉一股热流从旁涌来,纸鞭“哧”地变黑,化为一团飞灰。左飞卿吃了一惊,不及转念,那一股热流又向他冲来。他慌忙飞身后退,可是热流余威所及,半截袍子无火自燃。左飞唧翻身落地,挥掌打灭火焰,抬眼望去,宁不空退到一边,大口喘气,一名青衣少女和虞照拳来脚往,斗得十分激烈。 少女正是宁凝,紫禁城一战,她曾经接下谷神通的杀招,叫众人刮目相看,如今一见,似乎又有精进,一出手,不但拯救老父于危难,还毁了左飞卿的纸鞭。 虞照双掌电光闪烁,风雷鸣响,兼之他性情豪迈,掌法大开大合,一挥一送,势如天雷下击。宁凝出手曼妙潇洒,宛如流云飞虹,不带人间烟火之气,纤掌过处,悄然无声。两人武功如此迥异,众人看在眼里,无不啧啧称奇。 相持时许,虞照脸腔越来越红,头顶一道白气笔直上升,汗水浸染衣衫,留下片片湿痕。仙太奴长眉一挑,忽道:“雷帝子要糟!” 话音未落,宁凝一掌拍出,虞照既不拆解,又不抵挡,向后大大退出一步。宁凝又拍一掌,虞照也还一掌,电龙烟光到了半途,似被无形壁障所阻,扭曲摆动,无法前进,虞照身形微晃,又退了一大步。 一时间,宁凝每出一掌,虞照则退一步,六掌之后,两人相距已有三丈。但随宁凝举手投足,滚滚热流涌向众人,起初只是三伏暑热,渐渐热不可当,有如火炉锻铸。 两人遥遥出掌,虞照出手越来越慢,电龙离掌数尺,忽地消失不见。众人见他大落下风,心中无不震惊,仙碧忍不住叫道:“娘,玄瞳用的什么武功?”温黛沉吟一下,锐声叫道:“宁师弟,令爱用的可是‘无明神功’?”宁不空笑道:“地母好见识。”温黛变色道:“你不怕害了她?”宁不空淡淡说道:“不劳娘娘关心,小女自有办法。” 温黛不禁默然,注视宁凝,面露忧色。薛耳与宁凝交情最笃,忍不住问道:“地母娘娘,‘无明神功’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害了凝儿?” 温黛苦笑道:“这门神通是一位火部前辈所创。火部神通,大多伴随明亮火焰。有形之火再厉害,只要看见,就能躲避。‘无明神功’练的却是无形无色无明之火,出手全无征兆,不知其所自来,上落飞鸿,下沉游鱼。寻常人如被击中,势必肌肤焦黑,五脏枯朽。只可惜,这功夫威力虽大,却有一个弊端。” 薛耳听得心急,忙道:“什么弊端?”温黛道:“这门神通极耗真气,真气稍有不足,无明之火就会反噬,令修炼者自焚而死。若要免劫,除非道合自然,取法天地。但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达到这般境界?是以自古以来’这门神通只有修炼之法,极少弟子能够练成,就是创出神通的那位前辈,也因为真气不济,终归自焚而死。” 薛耳听得脸色发白,盯着宁凝,心跳如雷。但见宁凝出手飘逸,举重若轻,除了神色凄清,不见一丝痛苦。反观虞照,汗如雨落,须眉焦枯,神色间十分吃力。温黛瞧得诧异,心想:“奇怪,玄瞳如此年幼,竟是炼神高手,能借天地之力?” 忽听虞照一声大吼,脸上腾起一股紫气,两眼怒睁,身子摇晃。仙碧看出不妙,纵身欲上,这时白影一闪,左飞卿抢到前面,扬声道:“我来试试!”一挥袖,纸蝶纷飞,罩向宁凝。? 處照趁机后退,不待仙碧搀抉,盘膝坐倒在地,浑身热气腾腾,仿佛刚从蒸笼中出凇一般。 宁凝面对纸蝶,眉间凄凉宛然,左掌从左至右轻轻画一个圆弧,炎风所过,纸蝶化为满天飞灰。左飞卿大袖一挥,纸灰被风劲一卷,呼啦啦卷了回去。宁凝视线受阻,移步后退,左飞卿因风飞转,绕到她的身后,并指向前点出。宁凝这一退,无异于将后心送到他的指下。 这时间,左飞卿指下一虚,宁凝忽地失去踪影。左飞卿心往下沉,翻身纵起,一股炎灼之气从脚底流过,鞋底着火,空中弥漫一股焦臭。左飞卿发声清啸,展开身法,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恍若一团白烟,随风流转不定。 他的身法幻妙飘逸,宁凝也不多让,身子仿佛失去了重量,紧随左飞卿左右,左飞唧到哪儿,她也飞到哪儿,仿佛一根铁针,紧紧吸附磁石。左飞卿只觉四周热流纵横,任由他上天下地,始终无法摆脱。西城众人瞧得目定口呆,均想火部高手何时练成如此神通,蹑空蹈虚,能与“风君侯”比斗身法。 两人漫天飞舞,看似飘逸好看,其实凶险百出。温黛瞧得脸色苍白,念头转了几下,忽地高声叫道:“是了,这是‘火神影’!” 仙碧忍不住问道:“‘火神影’是什么?”温黛道:“这是一位火部前辈从火焰燃烧中悟出的身法,神奇奥妙,匪夷所思。但凡世间高手,施展身法轻功,必有风声相随,这时修炼‘火神影’的高手,就能凭借这些微的劲风,紧随对手左右,对手到哪儿,他就到哪儿,如影随形,有如附骨之蛆。风部神通无风不成,这门身法正是克星,天幸与‘无明神功’一般,‘火神影’极耗内力,百年来虽有练法,却几乎无人练成。”说到这儿,温黛注视空中两道人影,心中愁意更浓:“无明神功,火神影,这女孩子还有什么神通?“左飞卿身在半空,“无明神功”接连涌来,只叫他应付不暇,炎风拂身而过,半晌工夫,肩背灼伤数处。风君侯外表冲淡,实则极为好胜,纵然落了下风,仍是苦苦支撑。他隐约听到温黛说出“火神影”的来历,心想:“既是随风而动,如果无风,必然技无所施。”想着收起白发,飘落地上,旋身出掌,攻向身后的宁凝。 宁凝神通厉害,打斗经验却少之又少,兼之本性善良’争强斗狠并非所愿,左飞卿停下,她也随之站定,不料左飞卿孤注一掷,倾力出掌。宁凝反应极快,心念未动,双掌已出。“啪”,二人四掌相交,宁凝的“无明神功”转动,将左飞卿双掌黏住,左飞卿但觉炽流入体,白玉般的双颊涌起一抹艳红。 温黛心叫不好,只见左飞卿肌肤转红,白发无风而动,俊秀的双目似要滴出血来。众人稍有见识者,均看出他大落下风,只怕转眼之间,一代风部奇才,就要被这女子毙? 于掌下。 宁不空忽地冷笑一声,大声说道:“凝儿,当日灭我火部,害死你娘,风部也有一份。你快将这姓左的杀了,以慰你娘在天之灵。” 众人无不变色,仙碧的脸色苍白如纸,叫了声:“宁姑娘!”望着宁凝,眼里流露一丝乞怜。宁凝应声转眼,正与仙碧的目光相接,心中不由微微一软,她若是全力发出“无明业火”,不出一刻工夫,左飞卿就算不死,也会精血焦枯,武功尽失。她为救老父,方才出手,连败风雷二主,并非她的本意。 宁不空感觉异样,焦躁起来,厉声道:“凝儿,别受他人蛊惑,快杀了姓左的,给你母亲报仇!” 宁凝目光流转,看看父亲,又看了看仙碧,忽地泪涌双目,掌心的真气微微一弱。左飞卿见她凄惶落泪,又觉对手真气变弱,心中不胜讶异,也不再催劲进击,凝神守意,静观其变。忽见宁凝长吸一口气,撤了内力,飘退丈许,幽幽说道:“左部主神通高明,小女子自愧不如。” 她突然汄输,众人都是莫名其妙。宁不空却深知女儿性情,闻言脸色铁青。宁凝走到他面前,低声道:“爹爹,女儿…”话未说完,宁不空忽地抬手,狠狠打了她一个耳光,宁凝左颊高肿,口角流血。陆渐又惊又怒,叫道:“宁不空,你再动她一下试试!”姚晴看他一眼,心头怒起,不由得冷哼一声。 宁不空下巴扬起,冷冷道:“狗奴才,我自己教训女儿,关你什么事?”陆渐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宁不空转向宁凝,森然道:“臭丫头,你说,我为什么传你火部绝学?”宁凝伸袖抹去眼泪,低声道:“给娘报仇。” “亏你还记得!”宁不空将竹杖一顿,“那么我让你杀人,你为什么不杀?你对得起你死去的母亲吗?”宁凝低下头,泪水点点滴落。 沙天洹干笑两声,忙打圆场:“宁师弟息怒,贤侄女年纪小,不懂事,说两句就罢了。”宁不空道:“这孩子太不听话,分明蠃了,偏要认输,白白折了我火部的威风。” 忽听一声冷哼,左飞卿扬声道:“宁不空,你不要说嘴,令爱没输,输的是我!”众人无不惊讶,只道左飞卿性情孤傲,不料也会磊落认输。宁不空大为得意,点头笑道:“左师弟赢得输得,不愧为大丈夫。” 左飞卿一言不发,萧然转回本阵。宁不空手拈长须,冷笑道:“还有谁不服的?天部之主、地母娘娘,二位意下如何?”他说这话时,心中已有算计,宁凝有恩于陆渐,陆渐一定不会跟她动手;温黛艺业虽高,也不是“无明神功”和“火神影”的对手。宁凝连败风雷二主,若能再将天地二主一举折服,当可威震西城,为火部出一口恶气。 陆渐一听,果然面露迟疑。溫黛沉默一下,举步出列,微微笑道:“宁师妹青出于蓝,叫人钦佩,溫黛不才,情愿领教高招。“宁凝只觉心跳加快,她还没出生,地母温黛就已名动武林,今时今日,要与这西城夼人交手,宁凝如处幻梦,心中生出一丝异样。不及应战,忽听一个清冷娇柔的声音说道:“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这一阵,晴儿愿代师父出战。” 宁凝芳心一颤,转眼望去,姚晴俏生生地步出人群,白衣素裹,吴带当风,肌肤嫩白,吹弹得破;双颊不染胭脂,天然一抹艳红,眉眼灵动秀气,目光却很清冷。宁凝与她四目相对,不禁神意恍惚,忘了身在何处。 温黛皱眉道:“晴儿…”姚晴不待她把话说完,抢着说:“师父放心,弟子必然不负所望。” 宁凝还在迟疑,宁不空的脸色却阴沉下来。姚晴突然出战,将他的如意算盘尽皆打乱,不但损不了温黛的威名,而且姚晴一旦危急,势必惹出陆渐。宁凝的武功精进不少,可是比起金刚传人,仍无多少胜算。 如他所料,陆渐盯着二女,心乱如麻:“阿晴遇险,我不能不救;可是宁姑娘对我恩重如山,我怎能跟她动手?”他越想越是难过,眼巴巴盯着宁凝,只盼她出口回绝。 宁凝呆了呆,忽地转眼望来,这一眼意味深长,似乎看透了陆渐的心思,她忽一咬牙,迈步上前。陆渐见此情形,有如万丈高峰一脚踏空,身心俱是一沉。 海风吹来,袅袅不尽,两名少女遥遥相对,一如秋日雏菊,一似怒放牡丹,一个清丽皎洁,不染点尘,一个明艳照人,揽尽天下秀色。清艳相照,淡浓不一,相形之下,清者越清,艳者越艳,惊心动魄,颠倒众生。 宁凝双袖一挥,“无明业火”无声涌出。陆渐心房为之一紧,心中矛盾到了极点。忽又听“嗖嗖”连声,地上蹿出无数荆棘,张牙舞爪,向宁凝迎面飞出。 这一战不止拱卫师门,更掺杂了许多别样心思,二女人比花娇,出手却是又凶又狠。宁凝双掌所至,热浪腾空,炎风飞扬。姚晴身形所过,蛇牙鬼刺丛丛涌起,天女花迎风怒放,漫天飘零,片片如雪,粗大的根须破土而出,与藤蔓荆棘上下呼应。人群中有人低叫:“菩提根么?”另有人接道:“化生六变,她已会了五变,下一任地母非她莫属。”温黛站在一边,瞧着弟子,也是默默点头。 姚晴得了温黛指点,这些日子精进神速,无奈“无明神功”威力太强,掌风所过,藤来藤断,荆棘尽焚,菩提根虽强,竟无生根之处,反而变成火源,助长宁凝的火势。姚晴技无所施,只有竭力拖延,不出十招,便已气息转促,雪白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忽听宁不空冷笑道:“木能生火,区区化生又算什么?遇上我火部绝学,真是自取灭亡!” “宁师弟此言差矣!”温黛冷不丁接道,“木能生火,火亦能生土,地部绝学岂止化生?”姚晴恍然大悟,旋身使出“坤元”,泥土起伏如浪,地上青砖冲天而起,火焰遇上泥土,转眼化为乌有。姚晴一招得手,“坤元”、“化生”交错互用,“坤元”挪移沙土,沙土化生藤蔓,藤蔓燃烧,又变灰土,泥土不怕烈火,但能生长树木,如此生生不息,势成一个循环。宁凝原本大占上风,不料姚晴悟通五行相生之道,一举夺回劣势,跟她斗得旗鼓相当。 宁不空听得焦躁起来,竹杖一顿,厉声道:“凝丫头,她用‘坤元’、用‘化生’,你的‘火神影’呢?‘瞳中剑’呢?” 宁凝稍一迟疑,身法转急,一晃身,到了姚晴身后,眼里玄光一转,姚晴小腿灼痛,“哎哟”一声,身形踉跄,向前跌出。宁凝手起掌落,向她后背“刷”地劈落。 手掌没到,炎风先至,姚晴浑身酷热,抵挡已是不及。这时间,忽觉一股磅礴之力涌来,热风消散,遍体清凉。姚晴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到了,心中微微一甜:“这傻子,终归还是向着我的。” 陆渐如何动身,在场众人无一看清,但觉眼前一花,“无明业火”已被“大金刚神力”冲散。宁凝怔了一下,一股酸气冲上心头,手掌圈转,又向姚晴拍去。陆渐抬起右掌,将她掌势挑开,说道:“宁姑娘,别打了…”宁凝一咬牙,大声道:“要我别打还不容易,你一拳打死我就是了。”心里却想:“若是死在你手里,定能叫你记一辈子,你不能陪我一世,记我一世也行。”想着又发两掌,掌势没到,眼泪先巳流了下来。 陆渐无法可想,一边与宁凝拆解,一边心想:“我真是糊涂了,怎么能与宁姑娘动手?”忽觉地下土动,一丛恶鬼剌缠向宁凝双足。陆渐头大如斗,右掌抵挡宁凝掌势,左掌拂出,恶鬼刺化为粉末,四散飞扬。 姚晴怒道:“臭陆渐,你到底帮谁?”陆渐硬起头皮道:“我谁都不帮。”姚晴道:“好,你滚开一些,我是死是活,都不要你管。”陆渐摇头道:“你们不打,我谁都不帮;你们要打…”姚晴道:“你又怎样?”宁凝一双妙目也凝注在陆渐脸上。陆渐的脸上热辣辣的,口中支吾道:“你们要打,我两个都帮!” 二女听了这话,又好气又好笑,可是陆渐横身其间,任由二女使出手段,陆渐左来左挡,右来右迎,轻轻松松一一化解。宁不空忍不住叫道:“狗奴才,火部地部比试,跟你天部有什么相干?” 陆渐道:“火部地部比斗跟我不相干,宁姑娘和阿晴比斗却与我相干。你要不服,我们两个比划比划。”他一出手就破了“无明神功”,宁不空再多十个胆子,也不敢向他挑战,一时间恨得咬牙切齿。 二女攻势如潮,仿佛无休无止,陆渐背腹受敌,手脚还能应付,心里却很为难。心想用武力制服二女不难,但难保将来不受埋怨,姚晴对自己的误会本就恨多,不知还会说出什么话来,若对宁凝动手,更是忘恩负义。一时间,陆渐除了苦苦支撑,再也别无他法。 这时间,忽听几声炮响,众人转眼望去,海天之际涌出六艘大船,船头高昂,吃水甚深,三片白帆耸列如云。 “那是红毛战舰!”陆渐借故跳出斗场,死命大声叫嚷。两个少女本是打给他看,陆渐一旦退出,两人反而不知所措。 “这些船从哪儿来的?”众人议论纷纷,温黛凝目观望,忽道:“那是荷兰战舰!”仙太奴道:“何以见得?”温黛说道:“我幼年之时,从英格兰渡海来中国,在海上见过荷兰人的战船。你看,那帆上不是挂了旗么?橙、白、蓝三色间杂,正是荷兰人的奥伦治亲王旗。说起来,奥伦治王室跟我还有一点儿亲缘,他们的旗帜,我打小就认识。” 温黛出身于西国王室,幼年遭逢战乱,孤苦无依,被其师带来中土。她生长异域,对西方之物见识渊博,她说是荷兰战舰,那就一定不错。 虞照怪道:“荷兰人的船来这里干吗?”温黛说道:“西方土地贫瘠,人民大多航海经商为业,荷兰人以‘海上马车夫’自居,长年往来东西之间,其中一条商路直通广州。近年来,听说他们在东南海边占了几个荒岛,建立堡垒,作为补给之用,若在此间出没,似也说得过去。” “我看是来者不善!”宁不空冷哼一声,“此去向西,都是大明海域,海禁森严,无处通商,他们来做什么?” 正议论,荷兰战船乘风驶近,仙太奴忽道:“不对!”溫黛知他目力过人,忙问:“怎么?”仙太奴皱眉道:“既是荷兰战船,怎么会有华人?” 众人心头一凛,突然间,炮声雷动,六艘战舰火炮齐发,轰击岛周船只,转眼之间,连带“千春长绿”,西城一行的座船纷纷沉没。船上留守的弟子或死或伤,活着的均在海水里挣扎,战舰上一排鸟铳响过,溺水者又死伤不少,逃到岛上的人不过三成。 岛上众人又惊又怒,其中火部船只最多,倭人大多留在船上,经过这一番变故,十成去了九成,死伤最为惨重,气得宁不空破口大骂,竹杖连连顿地,发出笃笃闷响。 忽听号角划空,荷兰旗陡然落下,“刷刷刷”升起了一面新旗,雪白的旗面上,绣了一只金色的鼍龙。 金鼍龙是东岛标记,众人恍然大悟,东岛人并未逃走,而是放弃本岛,乘红毛战舰退到海上,直到西城各部登岸,方才掉头杀回。那主脑十分狡猾,知道温黛来历,先是打着荷兰旗号迷惑地母,直待靠近,方才火炮齐射,击沉西城船只。这么一来,红毛战舰环岛巡航,就能将西城高手困死在岛上。 众人赶到海边,只见红毛舰各站一方,将东岛团团围住。温黛一皱眉头,潜运内力,将声音远远送出:“方今东岛,谁在主事?” 船上沉寂时许,一个粗大嗓门传来:“狄岛王令我知会尔等,尔等不自量力,来我东岛挑衅,真是自取败亡。岛上无米无粮,尔等若要活命,立马自废武功,绑住手脚,听任狄岛王发落!” 温黛冷笑道:“狄希无胆小辈,也敢自命东岛之王?若是岛王,为何不亲自答我?” “番婆子,你张狂什么?”粗嗓门大笑两声,“小小西城,狄岛王还不屑理会,只我鬼王岛赫连夜,就叫你们有来无回。” “食婴人魔?!“温黛脸色一变。 陆渐奇道:“谁是食婴人魔?”莫乙接口道:“就是这个赫连夜,此人是东海鬼王岛的岛主,听说他嗜食婴儿心肝,故而得了‘食婴人魔’的绰号!” 陆渐怒道:“世间竟有如此妖孽?”温黛继眉道:“奇怪,听说鬼王岛为谷神通所破,赫连夜也死在他手里,难道说传言有假?“宁不空冷笑道:“这有什么稀奇?谷神通也不是善男信女,他自知东岛虚弱,所以收罗一帮江湖亡命为己所用。东海离岛无数,海偕醵啵渲胁环ζ嫒烁呤郑热艏掀鹄矗挂彩且恢Р豢尚∈拥氖屏Α! “宁师弟此言差矣!”仙太奴冷冷说道,“谷神通何等人物,岂会与赫连夜之流联手?宁部主连结倭寇,对错先且不论,但若以己度人,那也未免小看了天下英雄!” 陆渐听得痛快,拍手说道:“仙前辈说得对,谷岛王心如日月,岂是你宁不空可以诋毁的?”宁不空怒哼一声,悻悻道:“狗奴才你懂个屁!赫连夜就在东岛的船上,任你说上天去,那也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虞照上前一步,扬声叫道:“狄希,谷缜可在船上?”赫连夜哈地一笑,说道:“谷缜奸妹試母,勾结倭寇,早已不是我东岛中人!” “血口喷人!”陆渐忍不住大声说道,“早在东岛别院,白湘瑶当着众人亲口说了,以上罪名都是她一手炮制,谷缜从头到尾都是受了她的诬陷。狄希,我正要问你,南京郊外,你用鸟铳杀了赢万城是不是?” 对方沉寂时许,赫连夜的粗嗓门又响了起来:“你是金刚传人吗?狄岛王说你貌似老其实奸诈,赢老分明是你用‘大金刚神力’击毙,亏你还敢嫁祸到狄岛王头上,简直就是不知羞耻!” 陆渐气得脸色发青,大声说道:“狄希,你颠倒黑白,难道就不惭愧吗?”话一出口,宁不空、沙天洹嘻嘻呵呵,放声大笑,仇石的死人脸上也挤出了一丝笑意。 虞照苦笑道:“陆老弟,你好天真。跟这些奸恶之徒谈‘惭愧’二字,就好比让蚊子不吸血,逼老虎吃素斋,纯属白费口舌、异想天幵!” 仙碧忽道:“娘,现在怎么办?困在岛上,可不是办法!”温黛沉吟道:“岛上多有树木,大可结成木筏,等到深夜,集合本部高手,趁夜偷袭战舰。” “结木为筏,太过费事。”宁不空冷笑一声,语调阴沉,“狄希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小看我西城群雄。光是仇师兄驭水而行,这一片海水就如通天的坦途,等到大风一起,风君侯白发三千,御风飞行,又有谁能防范得了?再说了,他操之过急,不等城主和山、泽二部到达就下手,真是有头无尾的蠢材。待城主大驾一到,我方里应外合,前后夹击,管教姓狄的全军覆没、死无葬身之所。” 这时红毛舰向前进逼,炮声隆隆,大肆轰击岛上。西城诸人退到高处,破口大骂,左飞卿扬声叫道:“狄希,你一岛之王,不以武功服众,却用大炮开道,前代岛王有知,又该作何感想?” 船上传来一声长笑,众人听出正是狄希,只听他曼声说道:“风君侯,西城方强,东岛正弱,以卵击石,智者不为。此次论道灭神,鄙人宁可斗智,不与你们蛮力相争。” 左飞卿叹道:“兵不厌诈,你用计取胜,我无话可说。不过赫连夜江湖败类,人人得而诛之,你与他为伍,不嫌有失身份吗?”他与狄希武功相近,是以惺惺相惜,不忍见他结交匪流。 “左兄言重了!”狄希语中带笑,“古人唯才是举,赫连兄小有嗜好,可是武艺精深,是本岛难得的人才。是了,左兄大约还不知道,东海三十六岛岛主,尽数投入我东岛麾下,从今往后,本岛声势大壮,今日一战,必当威扬七海!” 左飞卿还没答话,忽听沙天洹阴阳怪气地说道:“三十六岛岛主,什么狗屁东西?不过是一群海上盗贼,劫掠沿海,打劫客商,奸淫烧杀,无所不为。当年谷神通扫荡东海,这#人全是釜底游魂,只是姓谷的慈悲,不肯多加杀戮,才容他们活到今天。东岛收了这一帮幺麽小丑,真是贻羞袓宗、自甘下流,从今往后,再也不配做我西城的对手!” 话一传出,红毛舰上响起一片叫骂,污言秽语层出不穷,许多下流言语叫人不忍卒闻,地部的女弟子听得面红耳赤,纷纷捂住耳朵。 虔照听得不耐,提气开声,一声怒吼,有如万里晴空炸响一声惊雷。对面的人为他声势所夺,略略沉寂一下。虞照厉声高叫:“西城之主尚在,金刚怒目有传,至于东岛之王,从今往后,再无此人!” 他使出“天雷吼”,声如滚滚雷霆,久久响彻海上,岛内岛外,一时鸦雀无声。西城诸人想起谷神通在世时的威风,无不心生感慨。红毛舰上的东岛弟子也是百感交集,尽符敌强我弱,不得不联手匪类,可是受到对手如此轻蔑,纵然今日胜出,也为天下英雄所不齿。 这时间,忽听一声长啸,穿破云空,激荡海水,气势之强,世所罕闻。众人都是行家,应声无不惊讶,纷纷冲着啸声来处张望。只见海平线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小点,如飞变大,似是一只木筏。 “万归藏么?”姚晴忍不住问。温黛摇了摇头:“不是!” 啸声久久不绝,越到后面,越是激扬,众人正自耳鸣心跳,哺声戛然而止,一个声音朗朗传来:“雷帝子,你这话说差了,东岛之王,如何不在?” 虞照、陆渐听这声音,无不惊喜交加,极目望去,木筏上的人影绰约可见,谷缜与施妙妙并肩携手,迎风挺立,尽管衣衫褴褛,可是神明疏秀,宛如蓬莱仙人。 两人不弄舟楫,木筏疾驶如飞。仇石看得心惊,暗想:“这不是驭水法么?这两人怎么学会了我水部的神通?” 正疑惑,红毛战舰上鼓噪起来,几声炮响,铅弹铁屑飞向木筏,陆渐站在岸边,“啊”了一声,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忽见谷缜一扬手,铅弹铁屑好似斜风吹雨,偏了方向,掠过二人,落在木筏旁边,“哧哧”连声,贱起数尺浪花。 跟着又是一排鸟铳,谷缜大笑一声,拉着施妙妙向后掠出,踩中木筏尾端,筏子笔直树起,弹丸击中木筏,纷纷落入海里。 战舰上鼓噪声更响,有人高叫:“别开炮,施尊主也在船上!”立马有人接道:“施妙妙勾结奸贼,跟谷缜一丘之貉,对待这对狗男女,不用手下留情!”话音未落,船上惨叫声此起彼伏。 原来施妙妙待人谦和,人缘极佳,其父施浩然更是为人方正,一生正道直行,若论德行’堪为东岛楷模。对于这对父女,东岛弟子稍有良知,无不心悦诚服,一时间纷纷出手,阻止三十六岛的海贼发炮放铳,双方一言不合,厮杀内讧起来。海贼人多势众,东岛弟子的武功更胜一筹,一时间各船大乱。狄希疾言厉色,也是弹压不住。 “大家全都住手!”施妙妙锐声高叫,“大敌当前,岂是内讧的时候?”东岛弟子闻言,均街收手之意,可是海贼斗得兴发,均是不依不饶。 谷缜纵声长笑,木筏陡然加快,形似一条飞鱼,跳过百丈波涛,来到一艘战舰芦方。他人还未近,腾空纵起,此时木筏距离战舰还有数丈,众人见他托大,心中不以为然,小防谷缜满头长发“刷”地撑开,形似乌篷大伞,将他托在空中。左飞卿远远看见,“咦”广一声,这一下是地道的风部神通,近似于“白发三千羽”,虽无凌虚飞渡之功,却能减绂谷缜的坠势。 转念间,谷缜逼近战舰,脚尖轻点外壁,恍若一缕青烟,飘飘然升上甲板。有海贼看见,大喝一声,挺矛便刺。谷缜一伸手,攛住矛杆,体内真气一转,山劲向外送出。海倩⒖诒帕眩蚝蠓沙觯恿卜矫铮ナ撇恢梗苍谖Ω松厦妫坊柩酆冢嗡拦ァ 谷缜势如一阵狂风,卷过偌大甲板,双手此起彼落,拎着海贼丢下船去,一抓一准,好比探囊取物,十分轻松写意。东岛弟子无不惊奇,纷纷放下刀枪,呆呆注视谷缜。 一转眼,海贼尽数落海,都在海水里挣扎扑腾。谷缜登上舰桥,下令垂下缆绳,将施妙妙拉上甲板。东岛弟子见了她,无不躬身行礼,叫道:“施尊主安好!” 谷缜笑道:“大伙儿先别叙旧,狄希勾结匪类,坏我门风,咱们齐心协力,先给他一点儿厉害瞧瞧!” 狄希违背谷神通的遗教,联结三十六岛海贼,东岛弟子多有不满,只是尊卑有序,不敢多言。此时听了谷缜的话,无不精神一振。谷缜号令一出,战船摆舵向东,冲向狄希的旗舰。旗舰上正乱成一团,谷缜连发三炮,一炮击中船尾,一炮打中船头,还有一炮正中桅杆,声如雷霆,木屑横飞,旗舰上一时鸦雀无声,众人望着来船,纷纷不知所措。谷缜占了先机,抢入旗舰炮火不及的死角,填满火药,炮口相向,只要一声令下,卜门大炮轮番轰击,必将旗舰击得粉碎。但他蓄势不发,扬声叫道:“狄希何在?我有话说!“金影闪动,狄希现身船头,冷笑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谷笑儿,你好手段!”谷缜笑道:“你不用口是心非,我问你,此番论道灭神,你有什么打算?” 狄希冷冷道:“你不是看见了吗?我请君入瓮,将西城高手困在岛上,你若不来捣乱,此番论道灭神,我东岛必胜无疑。” “万归藏呢?”谷缜皱了皱眉,“他也在岛上?” 狄希一愣,抗声道:“你懂什么?我方集中,敌人分散,正利于各个击破。我先困死了岛上的西城中人,万归藏如果赶来,他武功再髙,这茫茫大海上也无所用之,届时我数百门火炮一起震响,管教西城之主粉身碎骨!” “九变龙王!”谷缜微微一笑,“我一直当你是个聪明人,谁知离了白湘瑶,你就是个大大的蠹材!” “你说什么?”狄希两眼出火,白脸上浮起一抹血红。 谷缜道:“但凡阴谋,贵在机密,参与的人越少越好。可你大张旗鼓,联结三十六岛海贼,这伙人不下数千,这数千人之中,难道就没有万归藏的奸细吗?”狄希冷笑道:“我的人我心里有数!” “什么心里有数,不过想当然尔!”谷缜冷笑一声,“万归藏何等人物,他是西城之主,也是天下商人的首领,东起大海尽头,西到九译绝域,万归藏的耳目遍及天下。这些海傥ɡ峭迹⌒「愣骰荩孀诎舜几页雎簦慰瞿阋桓鲎悦和醯拇啦模 薄肮刃Χ 钡蚁D招叱膳拔胰蔚和酰耸侵谌斯疲 薄爸谌耍亢酶鲋谌耍 惫如切α诵Γ拔抑晃誓悖蚬椴匚纬俪俨焕矗俊薄昂I戏绮巡猓残砥肓撕较颉!钡蚁F锘⒛严拢缓眯趴诤隆!笆敲矗俊惫如俏⑽⒁恍Γ拔蘼墼跹蚬椴匾皇辈坏剑鄣烂鹕窬褪且痪淇栈啊D愕庇辛液烀浇⒕土瞬黄鹇穑咳绻蚬椴卮恕Я拧矗液烀浇⒁舱昭裁唬  他顿了一顿,扬声说道:“我东岛以武功鸣世,今日论道灭神,也当以武功分出高下。别说你计谋不行,就算计谋得逞,以坚船利炮取胜,也难叫天下人心服!“这几句话掷地有声,别说东岛弟子深以为然,就是西城群雄,也是人人点头。狄希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忽地大声叫道:“我是东岛之王,如何取胜,也该由我说了算!” 谷缜还没说话,施妙妙朗声接道:“狄尊主,你说你任岛王,是众人公推的吗?”狄希傲然道:“不错!”施妙妙说道:“赢尊主死于鸟铳,我事后亲自査过;叶尊主死在万归藏手里,也是我亲眼目睹。如今东岛四尊,只剩你我两人,身为四尊之一,我算不算众人之一?“狄希一皱眉头,东岛的弟子已经纷纷叫了起来:“施尊主说得对…施尊主的意见也很要紧…” “承蒙各位同门抬爱!”施妙妙不容狄希多说,轻轻一捋鬓发,冷冷说道,“狄尊主,恕我冒昧,凭你的所作所为,我以为,阁下不配傲这东岛之王!” 狄希放声大笑,说道:“施妙妙,你后面的话我代你说了吧,我不配做东岛之王,配做东岛之王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你的心上人谷笑儿!” “他配不配我不知道,你狄尊主的确不配!”施妙妙冷静如恒,侃侃而谈,“自从释氏定居灵鳌岛,数百年以来,我岛身处海贼水寇之间,挺然独立,矫矫不群。善待往来客商,从不鱼肉良民,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从不屈服于任何强权暴政,所以几经沉浮,仍为天下武林所钦仰。 “若说敌强,当初八部完好,水部横行海上,无人可挡,火部火器犀利,足以扫荡天下;若说我弱,弱不过谷岛王重建东岛之时,那时大劫过后,东岛弟子屈指可数,怎及今曰数以百千?就在那个时候,谷岛王也不曾违背祖训,结交匪类,更因为海贼作恶,踏平八岛,严惩恶人。赫连夜漏网之鱼,十多年不敢抛头露面,不想岛王一死,立刻沐猴而冠,做了狄尊主的座上宾。谷岛王若天上有知,又该是何等失望?” 施妙妙向来不善言辞,可是眼看本岛堕落,痛心疾首,许多不曾想过的话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东岛弟子听在耳中,人人汗颜,内心起了极大动摇。谷缜却听得舒服,悄悄伸出一手,握住施妙妙的纤手,但觉少女手掌冰冷,手心里满是汗水。 忽听一声怪笑,赫连夜大声说道:“施尊主言之差矣,时不同而势不同,谷神通眼界低小,不识时务,所以空有一身武功,却命丧于小人之手。如今东岛危急,正是用人之际,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化敌为友也无不可。正如施尊主所言,东岛英风侠气,数百年不衰,我三十六岛兄弟姐妹,一向心中佩服,故而不计前嫌,不畏强敌,值此危难之秋,毅然加入东岛,与之偕亡。施尊主不知感激,反而恶言相向,实在叫人齿冷。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狄岛王,还请赐一扁舟,容我三十六岛兄弟离开!” “赫连兄言重了!”狄希摆了摆手,“狄某眼下还是岛王,一切由我说了算。谷笑儿,我知道你心中不服,岛王之位,能者居之,趁着万归藏没来,你我不妨一决高下,看谁才是东岛之王!” “不错!”海贼们鼓噪起来,“比武夺帅,胜者为王!”东岛弟子虽不说话,心里也是深以为然,双方各有各理,要想解开僵局,只有比武一途。 狄希深知谷缜的斤两,见他先声夺人,似乎武功精进,可是数月光阴,就算忽得奇遇,也不会强到哪儿去。如能早早将他击败,一来可以扼杀未来劲敌,二来可以立威东岛,好叫众弟子心服口服。 施妙妙也猜到狄希的算盘,心生忧虑,忍不住看了谷缜一眼。谷缜握了握她的手,朗声笑道:“狄尊主快人快语,区区若不答应,岂非无胆小人?”狄希冷笑道:“你果然冲着岛王来的。” “所谓当仁不让,兄弟我什么时候推让过了?”谷缜顿了顿,忽又微微一笑,“不过东岛之王,理应在东岛决出。狄尊主,你可有胆子与我一同上岛,太极塔下、八卦坪上,各逞能耐,一决生死!“ 这个提议刁钻无比,狄希一时语塞,不知如何答起。西城各部盘踞岛上,此时上岛,好比自投罗网。加上方才一轮炮击,杀伤了不少西城弟子,对方怒气正浓,狄希级有神通,也难挡六部之主联手一击。可是如不答应,却又显得自身胆小怯懦,胆小怯懦之人,又如何能当岛王之任?紫禁城一战,谷神通只身赴会,横扫七部,大破万归藏,早已震惊武林,传为一段神话。身为后继之人,不说武功比肩谷神,至少胆气不能输给前任。 “怎么?”谷缜笑声传来,“狄尊主不敢上岛吗?” “怎么不敢?”狄希冲口而出,“你敢去,我就敢去!” 谷缜笑了笑,扬声说道:“西城诸君,本岛群龙无首、王座未定,诸位可有雅量,容我二人分出高下,再与各位论道灭神?” 虞照拍手大笑:“好小子,虞某担保,你二人未分胜负之前,西城决不与你为难!” 宁不空怒哼道:“雷帝子,你自说自话。凭什么代表西城?”虞照还没答话,陆渐忽道:“天部弟子听令,东岛内争了结之前,无我号令,不许出手!”沙天洹冷笑道:“你跟谷缜同母所生,这当儿自然向着他!“ “沙师弟错了。”温黛淡淡说道,“谷缜敢来岛上争夺王位,好比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胆气过人,不让谷神。论道灭神,论道在先,我们倘若阻拦,不止雅量不够,更是自显心虚,神还未灭,论道已经输了。” 众人一时默然,左飞卿忽道:“地母言之有理,风部但听号令!”温黛点头道:“这么看来,天地风雷看法一致,不知水火二部怎么说?” 仇石冷冷道:“看看再说!”宁不空也冷笑道:“罢了,我卖地母一个面子,火部暂不动手,东岛王位一定,那时候如何,温黛师姐,你可不许栏我!“温黛点头道:“悉听尊便!” ------------ 沧海小说4 结局 周流万物 第四十七章 东岛之王 西城答应袖手旁观,狄希心中稍定。他生平全无信义,以己度人,害怕对方出尔反尔,于是又吆三喝六,聚集三十六岛岛主,连带心腹高手,数百人浩浩荡荡地驶向岛上。谷缜与施妙妙却很随便,两人共乘一船,双手相挽,含笑对视,仿佛不是来赴生死之会,而是一对携手踏青的情侣。 谷缜前脚登岸,陆渐就飞奔过来,两人把臂而笑,心中快慰莫名。谷缜笑道:“大哥暂请旁观,小弟了却大事,再与你细说别情!” 陆渐低声说道:“九变龙王人品差劲,武功却很厉害,你跟他交手,可有胜算么?”谷缜笑道:“胜算不多,可也聊胜于无!”陆渐将信将疑,说道:“谷缜,我给你掠阵,你实在打不过,我一定出手帮你!” “万万不可!”谷缜连连摆手,“大哥,这是我东岛内务,外人不宜插手。若不能凭一己之力胜过狄希,决然不能服众。只是拳脚无眼,我若有三长两短,还望你代我照看妙妙、萍儿。” 陆渐无奈点头,心中却打定主意,如果谷缜死在狄希手里,自己豁出性命,也要为他报仇。这时虞照和仙碧走了过来,虞照大呼小叫,只骂谷缜不讲义气,自己来了东岛,居然没有酒喝。仙碧白他一眼,佯怒道:“你这人真是无趣,除了这个酒字,就不会说别的话么?”虞照笑道:“我不但会说话,还会作诗!”仙碧奇道:“什么诗?说来听听。”虞照笑道:“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仙碧啐了一口,没好气道:“三句话不离本行!”谷缜接口笑道:“李白斗酒诗百篇,天子呼来不上船,换了我跟虞兄,不但要上船,还要灌死那个唐明皇,再叫杨贵妃跳两支胡旋舞,助一助酒兴!” 虡照听得眉飞色舞,勾住谷缜肩膀,大拇指一跷:“好兄弟,看起来,作诗么,咱们比不了李白,喝酒么,哈,他还略逊咱们一筹。”谷缜笑道:“说得是!“其他人听得哭笑不得,仙碧忍不住骂道:“是什么是?两个半瓶醋,脸皮厚过河堤!”邵两人面不改色,齐声大笑。 谈笑间登上了八卦坪。谷缜望见太极宝塔,心里生出感慨,自从身入狱岛,此塔已有三年不见。回想幼年之时,商清影还在岛上,谷神通时常带着妻儿,登上塔顶,眺望钔海深处的一轮落日。那时大海碧蓝,宛若万顷翡翠玉田,浪花落上礁石,恰似给翡翠边上镶嵌一串白亮的珍珠。那时的谷神通常常会笑,笑容灿烂洋溢,一如落日余晖。 谷缜想到这儿,心中又酸又热,眼眶微微潮湿。忽就听有人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姓谷的,你得意个屁?学了两招三脚猫儿的功夫,就敢小看天下英雄吗?” 谷缜心道:“这玩意儿也来了?”于是转身笑道,“沈秀,你脑袋长在裤裆里了吗?说起话来也臭烘烘的。”施妙妙听得皱眉,狠狠瞪他一眼。 沈秀来到灵鳌岛上,一直没有抛头露脸的机会,他野心十足,不肯甘居人后。但见谷缜渡海而来,赚足了风头,真如眼中钉、肉中刺,叫他妒火熊熊,恨不得把此人剁成肉酱。他揣摩宁不空的意思,并不愿东岛众人轻易上岛,只是碍于其他五部,不好自行其是。如能搅黄此事,必能大得宁不空的欢心。火部人少力强,宁不空双眼已盲,宁凝又是女流,只要得了宁不空的欢心,将来火部之主,必是他的囊中之物。 沈秀一边打着如意算盘,一边想着如何发难。他知道谷缜武功低微,数月工夫,决难成为武学高手,尽管露了两手,可也疑点甚多。此人向来诡计多端,无桨行舟,定是船下安了机关;空手夺船,必是事先演练精熟,双方做的一场好戏。他沈少爷聪明了得,当然不会受这小子的蒙骗,自忖一旦动手,必能扒下此人的画皮。他越想越美,脑子发热,不顾有约在先,大声出言讽刺’谁知谷缜反唇相讥,粗俗恶毒犹有过之,沈秀一时涨红了脸,厉声道:“姓谷的,你放什么屁?” “妙啊!”谷缜笑嘻嘻面不改色,“你连老子放屁都知道,鼻子真比狗儿还灵!“沈秀眼吐凶光:“姓谷的,休得摇唇弄舌,你要做东岛之王么?小爷先来称量称量,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忽地跳出人群,五指张开,“刷”,一蓬白光从掌心射出,天罗大网凌空罩下。虞照眉头一级,正要出手,谷缜冲他使了个眼色,身子不闪不避,任由天罗罩个正着。沈秀大喜过望,正要收网,忽觉一股劲力从丝网上传来,他心生轻蔑:“这小子也会内功?”运起天劲,随意抵挡,不料来劲凌厉,好比利刀破纸,“哧”地穿透他的真气,直入他的五肌。 沈秀心觉不妙,不及丢开丝网,便觉一股酸麻流遍全身’跟着双腿一软,咕咚坐倒在地。他乂惊又怒,想要弹身跳起,谁知这一用力,丹田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内力? 沈秀脸色刷白,盯着谷缜说道:“你…你干了什么?”谷缜笑了笑,轻轻一晃身子,丝网火光进闪,化为点点飞烟。 西城众人无不动容,沈秀冲口叫道:“周流火劲?!”一声叫罢,面有惧色,他连连提气,可是音讯全无,一身内力也不知去了哪里,只好蹒跚站起,颤声说道,“部主,属下…属下遭了这狗贼的暗算!” “丢人现眼!”宁不空冷哼一声,伸手搭上他的脉门,探究再三,也査不出其中的门道,心中暗暗惊讶,沉吟道,“你有什么不适?”沈秀哭丧着脸道:“不知怎么的,属下使不出内力…” 宁不空一愣,若是没有内力,岂不成了废人?沈秀的生死荣辱,本也不在他的心上,一时懒得多想,冷冷说:“你先退下!姓谷的手法古怪,我眼下没空,待会儿再给你瞧瞧。”沈秀偷鸡不着蚀把米,没让谷缜出丑,反而被废了武功,一时沮丧透顶,灰溜溜地退到一边,两只眼睛盯着地面,眼泪也快流了下来。 这时间,狄希前呼后拥,来到八卦坪上,身后高髙矮矮,站了一群男女,衣着奇特,容貌古怪。狄希左边跟着一个四旬男子,光头虬髯,鹰鼻深目,体格十分壮硕,两只眼睛东瞟西瞟,嘴角挂了一丝诡笑。 莫乙一指光头汉子,冲陆渐低声说:“那就是赫连夜。”陆渐心中怒起,寻思如何找个由头,除掉这个妖孽。 正想着,忽听谷缜朗朗笑道:“赫连岛主,别来无恙!”赫连夜的面肌牵扯两下,阴笑道:“谷少爷风神依旧,可喜可贺!”谷缜笑了笑,又冲一个腰挎倭刀的高瘦汉子说:“凌兄不在岛上斩燕,来这儿掺和什么?”高瘦汉子冷冷道:“静极思动,出来走走!” 莫乙又在陆渐耳边低语:“这瘦高个儿叫凌川,是飞燕岛的岛主,三十六岛里面,他的劣迹最少。刀术兼有中土东瀛之长,抽刀断水,凌空斩燕,名头不算极响,但有真才实学。”忽听谷缜又笑道:“苍龙岛主仿俪也来了么?牟岛主风采依旧,尊夫人容光焕发,更是越活越年轻了!” 一个佩剑的白脸汉子微微点头,他身边的一名妖冶妇人娇笑道:“谷少爷的嘴还是那么甜,几年不见,不知道又坏了多少美人儿的名节。”谷缜笑道:“哪里,哪里…”目光一斜,忽见施妙妙脸色不善,后面的调笑之词登时打住。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